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亚尔德的心情,看来是没什么机会恢复如初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要问原因,答案便是他随波逐流的人生,顺水推舟的结果。
要是知道未来,自己会再用心点去面对吗?亚尔德苦嚼着不知是第几次冒出的后悔。
不会走向这种结果的道路,真的存在吗?
光是从一介平民晋升为贵族就已经是让他措手不及的大事件,没想到还会继续发展,变成与皇帝的妹妹复婚这种事。而且,选择权竟然还在亚尔德的手中,这太非比寻常了。
――这种事,鬼才能猜到!
最初的冲击过去后,肚子里开始冒火。为什么这种乱七八糟的命运总会找上自己?
贵族门第,继续权顺序原则上是当家的儿子、弟弟、侄子、表兄弟。
除儿子以外继承家庭的情况下,寡妇必须回娘家。帝国贵族文化,不允许亲人间共妻。万一被发现,会是相当大的丑闻,甚至等于丧失贵族身份。寡妇必须回娘家,也是出于这种文化下的习俗。
所以,死了当家丈夫的女子成为下一任当家的妻子,一般来说,绝不可能出现。
而这次,亚尔德与上代《黑狼公》无任何血缘关系,这点上倒是不必担心。
但在帝国贵族以及富人层中,再婚也是被相当鄙视的行为,实质上不可能出现。对此长公主却轻描淡写地解决了问题。
――不是说过了吗,这不是再婚,而是重修旧好哟。我曾经是《黑狼公》的妻子,现在只是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谁有资格多说什么?
既然得到皇帝的私下同意,表面上大概不会有人跳出来唱反调吧。真上皇帝的权威是绝对的。
据长公主说,过去也曾经有过这样的前例。就算她是捏造的,亚尔德也不会吃惊。因为在横越沙漠时一路带过来的记录书籍,数量少到可怜。
虽然不会吃惊,但也不会高兴。
叹息着,亚尔德望向窗外。
天空依旧清澄。与北岭人的眼眸一样,奇迹般美丽的蓝色。对于清楚北岭高处不胜寒的亚尔德而言,这是能让他感到寒意的颜色。
在踏野郡的滞留时间虽然很短,但那边的天空颜色却完全不同。没想到在那边,自己竟然还有闲心去留意天空。
――就和我一开始说的那样,我只是提议,决定权在你手上哟。不会要求你立即做决定,好好考虑一下也不迟。
不过,长公主朝侄女瞥了一眼笑道,
――不过呢,别到处乱说哟。就算你接受,我也不想让他人知道是由我主动提出的,更不要说万一你拒绝会怎么样呢。我也是有矜持的,你明白了吗?
一点也不明白。
亚尔德心想该提问的应该是自己才对,对于飞黄腾达没有一丁半点的渴望。只是想过安静和平的隐居生活。好想抓着皇帝的脖子用力倾诉一下,不不,就算是抓着他衣角也行啊。总之不管手段如何,要让他同意,要让他亲口说『《黑狼公》的隐居,朕答应了』。
虽然这才是亚尔德的真心愿望,但大概是实现不了的。别说他的真心皇帝不会理解,就算理解也不会放他走。皇帝横行无忌的笑容,从脑中栩栩如生的浮现出来。如同宝石的眼睛,肯定能看透亚尔德讨厌的未来,并以笑容命令他,
『给朕工作到死』
脑子空空也如的亚尔德,只知抚摸膝上的雏鸟。重量虽然压的他腿发麻,但心想着再忍一会儿,就一直坚持下来了。这热乎乎软绵绵偶尔会发出奇怪声音朝这里抬起头的小生物,实在叫他难以放手。
……刚这么想,咚,一只掉地上了。
「啊,对不起」
也许还是别坐在椅子上比较好。等雏鸟再长大些,想把两只一起放在膝上可就难了。现在这样勉强把两只放在膝上,非长久之策。就像刚才那样,不小心就会有一只掉下去。
――在地上辅些毛毯什么的席地而坐吧。
说起来,这椅子是长公主的馈赠,为庆祝皇女成为北岭太守,去年拜访时带来的。当时身为尚书官兼太守副官这种微妙地位的亚尔德,也得到了一只。
因为椅子方便坐立,倒是没想过它的由来一直用着……现在则是希望尽可能的把一切能联想到长公主的东西都从日常生活中给清理出去。
雏鸟拍着翅膀试图重新上来,刚想弯腰抱它一下时,这次另一只却掉了下去。果然同时让两只坐在膝上太勉强了。
「尚书官……大人,那个」
「嗯?」
转过头,塞鲁克正站在门口。带着一副微妙的表情,看着这里。
「那个,怎么说好。嗯,您还是别太宠雏鸟比较好」
「我没有宠它们哟」
「不不,您就是在宠它们啊」
「是吗?」
塞鲁克闭上嘴,大跨步走上前抓住两只雏鸟。
连惊恐的时间也没有。
「给我去希洛巴那边待着!」
以手肘顶开窗户,一把将两只雏鸟扔出窗外,亚尔德大惊失色地站起来。
「你在干什么!」
「老是在您的膝盖上待着,它们学不会飞翔的」
「它们还是雏鸟吧」
「您再这么把它们宠下去,它们会变胖的。如何使用身体,应该趁着还是雏鸟的时候掌握。现在太宠着的话,以后吃苦头的还是它们自己。而且……它们不怎么去厩舍的话,希洛巴好像挺可怜」
话说的没错,亚尔德语塞了。
「……你说得对」
「对不起,我不是想责怪您」
「没事」
心里难受的不止是亚尔德,希洛巴要比他更难过。有雏鸟陪着,能稍许减轻些痛苦吧。
长叹一声,亚尔德坐回椅子上。
「你来我这里,不是只为了把雏鸟扔出去吧,有什么事?」
「明天开始就是祭典节了……尚书官……大人,听说您不来,大家都很失望」
亚尔德苦笑后答道,
「有没有我在,问题都不大。另外,你和以前一样叫我尚书官就行了,不必在后面多加个大人」
「有问题……两方面都有!」
「是吗?」
「称呼是很重要的事,比如,那个……就算尚书官大人不在意,但也要考虑到其他人会怎么想……对吗?」
没想到会被塞鲁克给教育了,明明是个单细胞,却在这种小细节上这么有常识。
「说的有理」
「而且,祭典节就应该大家一起快快乐乐的。准备工作您也帮忙了,却不能当日出席,很奇怪吧」
「准备工作方面,我没出什么力」
毕竟一到北岭就意识昏迷。那之后被强迫疗养,最多也就是朝会的时候露过几次脸。与去年的辛苦相比,完全无法相提并论。
「您帮忙修正了会议记录」
「我只是觉得有些地方可能有笔误,所以确认了一下而已」
「……您经常说『只是』」
「哈?」
塞鲁克心急似的念叨着,「所以啊…」他嘴里不清楚地嘀咕着什么,又狠狠抓了抓头。
「我觉得您好厉害,可是您却一直这么轻描淡写,从以前起就是这样」
「不不……我不太明白到底什么地方让你觉得很厉害」
「会议记录我也看过,可是一点也没发现有笔误的地方」
「知道会议的内容,反而难以发现笔误哟。我是因为没有参加朝会,所以看到记录才会发现有矛盾的地方」
「所以啊!我说的不是这个问题」
真想问他那到底是什么问题,但这样只会让对话没完没了下去。所以亚尔德忍着把话题导向另一个方向。
「只有这些事吗?」
「不是的……有件事想找您商量一下」
说到这里,塞鲁克稍微停顿了。
正因为他这个样子,所以亚尔德才觉得这是个气势十足却临门一脚欠缺的男人。
「什么事?」
「是关于娜奥」
亚尔德稍稍挑起眉毛。
从那天起,娜奥就一个人关在房里不出来。不像反抗,可是,对过去发生过什么却绝口不说。皇女去看她,她也只是颤抖着一个劲的道歉说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之类。
当然,知道内情的只有当时在场的少数几人,表面上的原因是娜奥病倒。但不管怎么说,时间也太长了。
说起来,应该向珐如邦问清楚,预言者到底说了些什么。不过因为本能的不想听,不知不觉就拖到现在。
塞鲁克还在那里支支吾吾。亚尔德一边心想着真麻烦啊,一边催促他,
「有什么不妥之处?」
「……是关于公主殿下」
「吾王?你刚才说的不是关于娜奥女士吗?」
「所以啊,也就是说……对了,娜奥这次是不是病的很重?公主殿下的脸色一直不好,就像是……哪里不对劲。娜奥的事虽然也是原因,但在踏野,是不是还发生过什么?」
「踏野的事,都在朝会上讨论过了」
「除此以外,我想应该还发生了什么,所以才来问的」
因为她的副官被她的姑母要求复婚,这种理由说不出口啊。而且说出来肯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不过真要说出来,塞鲁克会是怎样一番表情,倒也不是不想看看。他对长公主似乎有种纯粹的崇拜感,肯定会大受打击吧。
心想着,脑中冒出一个可以向塞鲁克透点口风的事。
「踏野太守的亲戚,向吾王发出追求了哟」
「什么?难道是那个混蛋对公主殿下做了什么?」
「大概是做了一些让吾王不高兴的事吧」
身为领地的支配者,被人赤裸裸的盯上,皇女当然不可能愉快。
事后听皇女说,在演剧结束后,那个人还对她还纠缠不休,于是便斩钉截铁的拒绝了他。所以太守表弟那一连串的发言,既是真心话,也是出于泄恨目的吧。
真是肤浅的人啊,亚尔德心想这么简单就放弃,他大概成不了什么大事。
「那么,吾王是怎么样答复那家伙的?」
「没什么答复不答复,因为不是什么正式的求婚,只不过对吾王调情而已」
「调情……」
塞鲁整个人傻住了,他也许是想到了什么比真相更激烈的情况吧。不过亚尔德没有点醒他的义务,而且让他有些危机感也许是件好事。
「说到这里,正好我也有件事想问你」
「什么?」
「你不打算结婚吗?」
虽然这个问题亚尔德也频繁被人问到过,但塞鲁克应该比他更烦吧。与直到去年为止还没有任何家名的普通尚书官亚尔德不同,塞鲁克的背后可是有需要守护的族人,那是历史悠久的大家族。二十九岁还独身,实在是不太不自然。
不出所料,泛出一副听腻味不耐烦的表情,塞鲁克耸肩道,
「尚书官……大人,自己不也是嘛」
「这不是回答啊」
「那您为什么不结婚?」
「我的话,肯定会让女方变成寡妇,所以这个决定很艰难」
就算是接到不少正式婚谈的现在,这个问题也没有什么不同。说实话,想不通长公主的打算。万一有什么闪失,只会让她马上又变成寡妇……她是不是小瞧了亚尔德体质的虚弱?
说起来,除了寿命以外,长公主是怎么看亚尔德的?要说亚尔德有什么男性魅力,肯定不靠谱。作为政治家尚是个未知数,而作为官吏……也没什么特别非他不可的地方。
难道,自己从叙爵以来就一直陷在某个局中?这个疑问突然闪过脑海。
是皇帝的主意?以身具稀世恩宠之力的妹妹,来掌握亚尔德?
其中也有长公主自己的意愿吗?
比如她想要可以登上台面的地位,仅仅是皇家女性的身份没有任何权力,这么一想似乎也说的过去。
不过,《黑狼公》妻子的地位,就能让她满足了?
推开刚才关着的窗,塞鲁克嘟囔了一句。
「您别说些让我郁闷的事啊」
「忠言逆耳」
「是吗?」
「我能理解,被人问为什么不结婚是挺不愉快的呢」
「我倒不是不愉快,只是觉得烦」
「我想其他人大概都很奇怪你为什么不结婚。又或者不知道理由的只是我这样的外来人吗?」
塞鲁克嘴角露出笑容。
「天知道呢,有些人还说我床上生活可能有问题来着」
「哦哦」
不由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结果被瞪了一眼。
「您不会是相信了吧」
「不不,我只是没想到还有这种可能性,格兰达克肯定会乐于赌上一把的」
「我曾经因此十天中没和他说一句话」
――真的赌了?
出于己身的安全考虑,还是别去问他最后是用什么方法来确认的。亚尔德可没有格兰达克那样的胆子。
「格兰达克也是独身吗?」
「……那家伙被逃婚了」
「……哈?」
「他结过一次婚,但是,女人逃了」
亚尔德抵住额头,头开始隐隐作痛是因为这场与塞鲁克的对话吧。
「逃婚的女性,会不会受到舆论上的……鄙视?」
「更多是被逃婚的男人被鄙视」
「再婚呢?」
「大概不受影响,从格兰达克那里逃掉的女人,应该已经再婚了」
与帝国的常识差异巨大呢。起源于贵族的习惯,在富裕层中也传播的很广,女性的再婚是被当成一种禁忌来对待的。
要是被宫廷里知道,北岭肯定会被更加瞧不起吧,野蛮人,未开化什么的词肯定是少不了。
「我不熟悉北岭这里的习俗,你能不能告诉我……婚姻与离婚手续是怎么样办的?」
「祭典的时候,不是有群跳舞唱歌特别欢乐的人群吗?那就是婚礼。这是我们这里公认的证据。离婚的话,妻子得到丈夫的同意后回娘家就行了。只要娘家肯收她,就没问题」
「有没有娘家不肯收的情况?」
「有」
想也不想的接口后,塞鲁克露出有些难过的表情。
「要么一个人流浪,要么去婆家。不过……就算一个人流浪,只要有鸟儿陪着就没问题」
北岭式安慰法。
就算人的社会不接纳,只要有鸟陪在身旁就没问题。总能在山间活下去。
这样似乎也不错。
――只要体力允许。
与希洛巴一起消失,直接进入梦想的隐忧生活。不过亚尔德自力更生寻找食物的知识与技术都未够班。一旦昏倒在山上铁定是死到不能再死。所以这不是隐居,而是找死。
「你说的流浪者,在村里无处可待吗?」
「啊,差不多吧。很多人在祭典时会出现。但也说不准……如果连续三年不见,就可能已经死在哪里了」
「原来如此,还有件事想请教一下」
「来请教的人应该是我吧」
苦笑着,塞鲁克却没拒绝。或者说,是一幅等你来问的表情。
「夏至祭典上供奉的物品是什么?」
虽然早有此问,但一直没什么空,至今都没能确认。亚尔德对这件事其实很感兴趣。
北岭有神长眠于此,兹尔涛可以算是这里的守护神吧。过去与在北岭建国的王者订立契约,赐予恩宠之力,给鸟儿们带来翅膀的,正是这位神明。
北岭人知不知道兹尔涛?清不清楚他的名字?又是怎么看待他的?
塞鲁克的回答简单明了。
「那只是用来庆祝夏天到来而已」
「……哈?」
「去年我说过的,由来什么的我不清楚,大家也都差不多。我们喜欢夏天,夏天来了就很高兴,所以当然要庆祝夏天啦。那些道路冻结的地方能恢复,大家能碰面都是多亏了夏天」
――该说情理之中吧。
神明的事情,丝毫不放在他们的心上。
这样也挺好,被神啊魔的弄的快烦死的亚尔德甚至有些羡慕。
不过,为鸟儿取回羽翼的还是神。兹尔涛回应皇女的理由目前尚不明确,神的想法是人无法估量的吗?
不管怎么说,总应该表示一下感谢吧。
――得向吾王进言。
在这个祭典的时节,腾出点时间去兹尔涛那里,向神表示敬意。再拜托知晓内情的陆伊,准备点供品什么的。
「公主殿下不愉快的理由,可以告诉我了吧」
塞鲁克似乎还没放弃,亚尔德苦笑着答道,
「阁下坚持独身的理由我也还没听到呢」
「……因为很难挑啊!」
突然间,就想通了。
塞鲁克血统不凡,大概相当于是帝国的龙种旁系吧。因为他是家族的正式继承者,上门介绍亲事的人大概是多踏破门槛吧。
而且,这个男人总在关键时刻缺乏决断力。在婚事这种人生大事上,他大概做不了什么主。
「那就不要想着怎么挑,而是想着怎样拒绝又如何?」
「那更加不好吧」
「是吗?我倒是觉得拒绝其实是在给对方自由」
「自由?」
「只有等你清楚的拒绝,才能寻找新的对象……这样的女性难道没有吗?」
塞鲁克似乎语塞了。
他皱着脸想了一会儿,终于轻吁一声,喃喃说道,
「您说的对,我考虑一下」
――他有没有想过和皇女结婚?
塞鲁克是喜欢皇女的。
至于这种喜欢是不是男女间恋爱的那种喜欢,与爱情向来无缘的亚尔德难以判断。总之,塞鲁克对皇女的感情是正面的,这是肯定无误的。
北岭的传统也不错啊,试着结婚一下,如果不喜欢塞鲁克的话,皇女可以回娘家――至少在北岭,即便离婚,皇女的评价也不会在众人中下降。在宫廷里,也不成什么问题。结婚对象是野蛮人这件事,表面上会被当成没存在过。最多也就被人背地里说些什么而已。
得到皇帝同意的可能性也不低。北岭的价值与往日不可同语,既然是名门之后的塞鲁克,作为皇女的结婚对象,并不差。
「娜奥女士的事情,别问我,直接去找吾王谈谈如何?」
「这个……不成吧?」
――优柔寡断的家伙。
冲动的时候明明一幅谁都挡不住的样子,一旦到了必须决断的时候就萎了。所以才和皇女的关系没什么进展吧。
「有什么不成的」
「可是,我……我去年被公主殿下讨厌了」
亚尔德眨了眨眼,他说的这是什么呢。
「去年?什么去年?」
「你忘记了吗?尚书官」
刚才为止的努力都白费了,不过塞鲁克似乎没注意到他又恢复了以前对亚尔德的称呼。
「到底什么事?」
「那时候是尚书官把公主带回来的。你看,公主殿下……我和她吵架了……感觉好像整个北岭都被她给否定了似的,所以脑子里突然就控制不住…」
使劲想了想,才终于明白过来。他是在说皇女失踪时的事。去年,皇女曾经忐忑不安担心被招回帝都,最后对塞鲁克乱发脾气失踪不见。那时候的事这个男人居然还记得,而且还一直放在心上。
差点忍不住想问他是不是吃错药了。
虽然塞鲁克一幅认真烦恼的模样,但为什么就不明白这根本是瞎操心呢。要是皇女知道塞鲁克的烦恼,首先会想到的不是同情而是对于一直造成误会的反省吧,个叫人郁闷的男人啊
他还是不适合成为皇女的丈夫,这么心想着,亚尔德鼓励起塞鲁克。
「没事的,吾王是一位善解人意之人,不会讨厌你的」
「那,那就好」
「去年的事,也是因为你太为吾王担心,所以才不慎失言的吧。你不必在意」
「所以我才觉得这事不成啊。我要是向公主殿下打听娜奥的事,说不定又会变成去年那样」
就塞鲁克来说,这次的着眼点算是蛮准的。确实是这样,万一说出什么胡话,又气走皇女,可就麻烦大了。在鸟儿已经恢复飞翔的如今,皇女的行动半径可是广到没边啊。她应该不会这么不负责任的消失吧……希望不会。
「是吗,那么,我也无可奉告。娜奥女士的事情,吾王确实挺在意的。但我们只要一如既往就行了」
「一如既往――」
「平凡的日常,有些时候也是支撑心灵的重要支柱。要是发现他人在为自己担心,对当事人来说并不只会觉得感谢。吾王大概会觉得,一定是自己没用造成的,会冒出『让臣下多操心,好窝囊』之类想法。所以,装着什么也没注意是很重要的。塞鲁克,如果你不打算去向吾王主动打听情况,就不能摆出好像注意到什么样子」
塞鲁克愣了一会儿,不久苦着脸,点头道,
「明白了,我试试看吧」
是打算试着去向皇女打听情况呢,还是打算试着沉默呢,估不到他呀。总之,塞鲁克似乎是下了决心。
终于搞定了,亚尔德刚松了口气,杰沙鲁特却走了进来。
「大公」
老骑士一边出声,一边视线朝塞鲁克扫去。意思大概是叫他出去吧,可惜意思没传达到。
苦笑了一下,亚尔德对塞鲁克说道,
「不好意思,我好像有些私人事情要谈」
「唉?啊,哦哦……打扰了,我先走了」
塞鲁克刚一退出,杰沙鲁特就开口道,
「北地来了使节团」
心脏猛跳,同时也种害怕感,因为这消息的确认等于惹上了无法甩开的大麻烦。
为什么今天没立即回《黑狼公》领?好想把等祭典准备完成后才回去的自己给揍一顿。
「其他人,都知道了吗?」
北地与这里的关系极端恶劣。积年累月的仇恨先不去说他,去年刚刚发生过鸟儿被屠杀事件。北地人光是出现在这里,就足以让不少人立即红起眼睛杀气弥漫。
「都知道了,刚才,公主殿下接见了一行人」
没有把自己叫去,倒是挺让亚尔德意外的。
杰沙鲁特压低声音继续道,
「他们要求交换人质,并愿意先提供人质留在这里」
「……这么说来,是和平使节吗?」
稍微松了口气。从北地蛮族大量杀害鸟儿后,才刚过去半年。那时候北地的入侵部队全部被消灭,鸟儿遭屠杀而群情激愤的北岭人对他们毫不留情的挥出复仇之剑。
冤冤相报何时了,这是亚尔德最担心发展。不过,没想到北地人会首先露出愿意结束这样仇恨的姿态,这是相当不容易的。
「似乎是的。不过,对交换的人质,他们有指名」
杰沙鲁特的报告,让亚尔德皱起眉头。有种讨厌的预感,却不能不听下去。
「是谁?」
「塞鲁克」
2
对北岭人来说,夏天是个快乐的季节。于是要庆祝,再于是有了祭典――塞鲁克的解说,没有错。
不过,这只是祭典的一个方面。
亚尔德向皇女提议,对兹尔涛那里表示一下敬意,毕竟是他让鸟儿们取回了羽翼,「那就今晚吧」女王当即答复。
「虽然我不喜欢那个神」
皇女哼哼后,笑道,
「不是为了什么神明,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去那里。我们同乘库拉露,让希洛巴尽可能的多休息一会儿」
也让我多休息一会儿好吗……好想这么诉苦。明天启程回《黑狼公》领,真的没问题吗?感觉有点悬。
――嘛,回不去就回不去吧。
反正回去了也没什么好事。虽然很想掐住代官老婆的脖子,让她把那个丢脸的演剧给停掉。但回去后,等着自己的肯定是堆积如山的工作。
而且,想的那么远,搞不好比真遇上事的时候还觉得累。说到底,北岭宰相,皇女副官的责任是逃不掉的。
皇女转过头,朝一旁侍立的骑士命令道,
「陆伊,你也跟着来」
「遵命,那么只待《天地轮》结束后,我们就出发吧,这次不用准备宴会真好呢」
「宴会……?」
皇女冷哼了一声,面露不快。
「那些家伙好像只吃自己带来的东西」
是怀疑会遭到毒杀吗?又或者是出于信仰或独特的习俗?不管怎么说,这样的态度都有问题,实在不算是什么有诚意的使节团。
「他们会留下一人作为人质吗?」
「是的」
「那今后的伙食怎么办?」
「天知道,你怎么想?」
――好可惜。
这本该是自己精心想出来的乖僻台词『谁理你啊!死蠢!』登场的最好时机。不不,还是算了吧。
要是对方因为拒绝北岭的食物进而饿死的话,可能会被当作杀死人质的恶性事件,这样一来可就不是一句『谁理你啊!死蠢!』能应付的。
「是打算把人质作为弃子吗?」
亚尔德刚问,陆伊便回答道,
「我刚刚调查过,人质似乎是北地名门的第一继承人」
「第一继承人?」
――没有拒绝的余地。
难怪指名塞鲁克,虽然也料到对方会准备家世不俗的人物。但原以为是最多就是次子、三子就了不得了。
北地的情况,很多都不为外人知晓。唯一清楚的是,那是一片由数个豪族合作又或者是割据控制下的地方,他们有北地诸领或北地联合的称号。
所以,就算有特定一族希望和平,选择交换人质这种比较稳当的手段,也不能乐观地以为这就代表北地全体的意见。
不仅如此,一旦处理不当,其他的豪族也跟着上门来索要人质,进而比较起人质身份高低的话,就有危险了。
够麻烦啊,老实说,亚尔德实在是很想用『谁理你啊!死蠢!』来应付局面。
「塞鲁克已经知道了?」
「还没……这么问可能有些晚了,但您为什么知道?」
「我的骑士团长听到的」
皇女皱起脸。
「这本来不是别人能随便听到的,但那个男人就算听到,我也不会吃惊」
「非常抱歉,在下御下不严」
对亚尔德的谢罪,皇女不介意地说道。
「日落后很冷的,记得多穿点」
也因此错过了问她为何没叫自己出席会议,如果没有杰沙鲁特的报告,也许就连使节团的到来也还蒙在鼓里。
也许是在亚尔德昏倒的时候,皇女已经习惯了没有他的情况下处理事务。如果是这样,真应该欢呼。如果不是――可就想不明白了。
带着疑惑,亚尔德向皇女告辞。傍晚前,他得去通知随从们明天不走了。尤其是得让杰沙鲁特消停会儿,最近老爷子一直和塔卢琴在关于借用鸟儿的问题上纠结。
塔卢琴对凡是杰沙鲁特指东他必然往西。今年入春时,老骑士曾经用剑威胁过鸟儿,从那以后塔卢琴就丝毫不掩饰对他的反感。虽然杰沙鲁特根本没放在心上,言行举止一如既往,但看上去事态似乎恶化了,又或者这也许是一种正确的对应法吗?虽然明白人际关系中没有单纯的对错,但如果搞得太僵却会叫人为难。
厩舍长没打算介入,亚尔德虽然也不太愿意介入。但不经意就能看见塔卢琴板着一张脸,今天也是如此。
去厩舍露了个脸,顺便向希洛巴打声招呼,告诉她自己要乘库拉露去办点事,让她别不高兴。不出所料,希洛巴的羽毛稍稍有些耸起,但没表现出更加拒绝的意思。两团小毛球似的雏鸟,在亚尔德脚边欢跑着迎接他,虽然很可爱,却也是个麻烦,有两次差点跌倒。
据厩舍长说,希洛巴的幼仔似乎把亚尔德当成了表哥之类的位置,比起不向它们沟通心灵的母鸟,不仅容易理解而且还不会对雏鸟啰嗦的兄长,要更容易交往。
『哦是吗』亚尔德只能这么回答,『这两个小家伙肯定愿意让你搭乘的哟』厩舍长这么表示。反过来说,就是这两个雏鸟的成长方式与一般鸟儿有所不同吧。
一边感到若干责任,一边轻抚着希洛巴的鸟喙,逗她高兴。拿出厨房切好的砂糖分给雏鸟,结果被两只激动的小家伙给一头撞倒在地,接着为杰沙鲁特和塔卢琴调解了一下,刚刚吃了些食物,就被强行带回房间,硬着头皮被迫吃了怪味粥……没什么闲心放松一下,时间就匆匆而过。
旧城遗迹,以鸟儿的飞行速度很快就能到达。虽然这里曾经是北岭繁盛时期的主城,但崩溃后的如今,却被当成受诅咒的地方,令当地人不敢接近。
从裂石间穿过,亚尔德小心地前进。今晚月明风清,皓洁的月光洒满在地,虽是晚上却很亮堂。
亚尔德喜欢这里,寂静无声,能让他的思绪在往昔中奔驰。虽然一不小心灵魂会被幻视给牵引,但也不懒――如果有体力和时间的话。
在这片崩溃旧城的地下,长眠着北岭的守护神。呼唤他能不能得到回应,取决于对方 ,亚尔德也不清楚兹尔涛会不会出现。
要是能明白神的想法,那才叫怪了。
正因为神非人,所以才是神。也因此,亚尔德从来不相信那些自称知道神在想什么的人。
――这一点上,预言者倒是可信些。
理解神意,自己就是神之类的话,她是不会说的吧。身为神之语容器的她不会允许自我超出己身职责所在。既是洁身自好,也是冥顽不化。
――是什么时候,对她留下这种印象的?
虽然她可信,却与她水火不容。这是自己的感受,对方又如何呢?也是这么想的吗?
又或者,对她来说自我思考这种事也是禁止的吗?――作为神的容器,不思,不想,只是活着而已?
「要用血吗?」
听到皇女这样问后,亚尔德清醒过来。
和之前说的一样,随着日落气温猛降。袒露在外的脸被冷风吹的甚至有些发痛,叫他不禁怀疑夏季是不是真的有到来。
「以在下愚见――」
「不要啰嗦」
「神不会看人」
抬头看向亚尔德的皇女,脸上也被寒风吹的红红的。
「不会看人是什么意思?」
「神大概是以血来判断的吧」
皇女眨了眨眼,很快,啊的一声轻呼。
「是吗,是用血啊!」
「人的一生在神眼中不过是须臾一瞬,即便与人交谈,聆听祈祷,又或者赐予恩宠――都不过是白驹过隙的短短刹那。所以,恩宠之力才会通过血脉在一族中传承。在神的时间中,人不过是过眼云烟」
得到恩宠之力的,不是个人。而是与神交涉者的一族人。代代以血脉传承力量。神将力量借与人时,所认的恐怕就是血脉。
要是以灵魂来相认,恐怕一代人后力量就会消失。神与人之间,时间的流逝太过遥远。
「他好像说过,你的血让他觉得不愉快之类的」
「这位神与古王国之神,可能缺乏良好的关系」
「是这样吗?」
「所以,在下还是别跟着比较好」
「你好烦,我才不管神是怎么想的,我需要你」
一旁默默听着的陆伊,突然重重叹了口气,说道,
「公主殿下,这种发言还请您节制。听上去就好像是在向本国宰相发动感情攻势」
皇女的脸迅速涨红起来。
「陆伊!」
骑士脸上挂着他一如既往的招牌笑容。这是在捉弄她呢,亚尔德心里清楚得很,就不知道皇女是怎么想的。
因为决心要快点结束这话题,亚尔德一边耸肩一边插嘴道,
「在下早已不小心被吾王攻陷了」
皇女突然转过头,要说的话,像现在这样认真地侍奉这位要强的不成熟的聪明的主人,确实是相当不小心造成的结果。她的那句『我要你成为我的翼臣』让亚尔德无法拒绝。所以确实算是被她的感情攻势给攻陷的。
虽然周围没人发现,但其实,亚尔德是个相当马虎的人。
「要是在下更聪明点,任凭吾王再怎么说也不会来这种地方,而是钻进热乎乎的被窝,养精蓄锐准备明天出发了」
皇女的表情变僵硬了。
「明天,你要走了吗」
「不,在下决定延期出发」
「……是吗」
陆伊笑容满面地开口道,
「您看,和我说的一样吧」
「什么?」
「老师是绝对不会对公主殿下弃而不顾的。对了,要是需要血的话,还是用我的吧。虽然我不是皇家之人,但也算是远亲。应该有效吧?」
亚尔德虽然点头了,皇女却抓住陆伊的手臂,阻止道,
「这是我的责任」
「无须让公主殿下玉体受伤――」
「不行,我来」
皇女口气变得强硬,打断了陆伊。她转过头来望着亚尔德时,已经不见了刚才的幼稚之色。
――龙气。
皇女的轮廓被黄金的火焰簇拥。呼唤神的意志,引动了她内涵的力量吧。又或者,她已经开始呼唤神了?
心里祈祷着千万别被龙气给震到,亚尔德一边退后半步,一边轻声说「遵命」后低下头。
从剑鞘中瞬间拔出的剑刃掠过手指,接着皇女甩了一下手掌。月光下钝银色闪闪发光的碎石堆上,血珠溅落;散发着彩虹色的光辉,如同一颗颗小小的星辰。
「兹尔涛哟」
皇女没有大声呼喊,也不是在低语。只是以在场者都能听到的音量,平淡呼唤。
风停了,掠过山谷间的呼啸声也停了,这是让当地人惧怕,被俗称恶灵呻吟的声音。
「由衷感谢您借给我力量,让鸟儿的翅膀取回御风之力」
随意垂下手,又是一滴鲜血落下。亚尔德觉得,这是光,也是生命,这血才是神之力。
不合时宜的感动,突然从胸口涌出,击中亚尔德。
――活着,便是一场奇迹。
能活在这片大地上――仅此,一切都能得到抚慰。
遗迹的轮廓冒出苍白色的光炎。就像在怀念往日的姿态,虚幻的柱子耸立,半透明的城市在虚空中显现。
皇女半跪在地,手按在石头上。月光下,失去本色化为银白的卷发,覆盖了她的侧颜。
「……还有,我想问您。听说魔界的通道将要打开,这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有什么方法可以阻止」
『又是你吗』
脚下突然响起的声响,让亚尔德大吃一惊。虽然皇女冷不丁冒出的提问也让他感到吃惊,但两者无法相提并论。
「不好意思,又打扰您了」
带着听上去一点都不像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口吻,皇女继续说道,
「兹尔涛,知道的话就告诉我」
『人真是欲望深重。表示感谢后,只会再次提出种种索求』
「正因为有欲望所以才能前进,这就是我们人。会停下来的,大概也只有死亡之时」
地面震动。
整个乱石堆都在呻吟仿佛要雪崩了一般,亚尔德缩起脖子。对于人类是多么脆弱多么容易死亡的生物,兹尔涛有完整的理解吗?
『你的意思是欲望深重的自己,正是人该有的样子吗』
「能回答我了吗?人的寿命是短暂的,珍惜时间吧,神」
『你太贪心了,渺小者哟』
皇女的弱点被一针见血的指了出来,这是偶然吗?还是该说不愧是神呢。虽然不清楚到底是哪种,但故意这么说出来,这位神也真是不客气。
不过,皇女冷静地答道,
「我不否定,您能满足我的贪心吗?还是说不能满足?」
『魔界的通道,将会打开』
神轻描淡写的回答了。
远处的群山似乎在扭曲,月色好像比平时明亮了数百倍。同时视野模糊,世界的一切都在远去。
――神正在苏醒。
兹尔涛的力量让亚尔德的五感失衡。对于身具其他神恩宠的亚尔德来说,等同于拷问……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识到神力间的不相融。去年之所以没有这种感觉,是因为在召唤神的前段他就耗尽体力,陷入意识不明之中……
『魔界的支配者拥有与神比肩的力量,却像人一般欲望深重,他们一心在渴望』
「渴望什么?」
『复仇』
一种堪比暴力的压力,碾压着亚尔德。堵住他的胸口,让他难以呼吸。
可是,皇女却没有任何不适,恐怕陆伊也一样,他们与神共有着这个领域。呼吸心跳,一切都与神同,生机比平时更加蓬勃强大。
「它们要对什么复仇?」
『对所有一切。他们跟随陨落的母神,他们憎恨嫉妒羡慕导致母神堕落的天界,还有天界中知晓往昔女神模样的众神。他们幼小――既是渴望爱的孤儿,也是诱惑者,更是拥有灭世之力的存在』
「兹尔涛,怎样才能对抗他们?」
『在它们毁灭世界前,先毁灭它们』
神的语气轻飘飘不惹尘烟,听上去好像没有任何感情,但是,反过来,却又带着种诡异。
「就没有救赎的方法吗?」
『苍龙王曾经救赎过,效仿他即可』
「他好像早就死了吧」
『叫奥路姆斯的眷族,使用力量』
「……兹尔涛,就不能直接教我吗?您的声音是装饰吗?」
面对皇女的挑衅,神回之以地动山摇。
亚尔德感觉天旋地转,这到底是他个人的错觉,还是真的世界在旋转?他无法判断。
皇女的声音响亮,她就像是一团光。此刻的皇女就是龙气的化身。
「兹尔涛哟,您的愿望是什么?要和魔王联手吗?又或者只是想旁观吗?我不会要求您助我一譬之力,但至少为了这个世界就不能做点什么吗?虽然我不过是无力却欲望深重的人之子。但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世界被毁灭,身为神的您又是怎么样呢?」
震动停止了,神的气息再次消失。
皇女刚刚站起来,亚尔德却趴下了。感觉好恶心,快要吐了。
「亚尔德」
天摇地转,别说是上下左右了,就连前后也把握不住。
这种感觉不是第一次了。恐怕,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不不,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把彷徨在天际快要飞散的思维,全力收拢聚集起来。
冷汗在额头上冒出。全身一片冰冷。就像冰块,古老深厚的溶不开化不来的冰块。
――你能和神对话吧。
独特的语气,吟歌般的抑扬顿挫,预言者的声音近在身边,又或许是近在耳边般响起。
――有一种命运,即使再怎么回避,也避不开。人只有沿着那条既定的路线走下去,你也是知道的吧。
鬼才不知道。
预言者的脸在黑暗中浮现。黑发,光滑的额头。淡色的嘴唇,无情地说道,
――众神超越时间存在,人则是沿着时间存在。仅此而已。你明白了吗?我侍奉的神述说未来,你侍奉的神述说过去。有什么区别?哪边都一样,皆是早已经定下的东西。
不对,亚尔德想回答,他想质问那位把话语权交给预言者的坦达神。
为什么要述说未来,如果是既定的事情,有什么必要非得说出来不可?
――知道会成功,便更易于选择方向。
那时在黑森森的房间中,亚尔德与预言者对峙,他质问对方的企图。
――那么,要是明知会失败,又该如何?
――这个世上没有失败这种事哟,大公。你也是知道的吧?神眼中的世界,一切都是向着该成为的方向在发展。所以,坦达神才会委托我,说出什么样的话,容易让人行动起来。说出什么样的告诫,能让人不抵抗的接受命运。
强烈无比的抵触感,让亚尔德反问道,
――你自以为是看透这个世界的神吗?看透直到终点的所有一切?
黑暗的房间,比深夜更无光。
预言者背对着小窗,洒入的光线让室内飞舞的尘埃仿佛金色粉末似的闪闪发亮,预言者的黑发也如同镶了一层金边,她的脸应该是在一片阴影之中。
可是,亚尔德却记得,她在微笑,她身上的饰物淡淡发光。一个呼吸的停顿后,她的嘴唇一动回答了。
――不是这样。
一尘不变的笑容深处,第一次传出一丝苦恼。直到这时才发现,她除了是神的容器外,也是一个人,无法彻底舍去人的身份的她,也会有矛盾感吧。
力量会改变人,世俗的权力也是一样。如果是未来神的预言者,想要保持自己的心性大概并不容易。所以,亚尔德才说出这样嘲讽似的话来。
结果,这样幼稚的挑衅好像打动了预言者。虽然对方的声音凛然听不出半点动摇,但身上饰物的晃动声,似乎代表了她心中的震动。
――你觉得坦达神所交给我的未来是无限的?我只知道直到我生命终结之时的事情,而那并不遥远。
无语。
无论是在当时,还是恢复记忆的现在。
在她眼眸中,看见了深切的愿望。其内容与本质都不清楚,只知道预言者在强烈的渴望着,绝望着,接受着某种东西。
过去与未来,彼此背道而驰,却又是力量性质相同的两人。亚尔德对预言者产生了共鸣,那是第一次。
「亚尔德!」
皇女的声音撕裂了预言者的脸。不愧是龙种,声音甚至能探到迷茫的意识底部,不给人半点消停的时间。
「……在下没事」
勉强挤出声音,亚尔德抬起头。
没事,人没有倒下,重振了一下精神,亚尔德站起身。
皇女望着这边,没事的,心中默念了一遍,必须没事。
预言者的相貌在记忆深处化开,只有声音留下。
――我没什么时间了,拯救主。
3
祭典开始了。
心想着本来应该已离开北岭了,却还是和去年一样坐在皇女身边,观看射箭比赛。
今年的气氛有些紧张,这是因为隔着皇女的另一边,坐着来自北地的使节团代表。
他们也挺有胆量。
明知自己一行深受当地人憎恨,却还敢抛头露面。在可能遭到弓箭袭击的状况下泰然自若,虽然觉得佩服,也有所困扰。
如果使节受到伤害,问题必将恶化。变成那样的话,不得不收拾残局的肯定是亚尔德。
一个劲地祈祷千万别出乱子,对于比赛胜负反而没什么兴趣了。但这样的人似乎只有他一个,观众们比平日更起劲的热闹着。
「进行决赛,是非常罕见的」
听到皇女的解说,这才发现比赛还没分出胜负。
苦练技艺的陆伊,与北岭首屈一指的射手塞鲁克似乎不相上下。这么一来,他们要轮番射到某一方出现失误为止。此刻亚尔德很想与陆伊好好谈谈有那些练箭的时间,却不干其他正经事的问题。
另外现场不见踪影的格兰达克肯定是在某个地方殷切地开局设赌……哦,应该停止收钱了,决赛开始了。
先射的是塞鲁克,一射就轻易射中了耙子的中心。
明明是个嘴笨的单细胞男,一旦拿起弓箭,整个表情整个人都完全大变样,仿佛进入了某个深远的真理领域。
「塞鲁克阁下是位名射手呢」
使节的年纪大约在三十岁左右,如被打磨过的古铜般的头发令人印象深刻,相貌有种尖锐感。仔细想想,应该是与塞鲁克同辈,但冷静的言行举止与塞鲁克根本是天壤之别。
不过要说到冷静,皇女也相当不凡。虽然觉得她的胆量有时候过大,但这种能面对任何状况的胆量,也确实让亚尔德羡慕就是了。
今日的皇女一身女装。『反正去年也是这么穿的,比男装看上去好看些』皇女本人是这么说的。
虽然这身打扮确实引人注目,但旁边就是保不准何时就会反水的敌人,这套衣服未免太不利于行动。这么指出后,皇女回答说『这件衣服有不少藏暗器的地方』,随后从袖子里瞬间摸出把短刀,比起『真可靠』之类的感想,亚尔德更想关照她的是『请别把状况变得太难以收拾』。
终极愿望则是――老天保佑什么也别发生。
皇女轻轻举起手,赞了一下塞鲁克的本领。要是她轻飘飘袖子中藏着的短刀被使节看见了该怎么办?亚尔德提心吊胆。放下手,皇女落落大方地点头,回应使节刚才说的话。
「那是他的长处之一,另外他还很擅长教人」
「请务必让他给我指点」
这么回复的是比使节坐的更远处的青年。这位大概在二十岁左右吧。体格虽已经是大人,整个人感觉却很年轻。一头比使节淡色的金发,表情开朗,看上去不像是被当作人质留下来的人。
是精明人,还是傻瓜?又或者是擅忍之人呢?
「那大概不行吧,雷兰多。与你交换后,我会带他走。如果不行,你就跟我回去」
「哦,好的,叔叔」
――好假啊。
虽然不知道杰沙鲁特是怎么查出来的,但根据他的报告,这位叫雷兰多的青年,确实是他们一族的第一继承人。但是他的立场却很微妙。现在手握实权的是担任使节其叔父,换句话说就是上一代族长的亲弟弟,这位叔叔把碍事的小子巧妙推给北岭,要是一旦被弄死了就再好不过,这种打算实在是太明显了吧。
自己这边能做的,只有把雷兰多给洗脑成亲北岭派,然后再平平安安把人送回去。
不过,就算有一个雷兰多对北岭亲近,但他回到故乡,没有协助者的话,也就没什么意义。
――塞鲁克啊……
人望,他是有的。天性善良便是塞鲁克的特色。对于是否给别人添麻烦很敏感,所以做事上倾向于不惹人厌,大概能交到不少朋友吧。
不过,他与阴谋诡计不相容。不用指望他会去按照指示刻意接近谁。这么一来,就有必要为他配上一位能暗中构筑人脉,在雷兰多重返故里之时一举获得支持的人才。
――不过啊,选格兰达克能行吗……
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北岭人不靠谱。去年冬天的袭击,让鸟儿死伤惨重。连一年都未满的如今,实在不觉得他们能冷静的把事情当作过眼云烟来对待。
话说回来,让塞鲁克当人质这件事本身,真的没问题吗?其本人的想法也还不清楚。皇女的想法是等射箭比赛结束再说,所以一直没有把使节团的要求内容告诉他。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由我来教」
皇女的话,让雷兰多瞪大眼。
「公主殿下,会用箭吗?」
――在装傻呢。
北岭王是位不让须眉的武者这种事,应该不可能不知道吧。
不过,仅看今天皇女的打扮,大概都会觉得她是朵温室花朵吧。这套衣服比帝都那时穿过的要更显成熟,收腰挺胸的款式。领口开的有些大,让男人们的视线集中过来也不奇怪。
――接下来该轮到说亲了吧。
要是提出与雷兰多喜结良缘的请求,该怎么回答?皇帝会答应吗?皇帝对于皇女的婚嫁对象,大概设想过很多吧。不过目前为止,都没露出什么口风。
是不是觉得自己的女儿太可爱,不愿她嫁出去?普通的父亲,虽然很容易陷入这种心情,但帝国的那位皇帝应该不至于这样吧?
只有这件事,完全无从推测。
当事人皇女正向雷兰多的方向,倾过身,像是在揭晓谜底似的说道,
「我也是向塞鲁克学的,弓箭很有趣。我的本事虽说比不上塞鲁克,但自认也算是相当不错了。如果不是必须坐在这里不可,我很想亲自上场」
她的姿势,凸现了其胸口谷间地带,她自己是不是明白这点呢。不出所料,雷兰多的视线向着皇女脸蛋的更下方飘去。
一片欢呼,原来是陆伊的箭也射中了,这一箭同样身中靶心。亚尔德心想干脆成立一个杂技团吧,肯定能大赚特赚。陆伊的话,光是站在那里,也能让观众云集,再顺便弄点什么北岭王御用蜡烛之类的就更好了。
「听起来不错,贵国的女性,以往都是这样吗?」
对使节的问题,皇女微笑着回答道,
「如果你说的『国』是指帝国的话,我只能说答案各种各样太多。我们帝国,是由诸多民族组成的。各民族都有独特的才能,不同的文化共鸣繁盛,不能一概而论。有些民族中女子习武是种禁忌,还有些民族中女子成为战士是传统。至于说到北岭国,想必你们也是清楚的吧,会骑射的女子不在少数」
「那皇室中人呢?」
「追溯历史的话,在旧帝国中,二世皇帝的女儿曾经被称姬将军并闻名遐迩,据说她特别擅长用枪。现在流传的枪舞,起源据说就是这位姬将军为了让部下们学会如何在马匹上用枪,让舞者模仿自己的动作而创造的。此外,四世皇后是位用弓的高手,有『长弓姬』的别名,据说她曾经一箭射毙过谋反袭击皇帝的军队指挥官」
亚尔德刚这么一插嘴,北地两人组就沉默了。皇女笑着点头道,
「北岭宰相喜欢历史,要是弄的不好,被他找到长篇大论的机会,就会像刚才那样子呢」
「我对帝国的历史也很有兴趣」
雷兰多勇敢地回答,皇女大声笑起来。
「公子的好奇心很强呢」
「是的,无论是北岭的事,帝国的事……或者是公主的事,我都很想知道」
轻描淡写的说出了叫人目瞪口呆的话来,说真的,亚尔德被这位人质候补吓到了。因为对方无论语气还是表情都很真挚。
――这样的人,塞鲁克比不过呢。
表示好意,如果太过于赤裸裸会显的没品味。阿谀奉承,则不对皇女的胃口。不过雷兰多的发言,却正好点中关键。
皇女似乎也有些吃惊。
对她没有像少女一样两颊飞红,是不是应该感到佩服。如果换成长公主的话,大概会送出一个秋波,又或者是暗示些什么的动作吧――想到此,亚尔德才回想起,对方提议与自己复婚的事情,顿时兴致全无。
那不是命令,只是提议,且决定权在亚尔德手中。所以,不得不深思熟虑。
可是反复思索后,亚尔德还是不明白,这场婚姻――用长公主的话来说就是重修旧好――能为长公主带来什么好处?
反而亚尔德这边好处多多。一旦正式将长公主娶为正妻,便能巩固他根基不稳的薄弱立场。当然也会招人嫉妒,暗中非议。不过同时身份也会上升到不敢让那些人与他正面为敌的程度。长公主与真上皇帝极为亲近,而在贵族社会中,真上皇帝的权力,可谓是绝对的。
把同僚暗中仰慕的恋情对象给夺走,还有长公主为人的恐怖之处,这些先不放入思考范围之内。所谓的贵族婚姻,其实就是这么一回事,很遗憾的是,亚尔德现在也是贵族。以贵族的观点来看,这场婚姻并不懒,或者该说是一段良缘。
但是,不可能只是一方得益的联姻,这也是贵族婚嫁的常识。所以,亚尔德对当事人长公主的损益着实思考了一番。
――或许,这不是为了长公主着想而提出婚姻吧。
希望亚尔德的地位上升的人,是谁?
想都不用想,答案很明显――只有真上皇帝。
皇帝,想要保全皇女。这么一想,便说的通了。赐予副官亚尔德权力,是为了给皇女一道可靠的后盾。
皇帝对亚尔德没野心的性格把握的很深。即使没有给他全面的信任,但至少相信他会在被交给的职位上认真工作,且不会为个人飞黄腾达而去利用皇女。
说到底,决定皇家婚嫁的是皇帝。长公主也明言得到了皇帝的默许。
恐怕,那不是默许,而是密令吧。
长公主也是皇帝控制的女人,早就有了成为政治工具的觉悟吧。不过她大概也没想到会变成二次结婚这种事情。而且对方还只是个顶着贵族名字的异族人,实在找不出什么安慰她的话来。
――可怜啊。
明知现在不是同情的时候。可是,不知怎么的就同情起来。不能再婚,对她来说既是诅咒,同时也是种解脱吧――虽然不能与喜欢的人在一起,却也避免了去迎合讨厌的人。
先别说身为贵族的立场,亚尔德讨厌被她卷入。不是出于什么道理,也不是因为什么损益,纯粹是讨厌。
如果亚尔德拒绝,长公主就能保住目前的立场。现在选择权,就在亚尔德的手中。
所以,为难。
左右他人人生的权力,他才不想要。自己的人生已经够辛苦了,还要再背负别人的人生,怎么可能做的到。
――不行了。
长公主的话,要是听到他人来背负自己的人生这种话大概会挑起眉毛,笑起来吧,就算成为某人的妻子,她的人生还是她自己的东西。
不过,选择的是亚尔德。长公主没有那份选择权。这其中差异巨大且沉重。
皇帝大概也有所犹豫吧,又或者是在探试也说不定。不管怎样,这个不是命令的命令让亚尔德感到重负。要是命令的话,思考大概会转个大弯后回到起点。
――要是命令,我会同意结婚吗?
只有结了不是吗?他心中自问自答。要是命令便没的选,正因为不是命令所以才两难。
虽然觉得自己的想法真是够可耻。
「亚尔德」
听到小声呼,于是清醒过来。皇女担心地看着他的脸。
「在下走神了,非常抱歉……有什么事吗?」
「觉得不舒服的话就先回城里去吧,你脸色好难看」
「很遗憾,在下的脸色一直都是这个样,请您不必担心」
说实话,身体确实不太好。比平时更难受,大概是没睡好的关系,早上总觉得浑身倦怠。光是坐着就软绵无力,非常犯困,但却以怎么也睡不着。这样一来疲惫感越积越多。
「北岭宰相阁下,身体不舒服吗?」
猜不透眯起眼睛朝这里打量的使节心中在想什么。这位雷兰多的叔叔,自称是酋拉路库。正式的全名是,酋=阿路库•拉=陆斯•阿=陆夫。拉=陆斯是家族名,最后的阿=陆夫是代表他的『等阶』,这些是亚尔德从纳格宾那里听说的。
商人昨晚到达后,马上就来拜访了亚尔德。表面上是对给他垄断冰块销售表示感谢的访问。而实情则是情报收集与交换。虽然没有公开身份,但纳格宾其实是皇帝的非正式传达官。给他的情报,会直接传入皇帝的耳中,且还是不耗时间的即时传递。
北地使节团的到来,以及提出的人质交换的要求,很快就会由皇女亲自汇报,这些纳格宾是很清楚的。
随意说了些开场白,商人告诉了他一些关于北地的知识。
――在北地,人的『等阶』是相当重要的。
就算家名相同,等阶却各不相同,决定等阶差异的,好像是恩宠者的实力。
――听说关键在于『被大地喜爱的程度』,北地人的想法,俺实在不懂呢……您看这『被大地喜爱』是什么意思?
『不好说』,虽然歪着头这么回答,但直觉却似乎有些明白。亚尔德曾经在幻视中听说过,在北地,这个世界不该存在的力量不是以神的形式出现。所以,力量会直接赐给被选中的人,而那人便会成为北方大地的支配者……
如今恩宠之力不断增强,北方大地赐予的力量大概也在变强吧。不过,却不可能一视同仁赐给所有人,所以才有了『等阶』。
阿=陆夫,在等阶中排在第三位。雷兰多的正式全名是,雷=安多•拉=陆斯•阿=勒。阿=勒是第二位的等阶。身具这个等阶的人似乎很稀少。如果加以训练,就能成为《雷霆使者》。
雷兰多此刻正热情地注视着皇女,先不说他会不会成为亲帝国派,至少变成亲皇女的一派应该没什么问题。
话说回来,《雷霆使者》被送来当人质这件事本身就很棘手。如果他接受过作为术者的训练,那么操纵天气,呼风落雷便不在话下。把这样的人留在北岭,实在不能安心吧。
不过,据说一旦成为《雷霆使者》就必须舍弃家名,无缘世俗的权力。作为家族继承人的雷兰多,应该不是《雷霆使者》。『至少没受过正式的训练,您可以这么期待哟』商人如是说,听上去似乎还算可信。
不过,既然《雷霆使者》是第二位,那么第一位又会怎样?第二位就有《雷霆使者》的天赋,第一位的加以训练后又会怎样?听到亚尔德这么一问,纳格宾左右摇头,皱着脸答道,
――和训不训练无关,最上位的是阿=巴鲁斯,如果有人报出这个名字,最好小心。因为这个词中有北地之主的意思。
真的有这种人吗?亚尔德问后,商人缩了缩脖子回答道,
――虽然极为罕见,但似乎现在就有一位,虽然都是些传闻。
听到纳格宾的话,亚尔德难掩心中的震惊,就像是原以为传达官就代表皇家恩宠之力的强度,结果遇上了长公主,才发现错的远了……为什么又冒出长公主来了,亚尔德好想抱头。重修旧好的问题似乎在心里扎根了,动不动就会产生联想。
比起这场婚姻,北地的家族内斗被推到北岭来,不过是些小问题……虽然很想这么说。
――问题不小啊。
「在下大病初愈,让吾王多操心了」
「脸色看上去确实不太好」
听到雷兰多这么说,亚尔德有些吃惊。没想到他的视线还会留意皇女以外的人身上,要是这话就这么直说出来,他会怎么回答?压下想尝试的冲动,亚尔德把话题转回到了之前。
「在下的事,请不必在意。与历史上留名的女杰相比,皇女殿下是丝毫不逊色的。弓与剑的技艺均不在话下,甚至还曾亲自制裁过意图不轨者」
皇女点头补充道,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对十五岁来说的很久以前,会是怎么个以前法。三十七岁的亚尔德很难想像。
雷兰多皱眉道,
「意思不轨者竟然会有接近的机会……」
「皇家的敌人很多,但幸存下来的却很少」
把这位北方公子充满同情的话轻易给截断,皇女再次朝使节转过头道,
「但是,这里却不一样。在这里你们的敌人多到根本不能与我那时候相提并论。说实话,我无法保证贵公子的生命安全」
「作为我方来说,能做的只有信任皇女殿下。并且期望您也能同样相信我们,放心交换人质」
雷兰多要是有个好歹事情就要闹大,亚尔德心情郁闷。
这位公子如果在北岭意外死亡,塞鲁克也就会跟着没命。接下来便会是一场大战吧。
果然还是拒绝他们比较好吗?
――可是,如果人质交换能换来和平的话……
这份可能性叫人难以取舍。如果不用再担心与北地的纷争问题,那便会轻松很多。光是小心翼翼避免卷入皇位继承权的纷争之中,就已经够头痛了,还要再加上世界毁灭啦魔界通道打开啦之类的麻烦事,谁理你啊!死蠢!要是能这么扔下一句就卷包袱去隐居该多好――想着想着,发现自己的思考朝徒劳的方向偏离了。
隐居,当然是最好的选择。
「在祭典结束时,我会给你答复,着急不是明智之举」
「明白了」
听到使节的回答,皇女站起身。视线朝周围观众望去,同时她压低声音说道,
「希望阁下能言行一致,我也不希望多流无畏的鲜血」
使节脸上的表情慢慢消失,此前他大概只把皇女当作一位高傲的小丫头了吧。
不巧的是,这位高傲的小丫头手中握有权力,并且知道如何使用这份权力。要是小看她会吃苦头的,这位使节真的明白了吗?
随后皇女带着一脸爽朗的笑容大声说道,
「今年的竞弓比赛也很精彩!各位的弓弦声让春天更明媚,让夏天更快到来」
不知何时比赛分出了胜负,冠军还是和例年一样被塞鲁克夺得。抬头望着主席台这边的自豪表情就和少年一样纯真,与举箭射击时判若两人。
说起来,向他建议干脆拒绝不想要的结婚对象,他有没有真的去做?
不动声色的朝观众中扫了一遍,看看有没有对塞鲁克送去热情视线的女性,瞧了一会儿却不太得要领。脸上若干闷闷不乐的陆伊此刻正站在塞鲁克身旁,所以很难说清女性们到底是在看哪边。或者说,好像都在看陆伊。
就算是败也有败的风情啊,对于女性们的视线,塞鲁克完全没有注意或者说没有在意,这不知算不算是一件好事。
「能够让北地来的客人也见识到我们弓手的优秀,我觉得很骄傲」
听到皇女言及使节,会场的气氛有些变了。
塞鲁克的表情紧绷,陆伊则是放下手中的弓,从仆人手中取回自己的剑,大步朝这里走来,途中回头招呼塞鲁克道,
「你走在我前面吧,塞鲁克」
听到这句话,塞鲁克才像是突然惊醒似的动起来。他也放下手中的弓,不过没有佩剑。现在才发现明明是祭典节,塞鲁克却穿着一身尚书官的官服。因为一直瞧惯了,所以才没注意。
竞弓的胜者,会由皇女亲自授予花环。因为这样能让选手觉得很光荣,如此提案的人是陆伊。
――地上的祭典啊。
不知怎么的,突然冒出这样一句感想。
塞鲁克身着黑色官服在皇女前面低下头,皇女从主席台上弯腰将花环挂在他脖子上,金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真是耀眼的情景。
在祭神的比赛中给胜者授予花环,凡人之躯的皇女,看起来就像这场祭典的主角与中心。趁着所有人都还没注意的时候,凡人的支配者偷偷盗取了本该是神的尊敬。
――然后,失去。
所有都在变化,都在流失。正因为这是恒例,所以历史这种东西才会有其存在的必要性。回顾走来的路,对人来说是很重要的。
「能为我介绍一下今天的英雄吗」
使节笑容满面的向皇女要求,皇女点头道,
「这位技术精湛的弓手,是来自赤湖的塞鲁克」
北岭人没有姓氏。郑重其事介绍的时候,会在人名前加上出身地,比如来自某某地的谁。
「哦哦,阁下就是塞鲁克吗」
无视夸张附和的使节,皇女继续介绍道,
「塞鲁克,这边是来自北地的使节酋=阿路库•拉=陆斯•阿=陆夫阁下,另一边的是他的侄儿雷=安多•拉=陆斯•阿=勒」
「请叫我雷兰多」
雷兰多周到的补充,被他的笑容影响,塞鲁克紧绷的脸稍微有了些缓和。
就在这时,使节插口道,
「能有幸见到你,实在是机会难得。请塞鲁克阁下,务必来我们北地」
「使节阁下」
皇女的声音尖锐起来。使节却没有在意。他的视线直盯盯的对着塞鲁克,与他的侄儿呈鲜明对比的是,他脸上满是不怀好意的笑容。亚尔德差点吃惊的叫出声来,同时也醒悟道,
――这家伙,是打算来硬的。
此前为了不让塞鲁克不安,一直都没把这件事告诉过他,现在却弄巧成拙,那么,身为当事人的塞鲁克会不会接受。
「作为交换人质,我的侄儿雷兰多会留在北岭,相应的我也会带着阁下回北地,我们就是为此而来的。阁下有没有勇气去敌国作人质呢?」
4
「当然去」
塞鲁克即答。
你这家伙的脑子里大概什么也没想吧,亚尔德很想这么说,虽然是很想,但毕竟众目睽睽,再加上自己的立场,所以只有忍了。
现场一片嘈杂。听到刚才对话的人,向没听到的传播,如同波浪般人声席卷。有些人甚至开始大声抗议,但随着皇女一声大喝,现场无声了。
「都给我闭嘴」
区区一句话,就让啰嗦的北岭人乖乖闭上嘴巴,可以说皇女的权威已经得到广泛的认同了吧。
同四周瞪了一圈,皇女继续说道,
「派不派人质,决定权在身为北岭王的我手上。我已经告诉过他们,会在祭典结束时给予回复。这件事上不准再有任何人插嘴,胆敢开口者,别怪我不客气」
话刚说完,陆伊的手便放到剑柄上,皇女背后站着的阿吉鲁等骑士们也纷纷效仿。
「您说的真可怕」
依旧挂着一副不怀好意的笑容,使节这么嘀咕,但皇女看都没看他一眼,斩钉截铁地说道,
「不服从者都给我关起来,没有例外」
接着,皇女终于转头朝向使节,她挑起眉毛,微微眯起眼说道,
「我不想多流无畏的鲜血,但如果不是无畏,那流再多也无妨。对于不把我说过的话放在眼里的人,没有资格与我进行对等的交易。阁下现在该做的是得到我的信任。如果我不信你,那么即便有任何约定也没用,更不用浪费时间去招待阁下,去听阁下废话。我会把你的头砍下来插在枪尖上挂到北地的国境上做装饰」
这下,使节的颜色终于变了。刚看到他想开口,亚尔德急忙插嘴道,
「吾王话中的真意,就由在下向使节详细说明吧。使节听过后想必能明白」
「可是――」
「请让在下为吾王分忧,看看使节阁下是否值得占用您的宝贵时间,吾王继续愉快地享受祭典吧」
皇女皱起脸,似乎想说这种状态下还怎么愉快的起来。
这我当然懂,虽然懂,还是请您装着很愉快吧。虽然很想说出来,但皇女此刻正被众人注视,被现场的无数北岭臣民们注视。
「吾王,请您多停留一会儿,好给北岭的勇者们赐话――弓技精湛者,不止冠军一人。这是个难得的北岭各地的臣民聚焦起来的机会。请您务必让他们有机会拜见龙颜,倾听龙声」
皇女有些不满地嘴巴打结,但还是很快点头道,
「好吧,交给你了……塞鲁克」
「我在,公主殿下」
震耳欲聋的回答,看他那副倔强的表情,很像是会马上说出让对方见识一下自己有没有勇气去做人质之类的话来,这份干劲,皇女笑着接受了,然后仿佛完全没在意刚才的对话似的说道,
「为我介绍一下竞弓比赛的参赛者,好像有几个生面孔,我要表扬一下他们的奋勇」
被皇女漂亮的调转话题给牵引着,声音恢复了往常。
「大家会很开心的」
「是吗,那你为我介绍吧」
皇女从主席台上朝塞鲁克招了招手,虽然塞鲁克开始有些不太明白,但很快醒悟过来上前帮忙。要是男装的话,她大概会轻巧的一跃而下吧,但女装却无法做出这种行为来。
最后是塞鲁克双手抱着她的细腰将她抱下来,皇女坦然地说了一句『辛苦了』,反而把塞鲁克闹了个大红脸。
「看来,公主殿下对于驾驭男人多少有些心得了呢」
被身后传来的自言自语声吓了一跳,转过头去才发现陆伊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边。
「公主的护卫工作呢?」
「交给阿吉鲁了」
――换句话说,就是自己这边看上去更需要护卫吗?
虽然有他在很可靠,但问题的严重度性被加大,让亚尔德高兴不起来。
同时杰沙鲁特也已经准备就位,老爷子带着稍有风吹草动就一刀砍了使节和他侄子的冷血表情,向对方施加着无形的压力。这也让亚尔德高兴不起来。
亚尔德想活的更和平一些,为什么事态总是朝着杀戮的方向发展?
就像是看透他心中所想似的,陆伊苦笑道,
「您准备回城吗?」
这样才比较容易保命啊,亚尔德点了点头,让骑士团备好车子后,远眺了一下两位北地人。随行人员的观众席,就在主台下。虽然亚尔德没有下过什么命令,但北地人全部置在监视范围内。
――相当威慑的监视。
从一开始就布下监视,其中也带着万一发生什么事,能及时阻止的意图在里面。没有任何证据能保证北地人不会做出可疑行径,而且万一北岭人中有谁为了给鸟儿报仇袭击使节团的话,也必须阻止才行。
这是个无论哪边都不得好,只会招来怨恨的任务。但在陆伊眼中,这些根本不成问题。骑士是主人的剑,只要对皇女有利就行。
身为官吏又当如何呢?亚尔德虽然是皇女的副官,但他觉得与其是为了皇女个人,还是更应该为了国家才对。
为皇女,也就是为北岭王工作,等同于是为了北岭国,进而是为了帝国。目前,北岭国与帝国并不分离。
――这种情况不会永远持续下去。
心里这么想,亚尔德走到使节面前,低头看着对方。使节的个子绝不算矮,只能说亚尔德长的无畏的高而已。
「您做了一件并不明智的事呢」
「并不明知的是哪边呢?为什么不向他坦白人质的事」
「祭典是场神圣的仪式。塞鲁克弓技的精湛是众所周知的。在下向吾王建议,别让俗世的烦恼影响他的心,保证他能为神尽情开弓射箭。在下并不觉得这是一个不明智的建议。不过也没想到在得到吾王明确的答复时间之后,阁下还会无礼的冒犯吾王」
「不存在什么神」
从使节嗤之以鼻的表情中,亚尔德看出这是对方的真心话。不过,北地的常识在这里可行不通。
「神是存在的」
亚尔德平静地说到。不必多言,这是事实。
「那你来告诉我他在哪里?」
「就在此间的北岭大地中。阁下不知道吗,北岭流传的关于龙的传说」
想要套出情况,便需要先抛出一段模糊的诱饵。又或者可以故意说错一些话。下意识显摆说教是人之常情,特别是想占据上风的时候。
轻而易举,使节就上钩了。
「我不知道这里的人是怎么扭曲事实的,但在我们北地,真相一直流传。过去,邪恶的龙曾经被封印在这里。北岭人通过与那条邪龙做交易,得到了黑色的怪鸟。他们掠夺、侵犯、杀戮。他们是暴虐的一族。外来人是不会明白的,他们爪牙在我们身上留下的伤口之深。把那条邪龙当成神来崇拜的北岭,整个是个邪恶的国家,是死亡与破坏的兵团」
――邪龙?
这倒是有点意外。
记得邪龙应该是指心脏深埋于沙漠地渊之中,至今依旧污染着水源的古神才对。北岭虽然也有龙,但那应该是兹尔涛吧,是不是由于『龙』这个共通点,造成与沙漠神话的混淆了呢。
――他说的应是另一位神吧?
再说的详细点!虽然很想去拽着使节的脖子用力摇让他说更多,但遗憾的是,碍事的人来了。
「叔叔,您这么说太失礼了」
是雷兰多,这位北地公子要比他的叔叔冷静得多,他的眼神如针尖般锐利。被他盯着,亚尔德甚至觉得出不了声。
「这位北岭宰相,在我们的国家中,是能冠以『阿=勒』称呼的力量持有者」
阿=勒就是这位北地公子的第二位等阶,换言之在北方就是相当于《雷霆使者》级的力量。
「公子在开玩笑呢」
「我是认真的」
不会吧,别认真啊。亚尔德可不想再增加什么麻烦的话题。
「阿=勒这个等级,只有在北地才有意义。在下可不是北地出身,用阿=勒这种称呼来形容在下可不妥当」
「我说的话是不是让您不高兴了?其实我想说的只有一件事,我在您身上能看到的力量,无论是质还是量都非比寻常」
所以你才制止你的叔叔别和我挑衅吗……不过亚尔德的力量是非战斗性的,一旦惹火他,最多也就是名字被加入到他的诅咒人物名单中去,这些当然是雷兰多不可能知道的。
「这种评价,在下还是第一次听说」
实话实说后,雷兰多公子似乎很困惑,但随后他微笑起来。
「即便您自己是这么认为,但在周围人的眼睛可是雪亮的。您能一跃成为大贵族的理由,我终于能明白了」
「你可能是误会什么了」
「难道您觉得我会说谎吗?」
「不,我不是这么个意思……」
不想再谈下去了,亚尔德打从心底这么想。知道他是恩宠持有者的,只有皇女和陆伊。
――已经晚了吗。
背后站着杰沙鲁特,绝对听到了吧。虽然老爷子不会突然发问,但肯定也不会简单就忘记。
――无计可施。
骑士过来招呼说马车已经备好。使节与公子乘马车,亚尔德则和陆伊同乘一匹鸟。
「那家伙有什么目的?」
陆伊的语气中有若干不愉快。
「你要问问他吗?」
「如果他能告诉我当然最好」
「还得加上『真话』这个条件」
「我赌他不会说真话,这次格兰达克肯定不敢开赌局了」
陆伊笑了,亚尔德却一声叹息。
「说的简单啊」
「那么,您又是如何想的?老师哟」
「完全没头绪,我对北地的情况不熟悉……也不知道一族之长的继承权,到底是多么重要的东西」
「那肯定要比您想像中的更重要吧」
「是吗?」
「权力,名声,地位。对于不把人生放在这些东西上的人来说,您觉得能准确判断吗?不成的吧」
被一针见血的指出后,唯有苦笑了。
「不不,再怎么说,我也是可以按照常识来推测的……」
「嘛,那位使节心数不正,虽然容易被激怒,但也有可能是故意装出来的。而他的侄子……我倒是有些捉摸不透,年纪轻轻却能如此冷静」
「他给我的感觉是比起世俗的权力,更适合神职类的工作」
一边回答一边联想到的是预言者。对于自我心中的价值观的绝对坚信,那种坚定不移,有些类似。
「不过,他刚才好像盯着公主殿下的胸部啊」
「男人的话,无论是谁都会注意的吧,那些地方」
「那套衣服,听说是之前在踏野郡的时候,拉琪尔殿下送她的。确实很像是出自那位殿下的品味呢」
听到不想听的名字,亚尔德沉默了。
亚尔德被长公主提出复婚的事情,陆伊尚不知道。这是因为皇女命令亚尔德不准说,所以才没告诉他。而皇女自己也不像是会说出来的样子。
――该告诉他吗?
可是,就算告诉他又能怎样?决定的人是亚尔德。陆伊应该是不会对此插嘴的。皇帝的判断,长公主的提议,再加上亚尔德自己的决定。对此,他不会因一己私欲而去插手,陆伊就是这样的男人。
「老师,您莫非也盯着公主的那里看了?」
被他用愉快的语气这么问,忍不住想把复婚的这件事说出来。
不过,亚尔德还是拒绝了这种诱惑。说到底,站在麻烦中心的人还是自己。就算告诉陆伊,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我真够傻的。
「别说无聊话了,给我出些主意,怎么才能知道他们的目的」
「呵呵,这还是交给老师您吧。您是知道的哟,我在学舍的时候,成绩那是多么惨不忍睹。现在也好不到哪里去啊,您看,从公主殿下那里,我可是获得了『阿呆将军』这个外号的呀」
听到这么没说服力的话,亚尔德觉得有些脱力了。陆伊在学舍时,成绩确实不理想。但那并不是因为他笨,而是因为他不想学习的缘故。
「在下并不认为普通的呆子,能识沙漠堡垒的偷梁换柱计划」
「那是因为我擅长的是用兵嘛」
「那你跟着我来是为什么?」
「……因为似乎会很好玩?」
「小心我戳你」
「请别做这种不擅长的事,我打赌您戳我的话,您的手指反而会受伤的」
半分说笑,半分现实感的回答,亚尔德头疼了。
「开玩笑的」
坦诚说后,陆伊笑了。
「不过暴力并不适合您呢,就算您不是认真的」
话是没错,但用手指戳几下应该是可允许的范围内吧,不过反正这事不值得争论,亚尔德决定听过就算。
「是啊,而且白费力气也很累人」
「……您果然是个怪人啊」
回到城堡,使节立即被带到四层的房中。亚尔德决定分别会见使节和他的侄子。使节那边就先交给陆伊,因为应付这种人,身为大贵族少爷的陆伊是再熟练不过了。
另一边自然是亚尔德与雷兰多的对话。
「阁下是自己希望成为人质的吗?」
「大公又是如何呢?您是自己希望成为北岭国宰相的吗?」
离开他的叔叔身边后,雷兰多看起来有些孩子气,嘴上不服输,反而显的幼稚。
「提问的人是我哟,公子」
「……是我自己的意愿」
干巴巴的声音。
姿势端正坐在椅子上后,抬头看着亚尔德的表情,像是在挑衅。
亚尔德也找了张椅子坐下,轻舒了口气。朝着还是一脸紧张的青年,露出笑容。
「抛头露面真是累啊,你也很累了吧。稍微放松些,说起来,你问了一个很有趣的问题呢」
「很有趣?」
亚尔德无声的闭上眼。这么一来,发现自己真的是累死了,好想就这么直接睡着。
「我还从没被人问过,成为宰相是否出于自愿呢。不过倒是有不少人很关心我是用了什么献媚的手段才爬到这个位置的」
缓缓睁开眼,视线相遇后,雷兰多似乎显得有些动摇。但依旧紧闭嘴巴回视着亚尔德。
心想他还是个孩子啊,感觉有些为难又有些怀念,掸去这份微妙感,亚尔德继续道,
「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直接的问我」
「我失言了」
「别在意」
亚尔德一边随口回答,一边心想他真是个认真的孩子。责任感似乎也很强,身为家庭继承者却不得不成为人质,他不像是那种会去乖乖服从的软弱之人。
而且,还拿是否自愿成为宰相这件事来逼问亚尔德,他似乎知道亚尔德爱偷懒的坏毛病。
――好奇妙。
一边眺望着雷兰多,亚尔德一边思索起来。喜欢出人头,讨厌默默无名。这是人之常情。
所以亚尔德不喜欢出人头地的性格,可谓是另类。就连石冉佳的老婆编造出来的丢人剧本中,他本人的角色也是属于勇于上进的样子。
甚至在北岭人中,也有很多人没注意到过亚尔德的本性。比方说塞鲁克,他完全把亚尔德的升迁当成是自己的事一般高兴,丝毫没有注意到亚尔德只是觉得麻烦。虽然塞鲁克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另类,但至少在这件事上算是属于常识范畴吧。
可是,初次拜访北岭的雷兰多却准确把握了亚尔德的性格,这确实有些奇怪。
――有内应吗?
虽然不愿这么想但却是个合理的解释,亚尔德一声叹息,漫长又沉重。
早春时,在确认北地入侵路线的时候,隐约就察觉到了。北地与北岭,在两个交通不便的地域纷争中,有人在暗中带路。
必须查清楚,是谁又是为了什么,具体又是怎么做的。
――这件事先放一边。
现在重要的是眼前的雷兰多。
「人质的候补者,多少能找到吧。不会只有你一人才对」
他脸上微微抽搐了一下,虽然不算表情大变,但明显肩膀紧绷了。
――点中要害了。
亚尔德回忆着杰沙鲁特暗中调查出来的他们一族的成员构成,筛选起候补者。
「您有一位妹妹吧」
「她不是我妹妹」
听到他的即答,不由想笑了。
「哦,那也就是说,您认识一位当被别人询问的时候必须给予否定回答的『不是妹妹』的小姐吧」
「住口」
「她的名字是,陆=希露小姐?」
「她不是我们家族的女子」
雷兰多怒吼似的回答,亚尔德则像在敷衍他般,点头道,
「听说家名确实不一样呢,陆=希露•卢=乌路……是和你不一样啊,她不是拉=陆斯,好像是卢=乌路家的养女吧」
「所以说,陆=希露不是我的妹妹!」
「可是,你却在做承担本该是她哥哥的责任,你在保护陆=希露小姐」
「我是作为家族长……卢=乌路家,本来就在拉=陆斯家的庇护之下」
「你被算计了吗?」
亚尔德的提问,让雷兰多的表情变得更僵硬,答案太明显了,不需要再问。
不过,雷兰多却似乎像打开话匣子似的,不等亚尔德来问,就说明道,
「必须有人过来,之前那场作战中,我们一族的男人几乎都死了。我不能让更多的人去牺牲,我的领地,离北岭最迫」
――这位公子,果然是被下套了。
光是用嘴巴提出要他当人质是没用的,所以他的妹妹被当成了诱饵。这位公子人格高尚,为了庇护年少者,选择了自我牺牲――遗憾的是,他搞错了优先顺序。他的死亡可能引起的局势变动,最后到达的结果,将会毁了他本想保护的妹妹。
人质交换如果是为了赶走雷兰多公子的策略,那么抑止战争的效果势必很弱。或者说,很可能被用做开战的借口。
「公子,我们这里死了很多的鸟儿」
「我听说了」
「大家都认为它们是被你们杀死的」
雷兰多紧闭着嘴。
不过,他的表情上隐隐有发火的征兆。这也合乎情理,这次北方损失惨重。虽然简单来说他们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但他们这些当事人不会有那么理智的结论,因为死者不会复生。
「对北岭人来说,鸟儿等同于家人。失去鸟儿的悲哀,并不逊于你们所感到的痛苦哀伤。我会在尽可能的范围内保证你的安全,但是请你谨慎自己的言行。就我来说,是不希望看见公子你被北岭人杀掉的发展」
站起身,亚尔德看着哑口无言注视自己的雷兰多,问道,
「公子,还不想死吧」
「你是在威胁我吗」
「不不,你要是死的话,可就麻烦了。希望你务必长寿。在这点上,我是站在你这一边的。因为一切会成为开战契机的东西,我都想尽力排除」
「你就不想扩大领地吗?」
亚尔德向他露出微笑。
「你刚才问我,是否自愿成为北岭宰相的吧。那么我就告诉你吧,领地也好财产也罢,过多都无益。所以我的回答是,不是自愿」
「那么,我先告辞了」,刚这么说完打算出去的时候,雷兰多叫住了他。
「我给你个忠告,你背后的守护者,身上有恶神的加护」
是在说杰沙鲁特吧,事到如今说这个已经太晚了吧,亚尔德苦笑着答道,
「这我知道」
「这个房间的邻室里,也有继承恶神眷族之力的人」
就算是被公认为面无表情亚尔德,这次也不禁大惊失色,因为是这一件他万分没有想到的事。
――是娜奥。
把自己关在房中的那位女性,本是辛苦抚养皇女的她,到底有什么什么罪?她与其力量的源头有什么非得牵扯在一起的理由?
可是,雷兰多的语气尖锐到无法让人无视,比起谴责更像是在定罪。他就像在非难为什么要把本不该存在的东西放进城来,还允许其存在。
「你说的恶神,是使节阁下刚才说的邪龙吗?」
亚尔德的提问,雷兰多简短回答道,
「不是」
他的双眸此刻黑暗的好像把他自己给囚禁了似的。
「那怎么-―」
「本性邪恶的东西,就算再怎么用水来清洗,也洗不清那份邪恶,这是我自小知道的道理。如果我身处你的立场,就该立即把邻室的人给处刑,流放走廊里正在等着你的那个老人」
接着,他抬起头望向亚尔德。
「能不能请你帮我换个房间,那种东西就在身边,让我很恶心」
5
从城堡最上层的皇女房间,看不见下面围着篝火载歌载舞的热闹场面。
白天争相竞艳的亮丽帐篷,如今在微妙的星光下,只有模糊的一个外形。
――好远。
无论是帐篷,还是帐篷里的人们。从这里来看,那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存在。
距离的遥远,冲淡了关心。
人之常情,要是无视眼前能看到的东西,身旁能触摸到的东西,是难以生活的。有些事想的太远,反而会看不清脚下正在走的路。所以,人们因为距离而改变关心之物,这是正确且有效的应对法。
――可是,也正因为遥远才能看清整体。
整体是什么?个别的意识及行为整合为一体的恐怖之处,亚尔德再清楚不过了。社会、常识、文化、统筹这些的权力,以为尽在掌握,其实不过是被掌握。
掌握权力,等于得到推动整体的力量。谁都对此深信不疑。
可是,整体真的是能以个人意志来操纵的东西吗?如果可能的话,那个人本身算是包含在整体之中吗?又或者是永远不会与他人相交的孤独存在?
「你在想什么?」
转过头,看见皇女正好走进来,陆伊也跟在后面。
亚尔德离开窗边,微微鞠躬。
皇女离开祭典会场起身回城是在日落前的事,现在却已经完全天黑了,淡淡星光出现在天际。
一身便衣的皇女看上去比实际年纪更幼小,她随手梳着取下饰品变轻盈的长发,放松的样子就像个小女孩。
不过,无论外表如何,责任始终没有变过。她是帝国最北边境的北岭国之王。作为龙种她对帝国怀有义务,同时作为北岭的支配者她同样对这片土地上的人民怀有责任。
「在下想到了支配者的孤独」
「孤独?」
「权力越多,离人民越远,能平等对话的人也越少……最后,大概会陷于绝对的孤独之中吧」
皇女朝窗外瞥了一眼,「是啊」小声说到。
「父王也许是孤独的,不过,还有传达官在」
传达官是龙种的耳目,也是声音。两者间的关系应该是单方面的支配,对于传达官能否成为龙种的慰藉这种说法虽然带有疑问,但亚尔德没有特别提出反驳。
他回想起塞鲁克曾经说过。
――就算独自一人,只要有鸟陪着就没问题。
那时他的口气也是寂寞又温柔。
在北岭,鸟儿是人的最大依托,最好的伙伴,甚至可以说是与人对等的存在。
「今晚的《天地轮》顺利结束了吗?」
「不算顺利,有人在挑事。说二皇兄又在增兵」
亚尔德的眉毛挤了起来。《黑狼公》领与二皇子治下的博沙国接壤。回领地的话,当然更容易直接把握二皇子的动态。可是,这里暂时脱不开身,也没收到什么特别的消息。虽然有急事,可以通过传达官来传达,但这样一来就必须让皇女介入,这是个问题。很想拜托她让自己稍微与领地中的传达官通信一下……却实在说不出口。
「是谁在挑事?」
「我不知道。二皇兄似乎早注意到了,在《天地轮》开始前,他通过帝都的传达官向我私下联系过。说是想试探一下敌人的数量,所以叫我今晚什么也别说」
哦哦,亚尔德有些动容。
二皇子是出了名的讨厌女人,对于自己妹妹的皇女,他原本是根本不相信的。大概是早春的那次事件,让他对皇女改观了吧。但没想到会有如此明显的效果。
看来得到了他不少信任。
「这样的话,挑事的可能是二皇子自己」
「嗯……不好说。《天地轮》是不能撒谎的」
数位龙种心灵连接交换情报的《天地轮》,从三月新年祭的时候就开始了。据说因为是多人同步,所以参与者的声音都会失去特征。就算说出贬低皇兄皇弟的话,也很难确定发言者是谁。
不过,恩宠之力毕竟是神之力,只有真实才能存在其中。想用谎言来欺骗是行不通的。因此用一些模棱两可的推测,来让人上当是很有难度的。
「具体是怎样的内容?」
「要塞袭击事件明明已经结束,博沙王为何还在增兵……还有人说某皇兄的重臣说过侮辱大皇子母亲的话……再有就是《银鹫公》与《灰熊公》秘密会面,交易马匹……大概就是这些吧,都是些肮脏的阴险事情」
只见皇女弯腰坐在毛皮毯上,亚尔德当然也不能站着让她仰视,所以只好也跟着坐下。心里哎唷了一声,老实说坐下还算好的,但他实在没信心待会儿还能再站起来。
看着旁边陆伊同样弯腰坐下,心想这个男人就算是死也不会发出哎唷声吧,虽然没有证据,直觉却如此认定。
在亚尔德思考无聊事的时候,皇女似乎在认真的烦恼。只听她用力叹了口气,嘀咕道,
「这么你攻击我我攻击你的,大概是因为皇兄们都离那张座位还很遥远吧。真希望哪个快点坐上去,省得再这么烦」
她似乎很累,这么来看,皇女似乎远比陆伊更可能发出哎唷声。
为了给皇女开解,亚尔德向陆伊问道,
「我记得不久前,《金狮子公》曾经拜访过《灰熊公》的领地,你有没有听说过什么?」
这是关于陆伊恨之入骨的其父的话题,但陆伊却像在说及日常事务一般回答道,
「好像是为了给弟弟挑一匹好马」
「哦,那是……」
名字回想不起来了,在《金狮子公》的府邸上曾经见到的陆伊同父异母的弟弟。
对那个少年,只有一脸笑容的印象。看的出来,少年喜欢缠着憧憬的兄长。他与很少在府邸留宿的陆伊相见机会不多吧。即使如此,陆伊似乎还是不太愿意面对仰慕自己的弟弟和妹妹。
无论是对父亲的恨,还是对后母保持距离,陆伊都可以简单办到。因为对象是成人,直接向当事人追求责任即可。
可是,孩子却不同。他们还涉世未深,将来会成为怎样的大人尚未可知。
――那个孩子也被咒术下术了。
亚尔德亲眼看过被咒术下术几乎变成废人的皇女,所以他深深知道那是多少非人道的事情。虽然眼下已经解决,但绝对不是可以简单就揭过去的。
指使咒师的,是皇女的亲哥哥三皇子。
乍看之下是位楚楚可怜的贵公子,其实却是亚尔德认识的人中最残酷刻薄之人。长公主对他评价『不知爱为何物』,这话说的未必夸张。
不过,三皇子手上的棋子差不多也该用尽了吧。虽然他似乎依旧勤于在宫廷里活动,但想同时摆布多个女性大概很困难吧,听说有些出于嫉妒转而投向其政敌的贵妇人……要是二皇子的话,大概又会说『所以我才讨厌女人』吧。
亚尔德的情报提供源是宓夏。她通过亚尔德在帝都府邸来传达消息,因为表面上是写给阿吉鲁的家书,所以由飞去帝都的骑士带回来时,首先过目的人是阿吉鲁。听说阿吉鲁常常看着家书以泪洗面,他的部下都以为这是副团长爱妻之深以至于收到家书感动不已的缘故,但亚尔德知道,其实是阿吉鲁在为名义上写给自己的家书但内容却都是给亚尔德的情报而哀号不已。
「不过,为孩子挑马什么的就算是借口,我也不会吃惊」
轻描淡写地说完后,陆伊朝亚尔德笑了。听到这段不太想推测的内容,亚尔德皱起了脸。
「《金狮子公》拜访《灰熊公》是在二皇子的那件麻烦解决之前吧」
「是的。要想假装与三皇子共谋大事的样子,控制马匹是条捷径。只要手中有优质马匹,就可以审时度势向任何一方倾斜。三皇子……也是可能性之一。事到如今,我想《金狮子公》应该是不会加入二皇子派系的。因为想要在影响力上凌驾于《银鹫公》之上相当困难。另外,大皇子估计也不会是他的投资目标」
「大皇子,确实缺少大贵族的支持呢。不过,作为扶持的对象,并不算差吧」
「我说过的哟,《金狮子公》是以减分法来评价别人的,仅仅是大皇子的那位母亲,就足以被减光分数」
这是大皇子的最大弱点。
他的生母拉哈玛王妃,有个异常鄙视贵族们的恶习。因为她觉得越是大贵族,越是看不起自己――事实上,她的这种想法也确实没错。总之这位王妃很难与之打交道。
因为她的缘故,人品能力方面皆无问题的大皇子,却很难得到支持者。
「可是,这不是本人资质的问题吧」
「老师,您天真了哟。《金狮子公》不是这么看的,在他眼中大皇子让其母飞扬跋扈这件事本身,请证明了其资质的低劣」
总不见得要他对亲生母亲下毒手吧,这话冲到喉咙口,险之又险的止住了。毕竟这是一场为了权力不择手段的斗争。
对明显的弱点不去处理的大皇子,被认为缺乏支配者的资质也是无可奈何的。不过同时,这位大皇子的弱点也是个可乘之机,要是以操纵傀儡,暗中掌权为目标,稍微笨一些的人反而更好。
――话说回来,这么一来所有讨厌拉哈玛王妃的贵族都会变成他的敌人呢……
虽说为了得到最高权力,就必须把所有贵族都当成敌人踩在脚下。但这只是最终到达的目标,在完成这个目标的途中,敌人自然是越少越好。需要巧妙利用贵族社会中的势力倾轧来从中获利。
因为再想下去会很麻烦,亚尔德转回了话题。
「那么,你的意思是《金狮子公》手上已经控制了某种程度数量的马匹?」
陆伊耸了耸肩膀,就像在说我怎么知道,但他说出口的却是肯定回答。
「正因为手上有马,所以《银鹫公》也跑去他那里确认,还提出想要马……总之,知道的人不少,这个话题已经被炒的很热了呢」
「鸟儿的存在广泛被人知晓的如今,马匹还是那么重要吗?」
听到皇女的问题,亚尔德与陆伊面面相觑后,陆伊给出了答案,
「能驾御鸟儿的人有限,鸟儿本身的数量也很少。想要批量装备士兵,是不可能的。最重要的是,鸟儿属于北岭。想要得到,就必须首先攻占北岭才行――这么一来,马儿的重要性可以说是依旧没变」
「原来如此」
「二皇子之后有没有再给过您联系?」
听到陆伊接着提出的问题,皇女感觉意外的回答道,
「没有过……应该有吗?」
「您并不是白白给他帮助,得让他也给您相应的情报」
「明天《天地轮》开始前,我去找他。我会不客气地跟他要情报的」
「在下觉得您还是客气一些比较好」
亚尔德急忙进言后,皇女皱了皱鼻子回道,
「我是开玩笑的」
「在下失言了」
「虽然觉得很麻烦,但我们该做决定了。人质这件事,你们怎么看?陆伊,先说说你的想法。北地人值不值得相信?交换人质有没有用?」
陆伊端正坐姿后答道,
「那位使节是个野心家,他似乎打算成为他们一族的族长,而让本该继位的侄子彻底退场。他们一族中似乎人材辈出,特别是恩宠之力强大者……这对其他家族的影响非常同小可。不过,那种影响力非政治范畴就是了」
「非政治范畴的影响力?什么意思?」
「就是《雷霆使者》。按照北地代代相传的规定,《雷霆使者》不得插手世俗事务,所以没有政治方面的力量。不过同时,他们既是精神领袖,也是军事力量。而《雷霆使者》辈出的这一族人,在历史上就算多么次落魄,也从未灭族过。不得插手政治是传统的规定。那位使者是个规定归规定,现实归现实的人。我的意思是,他是既注重实利又深具野心」
皇女就像在反复体会着陆伊的话般,沉思起来。很快又催促道,
「那么,结论呢?」
「对他说来,这次的人质事情,无论怎么发展都不会有损失。如果我们接受,他大概会安排人质死在北岭的准备。如果我们不肯交换人质,他就回打道回府。然后告诉当地人,雷兰多公子不幸被北岭人杀害了」
皇女笑了。
「想利用我们来收拾他的侄子吗?」
「所以,如果我们积极控制雷兰多的性命,反过向他提要求,事情就大有可为……使节不值得信任,我们这边,先为雷兰多提供庇护,要是酋拉路库不答应我们的要求,就可以用来反制。难得主动送上门的棋子,不收下未免太可惜了」
「就算拒绝,我们也会被当作恶人」
「大概也会有人怀疑,但只要都怪到北岭头上,就会有很多信者吧。因为他们从小接受的就是对北岭憎恨怀疑的教育」
这些讨厌的预测遂一被提出来后,陆伊看向亚尔德的方向。
「说起来,老师您那边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
「雷兰多公子,像是个会老老实实掉脑袋的人吗?」
难以回答的问题。
「他本人对此似乎有所觉悟,成为战争的火种……在下觉得他――」
亚尔德话到中途停下来。
那些话有几分是认真的?对于那位公子说的当然不可能完全当真。使节那边也一样,说不定他们是暗中贯通好了,来设下一个骗局。
「觉得他什么?快说啊」
被皇女催促着,亚尔德犹豫着说道,
「他不像是个寻死之人」
「……嗯,我觉得也是」
「在下认为,使节想要的是权力,所以他不是个会找死的人。既然现在他这样无惧与北岭开战,肯定是有获胜的信心。他们知道鸟儿,也有过与之战斗的经验,所以应该明白凭借《雷霆使者》是无法在战斗中获得绝对优势的。即使这样,他们还敢来这么赌一场,那肯定是因为手中有了某种我们不知道的王牌」
皇女沉吟道,
「那是个脑袋这么好用的男人吗?我怎么觉得他脑子里都被眼前的权力欲给堵住了」
「虽然在下也这么希望,但希望常常被现实背叛」
听到亚尔德回答,陆伊苦笑道,
「和老师您对话,总觉得未来一片黑暗啊」
「在下就是个悲观的人」
「算了,那么,你觉得该怎么处理人质这件事」
「只有接受」
皇女叹息道,
「就算不接受把人送回去,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吗?可是,派塞鲁克去实在叫我不放心……」
「他本人强烈要求去,想要改变他的决心恐怕很难」
以塞鲁克的性格,是不会对这种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当面挑起的人质要求说不的。在他眼里,拒绝是只有胆小鬼和懦夫才会做的丢脸行为吧。
所以就算他现在说出不让自己去北地就自杀的话语,亚尔德也不会觉得惊讶。
「我也觉得让他去有点悬……以他那种天然的性格,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陆伊担心的没错。不过塞鲁克的决心已经无可动摇。
这么一来,用得上的手段有限。
――没办法。
亚尔德勉强却又毅然的说道,
「在下会与他同行」
「哈啊!?」
陆伊罕见的惊叫了一声。皇女眨了眨眼,稍微想了想后问道,
「为什么?」
「在下同行去侦察北地的国情,确认塞鲁克做人质的环境,如果有不合理的地方,便提出条件,要求他们改善――这些事,塞鲁克是做不到的」
皇女无奈地认同道,
「说的是啊」
陆伊的表情全部收敛一空看上去很可怕,但亚尔德还是直言继续道,
「在下会去寻找同情雷兰多公子的人,让他们团结起来,形成一股力量等待雷兰多公子的回归」
「你打算帮那个公子一把?」
「请你们把这位公子培养成值得帮他一把的人物,让他成为愿意协助的支配者。减少他对北岭和鸟儿的反感,如果他能对目前还没有实质感的帝国的庞大与强盛有所理解的话,应该愿意成为与我们和睦相处的邻居吧」
「你真的觉得有这种可能?」
「有」
「如果事情没你想像的这么顺利呢?」
「只要知道他的秉性,深入了解他,那么,即使他成为敌人,也能易如反掌般清楚他会用什么样的手段」
「这就是我的责任吧?」
亚尔德无言地低下头。既然她明白,就不需要再多啰嗦了。
皇女一声叹息道,
「先不去说雷兰多的事,关于你的同行,我不觉得他们会愉快的答应」
「派正式的使节,送塞鲁克去北地,这再怎么说也是合情合理的……想必对方应该不会拒绝。再加上对方的使节是一族的摄政者,北岭这边的代表由我来担当也是比较合适的吧」
「您就不管自己的领地了吗,大公」
问的人是陆伊。刚才还在一口一个老师,现在却换成大公。
「领地的事情我会交给代官,他会小心注意的。在我接任前,他就是一直这么过来的」
「那么,吾王呢?」
「我?」
皇女吃惊的看着陆伊,陆伊的视线却直盯盯的朝着亚尔德。
「您没有考虑过吾王的负担吗?」
不像平时那样叫她公主而是吾王的陆伊,很可怕。
「正是为了减轻吾王的负担,所以才去的。比起派塞鲁克去,还是由我同行更能让吾王安心吧」
「我说的不是这个问题,没有宰相在,你可知道吾王是如何度日如年的吗」
听不懂陆伊说的意思,亚尔德有些不知所措。
「你指什么?」
「陆伊,行了」
「不行」
――没有我在……
想想自己似乎都在东奔西走,有时候甚至连和皇女说上一两句整话都很难,这么一想有些明白了。
说起来,不久前还是濒死状态。
――可是,也是身不由己吧。
自己这种样子,只有请皇女忍耐了。而且皇女也是清楚亚尔德体弱多病后,提出要他做自己的翼臣。亚尔德能办到的,最多就是在意识清醒的时候力所能及的努力工作,超过此范围,可就无法负责了。
对此的解决方案自己也早就在考虑了。
皇女周围人中,亚尔德是最有可能第一个死的。为了在自己死后不给皇女添麻烦,需要为皇女筹建班底。这是他悄悄定下的目标。不过,距离达成这个目标,还有一段遥远的路要走,必须更加努力才行。同时为了这个目标也必须修养好自己的身体……说实话,有种力不从心的感觉。
「非常抱歉,都怪在下太不中用」
亚尔德刚低下头,皇女就仿佛发火似的拍了手。
「我说过行了!你给我抬起头」
「这样更不行啊,公主」
「你闭嘴」
这次皇女的声音变的可怕起来,其压力终于让陆伊乖乖住口了。
就亚尔德自己来说,别说是抬起头了,他更希望就这样低头退出。不过没办法,毕竟是皇女的命令。
下定决心抬起头一看,发现皇女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原来如此,这样子难怪陆伊了不敢再违抗她了。
就算是亚尔德,也不愿面对即将泪崩的皇女,于是他用尽可能温柔的语气确认道,
「您肯原谅在下了吗?」
悠悠的一声长叹后,皇女回应道,
「我不会原谅你的事情,只有隐居和死亡…也许还有其他的,不过大致上你可认为无论什么事我都会原谅你」
这种话不能轻易对臣下说出来,虽然想这么说教,但眼下的气氛不太相宜。所以只能忍着再次低头道,
「臣下受宠若惊」
「你想去北地就去吧,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你给我好好记住,我可没同意你隐居,更没同意你去找死」
「属下明白」
虽然对活下去没什么自信,但还是少说为妙,自己学乖些吧。
――不管怎么说,带上杰沙鲁特的话,想要被人以暴力杀害也是件难事啊。
「在下有个希望同行的人,能否请吾王帮忙劝说一下」
「我下令不就行了,是谁?」
「那人直属于陛下,如果吾王直接下令,恐怕有所不便」
皇女歪着头。
「直属于父王?」
「是纳格宾」
能向此人下令的只有真上皇帝吧,表面上是个很会照顾人的行商,其实是皇帝暗中的眼线,秘密传达官。请他一起同行,应该不会被拒绝。
先不说纳格宾本人的意愿,至少皇帝是不会拒绝的。因为这是个光明正大的进入排外的北方地域的好机会。
6
出发前夜,亚尔德被皇女叫了出来。
「晚上唤臣下来,有损吾王的清誉」
虽然一见面就开始念叨,皇女却一笑了之。
「有什么办法,我忙的没时间嘛」
皇女一身睡衣,外面罩着件披肩。为什么穿的这么无防备,这让亚尔德不得不认为皇女还是没把自己当成男性来看。
门外迎接他的是珐如邦,感觉这似乎也有问题。
虽然女装打扮,但他毕竟是个男人。更重要的是,他应该对帝都有所怀恨。珐如邦还曾经当面向皇女质问,为什么要把从属恶神的娜奥留在身边,对皇女来说,他恐怕是个不太招人喜欢的家伙吧。
如果不是借着娜奥远亲的名义把珐如邦带来,就不会变成这样了。表面上,珐如邦是在照顾身体有恙的娜奥,同时代娜奥服侍皇女。听上去是合情合理的发展,事实却不同,他其实在监视娜奥,预防来自恶神的污秽污染他人。
因为服侍皇女这个立场正适合他,所以至今只是这么放任……现在想想,还是有问题的。
――嘛,这个问题也能一并解决了。
珐如邦会以照顾亚尔德生活起居的名义,一起去北地。这是他本人的强烈要求。大概是预言者又给他灌输过什么了吧。不过他能同行正中亚尔德的下怀,所以决定同意。
珐如邦在带亚尔德进来后,就不见了踪影。
「吾王找在下来有什么要紧事吗?」
自己不在时的工作,大部分都已经移交。
这次亚尔德没有带着皇女的传达官。换句话说,断绝联系的时间将会是前所未有的漫长。加上留下雷兰多公子这位不确定的存在,踏野太守与五皇子的意图,奴隶交易的问题,这么一堆麻烦事情,亚尔德特地抽了时间,与皇女详细地说明了一遍。
皇女听过这些问题后,表示会随机应变地去处理。
然后,临走前突然又被叫了过来,还在担心会不会出了什么新乱子,皇女却简单否定了他的担心。
「如果是那种事情,我当然会在白天的时候把你叫来」
亚尔德困惑起来,
「哈……?」
「那个,我觉得偶尔花点时间随意聊聊天是很有必要的」
「原来如此」
虽然这种事想拜托她贴身女官来做,但皇女身边的那群女官皆是贵族出身,对任何会对家族有利又或者是不利的消息特别敏感,皇女对她们当然是无法坦诚相见的。
这么一来的话,和珐如邦……也不成啊,那会有相当大的问题。
――聊天的对象吗?
以前的话,娜奥是她可以放松的对象,如今却不可能。甚至说起娜奥的话题,反而会让皇女消沉,不过知道真相的人并不多就是了。
没办法,亚尔德下定心。保证皇女的身心平稳,也是他职责的一部分。找些轻松有趣的话题来谈吧,就算眼下对明日的旅行在体力方面有所不安。
「等你去了北方,就要有一段时间没机会说话了。所以只有趁现在」
「在下不太擅长寻找有趣的话题」
「我只是想和你随便聊聊」
「深感光荣」
皇女哼了哼,这样不太有礼貌,但对亚尔德只会嘴上说说的感谢,也算是相得益彰的回应了。
「你不能喝酒,所以我就命令备了些茶水,是珐如邦准备的,他好像和史莉娅学过两手」
一路爬着长长楼梯上来,喉咙确实干了。听从皇女姝建议,弯腰取过茶杯。亚尔德眼下所在的,正是此前的那间小房间。回想曾经被人搬来这里昏睡数天的经历,心情突然变得难以形容。
――与她相遇,才刚过去没多久……那时候,居然向她坦白了。
把自己是恩宠者的事情告诉了皇女,明明之前是那么害怕被人知道,极力隐藏的秘密。
虽说那时候是不得已,但也许直觉告诉自己皇女值得相信。
「吾王还记得她的名字呢」
「嗯?」
「在下是说,您还记得史莉娅这个女官的名字」
哦哦,皇女微微噘起嘴。
「因为她老是用特殊的眼神看你」
皇女似乎别有所指,亚尔德小心翼翼地答道,
「都是在下不好,让她无法再回到三皇子的府邸……」
「听说你在她被恶汉袭击的时候,挺身而出来着的?」
头开始痛了,要是现在告辞的话,会让事态恶化吗?――不由认真的想到。
「在下向来认为演剧里的故事,当不得真,吾王觉得这种理解是否有误?」
「当然,我没天真到会去全信,你要是舞刀弄枪的话,只会自作自受的摔跟头吧」
这算是对他了如指掌的评价吗?如果是的话,未免太不客气了。
「……在下如果手中有剑的话,是不会用力乱挥,以至于摔跟头的」
「是吗?」
「要是摔跟头,持剑行为便失去意义,怎么可以把自己不会用剑的事实告诉对手呢」
皇女眨了眨眼,笑了。
「说的对,确实没什么意义」
「在下也曾经对长公主殿下说起过。那时候,也就是演剧原型的那件事发生的时候――在下因为高烧卧床不起,昏睡了整整三天,也害得吾王很担心」
「没头没尾的,我不记得了,是什么时候的事?」
「应该是在传达官去世前不久」
糟了!反射性的回答后,才想起来。
这话题继续下去,可不是什么轻松有趣的聊天了。
不过,皇女没有露出特别不高兴的表情,只是点了点头,回道,
「是在他被杀前吗?」
「……非常抱歉」
「不要道歉」
「这是命令吗?」
「当然是」
回答后,皇女苦笑道,
「对不起」
「……哈?」
「刚才还在说想随便聊聊,却动不动就命令你,我想要的是和你普通的谈话」
虽然她这么说,但皇女和平时也没什么不同。稍稍想了想,亚尔德问道,
「您的意思是,对等的交谈?」
「嗯」
真有难度,如果可以对等的话,好想马上道一声『晚安』,接着回自己的房间去睡觉。为了不久后的启程做准备,现在要尽可能保存体力。
不过,亚尔德又不得不服从皇女的命令,所以才会在这里。从根本上来说,他们之间就不存在对等这么一说,皇女应该也是明白的吧。
然而。
皇女低下头,重复道,
「我偶尔也有不想下命令的时候」
「嗯」
亚尔德明白皇女的意思,因为他本人是个嫌命令太麻烦,所以不愿意去命令别人的人。所谓的命令者,就是背负责任的人。亚尔德最讨厌的就是背负责任。隐居这个愿望的根茎便是扎在这种性格上。
「就算不会用剑,你还是会去救那个女的吧」
「……又是这个啊」
「没有谁命令你去救,却还是被你救了,那个女的应该庆幸自己的运气好」
皇女说的话有点像谜语。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有某种亚尔德不能理解的道理穿插其中。
「是吗?」
「我身边,只有发号施令,或者被发号施令者」
――原来如此。
虽然有些事她还是别去多想比较好。但天资聪慧的皇女大概早就察觉了吧。
因为是皇家的女子,所以别人才服从她。
不过,这是随着权力崩溃而消失的支配与从属关系,绝对不是对等。
「如果对象是吾王,就算没有命令,在下也会去救您」
「因为我是你的主君吧」
「虽然这也是原因――不过,如果是吾王的话,大概不必担心有无救援,那种蝼蚁之辈,您自己动手就可以取其性命」
「是吗?」
「有件事,传达官可能来不及向您报告就损命了……史莉娅原本是卖春馆出身的奴隶,是为了笼络在下,才被派来的」
皇女挑起眉毛。
「那么,你被笼络了?」
「完全没有,在下原以为她是个少年」
「……真可怜」
皇女突然同情起来。亚尔德心想当初会这么以为,是因为史莉娅故意打扮成少年仆人的关系,不过这些就不必向皇女交代了。
「就是如此,所以演剧里的暗示和现实完全是两回事」
「暗示?暗示什么?」
「在下也不知道呢」
亚尔德笑着饮了口茶。既然可以对等,那么装傻也无妨吧。
「你这个难啃的家伙」
「因为在下瘦的皮包骨头嘛」
「你在北地别被人给啃了,给平安我回来」
「这是命令吗?」
「什么……啊」
皇女似乎稍微有些狼狈。
就算再怎么想平等对话,早已经习惯的命令语句和思考方式不会轻易就改变,这种反应也在意料之中。
看着语塞的皇女,亚尔德说道,
「请你回来之类的,不说吗」
「……我说不出口」
「那么,您可以说,我等你回来」
「我试试」
「您会等在下回来吗?」
「嗯」
嘴上说着试试,却没有说出来,皇女似乎害羞了。哦哦,亚尔德有种发现新事物的感觉。
「另外,关于娜奥女士」
皇女换了一下表情。
「娜奥怎么了?」
「能否请您当作是聊天的话题之一,随便听听」
这段话说完后,皇女纠正了坐姿。很想告诉她『这样好像是反效果啊』,总之亚尔德继续说道,
「这是从杰沙鲁特那里听来的。侍奉西华神之人,都要经过残酷的修行。为了得到治愈之力,甚至不惜用自己的身体去尝试那些绝症――这您知道吗?」
皇女左右摇头。
「不,我第一次听说」
「娜奥女士肯定没对您说起过她年青时的事吧」
如果她不是从医神那里获得力量,而是从恶神的眷族那里得到的话,当然不想对别人提起吧。娜奥的修行,恐怕在中途因意外失败告终。
娜奥大概以此为耻。现在这份曾经掩埋起来的耻辱被人曝光,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了吧。
「是的……总是我一个人在说,娜奥只是安静的听着。娜奥的人生,我都不知道。回想起来,我对她一无所知」
皇女语气平平淡淡,但亚尔德却反而觉得不妙。这件事上她不可能不带任何感情,亚尔德宁可她大发雷霆还比较好。
满腹疑问,却还是静静开导道,
「对于仆人们的生活不抱关心,是龙种的生活方式。您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出生长大的,所以会这样想也很正常」
皇女看着亚尔德。
「我连你的事也不知道」
「在下是个最大愿望隐居,没有勇气的尚书官,这您是知道的」
「想靠你帮忙的时候,总是动不动就昏倒。以为很亲切却又很冷淡,觉得你熟悉人心却又发现有的时候反应迟钝到令我目瞪口呆……而且,又不会用剑」
「完全和您说的一模一样」
「不过,总会去搭救别人」
亚尔德苦笑道,
「您过赞了,搭救别人这样勇敢的事,在下从没有想过」
「是吗?」
「在下,只是没办法视若无睹」
这次轮到皇女苦笑了。
「别人都会视若无睹。要么出于自身安全考虑,要么珍惜声誉影响……各种各样的理由都会让人去视若无睹,而你却选择正面面对,所以,我觉得你很勇敢」
「浪费勇敢,浪费身高,浪费谦虚……陆伊是这么说在下的」
「别打岔」
「既然是随便聊天,打岔之类也无妨吧……娜奥女士,如今正在面对她长年以来一直视若无睹的东西」
皇女沉默。
像在用两手捧起似的端起茶杯,视线落在怀中,一动不动。
「在下认为,如果您最好能和她一起去面对」
「……我吗?」
「请您与娜奥女士说说话,可以向她打听您的母亲是位怎样的女性,是如何得到陛下的垂青,在帝国进攻沙漠的时候又是如何生活的,什么样的都可以。如果为一无所知而后悔,那么只要努力去填补这份空白就行。现在不算太晚,娜奥女士还活着,还在您的身旁,一点都不算晚」
这样出生,这样长大――皇女身上支配者一族的血统,让她习惯把被支配者视为群体而非个人来考虑。在她原来的世界观慢慢崩溃的如今,修复破损的防堤,让她恢复原来的视点才是明智之举吧。
这样对皇女来说也更轻松。
可是,亚尔德不想这样做。他相信皇女能超越自己,他不愿放弃这样的信念,也许只是自我满足,却坚信皇女一定能做到。
不是把人民当成消耗的物件,而是同样活着的人来对待。在这样的基础上,作为君主来生活。
「可是,娜奥什么也没对我说过」
「只要您要求她告诉你就行了。不必是命令……就说是想听怀念的往事。您小时候的记忆中,总有娜奥女士在吧?让她把那些事一件件讲出来如何?您可以让她明白,您一直在看着她,与她一起生活,始终信任她」
听到亚尔德说了这么多,皇女沉默了。她是在思考吗?还是在吃惊?
「我……」
过了一会儿,皇女终于干哑的挤出一丝声音。
皇女手中的茶几乎没有减少过,她看着茶杯里面,小声说道,
「我不能犯错」
「就算犯错,也会有人原谅吧?」
「那不一样,我不可以有错」
声音中带着自嘲的回响。
当亚尔德思索如何回答才好的时候,皇女继续说道,
「我说那是蓝,那就必须是蓝。大家都会那么接受。所以不能把不是蓝的东西说成是蓝的。天空可以说是蓝的,但到了晚上就是黑的,清晨或者傍晚则是红的,有时也会被阴沉的云层给覆盖。但是,就算这样,也不能说天空是蓝的就错了。北岭人的眼睛可以被形容天空之色。可是,如果我说北岭人的眼睛是黑色的,那会怎么样?」
「……大家都会困扰吧」
「而且,一旦说出口,我就不可以随意去更正。因为我不能有错」
「可是,在下――」
话说一半,亚尔德迷惑了。不过,皇女接过了他的话柄。
「你是个直接的人,你会为我指出来,告诉我哪里错了。所以我才能放心的和你说话,只要对象是你」
「原来如此」
没想到自己那什么的缺心眼,或者说不懂变通,又或者某种意义上算是莽撞的性格,居然会对皇女是一种帮助。
「你不在的话,我就越加不能犯错」
「似乎很辛苦呢」
「你别说的好像是别人的事一样」
「本来就是别人的事啊」
皇女大笑起来。
「你也太直接了吧」
「您刚刚才说过,这正是您赏识在下的地方」
「……嗯 ,关于娜奥,我想相信她,虽然我很想相信她。但我有种感觉,如果自己信错了,事情将会变得无法挽回。如果怀疑她回避她,反而会受伤较轻」
「明智的判断」
「你也这么觉得的吗?」
「想要少受点伤,最好就是回避一切。娜奥女士是这样,在下也不例外」
视线相汇,心里泛出一种悲哀。事到如今,亚尔德才终于发现自己的不安。与这位年青的主人长期分别,让他很担心。
――去年,不是曾经远行过吗?
可是,与那时候不同。
――没想到会被卷入围绕皇位的纷争之中,那时候过去视的力量基本上无法使用,再加上当时身为平民,责任根本不重。
排出各种理由向自己解释后,另一半的真心却让亚尔德苦涩承认道,
――不仅如此。
如果他不安的话,皇女会比他更不安。
此刻皇女看着他的目光,就像是在寻找依靠,清楚的诉说着失去亚尔德的忐忑不安。
「您,终于肯定正面注视在下了呢」
「我没有怀疑过你……」
「如果是平时的话,在下肯定会建议您还是怀疑一下比较好,但这次在下不会这么说,请您务必相信在下」
「为什么?」
「在下无法马上回到您的身边」
在北地,亚尔德的逗留时间预计是二十天。他不仅要与陆斯家族会面,还要与其他领主们碰头,包括日期与场所的调整在内,这已经是最快的时间了。
觉得此行会比预期要漫长,但这种机会极为稀少,当然不能错过。
「并且,此行没有皇女殿下的传达官陪同。音信全无的情况下,要坚持彼此间的信任是异常艰难的,很少有人能不被流言所影响。所以,在下恳请您,务必相信在下」
皇女脸色挣扎,接着视线落下。眼眸藏在睫毛的阴影中,整个娇小的脸部轮廓都被黄金卷毛所覆盖。
「我很想忘记」
「哈?」
「……不安」
「您的意思是?」
「不知道你能不能回来」
皇女放下茶杯。空着手什么也没做,只是放在膝上握紧。
「刚刚说过,请您务必相信在下」
「我想相信你」
「感谢您能这么想」
「你能把刚才我说的这句话给忘了吗?亚尔德」
别提这么困难的要求啊,这种状况下,怎么可能忘得了。
「这不是命令吧?」
「……恩」
「那么,在下不会忘记,在下会好好记住的」
「没想到你还是个坏心眼的家伙」
「您现在才知道吗?」
「虽然早就知道了,但现在再次认清。你真可恶,嘴上亲切,其实很无情」
皇女与自己的差距,大概就相当与彼此肩膀上重负的差距吧。亚尔德虽然已经是领主之身,且还兼任一国宰相。但要说对此有多少真实感,就不好说了。对他而言更多时候还是一介平民的意识占上风。
皇女则不同。所以,才会不允许自己犯错。不会以为有错就改便没问题。虽然觉得她生活在如此不自由之中很可怜,却爱莫能助。
问题的本质没有那么简单。
对娜奥的处置也是因此才无法随便下决定。大概是感情与理性的冲突吧。一边感性想要救娜奥,要相信她,一边理性却在警告自己离开她,不能信她。
其实她可以活得更随心所欲一些。
不过,也正因为皇女是个认真的孩子,所以亚尔德才不得不跟着认真起来了,亚尔德不禁感叹,命运让自己抽到一支何等的下下签啊。
「吾王,您是否忘记了?」
「什么?」
「去年,在下赶赴帝都的时候,您赐给在下用希洛巴羽毛制成的护身符。当时您是这么说的――『你该回来的地方不是他处,而是我的身边』」
那时的护身符,现在正挂在亚尔德的腰间。因为一直都带着,最近甚至忘记了它的存在。
「……我居然这么勇敢」
「有时候,您可以不必坚持勇敢,那只会让人生厌」
皇女抬起头,呆住了。
「生厌?」
「陶醉于自己的不幸,岂不让人生厌吗?因为那很恶心啊」
皇女嘴巴张大合不拢,看来这下子吃惊不小。
也不奇怪,毕竟亚尔德都自认为这句话相当无礼,但他觉得对眼下的皇女就需要下猛药。
努力这种词没有用。因为皇女一直在努力,努力,努力……努力过头才会这么疲惫不堪。所以,还不如让她干脆点把问题一刀两断,至于这么做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这还是等回来后再判断吧。
「在下虽不勇敢」
「不对」
说完就遭到否决。
「是吗?」
「你不是刚刚还在说被陆伊评价浪费勇敢吗?陆伊这家伙,倒是说了句好话」
「嘛,是否勇敢,在下无所谓。只是,吾王那时候说的话,在下始终铭记于心」
趁着皇女一言不发的时候,亚尔德放下茶杯,起身退后鞠躬。
「感谢您的招待,虽然在下不怎么喜欢『必定』这个词,但是现在在下可以这么说」
皇女就像知道他下面会说什么似的,慌忙站起来阻止道,
「不要说,我知道的。我不想让你说出自己不想说的话」
正因为她知道所以才会有效果。没办法,亚尔德下定决心。
「在下必定回到您的座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