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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尔德呆呆的轻抚着被子上的毛球。
虽然不出意料,刚回北岭就晕倒,其实这样也不坏,躺在床上恢复身体的亚尔德心想,只要自己倒下,就不必为任何问题烦恼了,因为就算想烦恼也烦恼不起来。
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可以算是,我怎么知道,死蠢!之言的具现化状态。
不过,要为此再来上一次晕倒,可就敬谢不敏了。
――太难受了。
痛苦难受恶心,光是回想起来就要哭出来了。再次晕倒敬谢不敏是真心话,可是只要还活着,这样的晕倒,别说是再次了肯定会再再次再再再次发生。所以至少不去往好点的方向去想,可就真的挺不下去了。
“……它怎么又混进来了”
娜奥“去去”的挥手驱赶,雏鸟拍打着翅膀,不过,还是老老实实的从窗口飞出去了。
然后,留下的亚尔德不知为何被狠狠瞪着,明明什么都没做。
“它似乎挺中意我这里的”
为什么自己非得找理由不可啊,虽然不知道原因,却还是这么做了。
娜奥皱起眉头。
“这样很不卫生”
“可是,它擅自闯进来我也没办法”
“擅自?”
“它是从窗口进来的”
“我离开的时候是把窗关上的”
把茶具放在桌上,娜奥走到窗户边,从窗户向外看。然后,朝着窗口下面,再次“去去”地驱赶起来。似乎雏鸟不吸取教训,在外面窥视着再次闯入的机会。
这窗是谁开的,又为什么开,要是娜奥能主动问该多好,亚尔德不由心想。
但是娜奥就不问,只是无言的关上窗,平淡的确认了一下灯火的燃料是否足够后,继续摆弄起茶具来。
“有骑士从北地回来了”
“骑士?”
“用这里人的说法就是,鸟回来了”
说到这里明白了,那应该是第二批派去交涉的骑士们和他们的飞鸟返回了。
这也意味着对商人的搜索打上了句号,派遣那批骑士的目的就是为了协助搜索商人。
――那个男人还好吗。
亚尔德保护了商人的生命,并把他平安带回北岭。不过与之同行的拉兹拉夫却连个面也没见到。还有皇女的一名骑士也失踪了,那之后,有什么消息吗?
身为阿=巴鲁斯的陆希露走出了高塔,并与她的养父拉兹拉夫一起汇合,莱曼朵会如何对待这件事?
“如果有人要向大公做汇报,我要求他们以书面方式提出。文字要简洁,如果长度不会有碍于大公的身体健康,我才会转交”
亚尔德苦笑了。娜奥既没杰沙鲁特老爹子的武力,又没皇女那般的权力,可是,在管理病人健康方面,是北岭最大的权威人士,所以,几乎没人敢反对。
托她的福,从没完没了跑来找帮助的来访者中解放出来,不过因为收不到任何情报,感觉有些干着急。
我可真不知足啊。
“我想去个地方”
“大公要是有个万一,公主殿下肯定会伤心的。在公主殿下回来前,让您恢复健康,是我的使命所在”
她把一个茶碗递给起身的亚尔德,接着端来一个小碟子,里面摆着一颗黑乎乎的药丸。
亚尔德一口吞下药丸,以最快速度用茶冲下去。之前曾经吃过苦头,这种药苦到难以想像,他大概永远也不会忘记。
“公主殿下有联系吗?”
娜奥放下小碟,向茶碗里补充茶水。
“没有特别联系,只是定时与传达官殿下联系而已”
亚尔德好不容易硬撑着返回了北岭,可皇女却不在。
听说她是去阻止四皇子的处刑。在听到这个消息后,亚尔德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失去意识了。
详细情况,还不明白。
就连留守的依斯亚姆,皇女也没有告诉他详情,只说皇室内乱就匆匆离开了。皇女好像说了只要她去,事情就有转机之类,亚尔德却并不看好这点。
皇帝确实很宠皇女,但还没到会去改变自己决定的地步吧。
事态似乎尚不到定论阶段,指责二皇子集结兵马意图不轨似乎成了契机,四皇子一方搞不好会失去立足点。如此露骨的去拖二皇子的后腿,就算有银鹫公插手也不奇怪。
――如果有什么变数,那应该是来自五皇子……
与之会面时的不快感,会影响自己预测的精度吗?确实有可能。
“杰沙鲁特有什么联系吗?”
娜奥看着空空的茶碗,问道,
“您要再来一碗吗?”
“不用,足够了”
“无论哪里都无特别报告”
“陆伊那里也是?”
“无论哪里”
不仅是皇女,连杰沙鲁特和陆伊都没消息。
杰沙鲁特去调查私矿,陆伊一开始陪皇女去了帝都,不过眼下应该在博沙国,两边人都没有回来,也没传回什么紧急的消息。
亚尔德返回的事情,通过传达官,皇女已经知道了吧。不过却没有告诉杰沙鲁特和陆伊。毕竟表面上亚尔德一直待在北岭睡大觉,所以不可能大张旗鼓四处通报他回来了,特别是现在,如果陆伊和杰沙鲁特不主动找上门,还真的没有与他们取得联系的手段。
没办法把握情况,竟然会如此让人着急,亚尔德实在没想到。
事已至此,只有派骑士通知他们北岭宰相身体恢复的消息,就算会有麻烦的报告送来,又或者要寻求对策……也只有忍了吧。
不过,真的好吗?
――到底怎么样啊?
悠闲睡大觉的机会,可不多。不应该趁机好好偷懒一把吗?
看着不知该如何折腾身体的亚尔德,娜奥平淡的说道,
“刚才已经说过,如果有必要的文件,会请他们用书面方式提出,如果是不惜危及大公生命也要立即传达的紧急要事,才会允许他们当面陈述”
“……对不起”
娜奥竖起眉毛。
“您为什么道歉?”
“在下似乎有些着急了”
听到亚尔德的坦白,娜奥表情未变的答道,
“就算再急,也不会有什么好事”
“娜奥女士,真是忍辱负重。对我这样怪癖的病人,也能应付得当”
“因为这是我的工作”
――果然她觉得自己是个有怪癖的人啊。
嘴上说自己怪癖什么的,其实是为了伪装成听话的好病人,但娜奥却没有否定他的客气话,稍微有些打击。
――不对,不是这样的吧。
被她认同应该高兴才对吧,怪癖有什么不好?谁理你啊,死蠢,不能忘记这才是自己的本质属性……遗憾的是,这些话面对娜奥实在说不出口。话说回来,该怎么与她接触,倒是有些好奇。
娜奥的反应一概冷淡。
亚尔德返回北岭的时候就是这样。
记得当初避开众人悄悄进入厩舍,不巧被正好在场的塔卢琴看见,当时塔卢琴可是相当为自己担心的样子。厩舍长也用他的方式表示了担心。之后,厩舍长和阿尔萨 尔,大概还有纳格宾一起,把自己从屋顶上转移到了房间里,而在那里迎接亚尔德的娜奥,则是一副冷淡的表情。刚想对她说两句感谢她能为了自己走出房间之类的 话,娜奥却只是淡淡说了一句,送到床上去。
生气了,所有人都注意到。
说起来,娜奥原本就对亚尔德没什么好感。毕竟亚尔德有多次乱来的前科,最后为他在健康上擦屁股的都是娜奥。要是她有好感,那才是怪事。
把亚尔德搬上来的男人们,快手快腿的完成了受命的事情后,连个招呼也不打就窗口走了,就像在逃亡。
被扔下的亚尔德,因为早已经昏了过去,所以还算好的。不然,肯定是要当场面对沉默+打量+下药的三重拷问。
一觉醒来,终于能进行常人程度的思考与对话,确认状况后才知道,原来杰沙鲁特去了私矿后,把房间伪装成好像亚尔德一直在养病的正是娜奥。
向她道谢,对方只回了一句‘不必谢’,感觉好像是被突然拒绝似的。
被拒绝的印象,大概不是错觉吧。不过也不能就这样老老实实的一直躺着。
从床上挺起身,头虽然还是晕乎乎的,但热度已经退了,身体正在恢复。这样下去,再有两、三天应该就能回去工作了。不过这么一来,大概就没有机会与娜奥平静对话了。
“能陪我说一会儿话吗?”
“那不是我的工作”
“不过你刚才不是把鸟儿赶走了吗”
“因为那个不卫生”
“生病的人,胆子会变小……有人在身边,会觉得可靠。独自去渡过时间,会感觉非常不安”
娜奥的回答,过了一会儿才出现。还以为她大概会奇迹似的发发善心,但不是的,娜奥只是淡淡指出道,
“鸟儿是做不了大公说话对象的吧”
“是啊,因为我读不了鸟儿们的心。不过,与鸟儿在一起会觉得轻松。而要是人的话,我还是会选择对话的方式”
“是吗?”
娜奥的回答就这么一句。
亚尔德放下茶碗,重新躺下。
“刚才的药,会让下犯困吧。直到在下睡着,请稍微作陪一下如何?”
“……大公,只要下令不就行了吗”
“那可不行,娜奥女士可不是我的属下,您是皇女殿下的药师,也是医生”
叹息般,娜奥说道,
“您似乎一点都不明白所谓的贵族是什么”
“我并不想明白”
“即使这样,您应该至少有所了解”
亚尔德微笑道,
“为了公主殿下?”
“是的”
“娜奥女士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公主殿下呢”
“大公又怎样?”
“哈?”
稍微犹豫了一下,娜奥说道,
“不也一样吗?在这点上,大公和我差不多”
“在下应该没那么彻底”
“那么,我也是的,不算彻底”
“您可真顽固啊,娜奥女士”
娜奥既没否定也没肯定,只是沉默的站着。对她来说,亚尔德不是个可以随便交谈的对象吧。
事实也确实如此,不过眼下两人间的距离稍微近了些。
“请坐”
这听起来像是命令吗?
不管怎样,娜奥在椅子上坐下了,这样就能再让她逗留一会儿。
“那么,就当是一样吧。无论是娜奥女士,还是在下,在这点上都一样,在下同意”
这话听起来好假,不过娜奥保持沉默。
亚尔德继续说道,
“在此基础上,我有件事想请教您”
还是沉默。
窗外,传来翅翼声。雏鸟们似乎正在打算进来。娜奥应该也听见了,表情却无变化。
“您是否得到了来自西华神的恩宠之力?”
大概是猜到了亚尔德的这个问题吧。娜奥平静的,以几乎看不出情绪波动的口吻说道,
“我不知道”
“……不知道?”
“我是西华的子民。医疗之神,治愈之神,掌管生命者,拯救之手――各种各样的称呼,总之,我生于信奉西华的一族,传承知识,接受训练。我能肯定的是自己身为西华子民的身份,因为那是我的出生与成长”
娜奥的声音让人联想到沙漠中吹过的干燥热风。黄砂尘烟的景色,广漠的不毛大地与天空,永远不会遗忘的那次横穿沙漠之行。
游走在生死边缘的危险世界。
“您数次把我从死亡深渊中救起”
“那是我的工作”
“也是为了公主殿下?”
“是的”
试着再深入一步。
“就算是您的工作,如果没有匹配的力量,也是无法完成的,您不这么想吗?”
西华的恩宠――又或者是邪神的力量。
娜奥沉默不语。
“普通的药师,也能做到您这样吗?”
“要看药师的本领”
“在下提问的方式可能有问题,重新来过吧。不借用非人的力量,也能做到与您一样的程度吗?”
“我不知道”
“……是吗”
“讨论复杂的事情,有碍大公的健康”
“我就是喜欢复杂的事情啊”
娜奥又叹了口气。
“不明白的事情,就算再怎么问,我也无法作答。我的力量到底是西华的恩宠,还是邪神的诱惑,我也不知道。对公主殿下,我也是这么回答的。”
“原来如此”
“我希望是西华的恩宠,但恐怕不是”
她说的非常平淡,亚尔德差点就错过了。
“您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我不知道”
娜奥的回答简单。说起来,她很少含糊不清。要么直言不讳,要么就是沉默。
这一点上与皇女很像。话说回来,皇女无论对什么事都一幅断言的样子,沉默倒是很少有的。
“您的意思是,如果是恩宠之力,应该能清楚明白?”
“这也是原因……西华的别名是伤病治愈之手,大公是否听说过,为了获得恩宠的修炼中,有一环是必须亲身去体验危险的疫病”
“传闻是听说过”
杰沙鲁特告诉他的,西华的子民,要能逃脱绝症,所以要进行相应的修炼。
“我从没患过那些病”
娜奥的声音中,不带感情色彩。
不会生病这种事,一般来说应该感到高兴。但如果生病也是修炼的一环,那可就不是什么好事了。为了获得特别神选治疗者的资格,首先就必须去生病。
娜奥安静的抬起视线,直到这时候才发现,原来她刚才一直低着头。
她直视着亚尔德的眼睛,说道,
“我连生病也不会”
“那是――”
“体力不支时感到的手足沉重感,发烧时的病痛,这一切都是治疗者必不可少的经验。正因为体会得到,才能去治疗。那便是西华的方式。可是,我却摆脱不了健康。我不明白病人的痛苦,就变成为了治愈之手”
“那真的是必须的吗?一定要知道伤病的痛苦吗?”
“是的”
“甚至不惜自己生病?”
“大公应该是知道的吧,我对大公很冷淡。那是因为你的在痛苦、难受,我都不懂。我知道那些真正的治愈之手是什么样,绝对不是我这个样。对他们来说,治愈的方式,首先是从与病人共享病痛开始的”
“说起来,你好像说过……很遗憾我又活了下来之类的”
“是说过”
如果明白亚尔德濒死的痛苦,恐怕这种话就说不出口了吧。不过,如果是同情他在死亡线上折腾那么多次的话,也是有可能这么说的。不过娜奥的话中,没有带着这类的同情。
那时候亚尔德有种被鄙视的感觉,可以说那时候的娜奥看他,就像在看一个不珍惜身体却又赖着不死的找死鬼。
这样不体贴病人的治疗者,对患者来说确实难以欢迎。不过,她肯出手治疗自己,就已经感激不尽了。对病痛的不了解之类,其实不是什么大问题。
亚尔德实话实说道,
“不过,仅凭知不知道病痛,就能判断是否具有恩宠之力了吗?”
“一开始,我就说过了,我自己也不知道。不过,那并不是一件小事,大公,对西华神来说,那便是一切”
“你是说,一切?”
“是的”
“难道药物与医术的知识都无关紧要吗?”
“那是基础技术,刚才也已说过,那些与特别的力量无关”
――不好对待啊。
没想到娜奥居然是个这么会说理的人。作为理论战的对手,相当的强大。
“你身上的特别力量,是在出现的当时,就立即判明的吗?”
“是的,我是在修行中发现。我们那时候负责照看瘟疫病者,比我实力差的人一个个都病了,唯有我没有事,就在我诅咒为什么自己不生病的时候,那个声音出现了”
娜奥发出微微的颤音。
停了好一会儿,她继续说道,
“我相信那个声音”
“那声音是什么?”
“我记不太清,似乎不是语言……可以说只是一种单纯的感觉吗”
“你感至了什么?”
娜奥吐出一品气,再次低下头。
“声音问我,想不想要治疗他人的力量”
她是怎么回答的,自然不必问了。
“肯定是想要的吧”
“我立即就这么回答了,想要。然后那声音中传来了光。事到如今也许说什么都晚了,可是在当时的我的眼中,那就是神。那是西华神承认了我的努力,然后那东西……扑了过来”
娜奥的声音在往下沉,虽然还保持着冷静,眼中却失去了光泽。
这也难怪。
大概把自己关的房里的时候,想了很多吧。过去自己面对的考验与诱惑,为什么当时没有去战胜。
“那没什么值得羞愧的”
哎?娜奥小声惊呼,同时反起头,看到了她的眼睛。
亚尔德又说了一遍,
“那没什么值得羞愧的,你只是希望治疗病人,那就是你的本心”
“……你和公主殿下说了一样的话”
啊?这次轮到亚尔德惊呼了。娜奥笑了,久违的笑容,说起来,她很少笑。
笑容很快收敛消失,恢复了一直认真表情的娜奥说道,
“我不是什么出色的人,这我自己最清楚不过了。即使如此,只要能为公主殿下尽力,我就会努力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你早就已经决定了吗?”
“因为被哭着拜托,我无法拒绝”
“被公主殿下?”
“她握着我的手说我是她不可少的,如果无论如何都不想使用力量,那就不必使用”
说到这里,娜奥站起身,把茶具往盘子上重新摆好,她的动作平静又随意。虽然她的懊恼不会结束,但至少此刻她恢复了自我。
应该不会像上次那样崩溃了。
“这就说完了吗?”
“再深入去,就是我的公主殿下的秘密了”
“秘密”
“您好像说过,秘密这种东西有再多也无妨吧”
“哈?”
“大公,应该是对公主殿下这么说过的”
亚尔德眨了眨眼,眼眸有些沉,大概是药开始起效了吧
“我说过这样的话吗?”
“我说过很多次,大公一点都不理解公主殿下”
“揣测高贵皇族的内心,对我这样的下人来说未免太有难度了”
娜奥停下动作,仰视着亚尔德。
“刚才那种蠢话,希望您不要再说第二次”
“这是,蠢话吗?”
“您不会真的以为,公主殿下是在意身份地位的人吗?”
娜奥的声音很冷,似乎很生气。
得缓和一下气氛,亚尔德反射性的点头道,
“是啊,那个,换言之……哦不,你说的对,不过话虽如此,可是――”
“可是有些无法消除的差距,那才是公主殿下在意的事情”
“哦,是的……你的意思是?”
娜奥叹了口气。
“您还是趁早休息吧,切记刚才那种话,绝不能当着公主殿下的面说”
“哦”
“还有,有一点我需要让你明白。大公您之所以不可替代,并非出于什么高贵的身份地位,而是出于一颗少女心”
“啊,这我不明白”
看着立即作答的亚尔德,娜奥也同样迅速的回复道,
“那就拜托您努力去明白吧”
“……我会努力的”
“这世上有些事仅仅努力是不够的,必须得出结果才行。想必您应该也是明白的,那么失礼了。我会与传达官定时联系的,直到有回复前,请您多加休息”
北岭最强的其实是这位娜奥女士吧?有没有这种说法啊?想着想着,亚尔德的意识渐渐沉入沉眠之中。
2
总觉得,不对劲。
来自皇女的定时联络,自己听到的总是一些单方面留言。直到这时候,亚尔德才回想起来,皇女似乎习惯以临的状态来对话。
所以,才觉得不对劲。
要求与皇女直接对话,却被传达官以皇女殿下公事繁忙为由拒绝了,甚至没有向皇女请求一下,就当场拒绝。大概是早就被关照过的吧――无论亚尔德说什么,都别理他。
还真滴水不漏,大概有什么不便被他发现的内情吧。
皇女的第一命令大概是严禁亚尔德离开北岭。
虽然王与将军都不在的情况下,由宰相亚尔德留守是理所当然的,但至今以来的事实证明,这种理所当然非常不靠谱,有种被关起来的感觉。
离开北岭有七天的极限,所以鸟儿会回来替换。而且皇女自己怎么能长期不在北岭呢?疑问已经掩之不去,但还是没想到竟然只有库拉露回来。
在帝都待如此长的时间的意义是什么?
带来情报的是纳格宾。
“听说是守在四皇子的屋子里”
“……你说的是吾王?”
“准确来说,她是挡在四皇子房间外面,如果她不在的话,陛下肯定会那个……您懂的吧?为了不变成那样,她主动当起了门卫”
难怪回不来。
“那么,你怎么看?”
听到亚尔德的提问,商人莫名其妙。
“我?我能有什么想法”
“你觉得如果吾王回到北岭,四皇子的小命真的会不保吗?”
“您竟然敢这么谈论龙种的事情……”
虽然亚尔德教训踏野郡太守的亲戚时,说过不准对龙种出言不逊之类,不过,现在可不是玩暧昧的时候。
“在下失言了,以后会注意的”
反正只要意思清楚传达就行了,性命攸关的事情,对应方式也自然要变。
说实话,四皇子的生死,亚尔德没什么兴趣。那又不是他的熟人,以后也没打算变成熟人,不过,围绕着帝位的争斗总会出现,考虑到对方是皇女兄长的关系,无法忽视。虽然仅此而已,但也正因此才更觉头痛。
“小人怎么知道啊,真上陛下的想法,小人可实在摸不清”
“是吗?”
“当然是的!完全一点也不知道。也提供不了任何能作为您参考的东西,我什么都不知道哟”
“是吗?”
亚尔德又怀疑似的问了一句,商人夸张的耸了耸肩,大眼睛轱辘转了几下。
“小人怎么可能知道那种事,像大公您这样莫名其妙的人可真不多”
“我倒不这么觉得”
“您想做什么,小人真是完全看不透啊”
哦哦,亚尔德点头道,
“那是因为连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哎,您是说真的?”
“要说有什么无可动摇的野心,那应该只有隐居这么一件事了”
“一般来说,那好像不算是可以称为野心的东西……”
“说的是啊,话说回来,我还没从你那里得到像样的回答呢,到底怎么样啊?真上陛下的怒火,有多么厉害?”
纳格宾嘴里支支吾吾的,眼光瞥了一下房间的角落。
那里坐着的是珐如邦。
北地的商人搜索结束后,他和其他飞鸟一起回来了。
担心黑狼公的安危,夜不成寐,如果没有自己在旁照顾……终日以泪洗脸后,北地那边就放人了……这是来自珐如邦自己的报告。
这会变成怎样的流言蜚语,亚尔德实在不愿想像。
实情据说是塞鲁克找他谈话,问他要不要当陆希露的侍女,这情况实在太诡异,所以只好找个理由走为上策。
也就是说,陆希露顺利与塞鲁克接头,塞鲁克把她当成了保护对象……明明出自自己的指示,却完全感不到安心,这也真是件怪事。
――其实是塞鲁克成了陆希露的保护对象吧。
另一种意义上这才真相,不过,却丝毫也不觉得这样就能安心了。
话说回来,来自沙漠的寡妇这种伪装差不多也快到极限了,幸运的是交换的人员不少,总算是蒙混过关让寡妇从众人视野中消失了,珐如邦终于恢复了他的男儿身,他自称是受黑狼公雇用来自黑狼公领地的护卫。
其实,对这种有可能被当成反贼乱党的亡国王子出现在北岭,亚尔德是极力希望避免的。可是当他恢复了正常判断力与思考力的时候,珐如邦已经带着理直气壮的表情,就任护卫了。要是这时候发脾气硬要把他送走,反而会引来不必要的注意吧。
--不过,珐如邦还真是个不好捉摸的人。
杰沙鲁特此刻又不在,阿尔萨尔有厨房的活要干,让珐如邦担任护卫还真挺适合。不过亚尔德依旧看不透他。
他是为了什么才跟随亚尔德呢?
因为预言者说的那些话?又或者真心觉得接纳沙漠遗民是件大恩?――其他还有什么吗?
完全搞不懂。边这么心想,亚尔德边看向珐如邦,然后命令道,
“你退下吧”
无言的一鞠躬后,珐如邦朝门出走去。商人目送他离开后,视线朝亚尔德这边转回,悄声道,
“那个,不妙吧?”
“什么不妙?”
“那个眼睛哟,眼睛”
说起来,好像是听说过他眼睛的颜色很罕见之类。那么商人话中的意思,莫非是察觉了珐如邦的出身吗。
“你看上他了?”
“……您别说这得这么轻描淡写啊,当然不是啦”
“他穿女装很像的哟”
“这我早知道了”
原来如此,寡妇的身份早曝光了,那么接下来关键在于,是否皇帝那里也收到了报告。
“他在我黑狼公的庇护下,不会乱来的,我也不会让他乱来”
亚尔德抬起头,回视着商人。然后,在商人脸上浮现只能说是微妙的表情后,问道,
“其他,还有什么问题吗?”
“如果您问的话,我可就真的说了哟,小人不会说谎,您明白吗?”
“也就是说如果我不问,你就不说吧,非常感谢”
“您怎么这么缺少紧张感啊”
商人像是抓狂似的,猛的举起双手,却又中途无力的放下。亚尔德忽然想到,这个男人如果像自己一样,心中有一张诅咒人物名单的话,自己的名次搞不好已经排在前几位了。
虽然为他感到可怜,但也不会就此劝他别说了,亚尔德不奢望自己的排名会跌落。
“那么,真上陛下心情甚好?我在这里可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啊。吾王几乎什么也没告诉过我”
“……想必您很担心吧”
稍微想了想后,亚尔德答道,
“是的”
皇女之所以回避直接联系,大概是有什么被亚尔德知道了会不好的事情。
传达官是不会多说一句话的,虽然拜托骑士给黑狼公领地上的代官发去了书信,但代官那里似乎也没有得到什么像样的情报。
另外,宓夏那边的宫庭情报也没什么指望。就算收到了,亚尔德也不便擅自打开写给阿吉鲁的信件,再加上阿吉鲁代替前往博沙国的陆伊,担当皇女的近卫,目前身处帝都。丈夫在帝都,却还往北岭送家书的妻子世上恐怕不会有――这也是宓夏联系中断原因。
顺风耳的杰沙鲁特正在私矿那里展开战斗回不来,从报告中来看,战斗的形势似乎不容乐观,与他交战的是帝国正规军的一支,而领军的是五皇子,看来他与踏野太守之间暗中的瓜葛还真是非比寻常。
虽然内情无从得知,但大概是太守把自己见不得光财产中相当一部分献给了五皇子,以及庇护保证生命安全吧。又或者把事情全部推到管理私矿的商人身上,把责任从太守身上撇清,以求保全现在的领土和地位。
一般而言,后者是不太可能的。游说皇帝介入调停的可能性很低。亚尔德并不认为五皇子有那份才智。
不过,即使可能性很低,也并不就等于零。有机会击溃恶邻踏野太守,就应该好好利用。能趁机抓住五皇子的把柄,就更好不过了。
为了取得确凿证据,请再给老夫一些时间……对送来的消息,亚尔德除了表示同意外,也实在没什么可做的。过了一段时间后,又收到消息,说是皇帝直属的骑士团被派来,五皇子的指挥权当场被夺。为了区区一个矿床,却要磨蹭那么久,也难怪皇帝会火大了。
这样一来,踏野太守算是完蛋了,亚尔德对此很确信。对前往当地轮换的骑士,亚尔德嘱咐的只有一句,千万不要暴露身份。其实因为负责那边的是杰沙鲁特,就算没有亚尔德的嘱咐,也不用担心会出问题……只是亚尔德实在忍不住。
他已经闲得快出毛病了。
虽然不想承认,但他对情报的需求已经到了饥渴的程度。
而就在这时,带着可口诱饵的纳格宾出现了。虽然怀疑会不会是什么陷阱,却同时被一种冲动驱使着,管他是什么陷阱,总之快把知道的通通交代出来。
大概是从亚尔德的表情上看出什么,商人急忙说道,
“那事情的由头是马”
“你说马?”
就好像北岭人对飞鸟的关爱接近于病态一样,帝国人牵扯到马的时候也会变得有些不正常。对骑士来说,那是战场上可以托付生命的东西,这点上来看似乎也不奇怪。不过,他们对马的关爱程度某种程度上也是超出常识范畴的。
换句话说,身为异族的亚尔德来看,那是相当奇怪的。在商人眼中,大概也同样如此吧。
“灰熊公在穿越沙漠时,带了不少名马,这您也是知道的吧?那位大公的伯乐之名至今仍广为流传”
“是的,我知道”
根据被陆伊强行灌输的新晋贵族的基础知识中,确实有这么一号爱马如命的灰熊公。在西边的旧帝国中,皇帝曾对他们一族曾经进行肃清,不仅是人甚至连马也没放 过。灰熋公在确认那是出自皇帝亲手下达的命令后激愤不已。据说他就是在那之后向皇弟表示,如果要举起反旗就算自己一个,而且还是在宫廷之中,当着众人的面 堂而皇之说的,当时在场的眼珠子几乎掉了一地,那便是个如此让人叫绝的人物。
皇弟考虑到那样下去不仅是灰熊公连自己也肯定成为肃清的对象,于是在远征沙漠时也带上了灰熊公。然后在千辛万苦穿过沙漠后,把最适合培养马匹的土地交给了 灰熊公,请灰熊公就任培育良马的弼马温一职,不知道对此灰熊公本人是不是真心接受――在说到这里的时候,亚尔德问过陆伊,到底灰熊公是不是真心接受的?陆 伊却只是轻描淡写的表示,反正现状就是他成了弼马温。
换句话说,灰熊公的工作就是增加从沙漠以西带来的名马的子子孙孙。据说,那工作不仅要记住马名,连马的父母亲属关系图都得倒背如流。
虽然那是亚尔德不能明白的世界,但看看北岭人对鸟儿的反应,多少能推测一些。比如,用好像在说亲戚家孩子似的感觉,又或者更热情一些的讨论哪匹马的孩子怎么怎么了之类。
商人压仰声音继续说道,
“听说马好像被偷了”
“你是说灰熊公的马?”
“准确来说,是灰熊公买卖给金狮子公的马被四皇子强夺了,据说四皇子吃准了牧场的小官不敢拿他怎么样,把包括灰熊公早答应送给金狮子的小马驹在内的总五十匹马,全部占为已有。然后扔下钱就走了”
“……钱不够吗?”
“不是够不够的问题,灰熊公好像根本不要,把钱退回去了……然后那个派去退钱的使者倒了霉,被砍了脑袋”
原来是这么回事,点头想了想,亚尔德问道,
“这消息是从哪里听来的?”
“消息的来路虽然不怎么正规,但绝不是大公您想像的那样”
“不是吗?”
目前情况下,这位商人的情报来源很少。至少表面上,他的消息范围只能城里的佣人,还有脸熟的北岭人闲聊中能得到。
不过,要是作为传达官的话可就 另当别论了。
在那种情况下,向商人传达的情报,全部由皇帝加以控制。纳格宾在北岭的事情,恐怕早就被发现了,那么,该让亚尔德知道多少,也是由皇帝来决定的。
可是,商人却予以否认。
那么,是谁,为了什么才给他的情报呢?
第一想到的是皇女,但那可怕性过低。皇女不想联络亚尔德。如果是身处监视之中不便直接联系的话,以迂回的方式转送情报也不是不可能……可是,可能性太低。
首先,纳格宾不是皇女的传达官。皇女的恩宠之力,应该还没强到能向自己以外的传达官传递消息的程度。
接下来想到的,是一位不太愿意想起的人。
“莫非你的情报源是……长公主殿下?”
“我可什么也没说哟?不过啊,能做得到这种事的,除了长公主殿下以外,还真不做他想呢”
改变龙种与传达官之间的固定联系,单方面切入这种事,对长公主拉琪尔来说确实不在话下,但实在不太愿意想到这种可能性,说得再确切些,不是不太愿意,而是非常不愿意。
然而,现实总是与他的愿望背道而驰。
“她用的是恩宠之力?”
以防万一,还是问了一遍,商人点头。这么一来就想不承认也不行了。
既然是以恩宠之力传达的情报,虽然可以耍一些小手段,但归根到底内容都是真的。
现在可以确定的是,灰熊公的马被四皇子抢了,且那还是金狮子公预定的东西――就是这么一件事。不管哪边都是四大公家,是贵族中的大贵族,然后都成了四皇子的敌人。
――是否还牵扯到与二皇子之间的纠纷?
如果纠纷的对象是二皇子的话,反而好办一些。那位皇子是位做事果断不拖泥带水的人,与他交涉并在平静气氛中解决问题的可能性很高。
可是,对手却是金狮子公。不不,仅仅是金狮子公的话还好办,那是个走一步算十步,注重实利的人。如果有必要的话,他也是会让步的吧。当然,四皇子的评价,肯定会掉到历史最低点。
问题在于……灰熊公。
在帝国贵族的评价中,马是一种特别的存在。而灰熊公的马,又格外特别。
一般来说,对贵族的评价高低,取决于其在军队中的地位。然而,灰熊公虽然身为大贵族,却不担任什么将军参谋之类的职位,他只是皇帝直属天领的马场监察官。
天领与灰熊公的领地相邻,事实上,皇帝就是把一块不用征税的放牧地借给了他。
所以,灰熊公是个富豪。马匹是财产,同时也能争钱。亚尔德曾经作为尚书官,担任过收税的工作,所以他知道灰熊公作为监察官表面上的收入有多少,当初他还同 情过这位灰熊公,觉得光凭这些收入也就够温饱而已,贵族式的奢华生活完全无从谈起。当时还觉得帝国对贵族的未免太小气了,现在知道真相后,才觉得根本不用 给灰熊公什么俸禄吧,反而应该要求他支付天领的租赁费,纳入帝国收入之中。
灰熊公不仅是个富豪,还是实权派。
要是他不肯向某个贵族卖马,那位贵族也差不多算是完蛋了,陆伊当初是这么告诫亚尔德的。虽然亚尔德表示自己要不要马都无所谓,但那是因为他骑不了马,而且还是异族,又是被称为尚书卿的怪人。而正统的帝国贵族,都应该拥有灰熊公的好马。
四皇子不是贵族,而是龙种。可是,要是没有黑熊公的好马还能心平气和……当然是不可能的吧。四皇子肯定是高高在上俯视贵族的,对于世间的价值判断基本,当然不会和亚尔德一样。
而灰熊公呢,是一位敢对西边的疯帝公然叫板的人物。大概是一条筋的直性子吧,对这种人要是和他讲什么损益得失反而会起到反效果,能说服他的,只有对马的理解和关爱。
要说皇帝会站在哪边,当然肯定是灰熊公这边无疑。要是因为四皇子是自己的儿子就偏袒他,那肯定是个假货。就算再怎么昏头,皇帝也不会做出这种蠢事来。
――长公主通知自己这个消息是出于什么目的?
要是列一张捉摸不透人物一览表的话,排在首位的肯定当属长公主。而猜不透她的想法,肯定不是因为亚尔德对女人心的把握不够。而是更加根本性的无法理解。
“是她让你告诉我的?”
“这我可就说不准了,不过,长公主让小人知道这些,总不见得是要借小人之口转告真上陛下吧,我能和大公关系亲近是因为,嘛……您是懂的吧”
“要是有什么麻烦,可就全仰仗你了”
“您就饶了小人吧”
亚尔德笑了,感觉这样的笑容对自己来说真是久违了。
“这段时间你要多保重,你也才经历不少麻烦事吧”
“不少麻烦事呢……”
“不少麻烦事啊”
商人叹了口气,亚尔德也效仿了他。
这么一来,不知为什么对方露出难看的表情。
“大公您叹什么气啊”
“我的人生可叹的事情太多,你不知道吗?”
“我可不知道哟,有您这么出人头地的主人公,叹的是哪门子的气啊”
“你演剧看太多了吧”
这么一反击,商人呃一下语塞了。原来如此,看来他还真看过那个遭亚尔德唾弃的演剧。
“呵呵,话说那个编的真是不错啊”
“请你看清现实,在你眼前的我别说挥剑了,拿起剑来只有跟着剑跑的份,说砍人了,极可能是自己砍自己然后趴在床上不起的软弱男人。明明没干什么苦力活,就 已经这样趴在床上了,那种非我本意的出人头地,你当真觉得我会开心吧?我想要的可不是什么出人头地,而是隐居。世间的一切动静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慢悠悠的 生活才是我所愿。可是,却一直找不到门路,想要安隐生活,就必须丢掉现在的地位和官职,你觉得我要是辞官会被批准吗?就算我叹息叹到死也没用啊,这还要说 吗”
“……您好大一段雄辩啊”
“只要事关隐居,多少我都能说”
听到亚尔德的回答,商人耸了耸肩。
“被您这么一说,连小人也想去隐居了”
“隐居这想法很好,你一定要去试试。可惜,我尚未有机会体验”
“感觉好像上了您的当”
“长公主殿下也在帝都吗?”
“啊……”
在回答‘是’之前,似乎缓过了神来,纳格宾的眉头挤成一个川字形。没去理会,亚尔德继续道,
“能不能麻烦你带个话,就说我会前去打扰她的”
“哦……诶?没问题吗?”
“什么没问题?”
“不就是那个您的健康状况吗”
“健不健康,我不敢保证,所以就不多说了。可能的话,我想与陛下和长公主殿下私底下见个面,免去那些麻烦的手续”
虽然皇帝曾经叫他‘吾友’,还给他直言晋见的权力,但也不可能想见就能见。亚尔德提出见面的要求,如果不传达到皇帝那里,那么就只会被漫无止境的拖下去,这种不高明却有效的找茬,他经历过好几次了。
“不不,您稍微等一等,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
“我觉得还是把那些无聊无用无意义的修辞词给省掉比较好”
商人像是吸不到空气似的张大了嘴,过了一会儿,垂下肩膀,嘀咕道,
“这不对啊,刚才还在说什么不会我为难之类的事吧”
“啊呀,我这样可算是相当自重了哟,你不懂吗?”
商人的脸上就像写了‘你这算什么自重啊’,不仅光是表情,商人甚至忍不住把真心话给说了出来,
“……我就是不懂了”
“你要是再闹的话,我就只好把一些更麻烦的事情拜托你了,而且那些还是你拒绝不了的。所以如果你愿意接受我刚才的提议,便最是明智不过的了”
“还有比那更麻烦的吗?”
“要不要我给你详细说明一下?不过让我多费口舌的话,当然你也不能当成耳旁风,听过就算了,得要接下才行”
纳格宾猛吸了一口冷气。
“大公您啊……”
“嗯?”
“真是难懂啊”
“我觉得也是啊,明明自重了别人也不了解我,我可真的是个难懂的人哟”
“您到底想干什么呀?”
“刚才不是说过了吗,我没什么愿望,一定要说的话――”
亚尔德顿了顿,稍微想了想。
自己没什么特别想做的事,这不是假话。
“北岭王的愿望便是我的愿望”
“您是想实现公主的心愿吗?”
“是的”
“那么,大公您得长命百岁才行”
听到商人的回答,亚尔德一笑了之,
“那已经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
“这可不好说呢~~您要是少死撑着点,又或者少闯入危险的地方,倒也不是不可能……”
“你这算是在劝放弃见真上陛下和长公主殿下吗?”
商人眨了眨眼。
“不不不,没那回事”
“那么,该怎么办呢,要向你说明一下什么才是更麻烦的拜托吗?听了说明后,你能不拒绝我吗?”
“不,不必了。小人还是愿意接受简单点的拜托。不过啊,不管哪样,都拒绝不了您啊”
反正横竖都是一条路可走,看着在那里嘀嘀咕咕的商人,亚尔德点头道,
“说的是啊,那么,就拜托你了。就说我会在后天傍晚晋见”
“唉,可是,至少等我确认那边的――”
“请他们调整一下吧”
纳格宾的回答是一声惨叫。
“您是说要我去让他们调整吗?!!”
“其他还有人吗?一切都靠你了,拜托了哟”
“……求您还是别太相信我吧”
“我明白你现在的感觉,因为我也常有类似的体验”
这句真的是大实话+真心话啊。被别人依靠有多麻烦多累,自己可是再清楚不过了。
“您要是能体谅小人的难处,那就放过小人吧”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我已经很自重了”
这次商人只是无力的垂下肩没说什么,似乎已经死心了。听听他长叹一声站起后,就像怕再被找麻烦事似的,草草告辞退出了房间。
看到擦肩而过走进来的珐如邦,亚尔德出声道,
“你去厨房,让他们准备便携食物”
“准备多少?”
“二名骑手,二天的份。出发时间在日落前,还有,向娜奥女士也说一声,请她准备一些方便远行时服用的药物”
“那我呢?”
“你停下,这里有工作留给你”
得让珐如邦盯着娜奥,身怀与邪神水火不容之力的他,可以在娜奥被恶神完全控制时,立即发现异常。知道这点,对娜奥自己来说应该也能放心一些,虽然同时也会招致她的不快吧。
“可是”
“你明白吗?你光是出现在这里就已经很危险了,更不要说去帝都了”
“再危险我也――”
赶在珐如邦说出傻话来之前,亚尔德打断了他。
“你似乎只考虑自己,这样我很难带上你”
这话的效果立竿见影。
对低头沉默的青年,亚尔德又补上一刀,
“如果黑狼公领地受到怀疑,那些好不容易活下来的沙漠遗民们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在等着他们?如果只是我个人的话还算好的,要是连吾王都牵连进来,就没有人能再庇护你了。你想过这些吗?”
碧绿的眼睛会是灾难之源,难得纳格宾给了暗示,当然不能无视这份情报。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珐如邦还是想反抗,
“我应该保护大公”
“是因为预言者这么说过?”
他嘴巴打结了,珐如邦低下头。大概实情就是这样,但如果承认,会招来亚尔德的反感,这他也是清楚的。
――结果,还是预言吗?
这里没有坦达神的气息,那时候在北地曾经如此清楚出现的神,如今却仿佛泡影般感觉不真实。
连被附身过一次的亚尔德都不能完全相信,那么其他人真的会相信吗?一边为失去的每分每秒而怜惜,却又说着既知的未来,试图干涉现在,对这样的神,亚尔德实在谈不上喜欢。
哦,要说不喜欢的话,这形容似乎不确切。虽然对那神也有几份同情,可是一定要说的话,那应该是厌恶。
明知预言对人心的影响,却毫不踌躇的使用力量,这样的傲慢让亚尔德不爽。
而且,就算神的力量有多么强大,以预言为根据来解释自己行动的合理性这种做法,实在为他所厌。
就算不说个人的喜好,仅仅是靠那不着边的预言,当然不能同意珐如邦的同行。
“要是带你去了帝都,一旦你的身份被人察觉,我可就死定了,那岂不是与你的本意相反吗”
“可是,如果与您同去会有危险,预言者应该会告诉我的”
“难道你以为她会把将要发生的灾难全部一个个向你解释清楚吗?预言者没那么有空,神也没那么闲,也不可能有那么闲”
“可是――”
“我觉得坦达神是个太啰嗦的神,可能的话我希望他安静点。不过,即使这样的啰嗦神也不可能把一切说得清清楚楚。他只会在关键的时候,需要正确选择的时候, 需要给心注入胆量的时候,才会降下神旨。神并不是否定人以自己的智慧去思考去判断去行动。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单纯只是想与我同行,却不考虑危险性硬要跟着 去帝都的话,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在我看来,你是拒绝去思考自己的想法,把责任全部推给预言者。这是糊涂胆怯的丑陋行径”
严苛向他喝斥后,珐如邦的脸色变了。
亚尔德稍微放低了一些声音。
“好好想想,不要放弃思考的自由。现在你需要的是好好思考,我命令你留下,因为这里有留给你的工作。但你出言反对,那么你有什么可以让我相信应该带上你同行的理由吗?你能说服我吗?”
“……不能”
看到终于承认失败的珐如邦,亚尔德挥了挥手,
“明白的话,你就先走吧。放心吧,我会再找个本事厉害的护卫”
3
心不在焉的亚尔德,坐在阳台的长椅上。哦,要说是坐的话,身体未免有些不太端正,但要是说趟着的话,又没有那么完全,就是这么一幅似坐似躺的样子。
要是就这么睡着,脖子腰腿肯定会痛吧,虽然如此,但一边在舒适的晚风吹拂下,一边眺望落日,确实有种昏昏欲睡感的强烈诱惑。
一旁小桌上,放着一杯淡淡香气的热茶,和摆着点心的小盘子。把急匆匆拿着账单来报告的代官赶走,严命谁也不要放进来后,才有了这份悠闲的时光。
不像北岭那样总是有守卫在外面盯着,窗户大门都紧闭,在风中静静消磨时间更是想都不用想的――当然啦,北岭的风和这里天差地别,吹个小风什么的就能冻死亚尔德。
亚尔德很清楚,这份自由的时间很快就要到头了。
“主人”
听到这一声轻呼,亚尔德从靠背上抬起头,朝房门方向看去问道,
“什么事?”
“我把晚餐送来了”
“时间尚早吧”
“厨房里的人关照说,您需要少食多餐”
“哦是吗”
首先端上的是热羹汤,史莉娅把带着小盖的陶壶放在桌上,然后扶了亚尔德一把,帮他起身后,她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
“您好像又瘦了”
“我不觉得啊”
“可是您的手……好像比以前更加皮包骨头”
“那是因为你在拿自己做比较吧?比起女性的手,我当然是皮包骨头了”
把亚尔德的手放在自己手上比较的史莉娅,忽然发现自己这样做是极为失礼的,脸立即红了起来,放开手,弯身道,
“非常对不起”
“没关系,看来是我让你担心了”
不是那样的,嘴里轻声说后,史莉娅端起盛着点心的盘子。
“不是这个意思”
“嗯?”
揭开羹汤的盖子,朝里面打量的亚尔德抬起头,看着史莉娅。事到如今才发现去年大意的以为她是少年的自己真是够马虎的,再怎么看这都是个女孩子。
“好久没有见到您了,本来想说的不是这些,我一直在想该怎么说……”
“一直在想?”
这是说在亚尔德不在的时候,一直在思考等他回来该说些什么话吗?
看着低垂头的史莉娅,不禁有些藏不住苦笑。她外表看上去已经是大人了,但内心其实还是个小孩吧。
“是吗?我不在的时候,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吗?”
“没有的事”
按照道理来说,亚尔德现在相当于是史莉娅的保护人。因为有他在,史莉娅才能住在这里,如果他经常不在的话,大概会让史莉娅很不安吧。
眼下这座大公府邸中有很多都是从上代就在此工作的仆人,且与史莉娅的习惯风俗大相径庭。看到她这么个从外面来的,受大公偏袒的新人,肯定会有人觉得不舒服吧。
不过,就算问史莉娅,估计她也不会说是谁吧。因为她就是这种自己去忍受的性格,亚尔德的直觉这么告诉他。
“那个……”
亚尔德用眼神示意她继续说下去,史莉娅稍微支吾了一下,还是把话说了出来,
“您能平安归来,我很高兴……大家都很高兴”
这就是她苦思出来的迎接词吗?面对这句平凡的迎接词,微妙的不知该怎么回答比较好。
“少了我这样麻烦的病人,就没那么多事要做了吧”
结果,还是这么随便糊弄了一句,结果史莉娅低下头,嗯了一声道,
“主人不在了,很好多事都很困扰,没事可做,总觉得……闲不住”
“你太勤劳了,要是我的话,就算没活可干,也总能打发时间”
“是吗?”
“就是啊”
“那么主人要是一直打发时间就好了,不会被北岭招唤,也不用去帝都飞来飞去的,就这样悠闲的生活,那么,我……大家也都会觉得放心”
“可是就算我在这里,也有各种事要处理”
“只要您下令的话,我来帮您堵住门不许别人进来。主人如果想休息的话,这里是没有人会违逆的。应该说,大家会高兴才对。就算是代官先生,我也不会让他来打扰您。要是再有像刚才那么多的文件,我就把他赶走,我会一直守在门前”
好蛮力的方法啊。
苦笑着,亚尔德回答道,
“是吗?我不在的时候,是不是担心我会倒在某个别人发现不了的地方?”
“当然是啊”
当即回答之后,大概是觉得似乎说得太多了,史莉娅又露出为难的表情,紧接着又严肃的低头看着亚尔德。
还以为有什么大事,却不想她指着食器接近命令似的说道,
“请快吃吧,我会看着您全部吃完的,这是大家的要求”
“准备真是周到啊,对了,能为我再准备一个餐盆吗?一个人吃晚餐,有些无聊”
“唉?”
远方天空中浮现的黑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大。
“有客自天空来,就算你在房门前守着,也挡不住他啊”
史莉娅皱眉望着窗外,等发现亚尔德正看着她,才慌忙低下头,脸变的红红的。
“非常抱歉”
“你为什么要道歉,他是我叫来了,要是被你赶走了我会为难的……好了,去厨房吩咐他们准备些吃的,侍奉我这样任性的主人,算是他们倒霉吧,就说我说的,他们尽管抱怨好了”
鞠躬转身正要走进度,史莉娅突然停了下来,
“总是对别人的优先考虑,自己的事却放在后面,这样的绝对不算是任性。主人,请您尽管对我们提任性的要求吧”
看她一脸严肃的表情还以为要说什么,结果说的就是这个吗
“那是你误会了,我只做自己想做的”
“可是”
“我不会做自己不认同的事,这是真心话哟”
看上去像是要反驳似的,但史莉娅最后还是无言的离开了。
过一会儿后,从露台降落的客人到访了。
“沙漠那边,就连天上也是沙尘,真是受够了”
掸拂了一下脱掉的外套,放在屏风上,接着取来让鸟儿休息的用具,再次返回露台。大概是看到桌上摆的膳食,知道没有立即出发的必要吧。鞍具等装备必须取下,虽然那是为了鸟儿,但从根本上说还是为了人自己。不骑的时候,就立即把装备卸下,这是对鸟儿的礼貌,厩舍长是这么说的。
也就北岭才会对着鸟儿用礼貌这个词。
结束了卸装备后,回到室内的陆伊转动椅子,面向亚尔德。
“不先漱漱口吗?水在那边”
因为不知道鸟儿什么时候到,在间房的露台上常备着水壶。定时换水也是史莉娅的工作。就算亚尔德不在,她应该也没那么闲。
不过应该没有为骑手准备用水,陆伊耸了耸肩答道,
“哈曼说感觉到一股来历不明的强烈敌意,到底是谁啊”
――敌意?
哈曼是陆伊专用的那只鸟的名字。虽然鸟儿能觉察人意,但拉开距离后,依然能觉察的对象,是极为有限的。
在思考是何人散发的敌意时,陆伊从亚尔德藏酒的地方,自顾自取出酒瓶和杯子,看他一幅驾轻就熟的样子,连劝阻都没来得及。
“也许真该让她把你赶走,你知不知道那瓶酒要多少钱啊”
“视进货的渠道不同,价格也有所差异吧,不过行情价确实很烧钱就是了,您说要赶我走?为什么?”
“刚才仆人想说服我让她把所有打扰我休息的人通通赶走,而就在说的时候,你来了,如果真能赶得了,我也想让她试试啊……你所说的敌意,大概就是这个吧”
陆伊动作流畅的倒着价值不辈的好酒,干尽一杯后,舒服得呻吟了一声,
“活过来了。您说的我懂了,就是上次帝都的那个小丫头吧,听说好像她有传达官的天赋之类,能让鸟儿受惊,也就不奇怪了”
“她大概有贵族的血统”
“……您说的没错”
陆伊苦笑着,点点头。
“你想说什么?”
“不不,我只是刚刚和哈曼聊了几句,对了,她本人知情吗?”
根据占卜,史莉娅似乎有银鹫公的血脉,这份情报是阿吉鲁的夫人送来的。考虑到她身上传达官的天赋,无论父母是谁,总之肯定有贵族血统。
“我推测她的父亲可能是帝国人……其他的就不清楚了”
哦,陆伊一边倒着第二怀酒,一边皱起眉头。接着,朝房门那边瞥了一眼,然后注意力又转回到好酒上。
“这样也好,也许吧”
就在陆伊嘀咕的时候,房门开了。
虽然陆伊向来对女性很亲切,但基本上仆人不在他的视野中。大贵族的公子哥从小就养成了对仆人这类存在无视的习惯。
不过,当然不是完全不放在眼里,比如现在他在装着不经意的打量对方,这倒也算是蛮有意思的。
“大公还没用餐……”
听到史莉娅的小声嘀咕,亚尔德急忙拿起小勺。把另一个盆子放在陆伊面前后,史莉娅鞠躬离开。
看到握着勺子的亚尔德,陆伊偷偷一笑道,
“老师,您受欢迎的方式总是很独特呢”
“……什么意思?”
“比方说,热衷于管理您身体健康的仆人总是不断出现之类的?”
亚尔德有种胸口堵住的感觉。
“你是指杰沙鲁特?”
“对啊,以那位老爹子为首。哦,不对,或许公主殿下也能拼一下吧。还有刚才的小丫头,真的是不胜枚举呢”
“……那是因为我需要健康”
“说得好,请为之努力吧”
陆伊笑着,几口就把自己面前盆子里的食物吃得精光,同时把酒杯也清空后,一边继续倒酒,一边问道,
“话说,是今晚就出发去帝都吗?”
“不,今晚你先休息一下。就算你撑得住,我的体力可不能保证。我才从北岭到这里。马上去帝都的话,我可没有信心能动得了”
举起怀子,陆伊又露出笑容,
“哦哦,这是个很明智的判断”
“这样你就能喝个够了吧”
“知我者大公也,不愧是我的老师……看来能请教一下细节情况了。飞到博沙国找到我的骑士,说得不够明白。只说您要求我同去帝都,本该在北岭好好养病的您,为什么要去帝都”
“还是让我先问吧,本该和王同行的你,为什么会去博沙国?”
回到北岭后,通过轮换的骑士得知陆伊的情况,但所知道的只有他奉皇女之命去了博沙国,其他便一概不知了。二皇子那边既没有传来什么作战的消息,也不像是为 了派人监视那里。虽然陆伊的实力之强是众所周知的,但如果有哪个想不开的直接举兵攻打二皇子的领地,单凭陆伊一个人是不可能派上多大用的
可是,陆伊耸了耸肩,答道,
“这种能打击我食欲的话题还是先放一边吧,北地那边的情况如何?”
――什么叫能打击他食欲的话题?
虽然觉得这不该先放一边,但关于北地那边一连串事情,确实需要向陆伊细说一番。所以亚尔德决定由于由自己启头,作为使节进入北地时,昏倒被送回来的事已经和皇女说过,所以陆伊大致应该知道经过,不过反正时间有多,还是由自己直接细说一下比较好吧。
进餐按照之前史莉娅叮嘱的那边,以少吃多餐的方式进行,这顿晚餐正好适合亚尔德讲述漫长的故事。
餐后,关照送茶来的史莉娅,不要让再让人来打扰自己,惹得史莉娅板起了脸。等少女离开房间后,陆伊笑着指出道,
“她大概以为大公您要准备彻夜长谈了吧,她是在担心您哟,老师”
“……我不准备熬夜”
“那您追上去告诉她如何?就说我不会熬夜的,放心吧。她听到估计会喜极而泣的哟”
“你喝多了吧”
本想提醒他适可而止的,但骑士却毫不在乎的继续喝,“这点酒不在话下”骑士一笑道,
“一根筋的方式,会有些沉重。单方面的好意,有时候也会伤害到别人。那个女孩子还不懂这些道理吧”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一个人向另一个人付出的感情,肯定是要回报的。感情就是这样一回事,无偿的爱,不过是吹出来的东西。如果有人在你面前说这种鬼话,那就绝对不可以相信这种人”
“受教了”
“感情,就是一场交易。没有能彼此交换的东西,便没有存在意义。人所递出的好意,就和剑一样。那是一把剑柄朝着对方,剑尖朝着自己的剑哟,如果知道将之退 回就会伤到对方的话,那么越是温柔的人越会犹豫。明明不想回应,却又勉强自己。敌意是坏东西,善意是好东西。但感情才不是这么单纯之物。如果是为对方着 想,有的时候就不得不收起自己的善意”
说到这里,陆伊似乎忽然发现自己说多了。泛出微笑,视线朝酒怀落下。
就像在与酒说话似的,他结束了话题,
“纠结于自己的爱情,从根本上来说,最在乎的其实是自己。即使如此,还是宁愿投入爱火之中吗?这算什么啊”
与此类似的话语,亚尔德曾经听过。
――你连自己也不爱,所以,不会理解爱。
虽然那是个不太愿意想起的人,但这句话应该还算是含蓄的,她算知道什么是爱吗?
“不好说啊,我也不懂。不知爱为何物的华之骑士,好像很难想像啊”
“是吗?偶尔,我也会怀疑,自己对于爱情到底知道多少”
“那肯定要比我强得多了”
对此,陆伊嗤之以鼻,
“以老师的爱情观来做判断基本,这可真是不好说”
“是吗?”
“不过,如果是亲情,老师可比我清楚得多吧。刚才您说的话,让我更加觉得如此。老师您肯定认为,大人就该好好养育孩子,给孩子一个像样的家。您之所以会这么想是因为您知道什么是亲情,并且相信亲情呢”
这该怎么回答啊,亚尔德有些犹豫。最后还是把自己第一句想到的说了出来,
“你应该也知道什么是亲情吧”
想不出其他该说的话。
陆伊挑起眉毛,表情就像是听见了非常意外的事情。亚尔德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
“你是因为憧憬父亲,才毫不犹豫的选择了骑士之路吧。你难以忘记对母亲和兄弟手足,也是因为对家人怀着亲情”
“那是已经失去的爱”
“可是,失去的不等于不曾拥有过”
“……是啊,虽然总是遭到背叛”
虽然语气平淡,但他心中隐藏着的激烈情绪,亚尔德是清楚的。
不过,却忍不住想去反驳。这大概是知道了陆希露之事的关系。被血亲兄长说成是‘不像人’的少女,虽然确实缺乏常识,言行也很奇怪。可究极原因,不正是因为缺少家人的关怀不是吗?
“即便你无法原谅自己的父亲,可是对现在的母亲,还有无血缘的弟弟、妹妹给一些温暖又如何?这不是我该插嘴的事情,所以我只说一次——孩子是无罪的。你其实也不讨厌那两个孩子吧”
陆伊沉默了好一会儿。
还以为把他搞火了,却没想到他带着温和的表情说道,
“公主殿下,曾经说过”
“哈?”
“老师太过于正确,以至于让人火大”
他果然生气了,不过,这也不奇怪啊。
没办法,老实说自己的感想吧。
“正确的事,并不一定总是正确”
“什么意思?”
“也许应该牺牲一下正确,我很多次都这么后悔过”
陆伊嗤之以鼻。
“不正确的老师,那一定是别人冒充的”
“把人逼入死角,让人生气的正确,有什么好的?”
“有什么不好的?您就那样挺好,正因为您那样,大家才能安心。虽然偶尔确实让人挺生气的”
“比如现在?”
听到亚尔德的提问,这次带着快乐的笑容,陆伊答道,
“是啊,就如现在”
“这种实话不说也罢”
“说得是啊,不过,有些事情,即使明白,但不被他人点破就无法醒悟哟。所以说呢,您还是就那样吧,老师”
“那么,我可以再多说一句正确的话吗”
“什么话?”
“喝酒至此为止”
“……拿您没办法啊”
叹息着,陆伊重新坐好。好险,眼看着他的手就快摸到第二瓶酒了。
“比起让我破财,不如谈点其他的事吧”
“其实我这边的情况很简单,我只是被赶走了而已”
看到亚尔德沉默不语,陆伊再次长叹一声,
“老师似乎不太明白啊,向真上陛下提意见这种事,等同于找死”
“……我明白的”
“不,您不明白。因为您是少数能保住小命的人,您恐怕不知道公主殿下眼下处境有多么的危险”
亚尔德皱起眉头,原以为皇女是为了保住四皇子的命,才留在帝都的。现在听起来,情况恐怕是皇女与皇帝直接对上了。
“陛下已经正式决定四皇子的刑罚了吗?”
“老师啊,要是对陛下正式宣布的东西唱反调,那就成乱党了。在老师喜欢的历史中,应该不乏前例吧?”
并不一定会变成那样。如果光是唱反调就被当成乱党的话,一般只有在那种手握绝对大权的君主身上才会发生,不过眼下好像不是说这话的时候。
“这么说来,陛下还没下定论吧”
脸色显得不耐烦的陆伊握着酒怀,一边将空空如也的杯子在桌上转起来,一边继续说道,
“之所以迟迟不下定论,是为了不让公主殿下沾上乱党之嫌”
只是为了公主殿下哟,他补充了一句。
“只是为了公主殿下?”
“就是为了公主殿下。光是拖到今天还不正式下令,便足以看出陛下的想法了。如果没有公主殿下的阻止,四皇子的脑袋与身体早就挥泪分家了。四皇子既没有公开支持他的势力,他母后所在的家族也无法插手”
“他的母后呢?”
“以那位的性格不像是会反抗陛下。不过,听说她似乎离开了宫廷,算是最大程度的抗议了吧,听说好像是去了最小的七皇子那里”——
为什么是七皇子?
比起与皇女年岁相差无几,离皇位最远的七皇子,为什么不去找五皇子呢?那相对来说还有一些可能,想到这里,才回忆起来五皇子现在正忙得不可开交。
那位殿下正为了教训躲在帝国的大旗下中饱私囊的商人,出兵私矿中。表面上虽然是这样,其实五皇子私底下与那些商人的后台踏野太守有着密切联系,搞得不好,就可能被牵连进去自己也变成阶下囚了,他的母后莫非是知情的?
注意到这些似乎都是出于自己的安排后,亚尔德心情变得有些恶劣。没有其他办法了吗?真的只有用这种方法吗?
看皇女的行动,就明白她不要任何人死,不想骨肉相残。但自己却无视她,认为那是不可避免的。
结果呢?
皇女为保护兄长,挺身而出,陷入危境——
这算什么。
看到愣住的亚尔德,陆伊问道,
“四皇子犯下的那件事,老师您知道多少?”
只从纳格宾那里听过一些传闻,这么说后,骑士板起脸,
“重点被一笔带过了”
“什么意思?”
“灰熊公方面的回应,他完全没有说。灰熊公声称要亲手把四皇子当作盗马贼给正法哟”
“不会吧”
“那位大公也许真干的出来”
“可是,对象好歹也是一位皇子吧?就算是灰熊公,也不可能做到那个地步吧”
“那是因为四皇子做得太过分了,所以,陛下下只有下令处刑了”
啊,亚尔德叹了一声。找不到其他可以形容的词。虽然他有这样的预感,但还是不敢相信。
就为了这种面子上的冲突,不仅是皇女的立场会变得危险,甚至连小命也可能不保,这种事怎么可以原谅。
“谁都不敢去赌真上陛下有多少耐心”
虽然陆伊如此评价。但真正该项关心的是皇帝是在忍耐什么吧。是灰熊公那叫人哑口无言的一条筋呢,还是不明白自己立场的四皇子的愚蠢呢,又或者是对皇女亲情的深厚呢?
恐怕,真上皇帝要比任何人都不愿意看到,因为这种愚蠢的问题导致自己的掌上明珠陷入危境之中吧。
“所以……就老老实实的被赶走了?因为不想赌一把?”
“被赶走?您是指我吗?是啊,没错哟。我可没有反抗,因为那是公主殿下亲自下的令,‘你给我去二皇兄那里待着!’,她就是这么说的”
“你没能阻止吾王吗?”
“我后悔没能阻止。其实,我当时完全不知情,就被莫名其妙的赶走了。是我大意了”
“你当时一点都不知情?”
“是的,只以为有要事,所以才命令我立即赶往二皇子那里……不过,公主曾经私下跟我说过,如果出了什么意外,就让我第一时间去二皇子那里。可当时,我还以 为是二皇子那里出了什么事,所以急匆匆就赶着飞出了帝都。等到了才发现,什么大事也没有……当时二皇子是这么跟我说的‘妹妹拜托我绝对不要让你回帝都,正 好我这里正在重建要塞,希望听听你的意见’,然后我就被二皇子带着到处跑。然后在这段期间,他总算是肯把发生的事情告诉我了。可是不管我怎么软泡硬磨,甚 至连威胁利诱都用上了,但那一位就是死活不肯放我走。本来我还想玩硬的,但他却说‘以你的本事,一招之内就能取我的性命吧。不过那么一来,我的部下不可能 让你活着离开,从结果上来说,你还是到不了帝都,所以这是没有意义的行动,你需要暂时忍耐’……听了他的话,我当时真的差点发飙”
他模仿二皇子那幅快言快语的样子真的很像,亚尔德忍不住笑了出来。不过,这笑多少带着几丝僵硬。
“你说玩硬的……是怎么个玩法”
“我没做什么刺激你神经的事情,甚至连剑柄也没摸过哟”
“嘛,总之,终于还是被你溜出来了呢”
“我说黑狼公有事召唤我,需要去那边。然后他说‘哦是吗’就把我送出来了……我真是不明白那一位殿下在想什么”
“他大概也在为自己的妹妹担心吧”
“去帝都不放行,去黑狼公领地去可以,这算什么歪理啊”
他似乎真的被搞得很发毛,看着不停嘀嘀咕咕的陆伊,亚尔德说明道,
“因为有天地轮,要是公主问他,华之骑士在做什么,他必须回答,没有让你去帝都”
“哦哦,原来如此……好厉害,不愧是歪理天下第一的吾师”
被褒中带贬的强行送了一个外号,但无视他,亚尔德继续道,
“公主殿下是认真的吗?反抗陛下,可能会没命的”
骑士换了一幅表情,回答道,
“公主是认真的”
“不惜做到那个份上,她也要救四皇子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呢。为什么非得庇护四皇子不可,我还以为老师您是知道的……莫非,也不知道?”
“不知道”
亚尔德有一种想找瓶酒来灌下去的感觉,明知喝了肯定必倒,但偶尔也还是会想喝。看着陆伊迟迟不放开酒怀,心想他大概也有类似的心情吧。
打破沉默的是陆伊。
“让公主殿下赶走我的是金狮子公。他是主动找上门来的,因为他也算是这场风波中的人之一。大概是为了以防万一吧。总之设法让嫡子先逃离旋涡,为家庭的延续留下火种。眼下金狮子那里,也不安全。搞不好的话,他也会卷进去”
如同他人之事般说着的陆伊,抬起头,
每次谈及父亲的时候,他总是如冷炎一般。冰冷彻骨,内部却藏着如火的激情,不知何时就会爆发。
“是谁把四皇子可能遭处刑的消息透露给吾王的?”
听到亚尔德的疑问,陆伊摇了摇头,
“我不敢肯定,可能是金狮子公,这是我的个人想法,可能有点主观……如果他的话,这是极为不明智的举动。居然把公主殿下往火坑里推”
“极不明智吗?”
“是啊,他似乎还在把公主殿下当作我的新娘候选之一呢。我讨厌按照他的安排走,所以一直与公主保持距离。以前我跟您说过的吧,在去北岭之前,我只在名义上 向公主奉剑效忠。总之,注意不产生非必要的亲近。要是万一公主向皇帝陛下提出与我结婚,可就麻烦了……这是我必须极为回避的呢,现在倒是不用再操那份心 了。我是公主殿下的剑,公主殿下是我侍奉的王。我们之间的关系,仅此而已……老师您应该早就发现了吧”
完全没发现,听他这么一说,才刚刚醒悟,哦是有这种可能呢,是这样吗,原来如此,三步走的理解事到如今才迟迟反应过来,没等亚尔德对这件事情加深理解,陆伊继续说道,
“金狮子公之所以会比我更早发现公主殿下知道了四皇子的事情,要去救人……很可能是与他情报网相关的某人,把事情告诉了公主殿下。但那人的真实意图,我却猜不到。是想陷公主殿下,还是单纯想救四皇子?又或者是有其他什么目的……总之,无从所知”
――金狮子公也许下了一招烂棋。
原本大概是想去劝皇女事不可为,让她保持距离,却不想反倒激起了皇女反抗意识,最后之所以退而求次,至少让自己的嫡子远离娲端……很可能是这样。
不过,如果陆伊没发现这点的话,还是别点明较好。毕竟不过是臆测。
亚尔德决定暗示其他的可能性。
“说不定,和天地轮有关”
“哦……把那个给忘了。确实,有可能。就算有哪一位说出来的也不奇怪,天地轮进行之时只能说真话,可信度很高,公主殿下之所以会这么干脆的行动,这也许也是原因。所以才能绕过我,直接向公主殿下传达情报”
真受不了,陆伊耸耸肩,带着轻松的语气问道,
“那么,该怎么做?”
虽然手头的情报增加了,但还没到需要变动计划的地步。亚尔德当既回答道,
“去帝都,必须把吾王救出来”
“就算我们两个一起去,也只会被公主殿下赶出来吧”
“我们要去的地方不是吾王那里,我们去找陛下和长公主”
陆伊握着酒怀的手停住了。
“您真有勇气”
“你是想说我真会浪费勇气才对吧”
“如果是浪费的话,我会阻止您的哟。您是打算去干什么呢?能否先告诉我”
“很简单,陛下想收拾四皇子,恐怕这是不可动摇的吧。如果像三皇子那样,私底下玩些小动作,但没留下什么确实尾巴的,倒也是可以维护一下。但四皇子这次玩得过火了。如果要让四皇子有一条生路,就得把矛头转向收拾贵族的方向”
“不可能的吧,牵涉的要是四大公家中的两家,是不可能一口气被摧毁的”
“就是这么回事。所以,要收拾的还是四皇子。而阻挠他的则是公主殿下。问题就在于怎么劝服已经下定决心死也不松手的公主殿下”
陆伊眨了眨眼
“您是想去用说的?”
“要是能行自然最好。可是我们没那么多时间,陛下肯定会中途就失去耐性的。所以就算用骗的,我们也要把吾王带走”
“……您越来越有勇气了呢”
“因此我们需要到陛下那里走上一趟,得到陛下的默许。有他相助,想见到吾王就简单多了。另外,关于世界毁灭的预言,陛下可能已经从哪里听说了,但我们还是应该亲自晋见说上一遍”
“原来如此……不过我可不知道,陛下能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
“最好是你只陪我到帝都,之后就由我——“
“没门儿,您听懂了吗?我是说,没~门~儿”
“没门儿吗?”
“尚武官的勇气怎么能在尚书官之下,莫非,您打算向我下令吗?”
“我们是同级的,我怎么可能命令你”
“那么,就请让我同行吧。我已经受够了被人赶走了,另外,沙漠我也同样受够了”
北岭将军与北岭宰相,绝不是哪个地位高哪个低的关系。我们同样都是皇女的双翼,亚尔德突然真实的这么感到。
皇女需要双翼。不过,反过来了一样——我们这对双翼也同样需要皇女。
“陆伊”
“什么?”
“有一件,你要答应我”
“……听上去好恐怖,什么事?”
“如果我们同时倒下,吾王会同时失去双翼。至少,你要把自己的生命排在我的前面”
短暂沉默后,骑士长叹一声道,
“您说错了,正因为是双翼,所以必须都活着,才有意义不是吗”
“我虽然不会去找死,但可能会有个万一”
“单翼的鸟儿是飞不起来的”
斩钉截铁的这么说完后,陆伊表情突然一缓,
然后,说道,
“我认为,我的职责就是不让您死去”
“怎么会这样”
“这也不坏嘛,比起想着怎么杀人,还是考虑怎么保护别人的性命才更幸福吧。我现在想起来了,骑士手中的剑,是为了守护,而不是为了杀戮”
我还以为骑士守护的东西都是面子或者家族名誉之类的呢。险些就要这么讽刺了,因为皇女现在与之为战的,正是这类东西。
不过,这种话若是对陆伊说可就找错人了,他想要守护的不是什么虚名。
是生命。
即使那是无论何时死掉都不足为奇,甚至在医师眼里早该在数年前就寿命耗尽的男人,生命也依旧是生命。比想杀人救人要重要的想法,亚尔德无从反驳。
他能做的,只是加上条件。
“你要保证,不会用自己的命来换我一命”
“那当然,单翼是飞不起来的,这话可是我自己说的”
“……那么,我们明天拂晓出发。天亮后,鸟儿也比较容易飞吧。动作快点的话,傍晚前就能到达了吧”
“哈曼的话,这点距离轻而易举哟。七天之限还绰绰有余。不过早知道就让它回北岭一次了。嘛,速度上,我会让它配合希洛巴的”
亚尔德苦笑起来,这种事要是让希洛巴知道,说不定会飞得让他死去活来。
4
在帝都,飞鸟能来去自由降落的地方,只有黑狼公府邸。能频繁的把骑士送过来,是因为鸟儿的出入已经被当成日常风景一般的东西。可是若问付出的经费时间与精力是否值得,答案就有些微妙了。
不管怎么说,载着两人的飞鸟,平安到达了黑狼公府邸,不出所料的是希洛巴虽然年纪有点大,但速度上丝毫不逊色于哈曼,在日落还有好一段时间,就到达了帝都。
原以为比预定早很多,但传达官早就等在府邸上了。
“真上陛下有旨,请黑狼公即刻乘舟前往皇宫”
虽然想喘口气再走,但气氛看上去不像是允许他这么做。
对方没有穿着紫肩衣,也就是说此人是下位传达官。没有连接心灵传达龙种声音的特殊能力,说得准确点,不过是皇族直属的一个跑腿,不过,这么正大光明的派遣公务性质的人物来此,也就是说皇帝完全没有秘密进行这场会谈的意思。
——主导权,早就在皇帝手上了吗?
先不管亚尔德之前提出的晋见要求,至少在表面上,这是来着皇帝的传唤。
传达官的脸上写满了不耐烦。他一身绣有黄金龙的蓝色制服,腹部看上去圆鼓鼓的像只球似的,发髻线有些高,觉得此人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和那个去年把自己带离三皇子府邸的那位传达官很像,莫非同一人?
——等一下。
那时候也曾怀疑过他是不是个骗子,真相是什么呢?
如果不是骗子的话,那么去年的那件事,背后也许有皇帝的协助。
陆伊朝亚尔德看去,皱起眉道,
“您怎么了?大公”
“我没事……”
那不可能,直觉在这么告诉自己。如果此人皇帝直属传达官的身份也不是伪造,那么那时候,他难道是以长公主的指示在行动?
……那么,他是代表谁呢?
“我有些头晕,让我暂时休息一会儿,陛下那里,我会向他解释的”
“是吗,那就没办法了呢,我等你吧”
“您没事吧”
与一脸高傲的传达官不同,陆伊是真的非常担心。他叫来府上的仆人,亲自护送亚尔德去休息室。
“我来扶您一把。失礼了”
朝传达官打了个招呼,一边扶着亚尔德,一边朝外走去。听到背后门关上的声音,亚尔德才小声说道,
“我好像去年见过此人”
“有什么问题?”
“从二皇子府邸上把我带来的正是他,那时候,他也自称是皇帝的传达官,到底是不是真的……”
陆伊挑起眉头。
“原来如此,那么,也许他是听从长公主的指示”
“你是说陛下的传达官会听长公主的?”
“因为长公主殿下没有直属的传达官”
亚尔德有些错愕。
“真的吗?”
“毕竟……长公主殿下虽说也是皇室之人,但没有任何正式的官职。如果她手头有可用的下位传达官,那么肯定是她的兄长真上陛下过让给她的。这一点,已经算是习惯了吧”
原来是这样啊,或许该这么回答。但心底里的想法却不太好说。
那一位身怀如此强大的能力,出身血统无懈可击,可却没有任何与权力有关的职位在身。
只因为她是女性。
所以她才变得那样吗?所以她才选择了最大程度利用自己女性的身份吗?无论世俗给了她怎样的限定,她都能反手挥戈一击。长公主很清楚,有些时候没有职位在身反而更自由。她总是去选择不自由背后的自由,并将之占据成自己之物。
可是,她恐怕还是不满足吧……
——皇女,也会走上与她相同的道路吗?
皇女获得了北岭太守的地位,如今已是北岭国的国王。这一点,与长公主有决定性的不同。
皇女接下来要面对的考验,是结婚这件事。她的联姻对象,皇帝是怎么打算的?承认作为一国之主的皇女,给她安排一位辅佐她的男子吗?又或者是选一位只要求帝国传统女性的男人,叫皇女让出主权吗?
说起来,长公主给过皇女一些具体的忠告,她说过,皇女的底牌就是结婚。
——装出随时都愿意与之结婚的样子,尽可能的钓起更多的男人,这就是北岭王的活路,除此以外不作他想。
很久以前听过的话,事到如今才在心中回响。心情变得恶劣,一旦结婚就会完蛋,长公主的预测,也许是对的。
为什么自己的侍奉的主人是女性呢?如果是男子的话,根本不会为这种事头疼。
正想着此事该诅咒的对象时,被陆伊问道,
“话说,您这到底有几分是在装病啊?”
“稍微休息一会儿会让我感觉舒服些,这是事实”
“怎么香茶还不端来,喂!”
陆伊刚提高了些嗓门,守在一帝的管家就鞠躬道,
“马上就送来,请您稍等片刻”
管家判断似乎不适合送他们去亚尔德的寝室,于是带他们到就近的小房间中。
这位年青的管家是杰沙鲁特找来的,与亚尔德不同,他很烦恼自己看着显老。年纪似乎还未到三十,却白发居多,以至于看上去都快像是近四十的人了。不过,管家这种人,正是年纪越大看起来越像那么回事,亚尔德觉得杰沙鲁特之所以选上他,也是看中了他外貌这点。
从小房间可以望见中庭,亚尔德低头回想起与宓夏在这里交谈的日子。记得她曾经和自己念叨,看着儿子们玩剑,女儿也学着拼命练习剑术来着的。
然后自己是这么回答的,好像皇女殿下。
“吾王……”
“哈?”
不经意冒出的词,连亚尔德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没事’他只好摇了摇头。
只此一条路可走,亚尔德不想告诉皇女如此狭窄的未来。他想告诉她的是更广阔,选择更多,能让皇女从中从容选择的——那样的未来。
“您怎么了?老师”
“我只是在想,吾王身体还好吗”
“公主殿下的体力很充沛,精力过人,没问题的”
“你想说的其实是比我强多了吧”
陆伊噗哧地笑了笑,既没否定也没肯定。
“就算她现在不精神,只要看到老师,一定会恢复原状的吧。公主殿下为您身体健康所操的心,可远超过您对她的操心。对了,有件我挺在意。虽然我这边有擅长歪理的二皇子会帮我圆场,所以没问题。那您又如何呢?昨天定时联系的时候,您不在北岭吧,要是被公主发现了该怎么办?”
“最近,吾王总是习惯单方面给我留言。大概没问题吧,我事先和传达官说过,要回自己的邻地一趟,不会停留很长时间,如果吾王有要事,让骑士传达,如果没有 特别的急事,等在回去后再与吾王面谈……如果她把我的话原封不动的转告吾王,结果当然另当别论。但那一位不像是会在吾王不问起的前提下,主动陈述的人”
“对对,她确实就是这种类型”
“就是这么回事了”
皇女派遣给亚尔德的传达官,从见面之初起,就是个向来只会安排吩咐行事的人。如此单细胞的性格,甚至让亚尔德觉得有些羡慕。
亚尔德喝了口香茶。说是香茶,其实是由多种茶混合而成的,比率不同口感相差也很大,这种似乎是属于口感清爽的组合。一口茶下去,堵塞在胸口到喉咙的不快感似乎都一下子冲清了。
“真好喝”
“感谢大公的称赞,听说您喜欢香茶,这是厨房的人钻研后的成果”
看来无论哪里的厨房,都擅长笼络亚尔德。心想陆伊肯定是偷笑了,朝其瞥了一眼,不出所料,陆伊果然是表情奇怪的打量着管家。
比起味觉失常的杰沙鲁特制作的尝起来只能说是药物的膳食来说,任何东西都可算是美味,他们本不用花再多么心思的。
“是吗?等我回来,再为我准备些吧”
“遵命”
“您已经能走了吗?”
听到陆伊的疑问,亚尔德点头道,
“应该,没问题”
“那就好,你去和传达官殿下说,大公马上可以走了,请他过来吧”
管家鞠躬后,退出房间。
陆伊低头看着亚尔德,然后,问道,
“您有没有什么需要趁现在关照我的吗?”
“该说是关照你……还是想问你呢”
“什么事?”
“我不知道该不该问”
“要是不该问的,我不回答就是了”
这是一个稍微需要些勇气的提问。亚尔德深吸了一口气,冷静一下后,开口道,
“你是否想过……与长公主殿下结婚?”
“非我所能也”
没有迟疑的速答,虽然猜到了,但这个答案与他提问的意图有些偏差。
“先不管能不能的问题,您自己是怎么想的?愿意还是不愿意?”
陆伊皱起眉头,
“那很重要吗?”
“……你还是当我没问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如果您只是想问我喜欢还是讨厌的话,我得承认我对那位确实意乱情迷,至今仍然斩不断这思念。不过,要说与之结婚的话,便是另一回事了,我早已在几年前,就彻底断了那个念头。被您突然一问,我只能说错愕了”
“错愕吗?”
“是啊,我很吃惊。不过,比起被突然要求复婚的您,还是远远不及的吧”
——他果然知道。
是谁告诉他的?会是皇女吗?哦,说不定是长公主自己愉快的告诉他的,那一位很可能真的做的出来。
“与其说是吃惊,倒不如说是……好吧,就当我是吃惊了吧”
找不到其他的答案,陆伊盘着胳膊,心领神会的点头道,
“对吧”
“不说这人,你除了吃惊以外就没有其他感想吗?不会只有吃惊吧?”
嗯~,陆伊再次皱起眉头,
“除了吃惊以外,大概就是觉得不可能吧?”
“还有呢?”
“……我怎样都无所谓,一切其实取决于那一位自己的想法”
不知怎么的,就理解了。
“这就是爱吧”
“老师您以前曾经说过,华之骑士是知道何为爱的人”
“那就是说我没有看错人啊”
“是啊,也许吧”
“听上去真可靠”
陆伊露出清爽的笑容,
“那就好,我们都觉得对方很可靠,那么,这就出发吧”
5
走进皇宫,恍如隔世。这大概是因为某段时期,频繁的出入这里吧。眺望着走廊间如飞雪般的花瓣,想起了早春时也曾见过这样的光景。
好像花的种类不太一样,亚尔德不太识花。
花名之类的东西,只存在于文献之中,这就是他所在的世界。如果某种花名有助于确定季节地区时代文化的话,他倒也会不吝惜自己的大脑去记住,但实际上很少有这种花。
大概是因为传达官在前面开路的关系吧,虽然经过的地方都有不少人,却没有人敢上来搭话。
眼中熟悉的皇宫,似乎与往日不同了,充斥着某种魔性般的静谧感。
虽然这样,还是觉得熟悉,不由感到错愕与不可思议。
——在自己的人生中,明明与皇宫无缘的时间要多得多。
觉得恍如隔世熟悉的人是自己,因为这判断的标准是很主观性的,所以,不由开始怀疑起来。
自从被皇帝暗算,继任黑狼公以来,时间虽不长,却已经开始习惯皇宫了。
人真是种习惯性的生物,深以为然。
虽说如此,亚尔德心想,
――虽说如此,还真觉得有哪里不太现实。
眨眼自己变成了贵族,晋升北岭国的宰相,马上又要面见皇帝,一脸天经地义似的走在皇宫里。
如果有人告诉他,这些全都是一场梦,很快就要从他的现实中消失。那么亚尔德最多也就感叹一句‘原来如此’然后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去吧。
终究不是那种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人,某些观念不可能根深蒂固,所以就算失去了,也不会觉得有多么遗憾。
不仅是对贵族的地位,就连尚书官的身份也同样有某种不现实感。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也许是从被告之活不到三十的时候开始,又或者是从得知自己身怀恩宠之力的时候开始,便把这世界看作是一场梦幻,安然的面对命运的变化无常。
“请在这边等候”
传达官进去前,先朝大门鞠躬以示对里面的皇帝的敬意。然后,大气不敢出一声的推开门。
被带到的地方位于皇宫深处,换句话说就是皇帝处理私人事务的地方,虽然是与公务无缘的地方,但皇帝身边也应该围着一大群传达官。不过,今天似乎不太一样。
令亚尔德吃惊的是,站在那里只有皇帝和长公主两人而已。
下意识,就想去看陆伊的表情,幸好在转动脖子前及时刹住了。要是真做出这么难看的行为,搞不好会影响接下来交谈的内容。
房间不算大,面向中庭的通道很宽敞,是间通风很好的房间。大概是由于从干燥的土地突然移动到大河边的帝都,总觉得今天特别闷热。幸好中庭里绿意盎然,让室内的空气也变得清爽了一些。
亚尔德与陆伊肩并肩一起走入房间,大门在他们背后关上。
“听说你有找朕”
连开场白也没有,皇帝单刀直入的说到。他的视线朝陆伊转去,轻轻点了点下头,
“朕许你直言”
并许你卸前佩剑,亚尔德这才注意到,原本进来之前是该交出所有武器的。
亚尔德是早就被皇帝亲口允许直言和佩剑的,不过他至今手无寸铁。因为武器什么的,太重带着只会嫌累。为此当初皇女还曾一度表示担心,但陆伊却说,要是老师带剑,反而可能会让剑落在敌人手里,增加危险性。
一边乱想着,亚尔德一边鞠躬道,
“感谢陛下分出宝贵的时间,在下来此是想就在下侍奉的北岭王的处境,以及世界毁灭的预言,向陛下进行说明”
抬起头,与皇帝的视线相遇。
皇帝所在的位置比下面要高出一阶,只见皇帝端坐在看上去手感不错的龙椅上。
长公主靠在他脚下,正好是两阶之间的位置,只见她坐在毛毯上,半身靠在皇帝坐着的长椅上。修长的美腿并拢在一起,哦不对,她稍微挪了挪,向一旁靠拢。从长裙中可以看见她赤着足,脚踝上挂着如清流般闪烁的银锁。
很久未见,再次见面后第一个感觉是,哦哦,这位女性当真很美。
“不知大公有没有考虑过我的事呢”
就算是在不想考虑的时候,也会不自主的想起来,以至于快厌烦了,好想这么回答。感觉这正是用他那句怪癖语‘我怎么知道,死蠢’的绝佳时候,可惜还是放弃了。
因为和吾王约好不要找死。
“关于那件事,请容在下与陛下禀报后,再给您答复”
长公主斜了一下头,水晶饰物晃动,反射着中庭漏过来的午后阳光,细微的光粒子撒满室内。白皙的胸口上,也飞散着点点光泽。
“说吧”
皇帝命令到,亚尔德再次低下头,
脑中突然间明白了皇帝为什么会把这么个小房间来当作谒见室。
恐怕是因为这房间原来不是这类用途,皇帝不想让亚尔德进入那些他用来密谈的房间——皇帝大概以为,凭过去视的恩宠,亚尔德是想看什么秘密就能看什么吧。
虽然亚尔德什么也没承认,但皇帝应该基本已经认定了他身怀过去视的力量。
那种恩宠之力能在多少精度上进行操作,皇帝大概还不知道。能轻易看到过去吗?能清楚的看见听见吗?不清楚底细的情况下,是很难找到合适的对策。危险性低,确定性高,所以,简单的办法就是挑选地点。
恐怕这个房间,皇帝从没用过吧,直到今天为止。
被人发现自己的秘密这件事,亚尔德还未习惯。在北地穿越时光唤出了皇帝的幻影,那时候的冲击难以泯灭。
自己应该已经有所觉悟了才对。
——无论变成怎样,都是自己选择的结果。
“请恕为臣斗胆”,开场白后,亚尔德一鼓作气的说道,
“听闻吾主北岭王,触惹怒陛下,做出不妥行事,为臣惶恐不安,特来晋见陛下。吾王的过失,便是臣下的过失。主君走错路的时候,敢于谏言才是臣下的职责。请陛下准许我们去规劝吾主”
要是皇帝嫌自己烦人,挥手同意就好了,可惜早猜到这如意算盘是打不响的,所有人都猜不透他的想法,这就是真上皇帝。
果不其然,一个超过亚尔德想像的回复蹦了出来。
“难道你觉得能做得比身为父亲身为皇帝的朕做得更好吗?”
——怎么回答都是在自掘坟墓。
不会就是为了弄死自己才故意这么问的吧。
就在脸快抽筋的时候,陆伊过来帮了一把,
“禀报陛下,以皇女殿下目前的年纪,对家长有反抗心理也是人之常情。对此,小臣因为有亲身经历,所以很是清楚皇女殿下的心情”
“哦,说起来你和你的父亲关系不好”
从皇帝随口回答来看,他似乎没在意陆伊对亚尔德的援手。不过,陆伊脸上挂着他标准接客式笑容答道,
“您说得是。在我年轻时,父亲对待我的方式有误,因此,我们直到今日都一直关系恶劣。恐怕,到死我都不会和父亲和解吧”
听到陆伊柔和却坚定的语句,皇帝微微皱起眉头,
居然会是这样,亚尔德心想。
皇帝不想被皇女讨厌。
这一位陛下,居然会有心软的一面……哦,虽然早知道他对小女儿很是宠爱,本以为再怎么样也不过就是表面功夫而已了。
看来,自己似乎错了。
反过来说,看准这一点的陆伊,似乎打算尽快把这场对话送往终点。收起笑容,他继续说道,
“再怎么说,皇女殿下都是正值青春年少的少女。比起我等,要纤细得多。如果当时我能知道那会变成自己一生都无法愈合的伤口,并将之告诉父亲的话,也许父亲会重新掂量家人的生命与家族名誉的天平究竟是哪一端更重吧”
陆伊在对皇帝暗示,自己的过去与眼下的情况酷似。因为皇帝为了维持帝国,彰显帝国的秩序,会狠下心去处置皇子。
陆伊表情忧郁继续道,
“有一个永远无法和解的父亲,是颇令人伤心的,陛下。我不希望皇女殿下也变成那样”
短暂沉默后,皇帝问道,
“你选择了天平的那一边?”
“我没有选择权,陛下。当我醒悟过来的时候,事情已经不可挽回”
“是吗?”
皇帝似乎陷入沉思,很快,他看着亚尔德,说道,
“我的女儿可不好应付”
“赐予臣下对吾王谏言的是陛下”
“什么?”
“是陛下任命臣下接任皇女殿下的副官。因此,能决定小臣任免与否的,也只有陛下一个。即使惹怒了吾王,也不会被逼着辞去副官。虽然吾王给予的北岭宰相的地位可能因此失去,但那已经有所觉悟……臣下的代替者要多少有多少,但亲人却是无可替代的”
决定效仿陆伊,就不知道这么直白的说法有没有效。只见皇帝嘴角微微一收,接着点头道,
“好吧,让传达官带你们去,他会替你们扫清挡道的家伙”
“感激涕零”
没想到对话进展的还挺顺利,正在松了口气的时候,长公主却出声道,
“那个孩子,是不是错了”
今天的长公主,没有带着强烈的龙气。不过,作为代表龙种力量强大的眼眸却比平时要更浓厚更娇艳。
低垂着长睫毛,长公主注视着亚尔德,问道,
“想要救哥哥的心愿,是不是错了呢?”
“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都流着龙种的血脉”
回答的是陆伊,长公主挑起眉毛,朝他看去。
“所以呢?”
“就像我身为尚武官身为骑士必须为帝国奉献一样,龙种也有龙种需要完成的义务。请恕我斗胆——有些时候即使牺牲亲情,也不该犹豫”
长公主转过头去,这动作的意思是此话题就此结束。
“你要禀报的好像还有一件事”
皇帝大声说后,亚尔德的神经再次绷紧了。接下来的才是难关,皇帝会怎么出牌,只有天知道。
“真上陛下和长公主殿下想必已经发现,最近,被称为恩宠之力的东西,正在日渐增加。可是,不知两位可否知道这种力量增强的源头?”
“不知道”
皇帝简洁回答。
大概是稍微放松了一些,皇帝的上身靠在椅背上。大概对皇帝来说,皇女的问题才是真正要谈的吧。
“一切恩宠之力都来自于距今数百年前从我们这个世界被分离封印的魔界”
皇帝表情没有变化,无论是姿势还是其他都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
觉得可以继续讲下去后,亚尔德接着说道,
“恩宠之力的增加,就是魔界封印被打开的证明。封印正在逐渐变弱。如果置之不理,从魔界涌出魔物,将有可能毁灭这个世界。臣下担心的正是万一有这样一天到来,该如何是好”
“荒唐可笑的故事”
――真是够武断的。
说起来,当初陆伊的反应好像也差不多,想到这里,亚尔德再次鼓足勇气。就这样灰心丧气可不行。
“一开始臣下也觉得难以相信,可是越是调查,越发现其可信”
“可以了,那么,你想怎么做?又或者说,你想要朕怎么做?”
他还是不信呢,亚尔德想到。啊错了,信与不信对皇帝来说不过是细枝末节的小事,重要的是该如何应对。
说得极端点,皇帝对亚尔德的说明没有半点相信的必要。只要他愿意,可以派兵调查,又或者调动整个尚书局去搜罗神话传说之类的东西,如果发现是假的,吊死亚尔德就行了。
这个话题,最多也就只能引起皇帝这种程度的兴趣。刚才皇帝回答的真意,也就在此。
“臣下请求殿下,选派合适的官员,并给他最大极度的权限,让他调查此事”
从头顶上传来一个意外的回答,
“你是想当作这个职位?”
“不,绝无此事”
我可不想再给自己增加工作量了,要是硬被塞过来,那就不得不扔掉一些其他的工作。
――莫非这才是他的目的?
为了把自己从皇女那里分离?正在犹豫的时候,听到了一句意想不到的好话。
“对恩宠之力,朕也不是没有兴趣,你明白吗,亚尔德”
“是”
“力量能变得强大,不是很好吗?你不这么想吗?”
“臣下认为如果代价是魔界之门被打开的话,未免得不偿失”
“你口口声声说着魔界魔物,但有人实际看见过吗?你看见过?用你的恩宠之力?”
――来了。
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吗,扪心自问。是啊,准备好了,只能这么回答。
该不该抬起低着的头?有些吃不准,但干脆就这么低头似乎也不太对。
说到底,自己不是贵族的料,正确得体的贵族姿势,是没处学习的。不过就算是含着金钥匙出身的纯正贵族,被突然问起你身上有恩宠之力吧,大概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吧。
换言之,姿势什么的怎么都好,亚尔德决定低着头,答道,
“臣下也没有见过”
“为什么这么说?既然恩宠之力在变强是真的,那么你的力量应该也在变强。如果你说见过,那么可信度也会变高吧?但没有撒谎”
“臣下从没考虑过对陛下撒谎”
皇帝笑了,没有笑声,只是亚尔德这么感觉到。
“陆伊”
“在”
“把你的剑借我”
这不是可以回绝的对象,在视野的一角看到了骑士走上前。
接着,又传来皇帝的声音。
“太麻烦,直接拔出来给我”
“……遵命”
听到一声剑鸣。亚尔德刚抬起头,正好看到骑士将剑水平的递到皇帝面前。
长公主凝视着骑士。她的绝世美貌上,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只是刚才还收敛的龙气,似乎一下子喷薄而出。黄金色的光包围着长公主,扩张喷张。
皇帝握住剑柄,同时站起来。
跪下的骑士,没有抬起低垂的头。亚尔德心想恐怕想抬也抬不起来。
长公主压迫着他,真是夸张的龙气。
“你想用胡言乱语来让世人恐慌吗?”
“绝无此意,臣下所说的一切都是基于调查的结果所做的合理推测”
“你敢说与恩宠之力一点关系也没有?”
皇帝一步步走过来。心想这好像以前也遇上过嘛,该不会打算砍了自己吧。
这是在意料之中,如果真的发生了,也只好认命了。
“臣下早已经陈述过这和恩宠是有关系的”
说歪理的话大概能排天下第一,陆伊的这种评价是否妥当,眼下正好用来证明,就不确定自己到底行不行。
皇帝的剑尖指着亚尔德的喉咙。
“要不要试试以你的本事,逃不逃得了朕的这一剑”
“臣下不知道武器的用法,也没受过战斗训练,只是一介无力的尚书官”
“不过,你却身怀恩宠之力,朕说的对吗?”
要说不对,那就是撒谎了。关于恩宠之力,是说不了谎的。
“……这是诅咒”
“诅咒?”
记忆的彼岸,听到了母亲的叫喊。
――特别的力量,和诅咒一样!
说得真是太对了,事到如今才深有感触。
“这是诅咒,是束缚人生,让人不自由的东西。根本不是什么恩宠”
“无聊,力量就是力量。问题在于如何使用,它本身不是诅咒也不是祝福。恩宠这个名字,不过是一种称呼而已”
“为东西定义,那就是语言的力量。语言是与心通的。通过语言,东西在人心中的模样也会发生变化”
“……你是在害怕力量吗?”
――也许是吧。
因为有力量,才会变得麻烦。
皇帝眯起眼,没有出声,似乎在看透亚尔德的内心。
“没必要犹豫,只要服从朕就行了。朕会万全的使用你的力量”
“小臣的主君只有北岭王一人”
――我不会背叛你的。
亚尔德知道皇女的决心。所以,他也唯有回应这份绝心。
――绝对不会。
“那么也为了你的王,为朕服务。你的王,也不过是朕的臣子。哦……北岭的领土可以扩张了。你知道从踏野郡的私矿那里,有出产制造青铁的原矿石吗?朕可以把 那里划归北岭。当地的私兵差不多也都镇压了,太守好像逃了,抓捕令已经下达,逃不了多久。原本朕是想将那里当作直属的天领,一切麻烦事都已经收拾的差不多 了”
一瞬间,有些动摇。
北岭确实缺乏税收。正因为原本是个穷山恶水的地方,才会变成放置区。但在皇女和骑士团进驻后,作为国家来说经济已经是独立了。光是要供养骑士团的花费就相当严峻。
税收就是国力,也是君主的皇女强大支柱。作为效果,似乎并不坏。
――不对,那只不过是一时的安稳而已。
对于身为女性的不利立场的皇女来说,皇帝所保证的领土价值,长一点也就持续到下任皇帝的登基,短些话,被逼着成婚后就会失去。更不要说要是拿到出产战略性矿石的矿床,那肯定会演变成激烈的政治斗争。
拒绝他,心想。
可是,说不出口。
北岭财务的严峻,亚尔德比谁都清楚。如果能得到矿床,那其中获得的利润足以让许多不可能解决难题的迎刃而解。
去年冬季的那场袭击被破坏的房屋需要重建,物资需要采购,北方的防卫线需要新建碉堡,主要聚集区需要建立诊所,还需要招聘常驻医师,这些都要花钱。
北岭百废待兴,可是因为没钱而被搁置的事情多如牛毛。
就在犹豫不决的时候,脑中浮现起史莉娅的脸。
——自以为是。
回想起以前那个二皇子的使节曾经引诱过那个女孩,说是只要女孩能委身于他,就给亚尔德提供各种方便,当得知的时候,自己有多么心惊和愤怒。
不用说。
以牺牲亚尔德得到的财富,皇女大概不会高兴吧。
“臣下已经说过了,臣下所侍奉的只有北岭王一人”
“朕不喜欢听别人说不,臣子只要服从就行了”
“真的是这样吗?”
反射性的这么回答的眨眼间,皇帝的手微微一动。还以为喉咙会被一剑刺中,却只是被剑尖顶住了喉咙,没有进一步发展下去。
呻吟般,皇帝说道,
“手足不听使唤,那就只是不需要的累赘”
“看着世界的眼睛,思考的头脑,感知的心无论如何哪个都是不需要的东西吗?如果仅限于手足,臣子的能力也就只会停留在那个范围”
皇帝无言。
剑尖一动不动,好厉害,亚尔德衷心佩服到。要是自己的话,握着这么重的东西,胳膊肉肯定早酸的没准头了。
眼下好像不是赞叹的时候,臂力的强大,固然值得钦佩,但眼下皇帝一反往日的果断,才是最值得感叹的吧。
被人拿剑指着的,其实是很累的。可能的话,能尽快给个结果吗?不管是砍了也好放过也罢。
结果,皇帝收回了剑。
感觉经过了一段漫长的时间,不过,其实过了多久呢?
“连手足都做不了的臣子,朕不需要”
在亚尔德不知如何回应是好的时候,皇帝把剑还给陆伊,用露骨的不高兴的声音说道,
“踏野的私矿,好像是你发现的吧。过后,朕会给你奖赏的”
抬起头,刚想回答‘不需要’的瞬间,与陆伊的视线遭遇了。
被他狠狠的瞪着。
换句话说……这是在要自己闭嘴吧,于是,亚尔德把抬起的头两次低下,嘴里轻轻说了一句“这是臣子的荣幸”
过了一会儿,当他再次抬起头的时候,皇帝的身影已经不见了。看到陆伊松了口气似的,垂下肩膀,这才明白皇帝是才刚走的。
长公主起身道,
“事不过三,过三便不是巧合。你被什么样的力量守护着呢”
“……哈?”
在饰物发出的悦耳丁玲声中,长公主走了过来。这一位的恐怖气势倒也不输给皇帝,两人有得一拼。
“不懂便罢了。因为和我无关,不过你刚才说的那件事,真的好吗?”
“您是指?”
“让那个孩子觉得她对兄长见死不救,也可以吗?”
无言以对。
似乎看透了亚尔德的犹豫,长公主露出有些阴霾的笑容,
“就连我,也对你有些期待,还以为你能说出点别的收场。而那个孩子呢,大概是从心底相信着你吧,你要背叛她的那份期待吗?”
亚尔德眨了眨眼。
——怎么可能。
长公主通过纳格宾流出情报,就是出于这个理由?
就算这样,自己可改不了任何东西。
“……即使在下想要回应您的期待,但过于巨大的期待,在下也只能空叹无可奈何”
“是吗”长公主轻轻一叹,
“真遗憾……那么,重修旧好的事,想必也是遗憾的回答吧”
“那取决于这件事的定义和方法,长公主殿下,想要结婚吗?”
长公主眨了眨眼。她的眼睛与夕阳消失前的天空色相同。不是白天,也不是黑夜,明亮,却又黯淡。
“到如今,你还想说什么呢,那可是我提出的哟……虽然是不见光的提议”
“在下想问的是,您选择的对象是否不限于在下”
“这个问题好奇怪呢,除了大公你以外,我还有其他可以挑选的结婚对象吗?”
“在北岭,从往昔起,即便是女性,也有再婚的可能。在下想将这一条正式定为北岭的法律之一。所以,如果您能来北岭国,以北岭王的权限——”
“等一下”
声音不响,却很尖锐。被打断后闭嘴的亚尔德发现,长公主的脸突然凑到了他的跟前,距离近得让他吓了一跳。
“……刚刚还在说自己可能会被那孩子罢免,却还敢说出干涉国政的话来?”
按照礼貌,杵着不动似乎不太妥当,可是不这样杵着,又该怎么办?
向陆伊投去求助的视线,骑士却转头朝着墙望去,真是不顶用。
——也罢。
豁出去,不管礼不礼貌了。亚尔德退后半步,长公主微微挑起眉毛,接着泛出微笑。
“啊呀,莫非本宫把你吓着了”
——你说,你想要我怎么回答!
决定无视对方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亚尔德清咳一声,开口道,
“刚才在下已经说过,在下是陛下任命的皇女殿下的副官。在受命当初,陛下曾经对皇女殿下这么说过——好好听副官的意见,要有听取意见的器量。因此,在下的提议,对皇女殿下来说,是无法无视之物”
这是早备好的腹稿,所以说得很流畅,随着这话说出来,开始恢复了冷静。
对长公主来说,却似乎是个不太有趣的回复。
“……你真是个讨厌的男人”
“在下常被人这么说。所以和在下这样的人重修旧好,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看来确实是了。不过呢,就算去北岭,我也不会结婚,我的游乐场,可不会束缚于那样狭窄的世界,你明白了吗?”
对她来说,人生就是一场游戏吧。在棋盘上摆好棋子,掷下骰子,翻开底牌。无论什么事,她都是高高在上的俯视着。并且想去支配,支配那些在场的棋子与活生生的人。
“……在下可以请教一事吗?”
“何事?”
“重修旧好的提议,是出自陛下吗?”
“不是哟,是我提的”
黑狼公妻子的地位,在官方上应该不是那么重要吧,再不用说他这个黑狼公是暴发户型的。
想不到长公主会要这个身份的理由。
似乎看穿了亚尔德的疑惑,长公主轻叹一声后低声说道,
“我呢,已经穿腻了白色”
她把手放在胸口。水晶的戒指散发着彩虹色的光泽,落在其白皙的肌肤上。
她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虽然不知该怎么判断,亚尔德还是答道,
“没有哪条规定您非得穿着丧色不可哟,也没有禁止再婚的法律”
“义正词严呢”
“有人说在下总是很正确,正确到了让人火大的地步”
长公主瞪大了眼,随后笑了,
“一点都没错。不过我想你应该也知道,这世上可不是都由一些正确的东西构成的。即使法律不能给予制裁,流言蜚语也会给出制裁,而那是我所讨厌的……所以,可以不用说了。横竖只能穿一种颜色,白色看上去也不坏,与我很相配吧?”
最后的问题,是向陆伊问的。骑士鞠躬后答道,
“无论哪种颜色都与殿下很相配”
“我说的是,白色特别适合我”
“白色——”
骑士跪在长公主面前,手接住她的袖子,轻吻了一下,
“非常,适合您”
“是吗?真开心”
微笑着,长公主再次看向亚尔德,
“四皇子已经变成了尸体哟,再过几天,就会向外公布了吧,死因是因他对臣下失察,觉得无颜以对世人,所以自尽了事”
陆伊站起来,握住长公主的手。
“殿下,此事当真?”
“早在你们过来前,便已经定了”
“那么,吾王——”
长公主不耐烦似的挥了挥手。
“陛下怎么可能不为那个孩子着想。放心,她没事。已经在皇宫里被保护起来了”
“……浪费时间嘛”
听到亚尔德嘀叹了一声,长公主摇了摇头,
“真是个笨人呢,要真是浪费时间,陛下又岂会召见你。陛下这是在重新估量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哟。且,是第三次的尝试”
“您说的尝试是指?”
陆伊一问,长公主朝他瞥了一眼。接着,视线回到亚尔德身上。
慢悠悠的,她说道,
“试试能不能杀你”
“哈……?”
“再多,我就不能说了”
“公主”
从陆伊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长公主轻轻翻动如淡雪般的裳裙,朝后退了一步。她的身高,以女性的标准来说显高,如果她愿意,一步可以走得很远。
“不会说的哟……对了,如果黑狼公是我的夫君,倒是另当别论了。不过既然被回拒了,与我最亲的人,自然还是兄长,所以,不会说的哟”
“关于恩宠之力的源头……您是否有兴趣?”
亚尔德刚一出声,长公主的脚步就停了下来。知道金色的龙气笼罩着她的全身,亚尔德便不再往前了。
长公主的表情一变,就好像看见了什么古怪的东西。
“你果然是知情的呢,我派人查过,古王国的恩宠似乎没有你那样的力量哟,这一点你知道吗?”
亚尔德回视着长公主。虽然早知道那是只有自己的一族才传承的与古王国另出一脉的契约。但被别人这么说出来,感觉还真有些微妙。
有一种漠然的不安。
——这么样下去,会被一点点的挖出真相吧。
关于恩宠之力,亚尔德掌握的其实只能一小抹真相。迟早皇帝或长公主会比他更清楚吧。
长公主微笑起来,自言自语般轻声说道,
“这个话题,等下次再聊吧。好不容易陛下才给出的承诺,你还是趁着他没有改变心思的时候,快去吧,去你们的公主那里。传达官会为你们开路,祝你们一路顺风”
6
皇女发火了。
“你们两个”
堪比从地渊中传出的声音,亚尔德停下脚步,陆伊也同样停住了。
传达官把他们带到房间后,就立即开溜了。数名杵在房内的女官们,在听到皇女一句“你们出去”后,就如蒙大赦似的出去了。
背对着他们的皇女,猛转过头来的第一句就是,
“居然敢这么低声下气求上门来!”
刚刚还在担心她会不会消沉的亚尔德,被这迎面一骂给吓到了,同时也有种安心感浮现。
接着,又觉得无法安心。
——她憔悴了。
黑眼圈,脸颊也消瘦了。
快让她好好睡一觉吧,不仅亚尔德,陆伊似乎也这么想。只见他先跪下,低头道,
“违背您的命令来此,属下愿受责罚。但是请您先去休息,等恢复精神再责罚属下也不晚”
原来还有这么一手啊,亚尔德附和道,
“将军说得有理”
“有个混帐的理,你们两个蠢货!我好费心思才让你们回避的,你们两个现在居然跑来帝都!而且还又跑到皇宫来!”
“那是因为,公主您在这里”
“我应该命令过你们不要来的”
“这样的命令,属下从未听说”
陆伊的语气罕见的强硬起来。“属下失礼了”他轻声一句后站起身,一手抄起公主的腰,像是抬货似的将她抱起来。
“你干什么……”
陆伊看着亚尔德,郁闷的掂了掂手中货。皇女的表情看不见,因为被长发遮着。
“我们快点把这货送回北岭吧”
“哈?哦,不不,那位是”
“把鸟儿叫来吧,哦,这样可能会有些麻烦呢……还是先回到大公的府上。公主,您是想被抬过去呢,还是想自己走着去呢?”
“别随便替我下决定!”
终于缓过神来似的,皇女开始手足乱舞。陆伊冷静的答道,
“要是听从公主的命令,就太晚了。您就不该来这种地方,其实已经晚了”
“什么叫这种地方——”
“四皇子已经过世了”
冷静,却如此重击般的语调。
皇女停滞了。
“公主您还待在这里的理由,已经没有了。准确来说,您应该尽早离开这里才是上策。您庇护过四皇子的事情,很可能会让您被卷入另一场麻烦,望您自重”
皇女再次暴动起来。
“放我下来”
可是,陆伊却丝毫不为所动。
“您要是答应安静的待着,属下这就放您下来。虽然骑马比较快,但最好还是别让人看见您。那么用马车……不,还是乘舟吧。公主,您有水路的通行权吗?”
“有,不过,反正我暂时动不了。马上就是天地轮时间……最重要的是,快放我下来!”
“您不答应属下吗?”
“这种等同于威胁的约定,谁会答应!”
陆伊长叹一声,放下了公主……正确来说,是把她扔到地上。
皇女姿势难看的拢了一把头发,然后很快站起身道,
“我庇护皇兄的事,父皇……”
皇女声音渐渐变小,说到一半就没声了。陆伊不客气的追问道,
“陛下怎么了?”
“已经给我惩罚了。受命去为皇兄赐毒的人就是我。所以这事,已经……”
“您太天真了”
打断了她,陆伊与亚尔德的视线相对了一下,
“我们得快走了。四皇子势力的人可能会把气出在您的身上”
眼下没有时间去为真相吃惊,
——居然是让公主下得手。
还以为她是被强行带走的,真相出乎意料。皇女既然做到这一步,那么应该不会被当作叛逆来评击了吧。灰熊公和金狮子公也不会有什么抱怨吧。
这招棋下得不错——如果不考虑皇女的心情。不过,也不是因此就没危险了。
“四皇子的母后,似乎去了七皇子那里”
锡安拉王妃生有三子,四皇子与五皇子这对双胞胎,以及最小的七皇子。她的母家是白羊公家,同时也是十二公家之一。作为有三位皇子的家族,其权力不容小觑。
“那位大概是不想让自己的立场变得更难堪吧。不过,和她身后的本家想法无关,总有些脑子不好使的家伙会想来复仇。等我回来为止,公主就暂时拜托老师您了,公主,骑士团的人员去哪里了,都在待机吗?”
“他们,被父皇下令抓起来了”
“那么,请您向陛下要求放人吧”
“从刚才起我就一直在做!通过传达官,向父皇……可是,父皇完全不理我”
前段声音激昂,不过她似乎觉得很丢脸,后半段就压低了声音,轻得听都听不见。
“大概是陛下正好忙着吧,您可以拜托传达官,等过会儿有空了,再向陛下提出释放要求吧。那么,我先走一步去做些安排,失礼了”
陆伊鞠躬退出,目送他的背影离开,心想把他一起带上真是太走运了。如果是亚尔德一个人的话,根本想不到搭船离开什么的。
——接下来。
要面对头发乱糟糟纠结在一起,表情坚决的杵在那里的皇女。这就是所谓的‘公主就拜托你了’——要是全副武装的士兵攻进来,以亚尔德的本事便只有抹脖子了。
总之,该说点什么吧。想不到什么好主意,于是决定普通的打个招呼。
“久疏问候”
“……你说什么啊”
“刚才没有向吾王问候的时间,所以现在补上”
皇女哑口无言的看着亚尔德。
虽然房间的大小与刚才相比没任何变化,却有一种完全不同的宽畅感。四面墙,一扇窗,两道门。窗口不大,室内昏暗,稍大两脚长椅,面对面摆着。
“在下有一句话想说”
“什么话”
“在下刚刚晋见过真上陛下……体力消耗很大,所以那个,很想坐下”
“随你的便”
“这世上没有吾王站着,臣下却反而坐下来的道理”
皇女虽然微微皱起眉头,却没有出言反驳,坐下了。
“非常感谢”
道谢后,亚尔德找到另一张椅子坐下。皇女看着他,声音尖锐的劈头问道,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为什么要去见父皇?”
“为了得到陛下的许可”
“什么许可?”
“与您见面的许可”
“我——我,不希望你和父皇见面”
“在下明白,真上陛下有可能发现在下的恩宠之力,所以你在担心吧”
“明知你还敢去,为什么!”
听到皇女的吼声,心想着该怎么回答才好呢。
明白她的想法,也很感谢。要是皇帝确信亚尔德是何种恩宠之力,很可能拿来当作好用的工具。考虑到其危险性,皇女才不想把亚尔德卷入进来。
远离陆伊的理由,也是为那个骑士着想吧。皇女知道他憎恨其生父,所以不想扩大他和金狮子公之间的罅隙。
“在下知道,为了不给我们多加负担,您为我们着想了很多。可是,您的体贴放错了地方”
“体贴个鬼啊!连鸟儿都不吃那种东西”
脸上不由浮出苦笑,这样下去,自己的那句‘死蠢’搞不好会被皇女先用上。
“好像会搞坏肚子啊”
“你说什么”
“所以说,鸟儿要是吃了那种东西的话”
“……别给我胡扯!”
被狠狠的喝斥,差点倒在她的气场下,勉勉强强撑住了。
“离天地轮开始没多少时间了,您不稍微休息一会儿吗”
“我怎么休息得了!”
也是啊,虽然心里附和,嘴上却不能就这么表示同意。
“那么,不如我们再谈一些有伤风雅的话题吧。”
皇女撅着嘴。
她没说不,所以应该可以谈吧。就算被拒绝,其它也实在没事可做。说到底,自己只是个会耍嘴皮子的男人。
“您能否告诉在下,为何要庇护四皇子?……据在下所知,那似乎不是吾王您应该插足的事情”
皇女狠狠抬起头,就像是准备吵架似的说道,
“我就是插足了,怎么样”
“在下并不是对此事做一个或好或坏的评价,在下只是想知道您的理由”
“这种事一定要理由吗!”
“你为什么会觉得在下就一定要理由呢?”
皇女表情更难看了。
“……庇护兄长,需要理由吗?”
当然,那是需要的。
无论是出手的一方,还是接受的一方,都是拥有各自领地的王。重要的是,两人一个是真上皇帝的女儿,一个是儿子。为了这个国家,每做一件事都必须慎重考虑。
不过,没等亚尔德指出这点,皇女就垂下头。
“我知道的”
既然知明,为何故犯呢?不用问,默默等着,皇女自己开口说道,
“四皇兄不喜欢我,可是,就因为他不喜欢我,所以我就可以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吗?他当作朋友的人都弃他而去……喜欢摆威风的四皇兄受不了众叛亲离,被逼到绝路上”
“所以,您才想站在他那边?”
皇女左右摇头道,
“我没那么坚定,只是还没心理准备,就被卷进去了。我……我,不是真心真意的想去救皇兄。我,大概是个…蠢货,想不做坏事,不想对皇兄的死负上责任,所以才——”
声音说到一半就断了,这下麻烦了,亚尔德心想。
――放着不管的话,她会哭出来的。
“在下明白了”
“……你明白了?”
“是的”
“你明白什么了?”
“在四皇子这件事上,吾王不负任何责任。无论在谁看来,这都是确实无疑的。您没有救下您皇兄的性命,可是,却也没对您的皇兄见死不救……这不已经足够了吗?”
“什么叫足够,皇兄连命都没了”
“吾王,您已经做了一切所能做的事。在这种意义上,便是足够。超过这个程度,便令人担忧了。希望得到超出力所能及范围的东西,这件事本身并不坏。可是,您仔细想想——如果要救下四皇子的性命,那么必须要付出什么?”
皇女眨了眨眼。
“要付出什么?”
皇女是个容易被引起兴趣的人,这实在是太好了,这么一来,她应该是不会哭出来了。
“您想明白了吗?”
“不明白,需要什么?”
“您需要的是超过真上陛下的权力”
她眼中骤雨的气息,完全消失了。
似乎在为该怎么反应而犹豫,皇女的回答花上了一会时间。
“你这家伙偶尔会把我吓一跳”
“既然是偶然,那便说明您偶尔也会有兴趣,这不也很好吗?”
“我…不想要那种东西”
“在下失言了”
“不,我指不是兴趣。所以说……我没想过那么疯狂的东西。你明明是知道的”
“想要改变已经定下的既成事实,需要的只有那件东西。就像刚才在下所说,只要有它,救下四皇子的性命,也不是难事。所以,如果您希望的话——”
“我说过了没兴趣”
无视被打断,亚尔德继续说道,
“——如果您希望的话,请好好的慎重的想一想。那意味着什么”
皇女沉默了。
她果然憔悴了,整个人好像都瘦了一圈。
——明知此刻她需要的是鼓励。
从劝诫开始说,确实像是自己会干出来的事。这是他的缺点,也是他的极限。
半分自言自说,半分说教道,
“承认自己的极限,是很重要的”
“是啊”
“所以说,您要是就那样一直挡在那里,是否正确,是必须要仔细考虑的”
“你想煽动我谋反吗?”
“可以寻找没那么骇人的方法,这也是吾王您必须紧记在心的事之一”
皇女的嘴角,微微翘起。
“你要我紧记的事,又多了一件”
“确实如此”
“活着,真累”
多么与其年纪不相称的感慨啊。
还是来得太晚了,不该白等那么久,应该再早些过来的吧。
“非常抱歉,这样的伤心话,本不该是您说的”
“蠢货,给我安静一下”
“可是——”
“你不会觉得比我大个二十多岁,所以就能对我说教吧?”
“准确来说是二十二岁”
“你要想摆年长者的样子,闭嘴摸摸我的头就足够了”
想像了一下摸皇女头的样子,在别人眼中也许会觉得没什么不自然的,但直觉却告诉自己不对,没有什么理由,总之就是无法做到。
看到亚尔德沉默了,皇女撅起嘴道,
“怎么样?”
“您说的是什么怎么样?”
“那样你就满意了?乖乖让你摸头”
刚刚还在叫自己闭嘴,却又等着让自己回答。好难办啊,亚尔德一边心中叫苦一边答道,
“不是的”
“那么,你就别再把我当傻瓜”
“在下绝无此意”
“我的感受,那是属于我自己的。如果说出不该说的话,那么责任就在我自己身上,不该由你来负责。明白了?亚尔德”
“……是在下失言了”
“明白就好”
长叹一声,皇女抬头看着天花板。双手撑着椅子,转过身。
“我搞砸了。没有心理准备坚持到哪一步,就擅自插手,插手了后又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收手,该不该被卷入其中。所以,父皇压强给我的任务,我没有怨言。父 皇是为了我好,是为了让我学会下定决心,我甚至想感谢他……还有…明明皇兄死了,我却在这里暗自庆幸,庆幸自己违逆父皇,却逃过了一劫”
皇女的声音,没有颤抖。
早知道刚才让她哭出来就好了,亚尔德有些后悔。哭出来,肯定会轻松一些吧。
“那样想是人之常情”
“是吗”
这不是接受意见,而是放弃的声音。
“您自己说的话,莫非已经忘了?”
皇女转头看向亚尔德,表情在问,你在说什么。
不知为何,感到急躁。
“不想死,想活着,谁都是这么想的。您不是这么说过的吗?”
她似乎还没回想起来,大概是因为太过理所当然,反而忘记了吧。
注意不要把急躁感带到语气中,亚尔德继续说道,
“不想死,没什么好丢脸的……您曾经这么点醒在下”
“我有吗?”
“如果您忘记了,那么就让在下把这句话现在还给您吧。为逃为一劫而庆幸是理所当然的。没有什么好羞耻的,您大可堂堂正正的,至少您做一件,他人都不敢做的事”
“那也是因为我受父皇的宠爱”
“受宠有什么错吗”
“可是,皇兄——”
“四皇子是四皇子,您是您”
“你,话是没错”
“四皇子陷入危难的时候,周围人都转身,躲着他。那是四皇子为人如此的必然结果。可是,您却不一样。您为了不让我们受您牵连,故意安排我们远远避开”
“我没你想的那么好,只是觉得被你们知道,肯定会被你们挡着……”
这也是事实,不过只是一部分的事实。她好像没有自觉啊。
“如果我们知道,定然是会阻止您的。因为那是我们职责所在。下一次,您能给我们阻止您的机会吗?”
“……”
“下次在下会阻止您的,不管发生什么”
不想兄长死的妹妹,被逼着去为兄长送赐死的毒药这种结局,应该是能回避的。
——绝对能回避。
不会再次这么失态。
亚尔德从椅子上起身蹲下,跪拜在皇女腿下。然后,抬头看着主人。
数缕凌乱的发线,在窗口透入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大概是有些憔悴的关系,此时的皇女看上去很成熟——同时,却又好像束手无策的孩子
很矛盾啊,亚尔德心想。
皇女和年过三十的亚尔德不同。无论外貌还是心智,都处于肉眼可见的成长期。不能老把她当孩子来对待,但也不能完全当作大人。
“弥莫薇殿下”
用力喊了一声她的名字,皇女点头,
“……嗯”
“因为是您,所以我才愿意侍奉。如果您要命令在下活下去,那么请您必须自己也活着。如果您要说服在下,怕死并不丢脸,那么您要是不亲身示范,可是会令在下为难的”
俯仰之间,皇女瞪大了眼。没用多少时间,惊讶变为苦笑。
“看你为难的样子,说不定挺有意思”
“其实,在下现在就十分为难”
“从你的脸上根本,一丁点也看不出为难的样子”
“那真是遗憾”
“你会遗憾?”
“因为少了一个取悦您的机会”
“放心吧,让你为难的机会,要多少有多少。你就好好期待下一次吧”
“在下明白了”
低叹了一声后,皇女看着亚尔德。
“这算什么嘛,说了要让你为难,却一点效果也没有”
“在下此刻很为难哟”
“脸上看不出来”
“那真是遗憾”
“一点不像遗憾的样子”
“在下很懊恼哟”
“你嘴上说说的”
“可是,在下完成了约定”
“什么约定?”
“就是答应您平安归来的那个”
皇女微笑起来,她的笑容有些变形,眼角里泪花突然就涌出,顺着脸颊落下。
“回来,就好”
——怎么这时候哭了?
这下亚尔德是真的震惊了。刚才还想着让她哭出来会比较好的念头早已荡然无存。
皇女以手指拭去泪水,“原谅我”她轻声说。
难以回答她,坐立不安,真想找个理由马上遁走。
当然,他找不到理由。
而且,皇女还在哭。
“你的归处,不在哪里,就在我的身边……明明是我自己说的”
声音颤抖。
为了不让她哭得更惨烈,该怎么回答最妥当?亚尔德认真思索——然后,一时头脑发热,问道,
“为什么,要克制自己?”
“……什么?”
想哭的话,就哭出来。因为哪怕是龙种,也同样是人。
“此刻,您这样放弃了克制,不也很好吗。就像为活着而喜悦一样,叹息失去的生命,不也是很正常的吗?”
“这是很正常的?”
“是的”
“不是因为我是女孩?”
突然想起皇女是在怎样的环境中成长的,亚尔德生气起来。因为身为皇帝的小女儿,周围人往她身上加强了多少偏见?
真想帮她把事情从头来过。也许,周围人给她加强的框架甚至损伤到了她与生俱来的美德。
拒绝那种框架,全力去反抗,才终于得到了北岭——为了与兄长们站在一起,皇女究竟付出了多少的努力,一想到此,胸口的无名之火就熊熊燃烧。
“请您忘记那种事”
“可是呢,亚尔德,我是女孩,还是个孩子。这是怎么都改变不了的”
“弥莫薇殿下,就是弥莫薇殿下。不是其他任何人。如果有人以女子、孩子这样的前提定义来与您交谈,那种人应该擦擦自己的眼睛,好好看清楚您是何人”
皇女嘴巴打结了。
好长一会儿,皇女都没有开口。泪花已经停下,没有哽咽声。最后,她还是克制了自己。
“……好像,已经哭不出来了。也没有让我哭的时间了”
看了看时候,知道已经快到天地轮的时间了。亚尔德站起身,鞠躬道,
“那么,如果您想再流泪的时候,可以随时召唤在下”
“为什么?”
“因为您一个人流泪的话,会让在下为难”
一边回答,一边心想自己肯定是疯了。要是她肯一个人哭的话,当然最好是让她一个人哭吧。
不过,没给亚尔德撤回前言的机会,皇女点头道,
“知道了,那我们说定了”
也罢,如果这样能减轻她负担的话,死就死吧,亚尔德这么想到。
问题依旧堆积如山,连一个都没解决掉。等天地轮结束,必须禀报的事情也有一堆。
虽然如此,能在视线范围内看见皇女,仅仅是看着她,就能觉得安心。因为她给他一种平凡寻常的感觉,就像日复一日又理所当然的光景。
不经意间,亚尔德觉得心脏好像被什么给攥住了,让他难受。
皇女在这里,才能让自己安心。可是,光是这样还不满足,这就是人这种生物的常理。
――我在期待什么?
是皇女的幸福,又或者是自己的?
想让这位少女做什么?超越皇帝的权力——想让这位年幼的主人掌握那样的东西,这种念头难道自己能说一点都没有吗?
有那么一点,亚尔德承认。是有那么一点,可是,那不过是手段而已。
不是最终的目标。
想帮她颠覆身为女子,身为孩子的不利处境——这似乎就是亚尔德对皇女的感觉。怎么可以让她被人这么看待?亚尔德想为她驱逐一切批判、一切蔑视。
如果皇女自己希望,哪怕是帝位也要助她得到。这份决心,此刻下定。
这决心也许永远不会告诉任何人,也不会有人能理解。但这份决心是与自己的约定,就像是誓言一般。
“吾王”
“什么事?”
“您平安比什么都好”
听到这句早该说出来的话,皇女没有惊讶,而是笑着回应道,
“你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