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丹生山往西南方向——将丹生山置于鬼门的方位上,有座小小的游乐园。
那是由布留部市自治政体惨澹经营的游乐园。虽然在现在这种时候就成了有点荒凉的人口稀疏地带,不过每年当游乐季节到来时,游乐园都会登上地方报纸的版面,也有不少人带着小孩全家来玩,颇为热闹。
那天夜里,凌晨两点。
树一行人潜入游乐园的园区内。
夜空中出现明亮的月色,那是非常接近满月的十四夜盈月。
苍白的月光底下,在老旧摩天轮俯视的广场上,刻划着大型的魔法圆阵.
「关于打破禁忌的魔法师——父亲大人的事情,有两件事是我已经知道的。」
在那之后,安缇莉西亚告诉他们:
「首先,它的行动路线受到灵脉的限制。在上次的《夜》结束时它也是逃进灵脉里,就已经证实了这一点。」
丹生山——从那个妖怪工厂延续过来的灵脉,一直延伸到游乐园的正中央。
「还有一点就是——父亲大人是化为魔法的失败品。因为想要化为所罗门的魔法,就必须把七十二魔神全部吞食。父亲大人还不完整,如果有机会得到这些魔神,父亲大人一定会排除万难,过来吞食它们吧?]
接着,安缇莉西亚将她携带的黄铜容器递了出来。
[简单的说,也就是我从父亲大人那里继承过来的魔神.]
作战内容非常单纯。
先由安缇莉西亚唤起剩馀的魔神。
并以此为饵引出化为《夜》之核心的魔法——欧玆华德。到时候,如果《夜》像上次一样发生,就用美贯的结界加以隔离。然后再把被引诱出来的欧玆华德交给穗波与猫屋敷对付。
为了避免引起欧玆华德的警戒,除了安缇莉西亚以外的人都躲在附近的旋转木马旁。
[我事先说明一下,即将化为魔法的魔法师,不是我们可以正面交战的对手。因为它操纵咒力的次元,与我们有着根本性的不同.」
猫屋敷预先告知大家:
「我们的目标,是在魔神的意识被引开时发动奇袭。如果对方开始唤起魔神,那时候请考虑要如何逃走,这部分的突袭与撤退时机,就交由社长来判断。」
总而言之,树负责的是后卫以及战况的侦查工作。
然而,只有树一个人待在其他地点——他站在约二十公尺外,摩天轮附近的展望台上。
他们藉由手机的耳机与麦克风彼此联络。这是因为电波与魔法不同,不会造成妨碍。但是魔法师之间却使用手机来联络,树总觉得心情相当微妙。
「呼——」
藏在展望台上的树做了个深呼吸。
他感觉心脏简直不像是身体的一部份。
呼吸明明已将空气送到肺部的每一个角落,感觉上却一点都不够。树觉得整个身体都失去了镇静,在谈到害不害怕之前,他连全身上下都没办法联结在一起。
「啊,真是的,冷静一点啊——」
树试着说服自己.明明连欧玆华德都还没出现,你就怕成这个样子要怎么办?
(对了,这是第一次——)
树突然想到。
过去,树不是突然被人带着到处跑,就是什么说明都没有告诉他,树从来也没有自已主动参加过「工作」。
所以,这是第一次的经验。
这是自己主动以《阿斯特拉尔》社长的身分,经历的第一份「工作」。
[]
冷静下来、冷静下来,伊庭树!
紧紧握住满是汗水的拳头,树咬住嘴唇。他啪地一声拍拍自己的脸颊。
[好。」
他做好觉悟。
鼓起向前迈进的意志。
树拾起放在脚边那具附有夜视功能的双筒望远镜(好像是猫屋敷的私人物品),用软弱的声音呼叫伫立在广场上的安缇莉西亚。
[那个你听得见吗?]
[没有问题。」
树的声音让画完魔法圆的安缇莉西亚点点头。为了不妨碍她手头上的工作,耳机麦克风自手机延伸而出。
黄铜容器放在魔法圆的正中央.——
巴力——
阿斯莫德——
亚斯他录——
拜蒙。
这些容器里,暗藏着在七十二柱魔神中出类拔萃的四柱恶灵.也是她这一次携带出来的魔神中,剩下的一切——连安缇莉西亚也无法唤起的魔神。
所以,现在守护她的魔神,只有之前的迷你艾利欧格,还有在灵体状态下在空中游泳的银鲛——弗内乌而已。
『那个我可以问个问题吗?如果不方便的话,你不用回答也没关系]
「请问。」
受到她的催促,树在犹豫一会之后如此发问。
『安缇莉西亚的爸爸——为什么要触犯禁己?]
[这不需要什么理由,因为魔法师就是那样的东西。」
[那样的东西?』
树的疑问使得安缇莉西亚微微发笑。
「就是一群想当上国王的家伙呀!」
她的目光有些飘远。
『那是什么啊?』
「父亲大人——欧玆华德.雷.梅札斯,是被世间歌颂为所罗门王重生的魔法师。]
『所罗门?]
「那在三千年前,统治古代以色列的伟大国王的名字。他同时也是《盖提亚》的始祖,率领七十二柱魔神的至高无上魔法师。]
『魔神们追随的对象?]
[没错,父亲大人的一生全都耗费在学习所罗门王这件事上。他说身为魔法师,也就代表着身为知识之王。父亲大人一直在学习所罗门王的伟业,一直看着所罗门王的背影,从传说的断简残篇里、从所罗门王遗留下来的隻言片语中,窥视着自己绝对无法企及的稀世天才。]
安缇莉西亚停顿了一下。
夜风微微吹过。
她闭上眼睛继续开口。
「父亲大人总是喃喃地说自己没办法成为所罗门王.就算能操纵七十二柱魔神,结果也只不过是在利用所罗门王的徐荫而已。]
这就是天才莫札特与秀才萨利耶里之间的差异吗?
学得越多,就越清楚自己无法追上三千年前的王者,学习只突显出自己这个存在的淼小。
明明已经清楚自己有多淼小,周遭的人却讚誉自己宛如那名王者的重生.标示着最高价值的标籤,持续贴在毫无价值的自己身上。
『所以他才会对禁忌下手?]
「大概不,我想一定是这样。」
安缇莉西亚改口道。
四个月前,欧玆华德祕密进行了仪式。把弟子们的尸体当作祭品贡献出去,自己的躯体也被撕得粉碎,安缇莉西亚的父亲藉此打开了化为魔法的道路。
可是
「就算这样,我也没有告诉任何人。我绝不会说那是毫无价值的人生,就算无法当上国王,想要抵达那个境界的意志就没有价值吗?就算是父亲大人本人,我也不容许他这么说。」
『]
啊,原来如此。
树终于能够明白了。
安缇莉西亚之所以来到日本,并非想要埋葬父亲的残骸。
而是为了守护父亲过去的尊严。
『是吗?]
树应声道。
『那么咦』
「咦?」
『安缇莉西亚小姐,后面!]
她回过头。
那里忽然冒出一个人影。直到上一秒,她都没有感应到咒力的波动,但是那个物体现在却毫不顾忌地扭曲整个世界,有如亡灵般地存在着。
出现在那里的,是化为人形的泥块。
「我来.吞.食.了.」
污泥宣告。
「我.可爱.的.安缇.」
就像在露齿一笑,相当于嘴巴的污泥部位扯裂开来。
「安缇莉西亚小姐,后面!」
看到广场上突然涌起的污泥,树放声大喊。
同时,咒力朝游乐园膨胀起来。
痛楚透过眼罩,从右眼眼底往上激烈地直刺脑随。
「猫屋敷先生!」
树忍着这种痛苦,替换手机联络猫屋敷。
『我知道了。突击的时机就交给社长决定了。』
「好好的。」
树一边发出呻吟,一边注视着双筒望远镜。
「父亲大人
「可爱的安缇,来得好」
污泥用垂涎不已的声音说着,它看向安缇莉西亚的背后
看向仅剩的四柱所罗门魔神。
「怎么了」
放在魔法圆中的黄铜容器。
污泥如此发问,它的形状远比昨天完整多了。在泥团表面咕噜噜蠕动的泥浆,也比昨晚稳定许多.如果让它披上附有兜帽的斗篷,单单在视觉上说不定能蒙溷过去。
但是,那股窜入鼻中的恶臭就没有办法了。
光是靠近污泥,那种腐臭彷佛就要让内脏扭曲.只有堕落后的人类,才会散发出那种黄泉国度的臭味。
安缇莉西亚如同要阻挡它的去路般展开双手.
「我不是为了你才带魔神过来的.」
她强硬地说。
「喔?那是为什么?」
[这些魔神是力量。」
「力量?」
「用来粉碎你执妄的力量
咒力勐然凝结起来。
随着咒力的聚集,风势以魔法圆为中心激烈地盘旋成漩涡。
「我,诉说,唤起。IDOINVOCATEANDCONJURETHEE)]
安缇莉西亚冷静却蕴含着决心的声音响起。
「我,诉说,唤起。IDOINVOCATEANDCONJURETHEE)]
再次低语同样的咒语,她握住挂在胸前的所罗门五芒星。
草丛随风摇晃,长出栅栏之外的白色野花飞散开来,替盘旋的狂风增添一分虚幻之色。
咒力被吸入魔法圆中
随着安缇莉西亚的意念,咒力为了替魔神赋予形体而变质。
「呼呼呼呼.」
污泥看来很愉快地笑了。
透过耳机麦克风,树也听见了那个笑声。
从像是被压烂蟾蜍般的声音里听出别的意思
那种口气,简直就像父亲在守护女儿一样。
「呼呼呼呼.」
不过,就是现在。
树感到毛骨悚然。
现在的话,污泥的全副精神都集中在安缇莉西亚身上。这一点,就连待在一旁窥探的树都很清楚。
差不多是时候了,树拿起另一只手机。
就在这个时候
「对了」
污泥再次对安缇莉西亚开口。
它用扯裂的嘴巴说着吗?]
「那就是你在期待的东西
「树!快逃!」
安缇莉西亚的惊叫声越过手机,刺入树的耳内。
「咦?」
但是树却无法理解。
视野突然转暗,树仰视上方。
污秽的飞翼遮蔽月色,巨大的鸟形魔神正在发笑。
用与污泥同样的脸孔笑着。
「啊」
手机喀嚓一声掉落地面。
树试着想逃走。
然而,利牙却刺入他正想跑开的左脚里。
啪叽嘎吱卡嚓。
不像是从自己膝盖发出的异样声响响起,但是树却不觉得痛.一起的疼痛以及痛苦都被恐怖麻痹了。
树被巨鸟的魔神倒吊着夹起,带往暗夜之中。
[——社长?」
联络用的手机突然传来刺耳的杂音。
同一时间,漆黑的巨大飞鸟嘴中叼着少年的身影,从展望台上飞起。
那是树的身影。
美贯脸色大变地指向空中。
「社长哥哥他!」
「恩,美贯,支援就拜托你了。」
猫屋敷只说了这些话便冲向广场。
安缇莉西亚的唤起终究只是个伪装。她花上一年都无法完全唤起的魔神,不可能到了现在突然就能唤起。
真正的重点在于这里发动的攻击。
他们得趁着欧兹华德的注意力还留在魔神上,抓住那一瞬间突袭。
既然树已遭到攻击,计划再也不容许失误。猫屋敷藉着美贯的禊,把气息掩蔽到逼近极限.完成了魔法.
距离欧兹华德的背部还有十五公尺。
十三公尺。
十一公尺。
九公尺。
猫屋敷背后再次传来美贯的声音。
「说出口亦感敬畏之伊邪那歧大神,于筑紫国之曰向橘小户阿波岐原净身时所诞之祓户大神诸大神等——」
随着唱颂祝词,美贯挥舞玉串。
同一时间,广场内外两侧生出由咒力构成的栅栏。这是他们为了避免《夜》发生,而让欧玆华德逃走而准备的。灵脉与咒力瞬间遭到隔离。
[什.么.」
似乎总算注意到这一点,一行泥的身躯颤动着.
但是,已经太迟了。
七公尺。
五公尺。
「疾!」
纵四线、横五线——猫屋敷划下征讨邪恶的早九字真言,在正中央放出灵符。
红色的灵符上,以水银炼製的朱墨写着「急急如律令」。
此符名曰泰山府君炎罗符咒。
灵符在半空中召唤出地狱的烈炎,有如火山奔流般淹没污泥的身躯。
就在释放出数千度高温咒力的广场旁。
安缇莉西亚看见被倒吊在夜空中的树,瞬间安缇当机立断。
她中断唤起仪式,高声呐喊:
「——来吧,弗内乌!支配二十九军团的侯爵!]
以灵体状态等侯命令的银鲛,化为实体在空中游动。它立刻靠近黑鸟,张开连壮汉都能吞下的大口,咬碎了黑鸟的脖子。
安缇莉西亚正要进一步下令,让弗内乌去营救坠落的树时——
在赤红的火海中,有人比她快了一步。
一隻手臂从那依然熊熊燃烧、异样通红的火焰中伸了出来。
如同字面所言——那隻手延伸着。
简直就像蛇一样。
不,不对。
那就是蛇。
成千上百的蛇盘成一团,互相啃咬着化为一尾巨大的蛇,朝弗内乌露出利牙。
啪唰一声,灵体的鲜血如雨滴般倾注而下.巨蛇没有就此停手,继续啃食着银鲛的鱼鳍、啃食着尾巴、腹部、咬破内脏。血雨持续落下,惨遭肢解的弗内乌化为漆黑的雪花。
被这场雨一淋,广场上的火焰消失了。
剩下的,只有毫发无伤的人形一泞泥伫立在那里。它化为巨蛇的手臂,正蠕动着张开嘴巴。
「先.吃.一.个.」
将魔神吞下的泞泥似乎很愉悦的低语。
接着,它挥动手臂。
[呃!」
「呀啊!」
猫屋敷与地面呈现水平线飞了出去。
他的身躯正面撞上美贯,她也跟着仰天倒下。
直到污泥收回手臂,安缇莉西亚这才发现,污泥刚才挥出的手臂狠狠击中了青年的胸口。
污泥感到很不可思议地歪着头。
「太.脆弱了.吧.安缇.」
泥团像在嘿嘿发笑似的抖动肩膀。就像是人类的彷造品,污泥的每一个动作都给人极为不快的感受。
[]
安缇莉西亚微微后退。
她很清楚。
正因为同样都使用所罗门魔法,她才会明白污泥现在的行为有多么脱离正轨。
绝望将她的视野染上一片漆黑。
距离地面的高度有七公尺,不,是十公尺吧?
银鲛在空中游动,朝向被黑鸟倒吊起来的树追来。
银鲛勐然张开大口。
[咦」
下个瞬间,树的眼前被血染得通红。
银鲛咬碎了黑鸟的头颅。
当然,树的身躯也就这样往下掉落。
怦!!!
魔法师之瞳
他的背部撞上地面。
[呜、呃!」
树连惨叫声都发不出来。在坠地的冲击之下,所有的感觉全都被替换成痛楚。如果不是坠落在广场柔软的土壤上,在树感觉到疼痛之前,说不定就已经先到天国报到了。
「呜啊」
树俯卧着翻倒在地,吃力地抬起头来。光是这么做,就让剧痛自背部窜向颈项。树拚命地忍耐着。
就算在这种情况下,树的右眼依然在看着。
看着被烈焰包围的一行泥,还有从一行泥手臂中爬出的蛇。
(那家伙改变了)
面对猫屋敷施放的烈焰,污泥在不到刹那的一瞬间里全身变化为其他型态。
虽然树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那大概是对火焰持有抵抗性的魔神吧?它拥有骑士的外型,与艾利欧格非常相似。
当它从火焰中伸出手臂时,这次只有手臂的部分变回污泥,接着又立刻化成那条巨蛇。
(乱七八糟啊!)
树茫然地想着。
那家伙的力量不只能控制大量的魔神,还能配合需要,变化成它想要的魔神姿态——
操纵咒力的次元不同。
正如猫屋敷所言。
的确就是那样。
它明明在使用魔法,却不需要咏唱或仪式,不需要咒语或咒具。就连安缇莉西亚唤起艾利欧格它们耗费的一年半岁月,那怪物也在一瞬间就凌驾其上。
因为,它本身就是魔法。
相较于猫屋敷和安缇莉西亚得从零开始构筑魔法,它只要拿出一开始就有的东西就好。
多么巨大的差别啊!
(不逃跑不行)
无法顺利运转的脑袋里,只剩下这个念头在迴响着。
在树的视野一角,安缇莉西亚呆立在当场。她大概得到了和树相同的结论吧?
「可爱.的.安缇.」
污泥缓缓地逼近安缇莉西亚。
啊,她一定会被杀掉的。她会被那团污泥吞食,魔神也被它夺走。然后,那家伙就会化为魔法。
(安缇莉西亚会——死——)——
愤怒突然一涌而上。
「呜、呜喔——!」
树驱使着没受伤的脚,硬是站了起来。
可是,这个样子根本赶不上。拖着这种受伤的脚,不可能追上污泥。
「安缇莉西亚——!」
「..安缇...和.我.一起.」
就在污泥的手即将碰触到安缇莉西亚时——
一隻纤细的手臂从旁伸出,将少女一把抱开。
[穗波。」
戴着尖帽的女巫坐在扫帚上,一手抱着安缇莉西亚。
她背对着十四夜的月亮俯视广场的污泥,举起另一隻手。
「月之女神!我在力之圆锥下祈求!以汝之吐息贯穿北方的灾厄!]
槲寄生的飞镖划破空气。
穗波一口气射出五支飞镖,全都以不同的轨道如蛇一般飞向污泥。
污泥的身躯被飞镖打出五个拳头大小的洞穴。
仅仅如此而已。
「灭亡的.居尔特.魔法.比不.上.所罗门.
黑暗突然问拥有了质量。
魔神一个接一个自污泥的体内诞生,追向逃跑的穗波。
数量总共是五个。
「住手——!]
树的呐喊声不可能传达得到。
一边被槲寄生飞镖攻击的五个魔神,一边袭向穗波,立刻把女巫击落下来。
「呀——!」
细微的惨叫声马上戛然而止。
「住手啊——!」
树打了个冷颤,一股寒意从身体深处直冲脑门。
藉着那股寒意的驱使,树这次终于冲了出去。他拖着不中用的脚,以全速的一半都不到的速度向前奔跑。
「穗波!安缇莉西亚!」
突然间,一道巨大的影子挡在他的面前。
那是在七十二柱魔神之中,像个附属品一样的弱小牡牛。
不过,这样就够了。
「无.为.」
牡牛以欧玆华德的声音笑着,撞向树的腹部。
树的身躯轻易地飞舞在空中。
他再次重重撞上地面。
土壤与碎石刮擦着肌肤,树滚了好几公尺。
他撞上广场的花圃。喀嚓一声,不祥的声音响起。就算这样,树还是试着想站起来,这时,他的左膝却往诡异的方向扭曲。
[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树口中爆发出不像自己会发出的惨叫声——
啊,赢不了。
什么魔法师,结果也只不过是个人类。
可是,怪物不是人。人类不可能胜过人类之外的东西。
这是理所当然的道理。
因为这道理太过理所当然,所以没有任何人会去指责它。
所以,人类想变为人类以外的东西,才会是种禁忌。
【那是魔法。】
有声音响起.
是吗,那就是魔法吗?
树总算明白了。说得也是,如果不是那么不合常理,就不能称作魔法了。
【这样好吗?】
声音再度响起——
『不过,我还是有点感谢你.]
某个人以害羞的声音说道——
『社长哥哥真厉害、真厉害!]
她蹦蹦跳跳的拍着手——
『所以,您就要继承这问公司了]
带着玩笑意味的声调说着——
『你会说「我们公司」,是稍微有一点身为社长的自觉了吗?]
那句话不是在开玩笑——而是认真地对自己说的吗?
[怎么可能会好」
树比任何人还要更加强烈地告诉自己。
他将手指使劲掐进受伤的左膝里,像虎头钳一般嘎吱嘎吱地把膝盖塞回去。皮肉被压烂的声音响起、骨头摩擦的声音响起、骨肉之间咕滋咕滋的声音响起。到了现在,介意这种小事还有什么意义?
(愤怒吧!愤怒吧!伊庭树。)
树站了起来。
树将痛彻心腑的激痛化为怒火,直视着污泥恐怖的身影。
(这是我的工作。)
[来.给我.吧.安缇.]
那家伙早就没把这边的情形放在眼里,完全专注在安缇拥有的魔神上。这是个好机会!
「啊]
树喘着气。
好热。
右眼好热。
右眼远比折断的左脚炽热得多,甚至让树产生了是火焰代替眼球埋入眼窝中的错觉.这份炽热,让他感到愉悦。
[好了来吧]
他无法忍受地扯下眼罩。
出现在眼罩之下的,是不同于黑色左眼的眼眸。
而是如火焰般赤红而骇人——人类的色素中绝不可能存在的——红玉之瞳。
「喵呜~」
「咪呜~」
猫屋敷被怀里的猫咪们舔着,睁开了眼睛。
虽然时间不到一分钟,但他似乎昏了过去。在依然扭曲的视野中,猫屋敷看见了不可能存在的东西。
[社长?」
闪烁着红光的——眼瞳。
在因为浓厚的咒波污染而淤积的空气中,格外赤红闪耀的瞳孔。
猫屋敷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喂、猫屋敷先生,起来啦咦社长哥哥?」
被当成垫背的美贯,愣愣地眨了好几次眼睛。
[]
少年缓缓地迈出脚步。
他走走停停的步伐就像坏掉的人偶一样生硬,但不久后便开始昂首阔步。每踏出一步,飞溅的血花就滴落地面。少年啪涮啪涮地踏散自己流的血所汇聚而成的水洼。
不久后,污泥也注意到他的举动了。
「吃了他」
污泥似乎对少年不感兴趣,连目光都没转过去便下令。
一个影子从泥团中隆起,构成形体。
那是被污染的黄金之狮马尔巴士。
马尔巴士强韧的利爪对准树的天灵盖,以惊人的速度挥下。
窿动,少年轻轻踏出脚步。
仅仅只是如此,树已站在狮子的背后。
「什么」
树从污泥的侧面穿过,在倒地的两人面前蹲下。
「穗波、安缇莉西亚。]
他呼唤着。
「穗波,快起来。」
[咦小树?」
冰蓝色的眼眸微微睁开。
「树。」
慢一步回过神的安缇莉西亚瞪大眼睛。
「树!后面!」
污泥朝树挥下由蛇组成的手臂。
破风而来的一击袭向少年。
但树只是把头一歪就让那一击落空了。他的动作就像一开始便如此设计好般的自然。
「你们两个都没事吧?」
喃喃发问的树站了起来,他的左膝再次冒出鲜血.没问题,只要再撑个五分钟就够了。
「你.这.家.伙.」
树回头一看,污泥的身躯正咕嘟咕嘟地蠕动着。
好几个魔神随之诞生。
不过,那些攻击都是一样的。
不管是哪一个魔神,都只会依照咒力的流向移动而已,那种攻击就和老套的漫画或小说没两样。
树真的只是踏出一步,所有的攻击就全都划向空气。
太可笑了。
你打算把这种东西当成真正的魔法吗!
[树]
安缇莉西亚茫然地呼唤着少年的名字。
就算亲眼看见,她还是无法相信。
她已经问过穗波。不管是多么优秀的魔法师,要看出咒力本身的流向根本就不可能——
妖精眼。
那是传说中的魔眼。
传说那是神话时代的魔法师们所拥有的——幻之眼。
不像安缇莉西亚或穗波这样只能看得见魔物,如果是真正的妖精眼,据说能够看穿魔物的一切。
据说只要一瞥,妖精眼就能看穿魔物的快乐、魔物的暴怒以及魔物的悲哀。
但是,如此能力同时也诉说着它的危险性。
那隻看得太多的瞳眸,也会侵蚀观察者的精神。
因为这样,拥有妖精眼的魔法师们几乎都是英年早逝。有些人是自己化为魔物,有些人则前往不存在于人世的妖精乡。
但是
树的那隻眼瞳,真的是这样的东西吗?
真的只是这样的眼瞳而已?
「你.是.什么.」
污泥开口,它的声音第一次因为战傈而动摇。
[]
树没有回答。
他只是一边闪躲魔神们越发威勐的利爪,一边下达指示:
「穗波、猫屋敷、美贯,这是社长的命令。」
同样的声音、同样的高低起伏——但是,此刻的树却带有某种显着的不同。
三人几乎像条件反射般服从了树的话。犹豫或迟疑之类的念头,连一瞬间都没存在过。
「猫屋敷,朝左斜角二十六度,六公尺前方使用火行符咒。」
灵符从外褂的衣襬中飞出。符咒再度冒起火焰,当场把如同被符咒给吸引过来而出现的魔神燃烧殆尽。
「美贯,朝我的侧面四十二度到八十四度施行禊。」
她舞动着玉串,就像事先计算好一样,把魔神所发出的火焰、雷击与诅咒漂亮地阻绝.
「穗波,朝右上角六十四度到七十六度各发两次槲寄生的飞镖。」
槲寄生从她柔软的手指射出,打算从空中发动奇袭的魔神,毫无例外地被飞镖击落。
完全不费工夫。
结果,不论是使用哪一种魔法、役使哪一种魔神,全都是建立在咒力的质量与流动之上。
既然如此,只要能看穿咒力的流向,当然就能判读出魔神的行动、能力与弱点。
不过,树能够看到的程度还不只如此。
(我要看见。)
他在心中默念。
我要看见,我要注视,我要观察。
看到深处的深处,看到底层的底层,看到里面的里面。毫无保留,毫无遗漏,我要注视到让你们体无完肤的程度。
把恐惧感什么的都破坏。
击溃。
粉碎。
把这没用的人格——重新改写吧!
「小树——」
穗波不禁喊出声来。
树的右眼正在流血。这是理所当然的,妖精眼本来就是超越人体机能的力量,如果过度滥用,别说失明,还会在神经与脑部留下致命的伤害。不,视情况而定,不只是脑——就连「灵魂」也一样。
纵使如此,树也没有停止的打算。
(应该有的)
树看透魔神的动向之后对社员们下达命令,确实地逐渐削除污泥——欧玆华德。每消灭一部分,污泥就会发出撕心裂肺般的惨叫。
「你.是.什么.」
污泥开口问树。
(你一定会有的)
树没有回答,反倒回问污泥。
「欧玆华德——!?」
他发问:
「你就这么想化为魔法吗!!?」
再问:
「你不惜践踏女儿、吞食弟子们的生命,也想变成什么所罗门吗!!」
又问!!
「!!!」
「树!」
安缇莉西亚捣住嘴巴。
被他们击破的魔神总共是三十四个。可是如果再继续下去,猫屋敷的灵符、穗波的飞镖还有美贯的体力都要撑不住了。比起这些,树的身体早就已经超过极限了。
但是,就算这样
他还是要看。
看着那些一开始就存在的东西;已经溷杂在一起的东西;全都已经扭曲的东西。
注视着,认识着,赋予无形之物形体的东西——
从浑沌之中建立秩序。
树缓缓地缩短与污泥之间的距离。逼近到触手可及的距离时,少年举起右手。
「你的虚荣——」
他深吸一口气:
「——就由你来偿还!」
树伸出右手。
「呜.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瞬间,污泥啪涮一声扩散开来。
「小树!」
包含右手在内,少年整个人被污泥吞没了。不管污泥失去多少魔神,要吞食区区一个人类仍是易如反掌。直到最后的最后,少年却走错了一步棋。
至少,污泥是这么认为的。
事实当然并非如此。
异变就发生在数秒之后。
「你.看.到.了.什么.」
污泥问道。
他发问的对象不是任何人,正是应该已被吞食到泥团之内的树。
「——我看到你的——开始。」
污泥本身也是魔法的失败品。
不像样地模彷着安缇莉西亚伟大父亲灵魂的失败品。
所以,树不可能找不到它的「核心」。不管经过多久,「核心」都不会变得无法辨识。
「就是这个!」
树把那东西连同自己的身体一起拔出污泥。那东西就这样被抛向半空中,反弹了两、三次之后滚落在安缇莉西亚面前。
小小的红色种子。
宛如由血液冻结而成,长着鲜红棘刺的种子。
一瞬间,安缇莉西亚的呼吸停止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污泥发出凄厉的惨叫声涌向少女。
但是,那团污泥立即遭受猫屋敷的灵符灼烧,被穗波的槲寄生刺穿,又遭到美贯行禊发动的咒缚所困。
最后,安缇莉西亚举起魔法武器——亚连匕首(athameknifC)将鲜红的种子一刀两断。
「!」
污泥只痉挛了一下。
「啊」
安缇莉西亚抬起头.
即使如此,污泥也没有停止动作。接触到空气的部分哗啦哗啦地崩坏着,污泥缓缓接近金发的少女。
[可爱.的.安缇.我」
然后,污泥在少女眼前一口气崩溃了。
[没能...化为.魔法.」
欧兹华德吞食七十二柱魔神化为魔法的幻梦,结果以污泥的模样划下了句点。
「小树!」
确认咒力已经完全断绝之后,穗波慌忙冲向树。
看她不顾一切飞奔过去的样子,实在想像不出穗波平常冷澹的模样。
迟了一点,美贯与猫屋敷也跟着走过去。
树依然横躺在地面上。
「树!」
最后,安缇莉西亚蹲下身子,将手伸向树的脸庞。
穗波也同样这么做。
用手触碰他正在流血的右眼与脸颊两名少女松了口气、垂下肩膀。
「笨蛋!」
「真的。」
伊庭树仰倒在地上,发出了颇为悠哉的打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