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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皇女似乎在装睡。
她当然不可能睡得着。证据就是亚尔德从露台回来的时候,她的头忽地一动。看来,是在张望动静。
――如果她一定睡在这里,是不是要由着她呢?
有些犹豫地,朝她那里走去。真帝国的皇女殿下如果在《黑狼公》的床上过了一夜会有什么结果?虽然此事不胜惶恐倍感荣幸,可要是一旦泄露出去,恐怕会成为致命的谣言吧。一想到传入皇帝耳中的可能性,真想马上收拾行李准备出逃。
低头看着皇女。刚才身上披着的藏青色外套,似乎在她胡乱挣扎的时候,从肩膀上滑落了。白色睡衣的袖子,有一半都露在外面。
三十多岁的男子俯视着横睡在眼皮底下的少女,在脑海中描绘了一下如此画面,亚尔德感到非常疲惫。怎么看都像是这个男人不怀好意吧。
对于把他逼入如此状况的所有一切人与事,他决定通通诅咒。皇女自不待言,还有说了一些奇怪俏皮话的陆伊和懈怠了鸟儿繁殖时必要安排的厩舍长也应该一起诅咒。当然,皇帝也会加入到诅咒名单中去。不过,名单上把他贬职到北岭的过去同僚的名字,依旧稳固最上位。
虽然不是什么能够自满的,但亚尔德其实是个非常记仇的人。不过他也只是满肚子装着怨气,却很少展开报复行动,所以是无害的存在。
「请殿下起床」
皇女没有动。她是不是不知道在男人房间里睡觉意味着什么?又或者是没把亚尔德当成是男人?
低头看着那张朝着墙壁方向的白皙侧颜,不知怎么的就感到来气。要问原因,自己也说不太清。大概是因为太累的关系吧。
「如此陋室,怎能让殿下在此休息。传达官曾经使用过的房间中,已经备好一切接待殿下的准备」
皇女还是不动。
心想这事需要一个契机,几乎与此同时烦躁也达到了顶点。他长叹一声,朝着大床的一头,弯下腰。
「我要来袭击了哟?」
皇女跳了起来。睁圆眼睛,瞪着亚尔德。想为她捡起掉落的外套,刚一伸出手,她就朝墙壁方向后退。
苦笑着,亚尔德收回手。再怎么看,也不像是在步步紧逼。
「您醒了呢,会不会觉得冷?」
「……你在捉弄我」
「因为在下觉得,殿下需要保留一些危机意识」
皇女噘起嘴。
「不过,你不敢有那种心思吧」
「如果觉得被小瞧了,就放马过来啊」,被皇女这么一说,一瞬间真的起了歹念……险些如此。以后不应该在出手前先说什么我要来袭击了哟之类的开场白。无论在腕力还是在体力上,都有十成十认输的自信。
「您命令过在下『不准送死』,您已经忘了吗?如果起了那样的歹念,可能会被吾王亲自动手制裁吧。在下认为,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送死」
「这可不好说。说不定会像宫廷里流传的那样,我会乐意接受也说不定。就当是撒个谎,说句『就算拼上性命也想要你』来听听如何,你连这种程度的气概也没有吗?」
那种东西,当然没有。我身上最丰富的,也就是歪理和倦怠心。
「『讨厌去亚尔德那里』,刚刚被您如此指名,岂敢再做出那种行为?在下不会如此莽撞」
皇女一下子语塞了。看到她低下头开始沉默,不禁为难起来,这算是在欺负她吗?
以尽可能温柔的声音,小心注意不要显得好像是责怪似的,说道,
「很遗憾,除在下的领地以外没有任何能安置吾王的地方。如果在下身处陆伊的立场,也会做出相同的事吧。如果您觉得不快――」
「不对」
抬起头皇女脸上的表情很紧张,不得不让亚尔德感到困惑。
「……不对?」
「我讨厌的,不是你。而是我自己」
亚尔德垂下视线,皇女的手掌叠放在他不经意搭在床边的手上。刚想抽回手掌,却反而被牢牢拉住了。而且用力之大,险些把他拉倒。真想被自己袭击吗!虽然心里这么想,到底是说不出口。
亚尔德闭一眼,深呼吸后,问道,
「殿下,有什么烦恼吗?」
「有大烦恼,我明明是北岭王……北岭背负在我的肩上,却这副狼狈相。失去理智,被迫转移……」
再怎么没用也不能这样,皇女嘴里嘀咕。原来如此,亚尔德弄明白了。
――她的自尊不允许她这样做吗?
看上去就像是因为无法收拾局面,被遣送回保护人那里。原来如此,无法忍受这样,难怪会说讨厌去亚尔德那里。
理由明白了,亚尔德也就松了口气。这种事的话,处理起来便轻松多了。
「那么,吾王暂时给自己放一段假期如何?」
「……假期?」
「皇女殿下,还很年青。您在这个岁数,却背负起民众的希望,这足以证明您的优秀。不过,您也一定很累了吧。那么,就算享受一下假期,也不会有人提抱怨的」
皇女一愣,很快生气了。
「别说傻话!身为人上人,怎么可能有什么假期」
「不管是人上人还是人下人,人不休息都会死。这说得并不只是身体,心灵也是一样,如果不休息的话,就会坏掉。请您理解」
从放松的手掌中,将自己的手抽出,随即亚尔德拿起一支未点燃的烛台。由于不知道皇女何时会来,室内的灯火只维持在最小限度。从烧短了一截的蜡烛上借来火苗,点上新的烛台,顿时房间变亮了许多。这是那个御用蜡烛商提供的商品,合同上的价格几乎是成本价。
「那样……不好吧。肯定会有人抱怨的」
「让他们闭嘴就行了」
「可是――」
「在下会让他们闭嘴的」
皇女张大了眼盯着亚尔德猛瞧。蜡烛的火光下映出的眼眸,呈现出与平日不同的颜色。
要说实话,其实想马上谈工作的话题。已经有数天,没有正经联系过了。想要直接寻问皇女的事情,要多少有多少。
不过,眼下就算拖得再晚些,也没什么不同吧。
「……怎么让他们闭嘴?」
「嗯,命令杰沙鲁特,他会想办法的」
「就算是杰沙鲁特,也无法堵住父皇的嘴巴吧」
这可不好说呢,虽然心里这么想,但这话到底说不出来。亚尔德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后回答道,
「如果是那样,就由在下来负责。虽然无法以剑威胁真上陛下,但在下会想办法磨嘴皮子,说服真上陛下」
一丝笑意掠过皇女的脸颊,却很快消逝。
「别说傻话」
「陛下能体谅您的」
仅仅是让她与皇子们平起平坐,就足以证明皇帝对小女儿的宠爱之深吧。没有注意到这份父爱的,恐怕只有身为当事人的皇女自己吧。
皇女的视线在室内徘徊。烛光的增加,让视界变好了些吧。不过在尽是书架的房中,没有什么有看头的东西。
「万一陛下不能体谅,在下会负责说服他,直到他能体谅。不仅是对陛下,无论是谁,在下都会设法摆平的。所以,请吾王暂时放下肩上的担子」
提醒着自己注意不要使语气显得强硬,但皇女是怎么感觉的呢?听到亚尔德说的,她闭上眼,叹了口气。
「不可能的,因为有《天地轮》」
「哦……对啊」
那也许是为了不让龙种偷懒的手段。或者,也可能是用来测试意志力有多强,对于玉座的执着有多深的工具。无论是哪种可能,只有这件事是亚尔德无法替她去做的。真是棘手。
拾起掉落的外套,他继续说了下去。
「那么,请您至少在不连接《天地轮》的时候,好好休息。就如刚才在下所言,您作为北岭王,是非常优秀的人物。即便不在您的身边,在下也能够明白。可是,越是这样的人,越容易迅速燃尽。如果不能学会松弛有度,会让属下困扰的」
皇女一脸认真地听着,但随着话题的进行,她露出愕然的表情。
「等等,这说的,不是你自己吗?」
亚尔德倾了一下头。过度努力以至于燃尽的人物形象,自己会匹配得上?
「就我而言,从一开始就没有点燃过,才是正确的形容吧」
「……不,那样会让我困扰的」
「是吗?可是如果没有点燃便无从谈起燃尽,不会给您造成任何――」
「不是这种问题。我说困扰就是困扰。对了,你也试着给我燃烧一下好不好?有没有什么能够让你血液沸腾的事情?」
「如果是高烧的话,很容易便能让血液沸腾」
「那还是算了吧」
「明智之举」
皇女接过外套,却没有披在肩上。穿着一件薄薄睡衣,不觉冷吗?亚尔德光是看着就觉得冷飕飕的。从客观考虑,这样的打扮也是有问题的。
一边翻弄拉扯着膝盖上的外套,皇女一边嘀咕道,
「……你是想娇惯我吗?」
「在下不过是提出了一些应该提出的建议。您若是那样觉得,便说明如今的殿下,有被娇惯的必要」
「亚尔德」
「在」
「我是不是、还很怪?」
皇女的视线摇摆不定。眼看她就要换成跪姿,急忙伸手扶住她。
也不看亚尔德的脸,她心不在焉地嘀咕道,
「脚下轻飘飘的」
「那么,请您就这样躺下」
「不,你带我去传达官的那间房」
「不必勉强……让杰沙鲁特背您过去吧,在下马上把他招来」
「讨厌」
「……哈?」
皇女再次一屁股坐在床上。握着亚尔德的手,皱紧了小脸。
「与其那样,我还不如睡这里」
她的样子突然变得怪怪的,亚尔德心中一惊,心想也许是她放松的缘故。能解除紧张是再好不过了,不由感慨大老远的把皇女从北岭带到这里的陆伊是何等辛苦。
「明白了,那么如您所愿」
「那个,你知道了吗?」
「知道什么?」
「我不能结婚」
再怎么说这话题转换的幅度也太跳跃了。照这种节奏来陪她一个晚上,亚尔德可没这种觉悟。
「您的意思是?」
虽然可以避开这个讨厌的话题,但是不把皇女坦言这种话题的理由弄清楚,心里会觉得不顺畅。
「姑母……」
「长公主殿下?」
「嗯……在新年祭的时候……她说,我的底牌只有结婚这件事,必须好像随时都可以嫁人的样子,尽可能地钓更多的男人上钩,除此以外,我作为北岭王,是没有活路的。所以,一旦结婚,就全完了……吧」
不安的眼眸,看着亚尔德。
你怎么看?皇女没有这么问。但是却不能不回答……刚想开口,亚尔德却变了主意。
想起了格兰达克说过的话,『想让别人会学思考,必先管好自己的嘴巴』。
长公主的话有一定道理。女性是政治联姻的重要棋子。在接下来可以预料的帝国内乱期――如果真的到来――想要一边保护北岭一边突破乱局,对于女儿身的皇女来说,结婚是最强的底牌。这是毋庸置疑的。
婚姻同时也会是弱点。寡妇无法再婚。在留下子嗣前,若是夫君早逝,无法继承其家产和地位。弄得不好,会连北岭的主权也会被夺,然后遭到舍弃。这是最坏的打算。
站在这点上来看,长公主的建议是正确的。如果想以美色为武器同男人们周旋,长公主可以说是个很好的参照――但皇女能做得出来?
「如果不做就不行的话,我能做到」
皇女自己也考虑过吧。但是肯定没有自信。声音听起来柔弱得紧。
没有代替方案,无法即刻否定,也不想鼓励说什么您肯定能做到。抬起头,看着保持沉默的亚尔德,皇女呢喃道,
「鸟儿们,真好」
以为她又要换话题,但似乎并非如此。听到接下来的话,便完全懂了。
「……只认凭自己的心意,选择所爱。一旦遇上认定的对象,就会变得很不得了哟。就好像整个视野一刹那明亮起来,好像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个世界是如此美丽,所有一切看起来都闪闪发亮」
简单来说,对于恋爱的憧憬高涨了吧。原本被告之禁止结婚就适得其反地勾起了她的兴趣。即使不是这样,她毕竟是思春期的少女。陆伊所说的脱缰气息肯定也是反应之一。你们给我添了多大的麻烦啊,真是很想对鸟儿们抱怨。
而且,皇女还在这时候寻问他的意见。
「你怎么看」
――看什么!
心底里虽然想这么反问,但是当然不能这样。即便样子有些古怪,对方毕竟是他的主君。而且,这番变化的原因并不在其本人的身上。这可以算是一种事故。
亚尔德慎重地回答道,
「以喜好去选择对象,在下认为也是件很辛苦的事」
「是吗?」
「如果找不到那么中意的对象,又该怎么办?与父母选定的人结婚,有些相处得也很好――」
说到这里,才发现就算劝说她『结婚是件好事』也没什么意义。不知该把这个话题引向何方,话说到一半就断了。
皇女一脸感触良深似乎说道,
「也有些相处得不好」
「就算是彼此喜欢的二人,也会有变心的可能。不能一概而论」
「我还是不结婚比较好吗?」
「在下认为这件事,等您有了最想要的对象,再想也不迟」
皇女的肩膀似乎稍许放松了些。
「是吗……说的也是」
「总之,今晚请您先睡下。明天,说不定会有什么全新的想法浮现」
「你,不结婚吗?」
惯用的回答差点脱口而出,幸好及时刹住。因为自己命不长久这种理由,还是不对皇女说才更明智。
「暂时,没有预定」
「你没有喜欢的人吗?」
「关于恋爱,陆伊能成为您的好老师。哦不是,或许副团长更合适呢」
皇女微笑起来。
「你又想这样把话题引向自己以外的他人了吧」
「如果引起您的不快,在下深感抱歉」
「我原谅你了,但是,你能不能陪在旁边和我说话,直到我睡着?」
「您是说真的吗?」
不满地撅起嘴,皇女回瞪着他。
「这是你自己说的,如今的我有被娇惯的必要」
「请恕在下直言,其实在下又累又困」
这是亚尔德的底牌,与结婚不同,可以多次使用,极为便利。问题在于其伴随着失效的高危险性。
「没事吧?有热度吗?」
「现在还能挺得住……能否允许在下陷入让您担心的状态前,先退下休息吗?在下如此不中用,真是非常抱歉」
「传达官的房间在哪里?把带路的叫来,你也快点休息」
面对突然间变得听话的皇女,亚尔德忍住苦笑,回答道,
「就在邻室……您的脚还听使唤吗?」
「笨蛋,你该担心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借着亚尔德的手,下床后,皇女稳稳地用自己的腿站立。心中虽然留有若干担忧,但走路似乎没有大碍。给她的肩膀披上外套,皇女抬头看着亚尔德。
她一脸担心的表情。
「在下已经习惯了」
原是打算让她安心的话语,却似乎起到了反效果。皇女瞪视着他。
「我不想失去你」
「愧不敢当」
「我说的是真心话」
「不胜惶恐」
虽然明白她是一片好意,但为什么自己会一副吵架似的态度。
凝视着亚尔德,皇女长叹了一声。
「虽然我相信你说的一切,但是只有这种话,怎么也……」
2
传达官平时几乎不会走出自己的房间。多亏这样,换包成皇女几乎不会有什么问题。然后选择一位口风紧的负责运送伙食兼照顾日常生活的女官,便高枕无忧。正好让史莉娅来负责吧,这么心想,亚尔德就把少女找来,说明了一下情况。觉得这是一举两得,还能减少她遇上吉斯凯尔的几率。虽然那次事情已经结束,但是以防万一。
少女似乎很感激,甚至她还鞠躬道谢,不由吃了一惊。
被交了一堆工作,却还干劲十足的人,亚尔德很是无法理解。难道认为工作尽可能轻松为好,整天想着偷懒的自己,很奇怪吗?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说到干劲,皇女果然是在第二天把休假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真希望她能把自己用来说服她的时间和体力还来。
皇女无从得知部下的烦恼。招了招手把亚尔德叫到跟前,沉默地塞给他一张纸条。
『一恩宠之力会排斥谎言』
二《天地轮》会让声音失去特征。
三有人弹劾二皇子谋反』
二皇子一手笔书很漂亮,皇女的字也不逊色。亚尔德则是一手堪比他器量更狭小的字体。皇女的字大刀阔斧,能为观者带来愉悦的心情――不过,上面书写的却不是什么愉悦的内容。
皇女把纸条收回到桌上,再次提笔疾书。偷偷瞄了一眼,看见如此内容。
『这里会不会有人偷听?』
「……不能说肯定没有」
亚尔德提笔,写出一行蝇头小字。
『三皇子在皇宫中散播「二皇子意图谋反」的谣言』
写完后才烦恼,这么写是否真的合适。但后悔已经做过的事也没用。不敢确信告诉她是否正确。可是,也不认为就该对此沉默。
皇女抬起头,看着亚尔德。就在她正要开口的时候,打断了后,亚尔德拿起纸。虽然说出来也是个很恐怖的话题,但在纸上留下证据,则更加危险。必须先处理掉。
「总是闷在屋子里,想必您会觉得郁闷吧。要不要借塔卢琴的鸟儿出去飞一圈?驾御方面,您能行吗?」
「我是没问题……但你怎么办?」
「如果您能允许在下同乘的话,在下将不胜光荣」
「好,你去安排」
经过一番准备后,亚尔德房间的露台上再次飞来鸟儿。没有装饰物或地毯之类的实在是太好了,昨晚陆伊骑的那只鸟在露台上留下了粪便。虽然收拾过,但气味好像还是挥之不去。担心塔卢琴的鸟会重蹈覆辙,绝不能容忍再来一次。所以急忙叫上皇女。
皇女和平时一样穿着男装。个子与塔卢琴差不了多少,要是头发再收拢一下,远远看上去大概是分不清楚的吧。
塔卢琴把缰绳交给皇女,互换了上衣。肩宽似乎有些不合,但在这种情况下,不是什么大问题。
「它的年纪很大,所以无法飞得太猛。与平时公主大人驾的库拉露相比,耐力大概不到一半」
比起骑手更重视鸟儿的说明,确实很有塔卢琴的风格。
「好的,给你也添麻烦了,抱歉」
「您好像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呢」
皇女苦笑道,
「回到北岭的话,又会被打回原形吧。来年之前,必须想个办法」
「我会和厩舍长商量的」
「拜托你了……亚尔德,上来」
为了有效利用高度直达天花板的书架,亚尔德在房中预置了踩脚梯凳。虽然不高,却格外好使。没想到在骑鸟的时候也能帮上忙,梯凳的便利性不能小瞧。
等亚尔德吭哧吭哧爬上鸟背,皇女轻巧地从他前面跨了上去。『我去去就回』,她朝塔卢琴关照了一句。
「祝您长风万里」
最近,这种道别方式似乎很流行。
鸟儿摊开翅翼,挥动起来,一下,两下,三下后便腾空而起。因为很久没飞了,被这么简单就飞起来,吃了一惊。
虽然风一开始寒冷刺骨,但过了一段时间后就习惯了。心想鸟儿对于骑手的保护力量,究竟有多强?比如,面对地上射来流矢,会怎么样?
「是个不错的城市」
从上空俯瞰,街道整齐美丽,仿佛是件艺术品。高塔的各彩漆泥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蜿蜒在淡绿色平野上的达古旺河,犹如一条银色的光带。
「在下还是第一次从空中看这片领地」
「哦……你来这里的时候,是骑马的吧?」
「准确来说是马车。这不重要,我们还是继续刚才的话题吧。这里不必担心被人偷听」
「嗯,情况基本就和我写的一样……说起来没怎么和你谈过关于《天地轮》的事吧?」
「确实」
「虽然不清楚是谁,但有人在弹劾二皇兄,说他意图谋反」
既然涉及恩宠之力,便不可能是谎言。可是,同时也有可能会有口难辩。
「二皇子,没有申明自己是清白的吗?」
「当然,他说了自己是清白的。可是,没办法证明,这是其他人替他说的。即便他接着说『我是二皇子』『我是清白的』,也无人能证明有没有他人在中途替他发言。就算所有人依次声明『我没有替代二皇子发言』――比如,人数如果不足,可能是有谁为陷害二皇子,故意闭嘴。回答的数量如果与人数正好,也有可能是皇子独自回答二次就行。因为自己不算是替换自己」
「原来如此……完全无法根据声音来辨认对象吗?」
「所有人听起来都是一个声音」
心想这样可就变得麻烦了。现状可以说对于二皇子非常不利吧,但是该不该为此窃喜却并不好说。
「如果……在下向吾王报告,二皇子意图谋反。您相信后,在《天地轮》时也能说出来吗?假设在下说的是谎言,但您并不知情」
「……大概是能的吧」
「这个话题,是在何时出现的?」
皇女一边回忆,一边缓缓答道,
「开始的几次,是父皇主持的。那时候,还挺平静的……之后,父皇命令由我们主持,从那开始的第三次,出现了有人谋反的话题。一开始没有明确地提出是谁,只是个含糊的报告……点名二皇兄意图谋反,是最近几次时才出现的」
「皇宫中,三皇子似乎也在表达这样的信息。并非很直白,而是以比喻的方式,来暗示――二皇子意图谋反」
明白皇女的肩膀绷紧了。骑手的紧张似乎也传给了鸟儿,它挥翼的样子稍微有些改变。
「是三皇兄,策划的吗?」
「不必如此急着结论化。不过就算不是亲自安排的材料,也可能是利用现成的情报」
身处帝都附近,时刻置于皇帝的监视之下,没有靠山,三皇子已是山穷水尽。只要是能够用上的东西,无论什么他都会有吧――当然,三皇子自己策划的可能性也很高。
突然,皇女转过头。
「您怎么了?」
「你说得对。如果你现在向我断言,所有的幕后黑手都是三皇兄,我肯定会信以为真,然后在《天地轮》上说出来。就算没有证据,只要是你说的――我便会相信并说出来吧」
「明白了,那么,在下如果想要捏造议论话题时,便如此做吧」
皇女挑了挑眉毛。
「那个……也是。如果必要的话,就那样做吧。不过,我想说的并不是这个意思」
「在下明白,深感光荣」
她想表明的是比起兄长更信任臣子吧。很荣幸也很慌张。
在这个话题更深入前,亚尔德急忙继续说道,
「总之,可以假定,如果有可信任的情报提供者,或者是某些伪造的证据,那么从结果上来看,便可以说谎」
二皇子的使者,可能是在通过《黑狼公》寻找把皇女拉入己方阵营的方法。不管谋反传闻的真伪,友方肯定都是必要的,且迫在眉睫。
真麻烦,这么心想着,亚尔德捋了捋下巴。在无法联系上皇女的那段时间里,还整天想着更多了解关于《天地轮》的内容,但是这样看来,还是别知道的好。虽然自私了些,却是真心话。
「二皇兄,正在增强军力。这是他自己都承认的。至少,自称二皇兄的人这么说完后,没有谁予以否定」
「目的,他有说明吗?」
「他说是因为沙漠的遗民变成凶恶的强盗,在博沙国的各地作乱。为了扫荡他们,才追加征兵的」
「臣下的领地中,也来了博沙国的使者」
「是说来追踪沙漠盗匪吧」
「是的,臣下的领地也受盗匪之害,据属下报告这股盗匪也来自沙漠方向」
「这样就能对上了」
「可是,所有水源地,应该都被毁了。如果以沙漠为根据地,他们是如何活下来的?这是一个疑问。运水是件很麻烦的工作,在运输途中,水会不可避免地流失。比如自然蒸发,以及为运输人员解渴」
真上皇帝的穿越沙漠是偏离人道的行动。将商道命脉,不成文规定中绝不出手的水源,全部毁灭。那些水源都被投入了剧毒,应该数年之内都无法使用。
不过,也许有些水源已经恢复了。
――从那时起,已经过去了十七年……
有那么久吗?心想着,十五岁的皇女是不知道穿越沙漠行动的。皇子们当时也多在幼年,应该没有那时候的记忆吧。
这样的他们,也许不久后便得被迫支付起穿越沙漠时所留下的负债。现在不是闹内乱的时候啊……
「怎么了?亚尔德」
「在下刚刚在想……曾经是否有办法阻止陛下穿越沙漠……」
「说起来,我听陆伊说过的哟。你在穿越沙漠的时候,向父皇谏言,被父皇记住了名字」
亚尔德皱眉道,
「在下没有想到,陛下居然还会记得」
「恩恩,那么你都说了些什么?」
「……再伟大的君主,也无法让时光逆转」
皇女轻笑后,头转回前方。
「幸好你不是能够自由操纵时光的魔法使。如果能的话,你肯定会去阻止父皇穿越沙漠吧?要是那样,不知道还会不会有我」
「如果变成那样,皇女殿下大概会在沙漠另一边出生吧?」
三皇子和皇女的母亲嫁给皇帝,应该是在穿越沙漠之前。不过,皇女一笑,否定了他的话。
「在沙漠以西,父皇要想保住性命,应该很困难。在我出生前,恐怕就会血流成河,甚至可能比穿越沙漠更糟糕吧。而流出那些鲜血的,将不是沙漠属民,而是旧帝国的子民」
皇女说得对。正因为有穿越沙漠,正因为有这场仿佛对半均分土地般的战争,内乱的萌芽才得以泯灭。如果旧帝国爆发内乱,诸领地军阀割据的话,那才是地狱。大概必须做好战争打个十几二十年的准备吧。
――也是因此,皇帝才穿越沙漠的吗?
第一次想到这方面。就算放在首位的是保住自己的性命,但是不希望内乱肯定也是支持他做出穿越沙漠这个毅然决定的理由之一。
「……在下失言了」
「别那么一本正经的,好了,让鸟儿稍微休息一会儿吧」
再次向下望去,发现皇女似乎让鸟儿沿河向上流飞翔,目前所在位置是遍布陡峭的悬崖与奇形怪状岩石的溪谷上空。
「这些岩石的颜色真有趣」
在橙色渐变至桃色的岩石间,泥水流淌而过。泥流在下游堆积,变成养分充足的耕地。
「虽然同样是山地,北岭并不一样呢」
皇女在一处视野良好的山崖上,让鸟儿降落。
「要是带点食物出来就好了」
「干粮的话,我带着哟。塔卢琴给我的」
皇女从腰袋中取出的东西,虽然冷冰冰且硬邦邦,却毫无疑问是北岭的馅包。想起以前从厨房拿来刚出炉的热饼,呼呼地边吹气边吃。微微咬上一口,馅子是肉与豆粉的搭配。相当有嚼劲。
亚尔德刚刚动了动下巴,「对了」皇女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视线飘忽道,
「厨房那边的人在担心你呢,听说他们时常唠叨『尚书官殿下有没有好好吃饭啊』」
亚尔德皱了皱眉,回答道,
「我的骑士团长,对药膳很执着……」
「啊,我去帝都的时候也被他招待过,那个粥太难吃了!对了,要不要来点喝的?我正好也带着」
皮袋中的应该是稀释过的酒。为了预防身体变冷,给每位骑手都配发了一份。
「在下不会喝酒」
皇女「哦」后,抿了一口酒。脸色看上去无碍,没问题吧?为什么世人都喜欢喝酒呢?无法理解。再说这里又不是北岭,没冷到必须靠酒来取暖的地步吧……是不是想法暴露在脸上了?皇女看了看亚尔德后,稍微有些畏缩,只抿了一口便不再喝了。
「那么,你觉得我该怎么做才好?」
「《天地轮》的时间是……?」
「规定是每天傍晚。二皇兄在日落时会构筑基盘,其他人进入其中。昨晚,我大概是在结束了《天地轮》后,才被带上鸟的……《天地轮》进行时,不会被鸟儿拖累。肯定是无法同时进行两方面同步吧。虽然原理我不是很懂」
「您与在下这里的传达官的同步,似乎不太顺利」
「那是因为我必须自己建立连接吧。与鸟儿们的连接,还有《天地轮》,都有种被曳着走的感觉。不过,也不相同……差异还挺大的。鸟儿们,单体每只都有压倒性的存在感。《天地轮》的连接,是以召唤恩宠为基础而构筑的。所以,只能看到整体,个人却很薄弱……我说不太清楚」
因为包肉饼咀嚼起来很费劲,所以亚尔德轻轻点头以做回答。皇女的下巴也好牙齿也罢肯定都很结实,只见她一口接一口地吃着,或者说是在囫囵吞枣?
趁着消灭嘴中食物的时候,亚尔德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
「《天地轮》的连接人数,您知道吗?」
「……不清楚」
「比如说,是否可能让传达官也进行同步?」
皇女瞪圆了眼。似乎从没有考虑过。这是完全不可能的吗?
「我想是不行的。《天地轮》中存在术式。只有事先编入其中的人员才能参加」
「那么,即使皇帝陛下混在其中,您也无法发现吗?」
皇女的眼镜越瞪越大。这次似乎并非不可能。
「那倒是……可能的吧。毕竟一开始是父皇主持的。所有人都是跟他学的术式构筑法。在相同的构筑上,只有父皇和我们能够连接……而父皇随时都能进入」
「那个,最初的术式本身可能也有问题。皇帝陛下,未必就设置了长公主殿下无法参加的布置。或者,也可能对传达官的某人留下了后门」
「你说姑母……?」
「并不局限于长公主殿下,只要是被皇家授予恩宠之力者皆有可能性吧。另外――」
皇女紧张起来。
「还有什么?」
「您说过,之后构筑术式基盘的是二皇子。有什么可以证明,他所构筑的与皇帝陛下所教的是完全相同的东西?二皇子如果具备足够的知识,减少或是追加参加者,不皆是有可能的吗?」
「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这就要看今后了。可能性的有无,会造成推测幅度的变化。在下想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皇女慎重地考虑着回答道,
「二皇兄在我们兄妹之中算是恩宠之力很强的。听说还接受过相当多的锻炼。所以,你刚才说的,我觉得是有可能的……」
「二皇子构筑术式基盘的规定,是皇帝陛下提出的吗?」
「是的」
「那么,有可能是某个视二皇子占据优势的人,想要首先把二皇子整下台」
「怎么会……」
「您玩过商队双六游戏吗?」
皇女眨了眨眼。
「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所谓的双六,是以掷出的骰子前进棋子,并在每一格的棋盘上,设置或赚或亏的事件,最后拥有最多资金者胜出的游戏。与普通双六不同,商队双六还带有纸牌。每掷一次骰子,各人都能得到一张纸牌。是否使用全凭玩家心意。这些纸片中设置了多种多样的效果,比如从任意对手中掠夺资金,或者让行市暴跌使得手持任意物品的所有玩家蒙受损失,凭借抽取的纸牌和使用方法,可以左右胜局。市面上还有许多其他异曲同工的双六。但是提到双六,最正统还是商队双六。皇女的话,大概用非常精致的棋盘和棋子玩过吧。
在尚书局中也很流行。由于主流是赌博双六,亚尔德不怎么玩。他不相信自己的运气,商队双六并不是仅仅依靠战略就能获胜的游戏。与现实一样,运气也是很重要的。
不过,光凭运气,是无法一直赢的。
「您见过从序盘到终盘,始终一路占尽优势的人吗?」
「没……不过我见过只要我在序盘占优势,就想方设法让我保持到终盘结束的人」
「结果顺利吗?」
「我说了不想那样获胜,然后把那个贴身女官被解除了职务。从此以后,就再也没发生过」
龙种也不容易啊。不过,亚尔德想说的并不是这种事。他重新转过方向舵。
「从头到尾顺势一路获胜之所以非常困难。是有其理由的。开局就获利者,会引起大家的警戒。受到所有人的攻击而完蛋――擅长游戏者,都讨厌在序盘就受人瞩目。不动声色地发财是获胜的秘诀」
「可是,你说的是游戏吧」
「所谓的游戏,皆不过是现实的缩影罢了。或者,也可以说是现实预演一般的东西吧。身处战场之时,指挥官脑中会浮现出游戏的棋盘,士兵们会想起幼时挥舞树枝的游戏。就是这么回事」
皇女露出难以理解的表情,不久噘起嘴,嘀咕道,
「我可不会去攻击二皇兄」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加入这场游戏。
她本人,没有打算在同一张棋盘上摆好棋子。或者说,就算摆好了棋子,大概也在用错误的规则在玩游戏吧。
皇子们则不同,骰子已经掷出。
皇女还在以活下去就行为目标,玩着低难度的游戏。皇子们却不能这样。
若是得到不王座,便是死路一条――这就是游戏的规则。
「你会想什么呢?」
「哈?」
「身处战场的时候,尚书官会想什么?」
亚尔德微笑着回答道,
「会回想起历史上留名的众多战役」
「你回想的好像不是什么游戏!」
「是吗?要说如同游戏的话,历史这门学问本身亦是游戏。不知起始和终焉的眺望。刻薄者称其一无是处」
皇女歪起嘴,怎么看,都不像是认同的样子。
「不知起始和终焉是什么意思?」
「没有人见过历史的起始,也没有人见过历史的终焉,并为史书画上句号。因为历史的尽头,是在世人灭亡时,才会到访」
「与人生一样吗?」
「就是那种东西」
人无从意识到自己的诞生,亦无从在死后总结一生。如果能好像反而会很麻烦。一想到必须反思年青时的血气方刚,就不由烦躁了。
历史则无碍。即便是年青时代的血气方刚,也是他人的事例,可以愉快旁观。事不关己,轻松无比。
「你不是能够看见起始的吗?」
「在到达那个时代前,在下就会力竭而亡」
「啊,那会让我为难的……话说,最近你的恩宠之力有没有暴走过?」
「没有」
「是吗?看来是传达官训练有成果了」
亚尔德眺望着飞翔在溪谷中的鸟儿们的身姿。水鸟,猛禽类,候鸟群,在悬崖上筑巢的小鸟们――这里栖息着各种鸟类。土质大概很肥沃吧。
遗憾的是,地形不适宜人类居住。
「这样并不好」
「为什么?」
「训练是为了有效使用恩宠,而非为了不使用」
「没有使用的必要,当然是最好不过的。这样也方便守住你的秘密」
「话是没错」
虽然皇女说的对,但今后,肯定会有不得不用到恩宠之力的时候。就算是现在,想用的话,总能找到用得上的地方。当他不在的时候,博沙王的正使与副使谈过些什么?知道代官带正使去的地方,就能偷窥他们的对话。去被盗贼袭击过的村子,就能追踪盗匪逃窜的方向。
――应该选一个试一下吧?
因为没有晕倒的时间,怎么也无法下定决心。如果要选一个的话,大概会选追踪盗贼吧。但这件事一个人不顶用,带着人手去的话,又需要说明。
引起别人的警戒,就糟了――这对亚尔德也来说一样。原本就因为被突然授予《黑狼公》家名而备受敌视。要是有人将他奇怪的行动与古王国被赐予的恩宠传说联系起来,那么游戏就至此。
现实的诅咒,会追上他的肉身凡躯。
向皇帝学习,穿越沙漠,拉开压倒性距离的话,能得逃掉吗?如果商道的水源比皇帝预料中更早恢复,会怎么样?
如果那样的话,可就不是什么逃跑的问题了。
「你在想什么?亚尔德」
「在下正在想,博沙王大概是一位深受皇帝陛下信任的人吧。如果说有什么会让皇帝陛下胆寒的东西,那么肯定要数支配漠以西的恶梦了。被派至负责守备那个方向,肯定证明他深深信任二皇子」
「这可不好说。皇宫中的人都说父皇讨厌二皇兄哟,还说把他派到边境去,肯定也是出于反感」
这种传闻不应该会流传到皇女的耳中。大概是疑念出现在脸上了吧。明明没有问过什么,皇女却耸了耸肩,回答道,
「上次就说过了吧。那些老家伙,以为我这种黄毛丫头没长眼睛和耳朵。虽然不至于口无遮拦,但那些不该在龙种前面提的流言蜚语,我可听了相当不少」
「在您成为北岭王之后,这种事恐怕就不再有了吧?」
「是啊,想想的话,多少还是被小瞧些,更容易收集情报」
「不能一概而论,在下认为今后能传入您耳中的将不再是愚蠢者的流言,而是智者的建议」
「那我期待着」
亚尔德站起来。
「傍晚前,赶得回府邸吗?」
「哦,差不多是该回去了」
嘴上这么说,但皇女却坐着一动不动。
「今后《天地轮》中的对话,您能否尽可能地告诉在下?」
「我试试吧」
听到这混淆着叹气的回答,亚尔德低头看向皇女。她果然累了吗?虽然很想让她再休息会儿,但只有《天地轮》爱莫能助。
「您没什么干劲?」
皇女抱膝而座,轻声说道,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皇女看上去,就像初次见到时那样瘦小。被她当面指问是否是父皇的部下之后,还不到一年吗?那时候被寒冷弄得红鼻子的皇女相貌,曾经与哭鼻子的妹妹的脸重合过……
如今,皇女的鼻子还是有点红红的。这里地势高峻,寒风刺骨。不是可以长待的地方。
仿佛在向那风述说似的,皇女面朝天空说了起来。
「为什么,必须争斗不可。我,不懂……你能告诉我吗?亚尔德」
被她知道自己在同情她的话,皇女肯定会暴怒的吧。可是,这种只能称之为怜悯的感情充斥着亚尔德的胸口却也是事实。
因为身为女子,便无法成为玉座之争的主角。从一方面来看,这是幸福的。可以退一步,站在不用担心小命不保的地方,隔岸观火――虽然这需要一个善于周旋的前提,但肯定比她的兄长们要轻松。
不过,这份后退的余地,却让少女痛苦。她不是那种能从安全地带旁观的狡猾性格。可是就算她上前劝阻他人别再争斗,也只会被轻蔑地说什么够天真,女人就是这种样子之类的吧。
然后,她的皇兄们便会开始自相残杀。固然不是出于本意,但是他们真的有认真思考过逃避的方法吗?为了满足支持者们,或者说为了肤浅的权力欲,所牺牲所践踏的东西,他们真的明白吗?
事事努力以兄长们的标准来要求自己的少女,所得到的回报就是蔑视?
虽然烦躁,但是要从那种轻率的差别对待中保护皇女,是不可能的。亚尔德所能做的,最多只有确保皇女的人身安全,寻找保持主权的所有手段,为皇女准备更多的选择。而根本性的问题,他却鞭长莫及。
干着急呢,他苦笑了。自己什么时候起变得这么自大了?
人都很容易误以为能够左右他人的行动。可是,现实不是那么简单的东西。
「在下能告诉您的,不是为什么,而是怎么做」
终于皇女抬起头,视线转向他。
「该怎么做?」
「这是只有吾王才能做到的……请您,始终不要改变」
皇女眨了眨眼。
「不要改变?」
「置身于争斗之中的人心,很快会疲惫不堪。一旦紧张地以为周围都是敌人,那么所有人看上去都会带有敌意。持剑怒发冲冠逼近的敌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那是镜中映出的自我身影,如果不发现这点,人便会疯狂」
那是西边皇帝踏上的道路。他的侄子们没有吸取教训,继续踏上那条不归路。
――不希望皇女,也变成那样。
强烈的冲动不假思索地催促着亚尔德说下去。
「请您成为那片孤独景色中的光,带着能映照出冰冻之心以外之物的力量,为了让他们回想起镜中之外那片活生生的世界与自由的天空――请不要改变。因为这样或许有一天,您能拯救您的那些兄长们」
皇女沉默了一会儿。风中绽开的卷发,在寒冷而红彤彤的脸颊周围飘摇。紫色的眼眸中,映着亚尔德的脸。缓缓落下眼皮,再次睁开。皇女的视线转向下方的溪谷,还有无尽的长空。
随后,她听见了此刻为止都不曾传入耳中的水声,此起彼落的鸟啼,以及风的呢喃。
「……世界好美,亚尔德」
「是的」
皇女伸出手,亚尔德接过她的手,扶她站起来。虽然亚尔德觉得皇女不需要自己扶也能站起,但陆伊在场的话,大概会说这是义务吧。
闭上眼,皇女轻声说道,
「就算闭上眼,我也会记住。与你见过的景色是如此美丽……」
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落下睫影。近距离看着,胸口微微有些波动。这张可爱,或者说是无畏的表情,偶尔会显得成熟。就如现在此刻。
熟悉却又陌生。
――对于自己的主人,又知晓多少?
性格大致把握住了,所以能预测她的行动。她虽然很聪明,却也有着与其年纪相适的幼稚言行。不过,常常会做出出乎亚尔德意料的行动。
皇女不会让他失望。就算是让他吃惊,也从没让他觉得丢人。皇女是位不可思议的少女。
长叹一声,皇女睁开眼。
「已经没事了。我说了一堆任性话,抱歉」
「您说了任性话吗?」
「嗯,说了」
皇女松开他的手,重新梳拢被风吹乱的头发。
明明已经是必须回去不可的时候,却怎么也没动静,这或许算是任性吧。不过这种程度,只会惹人怜爱。
不管如何,亚尔德改变了话题。
「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什么?」
「请您通过传达官,向北岭下令。派遣目前可以使用的速度最快的鸟儿前来这里」
「你想干什么?」
「在下要去探明盗贼的老巢」
使用过去视的恩宠,便能快速有效地找出来。
虽然不确定与二皇子的使者所追捕的罪人是否有联系,但只要俘获后交出去,最少能成为赶走使者的借口。
「夜晚时分,鸟儿不会很醒目,从上空跟随过去的身影,危险性很小。不过因为是使用恩宠之力……骑手,在下希望拜托陆伊」
「我就不行吗?」
「要是被他知道在下没有护卫相随带着吾王去那种危险的地方,在下会被陆伊诅咒的,就算他没有动手,在下也会引咎自缢」
「懂啦,懂啦。我只是说说而已。一边说着危险性很少,一边又说什么危险的地方,你说的前后矛盾」
皇女交叉双手,伸了个懒腰。
「您说的对,不过臣子就是该知危而进,主君则该避祸就福。吾王绝不能――」
「够啦。等今晚的《天地轮》一结束,我马上叫人准备。陆伊那家伙,肯定会婉转且华丽地抱怨什么『在我回去前你早说啊』之类的意思。他的抱怨话,就交给你去应付了」
「不必担心,一切在下会负责」
皇女抬头瞅了一眼亚尔德,嘀咕道,
「话说回来,把《金狮子公》的长子与《黑狼公》作为侦察兵来用,肯定会被别人以为我乱出牌」
「那么,使用隐牌吧」
所谓的隐牌,是商队双六中,为了叠加效果而打出的不会当即生效的牌。牌的用途,除了出牌者以外无从知晓。这样能让其他玩家疑神疑鬼,增加游戏的乐趣。不过,这次只是借指暗中行动。
「碰头地点就定在郊外,先拜托塔卢琴送我去那里。那个孩子能迅速把握那周围的地形,寻找适合鸟儿飞降的地方」
「我后天把陆伊叫来,不影响你吧?」
「没有问题,啊,请等一下」
因为皇女正想催鸟儿站起,亚尔德急忙出声道,
「在下这么说,实在非常抱歉。但是鸟儿一旦站起,在下是无法跨上去的。如果是希洛巴,看见在下的脸,就会自己先坐下来」
「……我觉得幸好希洛巴找到了交配的对象哟。如果它的状态还能用的话,你肯定会独自去『危险的地方』吧」
「呵呵,您真会说笑」
这次皇女虽然皱起眉头,却什么也没说。
3
皇女顺口说要一起去碰头的地方,对此亚尔德慎重且坚决的回拒了她。
保险起见,对塔卢琴下了封口令,严禁他向任何人透露与陆伊的会合地点,且出发时间定在皇女连接《天地轮》的时间带。这样,她大概会放弃了吧。
「还是让属下从陆路跟随吧」
杰沙鲁特很执拗。一开始要求骑在鸟上同行,但被塔卢琴拒绝了。因为鸟背上坐不下三人。
在鸟儿的事情上,想让北岭人而且是厩舍的人员让步那是绝不可能的。这一点杰沙鲁特明明也是理解的,却还是不依不饶。当然,塔卢琴也寸步不让。
明明之前吃进了那么多的怀柔招数,但是一旦事关鸟儿,就像是另一笔账,不知该说他是可靠还是可怕。
对塔卢琴死心的杰沙鲁特,直接找上亚尔德。
「属下骑马随行」
「没有意义。动静太大,引起注意会让人为难,而且我也不想在等待上浪费时间」
「只要告诉属下地点,属于可以先行――」
「有什么可担心的?就算被博沙国的捕吏看见,也没什么好遮掩的,能找到盗贼的痕迹自然再好不过,就算不巧遭遇盗贼,你觉得我像是会开战的人吗?」
「这得视情况而定」
亚尔德以手贴胸,起誓道,
「我不会开战的。而且换乘上飞速快的鸟儿,无论发生什么都能逃得掉……对了,这几天没有发生过袭击,确认无误?」
「确认无误」
亚尔德望着地图。在遭受袭击的村子旁记下日期,并排还写着与上次袭击的间隔时间。从时间上来看差不多要再次发生袭击了。如果在现场遭遇的话,就不需要用恩宠之力来追踪了。
――不,就算遭遇贼匪,还是得用上恩宠之力。
要是被发现引起警戒的话就难办了,等对方消失后再追踪才比较安全。而且,这是个好机会。因为追溯的过去并不遥远,对于身体的负担也很会很少,训练到底有没有效果,可以实际感受一下。也是个向陆伊坦白恩宠之力的契机。
听到露台上传来挥翼声,亚尔德叠好地图,收入胸口。刚抬起头,就和老骑士视线交汇。对方还是一脸不死心的表情,他在担心什么?
「虽然觉得不会有事,如果我没有回来,吾王就拜托你了」
「不必拜托,请下令就行了」
「如果我死的话,还谈什么命令不命令的。只能依靠你的善意……对了,你可以把那个名字交给吾王。她是必定能回应阁下信任的人。也许你借了恶鬼之名得到力量。但是,也只是得到力量而已。你的本质还是人,这点请务必不要忘记。其他就轮不到我担心了。大家就拜托你了」
「殿下,这样老朽越发不能让你单独出行」
「我只是夸张地回应一下你夸张的担心而已」
亚尔德披上外套,走向露台。
大鸟旁站着的塔卢琴看到亚尔德后,屈膝先了个礼。这是谁教他的呢,这种动作可别再流传开来。
「辛苦你了」
「哪里的话。这家伙也很高兴,它说这周围的风对翅膀很温柔,所以飞起来很快乐」
「是吗,那么,出发吧」
杰沙鲁特走上前,为了让亚尔德容易骑上去,双手搭了一个踏台。看到亚尔德顺利跨上鸟背后,用不快的声音关照塔卢琴道,
「一切以殿下的安全为重」
「是」
「殿下,老朽等您平安归来」
「你安心休息吧」
鸟儿展翅,杰沙鲁特退后。
听说是耐力很差的老年鸟,但振翅的力量却不少。卷动包裹着风,轻蹬一下露台,眨眼便腾空而起。
天空被厚厚的云层覆盖,视界不是很清晰。但是对于秘密行动来说,这样的天气却是正好吧。不必担心被无关者目击,也不会有来自敌人的盛大欢迎。
最担心的是降雨。虽然降雨不会影响鸟儿的飞行,但问题在于亚尔德。本来如果是能与鸟儿心灵相通的骑士,是不会受寒冷空气的影响,同样也不会受到雨水的侵袭。但亚尔德却不在此列。他只能望云兴叹,不停祈祷千万别下雨。
――下雨的话,播种的季节就近了。
这周围地区,在洪水季节过后,才开始播种。一方面是因为种子被洪水冲走是极大的浪费,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被雪山融水冲刷过的土地会很肥沃。
『达古旺』这个词,听说在南方的古语中有『暴水』的意思。达古旺河的河道似乎曾经多次改变过,这应该与都市的兴亡有很深的关系。虽然调查过记录,但是那种历史文件却不存在。这是厌烦文字记录的南方人,施展统治力的结果。真是够讨厌的。
根据找到水路设计图时听到的说明,达古旺河要比看来来深得多,虽然水量巨大,河道却很狭隘。这周围柔软地基与坚硬地基参差交错,水流一边深深削掘地层,一边流过柔软的地区。这股细流一旦激增水量,就会具有连坚硬地基也能贯穿的破坏力。这似乎就是造成洪水的原因。
坚硬的地基在河流沿岸形成倾斜的平坦地,被用来作为耕地。洪水会把充满养分的柔软泥土带到那里,但是洪水带来的并非都是好事。家居和家畜也会被冲走,时而会出现死者。水量的激增,很难事先预测。
如果运河能够修完,就能回避暴水带来的不利,而独享有利的一面。
视察近郊耕地的时候,视界突然晃动,周围瞬间被一片金黄的穗波给覆盖――这是最近经历过的唯一一次恩宠的暴走。如果是预测未来丰收的预祝之力该多好,可是他能看见的只有过去。
「好像已经有人先到了」
听到塔卢琴的话,回过神来。
会合地点接近沙漠的边缘。在一片低矮岩山中间,离村落也有相当远的一段距离,不引人注目。还有能够在某种程度上避雨的岩棚。
「你地点选得不错呢」
虽然只是实话实说,塔卢琴却非常高兴。因为厩舍长不太夸奖他,所以还不习惯吧。
「非常感谢您这么说!」
「不不……该道谢的是我」
地上看不见鸟儿的身影,考虑到对方是陆伊,肯定是把鸟儿藏得很好吧。
――不过,瞒不了塔卢琴。
只要感知到鸟儿的存在,就能间接知道骑手的存在。亚尔德认为轻而易举地与复数鸟儿连接心灵的能力,根据使用方法的不同,会变成得恐怖。
平安着陆后,亚尔德刚刚手忙脚乱地从鸟儿上下来,就听到一个声音。
「久违了呢,尚书卿」
从稍微上方的岩棚处,骑士低头看着这边。这就是所谓的婉转且华丽地表示『在我回去前你早说啊』的问候吧。别说什么久违不久违的,明明三天前才交谈过。原来如此,作为简单扼要来说,这不算是太难听的挖苦……大概是吧。
虽然是无关正题的事情,但他长发飘逸地走在岩石间的样子,帅气到非现实的程度。敌人大概也会迷上他吧。美貌到这种地步就成武器了。
「辛苦你远道来一趟」
「只要是大公的召唤,公主殿下的命令,我随时都愿意效劳。那么……需要飞往哪里?」
亚尔德取出地图,摊开给他看。
「去这个村子」
朝地图探头的不仅仅是陆伊,还有塔卢琴。少年在亚尔德指出目的地后,抢先点出了目前所在的岩山位置。
「今晚月亮和星星无法引路,只能一边看着地形一边飞翔。这片低矮岩山的尾部,长长延伸。就像是沙漠与绿地的边界似的,很好辨认。沿着这里走,就能看见达古旺河的支流。目的地就是支流边的村子。驾鸟的话,一会儿就能到」
陆伊微微挑了挑眉毛。
「没有人带路」
亚尔德急忙接过话。
「这边的是只老年鸟。经过村子后,不知道还得飞多久。所以我让他先回去了」
不出所料,塔卢琴插嘴道,
「还是让我把你们带把村子――」
「仅仅是找到这里,给它的负担就已经很重了。让鸟儿回我的宅邸休息去吧――还有你自己也好好休息」
「可是」
「你要明白,这只鸟儿关系到北岭王的性命」
塔卢琴闭嘴了。
并不是打倒斥责他,语气也许有点严格了。亚尔德把手放在少年的肩膀上。
「万一在我离开的时候,发生了必须让北岭王逃走的情况该如何是好?正因为有鸟儿和你在,我才能安心离开吾王的身边。你明白了吗?」
「……是」
少年涨红了脸。早就觉得这孩子是个一旦被交予重要任务便会热血澎湃的类型,看来是没错了。希望他别热血过头,一边这么心想着,亚尔德一边叠起地图。
「那么,你先回去吧」
「祝你长风万里」
听到陆伊的道别,少年迅速纵身跃上鸟背,回答道,
「也祝您……武运长隆」
武运什么的还是免了吧,虽然心里这么想,但在说出道别话前,少年就和鸟儿一起消失在夜空中。大概是负重减轻的缘故吧,速度好快。陆伊不由惊讶道,
「……那种速度居然是老年鸟啊,真令我吃惊」
「塔卢琴作为骑手是一流的」
「听厩舍长说,他似乎已经掌握了所有不会给鸟儿造成负担的技巧呢」
陆伊盘起胳膊,转过头来。
「然后呢?能否请教您把我叫到这里来的理由吗?如果是单纯寻找盗贼根据地的话,不必指名我吧?」
「因为我需要的是一个口风紧,可以信任,实力强,不必多做解释的骑士」
「我的部下,全部都是这样哟,哦不,嘛……也有几个不太靠谱的家伙」
「总之,除了吾王以外,能让我放心坦白恩宠之力的人,就只有你了」
似乎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只是张开着嘴,陆伊脸上的表情消失了。
亚尔德耸了耸肩,看到他这副模样,反而难以开口了。
「我们接下来要去的村子,在大约十五天前受到了盗贼的袭击,有村民死亡」
「十五天前?」
「我的力量就是这种方面的」
对于说出口,有些抵抗。虽然决心坦白,但在与自己意志无关的地方,出现了排斥。其根源大概是恐惧吧。
想要打消却也无法打消,再怎么封印也会渗出。就像是烙印在灵魂上似的难以消除。它肯定会伴随自己一生吧。只希望这一生的时间不会太长。
「走吧,我不想浪费时间」
陆伊虽然看起来不太能接受,但还是把鸟儿从藏身处牵了出来。他似乎终于记得亚尔德无法凭借一己之力跨上鸟背,牵着鸟儿走到低一层的岩石上。事关他人,便重视方便甚至于美学,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帝国人。
「虽然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啊?」
「两个大男人同乘一匹鸟,可真是非常无趣呢」
「……如此不值一提的小事不说也罢」
「这是相当重要的哟,事关斗志」
「就当是为了皇女殿下如何?」
听到他哼了一声,到底不至于连哼哼声都会显得华丽。
「那可不能归入女性范畴」
「好吧,那么,你就把我当成女性如何?反正我没有什么男子汉气概,将就着总行了吧」
「那还是请等您拥有了女性气质后再说吧……不,不行。收回前言。您的女性风格,我实在不愿想像,请绝对别变成那样」
「被你这么说,我反而想努力试试了。下次再有这种机会,我会先做些准备」
陆伊的废话停止了。寂静真好,亚尔德这么心想。夜晚与静谧相得益彰。
就如塔卢琴所说,这道岩山,正好是沙漠与绿洲的缓冲带。沿着称之为山脊来说有些名不副实的低岩前进,不久,看到了一条细长的河流。这是达古旺的支流。
这条无名的支流,在将进未进沙漠的地方,转入地下消失不见。听说干流发洪水的时候,不会给这条支流带来灾害。但同时也意味着周围的土地失去了天然施肥的机会。
「看见了,就是那里吧」
「应该是的。请在村子的尽头着落」
这片地区有一个习惯,组成村子的人家全部集中在一个地方,耕地则遍布在其周围。土地所属的划分意识,似乎很薄弱。名为村落的共同体,一起耕种,一起收割。然后,分享果实。
据说这里的居民中,流浪到此定居的人数要原居民更多。而这也是上代《黑狼公》安排的。原来如此,因为对于土地的执着淡薄,缺少所有权意识,才能推行这样的政策。
由于沙漠民族与支配这周围地区的南方藩王间,持续着以百年为单位的斗争,结果造成无数人流离失所,土地荒废。穿越沙漠的功臣上代《黑狼公》竟然被赐予这种荒野,其实是件很奇怪的事。不过上代《黑狼公》将皇帝在穿越沙漠中造成的难民集中起来,赐予他们土地,积极努力地推动垦荒。从石冉佳翻找出的旧记录中,似乎可以看到至今以来无从得知的上代《黑狼公》的身影,这是很有趣的事。
不必凡事都依靠过去视的恩宠,有些事调查一下就能知道――不过,眼下却不同。
――非使用不可。
村子的尽头,也就是耕地的尽头。大概是不必担心洪水的关系吧,这里已经完成了春天的播种。稍微踩踩地面便会尘土飞扬。以麦秆编织成的网绳压住了被风一吹就会飘散的表土。听说,有没有这东西,差别巨大――而想出这个办法的,也是上代《黑狼公》收留的难民之一。
「盗贼好像逃往沙漠那边了」
「在十五天前?」
点点头,亚尔德闭上眼。深深吐了口气。去了北岭的传达官曾经说过话,在耳边苏醒。
――深吸一口气。不能着急,首先,从呼吸开始。
「听说《金狮子公》家的皇室血脉并不强……试试看来吧,请把意识集中在龙种的恩宠上。如果你有过训练的经历,我学到的呼吸法对你应该也会有效」
「什么意思?」
「也许和鸟儿连接心灵差不多……把手给我」
陆伊的手放在亚尔德递出的手掌上。与男人手牵手之类的玩笑,陆伊到底是没说出来,虽然一脸紧张的表情,但藏在骑士表情底下的其实是兴奋和期待,纯属好奇心范畴。
所以,不是为了陆伊,而是为了放松自己,亚尔德微笑起来。
「我所能见的一切,敬请欣赏」
――必须让自己的内在化为空洞,成为容器,成为收纳的容器。
吸气,呼气,传达官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教导过,还亲自示范。
――容器形成后,力量就会到来。
传达官所说的那种力量,亚尔德从没有捕捉到过。无论怎么让呼吸变得悠长,甚至是到快昏厥的地步。
然而,现在。
甚至没有去留意那种力量。
从彼方,白银色的光芒如游矢般飞射而来。一头扎入他内在的空洞溢满那里。世界一片灼热,被那光炙烤着。
明白银光便是力量是在被溢满之后的事了。
为什么?从何处而来?怎么来的?……这些疑问被亚尔德压回心底。此刻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现在的话,能够充分使用恩宠之力。
他把视线投向村子。
――十五天前。
回忆起把握时间的感觉。指尖,一点点聚焦起力量。周围变亮又变暗。村民们掀掉防风用的网绳。表情疲惫地走来走去。太阳从西边沙漠露出来,又回到东边的山地。风吹,小雨逆向蹿上天空。银色的雨点变成一根根细针,刺入云层。
被逆转的世界吞没,亚尔德时而化为轻风,时而化为随风而动的砂粒,在空中飞舞。
――十五天。
他重新集中注意力,把散入时间之中的意识,努力汇集起来。
沙漠扬起沙尘。是盗贼团。他们倒退回来了。亚尔德拉住陆伊的手,问道,
「能看见吗?」
「大概能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沿时间逆行了十五天」
亚尔德头也不回地注视着盗贼团回答。马群后退着冲入村子。村子方向的天空一片通明。是火灾。是贼人放的火吗?或者,惊惶失措的村民打翻了油灯而引起的呢?记得这场火灾中出现了死者。
亚尔德停下盗贼团的动作。
也许能够确认杀害村民的主犯,虽然有些犹豫,但优先顺利来之前就定好了。不再让无辜的村民出现牺牲者。
「我们跟上去吧」
「了解。对了,如果松开手的话,我是不是就看不见了?需要再重新连接?」
「不知道,因为我从没试过」
陆伊沉吟了下,很快下定决心。
「我集中精神驾鸟,只要有您的指示,应该能追上吧。我松手了……起飞!」
明明是近在咫尺的挥翼声,却如此遥远。在松开陆伊的手后,亚尔德也随之失去了与现世连接之物。身体感觉开始变淡,真实的时间在闪烁后,消失。
「老师,您能听得见吗?」
亚尔德放开了停止的时间。刚才的光还停留在他的体内,仿佛在召唤他似的。盗贼开始动了,超过了他们。亚尔德催促着时间,手上握住的东西,突然飞向虚空。
沙尘动了,可以看见汗水淋淋的马脖子。在风中挥舞着血刀的骑手,踢了踢马腹。沙尘滚滚,宝贵的表土,散入风中。
陆伊的声音,援着亚尔德的意识。
「方向往何方?」
「左边,大约一手臂」
「……这是什么指示啊」
鸟儿远远比亚尔德预测中快得多,甚至险些来不极推进盗贼团的时间。第一次认识到无论是加速时间还是放缓时间都是需要花力气的。至今以来,都是一团糟似的绕在一起。但现在却明白了,在哪个部分需要分配多少力气,能够主动去意识到。
「原来如此……」
这就是定值法吗?终于理解了。
「什么原来如此?」
「稍微有些偏了,让鸟儿的鼻尖往右一点」
盗贼团发起袭击的夜晚,似乎无云。沙漠被星光映衬成一片银色海洋。
好美,亚尔德心想。连沙尘看上去也好像布满魔法的光泽。
陆伊的声音插入到这片幻视的光景中。
「盗贼没带上多余的装备。如果没有与补给部队合流,那么在移动距离上就快接近极限了。请您看仔细了」
亚尔德再次加速时间。沙尘变薄,马群露出身影。大致上有十骑以上,三十骑未满的样子吧。沙尘之所以会变得稀薄,是因为他们进入了岩石地步吧。远方有一片凹凸不平的黑影,马群消失于其中。
「您说他们进入了岩山?」
「……不,那里……不是山」
陆伊压低了声音道,
「不是山?」
「有炊烟,有人。提升高度」
俯视着遥远的地面,为是否该结束过去视而有些犹豫。这里不一定就是终点。如果不过是中转地的话,必须继续跟踪下去。
「那里是废墟」
陆伊的轻呼声被风吹得四分五裂,似乎漏听了一句。
亚尔德眨了眨眼。然后,啊,低喊了一声。
力量,断开了。
突然,沉重的疲倦感袭来。过去的光景虽然瞬间退去,但现在的景色也几乎看不清。并非仅仅因为此刻是夜晚,视线的焦点对不起来。眼泪渗出,亚尔德用手指揉了揉眼睛。脑袋深处,开始阵阵刺疼。
「老师?」
头晕耳鸣,好像有谁在堵住自己的耳朵似的,就算用手指捅了捅耳朵,也一点也没用。
手,被陆伊抓住了。
「您没事吧?」
「抱歉……也许,相当地,有事」
「降落吧,如果您在鸟背上吐了,这只鸟可就再也不肯让您坐上来了」
为什么他明白自己快吐了?虽然很想问问理由,但是忙着和涌上来的呕吐感作战,没功夫开口。
这种感觉真是久违了,在来到自己的领地后,还从没呕吐的记忆。大概是气候很养身吧。孩提时代也是住在沙漠近郊,古王国原本应该也毗邻沙漠。
记得那是在第一王朝,古王国历多少年的事?亚尔德一边挖掘着记忆,一边抗过了第一波呕吐感。这样稍微能放松些了。不,又来了。要是撑不住,被鸟儿讨厌的话可就麻烦了。
据说即便湖泊干涸,沙漠化不断,古王国的王却不采取任何对策。因为只要有恩宠之力,即便置身于荒芜的土地,也能享受往日的美景。
历史上留名的古王国的王们,都是一些超级身强力壮的家伙吗?亚尔德不过是观看十五天前的光景,就沦落到这番田地。而且,这次还是借助于外部引导的力量。
――力量,是从沙漠方向来的。
那到底是什么?没有从容思考的余地,再次忍过一次呕吐感后,从鸟背上滚了下来,一边心想着饶了我吧,一边吐出嘴里的沙子。接着,啊呀,醒悟到,什么时候已经降落了?
总之,确认已经回到地面后,再也不能忍了。
「水」
吐了一阵子后,陆伊递来水筒。这时候才终于注意到自己的大意了。如果是亚尔德一个人的话,别说食物了,就连饮用水也没有,唯一有的只是地图。自己怎么就这么不学乖呢。
「您总是晕倒的原因,就是这个吗?」
「并非……都是。也有部分是因为天生体弱」
亚尔德小心翼翼地含了口水。嘴里又苦又酸。想去掉这怪味道,一口气把水咽了下去,结果却被呛到又吐了一地。
要忍耐,一边心想着一边问道,
「侦察得怎么样了?」
「我从上空飞了一圈。他们即没做什么高明的隐蔽,也没有派人警戒。至今以来居然没被发现,实在有够奇怪。使用北岭骑士团的话,轻松就能把他们一网打尽」
「这不是北岭的问题,擅自使用飞鸟的话……」
「之所以把我叫来,是因为这也事关北岭吧?有说错吗?」
「虽然没有说错,但是现在的北岭王和宰相都不在,如果连将军也长期失踪的话――」
陆伊耸了耸肩。
「可能的话,我也想天亮前返回北岭哟――但无论是鸟还是人都精疲力竭了。休息一个白天,明天晚上回去吧」
北岭那边会不会出什么问题――刚想这么问,一口痰赌在喉咙里出不了声。稀里糊涂地想把痰往下咽,这下呕吐感又冲了上来,勉勉强强总算是屏住了。
吐泻物的味道不好闻。亚尔德站起身,握着陆伊关心地伸出的手,走了二十多步,就已经到极限了。
让亚尔德坐在岩石上后,陆伊返身开始踢沙子。看了一会儿后,发现了他的目的。他在用沙子把吐出来的东西给盖掉。幸好刚才没力气去问他在做什么。
搞定之后,亚尔德看到陆伊朝自己起来,便问出一个更妥当些的疑问。
「这里,是哪里?」
「虽然拉开了些距离,但还在废墟范围内。这里往昔大概是个规模相当大的都市吧。老师您现在坐着的地方,大概是根折断的柱子……这种石材的出产地,并不在这里哟。质地相当坚硬,但表面却这么坑坑洼洼,看来相当古老」
为陆伊的眼力之准而惊讶,难怪他府邸的每个角落都尽善尽美。
「这片地区,应该没有过都市」
亚尔德脑中浮现起地图,这是他在被人用疗养的名义软禁起来的时候,从纳格宾和杰沙鲁特那里打听到的,然后在脑中绘制的地图。那两人一边闭嘴一边告诉了自己那个曾经繁荣于沙漠,却被帝国击溃毁灭的商队都市群。水之都阿尔汗,光之城伊星,群星之泉乌露拉库,迷路城辛历鲁,还有治愈之城西华……无论哪个城市,位置与这里都对不上。
陆伊环视了一圈后,答道,
「这里变成废墟,是在穿越沙漠的很久之前哟」
亚尔德低头看着自己坐的石块,把远方的石料运来需要强大的经济实力。
沙漠尽头,曾经繁荣的都市。在帝国到来时,早已毁灭――
「是坦达」
「……您说什么?」
「曾经有个信奉太阳神坦达的都市……它在数百年前就毁灭了……据说那里曾经作为商道的起点繁荣一时,如果是在这个位置,并不算奇怪」
「哦,它为什么毁灭?」
「有个传说,说是因为设计消灭《怪鸟骑士团》不成,遭到报复而毁灭的。大概是这样传说」
「您见过吗?」
亚尔德想笑,却咳了出来。
「不不……如果我有无限的体力则另当而论」
「是吗?抱歉,问了一个失礼的问题」
陆伊往他身边弯腰坐下。看到他担心的目光,亚尔德努力露出微笑道,
「没事的,十五天的程度,还不至于昏倒。这次,算是相当顺利」
「如果老师有个万一,公主殿下一定会要我小命的」
「死在女性手上,不正是你的夙愿吗?」
「所以我不是说过很多次了吗,她可不能算是女性……对了,为北岭取回羽翼的时候,也是这样干的吗?换句话说,就是用这种方法,得到神之名?」
「是的」
「您到底追溯到多少年前了?」
「不好说,一千年,又或者是二千年吧。不是很确定,那是遥远的神话时代」
叹了口气,陆伊垂下头。
「如此枉费勇敢,已经到了让我佩服的境地」
「当事人的我认为那不算枉费」
「嘛,也对,不算枉费,托您的福,北岭才能得救,公主殿下也一样」
「真要的是得救,就太好了……」
亚尔德抬头看着天空。上面依旧是被厚厚的云层覆盖。虽然看不见,但在云的另一头,肯定着一轮明月,一片星空。就好像时间之雾的彼方,肯定掩埋着过去的真相一般。
不过,能够看透,真的能无条件地说是善吗?期盼晴天固然是人的恣意,但期盼的晴天并不一定会带来好运。
羽翼已经把北岭逼入了危险的立场之中。今后,会不会诅咒羽翼的复活还是个两说的问题。
「您第一次晕倒的时候,看见了什么?」
「第一次?哦,那个时候,并不是我想看才看的。我的家系传承的恩宠之力很薄弱,本以为已经断绝了。即没有能指导我的人,也没有记录可查。那本来是种秘传吧……而我的父母,对别人隐瞒了我拥有恩宠之力的事,一直以来我也是尽可能不去意识它生活着。只是,偶然会发生失控……」
「然后您就倒下?」
亚尔德苦笑了一下。这次,没有咳出来。
「是的,不过,最近,恩宠之力似乎变强了。皇家传承的力量,还有我所具有的力量都有增加……这种东西,明明不存在才好」
「这可不好说呢,我觉得很方便啊。公主殿下失踪的时候,您就是像刚才那样追踪的吧」
「那是枉费勇敢呢」
「说得对!您应该带人一起去才对。独自去,太欠考虑。话说您是怎么驾御鸟儿的?」
虽然事到如今才为去年的事情来教训自己似乎有些说不过去,但这是理正言顺的指责,亚尔德缩了缩脖子,回答道,
「一切交给希洛巴自己」
陆伊的嘴巴打结了。
看来必须再多做些辩白才行。亚尔德小声地继续说道,
「我只能看见自己所在位置的过去场景,所以无法待在城堡里搜索。无奈之下只好……」
「今后禁止您单独追踪」
「不过,总不能每次都把你找来。更不要说拜托皇女殿下做我的护卫」
陆伊微微皱了皱眉头。
过了一会儿后,他如同在聊天似的,把他的想法转换成了语言。
「那么说来,您并不信任杰沙鲁特」
「他有太多秘密。虽然不是在怀疑他什么,但我并不认为他已经把一切都向我坦白了。所以我也就只有保留些秘密了」
「公主殿下姑且不说,您真的愿意相信我吗?」
「陆伊阁下,骑士不该用这种说话方式的吧」
「那我该怎么回答您才会满意?」
「『不会让阁下的信任落空,以此剑发誓保守秘密』,你只要这么说就可以了」
陆伊一瞬间瞪大了眼睛。接着,大声笑了起来。并不是平时那种装腔作势的笑容,而是少年般纯真的表情。
这样的笑容,长公主肯定早已舍弃了吧,她是否为此后悔过?
「好吧,不过如果一旦我认为会因此伤害公主,不保障会遵守誓言。毕竟我的剑侍奉的主人是公主殿下」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请你随意处置。另外,还有一件事希望你能记得」
「什么?」
「我的先祖曾经因为这种力量而被当权者幽禁。我所说的当权者,就是……皇祖。先祖为了我们一族的平安与显达,大概是与皇祖做了什么交易吧。由于誓约的内容无从得知,只能推测。但我想应该是在协助龙种方面,使用了某些特殊的恩宠之力。那是连皇祖都贪图的东西」
「也就是说?」
亚尔德眨了眨眼后,骑士耸肩道,
「说明固然很感谢,但我希望您能直截了当地告诉我需要做什么。所谓的命令,就该简单明了。不要让人有误会的余地,扼要就好」
「这不是命令,而是拜托……希望你能保密。虽然这么说有些啰嗦,但在不同人的眼中,也许会认为这种力量的价值超出你所认为的范围吧。比如,被真上陛下知道的话――」
稍微想了想,陆伊梳拢起散开的头发,站了起来。
「确实,传入陛下耳中的话,大概会觉得给女儿太浪费,把您调走吧。这就让人困扰了呢。不过,就算被别人知道了,我可不认为您会乐于去协助别人」
「这世上有无数种强制的方法吧。投药之类……嘛,拷问的话,我的体力大概受不住吧,期待别用上这种手段」
「请您别做这种古怪的期待。总之,您如果已经恢复的话,我们就回去吧。太慢悠悠的话,睡觉时间可就保不住了」
「你不是说明天要休息一个白天吗?」
陆伊呆滞地低头看着亚尔德。
「我说的不是自己,而是您的睡眠时间」
4
杰沙鲁特等在露台,他似乎一直没睡。
亚尔德的脚刚刚着地,就被问道,
「情况如何?」
「大概找到了。不过――」
你知不知道一处非常古老的废墟?刚想这么问,陆伊出声道,
「鸟儿就系在这里吗?」
「已经准备好水和饮料了!」
同样没有睡觉一直等着的塔卢琴见缝插针地回答。啊,是吗,亚尔德点点头。考虑到这个露台就是第二厩舍,许多东西似乎就不得不放弃了。
「请随意」
杰沙鲁特再次问道,
「今晚,盗贼没有出动。您是怎么发现他们的?」
亚尔德看着杰沙鲁特,老骑士也回视着他。彼此都发现了这段话的意义。他们几乎是在同时注意到的。
去确认是自杀行为吧。可是,装作不知道也行不通。
于是开口把想到的都说了出来。
「这次行动是二天前决定的,所以早就做好了准备吧。让他们『不要发动袭击』」
不存在任何监视整个《黑狼公》领地,并且瞬间传递情报的手段。所以也不可能断言盗贼没有出动――除非是在领主展开搜索前,就命令他们今晚不准出动。
不等杰沙鲁特作答,也不等亚尔德继续说下去,陆伊抢先一步插入两人中间,他拔出了剑。
亚尔德急忙按住骑士的手。对方有鬼神附身,就算陆伊再强也没有胜算。
「别管我,快去找王」
陆伊的视线没有从杰沙鲁特身上离开,他大喊道,
「塔卢琴,带公主走」
鸟儿没有挥动翅膀。杰沙鲁特在眨眼间掠过,夺走了缰绳。他的另一只手也拔出了剑。剑尖指向的是鸟儿的胸口。
塔卢琴僵住了,他的那副表情就算昏过去也不奇怪。
杰沙鲁特像是在告诫般说道,
「皇女殿下已经就寝。随便吵醒她,老朽觉得不太明智呢」
陆伊刚想说些什么,却被亚尔德以手制止了。骑士皱起脸,就像在说交换条件似的,身体一挣,确保了手臂的自由。
一边提醒自己注意不要去想指着鸟儿的那把剑,亚尔德一边缓缓开口道,
「判断是否明智的是我们」
「消息确实是老朽放出去的。大公一定要认为老朽是个叛徒,老朽也无话可说,愿意接受。不过,这都是为了遵守上代大公的遣命」
――他在撒谎?
杰沙鲁特如果撒谎的话,无法从表情和声音中判断。刚才,也只是觉得逻辑上很奇怪。
仔细想想,那处地方有水源存在,而杰沙鲁特和石冉佳却对此一无所知这件事本身就不对劲。以前向杰沙鲁特寻问坦达神殿位置时,他就曾经回答的模棱两可,现在想来,当然是这位老将故意为之。
虽然其他还有许多零零碎碎可以想到的线索,但事已至此,多想也没什么意义。隐瞒盗贼的藏身处这是事实,对方已经承认了。问题的焦点已经移到发现这件事的亚尔德打算之后怎么办。
杰沙鲁特想让自己恢复对他信任,那就顺势推舟。不然,别说是现场的三人,就连皇女也会有危险。
「那是什么样的誓约?」
「此事――只能告诉大公一人」
亚尔德稍稍想了想。虽然陆伊发挥了自制心保持沉默,但想让他现在退开,是不可能的吧。
「我希望陆伊阁下也一起同席」
杰沙鲁特略微眯起了眼。
「如果他本人愿意的话」
「那当然」
陆伊即答,亚尔德扬了扬下巴,指着杰沙鲁特的剑。
「请把那个收起来。陆伊阁下也收起剑。我不想让鸟儿的性命再蒙受任何危险。塔卢琴,带鸟儿去旁边的露台」
只要塔卢琴和鸟儿无事,皇女就能逃离。
――万一皇女已经被控制了呢?
冷静点,亚尔德劝说自己。如果杰沙鲁特早就打算与亚尔德摊牌敌对,事情就不会是这种发展了。暴露是偶然的。就算他一开始就打算这么做,也不会让皇女这般如此高利用价值的存在,受到什么危害。杰沙鲁特虽然对于行使暴力没有任何踌躇,但在背后却有着详细周到的得失计算。
杰沙鲁特收回剑,放开缰绳。
「如您所愿」
虽然老骑士收回了剑,但陆伊还是没有动。
塔卢琴骑上鸟,像是寻求批准似的看着亚尔德。就仿佛在要求留下来战斗――刚想到此,亚尔德便愕然了。
不是仿佛,少年是认真的。
「快走吧,塔卢琴。刚才,我已经教过你了吧」
他和鸟儿是皇女的救生绳,刚刚告诫过他吧。少年听到亚尔德的话后,才突然想起似的,似乎回想起来了。换言之,刚才忘记了……这么一想,一下子觉得很累。
鸟儿踏着地面,似乎生气的样子。但塔卢琴很快夺过主导权,让它服服帖帖地移动。
啊呀啊呀,亚尔德稍微放松了些。
「大公,请先进房里去吧,您很累了吧,晚饭已经备好。如果您怀疑的话,老朽愿意先试吃」
「没有必要试吃」
要杀自己这么虚弱的人,用毒药实在太浪费了。不过,倒是希望他能先试试味道。
陆伊一把抓住亚尔德的袖口,阻止他继续走进去。陆伊瞪着杰沙鲁特,宣布道,
「你先进,接着是我。我要确认里面有没有危险」
刚想说不要,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这次要是不按陆伊的意思去做,似乎会挨上一顿无妄之灾。
「杰沙鲁特,按他说的做」
「遵命」
带头走在前面的杰沙鲁特,整个后背无防备地露了出来。如果是有眼力的人或许能看出杀气来。但对于武道一窍不通的亚尔德是一点也看不出个究竟。
室内黑漆漆的,虽然备好了些灯火,但并非每个角落都可以照到。在所有可以藏人的阴影处,陆伊迅速查看了一番。这方面的事决定全部交给他,亚尔德走向排着碟子的小桌方向走去。看见了盛着宓夏亲传的烤点心的碟子,有些吃惊。这个的味道,应该不至于让自己的嘴巴抽筋。
面朝桌子的椅子只有一个。迅速在那里坐下,亚尔德朝两人出声道,
「你们能自己找把椅子来吗?」
杰沙鲁特顺从地点头,陆伊则站到亚尔德身旁一动不动。
「我站着就好」
「你应该也很累了吧,还是休息一下比较好」
平静地抬头看着他,结果却被瞪了。现在是休息的时候吗?陆伊的表情在无声地抗议。嘛,也是。
亚尔德看到正对面坐下来的杰沙鲁特。老骑士的手轻轻一动,指着桌上。
「从哪里开始试吃比较好?」
「没有必要。我感觉不太舒服,刚刚吐过。所以不想吃东西,只想早点睡觉……你刚才说的与上代的誓约,可以告诉我了吗?」
「如果是您的命令」
「我命令你说」
「这个秘密,老朽本来希望尽可能只有自己知道。因为不希望给您造成麻烦,但事已至此,容不得老朽再有犹豫了……我承诺过上代黑狼公,照顾在那块土地上隐藏的沙漠王族的幸存者」
为了理解其话中的意义,需要花上点时间。
「……是阿尔汗的?」
「他们并不信任老朽。就算问了,也得不到回答。关于他们的详情,您可以认为老朽也不甚清楚。不过,那里的王族并非一人两人。数个沙漠国家的幸存王族都在那里生活。其中,老朽只知道有阿尔汗最后的王妃和王子……老朽根据上代大公的命令,帮助他们」
下意识,亚尔德的手从嘴边移到了下巴周围摩挲起来。感觉似乎一不小心,就会怪叫着从露台跳下去。
「以帝国的基准来看,他们可是叛逆」
穿越沙漠,也有着所谓的大义名分。皇帝是为了从野蛮的沙漠诸国手中拯救南方诸藩,才举兵出征的。随后顺势应诸藩的请求,成为支配者。所以沙漠王族自然是对帝国刀刃向相的叛逆,叛逆--只要是活着的。
帝国将沙漠诸国一并毁灭。千辛万苦幸存下来的,个个都有深仇大恨。所以怎么可以聚焦那些亡国之民。更不要说是昔日荣光象征的存在――曾经的王族,怎么可以他们留下活口。
「老朽知道」
杰沙鲁特颜色一点未变。亚尔德则是胃快要整个翻转过来的感觉。
「你说是上代大公要求你窝藏他们?」
「是的」
陆伊嗤之以鼻。
「谁会信你」
「没有请阁下相信的必要」
悠然回答后,杰沙鲁特看着亚尔德。表情就像在说――您相信我吗?
真是难以回答,亚尔德心想。直觉告诉他,上代大公确实有可能会干出这种事。
在调查记录时候隐约感到的上代大公的形象,与杰沙鲁特的坦白的实情合乎一致。上代,确实是皇帝的心腹。但是,偶尔会抗命主君,甚至还会公然反对。在自己的领地中收留难民,帮助他们在新的土地上扎根。肯为那些在穿越沙漠和真帝国建国的阴影中成为牺牲品的普通人做些什么的,恐怕也只有上代《黑狼公》这样的贵族吧。
不过,王族毕竟是国家的象征。让他们活下来,并不是明智的决定。就算上代黑狼公同情那些国破家亡者――或者说,正因如此,才不该这么做。那些代代侍奉王族的人民要是集中起来,帝国肯定会很乐于将他们一网打尽吧。好不容易幸存下来的人,就这样会死于非命。
「陛下知道这件事吗?」
「不知道」
我想也是,亚尔德心中暗道。真上皇帝可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随后――带着苦笑,亚尔德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心软的人。
杰沙鲁特知道这点。正因为知道,所以才说了这些。由于太过离奇,反而难以觉得是谎言。如果想骗自己的话,杰沙鲁特会编一个更有说服力的故事吧。
「石冉佳也是知道的吧?」
「是的」
真想抱头了。接着又想到另一件事。
「他私吞的公款,是上代为了窝藏那些人而花费的吧」
陆伊哼哼着说道,
「……如果是真的,做这种决定的人绝对不正常」
「确实,如果被陛下知道的话,可不是我一个人掉脑袋就能解决的。或许是趁现在辞掉北岭的宰相一职比较好。没能派上什么用,就要辞职,让我深感愧疚……」
「怎么变成这种结论了」
很少有机会听到这种比呻吟更低沉的声音,陆伊如此露骨地表示不愉快同样很罕见,即不华丽也不委婉,气氛实在难以一笑了之。
「我的意思是,不能把北岭卷入这种事中」
「你相信这个男人说的?上代遗命什么的,谁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他不是在推卸自己的责任?」
杰沙鲁特沉默不语。没办法,亚尔德只好为杰沙鲁特辩解起来。
「确实没有证据能证明吧。可是,如果眼下确实窝藏着沙漠叛逆的话,要负起责任的,不是杰沙鲁特也不是上代黑狼公,而是我。所以,能不能证明并不重要」
「那么,什么才是重要的?」
「我是不是要把他们交给帝国,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吧」
陆伊张开嘴,然后又闭上。
他的眼神仿佛看见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东西。随后,他的肩膀垮下来。
「原来是这么回事」
他似乎自说自话地理解了,比亚尔德自己下定决心还早。
――嘛,不言自明。
亚尔德是个心软的人,甚至在这方面,能算得上是坚决。当他知道了沙漠民族,且是那些传闻中被灭国的人们暗中幸存下来的时候,就松了一口气。他当然不可能把他们推入火海。
陆伊也好老骑士也罢都很清楚亚尔德的心软之处,坦白其实是有胜算的豪赌。
「有几件事希望你能说明一下」
「何事?」
「为什么他们会变成盗贼」
「大公已经找到他们的根据地了吧。您在那里有看见耕地吗?有见到家畜吗?……那种规模的水源,甚至连自给自足都不能指望」
「你没有给过他们援助吗?」
「他们始终坚守万事不靠外人的态度。就算向他们提供也只会被退回……然后变成那些被袭击的村落的补偿」
亚尔德想笑又笑不出来,不得不赌上性命去保护那些心不甘情不愿被保护的人。多么滑稽的状况。
而且亚尔德作为守护者必须负责的对象,不仅仅是那些人。
「既然出现了死伤者,就不能置之不理。看来有必要和那些人谈一下」
「如大公所愿」
陆伊把椅子喀哒喀哒地拖了过来,弯腰坐下。似乎有些自暴自弃似的,拿起盛着冷粥的碗,瞪着两人。
「我饿了,先吃了」
非常欢迎,这样自己就不用吃那个了。
「请吧,另外二皇子的使者……博沙国那边,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那边的防线屡次受到袭击似乎是真的」
「是我们领地上窝藏的那些人干的吗?」
杰沙鲁特左右摇了摇头。
「不清楚……老朽长期离开这里,等察觉变化已经晚了。恐怕是一部分不满于现状的难民聚集起来,造成人数膨胀,粮食短缺了吧。这大概就是他们变得充满攻击性的原因」
朝陆伊转过头,想问问他的意见,但亚尔德很快明白,骑士现在不是能提出意见的时候。他似乎动过了那碗加药的粥。表情相当难看。无奈之下,他再次转向杰沙鲁特。
「《黑狼公》的领地中有能藏身地方的传闻,可能流传出去了」
这样就能说明在二皇子治下的博沙国中犯事的盗贼之所以逃入《黑狼公》领地的理由了。如果这个推测是真的,那就是最糟糕的情况。
「大公,准确来说,那周围并非是您的领地。你的领地只有到沙漠的边缘」
「被陛下召唤的时候,我并不认为这种诡辩能行得通。有必要尽早应对……真麻烦」
「一般来说,是不会为那种问题觉得麻烦的」
陆伊劝说起来,粥的效果似乎暂时被压制下去了,他的语气温柔得叫亚尔德毛骨悚然。
「是吗?」
「请快点把他们交出去,这样就结束了」
「现在交出去是不是已经晚了点?」
「尽人事,然后听天命吧」
亚尔德拿起一个烤点心,先放在鼻子前闻了闻。确定没有混入古怪的草药,应该是史莉娅亲手做的。
「听天由命,我是很害怕的……因为我是个胆小鬼」
「……您又在撒这种弥天大谎了」
亚尔德将点心放入口中,享受完舌头上溶化的美妙味道后,向杰沙鲁特问道,
「二皇子的使者,在做什么?」
「正使依旧迷恋戏剧。最近似乎有了中意的女演员,逢迎他也容易多了。不过,戏团的团长说差不多想离开了,因为滞留的时间已经很长,客人开始变少了之类」
换句话说想留人的话就得付钱吧。亚尔德皱眉道,
「副使呢?」
「副使和其部下正在逐一搜索沿沙漠的村子。听说还没找到什么线索,似乎有点着急」
「要是被他找到线索,可就沦到我们急了」
「确实」
杰沙鲁特肯定事先就准备过了。
「戏团那边……每天买下足够数量的票子,堵住团长的嘴巴。反正是要用钱,肥了团长的腰包也是没办法的……对了,给施工的工人发票,请他们免费去看表演,犒劳一下」
「遵命」
「什么施工?」
看到这次陆伊朝正体不明的团子伸出手,亚尔德开始有些怕了。那个团子大概非常辣。嘴里会喷火的。一边心想别搞坏陆伊的心情,一边回答道,
「因为这周围水灾严重。我打算挖通水渠,疏通水路,帮助灌溉。预定是在上游建立数道闸门……杰沙鲁特,去端茶来。要香草茶,最好是冷的」
「不能让大公身体变冷。我会热过后端来,请稍等片刻」
目送杰沙鲁特离开后,转过头看着陆伊。虽然他面无表情,但半开着嘴,果然很辣吧。
「还是冷的比较好吧,真抱歉」
「是为我点的茶?」
「那个的味道我能猜到,你也吃过苦头了吧。尝尝那边的烤蛋糕吧。做蛋糕的是女官。是以宓夏夫人亲传的制作法,味道可以放心」
「虽然早就听说过杰沙鲁特是个味盲,这下我算是见识到了……」
「非常抱歉,把你卷进这麻烦中」
陆伊挑起眉毛,深深长叹。光是呼出的气体,就好像能让嘴巴辣起来似的。
「您是认真这么说的?」
「我一直都是认真的」
「先别说什么卷不卷进来,对这种情报一无所知,才更让我胆颤心惊。要不是我正好在这里,您肯定是不会告诉我的吧,一想到这样,就更让我不安了。您这个人啊,到底该让我怎么说才好」
「把我扔一边,肯定船到桥头自会直吧」
陆伊左右摇头。
「太不靠谱了,还是别犹豫,快点把杰沙鲁特弃掉比较好」
「要是没了他,我会困扰的」
「那种男人,怎么会让您困扰。又或者,您选择弃掉的人,是我吗?」
亚尔德苦笑起来,陆伊回瞟了他一眼,也笑了。耸了耸肩膀,继续说道,
「必须承认,我并不觉得能战胜得了那个男人。没关系,我会尽可能不与他交战的。生命可是很宝贵的东西」
「请您务必好好珍惜」
「就算这样,我依旧会拔剑是因为更珍惜您的生命」
就像是在确认亚尔德有没有理解他说的话一般,骑士挑起了眉毛。不能沉默以对,亚尔德苦涩地开口道,
「你的生命没有轻巧到可以为我随便付出的地步,就算是为了吾王,也请你别轻待自己」
「那个,您难道认为公主殿下会不珍惜您的生命吗?就算您对自己的生命不是那么执着,也不能如此迟钝啊」
「我可没有随便送死的打算」
一边回答,一边心想这样的对话好像与皇女也曾经发生过。是不是所有人都误以为亚尔德是个喜欢找死的家伙啊。
陆伊尝了一口亚尔德推荐的蛋糕后,哼哼地嘀咕着什么。
「你在说什么?」
「杰沙鲁特干脆地辞掉前一份职位,也许是为了你。向陛下推荐你成为《黑狼公》的人就算是他,我也不会奇怪。他可是有在陛下跟前佩剑资格,与四大公平起平坐的特权阶级」
新年祭前,杰沙鲁特到了帝都后,就立即与亚尔德一行人告别,独自上任。所以陆伊说的这番话也不是不可能。
「……把这个领地推给头脑幼稚的男人,以确保沙漠属民的安全?」
「您是在说自己吗?嘛,差不多是那样」
陆伊也真是嘴上不留情。
「长公主殿下就不行吗?」
「那位殿下没那么幼稚。而且,谁都猜不出她会做什么。我只说,如果交给她,事情似乎会向危险的方向发展。对杰沙鲁特来说,往危险方向发展,会让他困扰。为了守住旧主的遗命,他不想惹人注意――所以,就轮到你出场了」
对沙漠传说感兴趣,梦想是快乐隐居生活的容易摆弄的尚书官。受皇帝的敕命成为皇女副官,对此毫不知感恩,又对权力斗争不起劲。
真是理想人选。而且,时值皇女受封成为北岭王,为了符合体统,自然得让其成为贵族。这时再给皇帝那里悄悄使把劲,让亚尔德接手《黑狼公》旧领地,自然是有可能实现的。
亚尔德把杰沙鲁特的名字提升到心中『该诅咒人物名单』的前列后,接着问道,
「上代黑狼公的遗命这种事,你觉得可以相信吗?」
「我?我是不会相信杰沙鲁特说的东西。没有相信他的理由。不过,如果老师您相信的话,我也就相信吧。没办法」
「什么叫没办法……」
「学生当然要相信老师」
「我只是个曾经的舍监哟,陆伊」
「是的,您是位公正的舍监。不会因为家世,区别对待学生。虽然一贯严格,却从不会对弱者见死不救――所以,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对那些叛逆们见死不救。你会把他们作为普通人去帮助」
「……我没你说得那么好」
陆伊视线微微向下。
「您非常好哟,如果是我,肯定会撇清关系。亡国的王族,只会成为火种」
「是啊,撇清关系才是明智的态度」
「这可不好说呢。您怎么认为,公主」
带着讨厌的预感转过头,发现露台上不知何时起有个人影在那里。能够在不发出挥翅声的情况下悄然降落的塔卢琴的御鸟能力之高固然让自己佩服,但这样一来,把少年派到邻屋去的目的可就一场空了。
「你们在谈论很有趣的事情嘛」
盘着胳膊,皇女一副极为不爽的表情,无视她的视线,亚尔德瞪了一眼塔卢琴。
「你为什么把吾王带到这里来?」
「你觉得塔卢琴能够说服公主这种想法本身就很奇怪哟,我是早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听到陆伊过分的怪腔调,亚尔德紧张地说道,
「你在说什么风凉话!既然早就知道――」
「您刚才可是一屁股坐下又吃又喝的,我可不想被这样的您这么说呢」
莞尔一笑,陆伊又把一只烤点心送入口中。在亚尔德再多说些什么之前,皇女不客气地走了过来。看到她盯着桌上,亚尔德急忙进言道,
「若是殿下想吃点什么,在下推荐这边的烤点心。都是史莉娅做的,味道在下可以保证」
「史莉娅?」
「就是负责服侍吾王的女官」
皇女的视线一动,这次盯住了亚尔德授命。
「你想窝藏那些叛逆?」
「……在下并不认为他们是叛逆」
「那么,你觉得他们是什么?」
尖锐的口吻。
――她会滥杀吗?
对方是皇家的一员。应该不会允许动摇真帝国合理性的存在活下去。
「他们是帝国毁灭的国家的……子民」
「他们不是普通人,他们是王族」
「您觉得王族就不是人了吗?」
「王族是作为国家象征而活着的」
这句话从皇女嘴里说来是如此的沉重,因为她本人深知想逃避这点却无法逃避的痛苦。
「因为是帝国的敌人,所以就要消灭吗?发动侵略是帝国一方,他们不过是想守护自己」
「早已经毁灭的国度,哪有什么再去守护的理由」
「他们是上代《黑狼公》想要守护的人」
「与上代无关,你是怎么想的!」
「不能说无关,我答应过宓夏殿下,绝对不会践踏上代的恩泽」
皇女沉默地看着亚尔德。沉默有些漫长。她是在犹豫吗?
感到自己似乎是个能在她心中天平上撬动其龙种立场的重要存在,这让亚尔德也觉得是个问题。非薄情者,不可为王。像亚尔德这样的,只会被人利用。
「我也答应过你,不会对你见死不救」
亚尔德的身边,陆伊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脸上一幅已经完全死心地步的表情。
「这样可不好,吾王」
「有什么不好的!你是我的心腹。如果连你都舍弃来换取保身,还有谁敢相信我?不,别人怎么看我都无所谓,关键是我自己会无法再相信自己,以己为耻」
也许这里应该表示感动才对,但亚尔德只是为她的武人思考回路而惊呆。皇女在帝都生活时,辅导她的肯定是哪位名将吧。
「……能否请您罢免在下?」
「谁会理你,蠢货」
「让蠢货成为一国的宰相不好吧」
「没关系,反正我也是个蠢王」
感觉那好像不能说没关系。
陆伊轻轻一笑。
「也让我成为你们愉快的伙伴之一吧」
「你这个傻瓜将军」
「……这说得也太过分了,公主」
「让各位久等了」
门开了,杰沙鲁特端着托盘走进来。
老骑士在桌上摆好茶碗,数量与此刻室内的人数正好吻合。
杰沙鲁特一边倒茶,一边静静说道,
「……各位的关系真好呢,但在将来大概会招来不幸吧」
「你不懂呢,杰沙鲁特」
「嗯?」
皇女朝杰沙鲁特笑了,她的眼神没有在笑。这种表情与她的父皇如出一辙。
「幸运与不幸就像是硬币的正反两面。我们之间的联系越是会招来不幸,便同样也越是会招来幸运。你说的正好证明了我们的幸运」
杰沙鲁特深鞠一躬。
「老朽觉得您说得非常对」
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亚尔德想到。无法否认,皇女和北岭陷入危机的可能很高。
根据帝国的标准,沙漠的王族不可以存在于世。窝藏他们的话,亚尔德也会被视为叛逆,对此他是有口难辩的。必须尽快摆脱这种状态。
――就算官方无法认可,但在私底下认可他们的方法总是有的。
必须得到皇帝的非正式承诺,很明确这是个相当大的难题。
――嘛,一件件按顺序来吧。
就近开始着手。既然知道了盗贼的真相和根据地,作为领主就不能置诸不顾。这样放任下去,沙漠沿线的村落居民们都要开始逃跑了。《黑狼公》的领地会从边缘开始崩溃吧。
喊了一声杰沙鲁特的名字,老骑士将视线从桌上抬起,与亚尔德对视着。
他不是那种会轻信敷衍之言的人,所以只有如实把自己的想法告之。
足以让皇女逃离的时间,陆伊至少能争取吧。露台上也停着鸟。才刚刚过了没多久,塔卢琴还不至于会忘记使命……希望如此。
「我不打算轻视上代的遗命。但也不会去保护那些不想被保护者」
「是」
「你去告诉他们领主换人了。服从者,我会保护他们,为他们与帝国做斡旋。不服从者,便视为贼党讨伐之」
陆伊轻轻一笑。
「还是讨伐来得方便」
「要不要走那条不方便的道路,都取决他们。我要亲眼确认一下,他们是否值得保护,你负责安排我与他们见面」
杰沙鲁特手掌贴在胸口鞠躬道,
「一切,如大公所愿」
5
累得像块泥巴似的。
尽是些怎么都好的小事,在迟钝的脑中一圈圈回旋。说起来,自己曾经被人说过像块泥巴……这种比喻的意思大概是指滑不溜啾抓不住吧。
――啊呀。
去年的不快,竟然现在才回味起来。想笑,现实却让自己想哭。头痛得好厉害。从鸟儿背上下来后,亚尔德暂时动弹不得。
世界旋转,这是怎么了。
「大公」
杰沙鲁特走边,不动声色地扶住亚尔德的手臂。
「辛苦你了,有什么异常吗?」
「这边一切顺利,骑士团那边如何?」
「塔卢琴」
被亚尔德叫到,少年不失时机地回答道,
「已经到了」
「让他们在上空待机,注意不要被发现」
「稍微下来点是不是比较好?」
亚尔德险些左右摇头,幸好及时停住了。怎么能做这种更加深自己头晕的事。
「如果传说是真的,这里便是被《怪鸟骑士团》毁灭的土地。对这里的人来说,应该会刺激不小吧」
就连没有受到过直接损害的帝都,都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更不要说在这片实际征战过的土地上,被惧为空之恶魔的佣兵团故事会怎么谬传,就只有天知道了。
这些会造成怎么样的反应,实在没自信揣测。更何况,现在自己就像一块泥巴。
「……别再想什么,泥巴的」
一不小心,似乎把想到的说出了口。杰沙鲁特挑起眉毛。
「您说什么泥巴?」
「我只是在担心早春的洪水」
虽然拜托北岭的骑士团,观测源流附近的积雪量,但没有过去的记录,无法做比较,难以预测水量是否会突然增加。能判断的只是离山地的春天还为时尚远。
――这个,也不用现在考虑。
一不小心就去想些无所谓的小事。
眼下,亚尔德所在的并不是会发生洪水的地域,而是信奉坦达神的住民所在的沙漠废墟。在帝国侵略的数百年前,便被《怪鸟骑士团》毁灭,变成无人地区。也是因此帝国完全没有发现这里。
在崩溃建筑之间,仔细看去,发现设置着数顶帐篷。离水源很远,还能看见绿色植被。
一小群人的营生之地,能否继续存在――不知不觉间,亚尔德掌握了这份决定权。如玻璃般脆弱且宝贵之物。粗心一松手的话,就会碎裂失去。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自己不得不做出这种判断?该诅咒者名单一个劲地变长,该挑起的工作一件也放不下。总之,诸恶的根源就是那位元同僚。
――下次去帝国的时候,给我走着瞧。
动用一切可以用上的权力和财力,把麻烦到顶点的工作全部推给他。不过,目前暂时没有去帝都的预定。
命令杰沙鲁特安排会面之后的第三天傍晚,就完成了准备,他做事实在是快。会面条件听凭对方的要求,他们要《黑狼公》来他们现在的根据地,也就是坦达神殿遗址。
不出所料皇女也想同席,但拒绝之。不管事实如何,至于形式上要保持北岭王对此一无所知的样子。动用北岭骑士团,可以全部推到宰相滥用权力上。皇女要是出现在这里,可就麻烦了,绝对麻烦。
「那么,交涉对象在何处?」
「在那边……他们没有解除武装。而且,阴影处好像有潜伏的射手」
对方很紧张呢,亚尔德心想。
即便如此紧张,却还是答应了与新任《黑狼公》见面,可以这么考虑吧。
「好的,塔卢琴,你去箭矢有效范围之外待机」
「这样在危急的时候,会赶不上的」
「没关系,有杰沙鲁特在这里」
轻松地这么一说后,他手握腰上的佩剑,重重起誓道,
「老朽保证不会让任何人伤到大公的一根手指」
塔卢琴带着『怎么能相信这种家伙』般的表情,抬头看亚尔德。少年对杰沙鲁特的信任似乎尽数丧失,但亚尔德则不是。只要自己还有利用价值,老骑士就不会对他见死不救。
地上如果有什么动静,上空待机的鸟儿很快能第一时间发现。若是要危害亚尔德,他们的命运也就走到了尽头。这次是真的一个都逃不掉。
亚尔德皱起眉头。
――这是早就定下的方针。
只是放过他们的话,未免太危险。如果事情只是发生在自己的领地范围内,还能想想其他办法。但这已经行不通了。要是他们与其他地方的罪犯合流,膨胀的集团将会向狂暴和危险的方向发展。等到那时,就为时已晚。不,现在已经有些晚了。
杰沙鲁特和石冉佳也都答应了。如果接受保护,便相安无事,一旦拒绝,便视对方为敌人。亚尔德只会保护立誓归顺者。
希望他们别打什么不好的心思。说实话,他的心中其实也觉得干脆在这里全部消失他们才是较为妥当的方案。
「不必担心,快去吧」
朝着一脸不安的塔卢琴,亚尔德微微点了点头。之所以只是微微动了动,是因为不想转动脑袋。
少年紧咬着嘴唇。风涌起,巨鸟飞上天――却把骑手留下。
「塔卢琴」
「如果我不在您的身边,您怎么给鸟儿发暗号?我要和您在一起」
带着顽固的倔强表情如此声明,这种样子说什么都没用。而且也没有说服少年的时间了。
「作为违抗命令的代价,我会给你惩罚的」
「好的」
听到认同他同等后,少年立即笑逐颜开,亚尔德则不得不苦笑起来。
少年到底是在期待什么啊。
「大公,这边请」
被杰沙鲁特扶着盖头,亚尔德走向那里。
两人的目标,是一顶蓝色的大帐篷。帐篷大大敞开,可以看见里面的站立的人影。大概有十人左右吧。
「来者止步」,响起一个声音。
走出来的,是一头黑发垂落至腰际的女性。年纪大概在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一席白衣上挂着黄金与天青石的饰物。瞳孔虽然也是暗色,但比起黑色更接近于蓝色。宛如夜空,亚尔德心想。
视线一对上,就从那片夜空的深处感到了光。
亚尔德有种被那道光击中的感觉。
――相同的力量。
在以恩宠之力发现这里的那个夜晚,亚尔德所汲取的那道光,与此刻眼前的光是完全相同性质的东西。
换言之,对方也是恩宠持有者,亚尔德从她所崇拜的神那里借用过力量。
虽然此时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但怎么也无法让思维停止。
原本早就忘得一干二净的诸神分类学知识,模模糊糊地从脑中浮现。
神有繁多的名字,这些名字都有其相应的力量――且如果是一条因果线上产生的恩宠之力,肯定能找到正反两个方向的成对存在。虽然这种成对存在的关系,是该称之为相近还是相远,就没有定论了。
父亲曾经告诉过他,与古王国崇拜的神明赐予的恩宠之力相反的力量,也就是通向未来的恩宠之力,以及赐予这种力量的神明,应该是存在的。
身处沙漠西边的时候,从没听说过这种力量。然而如今,毋庸置疑。
――是坦达。
这位被世人称为太阳神且是预言神的神明,如果是与赐予过去视的神明成对的存在,也并不奇怪吧。应该更早发现才对。
眼前的女性是未来视恩宠的持有者,是这片废墟本来的继承者。
腿在颤抖,是因为本能地从对方身上感到害怕吧。如果如同与自己能看到过去一样,她能看见同样正确的未来――那么,这种力量绝对不是祝福,而是神赐予的诅咒。
这个女人是如何与这种力量妥协,向着已知的未来活下去的?
不想知道,亚尔德心想。
忽地光远去了,同时,亚尔德的头痛也停止。如果这是拜坦达这位神灵所赐,那么愿意马上成为信徒,脑中浮出这个荒唐的想法,但也明白对方是不可能接受自己信奉的。成对的力量,虽近亦远。
女人微笑着朝亚尔德迈步走来,当走到伸手可及的距离时才停住,弯腰行礼。黑发在风中飘扬,身上的饰品也被风吹得相互碰撞,丁当响起。
「……我就是《黑狼公》」
嘴里黏糊糊的,舌头好像粘住了上颚。对于发音是否正确,没有自信。
刚抬起头,女人便加深了笑容。
「我早就知道是您了,《黑狼公》亚尔德大人」
「你是?」
「我是坦达的预言者,真实之舌,指引之星维娜艾」
维娜艾这个词是古语之一,它至今依然保留在被称之为商用语或者说共通语的沙漠语之中。它是避免商队迷路的夜空指路星的名字。
「维娜艾殿下……见到你很荣幸」
「我也是亚尔德大人。我一直期盼着能与您见面的日子」
女人迅速转过身,朝帐篷中的同伙们,大声喊道,
「这位,便是预言中的拯救主」
亚尔德差点踉跄着跌倒。幸好,又是杰沙鲁特扶助了他。
――预言中的拯救主?
这是什么意思?
「你是在命令我们相信你吗?」
从帐篷中扬起否定的声音。声音的评价是站在左边的一位男人。与亚尔德的年纪大概差不多吧。一头有些发白的黄发包裹在红蓝色的布匹之中。这打扮让人有点联想起南方的咒师。
「我所说的,是坦达神赐予的语言。你们信也好不信也罢,都将成为现实。至今以来的经验,还没让你明白吗?」
这位自称是维娜艾的女性声音嘹亮有力,响彻四方。这是习惯向多数人群宣扬自己意见者的说话方式。
对方没有反驳,肯定是因为经历过预言变成现实,肯定没错。
亚尔德想从这里逃走,也是因为这位预言者称他为救星。虽然听上去很有英雄感,但他感到的只是正体不明的反感。
真希望预言者所指的人是站在他身边的杰沙鲁特。
「可是,指引之星,您说过。我们不会所有人都得救」
坐在第一个出声者旁边的青年,以稳妥的声音说着并不那么稳妥的内容。此人稍微年小些。望向亚尔德的眼睛是嫩叶色。在沙漠属民中属于相当罕见的颜色。
「……我希望所有人都能得救」
「这份愿望不会实现」
沉默支配了周围。好沉重,亚尔德心想,太沉重了。
帐篷中的人们,都在想些什么?不知道他们到底接到什么预言。可供参考的情报实在太少了。
「打扰一下,维娜艾殿下。可以提个问题吗?」
预言者转过身,点头道,
「您想问什么?」
「所谓的拯救主是什么意思?」
「现在时间不够。之后,我们总会有畅谈的机会。我会服从您,相信预言者也会服从您。您会遵守自己的承诺吧,《黑狼公》大人」
「当然会」
「那么,请跟我来」
亚尔德正想向前走的时候,女人像是责怪似的摇头道,
「这样不行,不能让恶鬼跟随」
「他是我的部下」
「您答应的是独自一人前来,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且恶鬼的恶名,也是这里的人所共知的」
亚尔德与杰沙鲁特交换了一下视线。老人的表情完全没有变化。
「杰沙鲁特,塔卢琴,你们待在这儿」
「遵命」
亚尔德的视线转回预言者。仔细打量后,发现也许她并没有想像中那么年轻。又或者,身为预言者的立场能够给予她从容冷静?
「这样可以了吗?」
「很好,请往这边走」
站在帐篷中的共有八人。第一个出声的男人转开了视线,瞧也不瞧亚尔德。预言首先指了指那个男人。
「无鞘之剑,麾下一族四十五人」
接着,指着碧眼的青年。
「泉之守护者,代替其母出席」
似乎不打算介绍真名。
睿智之门的无畏守护者,炎之手,沉眠之树,蛇之杖,世界之井……挨个介绍。女性只有预言者,其他全是男人。记不住这么多啊,亚尔德一边心想一边朝每个被介绍者轻轻点头,一圈介绍结束后,他报上自己的名字。
「能够和各位见面,十分荣幸。在下是《黑狼公》」
「我曾经和上代《黑狼公》见过」
发言的是被称为泉之守护者的青年。
「是吗?」
其他没什么好说的。亚尔德与上代《黑狼公》没有什么个人性质的知遇之类,更不要说血缘关系了。
「您也掌控着恶鬼呢」
也许应该说是被掌控着,刚想这么回答,但没说出口。如果说巨鸟是铭刻在古老历史中的恐怖,那么沙漠恶鬼肯定就是记忆中新鲜的活生生的恐怖了。一不小心就可能引火烧身。
「现在他是我的属下」
慎重地回答后,青年微笑了。没空为顺利过关而松口气,下一个问题接踵而来。
「我们一族的幸存者,只有我和母亲两人。即使这样,您也愿意庇护我们?」
「我应该已经说过,只要是服从者,我答应会尽可能地提供庇护」
「也就是说并不包括反抗帝国吧?」
提问者的名字,是叫沉眠之树还是蛇之杖的老人,是哪个来着……
「所谓的尽可能,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就算是帝国贵族,也不会拥有无限的权力。我只是个普通人,也会犯错,也会有因为意外而死的可能」
就在这时,预言者动了。她握住亚尔德的手,环视了一圈所有人,像是再次确信般说道,
「没问题,我可以保证」
保证什么?寿命?抑或是服从自己所能得到未来?
亚尔德带着复杂的心情看了看预言者。作为女性来说她的个子很高。注意到亚尔德的视线,转回来的眼眸深处能感到刚才的那道光,亚尔德后退了一步。她不仅仅保管着神的语言,其身上还寄宿着神力吗?
「大公所说的服从,具体是指什么?我想知道您有什么要求」
发言的是右边的男性,稍微有点像是依斯亚姆。大概是那一下巴美髭的缘故吧。
「首先,禁止盗贼行径。事情如果闹大,会超出我能担保的范围」
「与我没关系」
刚才的老人嘀咕了一句。不过,蛇之树……不,不对。在思索着他到底叫什么名字的时候,另一个男人开口了。大概是此人一头黑发的关系,粗看之下像是南方人。
「要说盗贼,你的部下也算是吧」
「如果你指的是恶鬼,那么他已经洗手不干了」
「以前的罪恶,不会因此而彻底洗清。我的亲人中,就有被他杀掉的」
大概是吝啬不付买路钱吧,亚尔德想到。当然,这话不能说出来。
「那真是可怜。不过,就当是给他一个赎罪的机会,我希望有他的跟随」
黑发的男人闭上嘴。
亚尔德顺序眺望着还没有发言的人。谁是谁,已经完全分不清了。
其中一个人举起手,那人畏缩着矮胖的身体,看上去站的很辛苦。
「我可以说两句吗?……我的一族,和盗贼没有关系。那么会要求我们些什么?」
「希望你们移居」
「就是说……离开沙漠?」
「是的,我的领地中,有建立新耕地的计划。打通水路,灌溉――」
「我不是农奴!」
像是喷水似的叫起来的,是那个被称为无鞘之剑的男人。亚尔德挑起眉毛。
「没有人会把你当作奴隶。可是,也不会给你奴隶。要么自己种地,那么学会某种营生。如果说想要落草为冠,夺人财产的话,我的保护是不会波及各位的」
短暂沉默后,胖男人问道,
「不能选择在城里生活吗?」
「这选择也是可能的。不过,王族之人,还请放弃这种选择。引起别人的注意,可就有性命之忧了。当然了,移居地可以商量后决定。但是,这里早晚会被博沙国的捕吏发现。希望尽早搬迁」
副使正在自由调查《黑狼公》的领地。虽然杰沙鲁特的部下似乎在诱导他们往错误的方向。但已经无法再赚取多余的时间了。
「可是,这样你能得到什么?」
亚尔德看着被称为泉之守护者的青年。对方相貌堂堂。及肩长度的银发发尖卷曲着,在白衣上落下淡淡的影子。
仔细看去,发现衣服陈旧,有许多缝补的痕迹。如果是在沙漠都市的盛世时期,他是属于站在城中睥睨城民,埋没在黄金与宝石中生活的人。故国被灭时,他尚是个幼儿吧。他是否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我能得到的是希望,拯救你们的希望」
回答之后,才觉得自己居然挑了这种陈腐的台词。这时候应该说得更通俗点才对吧。
打破沉默的是老人。
「我留下,事已至此,我怎么能丢下沙漠」
「这不是丢弃。身处远方思念故乡者,都是舍弃生长土地之人吗?移居并不是丢弃」
「走吧,蛇之杖」
泉之守护者,握住了老人的手。
「可是……」
「这里的水源坚持不了多久了,太多人的使用已经让这里不堪重负了」
青年的视线转向亚尔德,继续说道,
「很快就会有毒流入。因为这里水源的底部与阿尔汗相连」
比刚才更为沉重的沉默,充斥了整个帐篷。
――与阿尔汗相连?
那么,帝国穿越沙漠时留下的剧毒,已经扩散到这里了吗?还是说――
――是由于邪龙之血所引起的?
杰沙鲁特说过的话在耳旁苏醒,亚尔德感到脊背发寒。
如果阿尔汗地下长眠的邪龙心脏,至今仍然不断流淌毒液的话。
「出发!」
大声喊到的是预言者,她看上去就像是被神圣的光所笼罩,如同一团神圣的火焰。
「沙漠之子们,去吧,做好战斗的准备。那个日子已经临近,无须彷徨,出发!」
――战斗?
就在亚尔德为这意外的词而困惑的时候,此前一直沉默的男人动了。记得名字确实是炎之手。他嗖地跃出帐篷,高举起手。红色的手套,在夕阳下颜色显得更加浓烈。
「射!」
在男人的手落下前,亚尔德随着冲击摔倒在地。天地倒置,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发现被杰沙鲁特推倒,是因为眼前闪起的剑光。
刺耳般的声音响起,投掷用的短刀落在砂子上。不止一把,不断射来的飞刀,被杰沙鲁特的剑尽数弹飞。
红手套的男人为之咋舌地转过身,他大概是确信如此近距离的狙击,不可能失败吧。可惜他没有得到必要的情报。那就是杰沙鲁特异常领域的强大――还有北岭之翼骑士团的复活。
在亚尔德一边吐出挤进嘴里的沙子,一边起身的时候,胜负已经分晓。
虽然不知道潜伏在岩山中的射手有多少人,但他们再怎么躲藏,从上空看去还是一目了然。射手们注意着下方的动静,没有谁去关注天空。如果抬头的话,应该是能发现鸟儿们的吧。
在叫唤声中,帐篷倒了。射手们从岩山上摔下。他们大声呻吟的身体上插着箭矢――黑色的箭翎,这是北岭特有的。为了向下射击从躲藏处出来的射手们对于高空落下的飞箭是完全不设防的。
黑色的巨鸟飞掠过人们的头顶,沙漠的人们僵硬了,有的干脆惨叫着趴了下来。
「就是这家伙吗!?」
听到阿吉鲁的声音。
从鸟儿背上跳下的人中,确实有几个脸熟悉的骑士。不过与平时见惯的温厚表情不同,此刻的他一脸杀气腾腾。飞踩着沙子,只用了三步就接近目标。
看到眼跟前的巨型鸟,红手套的男人似乎吓得腰得软了。一屁股坐在地,站也站不起来,光是用手挡住头就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然而,手怎么挡得住剑。
高高举起的剑刃在夕阳下,在染上鲜血前,便抹上了一层深厚的朱色。
想要阻止阿吉鲁的剑落下。
可是,此刻是做不到的。《黑狼公》必须摆出如有必要也不会吝啬严刑的态度。不准手软,事先他就下过指示。如当场发现主谋者,格杀勿论。
亚尔德知道,自己太心软。无可救药的心软,不想负起这份死亡的责任。
「不会所有人都得救。这是早就已经注定的」
转过头,预言者在他身旁屈膝蹲下。长长的黑发,落在地面。在迫近的薄暮中,她的身影犹如异物。叫亚尔德不得不感到在那里的是某种非人之物。
预言露出微笑,重复道,
「这是早就已经注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