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证Ⅶ
「已经发生的事情都是“正确”的」——『科学的理论』
1.
事件结束后经过了一星期后某一天——。
JR宫古站前某间露天茶座,放学后,我和室火野小姐碰面。
「呀呵—,让。我在这里」
坐在圆桌子边的室火野小姐,看到我们后朝我们挥手。
「好久没见了,室火野小姐」
「嗯,好久没见了。还好吗?右手康复得怎样?」
「情况算良好」我举起绷带捆着的右手。「下星期就拆线。基本不会有伤痕」
「哦,那就太好了。那由也好吗?」
「是」旁边的那由鞠躬道谢。「托你的福。上次受你关照了」
「小莺今天怎么了?」
「在书库。那家伙是个书痴」
「哈哼,原来如此」室火野小姐咕咕地笑。「所以你才能和那由放学后约会啊」
「才不是」
不是这样。
——一星期前。
我们在博士的书斋地板下的收容库里找到了正门的钥匙,终于从麒麟馆逃脱出来。
当打开沉重的铁门时,发现雨已经停了。时间接近日出,天空开始明亮——才过了一天多点而已,我们感觉仿佛从千年的牢狱中解放一样。
——屋前的麒麟像,跟我们到来时一样,依旧泰然站在那里。
馆里没车。我们六个人跟之前一样没有呼叫救援的联络手段,只好徒步经过茂密的山林出到私家路,走向山脚。因为脚步慢所以花了近一个小时才下了山,然后找到公用电话立刻联络警察。
就这样,我们能够回到原来的日常生活了——
但只有那由例外。
她的日常就是麒麟馆,但已经以博士身亡的形式迎来终结。
要那由一个人回到父亲死去的麒麟馆也未免太残忍了。跟玲商量她的临时住处时,玲很干脆就答应「好啊。就来我家吧」,事态平息前暂时住在她家。
总之这么一来姑且是放心了,但就自己无动于衷的话也过意不去,所以那由提出由她来照顾我。
「让会受伤都是怪我」
不管我怎么推辞,始终这样顽固地坚决主张。
但我的惯用手用不了,的确日常生活上难以置信的不便。况且做不了笔记,又拿不好筷子。
因此,这一个星期,我各方面都受那由的照顾。不过,拿着套盒便当在教室登场,想喂用不了筷子的我吃时,实在让我不得不婉拒(同学们刺来的目光好痛)。
「啊哈哈哈哈!好厉害!为你多么献身啊!」室火野小姐果然放声大笑。「不过啊。在麒麟馆时看让那样子,难度相当的高哦?还是说,这样反而有攻陷的价值?」
「才,才不是这样!」那由大声回驳。「我只是受他关照想报答他而已,才没有想过这种不纯的——」
「哦,哦—」室火野小姐上身稍微向后仰,「啊,嗯,对不起。我只是开一下玩笑而已。……呃—,咦?咦咦?」
「啊——」
那由的脸越来越红低下头。室火野小姐笑眯眯地捂着嘴,
「嗯?那由,你怎么了—?莫非真的是这样吗?呀—,真可爱—,嘿嘿!」
「别,别开人家玩笑好吗……」
嗯?虽然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我还是为那由辩护一下。
「对啊,室火野小姐。不要说得雾生像是别有居心似的」
室火野小姐「啊?」地皱起眉头然后摊开双手叹气。那由也不知为什么有点垂头丧气地垂下肩膀。——为什么。
「……少年,你真的要提高一下五感以外的接收能力比较好啊」
「啊?」
之后。
各点了咖啡,送到桌上后,
「好了。该入正题了」
室火野小姐换过另一边脚翘起,口气稍变郑重其事地说。
「虽然在电话里已经说过了——」
我们也坐端正。
「博士每半年会去接受一次精密检查的那间大学医院,有个医生昨天招供了。被大得让人眼珠掉出来的金额引诱,然后为博士准备了新鲜的尸体」
「那么……」
「看来就是这么回事」
替换身份。
讽刺的是,这本来是莺首先否定的推理。
——我们报案后,警方对馆邸进行彻底侦察。
我们接受了审讯,掌握馆内发生的一切的警察,理所当然的完全不相信我们所说的话。怀疑肯定是有人撒谎,各人都被严加审讯。那也是难怪的。逻辑上怎么矛盾也好,物理上博士的头颅实际上不见了。那么,就代表有人采取不合逻辑的行动。想必我也会这么认为。
但越是调查便越是发现,我们所有人的证供符合现场状况,而且前后一致。就算有人撒谎,也未免会太明显了。
「有我这个警察在,所以证供有某程度的可靠性」
的确室火野小姐的存在——隶属警视厅的官衔——毫无疑问给我们的证供带来可靠性。假如没有她在——这样想到不禁有点害怕。
「不过」那由说。「馆里有备匙。虽然我们不知道地板下有收容库,但这样也相信吗?」
对,备匙。
收容库里发现的那条钥匙,是博士持有的备匙。
「虽然最终这份疑惑没有消除。但既然有钥匙,就代表正如我们证供所言的话,正常来说是会藏起来吧。那么,画那么怪的魔法阵,故意让收容库暴露也很奇怪。也有人提出这种意见。」
的确,因为有那个魔法阵,事后警察来调查的话肯定会发现地板下有收容库。我也是,假如没有那个魔法阵,一定发现不了地板下的东西。
「因此——」
我们没办法把头颅带出去。
而馆内也没有头颅。
「侦查阵营里也开始有人觉得另有应该怀疑的地方。然后这次是馆里任何地方都没检出博士指纹这点被提出议论」
对。馆内没有留下博士的任何指纹或掌纹,这反而成了可疑之处。
「的确打扫得一尘不染,博士平时就戴手套,所以极少会留下指纹——但也太过干净了」
「结果书斋里的书本上采集不到吗?」
「都被切得那么烂了」
「室火野小姐你回收的那本书呢?」
「上面也只有那由的指纹」
当然这个阶段,警察还没认真想到博士会进行伪装尸体替换身份这种极其不符常识的工作。
「不过,那个向博士提供遗体的医生事发当天的不在场证明很暧昧,所以就看能查出什么来。真讨厌。当警官的都是这样,连路边的石头都会怀疑,活象一群吃人鱼」
「室火野小姐你也是警察啊……」
然后在昨天——
在那群吃人鱼的追究下那位医生也屈服了吗。
「事实上,正如那个医生的证供所言,证实大学医院的保管库里遗失了一具新鲜遗体。而且他把记录偷窃出来。真会捣乱。」
「不过,正如雾生所说,保险柜里发现有正门钥匙和荷包锁的钥匙,还有我们的手机。正门的备匙在收纳库里,那博士是怎样把馆邸变成密室的?就算出去了,自己一个人也没办法把钥匙放回进去啊」
「很简单啊。的确正门钥匙是特制的,复制便会马上留下线索。但荷包锁不是。那只是普通的荷包锁。要事先复制也完全没难度」
「咦。那莫非——」
「就是你说的莫非。博士出去之后,用预先复制的荷包锁钥匙从外面上锁,然后离开。这是侦查总部的见解」
「请问,那么——父亲还活着吧」
看到室火野小姐点头,那由把手握紧在胸前。
「只是,怎么样也追查不到他的行踪。就像烟消云散一样。到底去了哪里呢」
「……不要紧。只要知道他还活着就够了」那由舒了口气。「那样的话,父亲必定会来接我的」
「也许吧。啊——」室火野小姐这时候把放在脚边纸袋里的东西拿出来。
「让,首先这个给你」
是我的手机。终于返还回来了。
「还有那由的是这个」
「咦?啊,这是——」
「对。博士的日记。还有,博士书斋里的书」
地板下的收纳库里发现的日记,还有室火野小姐从书斋回收到的书。一共四册。
室火野小姐先把自己回收的书放在一边,把三册日记翻开交给那由。
「麒麟馆从建立到现在所发生的事情,每天从未间断地写在上面了。都是些无关要紧事情。真的只是把每天的事实和杂感项目式写下……老实说,真的无聊得很」
「室火野小姐,莫非你全部看过了?」
「嗯。不过我的情况是,先把文字看一遍,之后再理解内容」
<直观记忆>(PhotographicMemory)的应用吗。果然是只有我一个人觉得非常便利吗?
「假如是计划性失踪的话,应该不会留下能成为证据的东西,大概只是本平平无奇的普通日记。至于那由说的那个朋友——」
「啊,是」哗啦哗啦地翻页的那由抬起头。
「跟你所说一样,麒麟馆建起后一年左右,三个四个小孩以替换的形式进出麒麟馆。『S』和『I』之类」
「……S?I?」我问。「那是什么」
「上面就是这样写着,孩子名字的头一个字母吧」
「头一个字母」
我从旁边把头贴近看那由手里的日记。原来如此。……的确还写着『R』和『U』之类。
「可惜的是没有类似雏子的名字」
这么说,就代表千代边小姐的过去和麒麟馆是无关吗。
「然后,过了一年左右,出现的只有『N』和『K』两个人了」
「『N』就是那由——雾生吧」
「大概吧。六年前左右那里写着『N,适应性考试不及格,判断为丧失资质』所以应该不会错」
「那另一个『K』是谁?」
「那由说的那个朋友吧」
「……K」那由抬起头,「请问,还有没有其他能弄清身份的线索——」
「唔—,我想应该找不到」
「……,这样啊」那由神情可惜地低声说。
「啊,对了。小椿被结社炒了鱿鱼」
「炒鱿鱼?」
我和那由面面相觑。
「对。想想看,小椿这次真的大大失态了。被邀请前往,却发现博士被杀,事情揭晓后却发现其实不是被杀而是博士的自导自演,而且还不知道博士行踪,坦白说真的是无法挽救了」
这个也的确是。
现在想起来,姬鸣小姐那样强行逼出凶手,想必也是想挽回失态吧。
「结果被误认为凶手,差点被那由捅了。真是祸不单行」
那由抱歉地缩缩肩。
「之前见她时挺自暴自弃的,所以陪她去喝酒了。然后喝醉了抽抽搭搭地哭个不停,跟我说了很多话。想不到她也有可爱之处啊。特别在晚上——咕呼呼」
「……」这人真是。
「还有」室火野小姐换过了另一边脚翘起,「感觉上麻药那事向警察告密的就是小椿那个<结社>」
「啊?」我皱起眉头。「咦?等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嗯。不过你也应该察觉了,把药交给博士的就是<结社>。从小椿带去的那些麻药也能想象得到——」
「……嗯」其实关于这件事是后来听了莺的思考才知道,但现在还是先催她说下去。「不过,为什么<结社>本身会向警察告密?」
「<结社>对博士而言,是以自己的知识产权为代价让其进行麒麟馆和<学校>的创设。可以说是博士的实行机关,唯一的强力后盾。所以为了免受警察的威胁,只能受<结社>保护」
「也就是把药交给他然后告密——<结社>那边的自导自演吗」
「就是这么一回事。然后<结社>企图加深和博士的关系,想调查博士。」
「调查?调查博士的什么?」
「博士为什么会成为天才。这点和博士的魔术有何关系。还有就是,那是什么样的魔术——这些」
我那时候的表情是怎样呢。
对啊。原本姬鸣小姐的<结社>不就是那种团体吗。一本正经地研究科学无法解明的事实的团体和机关。当中以世界上最大规模著称的魔术研究团体——。
稍为想一下就会明白。那群人的目的是为了博士的什么。
不为其他。
姬鸣小姐的要事也是,虽然手段过激,但和我们完全一样。
「所以」室火野小姐说。「也许雾生博士,是货真价实的也不一定」
「货真价实?意思就是能使用科学无法说明的魔术?」
「对对。假如被<结社>断定是真货,好像人身自由会受到管理。事实上等于拘束」
「拘束?不过违反个人意愿做出这种事不就是犯罪吗」
「实际上,不是用麻药做出接近犯罪的事情吗」
「这个——也的确是」
「告密也是为此,『不想被捕的话就服从我们』这样威胁。也许不想受拘束,所以伪装身亡逃亡的话,就代表博士是真货。假货的话,一开始就没有逃亡的必要」
那是——
「……」
因为博士,是真正的魔术师吗。
和真正的恶魔契约,超越了凡人吗。
「不过,假如是这样,那为什么博士会请千代边小姐去?」我问。「要让替换身份成功,千代边小姐的资质是百害而无一利吧。警察对此有什么想法。」
「唔—,怎么想吗,根本上他们就不相信雏子的资质」室火野小姐摊开双手。
「不相信?……这样可以吗?」
「是这样的了。一个事件里,很难能把所有部分都拼上的。人类没那么讲究逻辑。所以小矛盾随处可见,必定有处理不到的地方。很难让等式成立。现实总是不等式。哦,我说得挺妙吧?总之,博士让医疗机关人员为自己安排遗体,留下了牢不可摧的证据。多少有些不符道理的地方,但在决定性的事实面前只能够沉默」
的确,实际上大学医院里遗失了一具遗体,也查出替换身份的证据。这个事实无法推翻。
「不过雏子很高兴啊。知道资质果然健在」
「千代边小姐现在在哪里干什么」
「好像受某国政府高官委托找出背信人,到了当地。原本九成委托都是在国外,一年到头都飞来飞去」
……看不出她是个世界级的大人物呢。
然后——
我们聊了一些与事件无关的事,之后和室火野小姐道别。
「再见了,两位」
我们坐在茶座,目送挥着手走出大街的她。
「对了,雾生,财产方面怎样处理?」
现在变成博士是失踪了,这种情况下,财产怎么处理呢。
「这个,最后结果还不清楚。但药歌家似乎介入,和<结社>斡旋,所以<结社>决定到我成年之前先保留结果」
「——这样啊」
「其实我想向姬鸣小姐道歉。误会了她,还对她做出那么过分的事——」
我想她不会再见到姬鸣小姐了。不过还是不说为妙。
「而且让也是」那由重新面向我。「真的很对不起」
「你也向我道了很多次歉了。而且这一星期,你贴身照顾我。别介意了」
「……是」
那由微笑了。虽然弱不禁风,但却显得很幸福。
所以我不禁想,这样不就好了吗,事到如今不必再去追究了。
可是——
「……抱歉,雾生。果然正如你所说」
「咦?你是说什么?」
「那天晚上,你不是在姬鸣小姐的房间说过吗。知道无补于事。不过——」
「那是,不,我才是……」那由不知所措,「不过,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我现在要做事,也许就是这样」
对。大概是无补于事的。
莺也是这么对我说。
「不过,我无论如何也想问清楚」
「那个……让?」
「——别再装了」我说。「你在吧。我是知道的」
这是那一晚,莺要做的事的后续。
只要带着确信呼唤的话,必定就会回应。
会回应凡人的,
只有恶魔。
那时候感觉天忽然转阴了,同时,
「——」
那由稍微低头,头发遮住了眼睛。
不——
她已经不是那由了。
呵呵呵。呜呼呼。啊哈哈——。
漫漫地起来,抬起头的那东西,看着我的脸无声地发出嘲笑,静静地说。
「——你好。这样交谈还是第一次呢」
我说。
「你就是麒麟馆里的恶魔——同时是附身的恶魔吗」
「没错」
啊哈。
恶魔仿佛幼女一样微笑。
漫漫地站起来,在对面室火野小姐坐过的椅子上坐下。幽雅地叫店员,再点了杯红茶。
「……啊哈。不过真没想到,你居然会知道呢」
带着少女姿态的恶魔向我天真地笑。明显是嘲笑,带有恶意的笑容。
2.
——假想游伴(ImaginaryCompanion)
莺在第三图书室这样说。
「<ImaginaryCompanion>并不稀奇。小孩都会将喜爱的洋娃娃或玩具拟人化,像对着自己的朋友一样说话。跟这情况一样。只是小孩子的想象力,有时会创造出实际不存在的架空朋友。这可以说是天然的Pathworking。Pathworking所看到的梦,对当事人来说是千真万确的现实。我再说一次。<ImaginaryCompanion>并不特殊。只要是感受性稍强的孩子谁都会有」
「……那莫非,雾生说的朋友是」
「<ImaginaryCompanion>总会帮助自己鼓励自己,性格消极无法表现自我容易受伤的孩子,创造出来帮助自己的例子——也就是自我防卫意识的表现,几乎都是这种情况。」
「……」
的确。
那由说过。
——我小时候OE更严重,不擅长交朋友。最初频繁换人的时期我完全适应不了周围。但只有那孩子对我友好,总是给容易消沉的我打气。
「更何况麒麟馆的课程加入了魔术。Pathworking也应该包含在内吧。那样的话,可以说比一般人更具备创造出<ImaginaryCompanion>的基础和素养」
「不过,应该会有人指出啊。你的朋友其实不存在的,这样说」
「不会说的。麒麟馆是<学校>——作为GATE和GiftedProgram——也就是护养教育,是为资优者提供自由学习环境的地方。所以,是绝对不会做出妨碍儿童想象和空想的事情」
想象。空想。
其实,不存在?
「不过慢着。那个朋友不是有<数理直觉>(Eureka)吗。不存在的人,是怎样拥有资质的」
「大概<数理直觉>一开始就是那由的资质。不过由于性格太消极,所以没法坦然发挥那份特殊能力。有些孩子就算成绩好也不想被嘲弄,所以不怎么将优点表现出来。跟这种情况一样。所以那由创造出想象上可靠的伙伴,<数理直觉>也当作是那位朋友的能力。将自己的才能,全部都托付给想象中的存在」
「——这种事」
有可能吗?
我拼命整理莺的话,配合那由的话。
麒麟馆创设初期有三四个小孩替换。但是,一年左右过后不再替换,麒麟馆里只剩下那由和那个朋友。
可是,那个朋友其实不存在的话——
「麒麟馆里一直只有雾生一个人……?」
「对,雾生那由。也就是她正是,和博士拥有相同资质,唯一让博士最为认同的孩子,恐怕她才是——」
天才数学家,雾生赛马选中的继承人。
我一时无话可说。然后,不过,还是挤出话来。
「不过……,雾生说那个朋友在六年前消失了,为什么?因为已经没有必要了吗?」
「是啊。随着精神成熟,完成任务的<ImaginaryCompanion>自然消失的情况有很多。但这种情况,大多数本人对此是有自觉的。也就是发现『啊,原来实际是不存在的,是自己创造出来的朋友』。已经安定得能够接受事实,所以能发现过去没发现的事实并且能承受」
「不过,雾生的情况不一样吗」
——不见了时让我非常伤心,我哭着问父亲。问去了哪里。然后父亲说是去了外国。
「对。那由的情况完全不同。<ImaginaryCompanion>并非自然完成任务,而且她没发现这件事。某天突然就消失。未免太过不自然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
莺带着诡异的神情,
「……虽然只是推测」
先说了这句。
「<ImaginaryCompanion>是为了保护自己而设立的想象人物。不过,这终究只是轻度的防卫机制。当人类想逃避痛苦和恐惧时,会发生更强力的防卫机制」
「更强力的防卫机制?」
「——DID。解离性人格障碍」莺看着我的眼睛说。「就是所谓的双重人格」
「当人类面对让精神受到严重创伤的痛苦时,『现在感到痛苦的不是自己』这种逃避心理就会起作用,形成别的人格。特别是感受性强,人格未定型的幼年期的痛苦体验,成为契机的情况很多」
「……痛苦体验,会是什么」
「不清楚」莺断然地说。「我不想凭臆测乱说」
我感到喉咙非常干。
「那由的朋友是在六年前消失。那时侯发生了某种单靠<ImaginaryCompanion>无法承受的痛苦体验。那由面对了使她产生解离性人格障碍,需要其他人格的状况」
「……」
「<ImaginaryCompanion>对她来说是绝对站在她那边的,是被如此规定的存在。这个朋友是不会败给任何事,无论任何事都不会屈服,无论何时都会帮自己。这样的存在,在她的现实中是不可动摇的。那么创造出新人格时,有充分理由让她无意识地希望那个朋友担任自己的交替人格。」
我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
「而解离性人格障碍的情况下,由于主人格不想承认自己承受痛苦的事实,大多会无法认识到承受痛苦的交替人格的存在。假如那由的<ImaginaryCompanion>转变为<交替人格>的话,就不能再认识到那位朋友。所以,朋友从那由身边消失了。」
3.
「——啊哈,原来如此。我是<ImaginaryCompanion>,并且是<交替人格>。这就是你的论证吗。唔—,似乎还算说得通」
说着,恶魔劈劈啪啪地鼓掌。
这家伙一直都在,在麒麟馆里。
不单是那一晚,这十年来一直——
「不过你有证据吗?」
「证据?」
「证实你刚才所说的话的证据。人类要逻辑上否定恶魔的存在是做不到的,要是没有我不是恶魔的证据,那你的论证也只是桌上空论哦」
而我,
「这种事我也知道」
这样说,我把手放在某样东西上。
「证据就是这个」
「那是……」
「博士书斋里的书」
「——」
对。事件发生之前,室火野小姐偶然从书斋里回收的书。仅仅一本避免切断的,唯一的书。
「为什么要将书斋里的书彻底切断?那是因为不想让书本上的指纹被采集吧?」
恶魔不回答。我继续说。
「那由这样说过。自己和朋友经常一起偷偷进书斋看书,而那由说那本书『和朋友一起看读过』。那么这本书上当然会留有当时两个人的指纹才对。但实际从上面采集,应该会发现只有那由一个人的指纹」
室火野小姐也这样说过。这本书上只采集到那由的指纹。
那是当然的。想象中的朋友,无论对当事人来说有多现实,物理上身体只有一个——
「被那由所认知,而没有身体的存在。这种东西除了<ImaginaryCompanion>外没别的可能。要不拿书上的指纹作证据,让那由认识到这件事。对她说,你认为是朋友的那孩子,实际上是不存在的架空人物,这样。假如你真的不是<ImaginaryCompanion>——不是真正的恶魔,那么无论那由怎么受伤也没关系吧?」
恶魔无言地,慢慢举起杯品尝红茶。然后,
「其实我不认为你能做出这种伤害那由的事。啊哈。不过——好吧。既然被你说破到如此地步,还不干脆承认的话也太丢脸了」
然后。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拎起裙边,
以人类身份报上姓名。
「幸会,麻生丹让先生。我叫雾生可思议。希望您以后多关照」
「……可思议?你就是日记里提到的『K』啊」
「唔呼。没错。——那由是那由他。可思议是不可思议。不可思议是高于那由他的领域哦」
雾生可思议说完后重新坐下,露出那由绝对不会有的,淫靡的微笑。
我深呼吸一下,
「好了——回答我。为什么要杀博士」
没错。
虽然室火野小姐也说过,这次的事件仅以博士的替换身份伪装来说明会发生许多矛盾。但假如在当中,加上雾生可思议的存在——事态将会变化为完全不一样的情况。
「咦?你说什么了?父亲没有死啊?我相信他现在是在某个地方健康活着」
「你!」
我发出怒吼,周围奇异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
「冷静些。很难为情的」
可思议呼一声轻轻叹气,
「好吧,我就招认吧」
如此说。
「我是为了保护那由而存在。对我而言那由就是一切。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那由。所以——」
我杀了那个男人,也是为了那由。
带着超然的笑容,可思议说。
「你也应该知道了吧?你就这么想让我说出来吗?我——我们——被那个男人,每晚都被玷污」
为什么——。
偏偏这种时候天这么蓝。
我努力冷静反复呼吸。
——那由的朋友是在六年前消失。
——那时侯发生了某种单靠<ImaginaryCompanion>无法承受的痛苦体验。
——那由面对了使她产生解离性人格障碍,需要其他人格的状况。
为了逃避痛苦。
「那个男人,宣称那是魔术。但不清楚他有多认真。不,也许一直都是认真也不一定。不过,那由只是纯粹希望那个男人是“父亲”。从六年前那时候起,那由就一直没有希望过那种事。」
「……所以就杀了他吗」我说。「那为什么要忍耐六年这么久。那种事,应该更早,用别的形式——」
「唔?你就不懂了」可思议摆摆手指,「我先说清楚,我一次也未曾觉得不幸。我只是保护那由。那由能在那间封闭的房子里,简单地,但像梦一样,永远幸福生活的话,那就足够了。为此,那个男人是必要的。那由希望那个男人是“父亲”。那么,那由不希望的,那个男人的“父亲”以外的侧面都由我来承受。这样让我非常幸福」
「——」
超然的态度。我是这么认为的。
这个人完全超乎我的理解。
现实是梦境。
梦境是现实。
只要如此相信,那就是现实——。
「不过——那为什么你要杀博士」
「很可惜幸福的时光不会持续长久的。我想承受那由不期望的一切。可是,就算意识和记忆是各自分开的,但我们在物理上是共有这个身体。就像水从杯里溢出一样,我的记忆,开始一点点地向那由的记忆侵蚀。」
——梦。
那由这样说过。
——我……做梦了。
——梦里被某个人摁住袭击。
就算人格是分开但身体是同一个。
那是无法止住的,可思议的记忆,以梦的形式侵蚀那由的意识吗
「所以我要在那由的现实崩溃之前,将那个男人排除。当然那由会伤心,但总比面对更难受的现实要好。不过之前,有一个非解决不可的问题,让,你知道是什么吗?」
「……是日记吧」
「啊哈,非常正确!亲你一下作为奖励吧」
「不用」
对,就是日记。
博士在这十年来,从麒麟馆创设起,一直都有写日记。那由知道这件事。那么当然,这位可思议也知道。她是交替人格,也就是位于主人格那由之上。所以当然拥有那由的记忆。
日记里,应该写有那由和可思议的关系,内情,以及其他许多情况。那由想翻来看时受叱喝也是正常的。要是看了,那由就会知道可思议的存在。
可思议应该找过日记。只要找到就简单了。——伪装成博士遭遇意外,将他杀死。没有必要特意造成凶杀事件。没有事件性的意外事故。这是最为安全的行凶手法。
不过。
她找不到藏着的地方(那个地板下的收纳库)。
假如博士死了,就算是意外警察也会来。就算能瞒过警察,之后,姬鸣小姐的<结社>毫无疑问也会来,彻底调查整栋房子。那时侯,假如发现了藏起来的日记,自己的存在就会暴光。雾生可思议的存在,就在雾生那由当中。那么那由就会发觉一切。
那样会如何。
得知自己有别的人格,同时杀害博士的就是自己。也就是将那由的过去从根本上推翻,将存在也丝毫不留地破坏至尽。决不能容许这种事情发生。但维持状况的话,痛苦的记忆侵蚀那由的日子将会不远。
——无论如何,也要找出日记,有必要窜改。
因此。
可思议实行了这次计划。
「这次麒麟馆的宴会,和尸体的身份替换。全部都是你,为了让博士亲手窜改日记而策划的」
「没错。不过说是全部的话,那个男人未免也太可怜了。我只是提议而已」
没错。
实际上进行计划的是博士自己。博士应该是为了自己而制定计划,然后实行吧。
姬鸣小姐的<结社>将麻药交给他,然后向警察告密,企图夺走博士的自由。可思议向博士提议出逃避的计划。
「父亲被<结社>抓走的话那由会伤心的——。在床上眼珠朝上看着他这样说,那个男人轻易就上当了。照我所说制作邀请函寄给客人,准备尸体——窜改了过去的日记内容」
博士为了伪装自己已死,替换身份,正如可思议的企图一样将日记销毁,换成别的东西。
说到这地步我也明白了。
为什么这次的替换身份工作如此粗糙满是矛盾?
很简单。
因为计划被中断了。
本来的计划上,被邀请到麒麟馆的客人本来有各自担当的角色。
室火野小姐是警察——为证供给予可靠性。
千代边小姐是侦探——用她的<辨别直觉>(Polygraph)找出凶手。
姬鸣小姐是结社的人——确认博士确实已死。
还有,药歌玲。
应该毫无疑问。
玲是为了扮演杀害博士的凶手而被邀请的。
所以,本来玲应该会被杀的。伪装成失踪,或者是自杀。
这次事件里,千代边小姐的<辨别直觉>结果会显得不自然,是因为受害人以外所有人都不是凶手。但如果当中有一个人失踪,或者自杀的话呢。既然没有其他凶手,那用消去法,就会决定『这个人就是凶手』吧。
然后等一切的余波平伏时,博士就回到那由身边。或者是和那由一起销声匿迹。
这才是这次的计划。这次宴会的真正企图。
但是,这个计划不会成功。
因为雾生可思议将计划的主导权夺过来了。
「为什么要杀他。自己从馆里离开就可以了吧。不,要是因为那由一无所知所以做不到的话,那你劝博士让那由自立之类,始终会有方法的,可是,为什么……!」
雾生赛马。
我无法原谅他的所作所为。
可是。
有必要被杀吗?
可思议讽刺地笑着,然后说。
「能做到的话我也会那么做。我也不是杀人狂魔。可是,某种人是不懂得听别人说话的。人所造的业就是如此的深」
「……业?」
「没错。那个男人,雾生赛马啊——」
早已经不再是天才了。
……啊。
我身体有种脱力的感觉。
资质的——丧失。
这才是博士参与可思议的失踪计划的动机。
不想被任何人知道,自己丧失资质的事实吗。
那他是什么时候丧失了的?
让想象飞跃。
一切都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麒麟馆,<学校>,莫非都是为此而——
「曾是天才的人。失去资格的人。做出那种事,对现在进行时身为天才的人的妄执,有多么的丑陋多么无可救药,你没法想象吧?」
我想起莺的独白。
莺的父母眼里只有她的资质,除此以外一律不感兴趣。
然后丧失资质,被抛弃。
那由也一样。
博士,雾生赛马,眼里只有那由和可思议的资质。
就算丧失资质,也毫无关系地认她是女儿,这是那由的梦。
这个梦,只要本人相信,就一直会是现实。
而让她相信,并守护她的现实的,是眼前的这位少女——
「已经不是天才的那个男人,你认为会舍得放开我这个天才吗?不可能会舍得的。知道他为什么每晚都和我做吗?魔术仪式?呜呼呼,那不过是欺瞒而已。那个男人,他恨我。而且羡慕,妒忌得不得了。对拥有他已经失去,无法再次得到的东西的我。对年轻,有可能性的我。所以想摧残。想夺走。但做不到。所以玷污我。每晚每晚一次又一次。想摧毁但摧毁不了。怀着矛盾,一次又一次摆腰。真是个可怜人。真是个笨得可怜的人。因为他是那由的幸福所必要的一部分才放他一条生路。既然他成了障碍,就丝毫没有这样做的意义」
「别说了……」
「啊哈。生气了啊。这股怒气是为谁而发的?是为了莺吗?为了失去资质,可怜的她」
「别说了……!」
可思议闭嘴了。
一瞬间,我有太阳穴绷紧的感觉。
气息,从眼前的身上,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既然被你看穿了,就要想办法封住你的嘴巴」
「——」
我把椅子拉后紧张起来,可思议露出危险的笑容。
「不过,你有那个资质。是叫<知觉直感>(Premoni)对吧?真是棘手。无论什么危机,都能靠这种资质察觉到。其实我想把室火野小姐擅自拿走的书抢过来的。不过轻举妄动的话,很可能被你的资质察觉。所以动不了手」
可思议叹息——
解除了危险的气息。
「放心吧,这只是假设而已。要是对莺动手的话,你肯定会不顾一切告发这件事吧?」
「当然了」
「唔呼。就是说我们,是互相挟持着人质的关系。你是那由,我是莺。啊哈,非常美妙。」
哪里美妙了,我苦着脸说。
还是完全理解不了这家伙的想法。
「而且,你们死了的话那由会伤心的。真是善良。善良而又愚蠢的孩子。不过,所以,请原谅她吧。那由是人。一个凡人女子。所有的罪孽——都由我这个恶魔来承担」
恶魔是罪本身。
「对了。莺的行动有点出乎意料。那个人,跟雾生赛马相反。是个希望才能被摧毁的人」
她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
——这次,我是以怎样的心情来到这座麒麟馆——来找博士,你知道吗。
——我啊——我想见博士,让他夸示那绝对的才能,将我彻底打垮。
——所以想让自己领会,那已经跟自己毫无关系了。
「所以,她在麒麟馆最后那夜,想在那里唤出天才。不管结果如何,其实是想被摧毁的。那样自己就能释怀。但到了最后关头,她改变主意了」
你知道为什么吗?
罪,最后留下这句话——消失了。
「……给我闭嘴,你这个恶魔」
我大大呼了一口气,低声说。
那由靠在椅子上,呼呼地睡着。
我在想。保留了这么久,该怎么向玲报告。
不,虽然想了不少,结果都一样。玲还是会在学生会室睡觉,起来后又会不停喊无聊无聊。一个段落后,就会问我「结果怎样」。
我会说吧。
「——恶魔根本不存在」
莺那时候没有呼唤恶魔。
「问我知道为什么吗?哼。你是不会知道的,恶魔」
那是当然了。
——才能。资质。
失去的确实很大。
但相对得到的更大。
莺发现到这一点。不,是如此相信的。
过去曾以为能成为神,相信伸手能摸到天的少女一无所得。
但空空的双手,这次应该抓到别的东西了。
如果说对她抓到什么不感兴趣的话,那是假的。
假如目前还没有抓到什么的话,也许抓住我的手也可以。然后把家伙拉到教室去。当然不是<学校>,而是我们的学校,我们的教室。
那由眼皮动了一下似乎要醒来了。打算明天放学后,邀她一起去第三图书室,但我还是打消念头决定迟些再带她去。
——就此,论证完毕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