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需要表面文章的问候」
这就是二皇子开门见山的第一句话。
及肩的长发,流水般顺畅,没有一丝不整。大概是见惯了皇女、长公主、三皇子这类的卷毛一族吧,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真上皇帝应该也是豪华卷毛之人――这么一想,啊,原来是这样啊,亚尔德理解了。
――这也是冒出他并非皇室血缘之谣言的起源之一吧。
个子很高,大概比他的父皇还高。今年二十三岁,已经到了足以娶正妻的年纪了,但听说还是独身。
他的亲族大概不会对此沉默的吧,一边如此心想,亚尔德一边抬头看向皇子。刚刚屈膝准备行礼,却突然被说不需要问候,就这样站起来,没问题吧?
犹豫了一会儿,结果还是站起来了,双手相叠鞠躬。希望这样能对方能妥协一下。
「这次突然造访,能受到您的接待,十分荣幸」
「我这里无法根绝那群卑鄙的盗贼,甚至还给你那里添麻烦了,我的手下真是不中用」
「在下希望能为您讨伐盗贼助势,所以从吾王那里调来了北岭的士兵」
虽然觉得话题的进度有些匆促,但二皇子也没什么不快的回答道,
「北岭之翼骑士团能过来帮忙是再好不过了,我的部下们也会高兴吧。虽然有些唐突,我希望今晚就关于讨伐盗贼的具体策略进行协商。不过,马上我要进行《天地轮》,没时间了。等结束后,我们先进餐。在此之前,请好好舒缓一下旅途的疲惫」
「感谢您的美意」
二皇子先离开了。一个貌似带路的男人,悄然走上来,『这边请』,示意朝另一个出口走。亚尔德和陆伊,还有除了值班照顾鸟儿的二人以外,其他四位北岭骑士团还有扮作随从的皇女,再加上珐如邦都无言地跟在后面。
「《黑狼公》阁下,《金狮子公》家的陆伊阁下,已在主楼为两位备好房间,其他的各位骑士,也备好了舍间」
所谓的主楼,就是要塞中心的建筑。
二皇子的居城,是横亘在草木无生的岩山中间,如同巨大迷宫般的建筑。听说,原本这里的是一处边关,在距今十多年间不断进行大规模改造,才形成了现在的模样。
――皇帝,果然是在害怕沙漠。
这么感慨。在本应是无人地域的沙漠,根本没有必要如此设防。
「你们两人一组交替值班照顾鸟儿。可以为我在厩舍中准备好被褥吗?」
听到陆伊的要求,男人点头道,
「三皇子殿下有令,一切听从阁下的吩咐。食物也是送到那里吗?」
「送过去」
「遵命。漫长的旅途,想必各位一定觉得很累了吧。已经准备好蒸汽浴,请务必享用,这是吾主的一片心意」
陆伊与亚尔德同室……可以算是吧,有多达四间的附属邻室,这才是真正豪华到浪费的地步。普通人从房内物品的朴素外表上,根本难以想像其昂贵的价值。这些都曾经是商队都市繁荣鼎盛时期的遗物吧。如今十分稀少的沙漠产工艺品,成排地摆放着。
地上铺的厚绒毯,也是由特殊的编织机再经熟练工花费数年才织就的商品。而且,那种编织机和工人都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犹豫着要不要踩下去,没有理会站在入口处止步的亚尔德,陆伊径直走进室内开始检查起来。同行的珐如邦机灵地在一旁搭手。
「你真熟练呢」
皇女这么一说,珐如邦就回答道,
「我的母亲是个很敏感的人」
原来如此,他的母亲对污秽很敏感,所以一起生活的他,对检查这些很在行也就不奇怪了。
「在我们洗浴的时候,你们两个不要离开这里」
听到亚尔德的话,陆伊不失时机地插口道,
「『不要让那边的矮冬瓜被人抓到』,您得这么准确下令才行」
皇女的心情急速恶化。看见珐如邦寻问似的目光,亚尔德点了点头。
「拜托你了」
矮冬瓜,感觉把这个词说出口似乎很有趣,但考虑到自己的年龄和立场,还是忍住了。
对于把皇女交给珐如邦感到不安,但反反复复把该提醒的都提醒过了。入浴接近于是一道命令,因为身上的鸟味必须想办法处理掉。
浴室,也是极尽奢华之能事的地方。看着周围那些栩栩如生的雕像,老实说,冷静不下来。身上冒出的汗水,大概有一半是冷汗吧。
沐浴在蒸汽中,躺下来,被仆人擦拭身体。虽然不喜欢被别人碰触,但眼下的情况也回拒不了。被砂子弄得狼藉的头发,也被仔细洗净了。亚尔德姑且不去说他,陆伊的长发洗起来似乎很麻烦。视线刚刚与他相遇,骑士就用柔和的声音昏昏欲睡般说道,
「大公,您还是再长些肉比较好呢」
对于自己的瘦个儿身材虽然有自觉,但又不是自己想变成这样才变成这样的。
「我和吾王约定过,不能长胖」
昏昏欲睡的眼睛,啪得一下睁开了。
「这又是怎么……」
「都是你的错哟」
甩手示意仆人已经够了,在浴袍的上面披了件外套,走出浴室。拽了拽湿湿的前发,心想得剪了。浴袍的领子都湿子,显然证明头发过长了吧。
也许泡得有些太久了,轻飘飘地走在走廊中,陆伊却追了上来。
「什么叫都是我的错啊?」
刚想反问这是说什么,很快回想起来。
「因为你总是动不动就抱起我,于是殿下就说至少想抱我一次,所以我只好说会注意不要变胖的」
「……这莫名其妙啊」
「我也这样觉得。话说回来,我在担心我们是不是能找到回房的路」
「没问题。只要走过一次的路,我就绝对不会忘记。不过,要说抱的话,应该是老师您抱公主殿下才对吧」
「抱起公主殿下之类的可怕想法,在下从没有考虑过」
「不不,您一定要试试。请多多锻炼吧。身体变得健康也就不会容易倒下了,也许不错呢?」
哪里不错?为了锻炼身体而运动的话,肯定会在途中就昏倒。
「还有另一个因为你的错,才不得不订的约定」
「什么?」
「是你的那只鸟儿,它不是答应过,如果我不胖的话,就让我骑一次」
「……啊!不过,那家伙肯定会忘记。因为它虽然是只好鸟却很笨」
「我会向那只鸟告密的」
陆伊快乐地答道,
「老师您不是无法与鸟儿心灵相通的吗?」
「有必要的话,可以拜托吾王传话」
「好卑鄙哟,竟然仗势欺人」
「那么,我去拜托厩舍长传话」
「厩舍长,其实才是北岭暗中的权力人士吧?」
把时间消耗在蠢话题之中,不知不觉已经回到了房间。走廊像个迷宫,如果没有陆伊的话,大概要为自己拒绝他人带路的无谋而后悔吧。
刚进入房间,仆人就送来饮料和替换的衣服。借口换衣服让自己的随从帮忙,赶走了仆人。亚尔德捧起叠得整整齐齐的布匹。如果不穿的话,会显得失礼吧。轻飘飘摊开的,怎么看都像是袖子管。看来以后无论去哪里,都逃不掉这一身。
「幸好没把替换的衣服塞入行李之中呢」
「我们身上鸟味是不是重啊?」
皇女嗅了嗅自己的衣管。
「没什么味道啊」
发现珐如邦不动声色地也做着同样的动作,差点喷笑出来,堪堪忍住了。
随意往窗外看去,已经近日落了。亚尔德走近皇女,小声说道,
「时间差不多快到了。狭窄的地方,更容易集中精神吧。请使用那边的待客室」
「你呢?」
「换好衣服就去」
陆伊「喂」一声,对珐如邦出声道,
「我来教你作为帝国骑士随从的心得,过来」
当决定使用骄慢态度时的陆伊,会进行得很彻底。珐如邦似乎生气了,但很快表情从脸上消去,走向邻室。
皇女压低声音,嘀咕道,
「那个男人是恩宠持有者吧」
亚尔德吓了一跳。自己和她说过?不不,没有说过。当事人也不像是会说出来的样子。
「您为什么知道?」
「《天地轮》准备阶段的气息调节,好像能可以接触到他人的心灵。平时的话,还不明显。除了自己的传达官以外都感觉不到。就算有恩宠之力特别强大的――比如说姑母,也不会感到她的存在。《天地轮》中,却反过来,会变得对身边的龙种过敏……你还有那个男人,给我一种完全不同的感觉」
「什么样的?」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问出口,皇女抬起头看着他。
「好像是高耸的墙壁,这样形容比较接近于我的感觉。你们让我觉得,我的气息无法通行」
这么说来,亚尔德回想起,传达官也说过类似的话,『你仿佛是墙壁一般』。
「没有给您带来不便吧?」
「有个固定不会动的东西,并不坏哟。虽然吓了我一跳,不过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撞上墙壁的话,谁都会吃惊吧」
「您说得对」
一边回答,亚尔德一边玩味着皇女话中的意思。并非是发现珐如邦是恩宠持有者。那个位置上有恩宠持有者,皇女以外的龙种或许也能发现。这种可能性,此刻正摆在眼前。
――能分辨得那么清楚?
对其他神灵的恩宠之力,感觉有如墙壁,是因为神的恩宠只能享有一种,而龙种的恩宠之力又是连接心灵的力量吧。虽然道理能懂,却从没想到过。
皇女的恩宠之力并不算强,但听说二皇子是诸位皇子中具有最强恩宠之人,如果是他的话,是不是能感知到亚尔德的存在,发现《黑狼公》身怀恩宠――
「亚尔德」
被喊到,突然一惊。没有时间了。
「让您陪着在下说一些无聊的话题,非常抱歉。请您开始准备吧」
「不进行《天地轮》的话,就不会发现。没事的」
注意到皇女抬起头视线中的关心,亚尔德觉得自己真没出息。
「……确实,和您说得一样」
「我说什么了?」
「『不过是区区二十二岁的差距』,根本成不了骄傲的理由」
「别勉强,如果觉得不妙,就说我有急事找你,逃往北岭就行了」
皇女知道他到底在害怕什么。
害怕暴露自己身怀的恩宠,已经如同束缚亚尔德人生的锁链。对他来说甚至死亡也不谛是一种究极的出口。
可是,不能总杵在眼前的坑前,战栗颤抖。已经决定必须跨过去。
「就算万一被怀疑,在下也可以设法辩解。这点请您相信,而我也会同样相信您」
「……明白了」
皇女在这次的《天地轮》中,必须攻击三皇子。这是两人说好的。
十多年来,在一族中渡过最亲密的时间,本应是比谁都更信任的兄长却背叛了自己。她现在可没有为亚尔德这个害怕不确定的未来和数百年前往昔记忆的没用部下操心的功夫吧。
亚尔德刚把皇女推入最里面的房间后,便朝陆伊前往的房间偷偷看了一眼。那边的家具也华美到让他冷静不下来。
当事人陆伊,正舒适地坐在豪华的椅子上。水色质地,金线刺绣的衣服,如同订做般合身。甚至可以说凌驾于他在新年祭时穿着的那件衣服。二皇子的财力之雄厚,由此可见一般吧。
「正在使用里面的房间,能麻烦你帮忙照看一下,别让人进去吗?」
「交给我吧。哦呀,您还没换衣服吗?会冻着的哟,喂,过来帮忙」
珐如邦似乎对被人用下巴指示有反感,但还是让亚尔德在椅子上坐上,用毛巾为他擦拭起头发。
为亚尔德准备的衣服,布匹的分量格外多,分不清哪里是袖口,看上去重量似乎会压得肩膀很难受,这个虽然普通却是切实的问题让亚尔德觉得头痛。藏青色的长衣配白色外衣的组合,也不怎么喜欢。如果颜色反过来的话,倒还能接受,因为这样污迹不太显眼。心情就像在接受举止测试。
珐如邦将一块似乎很高价的试衣镜,搬在亚尔德跟前。为了方便移动,镜脚可以折叠。不过,材料到底是金属的,分量不轻吧――光是想着镜框外的事情,大概是因为不想看见镜中的自己。穿着不习惯的衣装,超越滑稽或者是适合之类的印象,简直像是另一个人。这就是周围人眼中的自己吗?真是个奇怪的生物。
动了动手,刚确认了一下袖子有多长,陆伊就开口道,
「把他也带去餐会吧。至少比让那边的仆人同行,要好得多。二皇子的幕僚中,也有很多上位贵族。长时间同席时,部下间也会相互打量」
原来是这样啊,如果出入过宫廷的话,很有可能主从都见过皇女。可是,没有随从同行,会显得不自然。带珐如邦去是最为妥当的吧。
「不过……你意下如何?」
不知道可不可以说出他的名字,以视线对视着问了一下,珐如邦点头道,
「我去,如果是军事会议的话,我能帮上忙」
「不准随便开口!」
陆伊立马插口,这让青年锁起了眉头。骑士以严格的语气,继续说道,
「我说的不是现在,而是餐会的时候」
「沙漠的事情,还是我比较――」
「你给我脑子聪明点,在这里驻守的人可不是对沙漠一无所知。这是其一。其二,在贵族对话中插嘴是无礼行为。所以,如果有什么发现,就悄悄对我说」
身子坐在豪华的椅子上,陆伊向亚尔德露出他一如既往的诡异笑容。
「这样就行了吧,大公」
「将军――」
这可能是第一次,这么心想着,亚尔德叫出了陆伊的职位名。心情有些奇妙。
「――能不能给他一点表扬?」
「给不给表扬,取决于有没有真正的价值。他的智慧,我还没见识到。所以……得看他以后的表现了」
抬头看向紧闭嘴巴站着的珐如邦,陆伊说得好像是在为他估价似的。但,青年的表情没有变化。他似乎想通了,陆伊就是这样的人。
「至少可以表扬他的忍耐力」
「老师,您的标准有点低呢。大概是太习惯北岭人了吧。那些家伙的字典里完全没有忍耐这两个字」
也许吧。如果塞鲁克也受到这样对待的话,他会先把周围这些他工作上一辈子也买不起的家具、物品全部扔上天,然后朝着厩舍一路狂奔,骑上鸟儿就擅自回北岭去了。
然后大概,中途会反省接着又折回来。
顺便说一下,其实亚尔德觉得他根本不用再折回来的。
「这点我无法否定。不过,听听他的意见总能让人放心吧。在军事上,我帮不上忙。请不要对我有任何期待」
陆伊微微一笑,没有什么说『那就不期待你了』,他似乎只是不想让亚尔德偷懒。
亚尔德的视线转向珐如邦。
「会不会有人认出你的真正身份?」
「……至今为止,我没有向其他人坦白过自己的身世。在上次的帐篷中,是我第一次在除了母亲以外的人面前做出可能被推测身世的言行」
青年的语气虽然控制得很好,但深处却似乎隐藏着强烈的感情。
与怯怕污秽的母亲一起,隐藏着身份,生活了近二十年多年。那些难熬的日子,并不难想像。
就算会紧张也并奇怪,有些同情有些佩服,不过,亚尔德的思考又偏向了其他方向。
那一天,不可能所有人都是第一次见面,但其中接近于初见见面的人应该很多吧。整合这些人的,就是那个预言者吗――她是逐个拜访他们,说服他们,然后再告诉他们『不会所有人都得救』吗?
那时感到的正体不明的恐怖,还有碰到非人之物般的异常感苏醒过来,脊梁上直冒寒气。
亚尔德强行把自己拉回现实。
「是这样吗?我一点也没发现。那时你很堂堂正正」
「我自己则是觉得心脏都快破裂了……总之,这里大概没有人知道我的出身吧」
「会不会因为外貌特征被发现?」
提问的是陆伊,接着珐如邦的语调变得不客气了。
「我的发色,不是王族特有的」
「眼睛呢?」
「……青绿色,确实比较少见」
「那就始终低着头」
迅速下达解决方案,陆伊看了看亚尔德。
「看来没什么好担心的。二皇子的幕僚中不可能有很多沙漠属民,肯定是一群帝国贵族。另外,那边的,放着不管,没问题吧?」
当然有问题!亚尔德匆匆走向领室。
好窄……虽然这么说,但面积足够进行小运动。只是,大概用途定位在随从使用的关系吧。家具很简洁。没有装饰的小床和架子,再加大箱子。地上铺的只有床边上的一张圆地毯,窗口小小的,没有玻璃。朝内开启的门上,篏着铁制的栏栅。
「太慢了,把那个箱子推到门口,防止有人突然进来,快来帮忙」
没有道歉或是反对的时间。
两人合力,推动箱子。注意到皇女气喘吁吁,顿时担心起来。为了使用恩宠之力,必须使呼吸缓慢到极限。
「请坐下」
刚扶她在小床上坐下,‘啊’,皇女一声低呼后,僵住了。亚尔德也半蹲着动作停止。准确来说不是停止,还是不能动了。
皇女的身体中光芒射出。
――是《天地轮》。
没有做好十分准备,就被卷进去了。皇女表情有些微微扭曲。胸口大大起伏了一次,然后就像呼吸停止了似的。
心想着应该只是看上去像吧,同时也不安起来。运动之后,马上就进入,变成这样也不奇怪。
不过,光条顺利缠绕在一起,并不断有样报的光条进来。看来总算是无大碍。
太过接近,反而难以看清整体景象,所以他走到被搬到门前的箱子上,找准坐下,开始试图分辨如同縒成一股绳似的扭转相汇的各道光。归整全体的那条光,比以前看起来更耀眼。分辨出见惯的那道皇女的光……三道,四道,数着数着,突然一惊。
――九道?
皇子有七位,再加上皇女,光束应该总共有八道。事实上,上次就是八道。
重数了一遍,也是一样。还是九道。
如果有办法和皇女沟通就就好了。没有人知道增加了一人吗?或者是皇帝也参加了吗?有通知吗?没有吗?
虽然焦躁,但总之,除了沉默观察以外,便无计可施。自然不可以随便出手,打扰她的集中状态。参加《天地轮》是皇女的义务。
看着看着,开始觉得恩宠之光好像囚禁少女的网。这是把她隔绝起来了吗?就这样,在这间小房间中,只以恩宠之力与世界相连,连自己是认谁都忘记……
就像铭刻在他记忆中的情景再现。半开着的窗,映出淡淡残阳下的天空,就仿佛是那块镜子。被黑暗包围的房间中,点亮灯火,朦朦胧胧地浮现出现来的,映照出蒙着眼罩的苍白侧颜的镜子。
突然,亚尔德感到奇怪。
――为什么,会有镜子?
先祖失去了视力。应该不需要什么巨大的镜子。那么,为什么,那里会有?
想站在同个地方,再次窥视过去――对产生如此念头的自己感到吃惊。可是如今,他确实切实地想知道。想再次去那崩溃的塔楼。与一无所知,单方面被暴力般的力量卷进去的时候不同,甚至有一种再次观看,甚至能与恐惧的过去诀别的感觉。
不过,那光景已经无法触及。在他的力量面前,虽然时间的流逝变得没有意义,但距离却是绝对的屏障――而那个人,却连这个都可以轻易飞越。
――我能看见的一切,请您观赏吧。
少年时代的自己所见到的过去之中,先祖直接抵达皇祖差点被暗杀的时间和地点。他大概熟知恩宠之力的使用方法吧。
如果自己也有个指导者就好了。像龙种那种系统地学习、训练。
亚尔德重新打量覆盖皇女的光条。
如果假设收束整体的是二皇子,那么那道增加的光……是不是距离很近?
亚尔德在昏暗的室内,重新仔细地打量起盘成一团的九道光。龙种的恩宠之力能跳跃距离。
可是,就算是神与之力,也无法不限距离传达。如果距离不受影响的话,与沙漠另一头也能连接了。
在皇帝最害怕的兄长,西边皇帝的身边,应该有他的传达官。一想到每天会被『哟,弟弟哟,你这个造反的叛徒』这么在耳中说,亚尔德便皱起了脸。这个例子举得好差。西边的皇帝,不可能会让背叛自己的弟弟的传达官留活口。
――传达官的死,总是令人心疼。
长公主的声音,在耳边苏醒。她在西边皇帝的身旁,应该也留下了传达官。亲族间的争斗,必然把传达官卷入进来。
传达官之间,会感到同伴的死亡吗?
――不过,确实已经死了吧。
亚尔德长叹。自己没有龙种的恩宠,实在太好了。他被赐予的过去视之力,与死亡或逝去都无缘。他的感觉能捕捉到的东西,都是已经逝去的,完全为时已晚的东西。
――要是预言者的话……
她看到的死无法避免。无论再怎么紧急,也会从手臂中失去。便是这样的未来。
望着盘转的光,亚尔德对于恩宠之力这种无情之物开始思索起来。
神,真的爱着人吗?不,恩宠之力并不是神希望的东西――是人自己希望,才获得的。
那份力量,将人逼入绝境。
明灭的光,代表讨论变得激烈。皇女的光当然不在中心。皇女只是点了把火,燃烧而起的材料,早已经准备好了吧。
就连贵族暴发户的亚尔德,也听说三皇子在宫廷中暗中活跃的事,剩下的六位皇子们,不可能什么也不知道。在难以决定使用时机,暂时保留,皇女提了出来。在贵族的府上看见过三皇子。这样他们便没有必要再沉默了。这光的紊乱,是他们在争相打出手上的牌,为了争夺优势位置的证明。
突然,亚尔德注意到――这或许才是《天地轮》的目的。
无论有再怎么优秀的幕僚,重要的是皇子能不能自己见招拆招地随机应变。无法求助别人,全部交由当事人自己判断。
――来展露你们作为上位者的才能。
皇帝话中的意义,事到如今才知道。
皇子们自身的人格,将显露出来。皇帝准备了这样的机会。等同于在命令他们挑选下注投靠的对象。
这是一次让他们选择该向谁托付名誉与性命,还有未来的机会。这才是,《天地轮》。
2
在餐会席上,大量贵族被逐一介绍。他们都是二皇子的部下。当场便放弃了想要全部记住他们的念头。
桌上食物都是精挑细选的,并且摆放得很有品味,本来有必要适当地称赞一下主人的品味,但光顾着注意不要让袖子拂到,不要打翻酒水,无力再顾其他了。
上位贵族都在模仿龙种吗?很少以名字来称呼彼此。当然,亚尔德也只报上《黑狼公》这个名字,通称大公。恐怕私底下,有人会叫他尚书卿吧。
不过,上位者会给下位者指名。这就是知道名字,便能支配对方的咒术。
有意思,亚尔德心想。
帝国历史上从未留下过名字咒术起效的记录。在渡过沙漠后,才第一次遇上咒师以名字下咒的事态。然而,却仿佛事先就知道一般,龙种隐藏名字。在君臣的誓言中,臣下把名字告诉主人也是惯例。
回想起来,在北岭,对名字的使用也很注意。大家都叫亚尔德为尚书官大人,是因为觉得他是帝国派来的大人物吧。陆伊也没有人喊他的名字,只叫他团长大人,亚尔德也至今不知道长老的名字,甚至厩舍长的本名,也从没听人喊起过。朝议时,以名字互称的人,是因为他们都是对等的存在吧。
亚尔德再一次观察了一下周围。
位置附近都是一些随便喊名字会失礼的人物。亚尔德位于细条长桌一头二皇子的右邻。排在亚尔德下面的是陆伊,他们的对面分别是博沙国的宰相与将军。
博沙国有一名宰相,两名将军。要塞两侧中右翼东北走向的岩山是右将军的管辖范围,左翼向南走向则是左将军的管辖。无论哪边都在棱线位置设有碉堡,常驻士兵监视沙漠。虽然对于面对沙漠的监视实力很感兴趣,但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
受到袭击的,正是岩山上的碉堡。
碉堡中备有发送信号的手段。岩山中断的地方是要冲。这里有个更大的碉堡,似乎还有传达官驻留。听到这里,亚尔德有些惊讶。龙种规定各自只有二名传达官。能够拥有大量传达官的,唯有皇帝本人。
「此事得到了陛下的亲允」
坐在亚尔德正面的博沙国宰相,是个留着白胡子的老人。虽然怎么看都是个纯粹的帝国贵族,却似乎不是武者。恐怕,原本是学舍的博学之士吧。二皇子原本的师傅,《银鹫公》雇用的学者,就这样直接晋升为第一家臣吗?很少有醉心于学问而非武艺的贵族,学舍其实才是接纳这类人的地方。
老大身边坐着左将军是位身强力壮的男性。右将军看上去与陆伊的年纪差不多,位置就隔着桌子与陆伊面对。
幸好没坐在自己的旁边。右将军用大嗓门,随口说着乱七八糟的话,有时说着说着就自己笑起来。等没话说了还在笑,那笑声也很神经质,让人不舒服。说实话,为什么这样的人能坐上将军的位置,对此感到疑问。
二皇子的话,应该不必担心人才的问题……右将军,在实战中能派上用吗?
「碉堡所属于各自最近距离的要塞。碉堡与碉堡之间的通信,传到要塞的时间……说一个呼吸间可能太夸张了,但要比各位想像中快得多」
因为碉堡的通信是配备传达官的即时通信,这是帝国风格的重视情报传达速度和精度的守备配置,如果没有效果,就有必要重新审视。
根据到此为止的对话来说,就算在接到遇袭的报告后立即出发,也赶不上,别说是找到钉死要塞守备兵的敌人,就连个影子也找不到。
――简直,像是魔法。
也许,有某种恩宠之力有关系。刚想到这里,就心烦起来。这里的恩宠之力,似乎也变强了……能这么说吗?不然该怎么解释?把预言者叫来?
亚尔德轻抵额头,想把眉间的皱纹抚平。不快表情的理由要是被误以为对菜肴的味道或是接待质量的不满,可就不好了。
「是什么样的通信手段」
「夜间是火炬,白天是旗帜和风筝」
「风筝?」
陆伊意外地惊讶了一声,老人似乎很高兴地点了点头。表情就像是在说,对啊,不知道吧。
「湖之国,曾经用来作为联络手段」
「哦,大公真博识。说得没错」
反射性地插口接着就后悔,但老人似乎没有生气。看到陆伊一脸『那是什么意思』的表情,亚尔德说明起来。
「这是沙漠西边的故事。有个以湖之国的名字留在记录中的地域,那里的气候很少下雨,只有风从不停止。与邻国的防卫线上,每隔一定距离设有碉堡。据说碉堡与碉堡之间的联络手段,便是风筝」
「哦,如果有敌人踪迹,就放什么颜色的风筝之类?」
「是的,这里的气候,看来也合适风筝」
这是北岭无法使用的手段。北方人的进攻都在暴风雪的季节。火炬,旗帜,风筝,哪种都派不上用。视野异常糟糕,而且对方还能控制暴风雪和落雷。
老人一边以优雅的动作进餐,一边点头。与亚尔德一样穿着长袖飘飘的衣服,但动作中没有一丝累赘,十分稳当。这也是习惯的关系吧。
「碉堡是帝国到来之前就有的,在补修后继续使用。通信也是沿用原本这片土地上领主的方法,我们没有花什么功夫」
「您的意思是,虽然通信正常,却无法挡住攻击?」
左将军郁闷地回答了陆伊的问题。
「他们的手法很巧妙,在收到发现敌人的报告后,我们立即朝那里集中兵力。可这样一来,防御变得薄弱的地方就马上遭到袭击,守备士兵全部被杀……所以才往大公那里派遣捕吏」
「恩,在下这里已经处决了盗匪首领的嫌犯。贵国使者应该已经快把首级带回来了吧。在下出发前,贵国的使者就已经做好回国的准备……这真是不好意思。在我们决定出发的时候,使者已经先行一步,无法请他与我们同行」
驾鸟而来的亚尔德他们,比骑马回来的吉斯凯尔要快上数倍不止。所以在途中是可以再带上他的,但那不是个让亚尔德愿意特地去找到带上的对象。
「可是,袭击还是在发生,不仅如此,还变得更频繁了……」
――是不是有人在暗中支援。
首先怀疑的对象是杰沙鲁特。虽然怀疑自己的部下,心情不是很好,但毕竟那位老将有过前例。
可是,他似乎被同乡者讨厌憎恨。这里离阿尔汗很近,并不觉得会有愿意相信杰沙鲁特的人。
应该把盗贼视为上代《黑狼公》拯救之外的另一批人。不仅是杰沙鲁特,包括帝国人的怀柔手段,对他们都不可能有效吧。
被失去的过去所束缚,却又自由的人们。他们并未意识到自己被圈禁于古老仇恨笼罩下的现在,并被引导向杀戮的未来。
要这么说的话,这边也差不多。亚尔德看着包围桌子的贵族们心想,他们都有着各自不同的立场和利害。
要说共通点的话,只有在这里的都是纯粹的帝国人,这其实也很不正常。本地人离权力的位置太过遥远。
「碉堡中有多少人?」
回答陆伊的是老人。
「要看规模,一般是六人」
「一旦出发支援,就会遭到袭击吗?一般会留下几人留守?」
这次是左将军回答道,
「二人,因为碉堡中的都是些刚刚征兵上来的新手,一旦遇袭就全完了。可是,也不能用骑士替换他们。这些新手无法骑马作战……难以指望」
「一开始出现的敌影是陷阱吧」
「是的,他们故意制造出砂尘滚滚的样子。但也不能不做防备」
「原来如此,敌人也不傻呢」
陆伊表情严肃地点了点头,沉默降临――就在这时,右将军发出神经质船的笑容。
注意到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自己身上,他开玩笑地说道,
「说不定那些家伙其实脑子空空如也呢」
脑子空空如也的人是你吧,在座的所有人肯定都这么认为――不过,没有谁会冒失到把这话说出来。
「真要是那样,就太好了」
老人彬彬有礼地引回话题,吾王哟,他朝二皇子呼唤了一声。
面无表情的男人,这是亚尔德对二皇子的印象。从初次见面开始,始终是同一幅表情。作为上位者来说这样的并不懒。但作为交涉对象来说,就难以搞懂,很棘手。
「难得北岭王一番美意,不如请《黑狼公》带来的士兵负责侦察如何?从空中应该可以发现敌人的根据地吧」
二皇子依旧是面无表情地说道,
「也对,那么能拜托你吗?大公」
「如果殿下希望,最快明天就可以开始」
「连十骑都不到,最多也就只能做做侦察了吧」
挖苦般低声说话的人是左将军。
从视野的一隅中发现陆伊的嘴角开始上扬,亚尔德吓了一跳。这笑容极为可疑。肯定是在打什么坏主意。
「您说得的对」
笑容不曾消失,陆伊举起酒杯。早知道就该数数这是他的第几杯了。
左将军似乎困惑了一下。被挖苦的对象,用神魂颠倒般的笑容来面对,会这样也不奇怪。不过,他的表情还没来得及得放松,在听到接下来的话后,当即绷住了。
「可是,要是带更多的士兵来也是会招忌惮的呢。只要有二十骑,也许就能控制这座要塞了。要是引起别人的怀疑,可就非吾王的本意了」
对吧?用这种表情朝我这里看,只会让我头痛啊。
随着陆伊的视线,所有人都往亚尔德这里看来,这就更头痛了。而且,二皇子的表情完全没有变化。完全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这算是拷问吗!
因为亚尔德没有当即回答,空气停滞了一下。突然,右将军神经质地大笑起来。心中暗念大家快往那边看!可惜,所有人的视线依旧集中在亚尔德身上,无任何帮助。
「夸下海口,在下可是会为难的」
没办法,说出几乎与真心话没任何区别的句子后,再次向陆伊确认了一下后,亚尔德的视线转回二皇子的方向。
「飞鸟是北岭的重宝。所以当然不可能随便带着到处乱飞。这次,可以视为援助的程度。如果希望见识北岭的真正实力,请明示将会成为战场之地的地方。那样,北岭也能组成标准队伍来助阵吧。不过,这一切都是在吾王允许的前提下」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二皇子的回答,有种奇特的强烈感。
表情还是没有变,声音中也没有带什么感情。过于轻巧地过去,说不定反而证明刺激到了对方。
与皇女不对,与三皇子、皇帝也不同。没有那种一瞬间踏入心灵的感觉,彼此间的隔阂很明显。
现在,二皇子直盯盯地看着亚尔德。即使有阻隔,进入视野却是不成问题的。
「就像你听到的,我们是单方面防守的一方,无从找到对方的根据地。所以希望大公的鸟儿们,能帮助找到。之后,再考虑对策……那么,换席吧」
餐后的点心在另一间房中进行,就是这么回事。亚尔德起身的同时小心翼翼地别让长长的袖子碰到空空如也的餐盘,然后装着若无其事地靠近陆伊,在他耳边小声道,
「禁止饮酒,懂了?」
「被人劝酒的话,无法拒绝呢」
瞪着平淡回答的骑士,亚尔德说道,
「要是你喝酒,我就揭穿你」
「揭穿什么?」
「被拉琪尔殿下甩掉一事」
「……您是魔鬼啊,老师」
「而且还是冰做的吧?」
被带领着,两人朝别一间房走去。拒绝了珐如邦的同行。所有护卫,都被留在原来的房间,在末席用餐的人,向另一个方向退室。莫非接下来才是正戏?――只限一小摄人的危险话题。
心想着得打起精神了,一步踏入后,亚尔德当场傻掉了。
刚才进餐的地方虽然也很豪华,可是比起这里就显得不在同一个档次上了。墙壁上镂雕遍布,特征性的几何学纹路,从柱子到天花板的连接弧上,镶嵌着天青石。
――是沙漠的式样。
曾经研究过那个纹路代表祈祷。沙漠民族,都希望向神永远祈祷,其韵律被工匠转换成图形。据说这种不见接缝的连续镂雕,每个城市都有独特的纹路。
可是,制作这种镂雕原型的人们,已经灭亡了。壮丽祈祷的艺术,没能保护他们。祈祷现在等同于诅咒,亚尔德从整个房间感到异样的压迫感。一不小心,就可能陷入幻视之中。在另一种意义上必须打起精神。
房间中央,煮着热水,年轻的少女们,握着长柄的木勺子,将热水盛到木碗中。每一次盛入,都会芳香四溢。
――是花茶。
因为不是酒,一半松了口气,一半又紧张起来。感觉微妙。这种茶有严格的喝法。姑且照着陆伊现学现做,虽然无法做得很流畅。说实话,真想马上找个借口离开。接过木碗应该是左右哪只手?明明想着出右手,却出了左手。真是太不像样了。
二皇子没有入座,样子像是在等谁。顺着视线朝房间里面望去,结果吓了一跳。
里面的墙壁,其实是一面透珑雕刻的屏风,屏风的另一面,是一道不弯身就无法通过的小门。而现在,正有一个穿过那道门的人影出现在那里。
穿过祈祷的纹路,能够看见的是一身素白的衣装。盘起的白银长发的碎发,轻飘飘地落在曲线柔美的脖子上。光滑的肌肤,仿佛从内侧在发光似的。甚至连落在锁骨间的影子,都像是银色似的。水晶的饰物轻摇,响起‘丝丝’的擦衣声。漫长的衣裙扫过地板。
绕过屏风,白色人影站在二皇子的身边。紫色的眼睛扫过亚尔德后,接着朝站在他身后的陆伊望去。
一瞬间,感觉她好像动摇了一下,这大概是错觉吧。这位可不是那么可爱的女性。
「抱歉,来迟了」
长公主拉琪尔的声音,比记忆中更柔和动听。
她完美的容颜转向亚尔德,微笑了。瞬间有种屋中所有灯光全部消失,只有长公主成为唯一光源的错觉。当然,不可能会这样。这里明明有许多更年轻,相貌也不差,不,是比起平均水准明显要漂亮的少女们在这里,然而却已经看不清了。
――怪物。
龙气似乎更强大了。从她全身上下,感到一种包围着的无法形容的力量。
美丽妖艳的视线,捕捉到了亚尔德。让他没有任何逃避般完完全全的彻底捕捉。
「久违了呢,《黑狼公》。能够再次见到您,真令我高兴」
3
「你说姑母来了?」
「确实来了。会不会是被发现了?在下的意思是……您在这里的事会不会被她知道了?」
皇女皱眉,露出似乎在思考什么的表情,但对于亚尔德的怀疑,给予了否定。
「我觉得应该不会。对了,陆伊呢?」
「被长公主殿下叫走,似乎有事要谈」
所谓的餐后小歇,似乎就是向长公主报告现状的会场。官方上,身为龙种以外便别无其他身份的长公主,是没资格列席军事会议的。虽然亚尔德觉得这种做法很蠢,但这就是帝国的规矩。
二皇子使用了超过规定数量的传达官,所以恩宠之力优秀的长公主前来查看状况,表面上是这样,其实不仅仅是这么简单吧。不过,也没出现什么新话题,他早早就被解放了。
「……这次,大概要被姑母挖过去了吧。反正他一定还迷恋着姑母」
亚尔德眨了眨眼。
「您知道?」
迟到的疑问,曾经被告之皇女并不知道长公主与陆伊之间的关系……不过去年夏天,那么多的一起行动,没发现反而奇怪吧。
「在帝都,新年祭的时候,我听说的。姑母――」
话没说完,皇女就闭嘴了。
亚尔德稍微换了个姿势。长公主曾经暗中邀请陆伊一起从幕后操纵帝国。她对自己的侄女又会怎么说?
两人交谈地点是在上次的那间休息室中。珐如邦站在通往走廊的大门前,说要负责看门,就随便他去了。
灯光很弱,在休息室中原本就没有点烛的地方。唯一的光源是自己带来的那盏烛台。亚尔德心想只比较夜晚的月光亮度,倒是自己的宅邸更胜一筹。
这样的光量,就算低头向下,也看不清皇女的表情。金色卷毛的对面,只能看清脸部轮廓的程度。
「姑母似乎请他一起生活」
这比亚尔德听说的要有魅力得多。那张脸,那种声音,如果被这么一说……绝大部分的男子都无法拒绝吧。
「你问过陆伊吗?那家伙怎么说的?」
「他说……被长公主殿下甩了」
皇女长叹一声。
「哪边都不想当坏人呢」
「……哈?」
「要说甩了对方,那就是自己的不好了吧?而说被甩的话,就是对方的不好。也可以看当是给对方留面子,但我不这么想。他们只是想把自己受伤的责任,推给对方」
亚尔德目瞪口呆地低头看着皇女。
奇怪怎么没有回答的皇女,正好抬起头。看见亚尔德呆滞的表情,觉得更加莫名其妙,眉头一皱,问道,
「干吗?」
「不不……」
「有话就说清楚」
「在下只是觉得……您真是个女孩子啊」
这种话无法清楚地表达出来,但想不到其他可说的。皇女的洞察力,日益敏锐了呀。特别是推测人心中的柔弱的那部分,特别准。
「别什么怪话……总之,陆伊的事情,凭动脑子是没用的。只有交给他自己决定」
「如果他被挖走的话,您会愉快地送他离开吗?」
皇女撅起嘴。
「还能有什么办法,如果他能幸福的话」
「您希望他幸福吗?」
「那个男人呢,偶尔会露出好像背负着全世界所有不幸似的表情然后笑着。我真是受不了」
是啊,亚尔德心想这说得好准。确实,陆伊有这样的一面。
「吾王,您真是位温柔的人」
亚尔德刚一微笑,皇女撅起的嘴就又打了个结,眼睛向上问道,
「你,就不温柔吗?」
「也是啊,如果为他个人着想……在下也希望他能幸福」
「然后,比起个人,更重视全体。你好像会导出这样的结论」
「您明察」
皇女吁了口气。
「给我闭嘴。再听下去,我有种会生气的预感」
「贤明的判断」
皇女不存在有力的后盾。虽然她的父亲是最强的后援,但当那种权力失落的时候――换句话说,考虑到皇帝驾崩后的事,头就痛起来。
野心与实力并存的贵族,会想扶持皇子中的某位吧。如果没有人愿意成为皇女的靠山,就只有给她创造一个。正是因此,皇帝才让亚尔德继承《黑狼公》的爵位,甚至喊他『吾友』。不过,说到底这是非正常的人事调动。一旦皇帝薨逝,亚尔德的身份也就等同于是水中月,镜中花。
能够成为皇女坚实靠山的是陆伊。但他要是被长公主给挖过去,可就万事休矣。
就算这么说明一下,陆伊也是无动于衷的吧。根据他自己的说法――皇女从没因为他是《金狮子公》家的人,才想把他留在身边。也正是因此,他才选择留在皇女这里。而和有那种想法的长公主分道扬镳。
――虽然看上去浮夸,其实相当顽固呢。
他的决定,不会简单就改变的。
「你对龙气很敏感的吧?见到姑母前,什么也没感觉到?」
「没有感常到,惭愧」
应该认为没那么敏感而庆幸吧。要是能感到,头痛呕吐的几率明显将剧增。不仅是周围人,亚尔德也会困扰。
「就算龙种使用恩宠之力,也一样吗?」
亚尔德搜索了一下记忆,感觉到龙气的范围相当有限。至少,无法察觉房间外的龙气。
「在下觉得应该没什么不同」
「是吗,我还以为下次《天地轮》的时候,能让你确认一下第九道光是不是姑母呢」
皇女原本不知道第九道光的存在。
按照预定,皇女抛出了目击到三皇子出现在某个大贵族府上的话题,一边心想如果被追问那个大贵族是谁该怎么回答,一边等待其他人的反应。虽然她可以用沉默来应对,但她还是在拼命思索该如何回答。
不过,话题没有朝着皇女预测的方向发展。
――是《金狮子公》吧,这情报我也收到了。
有人如此回答。当然,不知道是她的哪个皇兄。而且,还有人接口。
――维路特(圣数三),似乎还在宫廷里散播过谣言。说什么老二在做叛乱的准备之类,真是个只会偷偷摸摸的家伙。
――话说回来,维达(圣数二)在增军也是事实吧。就算不是老三,也会有人怀疑。
――难道还有人没在增军吗?渥诺姆(一),罗达克(四),维克多(五),史维斯(六),梅托(七)……众所周知,无论哪边,都在采购武器,招兵买马。哦不对,并不算是众所周知呢。
――老三没有增军呀。
――他要是敢征兵,会被父皇吊起来吧。所以,才只会来靠耍嘴皮作战。
――这能算是聪明的做法吗?祸从口出啊。不适可而止的话,总有一天会因此而丧命的吧。
――他是打算捡回一条命吧。大家都在增军,比起丢命,还是想捡回一条命吧。
――听说,老七没有增军。
――老七和老四、老五是同母的兄弟。不觉得应该注意一下吗。
――嘛,等一下。没有必要因此就把三人绑在一直吧。别随便弹劾别人。
――反正,不久就会决裂。虽然没有比血更浓厚的东西。血的浓厚也会让人忘记客气。毫不客气地让别人怀恨。大概当事人还不知道吧。危险呢,好危险。
――怎么可以说出来呢,好亲切。
――当然要亲切啦。我们是七兄弟。虽然很不幸,但为了活到最后,引导年轻的卷入混沌漩涡的末弟,也很正常吧。因为没有比血更浓厚的连接了。
――这连接,比起斩断还是忍耐才更明智呢。罪孽深重啊。
――不是罪孽,而是必然。
根据皇女说的,会议大致就是这样进行的。目前为止的所有《天地轮》中这次是最累的,皇女这么表示。某种程度上算是把心底话都说出来了,这种意义上,也算是让心里少了些堵……但还是好累。
原来如此,皇女难怪变老实了。
这样的进展,不知道是不是第九道光引导的结果。当然,三皇子很可疑吧。
皇女的弹劾完全落空。虽然不是没有丝毫结果,但话题的予尖却偏之甚远。
「第九人是长公主殿下的可能性很低。陛下是位胆大心细的人。在下并不认为,陛下他会让亲妹妹,无条件地随便进入《天地轮》」
「是吗?」
「如果情况有变,也许就有必要把长公主殿下隔离开来,如果是陛下的话,大概会这么想吧。可以认为,陛下目前只是想默默关注」
长公主出现在这里,可能是作为皇帝的耳目。当然,二皇子谋反的谣言,皇帝也是知道的吧。长公主的话,就可以无视皇家正式的立场,自由行动。习惯的高墙难以突破,比如无法参加军事会议。但没有能够拒绝她个人『请求』的人。要是发现了什么,可以立即向皇帝传送情报。真是理想的间谍。
不过,她可不是个光凭皇帝的想法就去行动的女性吧。比如去年,一边打着来探望侄女的旗号来边境视察,另一方面却又暗地里挖骑士团长。人一旦起疑,就没完没了了。如果是长公主的话,似乎什么都干得出来。
「在下觉得也有可能二皇子重组术式,把长公主殿下作为第九人接入进来」
「那不可能。二皇兄讨厌女人」
这倒是初次听说。反复搜索了一下记忆,发现宓夏的报告中也没有提到这件事,亚尔德锁紧眉头。说起来,二皇子没有什么轻浮的传闻,个人性的情报几乎没有流出来过……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
「这在下确实不知」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了。准确来说,是被皇兄亲自说的,他说『女人真无聊』」
「哈……」
「听说,他讨厌女人的原因似乎是大皇兄的母亲。那个人,我也不喜欢。所以也不是不能理解」
同情的口吻。说到大皇子的母亲,就是那位恶名昭著的拉哈玛王妃吧,不过话说回来。
「长公主殿下就另当别论了吗?」
「那个呢,他自己说的,讨厌女人的第二个原因是因为养大他的奶妈,第三个原因就是姑母」
「居然是讨厌长公主殿下,这倒很罕见……」
「你难道喜欢姑母吗?」
「在考虑喜欢还是讨厌之前,在下就会被龙气放倒了」
皇女笑了。
「嘛,算了。不用去管第九人是谁,还是想想有没有办法确定哪道光说出何种发言,才更重要」
「您能速记吗?」
「不能,就算能,也写不了。《天地轮》进行时,身体的感觉会变得薄弱,无法自由行动」
这可不能当作没听过,不自觉地声音变得严肃了。
「吾王哟,事到如今这话在下虽然也想不说」
「虽然不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总之闭嘴」
「不行,请您造成别再鸟背上参加《天地轮》,这点请务必做到」
要是出事的话,可不是有那么一点点危险所能形容的。这要比曾经想像的危险得多。
「懂了,懂了」
「请您认真听我说,下次要是您再做同样的事,在下就向您辞任」
「我不会同意你辞官的,别胡来」
胡来的到底是谁啊。
「在下以前曾经说过,臣下是君主的明镜。映出您胡作非为的样子,也是在下的职责。您的胡来,为周围人添了多少麻烦,吾王应该理解吧」
皇女脸上是藏不住的不耐烦。
「……什么职责,应不应该的,你尽会说些义务的话」
「所谓的人生便是由义务加义务再加义务构成的」
「那自由呢?」
「那东西请您留在自己的心中吧」
夸张地长叹一声后,皇女命令道,
「那么,我的镜子哟,来映出军议的内容让我看看」
「其实并没有细致讨论到能称上是军议程度的话题」
亚尔德将餐会上出现过的话题简单归纳了一下,告诉皇女,二皇子拜托他希望帮助寻找敌人的根据地。
「要是这种状况长久继续下去,会显得二皇兄很无能」
「听说二皇子是能骁勇善战之人,所以在下觉得现状有点奇怪……也或许是因为沙漠属民的作战非常巧妙」
「大概是有位聪明的指挥官吧」
――比如,能够看到未来之人。
希望别那样才好。
皇女似乎在考虑更加现实一点的问题。她一边嘀咕着『马可能是个问题』,一边抬起头来。
「他们搞错了战场的选择方法。骑士的强大在于骑马。在岩山的斜坡上,没有马匹能够畅行的道路。这大概是出于防御目的吧,但对敌我双方来说都是不便,与北岭完全不同」
北岭没有对道路进行过修整。原本是打算万一皇女与北岭相处的不愉快的话,就向她献策,开出一条从山岳地带通往山脚的道路。不过,实际上,皇女已经作为北岭的主人被北岭人接受了。那么,不需要道路也没问题。只要控制着鸟这种运输手段,面对没有这种手段的侵略者,就会成为有利的因素。
「听说碉堡的士兵,几乎都是刚刚征来的新兵。不管怎么说,向我们提出的只是确定敌人根据地一事。那么,只要我去曾经受到过袭击的地方――」
「没有这种必要。你的力量,只要用在最关键的时候就行了。有没有地图?」
如果陆伊早上才回来,这话题会熬个通宵吧。虽然心里这么想,却很难向她开口这么忠告。不过,亚尔德的体力也确实快到极限了。
「……去让珐如邦取来吧」
打开连接邻室的门后,亚尔德吓了一跳。
陆伊已经回来了。而且,还喝了酒。从外表上来看,喝了相当不少。
「回来了?」
听到皇女的招呼声,骑士立即站起,优雅地鞠躬。动作没有走形。啊呀,疑惑着重新打量了一番,果然他的目光发直。很久没见到这副模样的陆伊了。能想得出来,肯定又发生了什么……该不该问一下呢?
「我在等你回来哟」
「那真是失礼了,我心想着不要打扰公主,所以才安静地等在这里」
皇女转头向亚尔德。
「他,也算是我的镜子?」
「因为吾王也嗜爱饮酒」
「说得本骑士好像是个酒鬼嘛」
「不是好像,你就是酒鬼」
亚尔德刚一走进,陆伊就马上抱起桌上酒瓶重新坐下。
「老师,总是动不动就抢走我的酒」
「我虽然做过舍监,却没干过教师。这我已经说过不止一次了吗?」
在不知道是敌是友的对手地盘上,突然醉倒真的好吗?虽然明知会听到『我不会醉倒』的回答,却想问问看。
不过,陆伊别说是注意到亚尔德心中的想法了,反而闹别扭似的回答道,
「这种说教的语气,正是老师独有的」
因为背后传来笑声,亚尔德狠狠转回头,皇女急忙调整了表情。
「有什么好笑的吗?」
「那个,就是……所有」
「您觉得现在是笑的时候吗?」
「……为什么要对我发火」
「在下发火,只是向您质问」
「这种地方,也像是老师哟」
被他从背后插嘴,亚尔德的心情变得对一切都无所谓。
再怎么干工作也一点都没少,打算做到最好,现实却超过了自己所能应对的范围,同一件时提醒多少次都被不成耳旁风,提醒他们注意的自己到底算是什么,说到底自己这么认真工作,能离隐居生活越来越近吗,等等――从现状来说,想隐居这件事就算被当作纸上谈兵也并不奇怪。就算如何辩解是因为随波逐流才接下的工作,也没有人会相信吧,缺乏真实感。
应该扔掉一切,逃到世界的尽头吗?马上――对了,现在的话能做到。
他从一时大意的陆伊手上夺过酒杯,朝杯子里瞪了一眼。在半透明的混浊酒液中映出的自己的脸,怎么也隐藏不住的不快。
「你看,果然抢走了」
听到陆伊的声音,表情似乎变得更加不愉快了。就如同在说『干不下去了』
就算身体无法摆脱,精神却应该是可以逃走的。虽然闪过醒来时可能很难受的念头,但已经决定不去想以后的事,再见了理性。
「那么,我来做些不像老师做的事吧」
一口饮尽酒杯,喉咙好像点燃似的火热起来。这热量通过身体的中心向下冲去――稍许过后,热量又冲向脸,到达头部。心想好像要冒烟了,视线扭曲起来。
「亚尔德」
不知何时,皇女出现在他面前,盯着他的脸。皇女惊呆了吗?
「你脸好红」
「这就是所谓的醉酒」
亚尔德回答到,他是想回答的,但对于对方有没有听清就没什么信心了。
「你身体歪着哟,摇了,摇了」
陆伊的声音,完全不带醉意。亚尔德一口气闷掉一杯酒的行动,大概把他的醉意都刮跑了吧。能简单恢复正常,自然再好不过。
但是这边,却不做那样。接下来才是正戏。
视野已经有一半以上变得模糊,耳朵也好像被堵住似的听不清,心脏快从嘴里跳出,好久没有这样大口喝酒,已经完全忘记这种感觉了。在这种意义,这算是新鲜的体验。
好苦,心脏快受不了,呼吸不能,已经不行了,刚这么觉得,就失去了意识。
4
在一种如同被高高抛起般的无力感笼罩之下,亚尔德睁开了眼。
莫非这次要死了?身体如死去般,没有感觉。若是放开自己身为自我的意识,就彻底完了。
周围尽是虚空。并不是黑暗,却连黑暗都不存在。当然,也没有什么光明。
什么也没有。
虽然曾经也在死亡线上挣扎过,却从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一无所有的空间。在这中虚无中融化,分散……这就是所谓的死吗?
皇女会发火吧。
『我还没命令你怎么可以去死』,似乎听到她这么说。
『亚尔德』,因为听到皇女的声音,他就回答了。『在,吾王』――可是,却发不出声音。
就这样,过去了多久?
远处有光。仿佛惹起乡愁般――令人怀念,令人温暖,而且带着一抹悲哀的光芒。
亚尔德被那光吸引。不是以自己的意识行动,不知不觉就到了光的一旁,朝其中看去。
刚才那光其实是面镜子,巨大的镜子。就像幼时曾经幻视的那片风景中出现的那样――就在这么想,镜子的边缘形状颜色,都开始变得与那座塔中的房间里放置的镜子一模一样。
被幽禁的先祖,痛苦的皇祖,都不在。也没有药的味道和水滴的声音,只有镜子在这里。
亚尔德看着镜子。
镜中,没有这边的景色。能看到的是半透明的,琉璃般制成的台阶。向着无限深渊般的下方延伸。时而,反射着光,从台阶上闪过。
在这台阶顶端,镜子的脚下,有个人影。背朝这里而坐。长长的白发,无依无靠地随风飘着,额头周围,绑着一条白布。不,那是遮眼布吧。
是那个人,是那个以一族的平安为砝码与皇祖交换约定,奉献力量被幽禁起来的那个人。
然而几乎在同时察觉到,这不是他。
模样不过是借来的东西,以亚尔德能理解的形式。只是从他的记忆中捞起的,被选中的东西。
本质,非人。
――是神。
无情且无为,只会展示过去真实之神,奥路姆斯托。以古王国的文字来表示的话,只写作一个词『真实』。
会感到怀念也就不奇怪了。因为在亚尔德体内,流淌着这位神明的力量。
神的脸微微一动,亚尔德的视线不自觉地朝那里转去。在那瞬间,光芒溢满开来。
因为充斥的光,影子便无处可遁。这是甚至让人感到压力的强大光亮。
当光渐渐收缩起来的时候,大地被火光笼罩,地上一片废墟。抬头看着高高升腾而起了深红色火焰,人们不安恐惧。火焰之中,浮现出的漆黑影子如此巨大,以至无法看清整体。「是龙」,响起一个喃喃自语声。
邪恶的龙,从天界堕落。
抬头望去,天体的运行没有发改变,天空被寂静与规则所支配。这是让人潸然泪下般的美丽夜空。天界与地上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你来了呢」
感觉突然耳旁响起声音,亚尔德为之一惊。可是,镜子的这一边并没有人。
他再次向镜子的另一边看去。浮现出来的是曾经见过的人影。
布裹起的黑发,其下能看见一对黑色眼眸。并且,印象最深的,便是那声音。
「由于那个,世界才会扭曲,是吗?」
想忘也忘不了。去年,在帝国幻视过的那个男人。那个在亚尔德心中,刻下不祥未来的人物――那么,这片光景比去年曾经见过的景色要更加过去?还是更加未来?
南方人站立的位置是在水边。亚尔德虽然不曾见过,却不知为什么知道那就是海。海上有雪花飘落。在如同一片淡彩描绘出的风景中,唯有男人的存在是如何沉重,如此明了。
他提问方向上站着的人影,却没肯定也没否定。只是在冰冷的表情上浮出一丝笑,沉默地回视着南方人。
他的容貌要说孩子未免显得成熟,要说成年未免显得稚气。如同古象牙般的光滑肌肤,一身白衣。发色很淡,接近于白色。双眸像是天空不高兴时的灰蓝色。虽然明亮,但那份亮质却近似星光。如此遥远,且冰冷。
「是那样吗?」
南方人重复了一遍问题。静静飘落的雪,消解了他声音中本来带有的从容。雪之中,万物无声,皆被吸收而尽。
经过一段让人对回答不抱期待的漫长沉默后,白色的青年终于开口道,
「看着便能明白吧。那个,诞生了所谓的魔界。也因此世界扭曲无法恢复」
「我想知道击退魔王眷属的方法」
「没有」
态度冷淡,但是,南方人没有放弃。
「应该有的。直到最近,都不还没有出问题。那道裂缝,明明是从很久以前便已存在」
「那个只是在遵守与人交换的契约。你与之为战的那个叫贾娅坝拉的――」
「我没有和她战斗」
白衣青年无视了南方人的嘀咕。
「――被复仇蒙蔽了眼睛的女人,在错误契约之下诞生的女子。她将把地上化为魔界,蹂躏生命,恣意妄为……既然她主动要求,欲望深厚的魔物当然不会违逆。因为契约就是这样的东西」
「所以,有没有什么办法对付那份契约」
「没有」
再次即答。
「怎么会……应该有什么方法的」
看着南方人,对方淡淡一笑,遥指远方。
「那里,是世界的裂缝。从母神堕落开始,世界就被撕裂。天地两界之外,又诞生了地下魔界的第三界。天界断绝,地上的声音传达不到天上。无论怎么祈祷,怎么骚动,都无效。即便拥有黑之神子般的力量,也无用。你应该也是知道的」
「那,当然……」
「你从来没有想过吗?为什么冰姬是北方大地之主?那位公主被大地选中,成为大地中神力的焦点。所以,她才能在自己的土地上支配万物,但要是离开那里一步,就会变成普通的无力少女。沙漠的众神也相类似。对于凝聚神力成神的他们来说,说到底是无法离开土地的。他们的力量也会随着越都市越远便越弱……因为力量,是从大地之中诞生的」
是啊,南方人低语。那声音,有让世界震动的力量。明知那是镜子另一头,从遥远过去响起的声音,却能让这边的亚尔德为之心潮澎湃。
垂下黑色的眼睛,南方人再次出声道,
「是啊,你说的没错……」
「天地撕裂后,充满大地的所有力量,也就是诞生诸多新神明的神力源泉,就存在于魔界。存在于『理』之内的人,无法修正『理』本身。如果消灭裂缝,便会灭亡」
波浪冲刷着黑色的岩石。从飘落的悬崖上,雪被冰冷混浊的海水卷走,成为海的一部分。南方的头发还有衣肩,袖口上,都飘落了雪花。但很快融化,失去形状。
「就算这样,应该还是有方法的」
「方法嘛……」
白衣青年的声音,与风声相似。坚定却又稀薄,柔和却又锐利,包含着相反的东西,其存在本身显得危险。
「贾娅坝拉是契约的核心。只要她活着,遵从契约,魔物们就会源源不断出现。可是,杀了她,魔物便会失去控制恢复自由。换言之,必须杀了她,但最好是趁着裂缝关闭的同时。裂缝一旦关闭,魔物就会失去力量,消失殆尽吧」
「所以,请你告诉我关于裂缝的方法啊!」
南方人差点发火。白衣青年,却依旧面无表情,语调也没有紊乱。
「地上,也有出生于天界之神。虽然真的是极少数。他们要么是天地撕裂之时滞留在地上,或者是在太古之战中战败被封印……理由各种各样。你需要得到他们的帮助」
「怎么分辨他们?」
「地上的神明都成对存在,就连堕落的,最后也分为两部分……从那以来,神力凝结而生的神,都必定成双。他们无法具备相反的要素。因此他们纯粹,强大且弱小」
南方人无计可施般摇了摇头。
「我听不懂啊」
「寻找不成对存在的神,寻找力量不受土地范围束缚的神。以你自满的声音,诱说他们即可」
「希洛巴利安」
刚想离开的青年,动静为之一顿。朝面无表情转过头来的他,南方人问道,
「那你呢?你是地上的神?还是――」
风向一变,刮起了横风。不安地吹拂起衣摆,白发与雪花击打着青年的脸。
「你应该知道的。我非人非魔,也非神。三界之中没有我的居身地。就像妖魔栖息的异界是这个世界模糊的镜像,我也是一样,不过是拥有名字的影子罢了」
「可是――」
「你罢手吧」
就像在教导孩子的口吻。
「人的世界,就交给人去处理」
「大家都以为魔物们的出现,是贾娅坝拉的错。谁与谁勾结,谁在叛逆女王,诬陷,告密,宫廷无法正常运转……如今,光是一些有力者聚会,就会变成掉脑袋的后果」
「随便他们」
「不行,必须将这些告诉他们」
走投无路般的声音,让听者都感到痛苦。然而,亚尔德没有什么能为他做的。
贾娅坝拉在遥远的往昔就被打倒,世界获救。魔物在传说中消失身影。他大概找到了吧,那关闭裂缝的方法。
如今自己是在下意识的寻求,向能够教导自己知识的某人,向能指点自己的某人,寻找协助者与理解者。
亚尔德心想所以才会这样吧。在时间之流中刻下的他的渴望,吸引了亚尔德。以过去视的力量,被引导而来。所以,他才看见了这个男人。听到了他的诉求。
没有人能够无视这样苦苦哀求的声音吧――可是,白衣青年的回答没有改变。
「人的世界,就交给人去处理」
「你也有一半是人吧!」
「但我从没有作为人而活着」
淡淡的语气,却让南方人语塞了。短暂踌躇之后,他回答,
「我和你不同」
仿佛大雪融化般,白衣青年的轮廓渗入大气。最后只留下一个含笑的声音。
「你的灵魂依旧是那么炽热,诗人」
南方人也渐渐远去,沉入黑暗底部。
寂静支配了周围。
亚尔德沉吟着刚才见到的一幕。道理说得通,在去年的幻视中,南方人已经找出了打倒女王,关闭裂缝的手段。
这肯定是真相吧,虽然难以相信。
――真相,没有什么非得让人相信不可的必要。
甚至连被知悉的必要也没有。不相信,不知道就会困扰,那是活在当下之人们擅自决定的想法。
可是,只要亚尔德也活在当下,就无法回避这样的状况。
――恩宠之力的增加,证明魔界的盖子正在打开。
南方人的身影虽然消失了,但声音依旧在耳中回响。『世界会毁灭』,他在这么诉说,『所有人都会死』。这样的灾难,会到来吗?
恶名昭著的死之女王,骷髅城的女主人,弑亲的贾娅坝拉曾经率领魔物试图统治世界――在古代传说中,确实是这么流传的。没想到那不是什么比喻的表现,而是真正的魔物。要是这么说出来,谁会相信?魔物之流不过是吓唬孩子的故事,所有人都这么想。
可是,错了。
杰沙鲁特所说的鬼神,恐怕也是魔界的魔物。他会在那时迷陷,也是因为世界的境界开始模糊了吧。提出交换名字,是魔物一方――他们以此撬动封印。
――老朽有一种感觉,它们似乎是在以老朽的身体为路标,试图出现在这个世界中。
杰沙鲁特在希望成为自己的仕官时所说过的话,突然变得沉重起来。事态正在逐渐发展。在谁都没有注意的角落中,悄然发展。
过去,作为契约核心的贾娅坝拉早已经死了。这次出现时,魔物们是自由的。从一开始便完全自由。
毛骨悚然。
那个南方人曾经成功过。所以,肯定有方法。正因为有方法,那个男人才对时空彼方的自己,留下那样传达的话语。
――我在增加机会,未来的某人听见这段传言的机会。
那个某人,就是自己。所以接过了这段话,便不得不寻找解决方案。
亚尔德感到无话可说。
就算向神申诉,要求回答自己的问题也没用吧。
奥路姆斯托只会眺望过去。别说是未来,连当下这个瞬间,他都不会理睬。甚至有学者称他为无神谕之神。
没有哪个神比他更确实地听到来在人的祈祷。从祈祷转化成语言的那瞬间起,就成为神的东西。不过,他不会救人。总是背对着现实,只眺望着过去。所以,古王国不得不在帝国的铁蹄前屈膝跪下。因为只顾着眺望过去的所有遗产,以至于怠慢了与今天和明天的联系,他们没有抵抗帝国的势头。崇拜过去,崇拜过去视之力……然后,失去了未来。
――自己,必须做。
可是,为了什么?
这能算是自己心底的希望吗?
亚尔德迷茫了。虽然对迷茫的自己感到可悲,但剥离出来的心,无法自欺。
这镜子,不过是用来探察过去的外框。为了眺望神的背景和堆积而成的时间层所设的窥视孔。自己体内的就是这个东西,这就是自己与生俱来的恩宠之力的构造。
如果希望,什么都能看见。镜中深处的庞大资料没有目录。寻找所需的东西是亚尔德的工作。能不能得到回答,取决于他的努力。
可是,用来作交换的代价又是什么?
回到现世的痛苦吗?亚尔德心想,身体的存在,有什么好的?只会痛苦。为了抵达必要的情报,不得不付出多少痛苦。自己能完全忍受吗?如果不能坚持到最后,又有什么意义?
反正自己,不久就会死去。到那个时间为止,魔界的盖子还不会完全打开吧。没有必要去选择痛苦之路。自己死后,哪管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亚尔德抬头向上望去。镜子另一头的天空,透明且无穷深邃,无边辽阔。
――好美。
仿佛听见皇女的声音,看到她站在风中的身姿。
不,不是仿佛。奥路姆斯托抬起了头,原本被眼罩遮住的视线中,有皇女的脸,随风飘逸的金色卷发,被寒冷冻得发红的脸颊。淡色的天空,飞渡峡谷的鸟啼,渡过谷底的河流水声,一切都历历在目。那时的光景,在他眼前铺展开来。
――世界好美,亚尔德。
是的,他想说,您说得对,非常美丽,吾王哟。
就算他死去,世界也不会消失。世上有相遇,分离,拥有他们人生的人们。
他们还活着。
所以,亚尔德也必须活着。在活着到死去之间,做自己应该做的事。这――不是义务,这是权力。这也是他所期望的自由的,一种形式。
如果有一瞬间从心底想要保护那些人们生活的这个世界,那便不是什么伪善,不是什么自欺,也不是为了某人。
一边想知道过去,一边又在害怕这种力量。感兴趣的明明是在镜子的另一头,却害怕去看上一眼。
一点点改变想法,终于能站到镜子前了。这里是他的地方。
就算是曾经害怕的痛苦,害怕的折磨,甚至是死亡,现在,都好像能从容面对了。想活下去的念头,从心底自然而然地冒了出来。
――怕死,没什么好丢脸的。
听到皇女的声音,他回答道,『是的』。
――我,想活下去。
想活下去,与这被赐予的恩宠之力一起。
镜子另一头,神缓缓起身。手轻飘飘移向白色眼罩的一端,朝打结的地方摸去。在亚尔德的眼前,神取下眼罩。从指尖开始,解下的裹布被风吹起。恰似曲身朝天空奔驰而去的龙蛇一般,消失在空中。
镜中深邃的天空,充满睿智的光。提问,肯定能得到回答。就像镜子的这边与那边,提问,就会有回答。回答是提问的影子,反过来也一样。
在这瞬间,世界的一切都在他面前敞开,仿佛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背朝这里,神的手掌贴到镜上。仿佛被带动,亚尔德也跟着做了。然后,吓了一跳。
――能感觉到他的身体?
同时,感到强烈的反弹。
意识翻转。
没有任何前兆,就回来了,回到现实中。
亚尔德愕然。从高处扑通落下来的感觉还残留在身上。意识虽然比落下前要好,心脏却在狂吼。手足脚尖麻痹得没有感觉。
看见皇女和陆伊坐在地上。视野模模糊糊,一半是因为灯光暗淡的关系。还是晚上?心想着又闭眼。实在是爬不起来。
头好重,不是哪里头痛的问题,而是整个头部好像都肿起来了。现在就算看见自己的头有平时的二倍大也不会觉得奇怪。
「……阳动部队以少数人骑马行动。这是可以肯定的吧。不过,只发现了敌人的阳动部队,这未免太奇怪了」
「会不会是趁夜间偷偷潜入?」
「沙漠的夜晚可是很眀亮的哟。这周围没有可供躲藏的地方。而且,在间隔地带还有碉堡和日夜不停监视的士兵」
心想他们拿到地图了呢,肯定是一边指着地图一边在说话吧。
「也对,有可能是趁着阳动部队吸引注意力的空当,以骑兵溜入……」
皇女的声音,似乎没什么自信。大概是她自己都觉得没什么说服力吧。接过话的陆伊,对这种假说断然否定。
「马要是在沙漠移动,肯定会起沙尘。就算阳动部队再怎么显眼,真正的主力也会被发现吧。所以您说的是不可能的哟,公主……这次的对手挺有大干一场的价值呢。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逃的。这边的骑士们应该不会乖乖目送敌人离开吧。能够出动骑士的碉堡都处于要冲,整个地区都可提供紧急出动的部队」
沉默了一会儿,皇女嘀咕道,
「这么说还是皇兄的部下没用吗?我还以为帝国的骑士都很强,看来是我太相信将军们讲的老故事了吧」
「敌人主力部队为数众多的猜测可能有误。而且碉堡中留守的都是刚刚征来的新兵」
「可是――」
「我认为可能是杀了碉堡中留守的士兵后,偷偷调换过」
皇女似乎闭嘴了。
陆伊的语气没什么变化,依旧那么温和。不过,说出来的内容却无情得很。
「碉堡与碉堡之间,有早晚联络的规定,早上的信号确认后,晚上再派出士兵到中间地点相互核对兵符。这是兼作巡逻和互相监视作用……不过只要盗出信号和兵符,就可以一点点拿下碉堡了,要是我的就会这么干。出动的士兵没有抓住敌人,是因为没有士兵出动,这么想道理上就讲得通了。杀掉所有士兵隐藏尸体,披上军队的盔甲,暗中调换。反正现场一片混乱,真是轻松的任务」
他怎么会想出这种主意,这么阴险的主意亏他想得出来,皇女似乎都佩服起来。
「是吗……这我倒没想到」
「摆出战斗的样子,是因为对方没有足够的人数。所以,才没一下子攻占太多,也没用太多时间。调包士兵要是被发现的话,就完蛋了。也有很多被识破的机会……比如配送消耗品和休假的时候。接下来是开春的农务繁忙期,如果不让一部分人回去耕地的话,会发生暴动吧。家人也会跑来申诉:快放男人回家之类。等到这时候,就混不过去了」
熟悉的口吻,大概是遭遇过类似的状况吧。皇女在成为太守前,陆伊一直转战各地。
「可是,被袭击的碉堡中的士兵真的都被杀了?我听说有些人重伤,还不能行动。如果是调包的话,不会这样吧」
「这是陷阱哟,公主。被调包的碉堡,不会出现损失,而作为陷阱的碉堡,会被配置新的士兵。因为相互都不认识,很难注意到有人被调换」
「……如果是真的,就太巧妙了」
「确实不错,不过,就算这么假设,我还是想不通他们究竟是通过什么来移动的」
「会不会不是从沙漠方向来的」
陆伊左右摇了摇头。
「这周围都是险峻的岩山。没有比沙漠更好的躲藏地点……如果没有全天候警戒的话姑且不论,但这样反复成功偷袭太不自然」
「……被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确实很有可能士兵被调包过了」
皇女的声音,这次充满确信。就像在一件件堆积事实般继续道,
「小规模碉堡要补充士兵很简单,就算被一再击溃也能恢复。且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物品。这么看来,要是以为敌人只是头脑简单地单纯以攻击随便哪个碉堡为目标的话,可就大错特错了。他们应该是在做某个大行动的准备」
听着两人的话,亚尔德模模糊糊地思考着,天界之神的特征是什么来着?
――不被土地束缚,没有成对存在的神。
阿尔汗的清净神亚里路,应该不是吧。听说他是为了净化被天界堕落的邪龙心脏污染的水源而出现的神。换句话说,是天地分裂之后的神。奥路姆斯托与坦达应该也不是。他们是成对的存在。
北岭的兹尔涛,也被土地束缚无法移动。那个应该也得排除。虽然同样是龙,与白衣青年说的母神,大概是不同的存在吧。因为龙这种共同的要素,在不同神话和传说中混淆起来是常有的。
「那么,考虑一下更加讨厌的可能性吧」
听到陆伊的声音,亚尔德中断了不着边际的思考,留心倾向两人的对话。
「什么意思?」
「从一开始就混入了通风报信的士兵,暗中杀了同僚」
「……确实有这种可能」
「这里征过新兵。只要事先在可能征兵的农家周围,装作流浪汉,向农家提出只要给自己一口饭吃,就代替他们服兵役,这样的话就没人会拒绝,乐意接受吧」
又是这种好像很清楚的语气,不由回想起陆伊是个经验丰富的指挥官。明明交给他就行了,耳朵却不知怎么就竖起来了。
「也许没有仔细确认过士兵的阵亡状况……因为信号的联系很严密,反而滋生大意了吗?旗帜、风筝、兵符,只要都对得上,就不会有丝毫怀疑吧」
「可是,这样的话,就没有必要派什么阳动部队了吧。悄悄调包不是更好?」
「刚才说敌人正在布一个大局的可是公主您哟。敌人的阳动部队如果一再出现,我方会怎么反应?肯定会以为是诱饵,而放松大意。无论再怎么仔细的人,也绝对会变成这样。这就是敌人的目的。碉堡的夺取,都是为了让我们习惯军队移动沙尘滚滚的布石。早晚会出现真的大部队。不过,他们有没有能凑满大部队的人数倒是值得怀疑……如果有足够的士兵,就不必用这么麻烦的作战计划了吧。如果以阳动部队作诱导,让我方进入沙漠作战的话,占据地利的无疑是沙漠人。能够主导决战时间和地点,胜面便很大。而敌人没有这么做,所以我觉得他们的人数应该捉襟见肘」
「有道理」
「一次次袭击碉堡,让我们以为他们的目标在于碉堡。反复派出阳动部队,让我们以为沙尘滚滚都是敌人诱饵行动――敌人的真正目标,已经很明确了」
「是这座要塞吧……」
「对」
亚尔德撑着手肘,让半边身体稍微起来。这不是起床,而更像是勉强爬出被窝……姿势难看。在强烈头痛的袭击下,一边后悔,一边开口。一开始出来的只有空咳,然后才开始出现声音。
「在下……有话,要说」
「醉鬼就乖乖给我去睡觉」
皇女的声音有点冷冰冰。陆伊苦笑着站起来,走到亚尔德的枕边蹲下。
在咳了数次与浓痰一番格斗之后,亚尔德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大概是毫无漏洞的守备力量压迫了沙漠属民……攻下要塞,对他们而言能有什么利益?」
「这我倒还没想过。也许是水源问题。你怎么看?」
陆伊问的是珐如邦。青年表情没有变化,回答道,
「离这里最近的水源,是原本阿尔汗所在地。但那里早被污染了」
「可是,还有相当不少的人,在依靠那里的水源生活……是这样没错吧」
「听说是那样。大概是那里有人能净化水源吧。但就算怎么净化,清水也依旧供不应求。人数越增加事态就越严重。一旦长期饮用被染污的水,首先,手脚会出现痉挛。然后,会渐渐出现幻觉。最后,会完全陷于幻觉之中不能自拔。若是体力羸弱的人,可能会就此一睡不起。而身强力壮的人会在沙漠梦游,最后还是死」
珐如邦的口气冷静,却让人不得不感到那些冰冷的事实。他大概全部都经历过吧。因为净化之力的无法跟上,眼睁睁看着人喝那些脏水而死掉。
陆伊微微一皱眉,嘀咕道,
「难道是这连蚂蚁都逾越不了的防御线才是问题吗?」
「什么?」
「也就是说,博沙国的坚固防御,使得沙漠属民除了开战以外,别无选择」
回答了皇女的问题,陆伊正想站起来,却被亚尔德拉住了裤腿。勉强,算是拉住了。正题从这开始。
「您有什么事?」
「危险」
「什么?」
「《金狮子公》」
陆伊的气息一僵。
「那个男人做了什么?」
「吾王,与你说过《天地轮》中的事吗……?」
「不,从没有」
亚尔德闭上眼。头好痛,真的,痛死了。不过,这件事却非说不可。
「三皇子与《金狮子公》的接触,似乎很多人都知道了。我应该更早发现的……您的父亲,可能中计了」
「这不是很好吗」
「连你也有可能被牵连」
「只要那个男人能死掉,我乐意奉陪」
「我会为难的」
皇女站了起来。千万别大叫啊,一边这么心想着,一边摆好姿势。没想到少女意外冷静,没有大喊大叫。
「你恨你父亲的事,我是知道的。从姑母那里听说过」
「是吗?可是,为什么她会说出这种事?」
「姑母说,有你在身边是很安全的。因为你绝对不会对我出手」
骑士苦笑起来。
「确实像她会说出的话」
「陆伊……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虽然不知道……不过,你如果恨《金狮子公》,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是别人没权力插嘴的事。不过,不准你因为过于憎恨,把自己也卷入不幸」
骑士瞪大了眼,亚尔德了一瞬间忘记了头痛。
皇女偶尔能一针见血地说出问题的焦点。
「公主……」
「我不允许你为了把自己的父亲打落在地,甚至不惜引火上身的难看行为。如果你办不到,那就原谅自己的父亲。就算原谅不了,至少表面上给我装出原谅的样子……总有一天,心也会跟着原谅的」
「公主,我是不会原谅那个男人的」
「绝对?」
「绝对」
陆伊没有犹豫。也没有露出他往日的怪笑,他非常认真地在回答。
皇女也同样认真地回答,
「就算这样,你也有幸福的权力」
这次骑士没有回答。虽然只是嘴上的肯定回答会被皇女识破。但多少也该装装样子。
皇女叹了长气后,说道,
「陆伊,你去帝都吧」
「可是――」
骑士刚要开口抗议,就被皇女的视线给堵上了。
「目击到三皇兄出现在大贵族府邸上的话题是我提出的。虽然我没有点名那个大贵族是谁,却有人立即回答说是《金狮子公》。亚尔德的怀疑很合理。你的父亲肯定是中计了。你去给我通知他,帮他一把。这并不一定是为了排挤《金狮子公》而设计的阴谋。也有可能是为了除掉你,意图削弱我实力的。给我留心点」
「公主,可是」
「这是命令。《金狮子公》如果丧失家名,有可能你也会走上同一条末路。我可不想因为这种事就失去我的骑士。去吧!快去快回。我相信你」
陆伊站起,又再次在皇女面前跪下,轻声说道,
「您的命令,我接受。我不会辜负您的信任,必定达成使命,以此剑立誓」
皇女笑着回应,
「那应好,快去吧」
骑士收起剑鞠躬后,转向亚尔德。
「公主就拜托您了」
这时候只有点头了吧。能派遣到《金狮子公》那里的只有陆伊。派其他任何人去,大贵族都不会认真听的吧。当然也不能使用皇女在皇帝身边留下的传达官。那是为了与皇帝联系而特设的。总不见得让皇帝把《金狮子公》叫过去,问问他这种没有实证的传闻……这样才真的可能把事情越弄越糟糕。
从这里到帝都,用一天就足够了。骑士离开房间,刚关上门,皇女就为难地看着亚尔德。
「你觉得,我这样做对吗?」
亚尔德无言地看了一眼珐如邦。视线一相汇,青年便点头道,
「我去守门,如果您有什么事,招呼一声就行」
够机灵真是太好了。他应该早就注意到了,皇女不是简单的随从。
青年刚走出房间,皇女便背靠在亚尔德躺着的床边,坐在地板上。就算铺的是再怎么高级的地毯,这样似乎也不妥吧。虽然心里这么非议,但现在不是计较这些小事的时候。
亚尔德长吁一声。
「您做得很好」
「刚刚才和你讨论过,是不是希望陆伊幸福这个话题……」
「您的回答是希望」
「可是我不知道自己做的事,能不能为他带来幸福」
「幸福不是别人赐予的东西」
虽然打算给皇女打气,却听起来像是否定的语句。看不见背靠床边的皇女的表情,但是等待回答的时间如此漫长,只能产生失败感。
「陆伊没有选择姑母,而是选择跟从我。至少,我想成为一个不辜负他的好主君」
『您已经做到了』这么回答是很容易的,但如果皇女自己不能接受就没有意义。亚尔德换了个话题。
「《金狮子公》也许是想给三皇子设陷阱,却反而被对方将计就计地算计了」
「……又是三皇兄吗?」
「在无法撒谎的《天地轮》中,清楚出现《金狮子公》的名字。要么是拥有铁证,要么就是当事人自己提出的吧」
「可是,这样做对兄长有什么好处?」
「三皇子只是出现在那里,其实可能没做任何问心有愧的事。去年那件事,应该让陛下从没放松过对他的监视。《金狮子公》又如何呢?如果认真找的话,总能捉出些痛脚来吧」
表面上没有与哪个皇子结盟,但那个大贵族不可能没有任何野心。肯定与某个势力有所牵连。
「是吗……」
对皇女虽然不好开口,但三皇子肯定是恨着自己的妹妹。与在父皇监视下的自己相比,妹妹却已经是北岭王。他的器量可没大到能祝福妹妹。
『皇兄是个会除掉碍眼东西的人』,皇女曾经这么评价。事实上,三皇子的性格远比这种评价要阴狠。抹杀皇女的部下,夺去她的自由,想把她推入比自己更惨的境遇中。他不会原谅曾经伤害自己的东西,就算皇女本没有那种意图。
「你对三皇兄很敌视呢,是因为差点被他杀掉吗?」
说起来,那时候是差点挂掉。也许是比现在更濒死的状态。不不,现在也确实很不妙。
「吾王曾经认为,在下是个无药可救的找死之辈吧。而要说找死的话,被狙杀可以算是我的夙愿。在下怨恨的最多也就是那些杀手要是能把任务彻底完成该多好」
「那么,说说除此以外的理由给我听听」
「因为他想夺走您的名字……夺走您心中的自由」
将同胞妹妹信任他所以才留在他那里传达官杀害,而且还意图让妹妹陷入生不如死的命运中――尽管如此,皇女还是希望相信三皇子吗?
说不定,自己最生气的并不是针对三皇子个人,而是皇女对三皇子的天真信任,想到这里亚尔德皱起脸。
――我傻了吧。
皇女相信兄长,这是理所当然的。应该在此基础上考虑一切。接着,头痛开始痛到什么也无法考虑。太过强烈的头痛,甚至让自己又有了呕吐感。
「我,不想死」
刚一嘀咕,皇女就转过头来。
「要是真的,我会很高兴的」
「那么,您尽管高兴吧」
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亚尔德回答到。头越来越发晕,已经快不知道在谈的是什么了。
「总之,您说了相信陆伊,那就请相信到底。他的事就交给他去做,吾王您就在这里做您能做的事。不过,吾王应该是不在这里才对……所以,请您发挥作为随从的职责吧」
皇女歪着脑袋问,
「你的意思是?」
「为了完成博沙王的委托,明天我们一起去侦察吧。为《黑狼公》驾鸟,就是随从的工作」
「……凭你这样子能动得了?」
「万不得已,还有娜奥女士的药」
皇女站起身,仰视着亚尔德。
「其实,我觉得你的性格才是真正的无药可救」
5
结果,没能一起去侦察。第二天,亚尔德发起了高烧。
在婉拒早餐的邀请时,听到负责对外接待的珐如邦讲,博沙王似乎对侦察并不着急,皇女松了口气,她不想用娜奥的药品。
因为那不是用于治疗的药物。一旦药效结束,身体状况会比服用前更加恶化吧。
不过,在早餐之后,连午餐也不得不拒绝,所以亚尔德高烧的事情就不得不禀报二皇子了。
而二皇子不仅送来了慰劳和水果,甚至还派医师上门,真是无微不至。
禀报医师到来的珐如邦的表情非常难看,亚尔德不禁怀疑自己的脸色就那么像快死的人吗?不过,青年凑过脸,小声说出危险的话。
「有毒物,因为那个医师带着一个大包,所以检查了一下。虽然伪装成药瓶的样子,其实是毒物」
「啊……药物和毒物其实差不了多少,搞错使用时间和用量的话,药物也会变成毒物」
「不是的,那是咒毒」
能不能让我松口气啊,亚尔德心想,那个陌生的名字是什么东西。
「是污秽之物,能够从内侧吞食人。我能明白――因为那是水做成的」
心想原来如此,如果是粉状物就发现不了吗?同时又偷偷地想道,想杀掉眼下快死的自己,不必那么麻烦来使用毒物吧。
「你替我赶走他,就说《黑狼公》只服用专属的药师开的处方」
顺便又想了另一件事,补充道,
「再告诉他,北岭将军昨晚出发,就是因为担心我所以去为我取药去了」
「要不要把他扣下,逼他说出主使者?」
「那样做,就没有退路了。把他赶走,还能让对方以为我们没发现……我们需要更多的选择」
珐如邦点了点头,向门外走去,按照亚尔德的命令,赶走了医师。在邻室中的皇女也跑来了,问珐如邦怎么回事。亚尔德刚刚如实说完,皇女就大怒起来。
「请安静一些」
听到这么说,皇女转过头。心想着她好像快怒发冲冠了,气氛十分危险。
「对这种事你还能保持沉默!」
「这并不一定是二皇子的意思」
「不能为部下的行动负责,算什么王。我要去找皇兄当他面问清楚」
「不行,珐如邦,阻止他」
珐如邦轻轻松松地擒住了皇女的双臂。皇女似乎有些吃惊。但很快反应过来,用脚朝对手踢去。她瞄准的不是小腿或者膝盖这些地方,而是两腿中间位置。到底是谁给这位身份异常尊贵的少女灌输过如此实战性的知识?
算了,这种事怎么都好。亚尔德抚着疼痛的额头,心想。
――有皇女在不妙啊。
虽然不知道想把亚尔德变成死人的是谁,但要是被人知道皇女在这里,事态就麻烦了。珐如邦的真正身份要是泄露也很不妙。
换句话说,如果这两人能先溜走的话就再好不过了。
「虽然迟了一些,现在介绍还算来得及吧。吾王哟,这边制住您胳臂的是阿尔汗王家末裔最后的王子且是清净神恩宠的持有者珐如邦。珐如邦,这位娇小的淑女是我侍奉的北岭王,同时也是真上皇帝陛下的女儿」
皇女停下了动作。
「亚尔德,你在打什么坏主意?」
「请别说得那么难听。在下正在拼命考虑如何让吾王平安无事从这里逃脱的手段」
「被盯上的是你才对吧!」
「要是被发现吾王也在这里,敌人的目标就会改变。以替《黑狼公》取药为借口,请您立即驾鸟离开」
「我才不走!」
「请带珐如邦一起走。他对于帝国来说还是叛逆。要是被人大肆宣传我带着他来拜访博沙王的话就麻烦了」
皇女瞪着亚尔德。
「我只是普通的随从。离开主人太不自然了吧」
「我是护卫」
珐如邦和皇女的视线在空中相汇了一下。似乎在瞬间,缔结了停战协议。珐如邦松开了皇女的手,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珐如邦,你听好了。我能作为《黑狼公》运用某种程度上的权力,全赖有这位北岭王。就算我死了,你也不必担心沙漠子民的安全。我的部下们会设法保护你们的。可是,如果北岭王有个万一的话,别说是我,就连我的所有部下们也会跟着受罚。反过来说,如果皇女殿下得救,你和你的母亲都会得到恩赦吧。皇女殿下必定会为你们向真上陛下说情」
「亚尔德」
「在下正与珐如邦说话,请您安静」
珐如邦,好像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似的,开口道,
「我是为了保护大公才在这里的」
「那么,你也必须保护吾王」
「这位少年,是随从」
平淡地这么说完,别说是亚尔德了,连皇女也瞪大了眼。青年,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
「要是被人知道她并非随从会有麻烦的话,那么把她当作随从就行了。如果您有命令,连随从我也会负责保护。不过,如果做得太出格,反而会引起别人的怀疑。说不定通往厩舍的道路已经被封锁了也说不定」
「就算引起怀疑,只要先逃脱就无碍」
「我并不那样认为」
皇女不失时机地插口,珐如邦对她一笑道,
「我也是,意见相见呢,矮冬瓜」
皇女只是狠狠瞪着珐如邦,却没有发火。她想发火的对象,要多少有多少。
亚尔德叹了口气。他们的意见也算是相对妥当,如今也没有反驳的力量。眼下最重要的是保存体力吧。为了应对之后可能发生的事情。
「……那么,请你们的行为像护卫和随从。不过,我同意这样,是为了能让你们逃走。要是我们三人都被抓了,演戏就到此结果。如果你们讨厌逃走这种说法,就那当成是为了救我而去找救援」
「救援?你指与骑士们合流?」
「这样要是能逃走的话,倒也可以……」
同行的骑士人数很少,凭这些人数是无计可施的。
「你觉得这是谁的指使?」
「不知道,但主谋的权力越大,今后会对我们用的手段就会越明目张胆」
用毒假冒药水之流的迂回手段扔一边,随便找个借口逮捕亚尔德。到这一步,就会变成『那么我也和你们一起逃吧』,所以亚尔德决定沉默。光是想想可能发生的事,就已经快吐了。如果真到了非逃不可的时候,希望他们把自己留下。
可是,皇女似乎也想到了相同的结论。
「你不逃?」
「想抱起在下的话,还是等吾王您稍微再长大后再做比较好吧」
「蠢货,刚才要我们做戏给别人看的就是你自己吧,让那边的护卫抱你不就行了」
「除了逃走以外别无其他办法的时候,在下会走的」
「为什么?」
亚尔德抚着额头,回答道,
「我们在这里的目的还一个都未达成。无论是消除二皇子的孤立处境,展示北岭的武力,或者是卖对方一个人情,都没有达成」
「人情也能卖?」
「在下希望能卖个好价钱,因为我们能卖出的东西,实在不多」
「那鸟呢」
「鸟可不能卖哟,吾王」
「你真是个啰嗦的家伙,快告诉我正确答案」
「我们需要获得信任」
皇女眨了眨眼。
「钱不过是用来作为货物交易媒介的便利工具。而信任能买到的,您觉得仅仅是货物吗?您刚才也说了吧,二皇子对于您提出的帮助,似乎并不怎么相信。要是就这么隐藏行踪,只会使得不信任感越来越重」
皇女想笑又不敢笑地说道,
「可是,你刚才明明在敦促我逃走」
「吾王,您是并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所以,就算回去也没什么问题。或者说,您要是不回去,反而会让我为难。在下作为《黑狼公》从北岭王的您那里借来鸟与士兵,为了支援二皇子博沙王,长途跋涉而来。不可以不告而别」
「那么,就让他们知道我在这里不就好了――」
「绝对不行」
亚尔德急忙打断皇女的话。
「为什么?」
「根据真上陛下的话来看,王离开任地会惹得龙颜不悦。要是被人知道您出现在博沙国中,不知会遭到怎样的诬陷……」
「我不在意」
「抱歉,我在意。吾王背负着北岭国的未来。要是被陛下命令『回帝都来』,您打算怎么办?所以这样不行,您那样做,是在自杀」
皇女抱着头,似乎在嘀咕什么『啊啊真是麻烦』。亚尔德心想这是自己的台词才对。
――啊啊真是麻烦。
会变成什么样都无所谓了,头痛依旧非常厉害。这种状态下根本无法正常思考。
可是,这话却说不出来。
门外又传来敲门声,珐如邦急忙朝那里走去。从微微打开的门缝的另一头,付来轻声说话音。过了一会儿,走过来的珐如邦冷静地说道,
「长公主殿下前来拜访」
亚尔德与皇女面面相觑。
「就说我重病到无法会见她」
「要不要我和姑母说说看?」
「不行」
快去,朝珐如邦使了个眼色后,亚尔德用手掌盖住自己的眼睛。这头痛该怎样才肯离开自己。喝酒的自己有错。真的是已经在反省了。如果这样能马上治好头痛的话,就算叫自己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喝酒也可以。不过,就算头痛不马上消失,自己这辈子也再不会喝酒了。绝对不会。
「难道是姑母指使的?」
「在下并不那么认为……只要没有性命的威胁,请您千万不要主动暴露自己」
长公主可不可信,与她是不是想谋杀自己的人,这是两个不同的问题。
去了又回的珐如邦带来长公主的传话进一步恶化了亚尔德的头痛。
「长公主说,如果有一个依偎在重病人身边哭泣的小个子少女,请您把她就算用拖的也好带回北岭去……」
――被发现了。
亚尔德已经不再想去思考了。原以为长公主没有注意到的自己大错特错了。可是,就算这样也不想向她袒露任何计划。
「她说小个子少女?」
皇女虽然对细节斤斤计较,但亚尔德决定无视她先睡觉。头痛得这么厉害,已经承受不住了。
在似梦似醒的夹缝中摆渡了一会儿后,醒来时,房内已经暗了。头痛少许好点了,心想没有白睡。
二皇子是个所有事情都急着想去完成的人,他会怎么看把侦察任务包揽下来,却在关键时刻掉链子的《黑狼公》?一想到此,亚尔德就锁紧眉头。
――他应该是个急性子的人。
在回拒早餐的时候,自己身体的状态并没有泄漏。然而,派来的仆人却说,殿下吩咐今天不必侦察……
给上门来的仆人,下达命令的不是二皇子,而是另有其人。那个盯上亚尔德小命的,应该是个听到亚尔德要去侦察会觉得头痛的人。
――可是,是谁?
不会是长公主,如果是她的话,与其除掉亚尔德,不如会考虑如何好好利用吧。武断地想杀掉亚尔德的,应该是个头脑更加简单的人。
――明明不是应付这种事的时候呢……
镜中所见的光景还历历在目,再不开始着手寻找天界出身的神明,就要被这些乱七八糟的杂事给弄得忘记了。
怎么会这么忙,明明解决工作就能放假的,但越工作却越解决越多。
到底怎样才能快乐隐居?在脑中为这个深远问题而烦恼的时候,皇女出声道,
「身体好点了吗?」
「多少好转了一些」
头脑的程度已经从不动也会痛的阶段转入动了才会痛的阶段,很好。
「是吗,太好了」
「让您担心了……珐如邦呢?」
「我在这里」
「骑士们有没有什么联系?」
「没有」
好奇怪,大概是想法露在表情上了吧,珐如邦继续说道,
「我不能把大公和这位仆人留下,一个人去查究情况」
「正确的判断……《天地轮》已经结束了?」
虽然是个突兀的问题,皇女却点头道,
「结束了,这次没有发生什么争执。也没人提《金狮子公》的事」
「二皇子,有没有提起过在下?」
「他说,今天原本预定请你去侦察敌情。但你似乎因为旅途的疲劳,而延期了」
――果然,二皇子希望尽早结束。
有人希望推迟侦察,可能的话最好取消。那个人,在二皇子的家臣之中,应该是个有相当地位的人物吧。不可能是小人物。
「您能感知鸟儿们的状态吗?」
「嗯……它们好像睡着了」
「能让它们醒来,引起动静吗?」
皇女无方地闭了一会儿眼,不久,「怎么会这样」,她嘀咕起来。
「不行,没有反应,到底怎么回事?」
「大概是给它们喂药了吧」
配制让巨鸟们睡着的药,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初次的经验吧。希望敌人别搞错用量,亚尔德可不想再失去更多的鸟儿了。
骑士们大概也被放倒了吧。就算用剑的技术再高超,也无法与毒药作战。
皇女的表情一暗。大概是也想到了吧。没有吵着要立即去探查情况,证明她的自制力正在发挥效果。
「我们去把主谋者找出来吧」
亚尔德缓缓起身。很好,头不痛――不,错了。一边诅咒自己的贸然,一边咬紧槽牙,在床上坐起。
「珐如邦,去把镜子搬来」
在青年去邻室搬镜子的时候,亚尔德捕捉到了皇女的视线。她的视线罕见地露出了怯弱,皇女大概是预测到亚尔德要说什么了吧。
「请您借我力量」
「可是――」
「坦达神,是与赐给我恩宠的古王国之神相对的存在。从那处遗迹中,能得到神力。恩宠的控制方法我已经知道了。所以体力的损耗能控制得住吧」
「可是,亚尔德――」
「无论顺不顺利,请您与北岭的传达官取得联络,派北岭的飞行部队过来。没人知道,我能与北岭取得联系。因为我没有带上传达官。我们要利用敌人的盲点」
「明白了,可是,该怎么使用士兵?」
「这必须取决于您的判断」
皇女睁大了眼。想说什么似的张开嘴,却没有变成少女心底里的语言。
『多依靠我一点』,皇女不止一次对亚尔德这么命令过。这话说得很对。亚尔德应该更信任自己的主人,让她自己来定夺。
无论什么事情都去教导指引她是不行。万一哪天他不在了,皇女该怎么办?比如,《天地轮》就是这样。亚尔德希望就算没有臣下的帮助,皇子也能充满自信地行动。
亚尔德不是决定皇女想法的存在。
相信皇女一定能做到,所以交给她吧。
一边说什么需要获得信任,一边却又不相信自己的主君,这怎么行呢。
「如果需要我出主意的时候,请您给我娜奥女士的药」
是否用药,交给皇女决定,实际上这虽然于事无补,但是,挑明这点应该能让她轻松些。
「……明白了」
看上去,皇女的紧张开始化解了。亚尔德苦笑起来,他笑的是对依靠少女有些高兴的自己。
考虑到今后的状况,被她依靠而高兴将是一种碍事的感情。
「珐如邦,把镜子再搬过来些。正对着大门,再近一点,最好是我能伸手触摸到的地方」
在长毛地毯上辛苦地移动,青年终于摆正了镜子,亚尔德的手掌贴了上去。
缓缓吐气,一面这么做,一面回想起教自己呼吸法的传达官。她没费什么大劲就迅捷地传递皇女的话语。这是因为她经历过的无数训练足以让她一瞬间就把自己清空成空空如也的容器。
曾在三皇子府邸中常驻的传达官,也能很快切换状态。而维夏――那女孩的常态似乎就是容器状态。所以才被控制了吧。
「别让人进来打扰我,珐如邦」
「是」
另一只手,重新伸向皇女。
「请伸手,吾王」
先祖被幽禁的那座塔中,为什么会有镜子的理由,现在正是可以确认一下的时候。
「让我们追踪所能见到的一切吧」
「亚尔德」
「没有您的力量,在下是无能为力的」
为什么?他握着皇女的手,觉得奇怪――为什么,要露出难过的表情。
闭上眼,回想镜子另一侧的神。
吐气,让自己变成容器,空空如也。
――来了。
光传了过来。大概是从那处变成废墟的神殿中传来的吧,无法否定要比上次微弱。不过,至少肯定比一个人使用力量要好得多。头痛随之消失,意识变得清晰。
――来吧,让我们看看吧。
回想着站在门前的珐如邦,把时间拉回来,同时,将照映出自己的――镜子的反射与思考重叠,不仅是时间,连空间也一起跳跃。
远处珐如邦的身影变近,越过他的肩膀,看见一个男人。是个黑发裹着布的中年南方人。
「你说只用的特别处方?」
「是的」
很好,没错。这就是那个被珐如邦赶走的医师。亚尔德让时间进一步回流。
医师开始走,朝后移动。在迷宫般的建筑中,目不斜视朝后倒退。倒退着进入房间,放下行李,又走了出去。
――看看到底,会去哪里。
就像过去,他的先祖追踪企图暗杀皇帝的人那样――刺杀未遂的暗杀者接受委托之时,甚至追溯时间至幕后的操纵者,亚尔德也这样倒转时间。
只能看见自己所在地的过去这种限制,现在已经无法约束他。龙种的力量是跨越距离。古王国的恩宠是跨越时间。根据契约连接起来的两种力量,就能同时跨越两者。
而将这力量呈现出来所必要的道具就是镜子。自古以来,镜子便是咒具。它是窥视异界的窗口,同时也是反弹诅咒,集中力量的道具――亚尔德知道许多例子。但从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竟然也会用上它。
从医师放下行李,一身轻装开始,亚尔德加速了回溯时间的速度。医师回到要塞深处,接着,终于到了。
「你,会后悔的唷」
听到长公主的声音,吃惊地停住了时间。
在医师回到的房间中,包括他在内共有三个人影。他,长公主,右将军。
――再早一些。
亚尔德又倒转了一段时间,然后将自己固定在那里。把回溯过去的力量作为钩子,停靠在那个地方,固定之后,把时间的流逝朝正常方向,以普通速度推进。这样就能听到对话了。
「应该收拾掉那个预言者」
是医师的声音。医师看上去仿佛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不仅个子变高,而且抬头在室内徘徊的走路姿势,与被珐如邦赶走时的模样,感觉完全不同。这个男性青年通过稍微化妆和改变动作来伪装吗……不过,这还真是厉害的伪装。
「左将军居然捡回了那种多余的东西」
「那是个纯粹的武人,不会去考虑复杂的东西」
「你是说,我不算武人?」
看着反问的右将军,长公主柔和一笑回答道,
「聪明的男人和愚蠢的男人,我喜欢哪一种,你可知道?」
虽然这不算是回答,但右将军似乎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再说更多。「啊啊」,只见他郁闷地把手在自己前面挥动。
「烦死了……烦死了」
「可怜的人」
与说的相反,脸上浮现出轻蔑的神色,长公主在右将军的耳旁喃喃道,
「这个男人已经撑不住了唷。最多三天,就会坏掉。你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吗」
右将军的嘴巴动了动。就好像脸上除了嘴巴以外,都僵硬着,只有嘴巴动了……
「当然知道,这是实验」
「陛下不会怀疑?」
「原本他就没相信过我」
右将军的眼中什么也没有映出,然而,声音却十分响亮。
――是谁?
是谁在借右将军的嘴巴说话。
「《银鹫公》的血脉真好用。明明龙气那么强,却没受过像样的训练。比传达官,操纵起来容易得多」
「因为所有人都认为恩宠之力是皇家独占的东西呢」
叹了口气,长公主起身。她转向冒充医师的南方人,不客气地问道,
「《金狮子公》怎么样了?」
「我什么也不知道」
「哦,是吗?听说他的儿子由于原因不明的病症昏睡不起。那很像你的手段……你不是最喜欢在夜晚降临的时间躲在阴暗的地方呼唤别人的名字吗」
「长男很平安,《金狮子公》家很安泰。说起来,殿下你……不也是只要他的长男平安就可以了吗?」
长公主微微皱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再次转向右将军问道,
「你觉得那个男人可用?」
「是指《金狮子公》?你搞错顺序了,是他先邀请我的。所以我就回应了。就算我不小心搞错了回应方式让他多少头痛了些,也是没办法的事呢」
「他讨厌比自己了不起且强大的人,也讨厌比自己弱小卑微的人」
「你是说他只喜欢自己?那么,和我一样呢」
长公主放声笑了。
「不行唷,你搞错了呢」
「哪里搞错了?」
「很多唷。首先,他是个知道何为爱的男人。不仅爱着自己,也爱着身为自己分身的家人。为了区区威胁,就对他的儿子出手,会得不偿失的哟」
「我可没威胁他」
「你不知道什么是爱,所以与他不同……」
长公主的声音冰冷,无情。
印象中,从她嘴里发出的话语,似乎从没如此冷酷地响起过。
「这是关键的区别唷,可爱的孩子。你连自己都不爱。所以,无法理解爱」
「这会有什么不便吗?」
长公主恢复她往常的语气,回答道,
「你不明白呢。而且,当着我的面说只爱自己,也是很失礼的哟。就算谎言也好,至少该说句只爱我之类的」
「那倒是我失礼了」
「没事哟,可爱侄儿的些许笨嘴之处,我还是会原谅的」
――侄儿。
她的侄儿有七人。虽然没有指名是其中的谁。但已经等同于指出来了。
他说过『比传达官操纵起来容易得多』,且他手下的那个男方人,好像也在哪里见过。再加上,说起协助对象的时候,提到了《金狮子公》的名字。
--三皇子吗?
亚尔德握紧了皇女的手。要是皇女胆怯的话,也许就无法在这段过去中驻留了。不过,眼前的情景没有远去,也没有停止,忠实地再现发生的一幕。
「这个可怜的男人与《金狮子公》的联系,是你穿针引线的吧?」
「他大概是非常讨厌自己的主君吧……当我告诉他有办法让《银鹫公》支持的二皇子下台后,很快他就自己找上门来」
「让他们数次接触,制造既成事实……这样好吗?你也会被怀疑吧。在《金狮子公》府上出现的事,好像被谁看见了」
「多少的危险性,我早有准备」
长公主双手捧住右将军的脸,趴在他的背上,脸凑近到呼出的气息会碰到他脸上的距离。
「你真是在做好危险的事唷」
「《金狮子公》要是说出我的名字,他的次子就会死。无论躲在怎样的要塞中,无论保护的士兵和多少,他可爱的儿子都会死。知道爱为何物真是件不方便的事呢,姑母」
「这是可怜又残酷事」
「您的意思是孩子就应该为了父亲的野心而被杀吗?」
「我说的是不知爱为何物这件事唷……还有,你知道二皇子的名字了?」
南方人朝着从右将军身上离开的长公主说道,
「二皇子的名字,我还以为能从殿下您这里听到呢」
长公主笑了。
「那可不行,我不会与你做交易」
「那与皇子殿下呢?」
「刚才我就说过了吧。聪明的男人与愚蠢的男人,你觉得我喜欢哪一种?别把我卷入这种麻烦事中」
「如果用您的性命来做交易呢?」
「你也会死的哟」
刚一回答,长公主就一下子跨过数步的距离,手掌贴在南方人的胸口。朝着微微有些动摇的男人的脸逼近,她轻轻细语。以柔和的声音,甚至浮现微笑。
「你能杀我的方法,或许有那么一、两个。而我杀你的方法则有无限。想试试哪种?」
「恩宠之力对我无效」
长公主背后,右将军站起来。犹如压抑着的悲鸣般的声音,在房中响起。
「……姑母!」
「我清楚得很哟。你对那个孩子用了借名之术吧。所以能凭着龙种的恩宠,以常识无法想像的程度,使那种邪术发挥效果。不过呢,你应该也知道吧。那个孩子的力量与我无法相提并论。想让那个孩子痛苦是很简单的。当然了――」
长公主的另一只手,抚摸着南方人的脸颊。就像是在确认他嘴唇形状似的抚摸着。南方人没有说话。他的脸,痛苦地扭曲。
「――通过那个孩子,夺走你的小命也是轻而易举的。你的术,能够当场杀死我吗?我呢,随时随地,在想动手的瞬间就能动手呀。你以为命令他人去死是只有你才拥有的特权?好傲慢呢,而且还无知。来试试吧,你中意哪种死法?对了,要不要与深深的沼泽来一场热恋?很美妙哟,因为会死在恋人的怀中。口中,喉咙中,肺中,都会被恋人塞得满满的。给你这种渣滓这么好的死法,真可惜呀」
咯当,椅子发出响碰撞声。是右将军坐了下来。就像是断线人偶般的动作。
「……姑母,请别这样。这个男人,我还有用得着的地方」
「比如用来给我下咒吗?」
南方人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
「你的名字,谁都知道」
「是啊,你要是能夺走的话,尽管来夺。还在怕什么呢?身为被人恐惧的被诅咒存在,现在却像弱不禁风的蝴蝶呢。好可怜呢」
「……你会后悔的」
「真会说让我开心的话呢,想诅咒我?或者是想支配?不妨告诉你,我的大名吧,我就是拉琪尔」
听到耳旁细细喃语的名字,南方人一抽一抽地颤抖起来。
长公主浮出梦幻般的笑容,就好像为南方人的行为感到受伤似的,低头垂眼。
「你的诅咒,每次只能对一人有效。无法同时诅咒两人。而且,一旦中途打断,对被施咒者就再也无法重新下咒。所以,要想对我下咒的话,首先必须对《金狮子公》的次子放手不可呢?这样就能从你的咒术下解救出那个孩子了呀。接下来你的目标是谁?他的女儿吗?或者是长男?金狮子公会再这么无防备地给你机会吗?他不会害怕,只会愤怒哟……实话告诉你吧,受到无礼对待的我现在也非常愤怒哟。不让你再稍微难受点,我的气可消不了呢」
长公主说完,室内的龙气,有了动静。包围着长公主的后背,朝着天花板墙壁扩张开来。宛如巨大的翅膀。
「让孩子恢复自由」
面对长公主的命令,南方人没有出声。动摇的视线,看到右将军的头上下动了动。
「好孩子呢,到底有没有做到,我会回帝国确认的。到时候,会为你安抚一下《金狮子公》,这是听我话的奖赏哟」
鲜艳的紫色眼眸眯起,长公主微微退开了些后,注视着南方人。
「羡慕我的力量?或者,是想要我?一幅很渴望的表情呢……」
长公主的嘴唇,如同弦月般翘出一个弧度。
「看腻了」
刚说完,似乎完全忘记南方人的存在一般,重新转向右将军。接着,再一次说出相同的话。
「可怜人唷」
「……啰嗦……我是……」
右将军抱着头。揪着头发,就像是想用手指把自己之中塞入的异质物体给挖出来似的。
「你,听得见吗?我只是过来看看情况,而不是来被人利用的。所以我说过了,别拜托我卷进来,拜托了唷」
「知道了,知道了!」
右将军惨叫似的大喊站起,很快又接下。好像松了口气似的,表情一变。
「……我的头怎么好像晕乎乎的」
「大概是你累了吧」
长公主的声音虽然很温柔,却难以感觉是真心话。
就算这样,她的美依旧让人宁愿被骗,愿意自作多情地以为她的每个表情每个动作都是为自己而做的。当然,右将军忘记了刚才揪头发的事,抬头看着他。这应该用神魂颠倒来形容吧。
原来如此,难怪她说看腻了很渴望的表情。
「要改主意吗?」
「袭击定在今晚。先收拾《黑狼公》」
「啊呀,那我会为难的。把袭击延后到明天。你喜欢晚上的话,就明晚吧。我可不想被卷入。要我再说几次你才明白?」
「明晚……不,今晚……」
「明晚哟」
长公主再次确认。右将军反复念叨着今晚、明晚。
「《黑狼公》在袭击的时候,顺便收拾不就好了吗?那是个病人,而且也让鸟儿全部昏睡了吧。他已经没有呼唤援兵的手段了哟」
「那个男人……不能放过……妨碍……」
长公主烦恼般叹气后,朝南方人说道,
「你的主人病得很重呢」
「士兵虽然不够。要是殿下希望万无一失地收拾他,我来干就行了」
「凭着这些不够的士兵,能打倒那个孩子?」
「能」
右将军大笑起来。
「能,能!碉堡的联络不通,我们的士兵会顺着早就定好目标的碉堡进入!击退我们诱饵的左将军大概会很得意吧。他不知道碉堡救援的火把是点不亮的,燃料已经丢失了。害怕被追究责任,没有人向上面提出。哪怕他们会因此而丢了小命!」
长公主左右摇头,但嘴上却这么说,
「调包士兵,好有趣的想法呢」
「我要让那些说什么『右将军管辖范围的碉堡损失严重』的家伙吓一跳。居然把被称为战略天才的我,当成靠着家世爬上来的无能之辈」
长公主静静地安抚着右将军的头,就像是对待孩子似的,柔声说道,
「乖一些」
「从今晚开始,我就是博沙王。我要让博沙国独立,我是王……」
「明天才是唷」
「明天才是……」
长公主微笑着点头。接着走向大门,中途又停下转过身道,
「你,会后悔的呢」
这句话是冲着右将军说的?还是冲南方人说的?又或者是借右将军之口的――三皇子说的?这就不知道了。
大概是对他们所有人说的吧。
长公主就那么径直离开了房间。虽然有些犹豫要不要继续追踪她,但亚尔德还是决定放弃。如果自己接受她午夜的拜访,会发生什么?会忠告自己有人盯上了自己的小命?不,如果是那样,她应该比扮演医师的南方人早一步来到才对。
也许是来确认南方人有没有得逞。没有见面就把她轰走,可能让她误以为毒起效了。
无论如何,长公主都已经不在这要塞之中了。她为了不被卷入这场动荡中,应该已经出发走人了。
亚尔德将拉过来的时间,还有固定于特定过去的力量,解开了。
倏地,反作用力涌来。
镜子摇晃,注意到自己差点从床上滚到地面。前倾着握住他手的皇女,也脸色苍白。
「结束了,我来帮你!」
一瞬,失去了意识。
――还不可以。
还不能倒下。必须确认皇女有没有正确理解刚才看到的一幕。
「……右将军,像去年维夏……那样」
「我知道的」
「准备咒毒的是……咒师。我曾见过他……」
胸口上,传来轻轻的冲击。低下头,看到皇女金色的头顶就在那里。在昏暗的房间中,只有少女的金发,格外耀眼。
「我知道的……是三皇兄」
声音含混,是因为脸正押在亚尔德的胸口吧。
虽然想安慰几句,却找不到合适的句子。举起几乎没有感觉的手,轻抚她的头,梳理她的长发。接着,顺着她的脸颊,让她抬起头。
皇女没有哭。一想到她是在强忍着,就更觉得可怜。不过,同情之流不是皇女想要的。亚尔德挤出声音道,
「必须,告诉二皇子」
「我马上用帝都的传达官」
「……希望他能相信」
「我会让他相信的。你再睡会儿……你很努力了,亚尔德」
您也一样,虽然想这么回答,却还没说出来,亚尔德就失去了意识。
6
当再次醒来的时候,室内只有一根蜡烛还亮着。
察觉亚尔德挣扎着要起来,珐如邦扶了他一把。
「给我水」
「水已经不多了」
「没关系,让他喝个够」
皇女走入烛光能到达的范围。看到亚尔德后,她点了点头。
「比我想像中醒得早呢,感觉还好吗?」
「还好」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其实是因为口头禅。反正她也会听过就算了吧。这种一来一去应该省掉,只会浪费时间。
亚尔德慎重地检察自己的状态。头痛很严重。预测中标。高烧未退。每一块骨头上的关节都在强烈地主张,『这里,这里!这里才是真正的关节哟!』当然判定是亚尔德的工作,他觉得最痛的关节,能得到最高分。
不过它们再怎么闹也胜不过头痛。不不自己到底在想什么蠢事。确实热度很高……
贴在额头上的皇女的手掌,凉凉的很舒服。
「袭击怎么样了?」
「好像已经开始了,明明被反复说那么多次,结果还是今晚」
亚尔德昏沉沉地环视了一下室内。就算避免起床,也没什么他能做的事。如果只有皇女一人,或许该挣扎着努力成为她的心理支柱。不过珐如邦也在这里。比起东歪西倒的亚尔德,远远有用得多吧。
「是嘛」
说完,才想自己是在对什么回答啊,头晕得相当厉害。
「从北岭已经派出五十只飞鸟,不过很难赶上」
「大概能为在下收拾残骸吧」
「你至少能留个全尸」
「如果您也在这里丧命,北岭的所有人都会有麻烦的」
「我知道」
因为反复确认会引起她的烦腻,亚尔德接着沉默了。背上好冷。明明这么冷却又觉得很热。被子好重。就连材质上好的衣服,都变成过敏的皮肤难以忍受的刺激。想翻个身,但一想到转动身体会带来的诸多疼痛,便没了勇气。
还是不习惯呢,就算再发多少次烧都不习惯。习惯不了。要是能轻松点该多好,比如已经是第几百次经历了,所以可以满不在乎之类的。
「二皇兄,前往可以信任的部下和左将军负责的碉堡了」
「左将军负责的碉堡?」
「那边,似乎没怎么被调包。敌人似乎是从右将军负责的防御线那里发起的攻击。二皇兄打算在这座要塞中,让敌人有多少就进来多少,然后堵住出口,一网打尽」
原来如此,很有效率的方法。
可是,既然这样为什么皇女还会在这里?
「王……」
「这可不是光为了你!鸟儿们也无法动弹,还有骑士们也是」
没有问便已经回答,这倒是方便了自己。
「已经确认他们平安了?」
「我拜托二皇兄,把他们送了回来。现在就在邻室里睡常见。与这栋楼相接的走廊和外面的通道的入口,已经被封锁了」
亚尔德试图在脑中描绘出要塞的整体图,但很快注意到那是没可能做到的。不是因为高烧未退的缘故,而是原本就没弄懂过这里。
「这里好像个迷宫」
「右将军也很清楚吧,他第一个目标,大概就是二皇兄的寝室。说起来,那里离我们这儿非常远。我们好像真的被怀疑过」
「现在又如何?」
皇女耸了耸肩。
「比以前好点了吧」
「……珐如邦」
在,青年靠了过来。
「给骑士和鸟儿下的毒,与准备给我用的是同一种东西?」
他的脸就好像是听到了从没想过的问题。
亚尔德长叹一声,对自己呼气的热度很满意。这样发烧真是久违了,喝酒醉倒根本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清净神是为了净化邪龙之血才赐予的恩宠……所以,邪龙最后所生的魔王的力量,也是属于相近的东西才对」
「……哈」
亚尔德焦急起来。明明是自己觉得非常理所当然的事情,为什么必须得用理论说明不可,够郁闷。
「血也是水,你去净化一下。如果毒的种类相同,应该不成问题」
说完这些,亚尔德就闭上眼。就算听不懂也不理了,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你给我去试试」
「……我不听矮冬瓜的命令」
「我说过不准再用那个叫我!」
说话声开始远去。大概是去尝试了吧。
亚尔德晕乎乎地想了些什么后,渐渐开始分不清在想什么,最后昏睡过去。
在昏迷与清醒之间,似乎看到一面巨大的镜子。或许,那是留在房间角落中的照衣镜,反射出的薄弱微光进入眼皮中吗?
白色的人影站在镜子前。刚以为是神,一想又觉得不对,神应该在镜子的另一侧才对。那么,这是先祖吗?就在这么心想的时候,人影变成了亚尔德自己。不是站在镜子前,而是镜子映出的影子。
镜中的亚尔德,又平又长。啊,就是因为这样全身才这么痛的吧。
再次恢复意识,是被人摇醒的。
「准备逃」
话说半句的是皇女。但扶着他手的似乎是珐如邦。
「敌人放火了」
「怎么放的?」
「放火的方法多得是吧」
被珐如邦背起来的冲击,让头狠狠痛了一下。剧烈的疼痛,甚至让一瞬间击飞了其他任何感觉。亚尔德心想自己好像变成铜钟,似乎不断当当当地敲响。
「这条是撤退用的路线?。还有,鸟儿还好吗?」
「珐如邦的解毒有效了,都稍微能动了」
这只能作为后半句的回答。没办法,亚尔德心想,总不能死待着被烧焦吧。明知道会迷路,还是只有逃跑一条路。
「我自己走」
「别乱来」
「我已经没要求留下来,请您也体谅一下」
能正常战斗的只有珐如邦,所以当然不能成为他的包袱。
「明白了」
「喂你干什么」皇女刚刚这么叫起来,珐如邦就扶亚尔德坐到床上,握起剑。
「我去查看走廊的情况」
亚尔德大声喘气。世界在摇晃。头痛稍微减轻了点。准确来说应该是除头部以外的身体各部分,都开始伸张自己,其中的头痛反而变得不那么明显了。站起来,站起来,对自己下命令。加油啊,头痛,别落后了哟。
很好,嘀咕着,一站起身,便晕眩起来。后背依旧是那么冰凉,脚用不上劲,地板踩起来软乎乎的,关节好痛,周围的情色都没什么现实感。这是在做梦吗?虽然心里这么想,嘴上却问道,
「骑士们去哪了?」
「他们比你好点……原本我是打算长大后才完成抱起你的约定,没想到提前完成了」
「这果然不是什么有趣的工作吧」
皇女隐约一笑。
「一点也不有趣」
之后,亚尔德一边看着走在前面的骑士后背,一边只顾着自己走路。说实话,好痛,好难受,要死了,甚至觉得干脆让人杀了自己还好些。
时而周围的脚步放缓,时而响起叫声,还有剑戟声。有些被鸟吓趴下的士兵,也有些鼓起勇气杀过来被反击。有些敌人重伤,倒下惨叫,有些则变成安静的尸体,一行人就这样前进。
不过,与敌兵的遭遇并不多。就像是陆伊预测的那样,敌人数量不足。交战的几乎都是单独来掠夺的士兵。
从迷宫般走廊的窗口中看见的远处火光,让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穿越沙漠。
那时候,也是火光四起,金戈铁马。为了整理物资,必须阻止沉迷于破坏的士兵们,也就必须求助于拥有铁一般纪律的皇帝直属骑士。
光是瞪眼,对骑士们无效,他们不会帮忙物资的搬运。因为那种事,不是骑士的责任。骑士的责任就是战斗。不怯弱,不逃避,不害怕,展示强大。无论古今,都没有改变过。
所以,亚尔德无法正确判断周围骑士们的衰弱程度。他们不会说什么身体不舒服,也不会说什么痛苦得想死,更不会提出想隐居,他们就是这样的生物。不过,从用担后卫的名义走在后面这点中可以看见他们状态不太好。如果有精神的话,肯定是冲在前面战斗。
被前后左右的骑士们夹着,在更前面还有鸟儿开道。从亚尔德这里看不见站在大概是最前方的皇女和珐如邦的身影。
鸟儿们也弱了不少吧。不然,骑士早就坐上去了--不不,这样反而危险吧。虽然身躯巨大,灵活性却会降低,挥剑还会碰到天花板。有几个人还拿着木棍当枪用。走出房间的时候,应该还不是这样的。他们是什么时候拿来的。
因为一直都在走路所以应该没睡着过,观察力似乎降得很低。
应该前进的方向,最前面的两人到底明不明白啊。要不要窥视一下过去,来找找逃生的路。
如果使用娜奥关照过的那种药――不过,用不用的决定权在皇女手上。
话说回来首先,就算能看见过去,又能解决什么?看见这走廊中来来往往的人们,怎么从中判断谁走的才是通向出口的最短距离?
没用,不顶用。最多也就是也许能恢复精神,加快走路的速度。不过要是因为药效的副作用倒下的话,还是不用药比较好。
只能成为累赘,只能被人保护,感到丢脸又没底。
只能继续走。
如果连这也做不到,就到了该死的时候。得命令骑士们别管自己,然后祈祷皇女平安。
与这头痛、寒冷、呕吐、目眩、关节痛……一切痛苦说再见,好好解放。
眼泪流出。
亚尔德揉了揉眼。烟开始扩散。不好,这样下去,不被火烧死倒要先被烟呛死。走在身边的骑士小声地咳了起来,稍微加快了点步伐。
亚尔德也拼命地把腿往前动。就像是在做恶梦。心里想着快走,却一点也走不动。明明脑袋里发了指示,身体却不动。
有谁从旁扶住了他,是刚才咳嗽的骑士。走在另一边的骑士也扶起亚尔德的手臂驾在自己的肩膀上。
「尚书卿,现在休息还太早了哟」
好像听过这个声音,记得是在帝国塔卢琴和鸟儿们值班的时候,有家名的贵族都把各自的通称告诉了自己。是那个骑士,亚尔德点了点头,想要微笑。但却没信心到底笑了没有。
――相信我。
皇女不使用药的理由是什么?是打算杀出重围……不让一个人死掉,一起活下去吗?这种压榨体力的药物,能把他的体力从根本上掠夺吧,可要是现在就死的话,没必要再担心以后的事吧。
――相信皇女的判断。
亚尔德腿几乎没在动。他能做的只有不断想。
相信,所有人都能活下去。
带着烟味的微热空气,忽然动了。好像是从哪里,刮来了风。
――是户外的空气。
「……危险……」
听到了珐如邦的声音,就像是掩盖掉这声音似的,又响起了鸟儿的挥翼声。已经从走廊中走到外面来了?
――这下要被随便瞄准了。
楼内的通道是守备方的阵地,外面则是攻击方的地盘,换句话说,这里就是用于布置陷阱的地方。走廊的窗口,可以直接用作射箭口,一边躲藏一边朝外狙击敌人。一旦陷进来被完蛋了。
二皇子在干什么?打算旁观要塞被烧毁吗?
「这些早料到了」
皇女的声音,清楚地传来。接着,又是鸟挥翼声。就像是被烟雾和异味推桑着似的,亚尔德一行人也走到外面。
「这样守不住」
「至少比被烟呛死强。敌人也不会留在里面。他们也不想变成焦炭吧。而且,在屋檐下能看见天空」
「……天空?」
「就算有翅膀,如果没有天空,就无法挥动」
这里是个形状奇特的中庭。是为了狙击迷路进来的敌人而制造的死胡同。本来进出建筑的大门被牢牢地钉死了。
「你打算怎么做?」
「能飞吗?」
皇女无视珐如邦,对鸟儿说。鸟儿们一个接一个啼鸣起来。
「嗯,没问题。不准勉强。莱托,你年轻又有力气。来吧,从上面去侦察。变成我的眼」
一只鸟,咯啊地高叫着,飞起。
虽然没有原本那么强,鸟儿还是飞了起来。肉眼可见地越来越高,在要塞上空盘旋。
黎明到来了。
烧穿夜之底的火焰赤红燃烧,仿佛在与黎明的天空竞争似的。滚滚而起的黑烟,就像是带来暴风雨的云层。
要是能让心与那只鸟相连该多好,亚尔德这么心想,且渴望。
皇女能做到。与鸟儿一起飞翔。一种从所未有的羡慕突然出现在心里。
――是脑袋烧糊涂了吧。
户外的风与热气混搅在一直,不知是热还是冷。亚尔德颤抖着,对两边扶住他的骑士说道,
「你们在干什么?快让鸟儿转住吾王,组成圆阵!」
打算是大声叫出来,但语尾却在颤抖。珐如邦将差点倒下的他扶到鸟的腿下。
亚尔德想抗议,但他也明白,自己几乎已经变得无法判断为什么焦急还有该做什么。
只是讨厌被别人随便抱来抱去。
「亚尔德」,头上传来一个声音。
「你要是也能看见我能见到的东西该多好」
是啊,他回答。
闭上眼,他试着想像皇女看见的东西。来到要塞时,看见的那片不毛的岩山。那里零星分布的碉堡。往西北方向蔓延的沙漠,还有河流。不……河流倒是没见到。似乎是与自己的领地交错。
「做好准备」
这次,皇女向所有人说道,
「敌人也会出来,在东角那边,似乎有一阵受过训练的士兵。恐怕发现我们了。正朝这里赶来」
皇女对鸟儿出声道,
「利鲁,你能飞吗?与莱托一起从上方发起攻击。拜托了」
另一只鸟飞起。珐如邦按住皇女的肩膀。
「让它们回里面来吧,只要守住入口,就能以寡敌众」
「鸟儿最喜欢的是广阔的地方。而且,我也不想让它们死在没有天空的地方」
皇女停顿了一下后,再对珐如邦说道,
「你可以走了,因为你不是我的部下。一个人的话,你应该逃得掉吧」
「……事到如今怎么可能扔下你不管」
「《黑狼公》就拜托你了」
「不用你说」
听到头上自顾自的对话,亚尔德已经没力气生气了。呼吸很痛苦,大概是空气变糟糕了吧。原本就羸弱的肺,正在大呼『不行了』。拼命地在呼气,不得不对自己下达停止的命令。不能光是吸气。必须再呼出来。
「举盾!」
响起金属撞击声。
「敌人似乎也弓箭不足。弓兵只有区区几人。只要撑住他们的第一波攻击,然后一口气冲上去在他们放出第二波前,冲散他们」
刚说完,就传来『嗖』的空气撕裂声。鸟儿们尖叫着冲了出去,骑士们也紧随其后――冲散他们的指示,莫非是给鸟儿的?
眨眼间,中庭就变成战场。
从上空巨鸟也同时展开袭击,有个人在那里朝崩溃了一半的士兵们大喝,
「给我冲!你们都想拿回自己的地方吧!那就打倒那些家伙!」
一只鸟被枪刺中,倒在地上。大概是知道了鸟儿也不是无敌的怪物。敌人势头一振,恐慌也开始平息。
「大公!」
是谁在叫我。亚尔德的视野中只有天空。不知何时起,自己横躺了下来。大概是靠坐着觉得身体发倦吧。
就算是睡下,也一样困倦。
我要是羽翼的话就好了,皇女叫他『吾翼』。但实际上,别说是翼了他什么也不是。他,动不了,也飞不了。不仅是现在,他总是这样――就连恩宠之力,也会被地点所限制。借着皇女的力量,才终于能动起来。
真要是身为羽翼该好多,如果有无论怎样的危险地方,都能逃向天空的力量。
就像撕裂天际飞翔的那黑色巨鸟――
「大公!……快逃!」
珐如邦拼命的叫声,一瞬间让他清醒了。
挣扎着站起来,眼中看到高喊着冲来的士兵,他们举起了剑。
「大公!」
只听到珐如邦的声音,却没见到他人。大概是拼命挡着其他敌人没空了吧。朦朦胧胧地心想。话说回来,敌人跑得还真慢。明明是笔直跑过来的,却怎么还没到。所以自己才有空考虑这些杂七杂八的――不,大概是面对危机的瞬间,思考速度上升了吧。
在这种时候,还有闲心像是观察他人状况般,来分析的自己真是有不正常啊,他笑了。接着,心想边笑边死也不错啊。
就在眼前的敌人越来越近的瞬间,他听见了撕裂风的声音,还有『咚』的沉闷声。
敌人的胸口竖着一根箭矢。箭翎是黑色的。男人吐血,如同游泳般挥舞着手臂,脚步不止地,朝着亚尔德倒去。
滚倒在地,避开他的亚尔德,又听见另一支箭矢中标的声音。这次是男人的后背,要是再偏点,估计就得射中亚尔德了。
――来了。
黑色的箭翎用的是北岭巨鸟的羽毛.
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援兵赶上了.
低空飞行的鸟中有一只,载着骑士飞降而下,直接闯入敌阵。被风吹起的金色长发,如同光尾一般。
「我来迟了,公主」
「陆伊!?」
「是我,既然我回来了,其余的都交给我吧」
「公主殿下!」
从上空响起的一个大嗓门,为什么……听了就知道,这肯定是塞鲁克的声音。
――为什么内政官员会在这里出现?
就在这时,晕了一下。
「亚尔德!亚尔德!」
我在,打算回答。却发不出声音。但还是睁开细眼,看到了皇女。刚一想到平安了,便真的晕了过去。
7
敌人如果保持距离放箭,事情就麻烦了。幸好上空待机的两只鸟,没有让这种事发生――让它们袭击敌阵的背后,逼敌人不得不突击。当意识恢复的时候,得知了之后发生的事。从扬扬得意的口气来看,大概是皇女想出的点子吧。
让鸟儿成为自己的眼睛,寻找敌人的位置,作为灵机一动想出的点子看来,还算不错。但话说回来,亚尔德刚刚清醒,就从细节这么详细的报告开始讲述未免有些不妥。说到底,要是敌人绕过内庭从楼内发动攻击的话就完了……比起这些,还有一件更想确认的事情。
「为什么陆伊在这里?」
「途中,我收到了拉琪尔殿下的联络」
回答的是当事人。
「……与你直接连接?,我记得这好像是不可能做的吧?」
「以前确实不行。但是,现在力量增加了。不过,好像无法长时间通话,我听到她说,公主被卷入了针对二皇子的陷阱,让我立即回去」
「《金狮子公》呢?」
「让姑母代为通知他,这下欠她一个人情了」
亚尔德的视线转回皇女方向。
「姑母的……那个,你给我看过的,我已经都告诉了陆伊」
皇女露出些不安的表情。
「公主」
陆伊浮出鼓励的笑容。与他平时总是挂在上的那种笑有些不同。多了些爽朗的男人气质。他平时的笑容相当妖异,而这个笑容在某种意义上也相当妖异。皇女居然能平静面对。
「长公主殿下,是西边……旧帝国的龙种肃清中的幸存者。听说那时候的她时候如履薄冰。事到如今,我已不会觉得吃惊。她是个会尽情做自己想做事情的人。仅此而已」
「怎么能这么说……」
事关《金狮子公》的隐秘,虽然无法遮掩,但皇女应该并非自愿。
「她就是这样的人哟,公主」
陆伊说得轻松无比。面对这个能和那位女性平等交往,且还传说甩了与被甩话题的他,亚尔德不知是该尊敬还是该害怕。
叹气一声,皇女看向亚尔德。
「以前我还想自己能效仿姑母,现在死心了。我做不来那样的」
如果皇女能做到那样,也就不需要亚尔德,可以真的辞官隐居了。
他们还在博沙国中。二皇子似乎平安无赖。当然,已经与皇女会过面。虽然没有自报家门,但身份已经暴露了吧。
啊呀啊呀,这么心想着转向另一个问题。
「倒下前的事,我记不太清了。作为援兵到达的,并不仅仅只有你们……吧?」
「您说的是塞鲁克的话,我是在途中遇到他的。他好像是从大公您的领地那里过来的」
「……哈?」
不记得同意过塞鲁克过来玩的申请。
大概是觉得亚尔德呆滞的样子很有趣吧。皇女扑哧一笑,说出了实情。
「他好像是作为换勤人员,来帮忙沙漠属民的转移。嘛,其实他是想来看看你的领地。然后他稀里糊涂地遇上了预言者」
眉头当即锁紧,不能让预言者接近塞鲁克这个特别容易受影响的男人。
「……他被灌输了什么?」
「预言者说我有危险,让他过来救我。阿吉鲁虽然没信她,但亚尔德带着同样去你那里帮助的三个北岭人一下子飞过来了。多亏他我们才得救的,所以你不准发火啊」
该怎么回答才好,亚尔德不知道。
预言者是真家伙。她的神告诉她皇女有危险,大概不是谎言吧。就像过去神奥路姆斯托被称为无神喻之神那样,与之相反的坦达神,恐怕是个会发出超过必要以上神喻的神。
也是因此,塞鲁克擅自使用鸟儿。这可能会在帝国人与北岭人中间制造分裂……比起阿吉鲁,更信预言者的话。这一切,都不妥。
――必须给他洗洗脑子。
不然就会被预言一点点控制。
感觉到危机感的只有亚尔德吗?其他人,都在爽快地笑着。预言者的话语,怎么能比长官的命令更有效?很多人都会因此陷入不想自己判断的状态。
――要处置一下她吗?
这肯定很难,毕竟,她能看到未来。
只要不是对方情愿自己送上门来,不然想夺走她的性命极为困难。
不过首先,千辛万苦救了人,却还要杀掉,也实在够傻的。还是想办法寻找共存之路吧――一口气想了这么多,亚尔德又是长叹一声,头没入被子。
一觉醒来,又会发现新的工作。好想对自己说声够了吧。
「嘛,我真没说谎呢」
陆伊唐突地这么说到。探究地朝他望去,骑士笑了。
「给我二十骑兵,就能控制这座要塞。实际上,我用了更少的数量就成功了哟?」
那是因为本来的守备兵全部不见了,也没有从山脊过来的增援士兵。不过没必要特别指出吧。反正陆伊也是在开玩笑说的……应该是说笑的吧。
「我这边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已经可以走了」
「嗯?你准备回去了?」
「不,我是说我在博沙国还有事要做」
虽然稍微发生了些争执,最后,亚尔德还是贯彻了自己的意志。首先,命令塞鲁克和他带来的所有北岭人,全部立即回国。然后,限制他们在一年之内,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准离开北岭。
接着,第二件事。带着皇女……表面上是《黑狼公》一行人,由二皇子作陪,一起去曾经是阿尔汗所在地的地方。
心想要是二皇子那边拒绝的话就难办了,但没想到轻易便得到了允诺。而且,还说如果用鸟儿去的话,护卫任务就交给北岭骑士团。好高的信任,皇女的这笔人情看来卖了个好价。
因为亚尔德还一副摇摇晃晃的样子,为了能在掉下去的时候抓住了,让他与陆伊同乘。惯例一般,陆伊抱怨了要和男人搭档好无聊云云,亚尔德则将之当成耳旁风。
之所以不得不去那里,是因为与二皇子作对的势力露出了明显不想让人侦察那里的态度。侦察目标,首先放在阿尔汗。所有人都这么想。
过去被美赞为水之城的阿尔汗,在穿越沙漠时遭到彻底的破坏,如今只留下一地散落的水源和残垣断瓦。
这里的水混浊不清,在瓦砾堆中隐藏着数十个的难民.
――一旦长期饮用被染污的水,首先手脚会出现痉挛。然后,会渐渐出现幻觉。最后,会完全陷于幻觉之中不能自拔。若是体力羸弱的人,可能会就此一睡不起。而身强力壮的人会在沙漠梦游,最后还是死。
珐如邦说的都是真的。
在阿尔汗苟延残喘活着的人中,几乎都是失去身体自由,分不清现实与幻觉境界,又或者是已经无法动弹的人。
逃走或者是扔石块之类,能做到这些的只有其中的一小撮人。扔石头的是个老人,脸色死灰。因为石头是朝二皇子前进的方向飞来,护卫当即准备拔剑。二皇子面无表情地阻止了。
「不用理会」
老人没有逃,恐怕是脚已经无法如意行动了吧,已经被污水侵蚀。
露出反抗态度的只有这个老人。实在难以想法,这种地方能冒出贼兵。
这时候二皇子说出了所有人的感想,
「敌人的诱饵部队,真的是从这里征集的吗?」
「可能是一些多少能动的健康者,负责做诱饵」
然后,几乎都死了。
在最后的战斗中,二皇子的骑兵部队被派往左将军防守的碉堡。敌人的阳动部队在那里碰上了全副武装的帝国士兵。在看到骑兵阵容后,敌人就该放弃了。
可是他们依旧发起了攻击,恐怕是他们与让他们负责诱饵任务的右将军有过约定吧。约定在这场战斗结束后,给他们自由进出博沙国的权利。
「这都是为了水吗?」
「这里应该有个拥有净化之力的人。恐怕是在继承王室血缘的人之中,发现了恩宠之力者。然后,靠着这样的人,聚集起来……」
增加的人数,那个人无法完全支撑。
随后被找上门来。『想攻陷博沙王的要塞,能否助一臂之力』。
对于重返被毁灭的故国的难民来说,应该是欢迎的吧,不仅能让帝国头痛,并且,还可以获得水。
潜入碉堡的是当地人,似乎是打着为了恢复自由的生活的旗号,聚集了一批靠武力吃饭的暴乱分子。
到底是谁想出的这主意,挑选这些满含怨恨之辈,巧妙地加以利用?想出调包士兵和诱饵作战的是右将军,那么负责调整全体的应该是三皇子吧……不过,没有证据。那个南方咒师也行踪不明。
能够断言的,只有这片土地上确实存在可钻的漏洞。
二皇子和他的部下们与民众之间没有构筑过任何信任关系。反观拜访《黑狼公》领地的使者就能发现,贵族正使与非贵族的副使,是完全没有交点的单独行动。
就像幻视中的右将军说的那样,被征来的新兵都不敢上报物品的失踪。长官也分不清手下哪些士兵被调过包。
这些事,二皇子都理解吗?
二皇子的表情,依旧是那副一尘不变的样子。沉默地看着周围。他到底在想什么,从脸上完全看不出来。
――不过,只有试试了。
「在下有事想请教殿下」
二皇子看了一眼亚尔德。紫色的眼睛是亚尔德遇见过的所有龙种之中最冰冷的色泽。
「您认为,这里的居住者,是一些试图对帝国作乱的叛逆吗?」
二皇子没有回答。
亚尔德接着又说,
「听部下说过,直到沙漠边缘都是在下《黑狼公》的领地,再往前就不是了――不过,在下希望能够做一下调整」
「何谓调整?」
终于听到的声音中,也不带感情之色。
右将军于乱战中战死,这件事已在《天地轮》中提过。
战死是事实,但并不是为了保护要塞而死的,而是意图进攻要塞才完蛋的。区别就在这里。
在无法说谎的《天地轮》中,当然不能突然就爆出右将军意图谋篡王位的消息。他是《银鹫公》家的嫡系大贵族。一旦爆料,《银鹫公》势必会被卷入。再爆出右将军与《金狮子公》有所接触的事,就可能让陆伊遭到牵连。说出真相,过于危险。
幸好,《天地轮》中没有人对这个话题追究过多,右将军战死,就此结束。
没有控制好沙漠属民,甚至让他们攻上要塞,这些也许会让二皇子的评价下降。不过,不会给其靠山《银鹫公》带来影响,被大幅削弱力量。二皇子自己对这个结果也是很满意的。
「把沙漠属民也作为帝国人民。您觉得如何?」
二皇子看了一圈周围,略微笑了。
「你想要我收留这些病人,治疗他们?」
「在下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建议」
「什么?」
「如果他们身体健康,大概会对抗您吧。就算没有水源问题,也会打过来。仇恨与怨憎不会消失。毕竟他们的故乡被毁灭了――可是,您如果给这些人居住的地方,为他们治疗,会怎么样?反抗会趋向柔和,会出现觉得您是他们恩人的人。在沙漠的防御上,就可以渐渐不需要分配超过必要的士兵」
短暂沉默过后,二皇子大声笑道,
「懂了,我来与陛下说吧。这就是你的愿望吧?」
平淡,急性,且带着帝国人风格的现实性。心情的转换迅速,不拖泥带水……看来,这就是二皇子的个性。至少,目前,亚尔德是这么认为的。
「殿下贤明」
「因为你选择侍奉女人,我还以为会是个傻瓜。看来不能小看你。和我的宰相说的一样」
「宰相……?」
那个高兴地谈起风筝故事的老人说过些什么?亚尔德怀疑起来,看到他的样子,二皇子说道,
「他是我的老师,听他说有次碰巧被人请去学舍授业,在那里听说了你的事。他说过,《黑狼公》是个『口风紧,不抱怨,通晓人情的男人』」
「他大概是把在下和某人搞错了……」
「听说你为了庇护华之骑士,而受到处分」
用『庇护』这词太美化了。虽然不是那么回事,但也不方便详细说明。其实是因为被强迫背上了《金狮子公》放出的流言的责任,而且还因为自己是个在尚书局里没有强大靠山的平民尚书官……
「请您忘记那些不值得入您法眼的小事。您的妹妹,其实是一位相当聪慧的人」
「女人都很无聊」
一刀两断的说法。看到惊讶的亚尔德,二皇子又隐约一笑。露出在要塞中没有见到的表情,是因为对亚尔德多少信任了一些吗?又或者是因为这片沙漠的广阔无际。
「请恕在下直言,皇女殿下并不一样」
「我会努力对妹妹刮目相看,毕竟欠了她一个人情」
边说着,边朝躲在鸟儿们的影子中朝这里偷偷观望的皇女方向迅速瞥了一眼。
那个随从的真实身份是皇女,看来是暴露无遗了。
「她似乎奋战过一场,很勇敢嘛」
「那是绝对不能再发生的事……」
「这是皇家的传统,就该那样才对。比起只会躲在暗处中玩弄阴谋的弟弟,她要更像个男人得多」
不能随便附和,不过皇女听了也许会高兴吧,哦不对,皇女在听到二皇子把女人当成愚蠢的同名词的时候恐怕就会爆怒了。一边心想着这些,亚尔德一边回答道,
「您错了。皇家的历史就是一段谋略的历史。以皇祖为始的皇家中伟大的统治者确实都是擅战者,但擅战者最出色的就在于不战而屈人之兵。减少兵戎相见的机会,这是――」
「听说你是能让史学博士都脸色发白的历史死脑子,果然是真的」
被打断了后,才终于发现自己居然在用对皇女说话时用的说教语气。
「……实在抱歉。因为在下原本拿的是史官的俸禄,不知不觉就」
「算了。和你相识一场也算是件幸事。希望下次不是敌人,而是处在同一个阵营」
「深感光荣」
虽然嘴上这么回答,却接下来不一定如此。感觉好像是对方看出了自己因为对方的稍微让步就得意起来的幼稚,然后被狠狠批了一顿。
「我要回去了」
「您请随意……来人,送博沙王回要塞」
目送骑上鸟的二皇子和其护卫离开后,皇女走向亚尔德的方向。
「结果怎么样?」
「他会向陛下提议」
「成了!」
这么一来,因为保护沙漠属民,而被当成叛逆的危险,就稍许降低了。不能太贪心,路要一步步走。
二皇子应该能懂的。在如此近的距离上,他的部下却没能发现阿尔汗的水源区,这都是因为没有当地人的协助。在缺少明显记号的沙漠上,想要骗过骑士们是很容易的吧。把报告说什么也找不到的当地人当作蠢货废物,看不起他们,在这么做的时候,其实已经犯下了无可救药的大错。
应该已经有了改变的念头。比起无意识远离,还是好好利用更有意义,现实的二皇子,是能简单得出结论的吧。由此,能缓和一下与沙漠的对立,自己这边也能得救。
「对了,您在鸟儿中间偷偷摸摸地做什么?」
「哦,拿食物。鞍袋中还带着些携带食物,我想至少分一些给这里人……你看,他们都是一副饥饿的样子」
那些勉强还存有正常思考的人,从远处朝这里张望。只有眼神还带些光泽的表情,确实能感到他们的饥饿。
「亡国,便是这样一回事」
「……嗯?」
亚尔德不讨厌帝国,也是因为帝国很少用这样的灭亡方式……至少曾经是的。但是,穿越沙漠不一样。只能用歼灭来形容的作战接二连三地出现。
「人无法一个人活下去……所以才集合起来,形成国家。人,创造了国家」
「嗯」
「单独一个人是很弱小的。国家一旦灭亡,弱者就会更加变弱。因为没有人会伸手援助。当人聚集起来变成国家时,弱者如果依旧是弱者,那么这种国家便没有存在的意义。国家该做的事中,最重要的就是给弱者支持。不再让那些沉于不幸中无法站起来的人出现,这才是所谓国家这种东西的存在意义。人民能为在这个国家中生活而骄傲――」
「然后,统治者才能为治理这个国家而骄傲」
低下头,皇女认真地凝视着这群面黄肌瘦的难民。接着,轻声说道,
「我想为自己是帝国皇家的一员而骄傲。我想尽可能不再让这样的光景出现」
亚尔德并不是为了说给自己年幼的主人听,才说了这么一番话的。他只是在总结自己的一直以来的思考。
――她也许能超过我吧。
清楚地有这种的预感。皇女肯定会不再需要他,在并不遥远的未来。
「为此,我会辅助您」
不是他在指引皇女,而是皇女为他指出前进之路的日子,很快会到来。辅助这个词中所含的意义,大概会变质吧。
「就从今天发粮开始吧」
稍微留出些距离后,视线转向一旁默默观望的陆伊,骑士点了点头。他走上前,从皇女手中拿起携带食物。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这件事请交给我吧,公主」
皇女叹息了一声。
「你想说的就是要我保持安全距离远远看着吧。行了,因为被你救了一命。这种事今天就听你的吧。亚尔德也过来吧?」
「我和珐如邦有点事商量,对历史建筑,在下有点兴趣。麻烦他带路参观」
听到历史这个词,皇女笑了。
「快去快回,别乱来啊」
不想被牵连,但也太明显了。亚尔德努力不露出苦笑,转过身朝珐如邦的方向走去。
必须完成来珐如邦的另一个目的。
「找到了吗?」
青年点了点头,弯下腰。亚尔德分辨不清。只能看到沙子的流动,被埋没的石头碎片,没有什么显眼的特征。
石片上刻有纹路。但在风沙侵蚀之下,到处坑坑洼洼,磨损不清。这肯定是这个代表这个城市祈祷的纹路吧。城市中肯定布满祈祷。
「感觉得到,就在这下面」
「从这里能净化吗?」
珐如邦闭上眼。眉宇间,微微皱起。银发随风飘起,又散落至青年的肩膀到胸口之间。
阿尔汗的清澄水源,是因为有污秽的水在才会存在。这里就像是因果逆转般的地方。
在魔界的盖子开始打开的如今,涌出来的水中污秽也增加了吧。不过,同时珐如邦的恩宠之力应该也增加了。
「以前,我也试过」
珐如邦孤零零地说。
「嗯,我想也是」
「您知道?」
「听说,曾经有人对你们恶言相向,会对你们母子说难听话的,肯定是无法舍弃阿尔汗的那些人。来一趟阿尔汗……却什么不做就离去,会让你很内疚吧」
青年的表情黯淡。大概是想起了过去的事吧。在一段长长的时间中,他都保持沉默。
亚尔德轻轻继续说道,
「就算二皇子会收留所有人,我们也不能坐视整个沙漠的水源全部被污染。就算没有人民的承认,你依旧具有这片土地的神明所赐下的恩宠之力。没有人能夺走你的力量」
并且,也没有人能代你使用。恩宠之力就是这样的东西。
沉默着,珐如邦把双手贴到地上。
恩宠之力是否产生效果,亚尔德完全不知道。因为那是与他无缘的力量。
很快,青年大呼了一口气。
「……我尽力了。不过,还能坚持多久,我也不知道」
「谢谢」
「这不是为了大公」
「是为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
看到露出惊讶表情的珐如邦,亚尔德静静说道,
「不久之后,我会告诉你的」
也必须告诉皇女,还有陆伊。
他看见的光景――被称为世界裂缝的东西所在的位置,如果不修复它,魔物们就会从魔界降临,使地上界化为废墟……这种仿佛用来吓唬孩子们的故事似的真相。
还必须见一次预言者,如果她能说明一下神赐予她的幻视,大概就能知道该做些什么了吧。说实话心里沉甸甸的,但也只有做了。
亚尔德朝珐如邦蹲着的地方周围,凝神追思往昔阿尔汗的影子。不必使用幻视之力,只要有穿越沙漠时的记忆与知识,就能看得见。
刻满祈祷纹路的房屋,高高喷起的泉水。人工泉水的地方辅有输水管,有能调节水量的机关。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可以想像得出来。
这里肯定曾经是城堡,是那些衣服穿过一次就绝不穿第二次的王家之人过着与世隔绝生活的地方。而在这城堡的地下,无名者们正背负着所有的污秽,为了肃然死去而活着。其中,也曾经有杰沙鲁特。不过,他没有死而是走出了城。然后,回来了。为了毁灭这个国家。
亚尔德闭上眼。
――该毁灭才毁灭。
清净神的恩宠,被夸大化了。净化污水的能力确实很奇妙。不过,阿尔汗该走的是另一条道路。将不存在的污秽推给无名的孩子们,杀害后获得安心感。清净神的恩宠是他们之后再想出来的东西,其实应该并不是能那么左右污秽之能力。
这么接近沙漠的边缘,交涉得好,大概能保住性命。发誓成为保护皇帝的盾牌,露出恭顺就能得救。不过,阿尔汗王却不能这样。横穿沙漠的军队对他来说也是污秽。并且,本该站在中间立场的人,也对阿尔汗怀有憎恨而不是眷恋。
只能说是该毁灭才毁灭。
阿尔汗错了。帝国――北岭,或者说《黑狼公》领,能够不犯相同的错吗?
「亚尔德,走了」
听到皇女的声音,他抬起头。珐如邦也站起来。
缓缓迈步,亚尔德思索着。
如果镜子的另一头隐藏的是过去,还没有映照出来的是未来,正在映照出的就是现在。
他幻视的镜子另一头,天空是代表秩序与睿智,显示的是不容侵犯的超越性。可是,现实中的天空又如何?
虽然是展开在愚蠢争夺不休的大地上方,也希望只有天空才是代表自由的地方。
今天是这样――然后,明天也是。
倏然发现,他停下脚步。只有天空是不成的。这片废墟就在述说这个道理。自由必须遍布大地。
「怎么了?亚尔德。还不想回去?大家,肯定都等急了」
不耐烦等待迎面跑来的皇女这么说到。『大家』说的是谁?杰沙鲁特?……也必须告诉他一份沉重的消息。魔物确确实实要来了,让他做好准备吧。可是,该怎么做准备。
「吾王,您也差不多该回北岭了吧。消失得太久,这肯定才是大家最担心的」
「也是……我问过塞鲁克,繁殖期似乎已经结束。虽然多少有些雌鸟在孵蛋……对了对了,库拉露的孩子,好像已经孵出来了。有手掌大小,啾啾地叫,好像很可爱。真是期待」
「那么,您准备立即动身启程吗?」
「是啊,我准备先回去一次,然后驾着库拉露,正式拜访」
「拜访博沙国?不知道这里会不会欢迎」
皇女噘起嘴。
「你这家伙,真是个不懂人情的家伙!我要拜访的当然是《黑狼公》领!难得来一次,却只在一间破房子里待了大半时间。听说,这里有一处演戏的地方吧?好像评价还不错,我一定要去瞧瞧」
她是从史莉娅那里听到的吗?说起来,自己好像曾经下过指示,给仆人放假,让他们去看演出。据说吉斯凯尔还抱怨过什么都是一些粗人,把位子都弄脏了之类。
那个吉斯凯尔也差不多该回去了。如果他还敢说什么预言是真的,就要反驳他。救了博沙国的不是亚尔德,而是皇女。不过,话说回来,不想把皇女的事告诉给吉斯凯尔这样的人。
「请允许在下慎重拒绝吧。吾王回去后需要立即定夺的事情肯定堆积如山。观光浏览之类的空闲,应该是没有的」
「啊……你让我想起了讨厌的事」
低头看着脸上扫兴的皇女,亚尔德笑了。
「这么说,在下并不知道是否能作为安慰。不过在下也和您一样。不,也许比您要处理更多的事务。堆积文件的桌子,有好几张。差不多是必须回北岭了」
「对了,你也想看雏鸟吧。快点回来」
「弥莫薇殿下」
「……什么?」
「世界,真是美丽」
还以为冷不防地这句话会让她吃惊,但皇女却认真地点头道,
「是的,我也这么想」
明天不一定能活着。
所以才会觉得宝贵。他所知道的,是已经结束的世界――没有未来的世界。
从今天起,去梦一下往后的事吧。
就算不知道自己何时会死也没有关系,就算他走了,这个世界也如此美丽。
「希望我不要忘记才好」
「这你不用担心。我会让你回想起来的」
亚尔德吃惊地看着皇女。少女迎风而立。就好像那时在断崖上那样。
「我会记得世界是这么美丽。不过……如果我忘记的话,让我回想起来就可就是你的责任了」
「吾王,在下觉得您是不会忘记的」
亚尔德的回答出乎意料吗?皇女抬起头看着他。过一了会儿,两人无言地对视。
保持下去,不会忘记,这都很难。不过,现在却觉得能做到。明天也好,后天也罢,无论多久都希望相信――哪怕就像在希冀奇迹。
喂喂,远处传来呼声。
「差不多该走了吧,矮冬瓜!」
亚尔德的嘴角浮现出笑容,皇女则反过来噘起了嘴。「这个得意忘形的家伙,给我记着」她一边嘀咕,一边走去。
风吹起沙粒,把天空染黄,抬起头,亚尔德就像祈祷般轻声说道,
「我也不会忘的……肯定不会忘记」
曾经在这一天,感到世界如此美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