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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正面交锋

会议室既不宽,天花板也不高,更没有优雅的装饰,有的只是非常简单的装潢,但是却非常坚固。长方形的大桌子占去室内的一半空间,十个大男人一坐就显得非常拥挤,几乎是肘碰着肘。暖炉里有火,但是真正温暖室内的却是在座者的热气。

“汉萨那些人的脑袋太死板了,竟然说金融、保险以及期货的买卖太不实际而不愿加入!”

“嗯,是太顽固没错,但是也没必要气成这个样子,反正也不能让汉萨那些人连这块饼都独占,对吧?”

“嗯,确实也是因为他们无意涉足,我们才能在不受阻绕的情况下活动啊。”

桌上堆满了纸和羊皮纸写成的文件。钢笔、尺和墨水瓶挤在一起,像是正在进行一场实际业务的会议。

“可是话又说回来,这一次可吃了点苦头啊,一下子就损失了两万马克。”

“正确说来是一万九千五。这是一笔很大的交易,变成这样的结果真让人心疼。”

“这阵子波罗的海的气候非常稳定,沉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连海盗都没有,谁想得到却是船长带着货物潜逃了。”

“这是在签订保险契约时没有想到的事情,我们不能拒绝支付保险金吗?”

“那说不通吧?如果这么做,今后就没有富商愿意向我们投保了,会被荷兰或意大利的同业者趁虚而入的。”

“可是潜逃的人是船长,也就是订契约者的属下,雇用这种人是签约者的错吧?”

“唔,纵使我们不能拒绝支付保险金,难道不能只付一半的金额吗?再确定一次契约书如何?”

“那是今后该注意的课题,这一次是无法可想了,我是这么认为。但是在做出结论之前,还得请问一下总领的想法。”

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坐在上位的人身上。这个被称为总领的人是一个超过三十五岁的男性,有着罗马雕刻般的堂堂容貌、微微扬起的右眉、锐利的眼神、紧抿的嘴唇、健壮的下巴以及领子。他戴着一顶条纹图案的帽子,深红色的上衣配上黑貂的毛皮衣领。他慢条斯理的开口说道:

“古斯曼是琉伯克的富商,琉伯克又是汉萨的盟主,所以古斯曼和我们签约就意味着我们打入了汉萨的核心。这不只是拉近了古斯曼和我们的距离,长远来看,如果其它显要也跟进为商品或资产投保的话,也只能跟我们签订契约了。”他的语气是如此的冷静而坚定,有一种超乎年龄的威严,“那同时也表示,轻视金融或保险、排斥期货交易或信用交易的汉萨商法已经落伍了,明白吗?”

“总领,也就是说,您认为汉萨现在虽然享有这样的霸权,但是将来会变得衰微,是吗?”

“不是变得衰微,而是我们会使它衰微。”总领带着满满的自信说道,“等汉萨发现金融或保险的重要性时,这个领域已经为我们所独占,没有汉萨插手的余地了。只要这样的状况一发生,汉萨就会开始走下坡。各位,汉萨是从旧约圣经的时代开始繁荣的吗?不是的,从他们自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那边获得批准算起,不过只是三百年前的事。”

东方的商人在这个时代已经过起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奢华生活,但是当时的欧洲连优雅的饮食文化都没有,商业的发展还远不及东方,金融与保险才正要崛起。总领轻轻的咳了一声,将健壮的手指交叠在桌上。

“那么请教总领,对于支付一万九千五百马克的保险金给琉伯克的古斯曼,您有何看法?”

“不管是几万马克,当然我们都得支付,因为这才是正当的交易。但是这个交易的正当性还有待商酌。”

“也就是说,您对交易的公正性有所质疑?”

“嗯,事实上我对这次的事件有些许怀疑。第一,古斯曼之前对保险这种东西并没有积极的表现出关心,他解释说是因为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大规模交易,因此格外用心才打算投保,毕竟凡事总有个开头。”

“有道理。”

“但是这么一来反而增加了第二点的可疑。受古斯曼之托、航行前往立陶宛的是一个才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而且那是他第一次以船长的身份出航。关于这一点,各位有什么看法?”

男人们掀起一股小小的骚动。

“这就是矛盾之处了。如果真的对这笔买卖重视到肯破天荒为其投保的话,就应该把工作委交给熟练的船长才对吧?如果要给羽翼未丰的年轻人第一次机会,照道理也应该是一个比较轻松的工作才对。”

“就是这么回事。虽然就这么两个疑点,但是光这两点就够让我苦恼了,就好像蛀虫一样抽痛而恼人。或许这只是一个巧合,但是以一万九千五百马克这么庞大的金额来说,实在不能把人看得太单纯。”

总领说完闭上嘴巴,在场的人在一片沉默当中各自思索着。过了一会儿,看着灰色胡子的最年长者开口了:

“这是最坏的情况,此事可能是前所未有的大规模欺诈啊,总领。”

“是很有这个可能。”

“这么一来,这就是一个无法无天的阴谋了。对方竟然敢找上我们商会当成欺诈的对象,他是不是已经有所觉悟了?”

总领的眼中闪着嘲讽的光芒。

“他们应该是经过算计的吧?但是这世上多的是算计错误的事情,没有人能幸免。事实上关于这件事,那个人有急讯过来。”

“是伯母大人吗?”

总领笑着点点头。

“要是她身为男人的话,或许是我们的一族之长吧。不过,唔,很多因缘际会造成现在这样的状况,最重要的是,她无法忍受被桎梏在我们家族的框架当中。”总领一边苦笑着一边松开交握的手指,“整个德国的教会领地上,缴给罗马教皇厅的财物全都送到伯母那边,她可以拿到一成的调拨费……尽管她大可以过着比英格兰国王更奢侈的生活,却偏偏要住在一个布洛丹什么的山崖上,守着一间简陋的房子,真是个奇怪的人。”

虽然批评对方为怪人,但是总领的语气中却充满了善意。

“唔,我们在琉伯克市内也有商会代理人,关于这件事,等日后得到新的情报之后再讨论,我们先讨论接下来的案件。不是有某个地方的王后要求贷款吗?”

“是的,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提出融资的要求,问要金币五万盾(荷兰货币),作为出兵意大利的军资。”

“担保品呢?”

“包括基尔希贝尔克伯爵领地、威柏林坎修道院领地、伊拉兹城还有四个地方,都附有审判权……”

会议室窗外的远处可以看到覆着白雪的南拜恩山岭。这里是从琉伯克往南——以后世的单位来算,相隔有六百二十公里远——的奥格斯堡。以后世而言,这里只是一个山间的地方都市,但是在这个时代,它不但是德国的要地,而且是全欧洲最大的商业都市,也是内陆交通的中心,同时还是国际金融和矿山营运的总司令部。

将总公司设置在这个城市的是欧洲首屈一指的财阀,他们虽然将海上的霸权交给了汉萨,但是却独占了陆上的霸权。他们六大分部分别设置于罗马、威尼斯、纽尼布鲁克、布雷斯拉、因斯布鲁克和安倍鲁斯(安德瓦普),小一点的分公司则有里斯本、米兰等十六处,而代理商或派驻办公室则多达六十几个地方。提罗尔的银山和匈牙利的铜山也在其支配之下,其资金是梅迪奇家族——以意大利复兴的保护着为名而广为人知的家族——的五倍之多。

“为了得到意大利而拿现在的领土做担保品,我想狐狸般狡诈的莱肯听了一定会很高兴。”

现场发出一阵笑声。

所谓的“狐狸般狡诈的莱肯”是当时在德国非常有名的动物寓言中的主角。它是动物王国的贵族公羊,却奸诈狡猾,欺骗了狮王诺贝鲁,又相继骗过狼伊塞格里姆、熊布鲁、猫因兹、狗巴克尔洛斯等,使它们吃足了苦头。莱肯用尽心机,最后当上了动物国的宰相,然后大言不惭的对属下狐狸格利姆巴鲁特说:

“小贼遭到绞刑,大贼却备受礼遇——这个世界正大肆流行这样的正义,脑袋比黄金更值得称颂。”

总之这个故事是那动物王国作比喻,嘲讽中世纪基督教社会的伪善和腐败,在当时大获好评,于公元一四九八年被印刷成低地德语的书籍,书里讽刺的正是琉伯克。在印刷成书籍之前,这个故事已经脍炙人口,没有人不知道莱肯的大名。“王侯是狂妄自大的狮子,骑士是单纯的狼,我们商人大概就是狡诈的狐狸吧?”

总领说道,干部们不约而同地点着头,接着摊开文件、奋笔疾书的声音此起彼落。

在参事会的同事彭塞尔斯的面前,古斯曼极力隐藏起他的情绪。前几天被珊娜用鳕鱼干打到的鼻子还留有淡淡的淤青。不知道是不是发现了异状,彭塞尔斯意味深长的望着古斯曼的脸,又提起艾力克的事情。

“艾力克不知恩图报,背叛了你对他的信赖,侵占了船货琥珀——这就是这次事件的大概,是不是?”

“嗯。”

面对古斯曼冷淡的回答,彭塞尔斯也不以为意,继续问道:

“前几天,小犬说在贺尔斯登门附近看到像是艾力克的男子。虽然蓄了胡子,发色也不太一样,但是他肯定那就是艾力克。”

古斯曼将手上拿着的羽毛笔搁到桌上。

“令郎跟艾力克那么熟吗?”

“不,小犬是看到你家的女佣,嗯,我记得她的名字是叫……”

“是珊娜吧?”

“没错没错,是珊娜。这小姑娘长得不赖,小犬对她挺有兴趣的,当时看到珊娜和一个男人很亲密的交谈着,便忍不住多看了那个男人一眼,才发现可能是艾力克。啊,你别担心,我已经叫小犬别说出去了。”

“……”

“问题就在这里,艾力克为什么敢大摇大摆地回到琉伯克来?如果他侵占了整船的琥珀,直接前往其它的港口不是比较好吗?”

“我想大概是回来打探琉伯克的状况吧。”

“状况?也是,但是万一被识破而逮住的话,他可难逃以侵占犯的身份被送上绞刑台的命运哦。他大概可以进入英格兰或弗兰德的港口,将琥珀卖掉以新的身份重新出发啊!或者他也可以买旅行票劵,这样应该可以大幅降低危险性吧?”

“我不是艾力克,不知道侵占犯的想法。”古斯曼酸酸地说道。

“说的也是。”彭塞尔斯口中这么说着,但是并不打算闭嘴,“或许艾力克有重要的事情让他必须拿生命做赌注来控诉。如果这样推理的话,他应该是想告诉大家说他是无辜的吧?否则他不应该冒这么大的危险。”彭塞尔斯似乎很赞同自己的话似的兀自点着头,“那么,艾力克来拜访你时没说什么重要的事吗?”

古斯曼回答这个问题时隐含怒气,让人不由得联想到埃特纳火山爆发之前的鸣响。

“艾力克并没有来拜访我。从他以船长的身份进行首航、而我前往送行之后,我就没有再见过他。”

“……是这样吗?”

“如果如你所言艾力克是无辜的话,我应该比谁都高兴不是吗?哪,你可以回去了,很抱歉,我没有时间奉陪。”

“哟,看来我是说错话了。”

彭塞尔斯接着言不及意地寒暄了一下,离开古斯曼的商馆之后便注意着四周的动静,小心翼翼地前往市政府厅。他走进地下餐馆,坐到等着他的人面前。

“古斯曼的态度确实很奇怪。他说谎,说自己并没有见到艾力克。”

“是吗?啊,真是谢谢你了,赶快把这件事向霍琪婆婆报告吧!”回话的人是纽尼布鲁克的制盐厂老板宾兹,“话又说回来,没想到你竟然认识霍琪婆婆。你们应该是在意想不到的机缘下认识的吧?”

“唔,说起来很惭愧……当我差一点破产时,是她伸出援手的,否则我早在十年前就背负巨额债务入狱,妻小恐怕也早就饿死了。那么你又是怎么认识她的?”

“我小时候受过她的恩惠。我母亲差一点被当成魔女抓走,是她及时救了我母亲一命。好像到处都有人受到那个老婆婆的关照。”

“你知道那个婆婆的真实身份吗?”

“不……”纽尼布鲁克的制盐厂老板挠着头,“我不知道,也不想勉强去打听。我们只要把霍琪婆婆的恩情转而帮助别人就行了。”

彭塞尔斯用力点点头表示赞成。

“没错,那么我就此告辞了。在这里久待,万一被别人看到就不好了。”

“我也顺利签完了约,明天就要回纽尼布鲁克了。”

两个富商互道珍重,各自付了一半的葡萄酒钱之后,彭塞尔斯先打开餐厅的门走了出去;宾兹大约数到十之后再缓缓地步出餐厅,站在石板上环视着四周。

琉伯克是一个历史尚短的都市,不像可隆一样留有罗马帝国时代的遗迹。因为没有受到南方文艺复兴的影响,这里的屋舍完全是坚固的哥德式建筑。这样虽然显得不够花俏,但是整齐划一的规划却也创造出井然有序的市容。

琉伯克没有大学。大学攸关一个都市的地位,但是支配琉伯克的富商们认为:“文化都市在其它地方,琉伯克是个不折不扣的商业都市。”基于这样的观点,他们并不想兴建大学。而威尼斯也一样,一直到很久以后才盖起大学。

此时一个少年跑向宾兹,他是制盐厂管理人的实习生。宾兹低声命令他去跟霍琪婆婆联络,用低沉的声音复诵了一次传话的内容,然后拿出几枚银币给少年,少年便一溜烟跑开了。

目送同事离去时,古斯曼的双眼中燃着怒气和不安的火焰。

自从在贺尔斯登门让艾力克他们逃走之后,古斯曼就再也没有遇过好事了。奉奥格斯堡的总公司指示前来处理业务的保险代理业者顾左右而言他,始终不愿在一万九千五百马克的保险金支付文件上签字。“我个人的想法是不算数的,除非得到总管理人的命令。”他一直坚持这一点。

“如果那边要采取这样的态度,我这边也有我的想法。我会停止提供琉伯克保管你们银铜船货的场所,你们失去通往北海的出口不会出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但是古斯曼先生,那不是你个人可以决定的事情吧?我想这需要市长和参事会的裁决才对。不管结果如何,这都会牵扯到这笔将近两万马克的庞大金额。让我们慎重行事吧!彼此都慎重些。”

而这一天,布鲁诺仿佛是个不详的预兆般出现了。他带来两则关于买卖的报告,处理完问题之后,话题当然转向悬而未决的大案件。布鲁诺似乎看穿了古斯曼的不安似的说道:

“总之只要艾力克那小子不再回到琉伯克就没事了,不是吗?英格兰也好,法国也罢,随便他去哪个地方都成,只要不要出现在我们面前就好了,古斯曼先生之前也这样说过。”

“我本来以为这样就可以安心,但现在可不这么想了。”

“哦?那么要怎么做您才会安心呢?”

布鲁诺刻意反问。古斯曼已经知道这是布鲁诺取得对方承诺的手法。

“布鲁诺,动手!”

“啊?”

布鲁诺没有反应过来,古斯曼觉得他是装傻,不由得激动起来。

“那件事,动手!”

“您的意思是?”

如果古斯曼的眼睛是一把大弓的话,此时铁定会一箭射穿布鲁诺的心脏。他现在只好耐住性子,低沉而有力地说:

“就是让艾力克和梅特拉互斗、一石二鸟的计划!”

“啊,我想起来了。真是个好计策啊!好到我根本没想到。”布鲁诺表现出佩服不已的样子,然后露出让古斯曼颇感意外的正经表情,“可是真要付诸行动,那又另当别论了。”

“是因为艾力克莫名其妙出现了同伴吗?就算如此,那顶多也只是被雇佣的骑士吧,应该是建筑在金钱上的利益关系。”

“我想是吧,但是我现在在意的反倒是梅特拉。”

“哦?没想到你竟然会在意梅特拉那种人,在意那种无能的男人?”

布鲁诺不理会古斯曼的冷笑。

“谁也不晓得梅特拉那家伙到时会倒向哪边。即使他想靠向获胜的那一方,但是以那家伙的脑袋根本就没办法判断哪一边会赢。我想他是用眼睛来决定要倒向哪边,所以不到现场、不在那一瞬间的话,很难判别他到底是敌人还是同伴。”

古斯曼听得心惊胆战。

“你为什么要找那么不可靠的人当伙伴?”

“老实说,那是因为我没到他竟然那么不受控制……但是古斯曼先生本来不也认为那家伙可以用吗?”

古斯曼没有回答,布鲁诺又接着说道:

“艾力克大概也不了解真正的梅特拉,不过他还是想办法用他了,因为他们同期进入古斯曼商会,关系也很亲密。话又说回来,您为什么要雇用梅特拉?”

古斯曼露出仿佛闻到鳕鱼腥味的表情。

“不是我主动要雇用他的。梅特拉的父亲是某个伯爵领土的土地管理员,那块土地在拍卖中被我得标,他之后就在我这边工作。因为他不是那么无能的人,所以我才连他的儿子一起雇用。”

“也就是说他的境遇和艾力克一样,是拜父辈所赐?唔,无论如何,就识人的眼光这一点来看,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受到责难,那实在说不过去啊。”

古斯曼沉默了。布鲁诺不只是一个转移话题的高手,更是推托责任的个中翘楚。每当他们之间进行对话时,布鲁诺总会在不知不觉当中占了上风,使自己的立场变得有利。照理说,古斯曼不是应该斥喝布鲁诺“赶快给我处理掉”,然后狠狠地训他一顿,对话就结束了吗?

“关于今后的事情……”

“什么事?”

“您什么时候让我当上经理啊,古斯曼先生?”

古斯曼的喉头发出短促而奇怪的声音,瞬间停止了呼吸,以凌厉地目光瞪着布鲁诺。

“你别太得意忘形,我还没有落到那种地步。”

“哦,是吗?”

布鲁诺很干脆的质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古斯曼发现自己的手正抓着有棱角的墨水瓶,他花了相当大的力气才让自己松开手。他知道自己若是因为情绪失控而使用暴力,布鲁诺不可能乖乖挨揍,一定会反击。

不管是布鲁诺、马格鲁斯或者是梅特拉,甚至是艾力克,对身为富商的古斯曼而言,应该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存在。然而就现实情况来说,事情并不如古斯曼自行想象的那么顺利,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在第一步就算计错误。

“您知道吗,古斯曼先生。”

“怎么?”

“我个人是没有什么好损失啦,但是古斯曼先生可不一样,您的地位、财产、名誉都非常重要,是不能被别人抢走的,不是吗?”

布鲁诺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善意的分析,但是古斯曼并没有点头。

“你想威胁我吗?”

“没这回事,我只是向您提出忠告而已。只要走错一步您就会背负身为汉萨商人不该有的耻辱,没错,或许会遭遇到像‘肉贩之乱’的始作俑者一样的下场。”

血色瞬间从古斯曼的脸上消褪了。

那已经是超过百年以前的事情了。公元一三八四年,琉伯克发生了被称之为“肉贩之乱”的有名事件。当时琉伯克的参事会单方面向肉贩联盟宣告新设立特别资产税和提高水车利用税的额度。可想而知,没有人会因为增税而欣喜,再加上参事会之前一再阻扰肉贩联盟的自由营业,因此使得联盟的不满持续高涨。由于一再的情愿和抗议都不被理睬,最后终于引发了武力抗争。

肉贩联盟原本拟定了一套激进的计划,打算冲进市政府厅,杀害市长和参事会员并夺取琉伯克的政权。但是他们在付诸行动之前却事迹败露,主谋者之一自杀,而其他的十八名共犯被捕,这十八个人在被拷问之后都遭到处刑,不是处以斩首或绞刑,而是大卸成八块——当时全世界的任何地方都没有所谓“犯人的人权”这么好听的名字。

“……你给我出去!”

古斯曼呻吟着,没想到布鲁诺真的乖乖的行了一个礼之后就离开了办公室。

布鲁诺在阴暗的走廊上一边走着一边微微地皱起眉头,那是他思考时惯有的表情。他来到屋外,看到原本蹲在走廊墙边的人影缓缓地站了起来。

是梅特拉。

一团黝黑而胖软的肉桂披着冬衣——梅特拉让人完全感受不到身为人类的优点。

“每个人都把我当傻瓜……我会让你们了解的,我一定会让你们都了解的!”

梅特拉一边发出诅咒般地声音一边离开现场,朝着和布鲁诺相反的方向走,来到狭窄的后院,然后再从后院潜入厨房,那是几天之前珊娜工作的场所。过了一会儿,梅特拉走出厨房,胸前抱着一包用粗布包裹着的东西。

风吹拂过树林间,森林里响起骤雨般沙沙的声音。天空呈现一片暗灰,但是并没有落下雨滴,只有橡树子落在地上的声响。这是从晚秋过渡到初冬时北德特有的风情,但是艾力克和骑士吉塔都没空欣赏这副景致。他们现在草木皆兵,即使风吹草动,都可能听成鲜血从被切断的脖子上四溅而出的声音。

霍琪婆婆的房子不是城堡也不是要塞,虽然是以北德的特色——坚固的炼瓦所盖成,但也不过就是这样而已。现在若是要和拿着武器的男人对抗,霍琪婆婆和珊娜都不是战力;艾力克虽有勇气和体力,但是除了吵架和缠斗之外,他到目前为止都还没有和敌人对战的经验,虽然他应该可以挥舞着棍棒和一两个敌人对抗,然而如果期待他有更杰出的表现,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看来他们没有带弓箭。”

其实他们这边应该要准备武器的,吉塔虽然后悔,但是为时已晚。艾力克问道:

“那些家伙都是用金钱雇来的吧?他们会赌上性命来作战吗?”

“那要看金额多寡了。再说会不会赌上性命,那也得等交锋之后才晓得。”

“如果一个人能撂倒五个人就好了吧?”

艾力克喃喃说道,吉塔扯着嘴角:

“我要给你一个忠告,不要一次跟两个以上的敌人作战,这是绝对要遵守的铁律。除非你是齐格菲或迪特里斯,否则不可能遇到什么就砍,将武装的敌人全都撂倒。”

“我知道。”

“知道就好。还有,尽可能将背靠着墙。没有逃命的打算时,要让敌人只能从前方攻过来。”

艾力克点点头,一颗随风吹来的小石子打在他的脸颊上。

“风势渐渐加强了。”艾力克的声音被风吹散。

“真是糟糕,如果对方点火烧房子就完了。”

吉塔难掩心中的忐忑不安。如果到时被火势逼出屋外,只怕跑出一个就会被杀掉一个;要是不出去的话呢,不是被火烧死就是被烟呛死,做成熏人肉。

“我还没有享受够醇酒和美人啊,现在死还太早了。”

“你欠我的钱还没有还,现在可不能死哦。”

霍琪婆婆丢过来一句让人感到“窝心”的话,似乎自己完全没有会先死的可能。

吉塔叹了一口气。

“要是有地道就好了,我们就可以溜出房子,绕到那些家伙的背后去;因为除了发动奇袭之外,我们根本没有胜算。但是我不强求根本就不存在的东西。”

“为什么说‘要是’?”霍琪婆婆说。

“咦?这么说是真的有地道啰!”

吉塔拔高声音大叫,霍琪婆婆却摇摇头。

“我有这么说吗?竟然想依赖地道那种省事的东西,我真是瞧不起你的勇气。”

“啊,是吗?如果你真的不喜欢,那我就不用拼命活下来还你钱了吧?”

吉塔说着一些触霉头的话,艾力克低声问他:

“你到底借了多少钱?”

“问这种问题让你觉得很开心吗?”

“不是,因为我还有一点存款。你救过我,如果不嫌弃的话,希望你收下来。”

吉塔定定的看着眼前的年轻人。

“你的心意让我十分感动,但是我欠的钱不是一个穷人的微薄存款可以解决的。”

“你在说什么鬼话!”

“婆婆,我知道啦!你就跟那个小姑娘一起钻到床铺底下吧!如果活下来还是得还钱的话,那我就不需要爱惜生命了。艾力克!”

“是!”

“你守住那扇门,别让任何人冲进来。”

“我知道。”

两个人都已经敛起了笑容。吉塔和艾力克来到屋外,关上门,艾力克握着比他的身高还长的棒子挡在门外。

“身体别僵硬成那个样子。”

说是这样说,但是这又不是自己能控制的,于是吉塔不发一语,一个人往前走。风从背后的海面上吹过来,这是他唯一的优势。

大概是不把往前走的吉塔当一回事吧,一个下马靠了过来的敌人还刻意发出吼叫,从右前方刺出长枪。

长剑一闪。

敌人刺出的长枪被吉塔的长剑砍成两段,只剩下枪穗在半空中飞舞。

吉塔大步往前迈,朝着狼狈的敌人的左膝砍下去——好一个灵活而快速地斩击!白色的剑刃深深吃进敌人的膝盖,深达骨头。

惨叫顺着风势飘往森林的方向。

没有必要杀人,只要削减对方的战力就可以了。敌人即使一只手臂受伤,仍然可以作战奔跑;但是只要一只脚受了伤就无法站立,当然就不能再参与战斗了。

吉塔战斗的方式,跟之前艾力克对战马格鲁斯时一样。这个时代,残忍和理性在战斗中奇妙的共存,战斗时人们有时会残忍地把死者的心脏挖出来挂在枝头上,然而一旦胜负底定,就很少出现没有意义的杀戮了。

吉塔避免主动攻击消耗体力,而是采取诱敌的方式。他微微放低身子,将剑尖往前刺两次以牵制敌人,然后转过上半身作势要逃——这是非常危险的演技,因为背后等于露出了一大破绽,但是左边的敌人却中计了。吉塔立刻发出尖锐的叫声,朝着敌人出剑,然后他直接再将身体一回转,把敌人的剑挑往半空中,同时以任何剑士都要为之惊叹的灵活步伐绕到敌人的左边,准确地在对方腿上施加一击。腿部遭受猛烈攻击的敌人发出吃痛的惨叫往前倾,接下来厄运接二连三的找上他,他倒下去的同时用左手去撑住身体,结果扭伤了手腕,再度发出痛苦的呻吟,在地上翻滚。

此时吉塔转而迎击另一个家伙。对方挥舞着又重又长的矛,面露狰狞地挡在前头。矛有很多种,这个敌人手上拿的是钢铁制的,极长的矛柄前头系着锁链,锁链的前头又连接着布满铁刺的铁球。这是瑞士的佣兵常用的武器,只要吃上了一记,头颅整个就会破裂。铁球发出呼呼的响声袭来,吉塔瞬间已经想到了对策——因为他曾有过和这种武器对战的经验。他将身体转向前方,眨眼间铁球横扫过他的头刚刚所在的位置。吉塔在地上往前打了一个滚,半站起身子在极近的距离之内把剑刺了出去。

铁球依惯性定律在空中划出弧线,敌人的侧腹露出破绽。但由于他穿着护甲,吉塔便把攻击位置锁定在他大腿之间。敌人出于本能的企图躲过剑尖、结果身体一个失衡,吉塔在间不容发之际将剑身放低、剑刃刺进对方的左腿。

激烈的喘息充斥着四周,吉塔的作战方式很明显出乎敌人的预期,敌人笼罩在狼狈和焦虑当中,使得吉塔有机会各个击破。已经有三名敌人失去战力了,然而尽管如此,对方却没有死心或企图窜逃的样子——这是吉塔失算的地方。由于刚刚喝了不少酒,他的呼吸和心跳变得激烈起来,如果再继续缠斗,事情就大大不妙了。吉塔刺穿了第四个敌人的咽喉——他已经管不了敌人的死活了。当他将剑回抽时,鲜血便划出一道弧线从男人的咽喉里喷出,眼睛翻白的男人仰倒在地上。

艾力克仍然守着大门。他连出声的余裕都没有,只是一个劲的挥舞着棍棒阻挡敌人的攻击。与其说他没有中敌人的诱敌之计,倒不如说他根本就顾不了那么多。最后敌人终于不耐烦了,从前、左、右三个方向一起出剑,就在这个时候想起了一个令人意外的声音。

“吉塔!这不是吉塔·冯·诺鲁特吗?”

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吉塔握着沾满血迹的剑谨慎的看着声音的来源。一个壮年、瘦高的骑士仿佛终于确认了什么似的大叫。

“嘿,真想不到,是格欧鲁克·冯·皮连啊!”吉塔终于认出了旧识喃喃说道。

“你在这里干什么?”

两人同时脱口而出,也同时露出苦笑。

被称为格欧鲁克的骑士制止了同伴。其他人虽然发出痛苦和不满的声音,但是还是同时放下了剑,有几个人瘫坐在地上站不起来。

“这个吉塔·冯·诺鲁特是我在摩尔登会战中并肩作战、有十五年交情的朋友,不是你们可以对抗的对手……话说回来,真是奇遇啊。”

吉塔哼着鼻子说:

“没想到你连工作都不挑了,连杀害老婆婆和年轻小姑娘的工作也接。”

“不是,雇主说对象是凶恶的落魄佣兵,看来他说的就是你了——这不是我的说的,不要生气。”

格欧鲁克辩解似的摊开两手。

“雇主是古斯曼吗?”

“他没有提到名字。虽然对方也可以隐藏本名,不过是代理人之类的人找上门拿出金币的,我不知道雇主的长相和名字。”

“那又怎样?要和我决一死战吗?”

格欧鲁克露出思索的表情。

“我没有收到那么多的报酬。”

“我想也是。我们打个商量,这场仗就此作罢吧?你们已经完成交办的任务,只要给我两三天的时间就够了。”

“基于同业之谊我是可以这么做,但是此事攸关个人信用问题,这么做会影响到我往后的买卖。”

“只要有证据不就得了?”

“证据?”

吉塔转向倒在地上的佣兵尸体,一把抬起他的下巴。

“现在惺惺作态也于事无补了——虽然对这家伙很说不过去,不过你不妨削掉他的耳朵带回去做证明吧。”

“唔,唉,也没办法了,死人确实是不需要耳朵。”

格欧鲁克蹲到尸体旁边,用剑削落他的右耳——这总比挖出死者的心脏要好多了。

“那么这笔人情债就记在你头上了,吉塔。”

“话不是这么说吧!你没有完成任务却依然收雇主的报酬,倒是我还得跟你要封口费呢!”

艾力克一边听着自恃甚高的骑士交谈,一边抱着棍棒走近门边,勉强控制不让自己瘫倒下来。

看来暂时保住一条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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