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北地诸领在北岭更北,当然寒冷。不过,却对北岭更有春天的感觉,到处飘扬着夏天即临的气息,之所以会这样,大概是因为海拔不同吧。
与高山峻岭的北岭相比,北地以低矮的平地为主。要说地形上有什么险关,也只有与北岭国境相邻的地方。冰雪融化后的急流轰隆轰隆的冲过深邃的溪谷,两岸没有任何渡桥。
使节团来时的路线,是绕途南下,在草原地带渡河后,再踏上大路,通过南麓镇后,登山入北岭。危险度低但很耗时日,是一条很迂回的路线。
回程则从北岭这边的高山悬崖上,以绳索吊着笼子滑行过去。听说无论是人还是货物都是这么运过去的,亚尔德觉得挺悬。
作为友好的凭证,也提出用鸟。不出所料的是,并不是每一位使节团成员肯接受。只有亚尔德和塞鲁克再加上使节团里的一个年轻人,一起乘鸟过溪谷。
「就这样一下子飞过去多好啊」
听塞鲁克这么说,亚尔德安慰道,
「使用鸟儿的话,可能会让使节团的人们感到不安」
「为什么会不安?连鸟儿的好处都不知道的家伙,怎么还算是――」
「塞鲁克」
亚尔德夺低声音,语气严肃不失时机的打断了塞鲁克。塞鲁克带着不耐烦的表情回应道,
「――您又要说,当地有当地的规矩,我们应该尊重吧」
「知道就好」
降落在野兽都不走的险峻陡坡上,接着是一段对亚尔德来说相当艰苦的行程,一番跋涉后总算是活着走到了工整的道路上。
――这路修的还可以啊。
比南麓镇通往北岭的路要好的多。而且,准备的马车还装有避震装置,就算是长时间乘坐也不会觉得疲惫。
说起来,去年晚夏,被召唤到宫廷里去的时候,坐的三皇子的马车好像就是这种的。当时听说三皇子喜欢新奇之物,事到如今才知道原来是北地传来的机关。
马车的设计上,背地的技术力也许超过帝国,并且,只要在用到车轮的地方可能都更胜一筹。渡过溪谷时用的滑车,其实也是相当不凡的技术。
牵引马车的马匹,要比帝国骑士爱用的马小一些。皮毛很厚,特别是在马蹄周围,有一圈装饰般的蹄毛。马掌很大,似乎便于雪地奔跑。
当地特色啊,土地给生物们带上特征。而人,也从属于土地。出生成长的土地特征渗入人的习惯之中,无法轻易遗忘。
――文化亦如是。
北地的问题大概在于严寒,建筑方式、服饰、料理、活动等皆是为了对抗严寒而形成。肯定有某些外人不能理解的习惯,又或者是难以接受的规定。经过数百年的岁月,不断新生灭亡又变化之物,这便是文化。
下坡路有多条,马车开始进入树木茂盛的森林地带。满眼绿色的风景,与北岭真的是大不相同。
「这里的树木真多呢」
朝同乘的使节搭话,却听到预料之外的回答。
「不进行适当的修整,枝干会因重量而扭曲,不够粗壮,成不了好木材。这周围没有经过修整,让阁下见笑了」
沿河而下,是草原地带。由于北地人只与同族进行交易,所以在草原地带上应该有北地出身者,从中斡旋展开交易吧。
听使节说,草原地带上大树很少。虽然有栽培果树,但不可能砍倒果树来卖,而且果树的木质本来就不好。
原来如此,树木是北地的重要商品。亚尔德用感慨的语气道,
「你们这里真不容易呢,北岭的树木不多,所以我很难想像」
「大公来自沙漠另一边吗?您出生的地方是否树木也不多?」
如果北岭与北地进行木材交易的话,运输就得靠鸟儿了。这样的话,需要把友好关系加固到多稳才行啊,一边心里这么嘀咕,一边回答道,
「我出生长大之地在沙漠的边缘。虽然也有树,但那里的树都是一些只有树干向上突兀的生长,树枝和叶子都干枯蓬乱的树木」
「突兀的生长?」
使节苦笑起来,在气氛变得有些尴尬的时候,使节身旁坐着的《雷霆使者》开口道,
「沙漠中有邪恶的根系。在其边缘成长的树木,也是受到恶神气息的影响所以才扭曲变形的」
马里满满坐着五个人。背朝着行进方向的使节与《雷霆使者》,还有与他们面向而坐的亚尔德与塞鲁克,还有珐如邦。纳格宾谢绝了同乘。『马车里坐不下宽度太大的人』,商人指着自己的肚子如是说。
本来的话,杰沙鲁特肯定会要硬坐进来,没变成这样,亚尔德实在是谢天谢地。
杰沙鲁特没有被允许同行。准确来说,是他被拒绝踏入北地。
这大概是那位最强老人第一次没有当场发飙,此前鸟儿不听话不肯让他搭乘是因为害怕他的关系,这当然也是一种不便。
不过这次却不同。
决定每一个同行者能否进入北地的是《雷霆使者》。他有独断的权力,政治性的意图动摇不了他的判断基准。那种超然的态度,也许有些人会觉得是种傲慢。亚尔德则是有一种很深的阻隔感,曾经给他有过相似感觉的只有传达官……又或者是预言者。
他一个个看过了亚尔德他们,并问了他们的名字。不把名字告诉他,就不放人进入北地。因为事先就听说了,所以对此有所觉悟。但是当被男人问到名字的时候,还是有种打从心底里传出的动摇感。
――《黑狼公》亚尔德。
报上大名,视线对视的时候,男人挑起了眉毛。接着看见珐如邦的时候,表情也有微微震动。
大概发现他们是恩宠者了吧,毕竟连雷兰多公子都注意到了,不被《雷霆使者》识破才叫怪事。
当然,杰沙鲁特的特殊背景也一样藏不住。
『他不可』,这位《雷霆使者》就是这么说的,只说了这么一句,杰沙鲁特没有任何动作,甚至还没有报上自己的大名。
――为什么不可?
听到亚尔德的问题,对方平淡的回答道,
――不能让恶神的眷属踏入北地。
――如果你不同意的话,他会一直这么站在你前面的。
――你可以下令他禁足。只要能让此人放弃去北地,再怎么做都不为过。
杰沙鲁特对于《雷霆使者》与亚尔德的问答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岿然不动。换句话说就是没有放弃。
――给我些时间,我来说服他。
亚尔德急慌抓住杰沙鲁特的胳臂,「有个秘密任务交给你」,低声告诉他,总算是成功让老骑士的身体后转。
――这次你不用跟我去。踏野郡的那件事我要交给你去办,你可以和吾王商量之后,解决那个问题。
杰沙鲁特罕见的没有闹脾气。「谨遵大公吩咐」他低下头,说道,
「请您平安归来」
要是不平安归来,说不定会被他干掉呢,心中浮现出相当矛盾的感想。
当然,塞鲁克不出所料顺利通过。担任护卫的六名骑士,轮番接受了《雷霆使者》的检查后,也获得通行认可。护卫都是从骑士团中挑选的帝国出身者,这样总比带上积怨已久的北岭人要好。
护卫骑士中也没有南方人,如果有的话,恐怕也惹来麻烦。毕竟北地人眼中,南方是恶神信仰的土壤;至今仍有咒师徘徊,诱惑人们。
走上大道后,骑士们纷纷骑上马。当然,准备马匹的是北地这边。比起使节团一行骑的马匹来说,腿脚要短得多,大概原本是从事劳作用的品种吧。肯定是沿途的领民贡献出来的。
纳格宾正和某位骑士同骑一匹马,『雷霆使者』应该已经发现了,这位商人也是恩宠持有者。
被拒绝同行的只有杰沙鲁特。
恶神与其支配下的地下魔界,似乎被北地人彻底厌恶。莫非,亚尔德突然想到。
――预言诗中的拯救之手,就在北地?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至少,比起最近才知晓恶神存在的亚尔德,他们要对这位敌人清楚得多。要是能学相关的知识,会对今后大有帮助。
尽可能装着天真的问道,
「你所说的沙漠邪恶根系,是指堕落母神的传说吗?」
「那是恶神,其名是禁忌,不能言说」
朝亚尔德投过来的视线很冷淡,还是别勉强自己装天真了。
「那是指母神的名字吗?我没有听说过」
「言及恶神时,我们称其为黑之神子」
综合亚尔德的贫乏知识来看,应该是指堕落母神所生,憎恨着天界的地下之王。
――不过,具体是什么样的神?
比如,赐予古王国恩宠之力的奥路姆斯托是过去之神。预言者代言的坦达是精于预知的未来之神。把治愈之力作为恩宠赐予的西华则被称为医师神,过去曾把阿尔汗变成水之王国的清净神是净化之神。
可是,黑之神子又或者黑暗神子的神之力,却无从判断。
「那是,南方崇拜的神吗?」
没有回答,使节就像是听见不愉快的话般耸了耸肩膀,告诫亚尔德,
「这种事最好别再提起。虽然被击退,但黑之神子并没有倒下也没有消失,只是在沉睡。在其睡眠变得浅晰的如今,是个不可忽视的危险存在」
――睡眠变得浅晰啊……
如果地下魔界之王的力量激增,魔物们的力量也会跟着激增吧。胃好像开始抽筋了,真希望他别一点点把这种消息拿出来刺激自己。
不过,常常把世上没有神挂在嘴边的北地人,居然会相信又害怕恶神的存在,这很奇怪啊。疑问的念头挥之不去,于是亚尔德开口问道,
「你们承认恶神的存在吗?记得你们之前说过神是不存在的」
「关于神这个词的意义,我们和你们这些外来人的理解是不同的」
回答的还是『雷霆使者』,视线在空中碰撞后,『雷霆使者』缓缓说道,
「所谓的神,是过去居住在天界以真理的力量引导人们的存在。可是,神已经离去了。现在,这个世上留下的,不过是从神话时代起,充满这个世界的力量残渣罢了。虽然如此,人还是把那些身具力量的东西错误地称之为神,并崇拜它们。但是,那些东西本来就不是神。而是魔,魔便是恶,是该排除的东西」
神学理论不是亚尔德的强项,自认从没去认真的思考过神的本质。
对亚尔德来说,一提到神首先脑中浮现的便是奥路姆斯托。他对这位神明既无崇拜也无恐惧,只把他当作不请自来的力量源。
――奥路姆斯托是位不会干涉的神。
必定会聆听祈祷之神,奥路姆斯托。可是,却从不回应祈祷。因为他的神力只会流向过去。现在说他是魔,亚尔德也没什么真实感。当然,这种力量对亚尔德来说是挺麻烦的。可是,并不认为这种力量到了『恶』的程度。力量便是力量,过去便是过去,这就是亚尔德的认识。
而且感觉不到神的意图,所以是善是恶也无从说起吧。
可是,同样身具恩宠之力的预言者维娜艾为神代言的时候,其口气与亚尔德截然不同。无论是神情还是与神的交流方式,都有天差地别的感觉。
珐如邦同样也崇拜着神。但他与神的交流方式,较之直接与神对话的维娜艾是不同的,同时与亚尔德这样无视神存在的人也不一样。珐如邦为了得到清净神的庇佑,必须时刻保持身上的洁净。过去阿尔汗的王族之所以能过着纸迷金醉的生活,是因为那些奢侈品原本都是人民奉献给清净神的东西。
而对北地人来说,无论对象是谁,恐怕都不配冠上神的名义――他们认为只有北地人才是特别的,所以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嘛,已经见怪不怪了。
世事皆如此,不用去指责,随便他们吧,亚尔德命令自己。他们的世界观先在一边,其他还有事要问。
「原来如此。那么原本的神明,也就是天界之神,有没有可能在地上的某处依旧存在?如果有的话,请务必――」
要处理世界的裂缝,就得借助与裂缝流出的力量无关的神,也就是源于天界的神力,这是亚尔德在幻视中得知的。所以,他想追踪一下线索。但『雷霆使者』却无情地说道,
「不存在。地上与天界的联系早已断绝,神不会再对这个世界施以怜悯」
亚尔德偷偷看了一眼珐如邦,另一边的塞鲁克则不必担心,就算听见神不存在之类的话,对他来说大概也跟听到夏天开祭典好高兴啊之类没什么区别。
不过,珐如邦却不同。
珐如邦还是一身女装。亚尔德原本不想坐在这样拥挤的马车中,却被珐如邦紧紧拉住袖子,没办法之下才同乘的。如果这里是帝都的话,《黑狼公》中意寡妇的流言大概会如野火燎原般传播开来。
――然后,与长公主的复婚,也会被当成情理之中。
不小心就想起了讨厌的事,说起来那事还没做决定,打算是继续拖下去,现在光是眼前的问题就够他精疲力竭的。
好想大吼大叫在地上打滚撒泼,沉默的在摇晃的马车中乖乖坐着,需要不小的忍耐。
能做到这样,也许是因为周围人中有很多比自己更辛苦的人存在。譬如珐如邦,身为亡国王子的他,明明不是他犯下的过失,却要被人民疏远,并被时间的权力挂上叛逆的污名。代替有洁癖的母亲,与普通人打交道,隐藏出身,时尔逃亡。眼下陪着从平民跃升上来的半吊子贵族前往异国。不过,为什么是女装?
亚尔德不明白珐如邦心情如何,但他能够想像这一定是需要极大的忍耐力才可做到。
因为就在身旁,戴着面纱低头的青年侧颜,隐约能看清。但坐对面的使节,大概只能看见他挺拔的鼻梁吧。
――看来他很冷静啊。
暂时可以放心了,亚尔德接着把注意力转回『雷霆使者』。
「为什么阁下能如此确信?」
「天界与地上的连接,原本就存在我们这片土地上。天界观察世上情形之镜,就是天界使者长眠的不冻湖。传说中,对湖许愿便能传到天上,让众神知晓。不过,那湖已经无法沟通天界了。因为湖的主人,断绝了连接」
谈及神话,『雷霆使者』的口气就变得温和,用词也变得客气。
「为什么会发生那种事?是在什么时候的事?」
「大公,您问的太多了」
使节虽然这么插口,但『雷霆使者』却无视他回答道,
「那是冰姬统治时期。冰姬察觉到黑之神子意图利用人之子入侵我们的土地,于是冰姬冻洁北方大地,阻挡他的前进。可是之后,黑之神子又利用另一批人之子,入侵了我们。这一切都是为了通过天之镜打通前往天界的道路。所以,湖之主为防止黑之神子的计划得逞亲手断绝了与天界的连接」
「冰姬是谁?」
「她是冻结大地,毁灭大地之人。既是被忌讳者,也是救国的英雄,是前所未有的大地选中者,是我们的诅咒,也是我们的骄傲。我们效仿冰姬的故事,即便此身毁灭,也绝不让恶神的眷属踏入北地半步。无论他们以怎样魅惑的样子出现,说出怎样煽动的诱惑,都动摇不了我们的心。北岭已经堕落了,和以前一样,我们不会有任何惊讶」
虽然觉得塞鲁克似乎要开口了,但这次居然不用亚尔德转过去阻止他,塞鲁克一直沉默着。
换句话说,就是连塞鲁克都无法随便发言的紧张气氛支配着马车之内。虽然能让这位天然呆的男人闭嘴是件好事,但这种无法动弹的紧张感却只能说是不幸。
――胃又痛了。
直到马车到达目的地为止,无人再说过一句话。
2
因为每次向亚尔德搭话都是动辄得咎,所以塞鲁克的啰嗦劲似乎转向了纳格宾。第二天,商人得知了马车中的那件事。
「塞鲁克阁下不行啊」
「你指什么?」
「各种方面哟,可以说是全方位吧,该说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个破绽吗……啊呀,虽然以前就有过这样的怀疑,这次确信了。要是把他留在这里,北地人肯定能从他嘴里把所有想知道的都打听出来哟。而且他本人大概完全不会有丝毫察觉」
「……你好像很中意他嘛」
商人表情意外的转了转眼珠,接着凑近过来,小声问道,
「话说,有件事让我很在意啊,可以请教一下您吗?」
「什么事?」
「您的那位随行人员,是位女性啊!您竟然会带着女性,这实在是,太叫我震惊了。莫非春天到了?」
特地压低声音要说的居然是这些,亚尔德冷淡回应道,
「春天早已过去,就连北岭都开始进入夏天了」
商人皱起鼻翼。
「那个,您这是在随机应变吧?」
「不是,我只想快点结束郁闷的话题。如果有效果更加好的回应法,务必指教。我会用得上的」
「您真冷淡啊」
纳格宾夸张地感叹后,转头看向走来的珐如邦,嘴里『嗯嗯』嘟囔了几声。
此刻他们正在陆斯家族的城堡庭院中散步。『拉』这个词在北地的意义相当帝国的大公。换句话说,拉=陆斯就是陆斯大公的意思。
不过,拉这个词只有用在家名中的时候才有大公的意思,个人名字中用到,则是另一种意义。对外人来说,北地语是很复杂的语言。
担任使节的酋拉路库,是陆斯家族的暂任家主。刚到达城堡后,便被他告之,『使节的职务已尽,以后可以称呼本人为摄政阁下』,从他的语气中,亚尔德清楚的感到其中支配者的傲慢,以及听不进反对意见的强势。
――雷兰多公子的年纪,已经到了差不多可以继承族长之位的时候了呢。
必须找到愿意扶持公子,并能抑制酋拉路库的同盟者。抵达后,虽然立即见过了一族中的实力派,但对初次见面的人,不可能立即就谈那么隐秘的事情,所以第一天只是见个面便结束了。
塞鲁克开始的时候一脸紧张,但仅仅一个晚上后便习惯了。这个神经和脸皮同样厚的男人,在早餐结束后,虽然和亚尔德一起在逛庭院。但很快被陆斯家族的年青人们围着,往中庭方向去了。
护卫的骑士们在面面相觑后,分出三人追塞鲁克追去。亚尔德目送他们离去,对剩下的三名骑士点头说道,
「你们也随意散步去吧,总是绷紧神经,会累着的」
真要在这里遇袭,怎么抵抗都没用。
而且,塞鲁克或者亚尔德遇难的可能性很低――如果在到达第二天就下杀手的话,根本不必远道把他们一路送来。所以该担心的也就是塞鲁克会不会一时激动做出什么失礼的举动,这才是亚尔德最放心不下的事情。
――长期来看,必须小心塞鲁克被弄成傀儡。
自己这边打算对雷兰多用上的手段,很可能对方也想到了。虽然目前北岭的君主是皇女,但如果对方打算推翻皇女让塞鲁克取而代之的话,该怎么办?
――虽然塞鲁克只要没被调包,是不会反抗皇女的……
人心易变。
亚尔德停下脚步,叹了口气。
自己这样的人总会不经意的去怀疑本该去相信的东西,小心翼翼做好防范。真麻烦啊,就因为自己这种性格,工作才一个接一个找上门来消停不得。
就在为此而郁闷的时候,纳格宾轻声问道,
「对了,那位叫什么名字?您是在哪里捡到她的?」
「……我看上去像是带女人来游山玩水的人吗?长途跋涉来此地,甚至拜托你也一起同行,可不是为了和女人卿卿我我的,再说,我也没那么多的体力」
「也是呢,不过啊,您每次出现在我面前总是说『没有其他可靠的人选,拜托帮帮我』……实在拿您没辙啊」
「除你以外,确实没有可靠的人选」
认真的回答后,商人困扰的笑道,
「请别这么夸我啊」
「这次最好是别被卷入麻烦事中,不过似乎每次都会变得很麻烦」
「您试过去尽力回避吗?哦,不过呢……」
别有意味的笑着,商人轻轻拍了拍亚尔德的肩膀。
「干吗?」
「还是没有变啊,您良心的价格。不过被卷入麻烦事好像是您的宿命啊」
「那么,到时又得麻烦你了,因为除你以外,没有可靠的人选」
「请不要这样说啊」
「不过,这次对你来说是有利无害吧。我会说服他们与你交易,只要你也有他们想要的商品」
「他们的木材啊……」
商上马上回答,这次他没有露出说笑的表情。
「有问题?」
「木材可以顺河而下,在下流交割。再运到帝都,价格就能节节升高了……啊呀,前面好像没路走了,这是条干沟吧」
「没有开闸放水呢」
从上面低头看着下方深深挖掘的干沟,试着想像了一下开战时的样子,很有可能是藏在等腰高的石壁后放冷箭。虽然不太会被敌人入侵到中庭,但作为假想敌的防备措施却做的很好。
商人叹了口气,转过身。
「光有好的商品,还不够啊。运输方面也得花不少钱」
「冰块的运输,我可以把鸟儿借给你」
「那真是太谢谢您啰,这可帮上大忙了。不过呀,木材这种东西……就算两边的状况转好,也很驾鸟飞过来吧。这么一来,还是只有在下流进行交割。运输要是能更省力点就好了,凡事不尽如人意啊」
「我明白,如果能瞬间移动的话,真是非常方便」
商人闭嘴不说了。
去年,从帝都回到大雪封山的北岭,亚尔德都是依仗这位商人才得以成功。商人的底牌,是某位拥有大能力,可以进行瞬间长距离移动的熟人。
据亚尔德的推测,这种力量恐怕是握在皇帝的手中,所以他不打算探究详情。当时的那人是谁,又或者是种怎样的力量,虽然不是不想知道,但这些似乎都不是他可以关心的问题。
「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明白了,我不会乱说的,即使对吾王也不会说」
「……您真是位守规矩的人呢」
「因为除此以外我就没长处了。所以,想至少帮你做成这笔生意」
「就算能在下游交易,但运输上成本很高。想要在现有的商家中脱颖而出,大概很困难。现在我不知道怎么才能争取到更低的批发价」
对皇帝来说,确保与北地的通道,意义重要。就算是用交易的方式,也能派上大用。而该如何在其中争取最大利益,便是纳格宾该头痛的事吧。
「姑且我会试着为你交涉一下。如果顺利的话,也许能减免你的道路通行费。这样一来,你应该能比那些北方商人更有利」
「……话是这么说」
亚尔德环视了一下周围,深深吸了口气。
「再怎么看,这里的树都太多了」
城墙里面,也都是树。城墙外则是广阔的森林。从三楼房间的窗口往外眺望,满眼是一望无际的绿色。
这么多树就算照顾不过来也很正常吧,毕竟数量压倒性的摆在那里。
「每一棵树都流淌着北地的力量……吗」
商人罕见的怪声问道,
「难以相信?」
「是有些难以置信。不过,大概是事实吧。帝国的神官们也分不清崇拜的到底是神还是人」
「啊,这还请慎言」商人朝亚尔德半眨了下眼,亚尔德耸肩答道,
「与平民是无缘的存在呢,皇家之人都是被崇拜起来的神」
「您说了一句好危险的话呢」
「就因为我是会说这种话的性格,所以才被左迁到北岭」
「就您这样,居然还能在帝都当上那么多年的尚书官啊」
「虽然是尚书官,但经常从一个部门被莫名其妙的调到另一个部门」
也是拜此所赐,当了这么多年差还是一介普通的尚书官。
「您自谦了……说起来,这些北地人个个难以捉摸呢,价值观好像与我们差距太大」
「不过,他们早已经是帝国的一部分了」
「……哈?可是,这里……」
亚尔德颔首道,
「这里是领地之外。可是,经济上又怎么样呢?正因为帝国修整道路,促进货物流通,所以木材的销售才能打开。当然了,真帝国的建国前后,做生意的方式也有所变化,他们也受到不小的影响吧」
「只要钱动起来,货物也会动起来,人当然跟着动起来。一旦动起来,变化就自然而然会产生……就是这么回事」
纳格宾的望向远处,视线飘忽起来。
要说有什么亚尔德看不透的,这个男人也可以算入其中。越是接触越是看不透他,明明不像流着帝国的血脉,却具备传达官的才能。这就是个异常。可能他祖上哪一代曾经混入过帝国贵族的血脉,隔了数代之后,恩宠之力才在他身上显现吧。光是从外表上来看,实在难以想像他会和传达官有什么关系。
他是在何时被发现身怀力量的?又经过怎样的训练?是什么样的契机让他成了皇帝的秘密传达官?
虽然很有兴趣,但亚尔德知道提问是非常莽撞的行为。
「世上尽是一些弄不清楚的事情,有时我连自己也弄不清楚」
亚尔德发了句牢骚后,纳格宾微笑道,
「要是那些对不懂之事听之任之的人说这种话,我是不会担心的。不过换成大公您的话,会对那些弄不明白的事情,钻牛角尖似的一直思考下去吧,想想就觉得恐怖呢」
「你的出身是哪里?」
「我吗?我是沙漠出生哟」
「是哪座城市?」
纳格宾少见的露出讽刺的表情,回答道,
「哪座都没关系啦。反正已经变成一地灰烬了。把毁灭的城市名字挂在嘴上有什么用啊,只会浪费口舌」
「毁灭的就可以忘记吗?我不这么认为。应该趁着还有人记得的时候,留下记录」
「忘记才是一种救赎」
这么嘀咕后,纳格宾的视线再次远飘,就像在看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大漠楼阁。
「可是――」
「只要还记着,就不得不去憎恨,不得不去仇视。这有什么好的?我是个以得失为前提行动的人,所以,对不起,那些事我还是觉得忘了最好」
商人转过头向亚尔德慎重道歉。
「对不起」
他是在为什么道歉?不――
――他是在向谁道歉?
能在那场歼灭战中幸存下来,且还侍奉皇帝,一定是舍弃了某些东西吧。因为舍弃,所以才能得到如今的地位。
「刚才我说了些失礼的话,其实……是我在害怕那些城市被人遗忘」
对于可能在历史中遗失的东西,自己太过敏感了。
――所以才害怕。
亚尔德静静的说道,
「时间不会逆转,有形之物会毁灭,生命会死亡。这我也是知道的,可是,有些东西就那样被遗忘,却让我害怕……纳格宾,害怕失去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这是吾王教会我的道理」
纳格宾眨了眨眼。刚才还在视着不存在此地之物的视线,困惑地转向亚尔德。
「……哎?您是说公主殿下?」
「因为我一直觉得自己命不长久,所以,对于生也不执着。不知不觉中,养成了坏习惯。也就是对于自己的命不怎么珍惜。不过,也是在不知不觉中,对历史的兴趣让我获得了心灵上的安宁」
「您是说历史?」
「我大概觉得自己死后,什么也不会留下吧」
「哦哦,您是说在历史上留名之类的?」
亚尔德微笑起来。
「我看起来像是那么有野心的人吗?」
「……抱歉,确实不像」
「因为对自己的小命早已经放弃,所以对个人的光荣之类也没什么兴趣。不过……如果不存在的东西就可以遗忘的话,我这个人的存在也未免太短暂,不是吗?」
「那个,您还活着吧」
「是啊,还活着。但和别人相比,还是更接近于死亡。如果我死的话,你会忘记我吗?就算记得我也不会有任何好处哟」
商人为难似的看着亚尔德。
「请不要欺负老实的商人啊」
亚尔德咧嘴一笑,
「我可没有欺负你,好吧,请你忘记我吧。时间的洪流,便是这样的。也许是想逆流而上的我,有些不正常吧」
商人泛出可怜兮兮的表情。
「……这是赤裸裸的欺负人啊」
「记录下每个人的生命轨迹,这大概是只有神才能完成的伟业吧。而我们人所能做的,最多只有把历史流传下去。等哪天你改变心意了,请一定要来找我,让我好好听听你的故事」
「好吧,等我哪天准备不做买卖回老家隐居的话,就全部告诉你吧」
「你们都是不隐居就不告诉我呢,杰沙鲁特也说过这样的话呢」
「我可不要做恶鬼的隐居搭档,想想就可怕」
缩起脖子的商人对面的树丛间,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亚尔德皱眉道,
――小孩?
是个年纪大概在十岁左右的少女。及腰的金茶色长发仿佛上衣似的覆盖着她的上半身。衣襟很严实的淡灰尘色衣服,一张苍白的小脸。
商人注意到亚尔德的视线后,转过头,「啊呀」他嘀咕道,
「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大公」
被人在身边突然叫了一声,吓了一跳。不知何时,明明还离这里有段距离的珐如邦,现在却紧紧跟在他旁边。
珐如邦压低声音说道,
「请快离开这里」
――有什么不对劲的?
珐如邦有能察觉不净之物的力量。可是,北地这里应该不会有这类东西出现吧。所以……心想着的时候,少女轻盈的走了过来。
亚尔德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
――她刚才,好像足不点地啊。
难道看错了?
仔细打量,发现少女手扶着的不是大树树干,而是古老的石柱。春天发芽不久的明亮绿色不是树叶而是藤蔓,它们紧紧缠绕着柱子。这里是古建筑的遗址吗?折断的石柱,细心找找,又发现了数根。少女靠着的是根最高的柱子。
风吹动藤蔓,就像被细藤推着般,少女走上前。
「如果你」
轻微的声音,额头整齐的前发,下面是一双与头发同样金茶色的大眼睛,直盯盯的看着亚尔德。
手臂突然被用力拉住,回过神来才发现,珐如邦挡在了他与少女之间。虽然外表上看来没带任何武器,但寡妇的衣服,不是那种贴身的紧密服装。以前皇女穿的那种能藏起短剑的飘飘然长袖固然很可爱,但要是这件衣服的话,无论哪里都可以随意藏入不少武器。
话说回来,突然这么剑拔弩张的气氛,实在不好。
「别乱来」
压低声音这么命令。珐如邦虽然点了点头,却没有就此退下的意思。
少女无视他的所有动作,只是视线一味盯住亚尔德,接着只听她说道,
「……如果你是风灵告诉我的那个人,请你待会儿在这里,倾听我的话语」
――待会儿?
为什么不是现在?
「这位小姐」,商人从旁插嘴道,
「还没请教您的芳名呢,您是哪家的孩子?」
「陆希露」
接着,她看着亚尔德,补充道,
「该说的,我已经在这里说完了」
3
与少女的对话,半途而终。
像是发现什么吃惊的事,少女突然抬起头,接着落下视线后无言的转身就走。步入树萌后,消失不见。
带着混乱的脑子,亚尔德回到了城堡,是酋拉路库派家臣叫他来的。
我再去散会儿步哟,商人嘴上这么说,但也许是想去追踪那个少女吧。不过也只能和他慢吞吞告别分开了。
亚尔德决定不再去想那时候的事,而是集中注意力应付眼下的交涉对象。
正对面坐着的是酋拉路库。其旁边是一位有些年长他的男性。介绍的时候说是酋拉路库的表哥。北地人一般都会很有礼貌的报上自己的名字,也就是说如果不能大量记住这些名字便是一件失礼的行为,这是他昨晚发现的。幸好一般来说每次见面,对方都会主动自报家门。
酋拉路库的表兄头一头赤发,名字是拉兹拉夫。正式全名是拉兹=乌鲁•卢=乌路•阿=陆夫。纳格宾说过北地的等阶要比家名更重要,所以一开始就心中稍微确认了一下。阿=陆夫是第三等阶,和酋拉路库一样。
「你说通信方式?」
对方先提出要开诚布公的谈一下。所以亚尔德决定把塞鲁克留下做人质的条件先提出来,这条件便是保证通信。
「是的,在下认为可以定期派使者来往两地」
姑且让塞鲁克也同席。事先关照他尽可能少开口,塞鲁克当然是一脸不满。总之,不能让对方认识己方的意见有分歧,如果有反对意见,稍后在别室中再听他说,但在会场上必须要意见一致,这是最低限度的要求,一定保证。虽然开会前这么反复关照过塞鲁克,但他到底有没有理解就吃不准了。
「可以,但是,不能用鸟」
「没错」
拉兹拉夫点头附和。他的家名不是拉=陆斯,而且名字中的不是『拉』,而是『陆』,不仅是旁系中的实力派,更是年长者,所以必须给对方一个面子。这么心想的亚尔德微微低头,表示遗憾。
「真是可惜了,在下原本以为北地的各位很快能习惯」
「习惯?你要我们习惯让那种鸟飞在北地的天空中?哦,抱歉,失礼了。不过,我们不打算去习惯」
酋拉路库的回答,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这种程度的回答也是意料之中的。亚尔德早就决定这一步要退让。首先让对方否定提案,在对方的心中留下亏欠感。这都是为真正的提案打下的基础。
「虽然在下觉得那是十分方便的方式……但既然各位不愿意,鸟儿的事就此作罢,换成马匹来取而代之,觉得如何?」
「你是要我们这边准备马吗?」
「这样的话对贵国负担太重。所以在下建议,马匹由北岭负责,不过需要在两国边境上架设桥梁」
一旁的塞鲁克听到后大吃一惊。不过,北地人似乎比塞鲁克更吃惊。
「架桥」
说完这句后,他们就群体沉默了。
其实也不奇怪,北岭这边因为有鸟儿,所以想什么时候来北地就可以什么时候来。没有桥梁的话,对北岭来说是件好事。
作为友好关系的证明,提出架桥的本该是北地这一边。然而,却被北岭宰相先行提出来。这就像在主动舍弃己方的利益,对方不奇怪才叫怪了。
「不过,边境上的山道需要修整。凭现在的样子很难让马车通行。至少要保证能让车辆通行的程度。这件事,可以由双方一起负责进行。当然了,如果不希望北岭国子民进入北地的话,由贵国自行负责也行,在下尊重各位的意见」
酋拉路库沉默后,拉兹拉夫开口道,
「要能让马通过,就不能是圆木桥。吊桥也是不成的。必须是非常稳固牢靠的桥才行,如果桥面有缝隙可以看到桥下,那无论什么马都会害怕的不敢通过」
「这在下知道」
「既然知道,那你还同意在那山谷间架设桥梁吗?」
「架设桥梁的目的就在于让马通行。如果是无法让马通过的桥梁,在下觉得即使架设也没有意义」
亚尔德自认是说了一句理所当然的话,却让拉兹拉夫完全沉默了。酋拉路库也没有开口,值得表扬的是,塞鲁克也紧闭着嘴。
这么一来,亚尔德只能自己继续说下去。
「架设桥梁方面虽然有些技术问题,但都是可以克服的吧。人的智慧,不可估量。接下来要说的是在下的一些私人话题。在下的领地中,正在进行治水的工程。为了回避洪水,开凿灌溉用的水路,建造堰塘和护堤,为此召集了各种技术人员。当然,也有架设桥梁的人材。听取那些人的意见后,在下对于桥梁也算有了一个初步了解。在下相信,只要双方都愿意,那么在任何地方都可以架设桥梁。时间是必要的,大概还会用到以前从未用到过的方法吧,还有材料的搬运,费用的计算,人手的确保,最艰难的是必须与恶劣气候作斗争。不过,只要彼此精诚合作,大部分问题都能迎刃而解。在下觉得重要的是满腔热情,还有对于建桥渴望的人心」
酋拉路库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考虑架桥,需要很多时间吧,对于当前的定期联系应该派不上用」
「请怨在下直言,阁下提出的两国友好,是今天或者明天就会破裂之物吗?是在这样一座桥梁架设完成前,就会反目成仇的约定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把不能马上派用处的东西,作为人质交换的条件,我觉得不妥而已」
亚尔德微微眯起眼,摄政官阁下似乎没有强硬的表示反对。心中决定再推一把,于是说道,
「当前的不便在所难免。暂时可以靠马匹穿越山道,由北岭来负担也可以。不过,等架设完桥梁,道路开通后,往来就会变得容易。人心之间的距离也会缩短。在彼此子民的心灵上开路――这是北岭王的愿望。化解积年累月的误会,认识彼此的原貌,为此需要有一座桥梁,一条道路」
拉兹拉夫沉吟着,捋着他漂亮的红胡子,视线落在桌子上。
「我们不需要桥」
「不,还是建造一座」
「酋拉路库!」
指责般的口气,但酋拉路库不为所动。他以一族族长的口吻,宣布道,
「难得北岭主动提出,我们没有拒绝的理由」
稍微等了一会后,亚尔德问道,
「拉兹拉夫阁下,是否也能接受?」
「不――」
就像在斩断他表兄的犹豫般,酋拉路库插口道,
「决定的人是我」
「您不必急着回答,在下回国前给予确认就行了。毕竟吾王也曾经等到祭典结束才给予阁下回答」
酋拉路库有一瞬间嘴巴扭曲了一下。不过,很快收起表情后,说道,
「不必等那么久,已经决定了,这是个很好的提案,一切就拜托贵国了」
「不行,什么架桥――」
亚尔德无言的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摩擦的声音,阻止这对表兄弟间的争论。虽然椅子的拖拉声很难听,却效果十足。
「请各位继续讨论吧,上情下达是件好事。我们的北岭王希望的,并不仅仅是眼前的关系。真正的友好,恒久的和平,需要双方更多人的理解」
虽然笑容满意的这么,但心里想的却是这话听上去好假。北地人大概也这么想吧。虽然只是外交措辞,事实上,如果真的能变成那样,当然再好不过。
鞠躬告退后,塞鲁克也学着亚尔德,走出了房间。在他刚离开房后,突然紧握着双拳,发出一声怪叫。虽然他本人刻意的压低了声音,但突然之间还是把亚尔德给吓到了。
「……你干吗?」
「好厉害,您好厉害哟,尚书官大人」
「你能不能小声点」
塞鲁克的大嗓门,不止走廊另一头能听的见,连厚厚房门的另一边似乎也能传进去。
陆斯家族的城堡是石造的。明明木材丰富,城堡却不是木质结构。虽然北地的石材并不匮乏,但堡内天花板的高度足以亚尔德怀疑这里建造的最初目的是不是供巨人使用的。走廊也十分宽阔。就算有全副武装的战士骑马进来舞刀弄枪也不成问题。虽然不能算是利于防守,但反过来说,倒是便于随时出击。又或者在敌人入侵城堡内部时,先设下让敌人不得不下马的陷阱,然后骑马将入侵的敌人单方面屠戮。
――比如设置下面透空的桥梁。
城堡中庭有干沟,也许就是用来派这种用的。在己方出击的时候,放下牢固的吊桥,又或者放水后设浮桥也可以。受到敌袭的话,把简陋的浮桥作为陷阱。在敌人慢吞吞渡桥的时候,给予迎头痛击……在这么思考的亚尔德身旁,塞鲁克感慨良深的嘀咕道,
「恒久的和平……公主殿下考虑的这么远啊」
刚才耍嘴皮子的场面话他不会当真了吧?亚尔德愣住了。
――再怎么单细胞也该有个分寸吧。
刚才说的上意下达,暗指的是酋拉路库与拉兹拉夫之间关系的不稳,双方似乎都不卖对方面子。
虽然酋拉路库以决定者自居,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承认这点。拉兹拉夫肯定觉得自己与酋拉路库的关系是平等的,酋拉路库能往他希望的方向统一所有人的意见吗?又或者只有做做表面文章逞逞威风的本事?亚尔德打算隔岸观火。
北地提出和谈的背景,至今还是没有想通。可能性过多,想要找出合理的推测,需要的是对方的真心话,而不是表面上的装样子。
――尽管吵吧。
心想……要是告诉塞鲁克,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为了看清陆斯家族的内情,希望他们彼此怀疑相互拖后腿,所以才说了那段煽动敌人的错词,如果自己人会对此感动的话……可就伤脑筋了。
送出一个暧昧的微笑后,亚尔德答道,
「要是北地的人,也能这么希望就好了」
「是啊」
从并肩而行的塞鲁克侧脸上,泛出认真思索的神情。就连这个单细胞男也觉得那太理想化了,其他人更不可能相信吧。
这么一想,倒觉得有些麻烦了。毕竟把这个连塞鲁克都不敢相信的美好未来,游说到让北地人相信才是亚尔德此行的任务。
「打开此地和平之路的任务,就拜托给你了」
「……诶?」
「作为人质留在这里的人,不是我,而是你。对于北岭人来说,这里的人心,就像是荒野一般吧。而你是吾王选中的,去开拓这片荒野之路的人」
严格来说,是北地这边单方面指定塞鲁克,所以北岭其实没有选人质的余地。不过此时,还是选择性遗忘吧。
「荒野之路」
塞鲁克激动的重复了一遍亚尔德的话。本来不过是顺水推舟之下随口说的,没想似乎很是打动了塞鲁克。
「以后这里可能会有很多你生气的事,不仅如此,甚至还可能有意图谋害你的不轨之徒。可是,不要忘记,就算暴雪之夜无法看见星辰,它们依旧在云的彼端闪闪发光。你的任务就是不要输给眼前的恶劣天气,寻找星辰。这是一件艰巨的任务」
没想到自己说假话居然这么流利,不禁开始佩服自己了。但是,考虑到对象是塞鲁克,这大概是无意识中为了让他理解,而自发编织的台词吧。
天然呆似乎有强制影响他人的效果,把塞鲁克收为人质的陆斯家族,要是因此而全部变成天然呆的话……似乎很可怕。
「就算看不见引路的星辰,我也会不迷路!」
听到一个讨厌的词,亚尔德有些吃惊。塞鲁克大概不是那个意思,但引路的星辰这个词,让亚尔德首先联想到的却是预言者维娜艾。
在心中大喊快忘掉快忘掉。
「这里的年青人,对你似乎格外热情……不过其实也是在勉强自己吧」
塞鲁克出声道,
「是啊……是这样没错。就和我们无法忘记鸟儿被杀的仇恨一样」
虽然不说他应该也知道,但保险起见,亚尔德还是决定再次提醒他。
「把人和鸟儿相提并论不是明智之举」
「哈?」
「在北岭是没什么关系,但是,在这里却不行。如果把他们眼中的怪鸟与他们的家人等同起来,恐怕会有人受不了吧。杀死鸟儿,与杀死人,在程度上完全不同,这是北地的常识」
「纠正那种常识,就是我的任务吧」
「……啊?」
这次轮到亚尔德愣住了。塞鲁克用力点头后,拍了拍胸脯保证道,
「尽管交给我吧,我会让他们知道鸟儿是多么聪明多么好的伙伴」
「没有实物也可以?」
「只要让他们相信我就足够了」
塞鲁克斩钉截铁的如此表示。
「这样也好」
亚尔德只能微笑了。
――他知不知道这有多么困难啊。
如果北地人能对塞鲁克产生信任感,觉得他说的话可信,那便事有可为。不过,他首先要面对的是一道高墙一条深坎,父母兄弟亲朋好友被杀的仇恨是强大的阻绝。要消除他们脑中北岭人等于敌人的认识,真的可行吗?
需要努力的不止是塞鲁克。
「……这或许也是一个试探北地有没有和平意愿的机会」
改变他人的想法,不是一件容易事。只凭说服者的努力,是行不通的。
「什么意思?」
「假设,我想给你金币,但你却不想要,那么就算我再怎么努力想去给你,都是浪费时间。如果对方只是强装笑脸,那么找个能让对方体面收下的借口就行。而如果对方是真的想要,那么就必须考虑如何转交的手段。但是……就像不知道金币价值,很难让对方明白货币交换物品的道理。在没有商贸的地方,很难让人明白什么是做生意。刚才我问你没有鸟儿在如何向他们说明,也是同一个道理。并且,对那些怀疑赠送金币行为本身的人,是难以让他们接受的。甚至会被诽谤为别有用心吧。对方既然憎恨金币,那么肯定金币价值者也许会一同被蔑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塞鲁克沉吟了一下。
「嗯,大概能懂,大概…」
「不要想着去改变对方。就算你一切顺利,也至少有一半是对方自己的功劳。你要懂得这不是只有你一个人的力量。此外,就算你做到了最好却什么也无法改变也是很有可能的……不过,变成那样也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所造成。也有对方的原因。这些就是你该理解的」
又是点头后,塞鲁克露出些笑容。
「真有趣」
「什么?」
「您是要我挑战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啊」
「……倒还不至于完全不可能」
被拍了一下肩膀,亚尔德差点被拍趴下,塞鲁克总是不知道控制力气。
「不过,尚书官大人却总能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塞鲁克感触良深的说,亚尔德歪着头没听懂。
「你是指什么?」
「朝议的事哟,去年的时候,大家还在那里愤愤不平说什么『谁会去服从那样的小丫头』,最后却都被您说服了」
「那不是我的功劳。因为吾王是位聪慧的殿下,所以大概才会认同她」
塞鲁克长叹道,
「嗯……也是啊」
「当时吾王还只是太守的身份呢」
「尚书官大人也只是普通的尚书官」
「作为前一任的接任者,会突发性晕倒」
降职当初还以为这次能平平淡淡过完下半生,现实却不如人意。
「我……我看见您努力的样子,被深深打动了」
「努力?」
塞鲁克用一种发火般的口气答道,
「您总是这样,动不动就露出自己什么也没做的表情!可是,我觉得您真的很厉害。刚来北岭的时候,明明脸色苍白身体很差,却比上一个尚书官要热心的多,先是重新检查了会议记录,还重新编写制作目录」
「……因为之前没什么像样的记录嘛」
也不是什么特别费脑子的事,文字量很少,简单的工作而已。考虑到亚尔德如今需要处理的文件,无论在质与量上都远远不及。
「您一直认真的出席朝议,还仔细记录。大家……大家明明只是在吵架」
「你们原来有自觉啊」
不小心把真心话说出来了,但塞鲁克没在意。
「先不说去年,至少现在我是懂了。北岭是个很偏僻的地方,可是就算来到我们这么偏僻的地方,您也坚守自己的工作。所以,我才发现自己是多么没用,所以我才想向您学习,好好工作,努力能帮上忙」
――真没想到。
第一次发现原来塞鲁克是这么看待他的,本以为塞鲁克对自己有原因不明的敬重是因为他向往帝国的关系,现在看来不仅仅是这个原因。
「我只是做了一些本分的工作,被你会这么高看,我觉得是因为你身上有可贵的品质」
实话实说,塞鲁克却喷笑出来。
「您又要这样把所有功劳归结于自己以外的原因了」
「事实如此」
「只会谦虚可不好,您还是别这样吧」
要是这么说的话,只会表扬也不好吧。虽然心里这么想,但亚尔德还是决定沉默。因为说出来也是浪费时间。反正塞鲁克只相信他愿意相信的。
――他好像把我的所有事都往好的方向上想。
说不定塞鲁克正在努力追赶的是他心中虚构出来的那个亚尔德。他把亚尔德当成了理想中的目标,来自异国的孤高尚书官。
被当成脱离现实的完美目标,亚尔德心情很复杂。
「……有些恶心啊」
「嗯?」
「不是……哦,那些年轻人好像又在等你了」
看见走廊深处的人影,亚尔德催促着亚尔德。
「你去邀请他们玩商队双六吧」
「是要加赌注的那种双六?」
「不是的,怎么可以随便参赌呢」
要是你背上一屁股乱七八糟的债,可就麻烦了。大概因为曾经被格兰达克耍的很惨,塞鲁克不喜欢赌博。这样反而觉得安心后,亚尔德送上忠告。
「要想分辨他人是否可信,只要看输掉或者赢局后的态度就行了。游戏是现实的缩略图。认真玩游戏的人,一般是可信之人。而把游戏只当成游戏者,对于损利得失是计算的十分现实的。如果得不到好处,就会换掉亲切的面孔」
「原来是这样啊」
「并不限于双手,你需要做的是好好观察」
塞鲁克仔细地听着。他能这么不把话当成耳旁风是种幸运吧。亚尔德慎重的挑选语句,告诫塞鲁克。
「对方越是不想露出来的地方,越有隐藏的真相。看看仆人和下级士兵,进出城的人的服装,带着的东西,牵的马,看他们的体形和表情,就能推测他们的生活状况。不管是作为敌人还是朋友,如果不了解对方,便无从谈起。去了解这里的大地,了解这里的地势。你要成为比其他任何人都了解北地的北岭人。吾王正是为此才同意把你派来做人质的」
塞鲁克点头道,
「我明白了」
拜托他的其实是一些间谍的工作。恐怕塞鲁克没有这样的意识吧。目送着爽朗挥手朝北地青年大步走去的塞鲁克背景,亚尔德微微有些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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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可以随意在城中参观,只是,严禁进入的地方,请务必避开……被这么叮嘱。不过,事实上城中到处都有监视,总是很快被拦住,就连接近城门也办不到。
――嘛,理应如此呢。
北地使节团在北岭滞留的时候,也差不多受到相同的待遇。被限制行动,也是出于彼此安全的考虑。
从这一路上来看,北地的城堡周边都没有依附的城镇,这一点上和北岭主城差不多。说到底北岭人原本就很少在一个地方群居。只有无力去狩猎的人,会在冬季守在家里,等待家人归来。因为这样,所以城堡周围没有依附的城镇也就不奇怪了。
话说回来,北地又是什么原因会这样呢?
北地的城堡占地确实很广。不过,还算不上城镇的规模。最准确的形容应该是家族的宅邸吧。虽然仆人和士兵是必要的,却没有看见任何领民。马车通行的道路倒是修的很好,但沿途别说是城市了就连人影也不见一个。
从看到的来推测,陆斯家族支配的人口委实很少,与北岭比起来强大之处在于家族的团结。要想攻占这座人口集中的城堡,时间上不无须很久――不过,这是在不考虑『雷霆使者』的情况下。
早上在中庭散步的时候,亚尔德也思考过关于『雷霆使者』的事情。
听说陆斯家族是个『雷霆使者』辈出的名门。北方大地赐予这家族的力量似乎很强。虽然这种力量在亚尔德看来该称之为恩宠,但这个词对于坚信神已经不在世上的他们而言,恐怕等同于侮辱吧。
不管怎么说,都可以认为这座城堡是在异能者的保护之下,绝不如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容易攻占。没有依附的城市,家族规模不大却可称得上是少数而精锐。
特别是力量强大到被称为『雷霆使者』的地步,就算能操纵雷电之力的只有最上级的那一小群人。但只要扰乱风向,鸟儿的飞行就会受到影响。下雨的话,速度会降低,视野也会变糟糕。天气是战斗的重要条件。如果一族之中几乎都是能力者的话,可以轮番换人,这样就能坚持拉锯战了。而如果合力的话,也可能在瞬间发挥出爆发般的战斗力吧。
――要避免武力冲突。
北岭不得不主动攻击的情况只有一种,那就是在塞鲁克被杀的时候。人质被杀可不是一两句台面话能遮盖下去的。
无论如何都要让塞鲁克活下去,不惜一切。
「树这么多,打起雷来大概很可怕吧」
亚尔德将手掌贴在附近的树干上。抬头望见的树梢很遥远,而另一头的天空则更遥不可及。灰色的云层渐渐密布,天空没入深处的蔚蓝之中。
「雷和树有关系吗?」
珐如邦低声问。
「雷很容易打在树上」
说完,亚尔德看了他一眼。在逐渐昏暗的景色中,他的银白色头发看起来很明亮。虽然面纱能挡住他人窥窃的目光,但到底难掩住那些银丝。
女装倒也不是完全没用啊,这一套打扮简单就藏起了他原本阿尔汗王族的身体特征。
之前借口要两人一起逛逛,然后在他人果然如此的目光护送中,顺利离开。而塞鲁克则嘀咕了一句『格兰达克要输光了』,让亚尔德莫名其妙,想不通格兰达克到底在赌什么。
珐如邦抬头望着树,轻声说道,
「看到这么多高大的树木,总有一种压迫感」
北岭没有大树,珐如邦居住过一阵的《黑狼公》领中虽然有树,但都是一些往横里长的。可是这里的树木,棵棵高耸挺拔,带着一种庄严感,让视者不得不感到自己的渺小。
北岭人的话,大概会觉得这里的天空很狭窄吧。
「沙漠中,没有雷劈中树的事发生吗?」
「听说雷会落在高塔上,那好像是被称为引雷塔的东西」
「哦哦,是避雷针呢」
珐如邦歪起脑袋。
「可是名字不是叫避雷,而是叫引雷吧?」
「把雷引过来,然后避开建筑和人哟。那是故意引雷落下,然后将其导入地底的装置。这样一来,其他地方就不容易受到雷击了。不过,在这里也许是不必要的东西……」
「因为树太多了?」
「所以才有『雷霆使者』的吧」
轻声说完,亚尔德再次抬头望天。在听说北地人能操纵雷霆时,第一想的就是他们能自由唤来雷电攻击。不过,会不会其本质可能是一种用来避开雷电的力量?会不会他们是为了从落雷中保护家族或者守护森林才磨炼技术的?
「因为害怕雷电?」
对珐如邦的问题,亚尔德点头答道,
「能够操纵气候的不可思议之力,不觉得可以有各种用途吗?比如在沙漠中,可以唤来降雨,在南方则能吹来凉风,而在北岭又怎么样呢?」
「比如入夏的凉风?祭典的时候,感觉大家的心情都飘飘然的」
亚尔德又点头道,
「一方土地有一方的习惯。最好莫过于亲身去体会。先不谈我现在的推测是否正确。说不定连当地人自己也不知道取这个名字的意义何在」
通用语以外,『雷霆使者』在北地的方言中应该另有念法。那应该是传承着此名纯粹原意的词语……刚这么一想,袖子突然被拉了拉,不得不停下脚步。不用说当然是珐如邦拉住了他。
作为外交谈判的负责人,亚尔德必须穿上这么一身奢华的衣服。让别人高看他,也是他工作的一部分。所以对于长到不像样的袖子,也只有忍了。
说起来,不管是官服也好贵族衣服也罢,袖子为什么都这么长?他实在难以理解。唯一不长的只有武官的衣服,亚尔德当然不可能去找来穿。
所谓的衣服,就是向社会展示穿着的人是个怎样存在的手段。官吏有官服,贵族有华服,能让人清楚分清对象的身份。所以亚尔德认为这么一身打扮,是对周围人的一种尊重。
换种说法则是他已经死心了。对于服装已经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如果打扮违反常识,被他人追问理由反而很麻烦。所以他的结论是,既然没有特别的偏好,穿上适合身份的衣服是最轻松的。
不过先不说以前身为普通尚书官的时代,现在到底能不能说是轻松可就微妙了。成为贵族后,有很多条条框框的规矩。衣不得体甚至会直接影响皇女的评价,对此亚尔德真的既嫌麻烦又无可奈何。
一边心想,一边把袖子从珐如邦的手中挣脱出来。
「请不要拉我」
「冒犯了,但是,您的方向错了,应该往那边才对」
亚尔德叹了口气。
他正前往早上散步时与少女相遇的地方。对于方向他不是很清楚,只能跟着感觉走。如果没有珐如邦陪着,恐怕就得无疾而终了。
不过,事到如今珐如邦才问道,
「为什么您想去那里?气温已经开始转冷了,如果长时间在户外走动,对您的身体不好」
「我努力控制时间」
身体固然是应该好好对待的,但总待在城堡里会有一种封闭感,怎么也轻松不起来。所以早晨的时候才出来散步,珐如邦就没有类似感觉吗?
「就在那里」
朝珐如邦指着的方向望去,那里是一片容易让人误以为是树林的石柱群,爬山虎的叶子随风摇曳。
酋拉路库的部下也许正在监视着他,不过至少在亚尔德视线范围内,除了珐如邦以外,没有他人。
无人的草丛,古老的石柱,还有风。
少女说过。
――如果你是风灵告诉我的那个人。
――请你待会儿在这里,倾听我的话语。
「你有没有听过风灵这个词?」
「没有」
「我也没听过呢」
少女说话不流利,虽然北地人也会说源于沙漠的通用语,但北地真正的语言其实另成一派。通用语是少数世家子弟的才能学习,普通人只会说北地语。
那位少女也学过通用语。既然在这里遇见,就算打扮的再朴素,也是陆斯家族中的一员吧。风灵这个词,她是以通用语中的『风』和『灵』硬凑起来的,不属于正常语法范畴。这是少女发明的吗?又或者是权限于北地使用的方言吗?
「明明说是被大地选中,但他们的能力却都是风或雷之类与大气关系良深的东西。总觉得不可思议。我想如果那是……比如说,能让植物快速生长的力量,才更配叫作大地之力呢」
「哦」
珐如邦似乎挺困惑。这就要怪亚尔德经常没头没尾的突发感想,有些时候连亚尔德自己都不明白怎么会冒出这么一句。而听他说话的珐如邦就更可怜了。不过把想到的说出来,能起到整理思绪的作用,所以只有请珐如邦再继续忍耐了。
「你听说过关于冰姬的传说吗?」
「如果是居住在常春庭院中美丽公主的传说,倒是在酒馆里听诗人说过一些」
「我觉得,还是这种培育植物的力量更实用些。『雷霆使者』则是……大概雷电很可怕吧,又或者比起接近大地的力量,还是操纵气候的力量看上去更显得高贵且强大吧。不管怎么说,风在北地都肯定是很重要的……」
如果那位少女能等在这里,就轻松多了吧,现实却是空无一人。
这么一来说,只有去确认一下了。
亚尔德站在少女曾经所站的位置上,手扶在柱上。随后,轻声吩咐道,
「别让其他人靠近」
「是」
――好啦,很久没用这招了。
不能在这里晕倒,所以要谨慎且准确的让时间倒流。
亚尔德深深吸了口气,接着又吐出来。深深的,慢慢的,直到感觉自己化为空洞。这种呼吸法亚尔德只要一有时间就练习,现在几乎不用刻意去想就能用出来。
――让我听听吧。
如果那位少女真的是特别的异能者。
也许是自己想多了,不过,那位少女的言行都令他难忘。无论是风灵这种陌生词,还是那种模糊的指示。
如果少女真的曾经在这里,把想对亚尔德传达的内容,通通说了出来。
这种假设如果是事实,少女肯定事先就知道亚尔德的力量,知道他是过去视的恩宠拥有者;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大概受某人的指使而来。所以当然应该无视她才对,怎么可以去回应呢?
可是,亚尔德做不到置之不理。
明明害怕被别人发现自己的秘密,从以前起就没有变过,可是现在却感觉不到害怕。
只是,想要知道。
柱子周边,在朦胧中回到了白昼。少女的身影突然浮现。比记忆中的更鲜明。
亚尔德退后一步,刚才过近了,只能看到少女的头顶,很是困扰。
少女面向石柱,像是对柱子说话似的抬起头,脸上稍许露出些羞涩,接着开口道,
――我知道,你的名字。
少女的语速很快。
――发音怪怪的……亚尔德。
比起雷兰多,酋拉路库,拉兹拉夫这些名字,亚尔德听上是显得有些怪吧。
――我呼唤你,亚尔德。告诉,你会告诉我。风是这么说的。我和风灵说话,知道时间的彼方。
少女的声音细微,就像随时都会消失一般。然而,亚尔德却听的很清楚,声音好像在他心中响起似的。
――但是,自由的风灵,不会被时间束缚。
这句话就像是某个暗号似的,突然一切都明亮起来,一切都变得异常清晰,甚至视线不知道该往哪里看。少女脸颊上的小小雀斑,睫毛尖端闪光的光芒,以及影中可见的金茶色眼眸。
就像太阳,亚尔德心想。与鸟儿的眼睛很相似,这是黄昏的琥珀色,包含着丰收之秋的温暖阳光。少女的嘴唇,有些干裂。
――时间彼方的顺序,风灵不知。古老与新交,混乱无比。但我不同,我知道顺序。
我快混乱了,亚尔德只觉得听这位少女的话如坠五里雾中。
少女的话,仅从字面来看,其内容应该是说她能看见现在以外的时间流动,但这种事可能吗?
述说过去真相的神奥路姆斯托,以及述说未来之神坦达。会有不受双方领域限制的时间旅行者吗?
少女犹豫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用词。
――对你,也有必要。往昔的契约,古都的故事。帮助受囚的风,恢复自由。这样,风也会帮助我们……
少女看着柱子,噘起嘴。这是不满的表情。剪短的前发下,额头上皱起细纹。
――我会告诉你。接下来,我会遇见,遇见你。风灵,风灵告诉我,在将来,在很快的将来。你会听到,我说的。你会无语,但是,旁边的人会对你说话。
少女歪着头。
――保,保重?这个词,我不懂。
感到手上都是汗,刚才不知不常见中抓住的爬山藤蔓,在手中滑落。
少女看着亚尔德,仿佛知道他就在那里似的。
――你会来,来这里,说话。和刚才说的旁边的人,说话。不让别人接近。
呼了口气,少女改变了一下身体的方向。风吹动她的发梢,光散乱开来,面对耀眼的光,亚尔德闭上眼帘。已经可以了,就这样结束吧,心想着。可是,有什么东西把正要回去的他拖住了。是少女的力量吗?她双眸中寄宿的光芒,强烈到无法直视。
就像太阳,亚尔德心想。独一无二的存在。如此压倒性的力量,让少女的身影维持在那里。
――听到的话,就呼唤我的名字。呼唤我,风灵会搬送你的话语,送到我这里。我的名字是陆=希露•卢=乌路•阿=巴鲁斯。在这个城堡中,没有人会喊我的名字。你的呼唤,一定会,传达到。
在少女的幻影消失前,亚尔德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
「陆=希露•卢=乌路•阿=巴鲁斯」
――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就在这时,风掠过亚尔德的脸颊。把他吓了一跳,虽然他说不上那是什么,但直觉告诉他那不是普通的风。
珐如邦似乎也察觉到什么可疑东西似的,低声道,
「有种古怪的感觉」
「刚才,风――」
风有些怪,没等这话没说出来,亚尔德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不好。
好晕。自认没有用多余的力量,且比以前熟练多了。可是即使这样,还是透支了吧。
「我们回去吧」
虽然语气亲切,却像是在命令。珐如邦的表情很严肃。幸好大半都被面纱给挡了,不然近距离看到的肯定是一张可怕的脸。
摇头晃脑的,亚尔德走了起来。随后,他回想起来。
――刚才那的名字,难道是那个被纳格宾提醒注意的北地最高等阶?
既不是阿=陆夫,也不是阿=勒,少女清清楚楚说的是阿=巴鲁斯。
不仅如此。
卢=乌路,应该是此前交涉时与酋拉路库同席的其表兄拉兹拉夫的家名。再加上,陆=希露•卢=乌路,亚尔德终于想起在哪里听到过了。
――是雷兰多的妹妹。
她不是我的妹妹,那位公子当时是这么强调的。是被他家收为养女的,不是妹妹的妹妹。莫非雷兰多之所以挺身而出不惜自己性命也要保护她的原因,并不仅仅是因为血缘,而是因为少女拥有阿=巴鲁斯这个等阶?
如果连这个等阶的少女也能被作为人质,那么酋拉路库恐怕已经完全掌握了一族的主权,可以认为无人敢反对他吧。
该去拆他的台呢?还是该去与他合作?无论哪种选择,所需的情报都太少了。
――好啦,接下来该怎么做呢?
亚尔德问自己,塞鲁克已经被煽动的火候足够了。当前,他能打听到的情报,只有对方故意漏给他听的那些吧。不过就算只有这些,也得请他说来听听。然后寻找其中隐藏的部分。
底牌太少,也就不必想的太多。
「我要去找纳格宾谈谈」
对此珐如邦的回应十分符合常识规范。
「那得等您先回到房间之后」
5
「所以小人不是说了吗,请不要这样啊!」
纳格宾一声惨叫。
早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心里这么暗想着,亚尔德握住商人的手,脸上一幅快断气般的表情继续道,
「只有你能靠得住」
「……您是故意的吧?您是故意在整我的吧!」
「怎么会呢,你好好想想,我怎么可能把这事托付你以外的人」
低头看着从躺椅上挣扎着挺起身子的亚尔德,商人哀叹道,
「您是说真的吗?」
「我向来都是认真的」
「话虽这么说」
商人委婉的推开亚尔德的手,坐到另一边隔着圆桌的椅子上。看他势大力沉的往下一坐,似乎打算把椅子都给坐穿。
清咳了几下,亚尔德端正坐姿。如果是皇女在场话,恐怕会立即命令他躺下吧。不过,躺着说话实在不方便。
「纳格宾阁下,说起来告诉我关于阿=巴鲁斯情报的不正是你吗?记得你说过,那是拥有统领整个北地之力的强者,还特别关照我要注意。既然要注意,就必须知道那个阿=巴鲁斯是什么样的人物。其人的性格还有周围的状况。都要尽可能的掌握才对。我说的可有错?所以现在只有拜托你去调查一下。可你这么害怕不想干是不是有些奇怪呢」
不不,商人猛摇头。
「那其实是不怎么可靠的情报。阿=巴鲁斯的存在,不过是我们商人间私底下的小道消息而已」
「请别说这种无聊的谎言。能打听到只在亲属范围内进行交易的北地情况,你和当地人的人关系算是相当友好吧」
「大公……」
纳格宾垂下眉梢,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用力搓着手。看到这种窘迫的动作,亚尔德有些吃惊。不过,也会因此就手下留情。
对方是在装作不知道。那么,只要让他明白在自己面前再怎么装都是徒劳就行了。
「我知道你有不方便向我坦白的内情。不过,能不能请你再敞开些胸襟与我对话呢,不然的话,帝国可能会为之瓦解的」
「那怎么可能呢」
「如果阿=巴鲁斯拥有背负整个北地,整个国家的力量,那便应该受到相称的待遇才是吧?与传达官受到皇族待遇可能有些不同。『雷霆使者』从没对酋拉路库有过什么奉承之举,或者该说反而是酋拉路库一直在退让才比较正确吧」
「嘛,确实是差不多这种感觉,但这又怎么了?」
「阿=巴鲁斯,可能是雷兰多公子的妹妹」
「……哈?」
朝着眨眼的商人,亚尔德接着又道,
「卢=乌路家族,有一位叫陆=希露•卢=乌路的养女。她是雷=安多•拉=陆斯有血缘关系的妹妹,等阶就是阿=巴鲁斯」
「请等一下,这些事您是怎么打听到的?」
「『她已经不是我的妹妹了』,雷兰多公子曾这么说过。因为不是妹妹,因为不是陆斯家的女子,所以不能作为人质……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人质?」
商人怪叫到。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太大,他急忙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嘴。
亚尔德看了一眼站在房间一隅的珐如邦,命令道,
「你去外面待着」
珐如邦没有动。没办法,亚尔德只好又说道,
「这是命令。如果你侍奉的主人还是我,就到外面去待着」
虽然一幅不情不愿的样子,但是珐如邦还是离开房,在外面走廊中待机。亚尔德视线转回纳格宾,商人似乎还在混乱之中。
「那个……请等一下。就是说,那个,简单来说,阿=巴鲁斯等阶的人是个少女,且是上一代陆斯家的族长之女,差点被当成人质送去北岭?为了让她躲过一劫,才把她送给其他家族做养女?」
「我认为可能是雷兰多公子为了保护阿=巴鲁斯,而主动接下人质任务的」
「可是,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将阿=巴鲁斯送去国外做人质,他们疯了吗?阿=巴鲁斯可是那个――」
像在寻找合适的形容般,纳格宾手脚乱舞。看来他一紧张,身体的动作也会跟着变得夸张。亚尔德轻轻为他送上最适合的词。
「凡胎神体,你想说的就是这个吧?」
「是的,就是这个。北地没有神明。大地的力量,直接借宿于人体。阿=巴鲁斯,等同于是整个大地的神之力汇集于一人的情况吧?把这样的人赶出国去,这不是在自毁力量吗?」
「这证明酋拉路库的势力大到能够做出这种事的地步。他不仅不信神,也不信阿=巴鲁斯的力量……不,准确来说应该是不尊重才对。我猜测,他可能得到了某种新的力量途径,所以不打算再依靠古老的大地之力了。而这新力量到底是什么,在北地诸领中,他有多少支持者,这些不加以调查,便无法有所行动。所以,我才拜托你去调查」
商人提心吊胆的问道,
「有谁,要有所行动?」
「帝国哟」
没有直接说是皇帝,不过,纳格宾应该准确理解言外之意了吧。
有那么一瞬间,表情从他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经过无数生死关头历练出来的铁血表情。差点以为是皇帝控制了传达官的身体,也就是那种被称为《临》的状态,不过,完全没有看见龙气。
这才是纳格宾本来的面貌吧,他与杰沙鲁特有些相似的东西。这话要是说出来,估计会招至他的反感,一边这么想,亚尔德一边继续说道,
「你不觉得北地的古老政权正在崩溃吗?可以肯定的是,原因的一部分就在帝国。我觉得有必要确认一下两者间到底在哪里有什么样的联系。其中,到底谁能得益」
「这些你应该自己去查清吧」
「我无法自由行动,虽然名义上是贵客,其实是囚徒」
啊啊,商人抱头叹息。
「……明明早想好了,就算再怎么被您拜托也绝对不帮忙的」
「你是个勇敢的人哟,纳格宾阁下。所以,请助我一臂之力」
「我只是个普通的商人。既没保镖,也没身份地位,什么也没有啊!而且连钱争的也不算很多」
「冰块的独家销售,一定会让你赚到的哟,请好好期待今年的夏天吧」
「……那也得我能活到那个时候才行吧」
亚尔德苦笑道,
「你把我总是挂在嘴上的话抢去用可不好哟」
「可是事实就是这样啊,虽然我也不是漫无目的的乱逛,该打听的,该观察的,我都有好好的做。但是,阿=巴鲁斯的话题再怎么也无从谈起啊。这是我一点都不敢去碰的话题。『雷霆使者』并不在这里常驻,这件事您知道吗?」
「之前同乘马车的『雷霆使者』很快就离开这里的事我倒是听说了」
「这片土地上了许多的『雷霆使者』。就算再怎么与世俗隔绝,一旦接到来自故乡家人的恳求,总会有人愿意出力帮助的。去年冬天的北岭之战,参加那场战争的『雷霆使者』大多是瞒着同伴悄悄来的,这本是不允许的。人情,金钱,权力欲,终究还是打动了他们中的一部分人」
「我听说『雷霆使者』好像有必须舍弃世俗地位的规定……什么才能左右他们行动?比如去年凛冬的那场战争中的参战,是由谁来决定的?」
「原则上好像是要根据大地的要求之类呢。我们这种俗人是弄不懂的吧……不过,去年冬天的战争怎么看都不对劲哟。不是为了大地,而是为了个人。为了族人,又或者是为了自己在世俗世界中的成功而行使力量,这一点谁都看得出」
亚尔德沉默地听着商人的爆料。
――驾御力量是件难事。
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他人?一旦弄错,就会遭来刚才那样的批判吧。
「要是打赢了还好说,但事实是输的一塌糊涂吧?所以,陆斯家族与『雷霆使者』的关系严重恶化。能被他们招之即来的『雷霆使者』,在那场战争中都死亡殆尽。所以,他们现在只有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会去请求『雷霆使者』的协助。比如,派使节去北岭……之类的。也是因此才不得不提出和平提案的吧。这就是所谓的擦屁股哟。他们自己犯下的过失如果不去负责,肯定会招来难以承受的巨大压力。这种压力不仅来自『雷霆使者』,也来自其他家族呢」
一口气说到这里,纳格宾还是抱头状。哦哦,亚尔德想道,
――原来如此。
就算纳格宾再怎么优秀,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就调查得这么清楚吧。如此一来,可能性就只有两个了。一是他刚才不舍得把手头上的情报说出来,另一种可能就是他与这里的间谍接触后,才刚刚得到的情报。
会是哪种呢,暗中揣摩着,亚尔德问道,
「不过,将阿=巴鲁斯当作和平工具,岂不是让他们的压力更趋沉重吗?」
「大概是打算让阿=巴鲁斯去送死吧」
商人的声音,低沉到让亚尔德吃惊。
「什么意思?」
「权力欲深厚的人,大概会觉得『雷霆使者』是自己的竞争对手,是会削弱自己权势的对象。尤其是北地至高存在的阿=巴鲁斯,既然不能随心所欲的操纵,那么还不如干脆让其消失。这大概就是当事人的想法吧」
听他这么一说,亚尔德发现好像确实如此。
「不过,『雷霆使者』也不会默视阿=巴鲁斯被杀吧」
「可以全部推给北岭嘛,就说人已经死了,是北岭杀的」
「真是天大的冤罪」
商人耸耸肩。
「嘛,阿=巴鲁斯如果死亡,『雷霆使者』们大概也会知道吧。听说阿=巴鲁斯诞生后不久,『雷霆使者』就立即知道了消息。所以反过来应该也一样呢。我的意思是,如果有人要加害阿=巴鲁斯,一定会选择伺机而动」
「反正不管是早是晚,都会推到北岭头上吧」
「把坏事都推到世代死仇的北岭头上,还能提高自己人的团结呢。比起同族人的背叛,说成是被敌国杀害,可信度更高吧?人啊,就是这样的」
语气平淡,内容却格外沉重。纳格宾经历过的人生中,大概遇到过类似事件吧。
抵着额头,亚尔德闭上眼。隐约的头痛能不能快点消退啊,虽然没有发烧,但感觉很不舒服。
「权力啊权力,大家都喜欢权力呢」
「嘛,大概是因为这样就不会被人指手画脚了吧」
「你是因为这种理由才想要权力的吗?」
听到这个简单的问题,商人无奈地答道,
「我怎么说好呢……纯粹是因为喜欢赚钱所以才开始当商人的。预测哪些东西运到哪边能赚多少,这是我最喜欢的,要是预测中了,当然更高兴了啦。不谈经商,大公其实也是那种预测中标会很高兴的人吧」
「……嘛,也许是吧」
「预测人的行动。其实等同于支配对方。不过,该说是被动式的吧,并没有直接支配他人的意向,其中有着巨大的区别。被权力欲蒙住眼睛的人,喜欢命令别人,驱使别人。不过呢,要我来说的话,那种事太无聊啦。命令,只会让预测的乐趣顿失啊」
没想到商人居然会还有这样的一面,亚尔德不禁有些惊讶。
「你没想过赚了钱后怎么用吗?」
「我想的是下一次进货时该买些什么买多少。至于用钱买权力,横竖是从没想过。因为您想啊,权力又不能倒卖出去」
「倒卖?」
「权力一旦失去就买不回来,那是一种得到了就必须至死都紧紧抓住的危险商品。我对不能倒卖出去的东西没有兴趣哟」
「是吗?」
「那种东西,就算进货也只会变成不良库存,变成积压品」
「……我自认是个比较古怪的人,不过纳格宾阁下也不逊色于我呢」
商人就像在否认般,在面前挥了几下手。
「哪有的事!我的怪人程度可从来都比不上大公。总之,我讨厌手持政治权力,那只会妨碍做买卖」
「……姑且,我也算是特权层的人」
「为什么是姑且啊?」
被商人不敢苟同的看着,亚尔德重复道,
「姑且就是姑且,我预定将来奉还这个身份找个地方隐居起来,你觉得这主意怎么样?」
嗯嗯,商人盘起胳膊,沉吟道,
「如果没有敌人的话,勉强能实现吧。不过呢……请允许我真心实意的向您表示佩服」
「不客气」
「但我还是觉得,对您来说隐居什么的是不用指望了」
亚尔德决定把商人的这话当作耳旁风。
「说到阿=巴钱斯等阶,冰姬这个人物是耳熟能详吧……她应该也是出身北地名门」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对这类古老传说也越来越清楚了。冰姬是王的独生女。不过,冰姬的父王,似乎也是一位被权力欲蒙蔽了双眼的人。据说他好像是害怕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胁,所以把女儿长期幽禁起来。也因此,冰姬在掌握与生俱来的力量上花了格外多的时间,甚至险些来不及赶上抵抗南方的入侵。大概是吸取这个教训,『雷霆使者』才制定了不得染指世俗权力的规定。想要成为《雷霆倒霉》就必须离开家门,只在同样的人之间磨炼技艺,因为这样就不容易受亲人的影响」
「可是,刚才说的阿=巴鲁斯……」
商人皱起眉头。
「她生在陆斯家族是种不幸。就连阿=勒的雷兰多公子也没成为『雷霆使者』……」
「听说上一代陆斯家族长的遗孤只有雷兰多公子和她」
如果杰沙鲁特拿来的家族系谱图可靠,实情就是如此。为了确保家族中的直系继承者,哪怕身具阿=巴鲁斯的等级,也不会让她随便与家族脱离关系。
可是,酋拉路库掌握实权后,事态就变了。雷兰多为了保护妹妹,不惜冒着陆斯家族直系血脉断绝的危险去做人质。他肯定是觉得比起家族直系的血脉,阿=巴鲁斯的安全更为重要。
「既是被忌讳者,也是救国的英雄」
回想起曾在马车中听过的形容,亚尔德轻轻嘀咕。纳格宾挑起眉毛。
「您说什么?」
「关于冰姬,她既是诅咒,也是骄傲……『雷霆使者』曾这么说过」
「嘛,毕竟打败了魔王。虽然这是无人能否定的功绩,但同时她也毁灭了整个国家。与生俱来拥有这种力量,这就是冰姬的诅咒呢……听您这么一说,我懂了。总之,要在这座城堡里收集情报是很困难的。就连我,也不可能自由行动,更不要说阿=巴鲁斯这个实在过于危险的话题了」
「……我也是听你说了这么多,对许多事情都放心了。和你敞开胸襟谈话果然是对的」
「就算您要我再多说些,我也没话可说了」
面对小心谨慎回答的商人,亚尔德试着再抛出一个新情报。
「我倒是有些话想告诉你。阿=巴鲁斯,可能就是我们今天早上遇见的少女」
「诶?今天早上,莫非……是那个庭院中的?」
「那时候她报上的名字是陆希露呢,陆=希露•卢=乌路――」
亚尔德不敢确定把她的全名整个说出来是否明智,所以中断了。回想起那时候吹起的风,有一种难以名状的不舒服感。
「请等一下,您确定那个孩子就是阿=巴鲁斯吗?有什么确凿证据?」
「风灵好像会向那个女孩传递情报。有些不在场是不可能知道的事情――比如我对随从说过的话,全部都被她说中。那个少女好像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虽然我不知道那个风灵是什么东西」
商人严肃的反问道,
「您说风灵?不是风妖?」
「不清楚,她好像不太会说通用语……不过风妖这个词我也没听说过呢」
「原语是希达卡,这是古语。用今天的通用语来说就是『精灵』」
「原来如此」
「不过,您要小心啊……您是什么时候,又遇上那个不可思议少女的?」
亚尔德默默微笑,意思是别问了,再问也不会告诉你。
纳格宾长叹一声,转回了话题。
「所谓的精灵,对人来说是比魔物还要久远的存在。不过,一度离人很接近。曾经有个时代,万物中皆有精灵」
对博览群书的亚尔德来说,倒是听说过一些类似的说法。不过,纳格宾说的,要比亚尔德的含糊知识更具体的多。
「火,水,风,土,这四种是尤其特别力量。在南方,咒师们能驱使这些力量哟」
「你是说驱使精灵?」
「是的,他们似乎能对精灵使用换名的咒术。就如大公所知,咒师的术,是对名字的一种篡夺」
「……那么,也有能使用名显之术的人吗?」
「嗯,似乎有的。好像是妖魔使,又有一说是妖魔之王。妖魔这个词,本来既不是沙漠的语言也不是南方的语言。而是来自一种更加古老的,灭绝已久的语种」
「听杰沙鲁特说,名显之术好像是非人的技艺,是神之力」
亚尔德这么一嘀咕,商人立即沉吟道,
「恶鬼说的话,虽然一般不能相信。不过这句倒是真话。名显之术是非人的技艺,不是人所能掌握的」
「那么,如果她能操纵风灵……不,是风妖的话――」
「那绝对不是什么咒术用的名覆之术,在这片土地上,是用不了这种术的。换句话说,她是货真价实的阿=巴鲁斯」
还以为那少女用的是和咒师一样的污秽之力,却听到断然反对的回答,纳格宾表情很严肃。
要说不能尽信,这位商人也能算是其中之一。不过,刚才他说的话,不像是谎言。
「这么说来,那位少女也能使用类似于名显之术的法术?」
「她大概根本不需要施术吧。阿=巴鲁斯掌管着北方大地的一切。无论是人还是非人,无论是生物还是非生物,在她眼中都没有意义。唯一有意义的,在于对象是否属于北地。阿=巴鲁斯知晓北地的万物之名。并且,能向他们的名字施以命令」
「那真是……绝对的权力呢」
「所以,我不是一直在说吗?阿=巴鲁斯不是人该去接触的力量」
「这件事,能帮我转达给真上陛下吗?」
纳格宾闭上了嘴。
彼此啊彼此,亚尔德没等他回答就继续说道,
「那位少女不久便会与我再次接触。所以关于阿=巴鲁斯的事,就不拜托你了。我会自己想办法。相对的,陆斯家族的内情,要拜托你调查一下。在帝国内部,恐怕有酋拉路库的同盟者。正因为相信其价值,所以酋拉路库才敢轻视阿=巴鲁斯」
三皇子因为去年的那件事,招致皇帝的不快,在帝国内应该不敢轻举妄动。不过,如果是在北地的话,监控就无从谈起,再加上原本就是同盟关系。如果两者间还存在接触,那么就算这里有三皇子的部下,为了补救北岭之战的失算而暗中蠢蠢欲动也并非不可能。这次的人质交换也许就是出自三皇子的策划。
无法参照北岭那边的记录,所以不敢断言。但是,在可以追寻的古老记忆中,北岭与北地两国间的人质交换从无前例,就连政治联姻也不存在。所以这次的事情,极可能出自外部人士之手。
――也许不仅限于三皇子。
五皇子被册封的太绿国,其国境也与北地接壤。亚尔德回想起曾在踏野郡近身见过的那位皇子的阴沉视线。有点弯腰驼背,相貌不扬。一旁泛着老奸巨猾笑容的踏野太守,也是难以忘记的。
从上流开始依次是北岭、踏野、太绿,共计二国一郡的三个地方都与北地诸领,相隔着一条天然国境的大河。
「这样,对我来说当然最好……毕竟调查阿=巴鲁斯,有几条小命都不够用。不过,大公您不觉得有些那个吗?」
「那个是哪个?」
「阿=巴鲁斯不是人,不必引用冰姬的例子,您应该也知道那是何等强大的诅咒。您是打算接近身怀如此力量者吗?一不小心,真的会死哟」
「这倒是不好办呢」
商人啊呀啊呀的左右摇头道,
「您这样一脸平淡的样子,实在没有说服力啊」
「这次是真的不好办哟,因为我和吾王有约定,一定要活着回去」
「……这是个好约定」
「如果不能守约,再好也没用」
「请您一定要遵守,拜托了哟!」
「既然是约定,自然会遵守,我不会白白送死的」
商人看着亚尔德的脸,长叹了一声。
「请别说的好像送死也要有意义似的,我脊梁都发冷了」
「我可没说过送死也要有意义啊,正因为没去送死,所以现在才能和您说话嘛」
商人左右摇了摇头,沉思般垂下眼皮。
「也罢,有一件事算我送给您的一个忠告,陛下是不会给您什么帮助的」
亚尔德吃惊的答道,
「那种事我可从没期待过。对了,刚才你说的知晓万物的名字,还能能以此下令,如果这是真的……那为什么,那个少女什么也没有做?她应该能阻止兄长被迫无奈的当人质吧」
「听说,直到命运之日,冰姬都乖乖的被幽禁,服从其父王的命令。就算身负何等强大的力量,她毕竟还是个孩子吧」
「原来如此,那我就放心了」
「放心?放心什么?」
「刚才听你说她不是人,让我吓了一跳。但我觉得她还是属于人的范畴。若是神的话,就算再怎么幼小,也不会不知力量的用法。同样,就算力量再怎么强大,再怎么不可思议,人毕竟还是人」
虽然亚尔德语气认真,但商人似乎觉得被捉弄了,彻底皱起脸道,
「你,你这个人啊,我快被你气死了!听好了,那可不是个一般的小孩子,如果她漠视人命又该怎么说?哥哥为了保护她被送到异邦,而她如果对此没有任何感觉呢?」
「是啊,是有这种可能……嘛,真到那个时候,只好再麻烦你了」
「您说什么!」
商人像是惨叫似的大声囔囔起来,觉得很有趣,亚尔德不由笑了出来。
「无论如何在下都必须回到吾主的身边,请务必帮忙啊」
6
到达陆斯家族城堡的第五天晚上,亚尔德听到了呼唤声。
就像是从深渊中咕噜咕噜冒出的气泡。
――亚尔德。
呼唤声,在他体内响起。
全身惊悚,被人从体内呼唤这种事,从没经历过。
首先想到的是咒师。杰沙鲁特曾说过,就像在被人呼唤,在人山人海中,隐约出现在耳旁的呼唤。皇女也曾说过,睡前会听到呼唤,所以才害怕天黑。虽然让她觉得丢脸,但她还是向自己坦白了。
而现在,他面对的不是那种模糊不清的东西。
清晰明了,毋庸置疑。压倒其他一切,甚至能阻断五感与现实的连接。
――亚尔德。
不谈感觉有些恶心,声音倒是盈耳动听,或者该说有种堂堂正正的感觉。每当被呼唤的时候,就会有繁多的意念涌入进来。
亚尔德之所以是亚尔德的,意识中存在根基的部分遭到冲击,声音就像音乐般在响起。既是振动世界的完全旋律的一部分,也是独具一体的,世上无独一无二的声音。
――亚尔德。
当知道那是自己名字的时候,甚至有种无上的快感。
在白茫茫的视野彼方,有至高的乐园,模糊不清的都市被光之壁所包围,吹拂过尖塔的风,还有铃铃响起他的名字。
――亚尔德,你在那里吗。
「我在」
珐如邦抬起头。
「大公怎么了?」
亚尔德眨了眨眼,苦笑着答道,
「不,没什么」
珐如邦似乎在等他继续说下去似的,停下了手中的工作。过了一会儿放弃等待,又继续投入工作中。他现在做的是亚尔德随身女官该做的事,整理衣物等的琐碎杂务都由他包办,所以他就住在亚尔德房间旁边的邻室中。
当然了,爱好寡妇的流言蜚语自然是免不了的。如果对象是真的女性,那么这时候就不得不指出来澄清对方的声誉了。幸好珐如邦的身份是假的,也就是虚构的女性,这就轻松多了,没什么必要连虚构人物的未来都去关心。
其实,眼下最该关心的是自己。如果刚才听到的不是幻觉,那就是他对具备诅咒之力的呼唤声做了回应。
声音,已经消失了。
――阿=巴鲁斯吗?
少女知道他的名字。事到如今,不用再呼唤吧。是不是有什么咒术上的意义?比如再次施加支配力之类的。
再怎么推测也没用,覆水难收。
虽然料到对方早晚会找上门来,但没想到会以这种形式。
――没得选啊。
掩耳都没用,听到呼唤,就像着魔般不知不觉就回应了。
从体内传来的呼唤声,真是不想体验。那种骇人之处,难以言表。
最奇妙的是,对呼唤声竟然没有任何反感。
确实有不对劲的感觉,也有惊讶感。回过头来仔细想想,是一种类似被强制逼问的不耐烦感。
可是,被呼唤的时候确实觉得很舒服。
世界是声音,世界是以名字构成的,无论是未曾被人说出口的名字,还是存在本身不为所知的名字,就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不过同时,那也是无法替换的唯一名字。
所有的名字,都有唯一的声响。
他感到一片澄澈的世界。无穷无尽的天空,庭前树枝上每一根叶脉,树叶尖的夜露一点凝聚,同时都历历在目。
――这就是,阿=巴鲁斯的力量?
仅仅是被叫到名字,就能让亚尔德有这么一番神奇的感受。其力量的精准与范围,又该何等惊人――当然,他还不敢断言,这就是阿=巴鲁斯的呼唤。
说到底,不仅连那那个少女是不是阿=巴鲁斯,甚至少女自称是陆=希露•卢=乌路有多么可信度,亚尔德都不能确定。
不过,对此也无可奈何。要是向酋拉路库或者拉兹拉夫去确认,有没有一个叫陆=希露的少女的啊?也许等待他的就是被关到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秘密消灭。
――比起无选择权,莫不如说是绝望啊。
结果,谜团还是谜团,只能等待。
亚尔德锁紧眉头,开始看起从酋拉路库那里要来的字典。
当听说北方有独特的文字,且还留有历史记录的时候,亚尔德心想什么蛮族啊,这已经算是文明社会了吧,比较起来,南方和北岭才更野蛮吧,这才是这里本来的样子呀。当时亚尔德甚至有点欢呼雀跃。然而,有个问题。
读不懂。
北地语与发祥于沙漠的现今通用语似乎完全不同。因为是注音文字,稍微练习一下,就能推敲发音了。可是之后却如同攀登高山般难行。问了有没有翻译成通用语的版本,却傻眼的被告之没有那种东西。
因为是排他性的民族,所以当然不会准备什么翻译版。就算有书不小心流出去,河对面的蛮族们――亚尔德无情的形容北岭人――没有记录历史的习惯。所以当然不可能出现翻译版。
大河这边与对面历来断绝关系。恒久古老,彼此就是这么一路过来的。
所谓的桥梁,是为了改变传统的明确手段。
酋拉路库可能也是这样想的,但他的改变传统可能不太一样。
――他想要把北地的国境扩展的更远。
要说的话,大概能用野心勃勃之类的词来形容,想法危险是毋庸置疑的。掠夺帝国土地的扩张主义根源,也许就源于改变传统的想法。
不过,也正因此,他才能成为变革者。
酋拉路库的决心坚定,在亚尔德看来他不是在固守成旧,而是要把一切按照自己的愿望来改变,他有这样的胆魄。
要不然,也不会压制等同于神的阿=巴鲁斯,更不会试图把对方送出去当人质。
酋拉路库希望革新,这对于想改变北岭与北地关系的亚尔德来说,有所共通点。
但考虑到对方把雷兰多公子变成人质的手段,还有去年冬季发动入侵北岭的战争,很明显这不是个易与的对手。有必要把握他希望的改变性质,还有方向性和力度,然后巧妙周旋。而现在,即便接下来他会在架桥这件事上给予协助,可是之后会怎么样就不好说了。
而且决定架桥后,不是就这么便会完事吧。既然有如此推进激烈改革之人,那么肯定也会有同样激烈的反对者。两者间的争斗,人与地点还有原因,都需要好好留意。
――想知道革新派与守旧派的比率。
不仅仅是在这座城堡中,而是在北地诸领的领主们之中,到底各占多少。
――明天,多少能瞧出点眉目了吧。
首先是与陆斯家族有密切关系的罗琪族长的会议,明天会离开这里,前往从罗琪家族的附属城堡。
就亚尔德自己来说,是希望能同时与所有领主面对面谈判。这样就能回避对某一家有何种优待,又或者有无事先密约之类的推测。
不过,清楚认识自己的立场,就会明白那是不可行的。不得不与北岭接壤的领主,与非接壤的领主,对北岭的态度当然存在温差。其中应该也有些人对北岭的存在毫不关心。陆斯家族的力量也没大到能让所有领主们全部在限定期限内聚集于一处。
罗琪家族既然有从属的城堡,应该是个大族,影响力也不弱吧。姑且只能这么相信了。
地图目前还是无法弄到。虽然想要地形图与势力分布图,但对方不可能随便就交出来。换一个立场来看,如果是亚尔德的话,也不会随便把地图交出来。甚至还有可能伪造一份假地图糊弄对方。
总之,亚尔德的思路转了个大弯又回到了起点。
――必须确保交换人质的安全保障。
这是他最低限度该做的事。
当前,塞鲁克似乎没遭到什么怠慢。其本人也在小心翼翼的注意别在一些敏感事情上发火。
他甚至借口对与自己交换的人质是什么样的人感兴趣,趁机向他人打听雷兰多的情报,不过,没得到什么像样的内容。
『听说好像是个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家伙』,塞鲁克一脸奇怪的表情向亚尔德这么报告。问他为什么表情这么奇怪,得知告诉他这个情报的人首先第一句说的就是『塞鲁克是个一眼就知道在想些什么的人呢,雷兰多与你完全相反,完全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在所有人眼中雷兰多公子似乎是一个对谁都和蔼可亲,实际上却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的青年。
时刻被亲叔叔盯着一族的支配权,所以不敢露出任何破绽也很正常吧。亚尔德认识的雷兰多,是一个在祭典会场上视线瞄着皇女酥胸间谷沟的与其年纪相称的青年。回想起他问自己是不是自愿当上宰相的事,亚尔德不由轻叹一声。
必须找到他信得过的人。为了牵制酋拉路库,雷兰多是派的上用的。
目前来说,需要与酋拉路库合作架设桥梁。而从长远来看,需要从雷兰多与酋拉路库中挑选出一个更好的合作者,间接性的得到陆斯家族的帮助。
人质交换上不敢肯定陆斯家族会不会使什么绊子,这也是亚尔德所烦恼的。北岭该交涉的对象不是只有一个诸侯,而是整个北地。事实上,会变成怎样呢?――雷兰多公子的小命,是整个北地都重视的东西吗?
酋拉路库曾经放言说,『就算和远方的领主见面也没多大意义』,甚至还说,『他们无论对北岭还是对帝国都没什么兴趣』。
如果无法一次与所有领主进行交涉,那也许可以用得上离间计。越是遥远的领主,危机意识越是低,所以也越是容易疏忽大意,见缝插针的空隙大的很。所以还是要与他们单独见上一面。
不过,说实话,那么累人的事情真是不想干啊。
「好麻烦」
不小心嘟囔了一声,珐如邦微笑着答道,
「每次您这么说的时候,就代表已经对某件事下定了决心吧」
偶尔,会被珐如邦吓一跳。大概是因为习惯于默默无声的一边生活一边窥视周围人,这位青年很擅长察言观色。先不说他观察的对象是别人的时候会怎么样,如果对象是自己,心情的确有些微妙。
「也许是吧……虽然不是自愿去做那个决心的」
「从状况中判断只有那么做,然后按想法开始执行,我觉得这只能说是自愿」
谁理你啊!死蠢!好想丢下这句话,然后去隐居。
深切的渴望。
――可是办不到,所以才头痛啊。
为什么办不到?因为自己不是那种撂担子的性格,比谁都死蠢的其实是自己吧?
敌人近在咫尺无法回避,只能花上毕生时间去驯化。在生命走到尽头前,去努力做一切能做的。
「要说自愿的话,隐居才算是真正的自愿吧」
亚尔德话一出口,珐如邦就苦笑道,
「大家都在担心这件事哟,如果大公提出隐居要求,该怎么答复是好。私底下早已经为此开过多次会议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是在您刚刚康复,大家聚集起来欢迎您的时候。我那时正好在公主房中做欢迎大公的准备。偶然听到的两个对话声在说,『他刚大病初愈,要是提出隐居的话,恐怕很难再挽留吧』『想办法拘留住他,这正是公主殿下展示手段的好机会呀』『不不不,将军和他才是老相识吧,以旧情为底牌好好加油说服他』『不敢当不敢当,虽然是老相识,但是我这边才欠他人情啊,根本无以为底牌呀』之类,记得这样的对话好像一直持续了很久」
居然会有这种事,亚尔德愣住了,珐如邦朝他耸了耸肩。
「最后甚至连我都被卷了进去,要我也帮忙出力。所以,唯有隐居这件事,只能说抱歉了」
――谁理你啊!死蠢!眼下正是该用上这句台词的场合吧?
就在亚尔德开始认真烦恼的时候,传来敲门声,来人是塞鲁克。
「纳格宾有没有来过?」
「不,没来过。怎么了?」
塞鲁克朝珐如邦瞥了一眼问他知不知道。珐如邦无言的左右摇头,接着抱起叠好的衣物。
朝他的背影皱起脸,塞鲁克再次向亚尔德问道,
「纳格宾答应教我商队双六的必胜法,可是去他房里找他,却不见人影」
「那里的护卫怎么说?」
「刚才房间前没见着护卫,会不会是跟着纳格宾出去了?」
「嗯,不好说。北岭的骑士只负责你和我的安全,而纳格宾――」
我只是个普通商人的哟,回想起他老是挂在嘴边的话,亚尔德沉默了。
表面上,是因为纳格宾自称在帝都很吃得开,所以亚尔德允许他同行。外交谈判中涉及通商利益的话,有商人在场能尽快确定具体的事项。
这倒不是假的。不过,让他同行的真正理由是因为他是皇帝的非公开传达官。
纳格宾是皇帝的耳目,如同间谍。一行人中只有亚尔德才知道他真正身份的。虽然是重要人物,却没有护卫。骑士虽然也接到过命令,与对待亚尔德塞鲁克一样,保护纳格宾的安全。但实际上,都只把他当成了附赠品吧。
虽然也因此纳格宾能行动自如,但北地这边不可能放任这位商人到处乱窜吧。
「大概有北地的护卫人员跟着」
「啊,这倒也是。我的屁股后面就跟着一堆。鬼鬼祟祟的,觉得好麻烦」
「你看出来了?」
「那当然,被盯梢,不可能不发现吧」
塞鲁克似乎有些小得意,亚尔德决定坦诚的表示一下佩服。
「是这样啊,好厉害呢」
「因为尚书卿从不参加狩猎啊。我……不不,只要是北岭人,个个都是猎手。虽然本事有高有低。但都知道怎么从暗处盯紧猎物,悄无声息的跟踪。所以,在我被瞄准的时候,马上就发现了」
亚尔德歪着脖子问道,
「你是说被『瞄准』?」
「虽然没有杀气。不过,说志来,今天盯梢的人有点少啊,是不是有其他事――」
话说到一半又不说了,塞鲁克锁紧眉头,然后朝房门外走廊方向转过头。
珐如邦在亚尔德一旁蹲下身,装着为他修整衣服的样子,低声说道,
「我们房间周围监视的人,今天也减少了很多」
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身边的人却能轻松就做到。到底是他们太妖孽,还是自己太没用?又或者两者皆有?这么心想着,亚尔德对珐如邦点了点头。
塞鲁克看了一眼亚尔德。
「不会是去抓纳格宾的吧?」
「这发展也太跳跃了」
一边回答,一边思考既然纳格宾答应了塞鲁克却又爽约,那么肯定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
他应该清楚自己的立场,也知道塞鲁克的为人。爽约塞鲁克的话,肯定会被找上门来。
「总之,去问问北地人就知道了吧。他们不是一直有人盯梢的吗!我去问问」
「……等等,就这样去找人问,无疑是在告诉对方早就知道你们在暗中盯梢了,这未免有失风度」
「现在不是谈风不风度的时候吧」
亚尔德苦笑起来。这下子会被塞鲁克卷进来的可不止亚尔德一个,不仅是北地表面上的护卫,连暗中的监视都会被一并牵扯进来,再怎么勇往直前也该有个分寸吧。
塞鲁克绝不会把纳格宾的消失与探听北地的秘密联系起来,但亚尔德却想到了这种可能性。
也许是打听的时候出了意外。这种时候,该去搭救纳格宾吗?手上了棋子太少。而且当前也不是和北地闹纠纷的时候。
――真麻烦。
考虑到之后的种种,为了保证能留条小命活下去,就不得不想方设法钻营才行,这些都麻烦无比。
「让他教你必胜法,是因为你和别人约好玩双六吗?」
「是啊,我差不多该去了」
和塞鲁克玩在一起的青年人,听说都是陆斯家族从外戚中硬拉来的,原本不住在这里。所以偶然会冒出对酋拉路库的批判意见,或是表示对雷兰多公子的同情,这些是塞鲁克报告的。
――住在这里的年青男子,恐怕大部分都死了。
亚尔德是这么理解的,但塞鲁克有没有察觉到这点就不好说了。另外,就算对酋拉路库有反感,对雷兰多公子的同情是真心的,他们也无法违逆酋拉路库的指示。不然,也不会乖乖被叫到这里来,与北岭的客人做伴。
「那么你先去吧,我会在纳格宾的房里,等他回来。要是先他回来,我会让他去找你的」
塞鲁克凝视着亚尔德的眼睛。
「纳格宾出什么事了?」
「什么事指什么?」
「那个……所以我才问是什么事的嘛」
「如果没出事,他很快就会回来的吧。要是闹出大动静,反而会让事态恶化,那就不好了。另外,想要玩好商队双六的诀窍在于,不要从一开始就占优势」
「哈?」
「一开始如果抽到好牌,你可以先放着不用。因为一旦给别人觉得你正在赢钱,就会变成所有玩家的敌人,首先可以让别人误以为你在亏钱。我听厩舍长说过,偶尔会让雪鸠与野生的鸟类交配不是吗?」
「为什么突然变成鸟的话题?」
「所以我在想既然能够交配,为什么不先去偷出野鸟产的蛋,然后从雏鸟开始抚养,这样一来也能变得与人亲密如意使用吧?」
啊,大叫一声后,塞鲁克一时张口结舌了。心想着这个鸟头笨蛋,亚尔德继续说道,
「虽然从结论来说,没有成功。总之,在孵蛋的时期如果接近鸟巢,公鸟与母鸟的其中一方就会装着受伤的样子,试图引开来者的注意,这你知道吗?」
「啊,这个我懂」
「为了保护最重要的鸟蛋,才需要伪装,这就连鸟儿也知道。虽然坦诚是你的优点,但要是过于拘泥,便无法在比赛中胜出」
「……总觉得不太想被您这么说呢」
亚尔德笑着站起来。
「要说还有什么可以提醒你的话,好好想想,有些时候胜利真的是必不可少的吗?」
塞鲁克虽然露出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回视着亚尔德,但过了一会儿后,他点头道,
「就是说偶尔要让别人赢吗?因为这样能让对方好受些吧」
亚尔德并不觉得这个天然呆,能在不让别人发现情况下让人赢局,结果肯定会是昭然若揭的玩法。
「不是这样,我曾经告诉你,通过双六能分辨人的秉性吧。对方应该也想知道你的性格。别被眼前的胜负迷惑,不能做出故意放水的行为。你的优点在于,你是个有话直说的――」
亚尔德稍微停顿了一下,总不能把傻瓜这个词说出来吧。
「――直性子。别在意胜负,关键在于展示你堂堂正正的爽快性格」
「可,可是和您刚才说的好像有矛盾啊」
「是吗?虽然在必须获胜的情况下,欺诈术是有必要的。但有必要的到底是棋面上的胜利,还是其他东西,你好好想想吧」
「是吗,原来是这样啊,我懂了」
肯听话是件好事,但要是把亚尔德的建议奉为至理可就麻烦了。建议并不总是对的,亚尔德不会对结果负责。话虽如此,但要把塞鲁克掠在一边什么都不管这种事,亚尔德自问也做不出来。
把握与塞鲁克之间的距离很有难度,悄悄叹了一声,亚尔德对塞鲁克说道,
「好了,去我们该去的地方吧」
把吵着还有时间硬要跟自己一起去找纳格宾的塞鲁克赶走,亚尔德独自去了商人那里,但商人还是不在房中。
命令骑士们去周围打听一下有没有人看见纳格宾后,亚尔德与珐如邦一直留在商人的房中,亚尔德有一种讨厌的预感。
「注意别让人进来」
珐如邦鞠躬,退后一段距离。心想他倒是挺机灵的,不需要多啰嗦。
在博沙国中,他早就从亚尔德与皇女的接触中,看出些什么了吧。就算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应该也能猜到是种特殊的力量。但对此他从问过一句,自始至终保持沉默。
这大概是他独有的处世法吧,想到他为此而付出的,胸口不禁觉得有些堵。
――希望他能幸福。
突然冒出这么个念头,缓缓垂下眼帘。话没有说出来,亚尔德已经过了不负责任的把愿望推给他人的年纪。他已经做一切所能做的事,他给被人发现身份难逃一死的珐如邦一个安身之地。
超过此范围的事,现在他无能为力,将来他不敢断言。
真正能解决珐如邦问题的,只有真上皇帝。只要能得到赦免,沙漠的王子就能从帝国叛逆变成普通的流民。
不过,要得到赦免极为困难。提出请求,肯定会为亚尔德招来杀身之祸。正因为身边有叛逆,所以才提出赦免。皇帝可没好说话到既不赦免,也不追究申请者的责任。
皇帝耳目的纳格宾,究竟是怎么看珐如邦的?连对方是否相信珐如邦的女性身份,亚尔德都表示怀疑。
分配给商人的房间比亚尔德的小一些,也没有随从用的邻室。大致打量一下,发现家具的品质也要低上一等。就算如此,木质家具的品质也可称得上一流,配上宝石的厚重设计,别具匠心。
不是专家的亚尔德虽然不敢肯定,但运去帝都的话,大概能赚上一笔吧。因为这里是木材产地,所以加工木材的工艺技术才有如此发展。木材本身固然很贵重,但精益求精的工艺才是带来高附加价值的原因所在吧。
商人当然不可能没注意到,不过他还不得不考虑大大超过运输木材所需的时间和成本。
为了稳定的通商,所以商人希望和平吗?又或者希望的是帝国扩大领土,把这片北地也变成整个帝国的一部分?
皇帝又做何打算?
亚尔德走近窗边,把手放在一只椅子的背上,那只椅子朝向墙壁,摆放的位置不是很端正。亚尔德觉得好像有谁在这里坐过又站起,然后把它就这样留在原地。
――纳格宾,出了什么事?
皇帝的耳目,都听到看见了些什么?
呼出口气,亚尔德调整好呼吸。置身于时间的狭缝,朝彼方伸出手。
寻找所需东西的感觉,亚尔德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便意味着无法向任何人说明。这是属于他个人的直觉,不能与人分享。
既非视觉,也非听觉。无法形容的感觉告诉他,就是这里。在时间之流中抛下锚钩,他开始拉起绳子。
――封印阿=巴鲁斯?
追问的声音冷静无比。回答的一方则有些动摇,无论是声音还是心灵都在紊乱。
――酋拉路库是这样打算的。
――为什么?
视野扩大,步伐焦躁的左右来回走的人是拉兹拉夫。强烈的不安笼罩了亚尔德。红发男人身上的秘密,让亚尔德觉的如临深渊,这种感觉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亚尔德感到就算马上与这个男人一起跌入深渊也不足为奇。
――酋拉路库说,就算没有阿=巴鲁斯,也不会出乱子。反而是有她在,更可能惹出意料之外的事。酋拉路库叫我想想冰姬的故事,还问我要是因为阿=巴鲁斯,让北地再次遭到毁灭该怎么办。
――他的意思是只要有他在,就能理性的支配北地吧……
半分嘲笑似的,声音如此回答。这种语气,亚尔德听过。虽然带着笑声,但其芯子是尖锐且强大,绝对不会随波逐流。
坐在那里的既是纳格宾,也不是纳格宾。
据他说自己是沙漠人与南方的混血儿,那种就算再认真也失圆滑的表情业已消失,只有精明模样还留下了几分。
拉兹拉夫大概是注意到了吧,借商人身体说话的正是位于帝都的真上皇帝。
龙种完全控制传达官的身体,支配其一切意识的时候,亚尔德就能看清这位龙种的相貌。他觉得这是祖先所交换的契约的关系,具体是什么虽然不清楚,但总之,能看见就行了。就像皇女的传达官看上去就像皇女那样,皇帝的传达官看上去也像皇帝。
以皇帝的模样,纳格宾站起身。黄金色的头发,仿佛冰冷的火焰。明亮,耀眼,不得触及。
――北地被冰雪封闭,实在很可惜。在这种意义上,朕理解酋拉路库阁下的想法。
内容客气,口气却傲然的很。
――可是,阿=巴鲁斯……是必不可少的。
――朕尊重你的想法,帝国支持你。
――陛下说的,我能相信多少?
――那取决于你自己。好好用我给你的金子,金子不会背叛你,追加的份额很快也会在河下流转交。
拉兹拉夫在犹豫,他隐约感到,自己这是在向帝国出卖某些东西。
但他不能直面事实,因为他不敢。
――光靠金子,无法保护阿=巴鲁斯。
――解决这个问题的,不是我,而是你的工作。拉兹拉夫阁下,先保住她,然后才有未来的可能。
轻笑起来的表情刻薄冷酷,被逼的无路可退的拉兹拉夫又是怎么看的?
――请陛下助我一臂之力。
――好吧,那么,就让他去死吧。
脸上挂着笑容,皇帝如此回答。
感觉世界开始远去,亚尔德抓紧了椅子的靠背。这里果然是地渊之边,稍微走错一步,就会一下子跌入谷底。
――死……?
――如果这个商人死了,你猜会发生什么?虽然他只是个商人,但也是外交使节中的一员。而且,纳格宾这个商人其实是受皇帝陛下密令,拥有全权处理事件的存在。这些《黑狼公》也是知道。如果这样的人一旦死了……
声音,没说下去。
是在给对方思考的时间。拉兹拉夫没发现,这时间也在皇帝的计算之中。拉兹拉夫已经没那份闲心了,不安与希望轮番轰击他,让他摇摇欲坠。
――这会变成一个大问题,帝国会因此有介入的理由。
――可是……我,我只是想保护阿=巴鲁斯。
这话背后隐藏着强烈的明哲保身,亚尔德觉得好像有只手死死捏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呼不过气来。
从皇帝完美控制的神情中,亚尔德看不出任何蛛丝马迹。但是拉兹拉夫的神情,却有如裸露的伤口般清楚。对于自古以来遵守的古老规定,对被北方大地选中者的尊敬,已然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有对变革的恐惧。
以及,掌握权力的欲望。
――你刚刚不是说光凭朕给你的黄金无法保护阿=巴鲁斯,要朕为你做些什么吗?
――可是如果您的代理者死亡的话,帝国会当真发兵进攻我们这里不是吗?
――你身边不是有阿=巴鲁斯跟着吗?有那种无懈可击的神奇力量,像冰姬的故事那样,轻易就能赶走帝国的军队吧。
――阿=巴鲁斯只是个孩子。而且,我不想与帝国发生纷争。为了共存与繁荣,我正在竭尽全力。也是因为酋拉路库做不到,所以我才……
――你的胆量不够,身为帝国皇帝的朕都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
皇帝笑了,大概是猜到了对方的反应,从容不迫的继续说道,
――那么,就让他行踪不明如何?这样一来就把责任都推给商人,就说怪他自己不好到处乱走,结果不幸而死。拉兹拉夫阁下,能好好诱导此事吗?
――怎么诱导?
――不仅因为去年冬天的袭击搞僵了与『雷霆使者』的关系,还因为害怕阿=巴鲁斯的力量想要暗中将其收拾掉,这种传言现在扩散得很广吧?把酋拉路库赶下台的条件都已备妥,就在这时,出现因为商人的死,导致帝国介入的事态。有谁能与帝国交涉?有谁能统领失去酋拉路库的陆斯家族,使其恢复名誉?
拉兹拉夫咽了一下口水。
――用那个叫塞鲁克的人质就不行吗?
――要让帝都的朕有所行动,凭那个男人还不够。能让朕立即发兵,保护你和阿=巴鲁斯……只有这个商人或者《黑狼公》死掉才行。
――可是,商人要是死了,还有谁能继续负责与我联系。
――《黑狼公》会安排的,放心吧。
――酋拉路库有可能不准备让那个《黑狼公》活着回去啊。
――这就不必阁下操心了,酋拉路库是不会杀《黑狼公》的……不过,嗯……《黑狼公》一旦死亡,北岭王必定会有所行动。与塞鲁克不同,《黑狼公》是帝国贵族,帝都也会收到报告,派兵出征,这是确定无疑的。
皇帝走上前一步,逼近拉拉兹拉夫。仿佛很亲切似的,伸出手搭上他的肩膀。凑近过去,皇帝在他耳边低声说道,
――听好了,首先,让商人死亡。这么一来,《黑狼公》就不得不抗议。然后酋拉路库因为不小心激动过度杀了那位《黑狼公》……这样事态便会陷入进退两难。趁机放一、两位骑士逃走。顺便让他们知道谁是他们的敌人,谁又是他们的盟友。
――可是……
――然后你收拾掉杀了商人与《黑狼公》的酋拉路库,将他的首级献给最早来此的北岭王,这样,你就能成为北岭王的人了。
皇帝在拉兹拉夫的耳旁继续说道,
――把一切栽赃到酋拉路库头上不是很简单的吗?……至今以来,那个男人夺走了多少属于你的东西?想让他把夺走的东西交出来,不难想像有多么困难吧。与其这样,还不如多送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给他就可以了。
――可是……
――怕了吗?那么,酋拉路库会做出一些让你难以忍受的事吧……比如,找阿=巴鲁斯聊聊天,他要杀阿=巴鲁斯的念头昭然若揭吧,不是吗?
――我想尽可能的,不要把事闹大……
拉兹拉夫还是有些犹豫。皇帝以一种平静,却不容置疑的霸气问道,
――阿=巴鲁斯在哪里?
――……风之塔。
――能带朕去吗?
――我,我送您到半路吧。
皇帝微笑着退后了。
――很好,实在是很好。
――我去准备一下,我们在北门再见吧。
目送着拉兹拉夫快步离开房间,皇帝脸上的笑容开始变质。他在无人的房中走了一圈,接着说道,
――都听见了吗?《黑狼公》。
亚尔德屏住了呼吸。
皇帝全身上下散发着自信,不是妄猜,是通过精心布置与仔细调查后得出的确信。
――既然身负古王国之神的恩宠,你自然能听到朕的声音吧。纳格宾消失后,你肯定会前来调查。情况便是刚才的那些。酋拉路库是个危险的男人,所以把权力交给胆小顺从的拉兹拉夫是最好的选择。纳格宾的死,会让他欠下一个大人情。酋拉路库则是不用指望他能领情。
皇帝的视线在室内扫视,仿佛在搜索亚尔德从哪里观看这一切似的。
――就算你打算隐藏自己的恩宠,装着不知道有这么回事也随你。不过让纳格宾白白死掉,未免有些可惜。你不觉得吗?又或者,你觉得还是自己的性命重要,马上准备逃走吗?
停了一拍后,皇帝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一分,说道,
――期待你能与朕同心协力,吾友。
说完,皇帝便走出房间。
目送着他的背影离开,亚尔德只是傻傻的杵在那里。
一屁股坐下,险些把椅子都坐坏。真的是在无意识中,回到了现在。呼吸不整,心脏猛跳的让胸口都作痛了。
「大公……?」
珐如邦忍不住出声问到,看来自己的样子很糟糕吧。
也确实,很糟糕。
恐惧与混乱,头痛与呼吸不调,不知道该应付哪个才好。哦,不对,这些都必须应付,而他需要的,不过是决定优先顺序。
亚尔德试着动了一下手指。麻痹的手指触摸到一样柔软的东西,那是鸟儿的羽毛。紧紧握住由希洛巴的羽毛编织成的护身符,心想能与鸟儿心灵相通的距离极限是多少啊。就连皇女和塞鲁克,也只能感应到稍微超出视野范围的鸟群位置。亚尔德的话,从北岭城门到厩舍的距离便是极限了吧。
呼唤希洛巴,把发现的事情通知皇女――不不,这是不可能做到的。就算希洛巴现在能马上知道亚尔德的思想,也不可能向周围人传达。因为已经无人能沟通再希洛巴的心了。
而且,就算告诉皇女又能怎么样?
既然希望与北地保持和平,除了静观事态发展以外,皇女还能做什么?如果她要驾鸟飞来救亚尔德和纳格宾,反而不得不阻止她吧。
就算这样,一旦知道亚尔德现在的困境,皇女还是来――这么一想,亚尔德感到自己突然有种安心感。
自己有一位可以信任的主人。
这不是很好吗,能有这样一位让自己无条件信任的人。就算在此丧命,人生也无憾。
不过,如果是为皇女好,就不能死在这里。亚尔德必须活下去,推动与北地的和平进程。
「得把纳格宾……找出来」
那是多久前发生的事?记得晚餐的时候,拉兹拉夫还在的吧,不,不在。
那个样子,皇帝……不,该叫他纳格宾吧?不管叫什么,都是在唆使拉兹拉夫杀了纳格宾吧。在他被杀前,必须找到他。
――可是,该怎么去找。
完全使用过去视的力量,能不能追踪纳格宾的踪影?说到底,出城找人这件事真的可行吗?他好歹也算是被监视的人物,既是宾客,也是随时有可能不让其活着回去的犯人。
而且,一旦被人证实他具有恩宠之力,就算活着去,恐怕皇帝……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无论是精神还是体力都不够站起来,亚尔德只能诅咒着白白浪费时间的自己。
(下卷持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