“结果怎么样?去参观了他们公司吗?”
“嗯。”本间点头。
本间深夜从大阪回来,抱着疼痛的左膝呻吟了一晚上。次日早上他和碇贞夫通电话时,心想调查到这里,是时候了,该跟他说明整件事情了。于是过了中午,碇贞夫专程来到水元,两人隔着客厅的矮几坐着长谈,井坂不断地拿擦得光亮的烟灰缸前来替换,并感叹“真是奇怪的事件呀”。
“他们公司的体制跟他嘴里说的一样完善吗?”
“玫瑰专线目前正常上班的话务小姐有三十八人。听说从上午十点到晚上八点,由那三十八个人轮流接电话。办公室是一长串的桌子连在一起。”
看到那情景后,本间立刻想到曾在电视广告中看过类似的画面。
一群二十到三十几岁的年轻女子,身上穿着同样的制服,并肩坐在一起。每个人看起来都很漂亮,但这或许是错觉。因为一群年轻女子站在一起,自然会产生炫目的效果。
“说是电话,话务小姐使用的装置其实就像是以前的交换机的缩小版一样,有操作的按键。话筒改成耳机式,小型麦克凤拉到嘴边,就像是吉他歌手用的那种麦克风一样。终端机一个人一台,每当有客户订货,只要键入‘顾客编号’就能查对资料。”
“要键人号码?”
“是。听说反应时间很短,是种很好的系统,于一九八八年一月一日引进。”
据片濑说,在那之前,各单位用的是更单纯的计算机系统,彼此之间的联系还是依赖电话与邮件,顾客管理、寄送商品等手续也必须用手写的传统事务处理方法。为了引进现行的这套系统,还花了上亿开发费用。
“一九八八年一月,”碇贞夫搔了一下他那肥短的脖子,说,“新城乔子就是在那年四月上班的。”
“没错。记录写的是一九八八年四月二十日,新系统的启用比她上班的时间还要早。当她开始工作时,现在的系统已经发挥了一段时间功能了。”
“关根彰子注册为玫瑰专线的客户是在什么时候?”
根据在绀野信子那里找到的、写有玫瑰专线总机号码的医院收据来看,日期是一九八八年七月七日。根据片濑给他看的玫瑰专线公司记录,之后彰子打了该电话号码要求寄送目录,是在同年的七月十日,寄回问卷、第一次订购商品、编上顾客编号则是在二十五日。
“好像没什么破绽。”碇贞夫觉得很无趣,叹了口气。
“没有,很可惜。所以片濑才会断言乔子不可能盗取关根彰子的资料,那么强烈地反驳。”
新城乔子是如何从无数客户资料中挑选出关根彰子的呢?这个问题似乎对片濑也很重要,所以他很热心地加以说明。
“总之,玫瑰专线的内部事务处理,也就是说新城乔子所负责的薪资计算等业务系统,和顾客管理、订购商品的系统毫不相干。这边并不可以任意联到另外一边。除非是所谓的系统工程师这样的高手,拥有专业知识和技术才能办得到。”
“技术?”
“也可以说是能力吧,就是拥有充分的软件和硬件上的技术。”
“什么跟什么嘛,听不懂。”碇贞夫皱着眉头说,“但是,如果拥有那种技术,就可以自由自在地从计算机里面盗取任何数据了?说不定新城乔子就是拥有那种技术的人。”
本间笑着摇头说:“是就好办了,偏偏她不是。片濑说她根本是个计算机菜鸟,顶多只是玩过游戏软件。”
“真的?”
“片濑跟她有私下的交往。虽然本人说彼此的关系不很熟,但我看准了不是那样。有机会,我会问出这方面的真相。”
“你还要跟片濑见面吗?”
“嗯。要收集在玫瑰专线工作时新城乔子的信息,以他为窗口是最快的方法了。那种地方的员工更换速度很快,当时和乔子一起工作、跟她比较好的同事剩不了几个了。我已经拜托片濑安排跟她们见面。”
“没问题吧?”碇贞夫说,“他表现得是不是太过热心了?有没有什么隐情?”
本间想了一下回答:“的确,我也觉得他说的不如他知道的多。只是还不很清楚情况怎样。但如果他是新城乔子的‘共犯’,照理说就不会专程追上我,让我看那些资料了。”
碇贞夫发出纳闷的低吟声。
“想一想,他和新城乔子之间的亲密关系与客户资料的相关问题,多少有些关联。只是当时他并不知道新城乔子在干什么,所以现在才会感到不安吧?”
“是吗?”碇贞夫不满地表示,“我支持片濑是共犯的说法,甚至认为他连杀人都有参与的可能性。”
“你说杀人,指的是杀关根彰子吗?”
“或者是她的母亲。”
“这个嘛……至少,当他看到新城乔子的照片时,他的惊讶是真的。”
“很难说。”
“再说吧。不过公平一点来说,就他作为人事主管的立场,这次的事件当然不能放任不管。你想想,听起来不是很可怕的事吗?一个女人失踪了,假冒她身份的女人却大摇大摆地走路。就连小孩子也能感觉到犯罪的气息。而这个有问题的女人是公司以前的员工,仅仅是在两三年前辞的职。”
碇贞夫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而且还跟顾客资料管理有关。这对邮购公司而言可不是件小事。若出问题,就连母公司三友建设也不会有好脸色,所以片濑当然得认真处理。假如随便让我们插手,公司内部传出不好听的谣言,反而更可怕。”
事实上,本间离开玫瑰专线,片濑送他到员工出入口时,表情就像被洗涤过很多遍的床单一样惨白。
“话题再回到计算机系统。就算话务小姐能够坐在计算机前调出许多信息,不让任何人看见,顺利带出公司,也必须具备相当的专业知识。比方说,她带磁盘进去存录了许多资料,可是做出跟业务手册上不一样的动作,很难不被隔壁和后面的同事发觉吧?”
碇贞夫一脸不悦。他至今连文字处理机都还不会用,所以在他面前是不能谈论计算机的。
“更何况要到别的部门进行。她又是不能直接接触客户资料的员工,盗取信息难上加难。如果她是那个……该怎么说?就是所谓的黑客,做出破坏系统等夸张动作,想从外界强行侵入——通常是与仓库或物流相关的计算机——必须用到专门的线路,可是电话号码并没有公开。新城乔子是该公司内部的人,或许能知道电话号码,但还是不够。片濑说,就像现金卡,没有卡片只知道密码,还是领不出钱来,两者很相似。不过这种比喻很笼统。”
碇贞夫表情扭曲,好像在吸鼻子。“这么说来,这一点就暂且保留了?”
“大概是吧——关于新城乔子以某种手段盗取玫瑰专线的客户资料的假设。”
“那她的室友呢?你见到了吗?”
本间摇头说:“很不巧,正在休假。是个叫市木香的女孩,听说也是事务员。现在到澳洲观光旅行两个星期,只知道联络方法。”
“这也是片濑告诉你的?该不会是骗人的吧?”
“不会,没问题,是真的。我要求片濑打开计算机,从员工名册中调出她的住址和出勤表,确认过了。”
“连出勤表都是用计算机做吗?”一险不高兴的碇贞夫突然站了起来,“对了,新城乔子的——”
“不在场证明?”本间笑着说,但立刻恢复了正经的脸色,“我也确认过了。一九八九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晚上十一点左右,在宇都宫,关根彰子的母亲淑子死亡的时刻,乔子在何处——”
当然本间并没有对片濑说明,为什么需要知道那天乔子的行踪,片濑只是一脸惊讶地调出了当天的出勤表给本间看。
“我也要他打印出来给我。”
本间将出勤表出示在碇贞夫面前。碇贞夫一把抓住出勤表,认真查看。
“从一九八九年十一月十八日到二十六日,九天之间,新城乔子请假了,理由是‘病假’。”
碇贞夫吹起了尖锐的口哨。
本间接着说:“而且我还找了一个‘你和新城乔子认识’的借口,要求片濑秀树也调出当时他的出勤表。”
“结果呢?”
“十一月二十五日是星期六,他在上班,直到晚上九点都在公司里。”
“意思是说他没有涉案。”碇贞夫感觉有些失望,“我总觉得那个男人很可疑。”
“算了,再继续观察下去吧。”
毫无边际的“事件”总算展露了雏形,终于抓到了一条可以追踪下去的细微线索,这时绝不能太过心焦。
“在片濑的安排下,傍晚时刻我进入了玫瑰专线里面调查。在那之前,我四处散步打发时间。”
“你的腿还好吧?”碇贞夫不像个刑警,很认真地关心起本间。
“走得摇摇晃晃就是了。”本间笑着说,“大阪这个城市还真是有趣,感觉跟东京真是完全不同的空间,一点都不浪费。”
“不浪费?”
“嗯。在东京,就算是日本桥一带,智能型建筑的企业大楼林立,但背后还是会有一些两层楼的旧房子吧?可是大阪没有。既然规定这里是商业区,就完完全全是商业区。可是在那种市中心的闹市区,可能过了一条小巷就是夜生活区。前不久刚发生的流氓枪击事件就是出在那种地方。”
“我不喜欢煎菜饼、乌冬面,也不喜欢阪神老虎队,所以一定住不惯大阪。”碇贞夫冷冷地回答。
尽管寒气逼人,在和片濑约好的时间到来之前,本间还是走了不少路。途中,他坐在一个三角公园的长椅上,耗了将近半小时,周遭都是成双的情侣。再过一些时间,这种地方将成为流浪汉、醉鬼的睡床,说起来实在不是太好的环境,而且公园的景致也不怎么美丽,看来谈恋爱只需要有精力就可以了。
坐在长椅上,本间想,新城乔子是否也跟谁来过这里?是否也曾坐在这里,看着来来往往的年轻人?是否曾经走在满是灰尘的夜路上,抬头看着霓虹灯,穿梭在堵车的马路上,浏览橱窗内的商品摆设……
她是否做过这些事?是否享受着生活的乐趣?本间坐在寒风刺骨的公园长椅上,一直想着这些。
但是风景因观看者的心情而异。不管花多少时间,奉间也无法窥见新城乔子看过的大阪街景,所以他觉得很遗憾。
“对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拜托你?”本间看着碇贞夫问。
碇贞夫终于露出笑容。
“这一次是要新城乔子的户籍誊本?”
“答对了。”
“只要按照玫瑰专线的履历表,倒着查回去不就可以了嘛,小事一桩。”
“不过——”
“你希望我别让上面的人知道,对吧?我明白。”碇贞夫绷紧坚实的下巴,点头说,“实际上,这是个困难的事件。如果公开,以目前的情况看,可能你今后的搜查行动会被制止。当然,也不是说不能当作案件来处理——”
这—次换本间先发制人:“你是说还有什么火烧眉毛的紧急事件吗?”
“答对了,真是可恶!”
“所以我也觉得焦头烂额。”说完,本间将视线落在桌子上,“毕竟没有看到尸体呀。万一他们说关根彰子不一定死了,一切便到此为止。”
“你认为她还活着?”
“开什么玩笑。”
“就是说嘛,我也觉得她被杀了。”
“那你会怎样处理尸体?”
碇贞夫从椅子上挺直了背。
“是呀,我认为这因新城乔子有没有亲密的协助者而大有不同。如果她的协助者是男的,就可以做些粗重的事。你不是说过关根彰子长得并不娇小吗?”
“怎么说她都算是身材较高的人。”
“所以一个女人处理尸体会很吃力,要花不少工夫。”
本间点了点头,低声说:“我认为新城乔子从头到尾都是一个人犯案。虽然没有证据,但这是我的直觉。”
新城乔子的眼神看起来很坚强。她从栗坂和也或是玫瑰专线的片濑身边消失踪影时,十分薄情,毫不留恋。从任何方面看,她都给人孤独的印象。
另一方面,本间也觉得,正因为新城乔子是孤独的,她只有一个人,所以才能成功地取代别人的身份。就算只有一个能理解她的立场、愿意伸出援手的男人在她身旁,她就应该不会舍弃新城乔子这个名字。她会考虑在这个人的帮助下,以新城乔子的身份继续逃亡下去吧。所谓名字,是被人承认、被人呼叫的,因而是存在意义的标记。
只要新城乔子身旁有人理解她、爱她、无法跟她分离,她就绝不会像丢掉一个爆了的轮胎一样丢弃原有的名字,因为那个名字带着爱意。
“没有共犯?”
“嗯。”
“这么说来——”
碇贞夫顺着本间的视线发现了一样东西。那是固定在厨房一角的附有外壳的刀具组,包含切菜、切肉等用途不同、大小各异的五种刀具。是井坂买来的,身为擅长烹饪的人,对于工具,他自有坚持。
碇贞夫沉默地看着本间。本间说:“这方面我来调查。我会到图书馆翻报纸,拜托认识的杂志社记者帮忙。不一定只有警视厅才管用。”
“应该不难找吧,因为会是个大案件。”碇贞夫说完,不动声色地摸了一下下巴。
“比方说悬而未决的分尸案之类。”
本多保来到水元的家拜访,是在次日下午。
阿保穿着已经洗过多次、舒适柔软的牛仔裤,上身是白色棉质衬衫套着手织的毛衣。接过他脱下来的毛呢外套,挂上门边的衣架时,本间发现原先在店里卖时缝在衣内的备用纽扣已经拆下了。看来郁美是个认真的家庭主妇。
千鹤子也是一样。买回衣服后,她总是说直接收起来会损害布料,立刻将备用纽扣拆下来放进针线盒。所以,本间的衣服是在千鹤子生前还是逝后买的,一眼就能分辨出来,因为在她过世之后买的衣服,备用纽扣便留在了上面。他觉得自己将它拆下来多少有些伤感。
在井坂还没来家里帮忙时,煮饭、打扫、买东西,他都觉得还好,唯有拆下备用纽扣让他感到难过,无法做到。
阿保似乎不太习惯到别人家里,劝了好几次才肯坐下,扭扭捏捏地找时机,将手上提的纸袋放在桌上。“嗯……这个给你的小孩吃。”
他的声音很小。
本间道了谢收下,想,这大概也是郁美教他的。纸袋里面是某个大西点面包店的产品。
那时正好是井坂吃完午饭过来的时间。本间和阿保坐下来,还没好好聊天,就听见井坂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来得正好,本间介绍他们两人认识。
“原来是男家政员呀?”
面对阿保惊讶的表情,井坂显得有些得意。
“其实这是很适合男人做的职业。我并不讨厌修理电器,搬动家具也很轻松,连堆积在家具后面的灰尘都能清扫干净,所以客户们都很满意。”
“客户?”
“我们签约了呀。这样称呼他们,感觉比较像样,好听嘛。”
“我们家那口子听了一定很感动!”看来阿保的确很佩服。
见井坂一脸惊讶,本间笑着解释:“阿保马上就是两个孩子的爸爸了。”
“我都二十八岁了。”
“是吗,好年轻的爸爸。”井坂眯着眼睛,然后突然表情一变,“关根彰子也是二十八岁。你们的人生完全不一样呀。”
因为井坂完全以过去式来谈论关根彰子,阿保不禁低下了头。
“什么时候上东京来的?”
“昨天。”
离开宇都宫时,本间和阿保作过简单的讨论。本间请他先在当地收集彰子失踪以前的信息,有多少收集多少。之后的计划,等见面后再说。
“收获还算不少。”阿保打开连同纸袋一起提来的手提包。
井坂端着咖啡过来,坐在他旁边的位置上。
阿保摊开小型记事本。
“你都记下来了,是郁美要你这么做的?”
“嗯,答对了。”他稍微咳了一下才说,“我跟地方上的人说小彰失踪了,联络不上,希望大家帮忙。大家一开始都很惊讶,但马上又表示理解。”
这也难怪,因为她和欠债、特殊行业挂上了钩。
“我的同学当中,有个女同学两三年前在车站和小彰站着聊过天。
当时她看见小彰艳丽的打扮,还很是不解。”
“那应该是彰子在拉海娜上班的时候。”
“很难说。她只提到是两三年前,不记得准确日期。唯一能确定的是,当时她手上提着切半的大西瓜,所以是夏天。”
一般人的记忆大概就是这样。
“她说小彰看起来很有精神,神情很明亮,还说小彰妆化得很浓,吓了她一跳。因为那个同学也听说过小彰的种种传闻,所以故意套话说‘你辛苦了’,小彰笑着回答‘还好啦’。”
“那也是没办法。”井坂说,“人生路上摔了一跤的时候,最讨厌遇到自己的同学!”
似乎有什么言外之音,说不定井坂也有很多回忆。
阿保继续说:“我想,能收集到最多信息的还是淑子阿姨过世的时候,所以来参加守灵和葬礼的人我都一一去拜访了。感觉好像工程浩大,但其实没什么,因为重点对象已经确定了,都是些中年妇女。”
阿保问那些人彰子当时的情况,并拿出另外那个女人的照片,询问她们是否见过。
“守灵和葬礼无法在茜庄的住处举办,说是房东的太太不喜欢,于是租借了离茜庄五分钟车程的公民会馆。因为身为丧主的小彰忙不过来,这些手续都由地方上的人帮着处理了。”
说完,阿保喝了一口咖啡,合上了记事簿。
“小彰的样子跟我感受到的一样,大部分人都觉得她受了很大的刺激,整个人瘫了下来。但也有人批评她这时居然还染红了头发,念叨个不停。”
“婚丧之类的场合,保守一点是最好的做法。”井坂说。
“没错。不过守灵时和丧礼上,没有人见过照片上的女性,也就是假冒小彰身份的女人。不认识的人来了反而醒目,而且有地方上的人在前面接待,看到不是当地人的年轻女子拿奠仪来,绝对会问她是谁、跟淑子阿姨有什么关系。所以应该错不了。”
本间点点头,想应该可以相信。因为照井坂的说法,在婚丧场合,宾客的眼睛再锐利不过了。
“但是——”阿保搓了一下鼻子下面,“有人看到过假冒小彰的女人。”
本间和井坂同时发问:“真的?”
“是。”阿保像个孩子一样抓着脖子后面,笑道,“说起来实在够蠢的,居然是我妈妈。”
本间睁大眼睛问:“你妈妈?”
“没错。而且不是我去问她,是她主动来告诉我的。她在美容院听说有人在调查小彰的事。”
本间恍然大悟,原来是宫田金惠。本间将新城乔子——当时还是“关根彰子”的照片留在罗蕾雅沙龙。金惠答应帮忙四处打听。
“是罗蕾雅沙龙?”
“怎么,你已经知道了?”阿保一脸失望,“我妈妈总是在那里做头发,说是那里有位姓宫田的美容师拿照片给她看了。”
阿保强调,母亲的记忆很清楚。
“我妈妈平常的记性很不好。但是如果她觉得稍微有点不对劲,就会记得很清楚。我爷爷过世的时候,她就对来家里诵经的和尚慌慌张张的态度很不满,于是连和尚脖子上的一颗大痣也记在心里。结果有一天那个和尚居然骗了施主的钱和女人跑了……真是不好意思,我的话题偏了。”
“没关系,我知道。你是说你母亲并非误会或是记错了。”
阿保用力点头。
“是的。我妈说她是在走出那家美容院时看见那个女人的。”
“时间呢?什么时候?”
“她记得很清楚。”阿保的神情显得很严肃,“淑子阿姨的满七那天。一开始她记不起日期,结果翻了日历才发现是一九九O年一月十四日,星期天。”
“哎呀……”
“你也吓了一跳对不对?不过问过之后,我也觉得理所当然。因为小彰家几乎没什么亲戚,附近的人都觉得往生者太寂寞了,因此都去烧香吊唁。我则有非办不可的急事,所以没法去,而我妈妈去了。我妈妈对这种事很坚持,参加法事还得洗过头才行。”
本间很想拍拍大腿,他能理解这种人。
“结果做好头发离开美容院时,她在茜庄门口看见一个女人躲在电线杆后面站着。她悄悄地上前问对方:‘要找哪位?’那个年轻女人有些惊讶,说不出话来,急忙离开了现场。我妈妈应该很在意这件事。她本来就很强悍,还追上去问:‘慢点,你到底是谁?’结果那个女人更加吞吞吐吐,拼命地逃开了。所以我妈记得她的长相,说是个美女,就像女明星一样漂亮。”
本间皱着眉头,心中梳理着刚才阿保所说的内容。
满七的法事是在一九九O年一月十四日办的,但关根淑子的死亡日期是一九八九年的十一月二十五日,所以并非准确的满七日。大概是为了避开忙碌的年底,利用新年期间的星期日,才选了这一天。又过了十天,关根彰子去拜访沟口律师,询问能否领取保险金。淑子多少有些存款,应该还够支付葬礼、法事的费用,因此不难理解彰子在意剩下的保险金的心情。
而这个时间点,新城乔子已经出现在彰子的身边了。
乔子于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辞去玫瑰专线的工作。她是否开始准备要假冒彰子了呢?于是先来观察情况——
“法事在哪儿举行?”
“在淑子阿姨寄放骨灰的庙里。”
“寄放骨灰?”
“没错。该怎么说好呢?关于这一点,情况有些复杂。”阿保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淑子阿姨很早就死了丈夫,吃了很多苦。亲戚之中没有人肯伸出援手,她一个人带着小彰工作,当时她已经跟亲戚们断绝了关系。”
井坂抓抓眉毛说:“就算是这样,也不能不让她跟死去的先生埋在同一个坟墓里呀。”
“你说得没错,说得没错。”
本间想了一下说:“我知道了,她先生也没有坟墓,没办法建,因为没钱。”
阿保点头说:“是的,的确是这样。淑子阿姨的先生是大家族的三男,本来就不能自己盖坟墓,又是在小彰还是婴儿时便过世了,根本没有多余的钱造坟墓。偏偏——”
“哈,我懂了。”井坂点头说,“为了盖先生的坟墓,淑子女土去请求亲戚帮忙,尤其是找了继承家业的长子,却被冷淡地拒绝了。是不是这样?”
“没错。所以没办法,关根先生的骨灰就一直寄放在庙里,每隔十年、五年就缴一笔供养费,请庙里代为保管。”
在墓地不足且价格高昂的今日,这种事倒也寻常。
“哦,所以淑子女士的骨灰也跟她先生寄放在同一家寺庙里。”
“是的,小彰对这件事也很难过,说想赶紧盖坟墓,让父母能够安定下来。结果有人还说‘该不会是想用这招来借钱吧’,小彰哭得更难过了。”阿保气愤地表示,如果自己在现场,肯定会骂回对方两句。
“就是,何必把话说得那么难听。”井坂也持同样的看法。
“除了你母亲以外,还有没有人看到她?”
阿保摇头说:“可惜没有,就连宫田师傅也觉得很遗憾。”
但是本间想,够幸运了。有时发生杀人或抢劫等风声鹤唳的大案件,目击者的记忆通常都很暧昧。而这起事件中,没有发生什么状况,仅仅是问有没有看见一个很普通、长得还算漂亮的年轻女人,就想期待准确的目击证词,才是奇怪。能够唤起这样的记忆,真可说是拜罗蕾雅沙龙之赐。
关根彰子和新城乔子,经由玫瑰专线的数据库而产生关联的两个人,又在另一个地方牵上了线——在彰子的故乡,她母亲做法事的时候。
“其实,我们已经知道这个女人的身份了。”本间一边消化阿保带来的事实,一边缓缓说道。
阿保一时之间停止了呼吸,脸色顿时变得很可怕。或许,阿保早就暗自担心之前所想的一切会成了事实,那个假冒彰子的女人并非凭空想象,而是活生生的实体……
“她是什么样的女人?。不问对方姓名,阿保先问这些,“是什么样的女人?是小彰的朋友?跟小彰熟吗?”
他不想知道的结果先脱口而出。如果这个女人是彰子的朋友,又是彰子很依赖的人,那他将情何以堪?恐怕很难压抑住心中的怒气吧。所以他先开口说出不好的设想。
“不,不是的,是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阿保很认真地听着本间的说明,时而咬着嘴唇,时而目光低垂,似乎好不容易才能稳定心情。
本间说完后,三人陷入了沉默。井坂开始收拾咖啡杯,他大概想找点什么事做吧。
“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事!”阿保终于说话了,“小彰的生活不是很吃紧吗?”
“嗯。”
“可能为了让心情轻松一下,所以想穿漂亮的内衣吧。我可以理解。我们家的小孩也很花钱,郁美难得为自己买新衣服,却也说过至少想买些可爱漂亮的内衣来穿。”
“听说彰子对玫瑰专线的缴费倒是很准时,都是划拨的。是优良客户呢。”
“优良客户。”阿保低喃后,沉默不语。桌子底下,他那被机油染黑关节的拳头,像是要捏碎什么般紧握了起来。
阿保似乎是举起拳头,想找寻对方。本间想,事到如今,又何必呢?但我又是为了什么要找新城乔子?是惯性使然?尽管说是受人所托,但其实是因为同情和也吧?还是出于好奇心?
严格说起来,或许最后一种说法是正确的。是出于好奇心,想见见对方,见见新城乔子这个人,然后问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听听她的心声。
本间说服原奉住在旅馆的阿保今晚住在水元这里。阿保回饭店拿行李时,本间开始整理目前调查到的结果和资料。
对于碇贞夫提到的悬而未决的弃尸案,一早直到中午,本间窝在图书馆里找,但从报纸的压缩版寻找线索极其有限,还是得找专家出面。本间联络以前曾经欠他人情的某杂志社记者,拜托对方帮忙。
“跟着本间先生的话,常常会有独家新闻可写。”对方这么说,而且迫切地想知道为什么要找寻这些资料。本间找个理由敷衍过去,对方无可奈何地笑着说:“好吧,我答应。只要一两天,应该就能从数据库里找到东西。只在关东附近的县市找就够了吗?”
“嗯。”本间回答后,又追加一句,“等一下,甲信越地方地要。”
凡事都很慎重的新城乔子,假如目的是处理尸体,或许愿意不远千里去抛尸。
之后,他根据日期寻找关根淑子摔死的报道。这个任务倒是轻松地完成了,全日本的三大报有两家刊登了,虽然篇幅不大,但是从头到尾叙述详尽。本间复印好后,便离开了图书馆。
他就目前已知的事实,推测新城乔子的行动。
她因为某种理由,或许是被什么所追,而必须逃离,换个新的身份。
她是为了达到目的而进入玫瑰专线上班,还是上班之后才发现可以利用这个工作轻易取得别人的身份呢?两者都很难说,但前者的可能性较高。此外,她又是如何从玫瑰专线严格的顾客管理系统中取得资料的呢?其方法还是谜。只是可以想见,地可能利用了片濑,所以片濑的反应那么明显也是情有可原。
总之,乔子取得许多客户资料,从中挑选了条件适合的人——关根彰子。根据资料,乔子到彰子所属的区公所柜台声称是“本人”,取得了彰子的户籍誊本、居民卡等文件。
之后,乔子又杀害了关根彰子唯一的亲人关根淑子。
关于她杀人的方法,还有很多疑点。一如境刑警所说,根据淑子死亡时的情况判断,淑子是意外身故或自杀的可能性较高。但本间的想法是,新城乔子在那一晚,十一月二十五日的晚上,会不会制造了什么借口引诱淑子出门呢?
说引诱是太夸张了,应该是“约好见面”吧,地点可能就在多川附近。只要指定见面的时刻,她大概就能掌握淑子从多川出来的时间了。
先做好这些准备工作,然后在出事的那一夜,她以境刑警所否定的方法犯罪。
“如果想在那间吵死人的酒吧里面等待淑子女土离开,就算是淑子女士在走廊上唱着歌经过,对方也是听不见的。”
但是如果事先约好时间,就可以办得到。
乔子就在多川隔壁的酒吧。当淑子离开多川时,她便先到走廊上等着,趁其不备,将其推下楼后,又跑回酒吧。在舞曲喧嚣的酒吧里,其实很难确认顾客的进出。
约淑子出门的借口必须是很简单的事。如果太正式,让淑子为了跟人家见面,今晚不去多川,留在家里,就糟了。只要说自己“是彰子在东京的朋友,彰子交待了些东西要给妈妈。因为自己到达宇都宫的时间很晚,又有同行的人,不便久留,不知道能不能拨出五分钟见个面呢”,这样就够了吧。
就这样,乔子除掉了淑子。
但是,就算关根彰子成为一个人生活的孤女,还是必须考虑她的朋友与情人等关系。如果本间的想法成立,那么乔子就必须事先知道一个人住在宇都宫的淑子有到多川喝酒的习惯,以及小酒馆外面有道危险的楼梯等事。这些仅凭玫瑰专线的数据库是无法得知的。新城乔子为了获得这些信息,必须跟彰子有所接触,实际上她也做了。
所以,本间接下来要找出她们接触的痕迹。
杀害彰子的乔子处理完尸体,假冒其身份,离开川口公寓,擅自辞掉拉海娜的工作,音讯杏然。然后她去东京的今井事务机公司上班,租方南町的公寓来住,分出户籍,修改居民卡。健康保险、国民保险和民营保险也都进行了必要的处理,只有劳保,她找不到彰子的劳保被保险人证,便在柜台谎称“第一次正式上班”,重新投保。
然后,乔子跟栗坂和也认识,订婚……
唯一的疑问是,假冒彰子的乔子在即将与和也成婚之际,在他劝说之前,居然从未办理过信用卡。如果曾经办过一张,不就能发现她过去毫不知情的、关于彰子个人破产的经历了吗!
难道新城乔子不喜欢用信用卡?虽然很少,但还是有这种人,因为害怕花钱没有节制,或是感觉这种消费习惯不太健康,反正就是这类理由。少见倒是很少见,却也不是不自然的现象。
找出乔子身份的唯一线索,就是那张拍立得照片。她是为了什么目的拍那张照片的呢?为什么要那么慎重地保存?是否跟什么愉快的回忆有关?但若是如此,那个回忆应该是新城乔子的回忆,是她毅然决然舍弃的新城乔子的过去。
本间想不明白。在这个疑问上,他无法建立任何假设,只好合上记事簿。
四点过后,小智回家一趟,说是跟小胜有约,又出门了。井坂忙着准备晚餐,厨房开始冒出热气时,阿保提着小型旅行包回来了。就在这时,电话铃声响起。
“请问是本间家吗?”是今井事务机公司的社长,说是从公司打来的,因为挂念着调查结果,所以打电话来问是否找到了关根小姐。
本间还不想跟对方说明真相,目前还没法说。
“还没有找到。”如此回答之后,本间听见话筒里面传来今井的叹息声。
“小蜜也很关心这件事。对了,她还很在意另一件事。我让她跟你说。”
“喂!”本间刚说了一声,马上听见一个高亢的声音。
“本间先生,是这样的,关于太太的堂兄的孩子该怎么称呼——”
“你知道了?”
“我还不知道。”有种由衷地感到遗憾的口吻。
“哦,我想很难吧。你一直都在帮我查?”
“这种事上,我很笨的。”
“这种事,谁查都是这样的。”
小蜜的语气有些变了:“关根小姐还是没有回来吗?”
“也许不方便回来吧。”
“栗坂先生应该很失望吧?”
“对他而言,或许是帖苦口良药。”
“我突然想起,他们两人曾经吵过架。”
“吵架?”
“没错,为了订婚戒指。关根小姐说她想买自己喜欢的戒指,跟生日宝石没有关系,但是栗坂先生反对,说如果不是生日宝石或钻石的话,就不能算是正式的订婚戒指。”
这很像坚持原则、没有弹性的和也的说法。奉间苦笑着问:“小蜜,关根小姐不要自己的生日宝石,那她说了想买什么样的宝石吗?”
“说了呀,所以才会吵架。”
本间一手按着话筒,回头问厨房里的井坂:“井坂兄,你对生日宝石熟吗?”
井坂一手拿着锅铲,睁大了眼睛说:“嗯,知道……不过只是泛泛了解。”
本间问了一个问题,井坂回答了。本间听了便又呼叫小蜜:叫、蜜,关根小姐的生日宝石是蓝宝石吧?她买了蓝宝石戒指吗?”
“没错,是九月的生日宝石。”
“我来猜猜关根小姐不惜跟和也吵架也想买的宝石是什么吧!”
“什么,你猜得到吗?”
“我想是吧。”带着一种莫名的兴奋,本间说,“祖母绿?”
小蜜大声喊道:“好厉害,你怎么知道?关根小姐说绿色的很漂亮,因为稀少,价值很高,所以很想要。”
奉间发出笑声掩饰,其实他偷偷地想,那是因为祖母绿是五月的生日宝石,而新城乔子的生日正是在五月。
既然是订婚戒指,乔子自然想要自己的生日宝石。
话筒中传来小蜜的声音:“本间先生,如果关根小姐回来了,请跟她说社长和我都很担心她,很想念她。”
本间答应了,挂上电话的那一瞬间,他第一次觉得新城乔子的行为令人难以原谅。
小蜜她们竟然说很想念她。
但是这种感伤被门口传来的巨大声响破坏了。有人很用力地开关大门。
本间大吃一惊,坐在旁边椅子上的阿保也一起探头看着走廊。
是小智。他打开当储藏室用的壁橱,拿出玩棒球时用的金属球棒,用脚随便踢开顺势从壁橱里掉出来的球和堆积的旧报纸,一把抓起球棒就要冲出大门。
“小智,你干什么?拿球棒要干什么?”本间大声怒喝,但小智充耳不闻,只想冲出家门。
“我来阻止他!”阿保发觉事态非比寻常,赶紧替行动不够敏捷的本间跑了出去。井坂也抓着围裙的一角跟了上去。
在走廊尽头,被阿保倒抓住双臂的小智依然奋力抵抗,睑孔因为泪水和泥土而花了。追赶上来的井坂和本间对视了一眼。小智的手臂和膝盖上浮现无数的擦伤,褪下了袜子的脚踝一带有许多越看颜色越深的撞伤,
“还不停下?不要挥舞那种东西,还不停下!”
阿保想从小智手上拿下球棒,但小智像个使坏的幼童一样当场蹲了下来。
“打架了?”本间蹲在小智旁边问,“如果是打架,拿出球棒就太卑鄙了。为什么要拿出这种东西?”
小智放声大哭,一边抽噎一边想表明主张,拼命挤出话来:
“呆……呆呆……它……”
“呆呆?”
阿保也同时发出疑问:“呆呆?”
“呆呆是狗的名字。”奉间回答,“呆呆怎么了?找到了吗?”
小智咬着牙说:“它死了。”
“死了?”
“是学校的田崎那家伙……杀死了……呆呆……把它丢掉了……”
“为什么?”本间声音沙哑,“是真的吗,小智?”
“真的……我总算……总算知道了。”
“所以才会打架?”
“嗯。”头顶上传来另一个声音,大家一同抬起头看,是小胜站在那里。高大肥胖的少年和小智一样一身惨状,沾满泪水和泥土的脸颊上划出一道伤口。“田崎那家伙杀了呆呆后乱丢。我们按照碇叔叔的交代进行有……有组织的调查,结果那家伙担心会被知道,就……”
“才不是呢。”小智边哭边反驳,“那家伙说就算他不说,我们也查不到,一副扬扬得意的样子。”
“他为什么要杀死呆呆?”井坂边问边抓紧围裙的一角,脸上充满怒气。
“他说小区规定不能养宠物,这是违反规定。”
“就算是这样,也不该杀死呆呆呀。”
“可……可……可是……”小智边哭边断断续续地回答,“他说违反了,就应该杀掉,算是教训。”
“太过分了。”阿保说,“就这样杀死了小狗?好,既然如此,哥哥也来帮你。”
可小智和小胜似乎已经失去了战斗意志,小胜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对着走廊的水泥地说:“他说如果不甘心的话,就去买间独门独户的房子!”
“独门独户?”
“他们家就是独门独户。”
“所以他说,他们家可以养狗,说我们穷人家凭什么养狗,未免太不尊重独门独户的人家了。”
小智和小胜一口气说到这里,便一起放声大哭。
本间和井坂再次在他们头上对视了一眼,不知该说些什么。
“什么话嘛!”阿保低声说。他的脚边滚动着一根金属球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