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胆小鬼」——总觉得好像被人这么批评。
当然,特地来送机的弟妹实际上并没有说出那种话——就算她心里真的那么想。她只是像平常那样露出沉稳的微笑而已。
直到现在,她仍旧没有责备过他半句话。
以后恐怕也会一直这样下去吧。
不责骂、不嘲讽,不会爆发一定程度以上的激烈感情。从认识以来,已经将近有三十年了……他从没看过她大叫或怒吼的模样,有时候他甚至想要揍她看能不能惹她生气。
跟姐姐亚纪美俨然就像光与影一样——完全相反的个性。
以前他觉得亚纪美情感丰富的个性比较讨人喜欢。直接展现激情、没有表里之分——他认为那是感受性丰富的证明。相较之下,妹妹秋穗感觉起来总是有些疏远。就连面对同时身为亲戚与青梅竹马的自己和弟弟,也像是不让人了解她内心世界似地——保持一定的距离感,不让任何人踏进去。
可是——
(……伤脑筋……我这种人真是……)
都已经到现在这个地步,自己竟然仍旧对她抱有好感,觉得那样的她——虽然亲近,但仍旧保持一定的礼貌,不逾越界线,也不让人踏进自己的界线,总是保持适当距离感的秋穗——「十分端庄」。这实在太难看了。
他没有无耻到在这种情况下还对弟弟的妻子怀有恋慕之心。
可是,他还是想着「当初如果……」。
如果自己不是选择姐姐亚纪美,而是选择妹妹秋穗的话——或许未来就会改变吧。
当然,不是只有他握有选择权而已,亚纪美、秋穗,以及他的弟弟武彦也都有选择权。大家在各自的意志下选择伴侣,结果就变成现在的情况。就算他想要秋穗,秋穗还是选择了弟弟武彦,并且跟他结婚。可以说,秋穗和武彦从十几岁时成为恋人以来,就一直没有他能插进去的余地。
但即使如此。
他们本来就像真正的兄弟姐妹一样,感情融洽地一起长大,从出生以来就熟悉彼此的事情。如果命运稍微朝不同的方向运行,那么,产生跟现在相异的组合,似乎也不是什么完全不可能的事。
例如,弟弟武彦跟亚纪美结婚。
然后他跟秋穗结婚。
他想,这样的话,一切是不是会比较顺利呢?
如果是弟弟武彦的话,应该不会被亚纪美搞得精疲力尽吧?如果是武彦那种海派的个性,应该可以笑着接受她孩子气的任性吧?然后亚纪美就不会对自己的婚姻生活感到不满——最后也就不会外遇。例如说——对孩子乱发脾气、行踪不明,几个月后跟不知打哪儿来的男人殉情自杀,应该就不会发生这些事了吧?
已经结束的事情。
但即使如此、即使已经到了现在……他还是眷恋地想象着那种或许会成真的未来。
弟弟武彦因为工作的关系没办法来送机,幸好是这样。
现在的他要是看到武彦,一定会用憎恨的眼光看着他的。
「——各位旅客请注意。」
在尴尬的沉默当中,响起了机场广播事务性的声音。
虽然是平日白天,但国际线的出境大厅还是有很多人。
男女老少都有——就连肤色和身上穿的衣服样式也各不相同,乍看之下有一种杂乱纷扰的感觉,这就是国际机场会出现的景象吧。虽然日本人占压倒性的多数,但只要侧耳倾听,就可以从充斥在宽阔大厅、有如海浪般的吵杂声中,听到陌生的异国语言。
当然,在大厅往来穿梭的不是只有旅客。
身上穿着制服的机长和空姐们、推着手推车型电动扫除机的清洁人员、拿着文件的各航空公司职员、提着警棍的警卫。
这是个一年内有超过两千万旅客来来去去的场所。包括职员在内,估计起来,现在至少有几万个人在这栋建筑物里。
但……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这里并没有混杂的感觉。
不,或许该说,反而有一种很强烈的闲适感觉。
「十四点十分412班次飞往伦敦的班机,预定晚上十五分钟——」
这里弥漫着某种空虚稀薄的空气。
是因为天花板特别高吗?或者是因为朝四面八方延伸到各角落的黑色地板?还是因为整列整列并排、但没有几个人坐在上面的沙发?占据一整面墙的强化玻璃让户外光线能射进里面,无疑也是造成开放感的原因之一。即使人数很多,只要空间大到一定程度以上,就会造成人口密度下降的广阔感觉。
「——各位旅客请注意。」
所谓的机场,对一般人来说,并不是日常的生活空间。
这里没有生活感。
不知该说是好是坏,这里没有污垢或淤泥。人类如果在某处过着日常生活,一定会制造出种种东西——例如温暖腥臭的污浊。但这里完全没有那种东西。因为清扫得太干净,反而弥漫着一股超现实的感觉。眼前所看见的一切感觉就像舞台上的大型道具或背景。
要说当然也是理所当然的。
因为这里是告别日常生活的地方。
虽然位于日本国土正中央,但这里是「边界」,是「国境」。
走出这里之后,在前方等待自己的是「异国」。就像位于大厅各处的各种免税商店和异国文字所显示的——这里几乎可以说是一个脱离日本领土的地方。
不管就法律层面或实质层面而言,外国飞机机舱内已经不属于日本领土。也就是说,只要移动几十公尺的距离,办好几道手续,他就要从祖国离开了。
没错,他现在……正准备离开日本。
留下独生子。
(不……不对。)
他有些自嘲地想着。
是把出了问题的独生子硬推给弟妹然后逃离日本。
奉命到海外工作——被贬职不过是个借口。
就算改革之类的运动如火如荼地进行,所谓的企业本质,在这数十年里仍旧没有什么改变。即使是跟工作完全不相千的私事,也可以成为正大光明的贬职理由。如果离婚的话也就算了,发生「妻子失踪,与陌生男子殉情,尸体被发现」的事情,立刻演变成轰轰烈烈的丑闻。一直想扯他后腿的同事向高层投诉,说他欠缺管理能力——结果,他被派到美国的乡下地方去工作。
可是……
(对于这种状况……自己反而觉得很高兴。)
把所有讨厌的事情忘光,在异国重新出发——自己这么想着。
然后,在那些「讨厌的事情」当中,也包括像妻子遗物般的独生子。
听说男孩子小时候总是长得比较像妈妈,事实上——他儿子的容貌非常神似妻子。而且每当他回到家里,有着那张脸蛋的儿子总是抱着膝盖坐在房间角落。一边坐着,有时会一边用看似憎恨的眼光望着他。
好像在说一切都是他的错。
他没有大胆或没神经到能在那样的环境里若无其事地生活下去。
所以这是一种「逃离」。
他知道的。
从儿子身边……从充斥着讨厌回忆的日本逃走,逃离那些飘散着腐臭气息的回忆。
所以——
「……我会尽可能找时间回来的。」
会这么说,大概是基于他最后的一点良心了吧。
或许那只是一种借口而已,像是要替糟糕透顶的自己做最后一点掩饰……又或许,是已经到这种地步却仍无法完全舍弃的肤浅虚荣心让他说出这句台词而已。他自己也搞不清楚。
听到这句话,他的弟妹说——
「……是吗?」
秋穗露出有点吃惊的表情。
「『是吗』是什么意思……?」
「你不必勉强自己。」
「……」
那是表示「你再也不要回来」的意思吗?
要说过分的话确实是太过分了,但他找不到能反击的句子。
秋穗的表情像平常一样,稳重闲适。
没有瞪他、没有瞧不起他,也没有责骂或嘲讽。
看不出她有要责备他的样子。
可是……
「请不要担心,我会好好负起责任养育拓人。既然是姐姐和彰彦姐夫的孩子,就跟我的孩子一样。我也一直想要个男孩。」
说着,秋穗露出了无邪的笑容。
可是……现在的他,没办法坦率地接纳她所说的话。
对于心怀歉咎的人来说,无心的笑容就像一面镜子。
就连听到这种基于善意、原本应该没有言外之意的话语——也很难不去觉得底下潜藏着蔑视和恶意。「所以抛弃小孩逃走的胆小鬼中途不必装成父亲的样子回来」——总觉得好像被人这么批评。
「秋穗,我——」
「十三点二十分209班次飞往底特律班机,登机时间即将结束。」
在机场内响起的广播打断了他的话。
十三点二十分出发,AMA209次班机。
那是他要搭的飞机。
「……」
错失了为自己辩解的机会——他已经不知道几分钟之前的自己到底要说什么,只好呆呆站在那里。
秋穗微微歪头看着那样的他,说:
「彰彦姐夫,飞机——要起飞了。」
「……啊啊。」
他暧昧地点点头,叹了口气。
现在不管再找什么借口,事实都不会改变。自己是逃走的,那么又何必去探究那些被留下来的人对自己到底有什么想法呢?
「我走了……」
「一路顺风。」
秋穗的笑容仍旧没有任何动摇。
他耸耸肩——然后推着手推车转身离开。
一步,两步。三步。光是走着就觉得日常生活逐渐离自己远去,可是他没有想要回头,也没有对逐渐失去的种种感到惋惜。被留下来的儿子的脸虽然在脑中闪过,但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而已。
然后……
(……我……)
对于只觉得越来越轻松的任性自己,他偷偷地感到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