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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卷 白之魔法师 第一章 魔法师的选择

台版 转自 深珀の瞳、零の忆希、崩華葬歌、哦☆卖糕的、绚辻词、御門千早@SOSG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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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首都。

伦敦的五月上旬,仍是寒冷彻骨的季节。

明明已迎接春天,民众的衣着与商店街也都开始为夏季作准备,天气却不时倏然变冷。那不单是气温的问题,这座城市或许拥有某种直接沁入体内深处的特质。

连和熙的阳光也在这里显得不确定而虚幻。

从都市中心——人称西堤,有全世界金融资本注入的商业区跨越伦敦桥,自南端穿过南华克区后,更助长了这种幻境般的倾向。

每穿越一条街道,视野内的建筑物就逐渐变化。

简直像时代回溯般。

越来越多屋顶出现灰黑的烟囱,砖块与木造建材也醒目起来。

比起光明,这些四处龟裂的房屋似乎更钟爱阴影。建筑物周遭充满冰冷的空气,悄悄溶入沉郁的色调里,仿佛强调暗影才是它们的栖身之地。

「……总算……到了。」

一名少年站在即使在这一区仍显得特别的屋子前,精疲力竭的向前倾身。

他不是这国家的人。

大概是日本人吧?

从那微卷的黑发与清爽的面容来看,年纪约十七、八岁。

虽说东方人在西方社会里看起来特别年轻……但在这个少年身上,同时又给予人另一种与娃娃脸成正比的强烈印象。

他与这座城市的氛围异样相称。

即便是长期居留的外国人,站在经历百年岁月的街角大多仍会凸显出不自然感,这条常识却不适用于少年。

年轻的身形和偶尔可从右眼窥视到的老成,组成他身上不协调的气息,却和这城市意外相似也不一定。

不可思议的成熟与不成熟,在他瘦小的身躯内毫不矛盾的同时成立。

伊庭树。

那正是少年的名字。

「……嗯。」

树在宅邸前清清喉咙。

他朝端严的橡木大门敲了两下,确认没响应之后转动门把。

门扉轻易开启。

室内的陈设,历史皆远在百年之上。

尽管暖炉与书架等设备和其它房屋相差无几,但占据空间的物体却可概括成异样两字。

年代久远的桌面上,放着内封赤红火蜥蜴(Salamander)的烧瓶。

一旁的银制蒸馏器冒出七彩热气,旧式显微镜、望远镜、中世纪各时代想象中的地图与地球仪毫不吝惜的陈列出来。和弃置不顾的地板及厨房不同,每样物品上都没积半点灰尘,证明拥有者仍在使用中。

其中——

格外给人压倒性印象的,是时钟。

这里摆满数量庞大的时钟,蹂躏着整个房间。

时钟的种类与大小没有一定。

里面有看似古董的,也有非常崭新的壁钟。但构造全都是发条式,并孕育出某种规则。

滴答、滴答、滴答。

声音作响。

滴答、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宛如应和着这些声音,火蜥蜴身上的火焰改变色彩,蒸馏器的热气形成叹息的人脸。甚至连看来平凡无奇的地图与地球仪,表面图样都浮动扭曲起来。

此乃普通科学理论里绝不可能发生,属于另一种科学的实验景象。

若是通晓某门学问的人,想必会大大颔首如此说道。

亦即——

炼金术。

「午安。」

树用日语打着招呼的房间深处,坐着一位身穿白色圆领披风的男子。

那是个巨人。

他拥有约两公尺高的庞然身躯,一头火焰般的红发,即使置身黑暗中也无法削弱他严肃绿瞳中的强韧意志。

「……到得真早。」

他郑重地开口。

巨汉名为尤戴克斯·特罗迪。

隶属于前代〈阿斯特拉尔〉的自动人偶炼金术师。自去年案件发生以重要证人身分遭拘禁后,至今仍被软禁在这栋〈协会〉辖下的宅邸中。

「我还以为你夏天才会过来……你没有继续就学吗?」

「不,那个……」

少年——伊庭树搔搔脑袋掩饰害羞。

「我必须出席〈协会〉关于〈螺旋之蛇〉的会议,所以就利用黄金周连假(注:4月29~5月5日)过来了。」

「……是〈银之骑士团〉?」

「你已经听说了?」

「即使是这么偏僻的房子,也会流入一点情报的。」

尤戴克斯淡淡地说。

〈银之骑士团〉。

两星期前,树率领〈阿斯特拉尔〉与他们展开魔法决斗。

等到对战中受的伤痊愈后,树和骑士总长杰拉德·迪·莫莱一同出席〈协会〉会议——在两天后的今日,前来拜访尤戴克斯。

「会议有进展吗?」

「还没拟出计划。但愿能顺利在假期中结束……虽说升上BB级后能获得〈协会〉补助,但是要负担全体社员的机票和住宿费还是很吃紧。」

树面露苦笑的揉揉肩膀。

〈阿斯特拉尔〉的营运自去年起大幅改善,虽然已脱离朝不保夕的状况,可惜仍远远不及A级以上结社的充裕。结果,奥尔德维恩只好满眼血丝到处搜寻网络上的特价机票,搭乘经济舱害得树全身筋骨酸痛。

一番对谈之后,少年环顾四周。

「——我上次来的时候也想过,幸好这里能让尤戴克斯先生愉快地进行研究。」

「这些道具很出色。〈协会〉与〈学院〉提供的物品未必是一级品,不过都拥有难以取代的历史与钻研之处。在这个部分上,即使靠我建立的管道也无法轻易入手。」

炼金术师的视线滑向少年右眼。

「隐形眼镜的状况如何?」

「很好用,谢谢。」

树回答后也摸摸眼睑。

若是没特别注意,根本看不出他戴了隐形眼镜。少年的右眼仅透出一丝红光,显得极为平凡。

这种平凡是多么异常。

正如字面上的意思,现在的树切身了解控制妖精眼这异端需要多高深的技术。

「因为有范本参考。」

尤戴克斯干脆地回答。

他是指另一名妖精眼持有者——菲因·库尔达配戴的隐形眼镜。

尤戴克斯和菲因没有直接见过面,但〈协会〉拘禁对方时,扣押了年轻人用来控制妖精眼的隐形眼镜充作资料。尤戴克斯便以此为范本,制作了树的镜片。

「菲因先生的……镜片吗?」

少年感慨万千的打住话声。

对他而言,这是个特别的名字。

「算了,开始检查及调整吧。到那边坐下。」

「啊,好的。」

树在指定的座位坐下,尤戴克斯取出宛如放大镜和圆规组成的器具。当器材贴上眼睛,两人皆停止动作。

滴答、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滴答。

时钟刻划每一秒。

时间仿佛与外界不同。

此处是尤戴克斯的结界内部。

仅仅为了主人而建造,仅仅为了主人而流动的时间,仅仅为了主人而划分时刻的工房。工房是魔法师的城堡、领土,也是战斗用的碉堡,但整顿得如此精密的地点仍十分罕见。

「……你比预定时间早到,是有其它事找我?」

巨汉炼金术师将器具对准少年的眼球,谨慎地转动刻度,同时开启话题。

于是,少年像终于想到似的开口:

「我有件事想问你。」

「什么?」

「关于我和爸爸的事情……你知道些什么吗?」

「…………」

听到问题,尤戴克斯沉默了一会。

「你和司……吗?」

他依然一脸严肃的说。

那张正如字面所示由机械构成的面容,就像石头或钢铁般看不出其它感情。巨汉属于矿物的精神,活在与人类不同的时间里。

「是的,不论什么都可以。对于我和他的关系——我的出生,爸爸有留下什么话吗?」

「很遗憾。」

巨汉摇摇头。

「若是这方面的事,我无法响应你的期待。从我先前以为你是司的亲生儿子,就可知结果如何了吧。」

「这么说来……你的确那样说过呢。」

树微露苦笑。

过去尤戴克斯针对树背离其父——伊庭司的理念而大发雷霆。

双方甚至实际以性命相搏,当时,他的确说了这样的话:

——『……真是愚蠢至极!正因为想到是那个人的儿子,我可能对你有了过度的期待。遗传基因终究是不会留下思想与经验的。』

真是如此呢,树心想。

要是父亲能留下一点经验给他,社员们也不会吃那么多苦头。

滴答、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滴答。

时间流逝。

再聊过几个话题后,巨汉放开少年。

「……结束了。」

「你肉体的咒力深度、镜片的咒力磨损都不成问题。为了慎重起见,我准备了紧急用药,万一眼睛会痛再擦。」

「谢谢。」

树低头道谢,尤戴克斯边收拾器具边问:

「你会在英国待一阵子?」

「会议结束前应该都在。」

「那么,给你一个忠告。」

炼金术师粗鲁地告诉他:

「小心达瑞斯。」

「达瑞斯·利瓦伊……吗?」

树与这位〈协会〉副代表见过几次面。

他是散发出雄狮般威严的魔法师之王。

也是指名穗波,称她是「安布勒的禁忌之子」的男人。

「伊庭司是不使用魔法的魔法师。不过在我所知的范围内……那个男人却是最不像魔法师的魔法师。」

这句评语到底代表什么意思?

在世上众多魔法师里几乎位居顶点的——〈协会〉副代表,是最不像魔法师的人?

少年一时也弄不明白。

「我明白了。」

不过,他坦率地接受忠言。

面对尊敬的长辈,不需要多余的辩驳。等到必要的时刻便能明白,要是无论如何都想知道,自行找出答案即可。这样就够了。

滴答、滴答、滴答。

不久之后,尤戴克斯皱起眉头。

「怎么了?不回去吗?」

「呃……我想,你应该还有什么话要说。」

「什么?」

尤戴克斯面无表情听着树的话——随即像是察觉什么似的微抿嘴唇。

他的表情宛如挑战至高难题的哲学家。

尽管不仔细观察就无法分辨,强烈的挣扎与不同的感情正在巨汉脸上复杂交织着。

最后,炼金术师轻声开口:

「……拉碧丝,她平安吗?」

「是的,总是受到她的帮助。虽然老是跟美贯吵架、被奥尔德骂,但她已是〈阿斯特拉尔〉不可或缺的一员。尤戴克斯先生送她来〈阿斯特拉尔〉真是太好了。」

「……这样吗?」

听到尤戴克斯吞吞吐吐的低喃,树绽开微笑。

少年行了个礼,这次转身离去。

背后再度传来声音。

「我要订正一件事。」

「咦?」

巨汉对回头的树如此说道:

「你是司的儿子。谁都无法否认。」

尤戴克斯昔日曾声明不承认伊庭树。

然而,没有人会将他的改变称之为变节。

这个男人不知有多么仰慕、尊敬伊庭司。前代〈阿斯特拉尔〉社员里,比谁都更崇拜社长的人正是他。依然抱着当时感情的炼金术师所说的话语,其分量更胜黄金。

「……是的。」

「还有,我无法离开此地。如果碰到什么问题,自己来找我。」

男子是用他的方式表明,你可以不必顾虑尽管前来。

听出话中意思的树,表情泫然欲泣。

「谢谢你,尤戴克斯先生。」

少年勉强挤出回答后才离去。

*

伊庭树离开尤戴克斯的房子,走了一段路后望向周遭。

古老的接到,与此气氛相称的龟裂砖墙连在一块,吵扰的爬墙虎与枫叶行道树化为一体,支撑着伦敦一角。路上除了树以外不见人影,但构成叫前景色的每一部份,仿佛都能感觉到都市的呼吸。

悠长、深远,不同于人类的都巿呼吸。

说不定,这些风景的每个部分都与灵脉有关。失去妖精眼大部分「力量」,可视世界变淡的现在,少年心生感怀的次数反而变多了。

(……为什么呢?)

树曾以为,看是自已唯一的长处。

除了注视以外,他没有别的方法与魔法师产生联系。

然而。

不用眼睛也能感觉到魔法。

就算树本身不会魔法,魔法仍自然无比的呼吸着。比如爬墙虎缠绕的规律性、阳光下砖片龟裂的样子等等——最近他开始察觉日常事物里暗藏的秘密法则——不,其实那并非秘密,而是从一开始便已揭露,只是他们没发现罢了。

(是受到老师……特训的关系吗?)

树受过不使用眼睛的训练,藉由声音、气味与触感等其它感官的讯息,在脑海中重新转换为视觉信息。

那是一个没有立竿见影的效果,反倒很朴实的训练。但受训之后的几个月以来,他看事物的观点似乎有所改变。

少年一一回顾着,将目光转向墙角。

如今他已能清晰感应到那股气息。

因此,少年歪着头发问:

「你不去见他吗?老师。」

接着,一个小小的影子冒了出来。

「……嗯~要对尤戴克斯说明很麻烦嘛。就算不必说明,我也不想让他看到这副德行。」

那是只猫。

有着玩具般翅膀的俄罗斯蓝猫。

海瑟·安布勒。

那正是身为树的师父,自数月前开始指导他的人。其实连树都不清楚她化身为猫的理由,在前代〈阿斯特拉尔〉社员中谜团特别多的女巫,尽管以猫形现身,依旧保持秘密主义。

树一瞬间眨眨眼后回答:

「老师的样子很可爱啊。」

「若想要博得女孩的芳心,这台词就说对了,咱用在这里只有七十分唷?你还不够精呢,My sweet honey(我可爱的学生)。」

「老、老师?」

看着瞪大双眼的树,翼猫轻快发笑。

再怎么想也不是猫的声带能发出的笑声里,满是可爱与戏弄之意。

树搔搔鼻头,一脸苦相的开口:

「老师有时候捉弄人捉弄得太过火了。」

「哎呀,你以为我在捉弄你?那问题可严重喽。」

「什么问题?」

「……嗯,我知道你没自觉。真亏大家忍耐得了。」

翼猫不禁傻眼的叹息。

猫的叹息声,或许与伦敦十分相配呢。

「到底是什么问题嘛,老师?」

听他加重语气再问,翼猫认命的闭上眼睛。

「总之,就是你还青涩得很。能拥有像我这样的好老师,很幸福吧?」

「……我很感激。」

「很好。」

翼猫满意的点头。

长长的胡须随着猫优美的颔首晃了晃。

她接着问:

「那么,接下来要照计划进行?」

「对。」

树肯定回应。

「大概……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我也没有异议。毕竟都特地用〈银之骑士团〉去确认了。」

墙垣上的翼猫卷起尾巴。

走在很有这座都市风格的古老煤气路灯列间,两人——一人一猫谈着话。

若是有人看见应该会引来不少注目,幸好他们走了一段路也没发现别的人影。既然是软禁尤戴克斯的地点,〈协会〉方面想必也刻意挑选过。

天空微微转阴,阳光自云隙间射下。

那倾斜流注的光带,人称天使之梯。

翼猫感慨的注视光芒。

「这城市与〈协会〉的情势都处于大幅变化中。是你扔出的石子唤来风,招致新的状况。我不知道这阵风会停息,还是会化为暴风。虽然非常~棘手,但要顺利运用这状况也并非不可能。事到如今,也不必问你是否已有觉悟了吧?」

「其实……我不知道。」

树一脸复杂的皱眉。

「我想设法解决此事,也准备付出努力。可是,我到现在仍不知道自己的愿望正不正确。」

「世上没有正确的愿望唷。」

翼猫斩钉截铁的回答让树满脸错愕。

接着,表情又转为苦笑。

「说得也是。总觉得这两年来,我已多次学到这一点。却使如此,我还是忍不住想着,总会有办法解决的。」

「这念头还真是既任性又太称心如意呢?」

「或许没错。」

「你真老实。」

墙头上的翼猫扱署脸俯视少年。

「——我能闲个问题吗?」

猫咪宛如宝石的眼眸映出树的脸庞。

没戴眼罩的少年脸庞,仿佛缺少什么,又仿佛填上了什么,散发出相反的印象。

翼猫直盯着他询问:

「你如此尽力,是为了那个女孩?」

「……咦?」

树愣愣地张大眼睛,立刻语气慌张的说:

「那、那个女孩是——」

「真过分——不过,光这样是不够的。」

翼猫抬起柔软的头,从新的角度再度询问:

「你很努力。就算有只莲指点、有奥尔德维恩协助,你的拳法实力也不是短短一年半修行可达到的水平。毕竟你的才能可是遗憾得很。」

「请别说遗憾。」

「哎呀。」

看树噘起嘴唇,翼猫似乎很愉快的甩甩尾巴。

能从树身上引出这类反应的对象意外稀少。看来名为海瑟·安布勒的猫,起码是某种天才。

「但是正因为如此,动机才会影响一切。即使最初的向量如蝴蝶振翅般轻微,其轻微说不定将招来暴风——你还是趁现在考虑一下比较好吧?趁着还有时间思考。」

「……是。」

树也点点头。

少年思考了好一会,这才非常慎重的开口:

「请问,老师……知道什么爸爸的事吗?」

这问题树至今已问过好几遍,不过总是被含糊带过。他会去问尤戴克斯,也是因为没有其它人能打听。

这回结果如何呢?

猫前进几步,没有回头直接反问:

「为什么事到如今才在意?」

「……正因为事到如今,我才想知道。」

树思索一下后答复。

——『我要成为我。』

过去,树如此对尤戴克斯毅然宣言。

他不是父亲,没办法变得像父亲一样,但是也没找到专属于伊庭树的道路。不过,树表明了一定会找出那条路的决心。

然后,两年过后的现在。

(还很……遥远。)

对于此事,树有所自觉。

他还没成为某个难以替代的「人物」。

尤戴克斯说他是司的儿子,但树还不足以回报他的期待。这绝非自嘲或低估,是俨然的事实。

所以,少年才会想着。

所以,他不禁思考。

自己的父亲——

「爸爸……想将〈阿斯特拉尔〉塑造成怎样的结社呢?」

树也听过那目标。

猫屋敷与尤戴克斯曾讲述昔日〈阿斯特拉尔〉碰到的事件。

在那场加深了与〈螺旋之蛇〉因缘的骚动中,父亲伊庭司如此说过:

——『我不认为魔法师只能获得那种扭曲的存在方式。为了证明这个事实,我创设了〈阿斯特拉尔〉。』

父亲的话语。

司对着〈螺旋之蛇〉干部正面掷出的台词。

那很接近树的理想。

与少年本身告诉菲因与克萝艾的话极为相似。

纵然近似,但两者真的相同吗?

这部分连树本人也不清楚。不过最近这阵子,他开始觉得即使弄不清楚也无妨。

「至少,我想学习。」

树开口。

「我不认为自己聪明,不认为自己优秀。那么,我更应该减少牵连伤及大家才对。因此,我至少想得知前人曾怎么思考、有什么想法、怎样苦恼过。」

半年来,无力感折磨着少年。

他之所以会拜自称海瑟·安布勒的妖猫为师,也是因为深感无力吧。试图一点一点变强的结果,必然会与向前人学习连结在一块。

她是否会接收树的諴心?

「…………」

停顿一瞬后,翼猫塑料般的翅膀动了动,望向道路前方。

「——看来有客人来找你了?」

她如此呢喃。

树几乎同时转头。

只见长长的影子落在带着尘埃气味的妖都街道上。

2

「啊~社长哥哥,欢迎回来!」

「树,欢迎回来!」

旅馆大门一开,两名少女争先恐后的冲出来。

双方年龄都在十岁左右。

一个是留着长长双马尾,穿着上等质料千早与绯红裤裙的年幼巫女;另一个是发色鲜红,身穿哥德风服装的少女。

「是、是我先出来迎接的,拉碧丝去等着!」

「美贯才该退让。我听说在这种情况下,老鸟会礼让菜鸟。连续剧里演过,温柔的老鸟因为太温柔而失去重视的事物。」

「绝对相反!常见剧情应该是后辈遭到前辈『疼爱』,躲在冰冷房间的角落啜泣!」

两人互相推挤;巫女表情丰富,另一方面无表情,双方的中间点则是火花四射。

她们正是葛城美贯与拉碧丝。

「你、你们都冷静点。」

树边劝两名少女,边环顾旅馆布置沉稳的大厅。

这是座狭窄的圆形大厅。

与尤戴克斯居住的宅邸呈现出不同意义的古色古香,吊灯甚至是点蜡烛的古董品。一如字面含意渐渐融化的火焰,以独特的风情照亮地毯与书架。

地狱边境旅馆。

从前来伦敦时猫屋敷介绍的旅社,成为树一行人的固定下榻处。这间明明知道魔法师存在却非〈协会〉介绍的旅馆,征妙的立场正好适合目前的〈阿斯特拉尔〉。

(应该还有一个……原因吧。)

少年怔怔的想着。

不知怎的,树总觉得这间旅馆看起来令人怀念。大概是因为,外观类似日本的〈阿斯特拉尔〉事务所。

或许,昔日全员到齐的〈阿斯特拉尔〉也——

「社长哥哥?」

美贯歪着脑袋。

「不,没什么。」

树摇摇头,转向拉碧丝。

「尤戴克斯先生挺有精神的。」

「……嗯。」

拉碧丝似乎很高兴的颔首。

树轻抚少女的头,她怕痒似的绽开笑容。和尤戴克斯一样鲜红的发丝如羽毛般柔软,树手上传来舒服的触感。

接着,少年仰望天花板。

「黑羽小姐也没事?」

「是的。」

正好在吊灯附近,飘浮半空的黑羽真奈美点头。

抹布与扫帚浮在女仆装的幽灵少女周遭。受〈阿斯特拉尔〉经营问题所限,他们不完全是以客人的身份入住,而是采取自助打理及包办洗衣打扫的半打工形式投宿。

当然,黑羽在这方面的实力无人能及,一双纤纤细腕十分可靠。

她缓缓降落,恶作剧似的问:

「你不摸摸我的头吗?」

「咦?那个——这……」

树困惑地眨眨眼。

「开玩笑的。」

少女竖起食指抵住嘴唇。

「啊……黑、黑羽小姐!」

「谁教拉碧丝看起来很舒服嘛。」

黑羽格格轻笑。

这名少女似乎变得比从前任性了。

至于理由,树并不明白。

不过,他认为那也是种坚强。

进入〈阿斯特拉尔〉将满两年……黑羽在这段期间培育出属于她的坚强形式。跟树一样不是魔法师的少女,或许正因为如此才选择了不属于魔法师的坚强。

光是置身于此,便能让人安心的坚强。

虽然文静,但身处异国也不动摇的明确姿态。

连树也觉得少女很耀眼。

在他们聊天之际——

「树社长,你回来了?」

另一个人走下螺旋阶梯进入大厅。

她留着清爽的红色短发,身穿单薄白衣的模样看来十分凛然清新。即使在目前聚集于地狱边境旅馆内的众人里,少女仍拥有特别的气息。

「连克萝艾小姐都到这间旅馆来了?」

「我继续担任〈协会〉窗口,既然树社长在这,我前来此地也很合理。」

克萝艾·雷德克利夫一派理所当然的颔首。

当然,她正是〈银之骑士团〉的少女骑士。

目前兼任〈协会〉窗口与〈银之骑士团〉对外联系工作,立场相当复杂。由于〈银之骑士团〉是〈协会〉要员,才能够如此强行决定任务分派,但树对此感激不尽。

换了新窗口就得花一段时间适应,照现状来看,他连这点时间都舍不得浪费。经过魔法决斗

加深彼此认识的克萝艾,可说是无可挑剔的人选。

事实上,〈协会〉之所以能接纳这般复杂的立场,大部份出于克萝艾在魔法决斗后的毛遂自荐,树却不懂她特地这么做的理由。

(……真是一直受她关照啊。)

树一脸为难。

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回报这份恩情才好。

红发女骑士望着树,以认真的口气说道:

「听说……前来伦敦的旅费让各位费了不少心力。若有必要,〈银之骑士团〉可以负担的。」

「那就太麻烦你们了。」

少年微笑道。

看着他渗出深深感谢的神情,克萝艾不知为何扭扭捏捏地触摸着耳环,继续往下说:

「既、既然签订了友好契约,骑士帮助朋友自是不遗余力。但是……」

「但是?」

女骑士看着眨眨眼睛的树,直率问道:

「据说树社长向〈阿斯特拉尔〉和〈银之骑士团〉以外的魔法师暗中交涉,此事当真?」

「咦?」

「我只是做个确认,不过消息来源颇具可信度。因此,为了慎重起见,我想确认传闻是真是假?伊庭树社长。」

克萝艾的问题像锋锐的利刃般,倏然刺进树体内。

「社长哥哥?」

「树?」

或许是克萝艾的话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美贯和拉碧丝也跟着回头。

少女骑士绝非不分轻重而好说话的人。

她在〈阿斯特拉尔〉的利益与自身所属的〈银之骑士团〉利害间划分出明确界线。所以,树也绷紧了神经应对问题。

「……呃,这是有理由的……其实在门口那边……」

他用手指抵着太阳穴,面有难色的想着该怎么说。

忽然间,树停住手指转向背后。

「——在门口的,是指这家伙吗?」

在树刚才穿越的玄关处。

奥尔德维恩·葛劳兹正露出锐利的犬齿站在那里。

半年时光让少年的亚麻色发丝变得更长,他一如既往穿戴着红色大衣与附耳罩的帽子,极为不悦地斜眼盯着身旁的人影。

门口还有另一个人影。

「我们在玄关前碰见,我差点忍不住出手宰了他。」

不仅在言语上凶狠,奥尔德维恩全身更是溢出凌厉的杀气。

实际上,他几乎是认真的。

会用几乎两字的问题不在少年的意志,纯粹是实力差距。

这个如尼符文魔法造诣早已堪称一流的少年,和对手间的实力差距。

于是——

平板的声调流入旅馆。

「我在门口等候了一会。」

「…………!」

美贯和克萝艾都浑身一僵。

拉碧丝也愣愣地歪头——唯独一人,只有黑羽流露哀伤与微笑交织的神情。

一个极为稀薄的人。

虽说眼睛、鼻子等五官个别看来也无法让人留下印象,但那名男子本身在更根本的部分就无比稀薄。这怪异的感受宛如看着立体投影,明明收到视觉讯息却无法产生任何真实感。

或许连落在地毯上的影子都更具存在感。

意外的是,男子名为影崎。

「半年不见各位,似乎多了新面孔。」

他难得弯起嘴唇——摆出形似笑容的表情,目光转向红发女骑士。

「你是新窗口吗?接触〈阿斯特拉尔〉的感觉如何?」

「……我认为是间很好的魔法结社。」

克萝艾的喉头微微哽住。

比起〈阿斯特拉尔〉众人,她说不定更熟悉这名男子。

也就是「制裁魔法师的魔法师」。

「那真是太好了,看来诸位也日益康健。」

或许连机械语音都比他的声调更富感情。

相较之下,徒有人形的影崎恶质多了。

克萝艾勉强抬起头开口:

「可是,你为何会到这里来?」

「当然是树社长找我来的。」

「咦?」

那句话让在场全员转头看向少年。

然后——

「是真的。」

树也肯定道。

面对超乎想象的发展,除了少年和影崎以外的人全都哑口无言。

「——不过,还没请教你有何贵事?是需要特地找我来旅馆谈的事情吗?」

「我有事想拜托影崎先生。」

「喔?」

明明是很感兴趣的用字,但是其语气依然不带任何感情。

少年目光炯炯的注视对方。

回想起来,树和他也算相识甚久了。

从树首度面临的大事件——与所罗门公主相遇的事件算起,已过了两年。影崎与少年的关系始终保持在灰色地带,直至今日。

犹如最糟糕的敌人。

犹如最糟糕的伙伴。

至今为止每一次的事件里,双方的接触对〈阿斯特拉尔〉来说都称不上关系良好,却也无法单纯划分开来。

影崎再度开口:

「那么,岂不是我跟你单独商量即可?」

「我想在大家面前说出来。」

少年将手贴上西装胸口,如此说道。

他缓缓吸气,确认自己的行动是否出错,自己的决定是否有误。为先前已确认过无数次的想法,再做最后一次的检查。

接着,树明确地宣告:

「请安排我与……达瑞斯·利瓦伊见面。」

*

搭乘火车从伦敦出发吧。

向西行驶十几分钟之处,有片称作斯劳的土地。

当地以风光明媚闻名,自古以来便跟伦敦有所交流。伦敦市内密集的房屋向外扩散,这里也受到近代化浪潮的侵袭,但与首都相比仍保留了不少昔日的影子。

最重要的,是那高远的天空。

某位王宫天文官钟爱过的土地,至今仍未失去美好的特质。

反过来望向地表,郁郁苍苍的茂密森林在土地周围延展。在这不时看见被称为坎特伯里线的丰饶灵脉寄宿的森林中央,伫立着一座庄严得令人忍不住倒抽口气的宅邸。

没错,正是宅邸。

融合富丽花式窗格与木柱装饰墙的建造方式,属于正统的都铎风格。

不过,蓝天之下鲜明耸立的尖塔,与其说是宅邸更接近城堡。其占地之广,从正门走到宅邸玄关得花十分多钟,似乎是为了避免客人无聊,沿途尽是布置豪奢的英式庭园。

砌成一直线的泥岩花圃内盛开着色彩缤鈖的蔷薇。适逢春季,好几种蝴蝶在雕像与喷泉之间飞舞,振动宛如玻璃工艺品的翅膀。

如今连当地居民也几乎不知道,这座绚烂的宅邸乃是「别墅」。

一自古即在伦敦扎根,却不受都市束缚的家族——在此置宅。跟首都有段距离的斯劳,对那个家族而言或许正合适。

在能够俯瞰庭园的宅邸一室里。

足以兴建一户小住家的宽敞房间角落,美丽的主人不悦地皱着眉。

原因显而易见。

另一名少女一手拿着可口的饼干,坐在窗边。

「……哼。」

安缇莉西亚从鼻子哼了一声,法国卷金发随之摇曳。

半年来留得更长的黄金发丝映衬着少女的潻黑洋装。仿佛有深邃黑暗与尊贵光明相伴的少女,朝另一名少女噘起形状姣好的嘴唇。

「最近,你一直待在别人的家里耶?」

「有什么关系,反正这栋宅邸的房间多得夸张。」

面对几近挖苦的言语,穗波·高濑·安布勒满不在乎的笑了。

她穿着丝质衬衫与裙子,搭配十分性感的黑色丝袜。被派遣到〈协会〉的她,散发出宛如财团秘书般的气息。

「问题不在房间的多寡。旁若无人的住进别人的屋里,还若无其事的要求用餐和点心,难道你没有羞耻心吗?」

「嗯~那因为安缇的朋友很少,就好好珍惜一下?」

「你——!」

安缇莉西亚一瞬间激动起来,又立刻垂下肩膀。

跟前这个自称朋友的家伙,她的回答实在太过开朗。

让人更不服气的是,自己无法完全否定这番话。

并非仅是朋友,这位自称朋友的家伙与她之间确实有特别的联系。

不过,那是种——纵使双方互相厮杀也无悔的羁绊。

看着好友(宿敌)的模样,穗波咬了口饼干。

「啊……不合格。」

「什么不合格!」

「这些饼干是安缇烤的吧?里面有几块烤焦了。」

「……啊。」

听到她指出这一点,少女不禁吞吞吐吐。

「那、那是因为……烤箱状况碰巧不佳。」

「我记得为了调整不经咒力影响的魔药成分,你家引进了最新型的电烤箱。」

「…………」

穗波向垂下头以食指把玩法簂卷的对手淡淡微笑。

「不过只有一点点焦,很不错嘛。」

「你、你还想抱怨什么?」

「谁教你在〈学院〉时代做的饼干惨不忍睹,所有人吃了隔天都肚子痛病倒,害我不得不分配女巫魔药。你已经忘了吗?」

「我只是犯了一点小失误!不论是谁,偶尔都会失败的!」

「这么说,你后来练习过喽?」

「当然!」

看着挺起胸膛的金发少女,穗波露出愉快地——掺杂一丝悲伤的眼神。

然后有些为难的如此问道:

「为了烤给谁吃?」

「……!」

少女的脸蛋猛然泛红。

肌肤白皙的她脸色变化清楚无比,连穗波也不禁屏住呼吸。

「你、你的反应也不必那么好懂吧?」

「那就……别多管闲事。」

安缇莉西亚垂下头,仿佛告白出满心的思慕。

「既然你说你是我的朋友,闭上嘴默默吃就行了。」

「……嗯。」

穗波点点头,将形状拙劣的饼干送进口中。

窗帘随风摇曳,舒适的春风吹来。

她按住栗色头发,想到应该位于窗外景色彼端的伦敦,目光放远。

穗波回头发问:

「安缇听说了吗?」

「什么事?」

「伊庭同学在伦敦与达瑞斯·利瓦伊会谈。」

穗波的台词让安缇莉西亚的表情赫然转沉。

「当然听说了。前阵子与〈银之骑士团〉缔结友好契约后,〈阿斯特拉尔〉的动向一直都是话题。」

「据说是伊庭同学提出的。」

穗波悄声补充。

「他刻意找来影崎,指名申请与达瑞斯会谈。只能说,他一开始就算准会引发这么大的话题——这种手法是不是跟从前的伊庭同学不同?」

「的确不同。」

安缇莉西亚干脆回应。

之后又补充:

「不过,却也相同。」

「相同?」

「他总是那样子吧。」

安缇莉西亚的神态带着包含几分与魔法结社首领不相称——正因为如此,不像她会有的亲昵之情说道。

「不合常理、乱来、不顾后果。总是以我们想都没想过的方法,做出我们想都没想过的事,每次都耍得我们团团转。」

「是啊。」

两人面对面格格轻笑。

直到半年前为止,最常被少年耍得团团转的人正是她们。不遵守魔法师的常识,总是勇往直前的少年,不知让她们嫉妒过多少次、憧憬过多少次。

她们心底深处多少都盼望过,希冀能够变得像他一样。

与其说是愿望,不如说更近乎祈祷。

魔法师的因习等等,说不定是能够轻易破坏的——希望这念头得以实现,没有自觉又任性的祈祷。

「可是,树来到伦敦了。」

安缇莉西亚说道。

「达瑞斯·利瓦伊可是人人承认,我等世界的代表。是魔法师世界的具现化。既然如此……树在这个世界将被逼进什么立场,全看达瑞斯的心情而定。」

说到此处,安缇莉西亚抬起头。

「你认为树能让达瑞斯做出哪些让步?」

「我不知道。」

穗波诚实的摇摇顉。

达瑞斯·利瓦伊是某种怪物。

即使透过他是她亲生父亲——这几乎无人知晓的事实,也无法窥视其内心。基本上按照一般想法,他完全没必要接受树的要求。毕竟达瑞斯身为〈协会〉副代表,就算拒绝一介BB级结社的申请,也不可能折损他半点评价。

但于此同时。

穗波并非完全理解如今的树。

如同她刚才与安缇莉西亚谈论的一样,少年正以惊人的速度变化。不,变化恐怕从穗波还在〈阿斯特拉尔〉时就已萌芽,接着以这半年为契机,成长到令人眼睛一亮的水平。

那么,如今的树和达瑞斯将会导出何种结果?

即使是穗波与安缇莉西亚也无法估算。

安缇莉西亚沉默一下后发问:

「你……打算怎么做?」

「我?」

「现在你和贪婪阴阳师是『制裁魔法师的魔法师』——代表与副代表的直属部下,无法与〈协会〉要员划分开来。反过来说,一般隶属〈协会〉的魔法师拥有一定程度的拒绝权,你们却没有。」

安缇莉西亚提到了「你们」。

不只穗波。

和穗波一同被派遣至〈协会〉的猫屋敷莲,立场也一样。

「万一奉命与〈阿斯特拉尔〉为敌……你们打算如何?」

半年前,安缇莉西亚被迫面对过这个问题。

树在京都被认定为禁忌时,〈协会〉要求安缇莉西亚以〈盖提亚〉首领的身分追捕〈阿斯特拉尔〉。当畤,少女抱着抹煞灵魂的觉悟踏入事件中——在重重幸运之下免于对少年下手。

单纯是幸运罢了。

如果又碰上了同样的状况,无法再期待幸运发生。

「…………」

被她一问,穗波闭上双眼。

接着,少女立刻回答:

「我是派遣魔法师。」

「我知道。」

「不过,你还记得吗?」

「记得什么?」

「我告诉你,从前我想成为什么样的人的时候。」

「…………」

安缇莉西亚当然记得。

那是将近一年前的夏天。

树的妹妹突然来袭,在那惊人的暴风席卷〈阿斯特拉尔〉大约两星期后。

在大家参加夏日祭典时,穗波带着格外清爽的表情告诉她。

——『我一直很羡慕安缇你。』

——『而现在,或许我也羡慕小树。你们两个都很清楚自己想成为怎样的人,心中怀抱重要的东西。』

华丽的烟火冲上夜空,穗波毫不犹豫的说出她的挣扎。

就像在心中摸索着什么似的。

就像正试图建构出什么。

然后,她如此说道:

——『我想成为派遣魔法师。』

(当时……)

安缇莉西亚也很羡慕她。

穗波拥有她缺少的行动力与决断力。明明她也受到情况与环境束缚,却一直那么自由奔放。

如今,穗波说道:

「小树——说过『我想成为我』。他以他的方式思考,一路走到这里。和〈银之骑士团〉决斗也好、跟达瑞斯会面也好,都是当时誓言的延伸。」

穗波今天第一次称少年为小树。

呼唤着儿时玩伴的小名。

「因此,我也想做为我自己来面前小树。」

少女握紧小小的拳头放在胸口。

「若是在此前提上必须与小树冲突……身为派遣至〈协会〉的魔法师,我想正面挑战他。无论是菲因或〈螺旋之蛇〉,我都不会输的。」

抛开应有的依恋与悲哀,少女堂堂宣言。

接着,她以挑战的眼神注视金发少女。

「——安缇的打算呢?」

少女有几秒钟怔愣着定住不动。

「我……」

她忍不住眨眨眼。

胸膛深处的炽热连她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自从几天前和少年重逢之后——某种烧灼心脏的火焰如今仍熊熊燃烧。

安缇莉西亚老是想着——

为什么这对手总是能点燃她的斗志?

少女点点头。

「嗯,我也决定了——事到如今,我该怎么做还用你多说吗?」

「那就好。」

穗波微笑。

「这样一来,我也能安心跟安缇战斗了。」

「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那是当然。」

她们抬起手臂,握拳相击。

「不论往后情况如何,我都绝对不会输给你。」

安缇莉西亚开口时,嘴角泛起非常傲慢——充满她风格的笑容。

3

隔天是个大晴天。

春光有些羞怯地照亮都市中枢。

伦敦西堤区。

坐拥圣保罗大教堂和英格兰银行,是伦敦最大——英国最大的金融街。

树受召来到旧名伦迪尼乌姆,堪称为伦敦原型的此地。

白天从地面仰望,这里宛如巴比伦的塔群。

这么说来,在超高层大厦之间来来往往的商务人士,可是信仰资本神祇的现代神官?

超高层大厦之中,有一栋特别醒目——那是冠上某间企业名称的七十二层大楼。

这栋建筑的顶楼正是会议场。

自异样透明的一整面玻璃墙俯瞰下方,世界仿佛全变成迷你模型。非日常的距离感与景色麻痹人的感觉,在脑海中联想到跟原本不同的印象。

和魔法不相称的舞台。

却又宛若魔法般的舞台。

一张大圆桌放在最高级的柔软地毯上。

身穿色泽如海原般苍蓝西装的男子坐在另一端。

他那头形似野兽鬃毛的金发全梳到脑后,下巴蓄着已经半一体化的胡须,兴味十足地盯着这一方。

(……简直像头狮子。)

树想到百兽之王。

选定猎物的肉食性野兽。

正如字面上的意思,君临魔法师之上的王者。

「你变了不少,少年。」

达瑞斯·利瓦伊轻轻开口。

「是、吗?」

树谨慎回应。

他有一定的自信,自己比上次见面时有所成长。

然而。

正因为如此,树感觉与男子间的差距并未缩短。

越是理解魔法师社会,反倒越切身感受到男子的实力深厚。达瑞斯·利瓦伊不单是〈协会〉副代表,其存在更渗透世界每一角。

无论个人好恶如何,所有的魔法师都不得不意识到他。

男子卓越的手腕与执行力,使现代的〈协会〉大幅跃进,终于在半年前和〈螺旋之蛇〉的战斗中,写下逮捕两名干部的大胜。

话虽如此,他并没有夸耀功绩。

达瑞斯已逼近事实上的顶点,却未流露对宝座的野心——另一方面则胆大心细、沉默果断的展开统治。

他的矛盾,足以诱发对手的不安与迷失。

大多数与男子为敌的魔法师,恐怕都因此而自取灭亡。

简而言之,达瑞斯·利瓦伊就是这样的男子。

「我想过迟早必须联络你……没想到你会主动找上门来。」

「我有些事想和你谈谈。」

「喔?」

达瑞斯很感兴趣的应声。

「先坐下再说。」

树坐在对方指示的椅子上。

豪华的皮沙发像羽毛枕般柔软地接住少年身躯,由于触感太过柔软,让人忍不住怀疑重力是否存在。

达瑞斯微微一笑,如此开口:

「刚刚也提过,我方有事找你。不介意我先说吧?」

「是的。」

少年点点头。

达瑞斯悠然地叠起手指。

「——那么,占用一点时间。」

他说出开场白后继续。

每一句台词都沉重地在圆桌上匍匐。

「对于〈螺旋之蛇〉这组织的起源——你建立了什么假设对吧?」

「————!」

对手突然直指核心,树只能拼命忍着不让表情泄漏出来。

他重振遭到撼动的精神。

「……你为何这样想?」

「只是直觉。」

达瑞斯语毕一笑。

「在〈协会〉的相关人士中,与〈螺旋之蛇〉接触最多的人便是你。我猜想,你应该抱着什么有用的意见吧?若是我这老头子的误会,那很抱歉。」

别开玩笑了,树险些脱口而出。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不可能不知情。

身为中介的〈协会〉,当然也掌握到树向〈银之骑士团〉提出魔法决斗,获胜的报酬则是取得他们的情报。如此一来,即可轻易想象出树问了〈银之骑士团〉什么事。

也就是——

〈螺旋之蛇〉这组织是〈协会〉分支的可能性。

不过,不是直攻这一点就能了事的。

达瑞斯会刻意主动询问,代表他准备了应对问题的策略。树本来就没掌握实质上的证据,只是口头听〈银之骑士团〉骑士总长杰拉德·迪·莫莱说过罢了。

(简单的说……)

要是大意中了挑衅,树将白白失去稀少的王牌。

无论如何他都得避免这种情况发生。

(…………!)

少年思考着。

重新构筑设想好的台词。

推测达瑞斯的思考模式,逐一详查能替自已创造有利局势的条件。当然,现实时间仅有数秒,树的思考也凝缩在短时间内。

「——怎么了?若没想到什么可说的,那也无可奈何。我并无责怪之意。」

副代表面露苦笑挥挥厚实的手。

「我差不多也想问问你的来意是什么了?」

「…………」

若只是要说话,树当然办得到。

顺着达瑞斯的话题接下去很简单。

可是,这么做好吗?

这不是陷阱吗?

(纵然是陷阱……除了此刻,我还有机会问吗?)

树问自己。

他还没想出结论。

反击的契机着来似近实远。

然而若是再沉默下去,会谈本身恐怕将宣告中止。

(干脆——)

「我……」

树正要开口之际,会议场的大门倏然打开。

白色的手杖咚地一声落在地毯上,仿佛自雪白墙壁与门扉间划开。

「——太好了。会谈似乎才刚开始。」

年过七旬的老人从门后现身。

但他的外表没有任何衰弱之处,身形精神矍铄,完全没有拄着手杖的必要。明明年迈,传统厚重西装下的身躯却像经过千锤百炼。

达瑞斯张口说出老人的名字:

「……杰拉德·迪·莫莱。」

「好久不见,达瑞斯副代表。方便的话,我是否也能加入这场会议?」

〈银之骑士团〉骑士总长亲切地笑着询问,一脸轻松的走进室内。

他的呼吸,是否也带着惯于跟〈协会〉会谈的魔法结社首领威仪?

达瑞斯停顿一下,对老骑士问道:

「你是指……作为〈阿斯特拉尔〉的友好结社而同席?」

「算是吧。」

「那么,我没道理拒绝。请坐。」

「感激不尽。」

杰拉德展颜一笑。

「失礼了,树。」

老骑士轻轻以眼神示意,在少年身旁的椅子坐下。

树一脸惊愕的望向他。

(…………)

少年很清楚。

杰拉德·迪·莫莱并不是〈阿斯特拉尔〉的伙伴。

老人只是察觉到,有机会从两人的会谈中替〈银之骑士团〉获取利益罢了。名闻遐迩的西欧魔法结社,正是由这些精通势力平衡与政治戏码的人物传承下来。

万一树的形势不利,杰拉德想必将立刻倒戈。

并非老骑士背信弃义,而是树没能响应期待。

至少,这种观念是此地的常识。

虽然如此,树仍忍不住心怀感谢。

「……呼~」

他做个深呼吸,从头想起。

树将新鲜空气送入脑中,俯瞰自身与对手。我欠了一笔人情债——少年倏然恢复冷静的脑袋想到了这点。杰拉德想必是也如此打算:既然觉得受人恩惠,就该从回报做起。

树仅用眼神回应笑得得意的杰拉德,掩饰表情。

「……嗯,这次成了场有趣的会谈啊。」

相对的,达瑞斯靠着椅背浅笑。

「我知道你们缔结了友好契约,但没想到你连会谈都要出席。」

「这是谎话吧?」

杰拉德将手肘靠在桌上回答。

「谎话?」

「事到如今,没料到我会来就太不像副代表的风格了。欺负年轻人可不值得恭维。总之,你们大概在谈〈螺旋之蛇〉吧?」

达瑞斯沉默半晌后开口:

「是你——教了他什么鬼点子?」

他的口气很直接。

双方都是〈协会〉的重要人士,心怀叵测可说是理所当然,但是,他们的对话没有一点迂回之处。而言语之外散发的重压,则是足以吓得旁观者心惊胆战。

老骑士与副代表。

两者之间布满几乎物质化的意念。如果魔法师是将意念具体化为现实之人,这场争执或许也是魔法。

「——我只是请他提供了一点建议。」

树在此时介入。

达瑞斯转动眼球看向他。

树只是喉头响了一声,同样忍下沉重袭来的气势重压。

「针对〈螺旋之蛇〉的魔法师,我请杰拉德先生给我建议。」

「〈螺旋之蛇〉的……?」

「方才你曾提到,与〈螺旋之蛇〉接触最多的我,对〈螺旋之蛇〉应该会抱着什么意见。」

树蓄意忽略达瑞斯的第一句话。

只利用对方的发言,当成打开话题的契机。尽管稚拙,这已是树竭力想到的谈判技巧。

「因此,我才请杰拉德先生提供建言。〈银之骑士团〉的骑士总长,在〈协会〉的魔法师里也是熟悉多种魔法的特别人物。」

这番话不是谎言。

树的确得到建议,这也是他接触杰拉德的目的之一。擅长应对魔法的〈银之骑七团〉除了本身使用的祓魔式外,必然会学习其他魔法的知识。

不过,少年隐瞒了自称是海瑟·安布勃的猫不提。若在此提及号称「女巫中的女巫」的她,会增加太多不确定因素。

「…………」

达瑞斯默默无言。

他保持沉默,催促树往下讲。

树也拼命继续说明,仿佛接下来便是紧要关头。

「我接触〈螺旋之蛇〉的次数,总共是四次。」

为了维系对方的兴趣,少年逐一挑选词汇。

「第一次是发生在布留部市,和菲因·库尔达交手。当时,是〈协会〉派遣菲因先生过来,你还记得吗?」

「…………」

达瑞斯仅是目不转睛的盯着树。

杰拉德愉快地眯细眼睛。

「再来是葛城之鬼。接下来则是在伦敦这里,『学院』遭遇袭击。最后一次在京都,〈协会〉、〈阿斯特拉尔〉与〈八叶〉全都收到波及。」

严格说来,洁希丽叶突袭布留部市也算在内,但当时的她应该还不是〈螺旋之蛇〉的成员。

正因为如此,树才能这么说。

「这些事件的共通点,大概就是〈螺旋之蛇〉的目的……因为我这么推测,才会拜托杰拉德先生协助。」

「……目的?」

达瑞斯微微皱眉。

树不认为这算反击。

与扳回一城相距甚远——他的手指好不容易才摸到抱着必死决心要攀爬的岩壁。

尽管如此,对树来说也是重大的一步。

这一步能带来怎样的效果?

「你是说……你发现了〈螺旋之蛇〉的目的?」

达瑞斯问。

「只是头绪而已。」

为了不让上钩的对手逃走,少年略退一步,放缓声调。

他必须缓急交替。

以自身的步调带领话题,诱导对手。

谈判也是一场战斗。

这是直到半年前为止,树不曾想过的战斗方式。

他紧握沁满汗水的掌心开口:

「达瑞斯先生记得……红色种子吗?」

「是目前由我们管理的〈螺旋之蛇〉咒物吧。」

当然,达瑞斯起码也知道,那颗长年埋在树妖精眼内的种子对〈螺旋之蛇〉而言是重要咒物。十几年来不断吞食一条——或多条灵脉的咒力,这才孕育出的最高级咒物。

树缓缓告诉他:

「只要使用那颗红色种子,就能找到他们的目的。」

「……什么意思?」

「在解释之前,我有一个要求。」

少年制止壮汉,直盯着他。

重头戏到了。

放松之后,就是提出我方条件的时机。树配合准备一口气钓起猎物的呼吸,说出那句话:

「你是否能给予〈阿斯特拉尔〉……担任主导应对〈螺旋之蛇〉结社的权限?」

「————!」

达瑞斯屏住呼吸。

这场三方会谈中,壮汉首度对树感到惊愕。但他在短短数秒内控制住感情的动摇,发出下个问题。

达瑞斯单刀直入的问:

「你要的权限有多少?」

「搜查与公开〈协会〉情报的权力,必要情况下的交战权,以及可能范围内的交涉权。」

「…………」

副代表的眼眸倏然变得冰冷锐利。

「你是认真的?」

壮汉问。

「权利伴随相对的义务。若直接采纳你的要求,〈阿斯特拉尔〉就得踏上〈协会〉与〈螺旋之蛇〉交战的最前线。」

「我是认真的。」

树有力的回答。

少年将虚张声势的力量注人眼神与背脊,对抗眼前的王者。

「达瑞斯副代表认为我们实力不足吗?」

「你的结社……!」

达瑞斯说到一半察觉陷阱,转头看向旁边。

不出所料,老骑士笑了。

「〈银之骑士团〉……」

「没错,我们也会提供协助。毕竟都结下了友好契约啊。」

或许是心情格外愉快吧,杰拉德·迪·莫莱布满脸庞的皱纹更加明显了。

老人一手托腮,直率的声明:

「还是副代表想说,连在魔法决斗中击败我们骑士团的〈阿斯特拉尔〉实力也不够看?」

「…………」

这下连达瑞斯也不禁哑口无言。

他的目光转回少年身上,立刻勾起嘴角。

「原来如此……你打着这样的盘算?」

蓝色西装下的肩头晃动。

仔细一看,壮汉可不是在笑吗?

不过,他并非纯粹为了抑制怒火而笑。达瑞斯散发出几种感情交织在一起,极为复杂的气息。

「在日本提出魔法决斗前,你就想好了吗,少年?让现在的〈阿斯特拉尔〉建立起无人能够挑剔的实绩。」

「……谁知道呢。」

树摇摇头。

但是,情况几乎正如达瑞斯所料。

现在的〈阿斯特拉尔〉没有奇策可用。即使树本身能在紧要关头临机应变,却无力导演众多想法交缠的阴谋剧。

因此,他选择正当的道路。

此外,挑上〈银之骑士团〉的是海瑟·安布勒。

说到地位足以和协会副代表抗衡,又半敌视达瑞斯个人的人物条件后,翼猫举出杰拉德·迪·莫莱之名。

不过他们没想到杰拉德肯如此相帮,原本有些走一步算一步的意思。

然而,少年终于走到了这里。

「好吧,少年——不,伊庭树。」

半晌之后,达瑞斯呻吟般呼唤树的名字说道。

「我就雇用你,派遣魔法师。这一次就用你的力量替〈协会〉效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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