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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从一星期前开始,总是淅沥淅沥的下着雨。
反反覆覆下了又停,停了又下。
尽管碰到日本梅雨季也是无可奈何的,但连绵的雨天难免令人在精神上有些消沉。〈阿斯特拉尔〉事务所内也上演着美贯不满地嘟起嘴,一旁的拉碧丝则冷冷吐槽,黑羽在她们快吵架时介入调停的戏码。
一段暧昧不明的时间,造访了近几个月来历经巨变的〈阿斯特拉尔〉。
不,从在英国与〈螺旋之蛇〉交手以来,来自各家魔法结社的接触便络绎不绝,他们可说正处在第二任社长上任后最忙碌的时期……但是,无关忙乱的现况,〈阿斯特拉尔〉的社员们都心怀确信。
这是台风眼。
是连接先前跨越的生死境界线与下一场死斗间的短暂平静。
然而——
就连品尝这片刻宁静,浸淫在淡淡紧张感及倦怠中的他们,也没料到这一天的来访人物。
「……嗯~嗯嗯嗯,是时差还没调整好的影响吗?」
一名少女转动着按压太阳穴的指关节。
「日本的梅雨季真是糟透了。去年回国时,明明特地避开了这个时节……都怪某个家伙没好好联络。」
这里是事务所外。
少女仰望着灰色的天空,雄纠纠地抱起双臂,嘴唇抿成ㄟ字形。那堂堂叉开双脚伫立的身影,充满了完全不将梅雨季阴郁气氛看在眼里的凛冽气魄。
「一年不见,你没过着邋遢的生活吧?哥哥。」
没错。
她说出了哥哥一词。
可爱的马尾随风摇曳。
年约十六、七岁的女孩穿着清爽的连身裙,头上绑着让人印象深刻的超大蝴蝶结。从她分明的五官能够感受到坚强的意志,晒黑的肌肤更加强化了这股印象。
伊庭勇花。
伊庭树法律上的——他们的关系远比这个描述更加复杂——妹妹,正摆出备战态势。
*
「……勇、勇、勇花!」
看到少女身影的伊庭树完全忘掉倦怠,瞪大双眼从办公桌前跳起来。
「好久不见,哥哥。」
相对的,勇花脸上浮现从容不迫的微笑。
随着她的声音响起,事务所玄关彷佛升起小小的太阳。
那是得天独厚者才能拥有的压倒性存在感。这位妹妹具备太阳般的领袖魅力,跟伊庭树恰好形成对比。在纽约生活的数年间,是否将少女的特质磨练得更加显着了?
不过——
「咦……?」
少女立刻跟树如出一辙地瞪大双眼。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怎、怎、怎、怎么回事?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哥哥没戴眼罩!」
「呃,那个……就算你这么问,我也……」
依然瞠目结舌的树,挣扎着该如伺应付少女。
他连魔法师的存在都没告诉过她,就算坦白一切,她也不可能理解。不,万一勇花理解了,树觉得自己会有生命危险。
「那个,发生了很多事——该说有发生过……还是没发生过……」
「喔,哼~~」
勇花压下内心的动摇拨拨头发,缓缓眺望事务所内部。
「话说回来……你们好像又更换社员了。」
「啊、啊,对呀。有个叫拉碧丝的新人加入,不过,穗波和猫屋敷先生暂时被派遣到其他地方去了,大家都很努力!」
「这样很好。但是……公司成员的低龄化似乎越来越……严重得无可救药?已经达到超乎劳基法的程度了?」
「啊……」
「什么?」
美贯愣愣地张开嘴,拉碧丝也不明所以的歪着脑袋。
东跑西窜的黑羽,以及试图尽可能无视少女的奥尔德维恩霎时也静止不动。
「呜……呃……」
当然,树无力反驳。
美贯与拉碧丝从外表看来顶多十岁,奥尔德维恩也才十五、六岁。只是一般人的勇花看不见黑羽,眼前的状况已超越罪证确凿的境界,就算直接被捕也无话可说。(事实上,身为人工生命体的拉碧丝,她的年龄根本只有美贯的一半,要是加上这点只会更加惨烈)
勇花的视线直勾勾的盯着哥哥瞧。
宛如朱红长枪的眼神,不言而喻的表明了不接受任何敷衍答案。就算不用眼神告诫,她也是与树共度十多年的妹妹,半吊子的谎话不可能管用。就连树足以骗倒〈银之骑十团〉与〈协会〉副代表的手腕,在妹妹面前也没有任何意义。
「…………」
「…………」
「…………」
沉默降临事务所。
距离少女登场才经过短短的十几秒,现场气氛却绝望无比。
在某种意义上,勇花或许正在创下于最短时间内毁灭〈阿斯特拉尔〉的新纪录,而且不论是哪个魔法师的到来,都无法跟她相比。
「嗯~……」
勇花走到离树办公桌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来。
「什、什、什么事?」
「好啦,哥哥别说话就是了。」
少女倏然以食指抵住少年额头。
然后她就这样弯下腰,眯起眼睛从他胸口开始往上看。
「那、那个……」
「…………」
少女默默注视着少年好一会儿。
「嗯,不戴眼罩也还算适合你,我就不追究了。」
「是、是……」
树困惑地搔搔头。
拜此所赐,气氛终于稍微和缓。不知道勇花有没有发现,不光是树,现场所有人几乎都在同时长叹一口气。
无论如何,少年总算能以恢复平静的心情注视妹妹。
将近一年不见的妹妹。
上次也一样,勇花不但突然造访〈阿斯特拉尔〉,更提出要雇用派遣魔法师调查天使的委托。树还记得她精明地要求——可以的话,请算我员工价。
(当时……是和安缇莉西亚小姐一起去的吧。)
没错。
树与安缇莉西亚一起接受了那个委托。
尽管只有不知安缇莉西亚并非〈阿斯特拉尔〉社员的勇花才会这么要求,树也因此对当时的回忆留下深刻印象。
那是安缇莉西亚唯一一次以派遣魔法师的身分工作。
「……那么,勇花你怎么回国了?」
「美国从这个月开始放暑假,我之前明明在信上提过的,你不记得了吗?」
少女闭起一只眼睛噘嘴抗议。
「啊、啊,不…那个……我、我不小心忘了。」
「这根本称不上藉口。」
少女毫不留情的驳斥。
如名剑般锋利的言词不禁让树感到畏怯,然后勇花再度环顾社内半晌。
「……果然不在呢。」
「?」
树呆呆的眨着眼。
此时妹妹回过头,难得一本正经的如此说道:
「其实我这趟过来,是有件事想拜托你。」
于是,听到这话的树不禁主动发问:
「拜托?什么事情?」
「是的,其实……」
所谓的铸下大错,大概就是这样吧。
少女流畅说出的台词,让树忍不住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咦?」
他发出傻呼呼的声音。
「你刚才……说什么?」
「难不成是哥哥的耳朵代替眼睛,变得不灵光了?」
妹妹的态度依旧毒辣如昔。
然后,勇花一脸若无其事地竖起手指抵着唇,如此要求:
「我想跟安缇莉西亚小姐约会。请当社长的哥哥帮我联络她好吗?」
2
——翌日,同样在〈阿斯特拉尔〉事务所内。
「……树社长的妹妹……吗?」
社长办公桌前,身披不符现代风格的白斗篷少女眉头一动。
一头燃烧似的红发,鲜明的碧眼。
连她的心,大概都宛如火焰般强而有力。
「嗯,严格说来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义妹……可是这么说,感觉却又有点不对。」
少女眯起双眼,看着不知为何抱着歉意斟酌语句说明的树。
克罗艾·雷德克利夫。
她是〈银之骑士团〉的正骑士,目前担任〈协会〉与〈阿斯特拉尔〉之间的协调者。
伦敦事件之后,这名少女骑士就时常造访〈阿斯特拉尔〉事务所。
也就是负责〈协会〉及〈螺旋之蛇〉两大组织魔法决斗的——管理团体对外交涉人。 严格说来,决斗的管理责任属于〈阿斯特拉尔〉,但考虑到在西欧的历史及知名度,由〈银之骑士团〉承接交涉工作堪称天经地义的选择。
当然,他们提供协助可不是在做慈善事业。
能够参与魔法世界百年未必能逢一度的重大事件,〈银之骑士团〉也可以大出风头。
更有人谣传——跟新人没两样的〈阿斯特拉尔〉不可能策划出如此庞大的圈套,一切的幕后黑手,其实是〈银之骑士团〉的骑士总长杰拉德·迪·莫莱。听闻谣言时,克罗艾还是第一次看到骑士总长那么愉悦的表情。
(……唉,在魔法师的世界,让人相信你拥有影响力才是最重要的。)
回忆起老骑士得意洋洋露出坏心眼笑容的脸庞,克罗艾感到有些头痛。
总觉得最近被卷入太多阴谋之中。
欧洲魔法界当然是人人各怀鬼胎,但克罗艾并不适应这些。
(……各怀鬼胎吗?)
这句话令她很火大。
「怎、怎么啦?」
「不,没什么。」
克罗艾冷冷摇头。
为了〈协会〉与〈螺旋之蛇〉的魔法决斗,〈阿斯特拉尔〉和〈银之骑士团〉曾多次开会讨论。他们邀请社外的重要人士检讨一切的可能性,由于事情尚未进行到必须隐瞒机密的阶段,因此还举办过小小的同欢会。
她认为双方的关系,变得比先前更熟络而不拘礼。
但是——
话虽如此,她却弄不清这名少年的真面目。
他能看穿魔法师们的谋略,使出彷佛有千里眼般的妙计,却为了这种日常琐事烦恼不已。
在克罗艾眼中,目前的伊庭树是比〈螺旋之蛇〉更大的谜团。
所以,她会想更加了解他一定也是理所当然的——
「……克罗艾小姐?」
看见少年再度担心地歪着头,克罗艾一瞬间为之语塞。
「我、我在想事情,呃……」
她清清喉咙询问:
「那么,树社长的妹妹之前也来过吗?」
一旁的美贯急忙连连点头。
「她去年夏天也来过!不仅人犀利脑袋又好,简直不像是社长哥哥的妹妹!啊,社长哥哥最近也俐落多了!」
美贯挥舞双手诉说去年暴风来袭的光景。
「……拉碧丝是第一次看见她。」
坐在对面的人工生命体少女也不高兴地嘟嘴接话。
顺便一提,奥尔德维恩和黑羽正在别的房间,制作下次会议需要的资料。
他们在现今的〈阿斯特拉尔〉中年纪较长,经常担任树的参谋随侍左右。在不知内情的魔法师看来,黑羽就像是树的使魔,颇能增加几分威望。
「嗯……令妹想跟安缇莉西亚小姐幽会?」
「呃、那个,这字眼听起来比约会更亲密欸。」
克罗艾无视树的抗议,手指抵住下巴思索起来。
「…………」
想恶作剧的心情涌上心头。
面对自相遇以来数度被骗、遭人利用、害她担忧——本人却始终保持着无害小动物神情的少年,我偶尔也想主动整整他啊——内心的恶作剧念头正如此说着。
自己竟会产生这种心情,让克罗艾有点惊讶,稍微吐露心声:
「那么……你是怕安缇莉西亚小姐说出什么对你不利的事实吗?」
「咦?这个……」
「难道你做了什么,不能让魔法师以外的人知道的事?比方说……抓住安缇莉西死小姐的弱点趁隙而入。」
「咦?」
「社、社长哥哥,你做了这种事吗!」
「树……鬼畜?」
事务所内的空气倏地变冷。
季节由初夏摇身一变,化为隆冬寒空。
两名少女的视线仿佛化为利枪,树脸色发白的跳起来。
「我、我没做!没有!等、等等—克罗艾小姐,你到底是用什么眼光来看待我的啊!」
「黑心社长吧。」
「呜呃!」
树一瞬间哑口无言。
克罗艾抓准时机趁胜追击。
「或者是……看似文文静静,却将他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阴谋少年。」
「咳哈!」
树不可能反驳。
自从看过少年跟〈银之骑士团〉魔法决斗后的表现,任谁都不得不这么评价。
「那个……请大人有大量一点……手下留情……」
「要是不够痛,你根本不会记取教训吧?」
少女骑士从正面狠砍一刀。
少年当场趴倒在社长用办公桌上。
嗯,真痛快。刚才的台词是妹妹安妮从日本漫画里学来的,看来对日本人十分管用。
(嗯,欺负他一下应该没关系。)
克罗艾在心中点头。
(之前都是我被整得团团转,给他一点教训,也不算违背神的旨意。)
尽管这么想,看到少年在桌上挣扎的模样却不由得想出手相助,少女不禁叹了口气。
她从何时开始变得这么宽容了?
「那,勇花小姐什么时候要跟安缇莉西亚见面?」
「咦?嗯……是今天下午,大概两小时后。」
少年抬起头。
美贯和拉碧丝也同样以很感兴趣的目光看着她,身为焦点的克罗艾竖起食指。
「我有一个提议。」
*
雨滴今天也打在布留部市商店街的透明拱廊上。
如丝般的细雨。
水滴无声落下,悲哀的碎去。少女在露天咖啡座的阳台上,恍惚眺望着只有这个季节才看得见的一景。
一手端着咖啡杯凝视拱廊的少女,眸中彷佛也合着水光。
宛如宝石般的翠绿眼瞳。
彷佛以黄金梳成的法国卷金发。
连乍看之下不够相称的学校制服,穿在少女身上也散发出微微的光彩。
不过这一天,她的恻脸带着淡淡的忧色,而非迷倒万人的领导魅力。她的忧愁彷佛悄悄渗入饱含水分的空气中。
空间彷佛化为水族馆。
少女的发丝如金色的鱼般摇摆。
此时——
她突然回头。
「一年不见了,安缇莉西亚小姐!」
有人如此呼唤道。
一名少女喘着气,从紧邻露天咖啡座阳台的马路对面冲了过来。
「啊……勇花小姐。」
安缇莉西亚直盯着少女轻声喊道。
安缇莉西亚·雷·梅札斯。
〈盖提亚〉的年轻首领,在上个月的事件过后,和树等人一同回到日本。
她已从树那边大致听说了勇花的要求。
虽然少年说过不必勉强——安缇莉西亚本身也不认为她有空做这种闲事——不知为何却没有拒绝。
因此,她才会在这里现身。
「对不起!硬是拜托你出来!难道……我害你等了很久吗?」
「我、我刚到而已。」
其实安缇莉西亚三十分钟前就来到咖啡厅,热咖啡也早已变凉。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撒这种显而易见的谎,但她调匀呼吸后拾起头,决定与眼前的女孩划清界线。
两人生活的世界已然不同。
情况跟她和树、穗波一起悠哉上学的时候相差太远。
她必须将勇花远远推开。
若说因为自己的任性,独独无法割舍那名少年……无法割舍他,至少不能伤害这名女孩。
「那个——」
安缇莉西亚本来想用一句话就此绝交。
可是,却没能如愿。
少女突然握住她的手。
「我们快出发吧!都已经准备好了!」
「准、准备?」
「嗯~算是少女的私房话聚会吧?」
「那、那那是什么?你语尾是不是加了问号!」
「别在意别在意!」
少女拉着困惑的安缇莉西亚,快活的笑起来,迈开足以扫开雨丝的有力步伐向前走。
安缇莉西亚被拖着前进,纤细的双脚只能跌跌撞撞的跟上去。
没多久之后,勇花抵达商店街拱廊的喷泉。
这里似乎常被当作会合地点,四周聚满了情侣及学生。不愧是假日,现场的人数很多,热闹的活力彷佛散播到整个城市。而事实上也是,像勇花那样年轻的心灵与活力,甚至能对都市灵脉造成影响。
「啊,勇花来了!」
在人群之中,有三名女学生望向她们。
不仅如此,她们还快步跑来,一边打量着两人,一边异口同声的说着。
「这位就是安缇莉西亚小姐!」
「好惊人好惊人好惊人!真正的金发耶!勇花,你是怎么认识这等人物的?」
「眼睛也像宝石一样!脸怎么生得这么小!好羡慕!」
「……咦?咦?咦?」
过于陌生的气氛让安缇莉西亚一头雾水。
她勉强不让困惑之色浮上脸庞,抬起微微发抖的手指向周遭。
「呃……勇、勇花小姐,这几位是……?」
「我国中时代的朋友。」
少女面露坚不可摧的笑容回答。
不,我问的不是这个!为什么你的朋友会在这?勇花那无懈可击的笑容,让这一类的疑问与发言完全没有机会出现。
「各位!依照老样子出发逛街吧!」
伊庭勇花倏地举起一只手,大声宣言。
*
「哇哇哇,安缇莉西亚小姐被带走了!」
「呵呵,到目前为止的行程都算是安全牌。不过我没想到她国中时代的朋友会登场。」
附近的巷子内响起一段对话。
手持双筒望远镜偷看的人,正是葛城美贯。
小学生穿巫女服本来就已经显眼无比,再配上不相称的望远镜,又行迹可疑的跟踪别人——勇花之所以没发现,当然是有理由的。
「克罗艾小姐好厉害!我第一次躲猫猫躲得那么成功!」
「那还用说。〈银之骑士团〉的人,基本上都得有能力执行斥候的工作,隐身魔法是我们最先学习的魔法之一。由于是专门不让目标察觉我方真面目的魔法,即使是安缇莉西亚小姐也无法轻易发现的。」
站在美贯背后的克罗艾悄悄挺起胸膛。
受到后世骑士传说的影响,人们以为骑士很讲究光明正大的堂堂对决,其实〈银之骑士团〉的祖先——参加十字军的修道骑士,并不太拘泥于这类规范。
不如说正像克罗艾刚刚所提到的,从斥候任务乃至金融知识,骑士需要的,是独自执行大多数任务的应用能力。这方面的要求当然也会影响他们学习的魔法。
「而且安妮在修行时常会逃跑,所以我特别锻链了追踪魔法。那孩子总是很擅长骗人!严重的时候,她还会开着电视播放我容易陷入剧情的电影,再悠哉的从后门溜走!后来舍监发现我被电影迷住时,不知道发了多大的火呢!」
「…………」
听着少女骑士握拳慷慨陈词,美贯一时间微微瞪大眼睛。
她指向克罗艾身上的收音麦克风和耳机发问。
「那这个麦克风也是?」
「没错,当然是用来追踪安妮的工具。是一个以赏鸟为嗜好的朋友转让给我的。」
克罗艾回答得十分干脆。
「……克罗艾姊姊有时候会变得很有趣耶。」
「什——这、这是什么意思!」
「没、没什么?」
美贯摇摇头,决定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少女骑士还来不及追究之时,拉碧丝轻声提醒:
「……会跟丢安缇莉西亚。」
「呜,我明白了。」
克罗艾慌忙将注意力转向安缇莉西亚等人的行踪上。
然后她忽然回头,如此说道:
「——不好意思,我要维持魔法,你们可以先追上去吗?」
「嗯嗯?好啊~拉碧丝我们走!」
「嗯。」
拉碧丝也点点头,两名少女随即融入人群之中。
等她们的背影完全消失之后,克罗艾悄声低问:
「怎么了?树社长。」
「啊,没有……」
树摇摇头。
刚刚在吵吵闹闹的三位少女之间,只有少年独自沉默不语。当然,他本来就不是多话的人,在类似的状况下被忽视也是常有的事。
不过,克罗艾觉得这次的沉默出自于不同的理由。
「呃,我觉得这么做算是侵犯隐私权,好像不太好——」
「真的吗?」
克罗艾即刻反问。
「若是因为这个理由,你应该会更早开口制止才对。更何况,刚才你可是很热切的看着令妹和安缇莉西亚小姐。」
树方才的眼神——和注视美贯或拉碧丝等〈阿斯特拉尔〉众人,或克罗艾的眼神截然不同。
彷佛凝视着绝对不可触碰的脆弱玻璃工艺品。
「是、是这样吗?」
大概连自己也没注意到吧,少年愣愣的眨着眼睛。
有几秒钟的时间,克罗艾只是静静凝望着他。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她温和的开口:
「什么?」
「树社长,基本上很厚脸皮吧。」
「——克罗艾小姐?」
面对突如其来的指控,少年不禁瞪大眼睛。
「我说得对吧。」
她露出微笑与苦笑交织的表情。
「无论是对我们的骑士总长或〈协会〉的达瑞斯·李维,你不是一步也不退让吗?就算是心脏特别强健的人,被他们两个包围也会死上三次。然而,你却能无所谓的举行会议?」
「我、我才不是无所谓!」
克罗艾直盯着抗议的树。
「不论如何,那是酱通人做不到的。就算是强大的魔法师也一样。」
她平静的断言后,继续往下说:
「——无论别人怎么看待你都毫不在乎的树社长,只有面对妹妹时是例外吗?」
「啊……」
树不禁呆呆的张大嘴巴。
少女骑士的发言指出了少年思考的盲点。
克罗艾进一步询问:
「因为勇花小姐是你的亲人?是你曾共度特别时光的对象?」
「呃,那个……」
树舌头打结。
思绪打结。
已然深陷局中的自己,为何事到如今还会在意妹妹和安缇莉西亚的接触?
少年在心中寻求理由——就在即将触及某个答案时,巷子另一头响起呼唤:
「快点快点快点嘛!要跟丢喽!」
「……总之,先追上去再说?」
「啊……好、好的。」
树霎时点点头,来不及去想「我中计了」。
在少女骑士愉快的笑容带领下,伊庭树走向巷子彼端。
3
——首先,在购物中心。
「这边这边!我之前就看上这件洋装和帽子了!」
「哼,你的品味有点差欸?」
「想找我吵架是吧!」
「……哇,真是太惊人了!不愧是安缇莉西亚小姐,身材好纤细!像这种衣服,我绝对穿不了的……」
「是、是吗……?」
「这套也穿穿看!天气变热了,这件小可爱也不错!一定很适合安缇莉西亚小姐!你皮肤真的好白。」
「啊,勇花觉得哪一件适合?」
「嗯~我喜欢附才那件蓝色罩衫,很衬安缇莉西亚小姐的金发~」
「好,我们一起来找出完美的搭配!」
「哇啊啊,安缇莉西亚小姐好像洋娃娃在换衣服!」
「美、美贯小姐,请克制一点,免得隐身魔法失效。别探出身子。」
「……树喜欢哪一型的?」
「呃、呃,我觉得无论是哪种衣服都很漂亮……」
「树是闷骚色狼?」
「拉、拉碧丝,你从哪里学到这个字眼的!」
*
——接着,在购物中心内的时髦蛋糕店里。
「好耶!我一直想来点这间店的蛋糕吃到饱!」
「这里的马卡龙很可口,分着吃吧!我要点这一排的迷你蛋糕,全部!请给安缇莉西亚小姐迷你圣代!」
「咦?请、请问……碰到这种情况,甜点得分着吃吗?」
「「「当然喽!」」」
「我、我明白了。那茶……」
「茶挑自己喜欢的就好~我推荐这里的中国茶!」
「那么~因为之前有人送过这种茶叶……我点大红袍吧……」
「哇,那可是一个月只进几杯分的话题茶种耶,安缇莉西亚小姐真有钱!」
「咦、咦?人家也想吃!想吃!我还没吃过马卡龙的说!」
「……美贯!你口水流得太夸张了。」
「拜托别乱动啊。树社长,不好意思……」
「好的,我这就去!」
*
——后来,她们甚至冲进卡拉OK。
「哇!勇花,你连英文歌都有练……!」
「我可是在美国参加家庭派对一路唱过来的!星条旗什么的唱起来随心所欲啦!」
「呼呼呼,我是专攻动画歌的!」
「你从以前就是这样了吧。」
「安缇莉西亚小姐要唱什么?」
「那、耶、耶个……我、我不知道任何来卡拉OK可以唱的歌……」
「跟我合唱吧!别担心别担心!马上就学得会啦!好了,一号伊庭勇花,跟安缇莉西亚小姐合唱『宇宙に咲く』(注:魔法人力派遣公司动画主题曲)!」
「隔壁似乎气氛很热烈耶。」
「看样子她们暂时不会离开,我们也休息一下吧。好不容易能解除魔法喘口气了。」
「好好好!我们也来唱歌!人家要唱『さらせすいちゅな』(注:动昼版CD中美贯角色所唱的歌曲)!也帮克罗艾小姐点好歌喽!」
「美、美贯小姐,我明明说要休息啊!」
「……拉碧丝,没有拿手歌。没看过哥哥唱歌。」
「啊,那你跟我一起唱吧?嗯~简单的曲子有——」
4
就这样,数小时后。
「唔……嗯……」
白皙的手贴着额头,安缇莉西亚瘫坐在公园长椅上。
雨早就停歇,太阳也已西斜,少女置身的公园洒满淡淡朱红。时值夏季黄昏,早已到了孩子们回家的时间,四周除了少女外不见其他人影。等质的红光浸透失去玩耍对象的秋千和跷跷板,朦胧间彷佛缓缓划动的船桨。
「好……好惊人的生命力。」
安缇莉西亚恍惚地呢喃。
从逛街开始,又到蛋糕店和卡拉OK,她们中间连一次也没休息过。
不仅如此,她们三个好像又跑去购物了。
虽然重跑一次先前的行程也很惊人,但让安缇莉西亚打从心底感到恐惧的,是继续回去购物的她们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喜悦。就算是用魔法洗脑,也未必能在人心中植入如此强烈的喜悦。
(……干脆让她们接受l=10热心者阶级的魔法修行也不错?)
她正认真考虑时,勇花大步走了回来。
「来,这给你吃。」
她将双手拿着的黄色冰淇淋递了一个给安缇莉西亚。
「呃,我刚才在咖啡厅吃得很饱了……」
「别在意别在意,吃一口试试看。」
「那……只吃一口喔。」
安缇莉西亚以白皙的手指接下甜筒,仔细打量冰淇淋。
「芒果冰淇淋?」
「这可是商店街的名产。最近日本经济不景气,冰店没在我出国期间倒闭真是太好了,」
少女伸出舌头优雅地舔舔冰淇淋。
安缇莉西亚看到后也战战兢兢咬了一口,眼中立即微微浮现惊讶。
「……好好吃。而且嘴里的味道变得很清爽。」
「就是说吧!」
勇花笑容满面的挺起胸膛。
看着她的表情,安缇莉西亚开口:
「勇花小姐找我出来,就是想逛街吗?」
「嗯?完全不是喔。刚才只是时间上刚好可以,就见见朋友聊聊天而已。就算少了我们,她们也会玩得很开心。」
勇花干脆的否定。
「那,为什么……」
「谁教你的表情很消沉嘛。」
「呜……」
安缇莉西亚脸上猛然发烫。
她看穿了我的心吗?少女心想。
即使面对身经百战的魔法师,安缇莉西亚也不打算让对方看出自己的想法……为什么唯独这名少女,能够轻易跨越她的心防?
「哥哥也一样,难得我特地打电话给他,却常常心不在焉。」
「树也是吗?」
这句话令安缇莉西亚抬起头。
勇花拿开冰淇淋反问:
「原因和安缇莉西亚小姐有关吗?」
「……我不知道。」
安缇莉西亚摇摇头。
这是实话。
现在的她并不知情。
少女无法完全理解伊庭树。
即便少年的目标是找回昔日的安宁时光,但为了实现目的他会如何设想,会注视着怎样的地平线,都远远在安缇莉西亚的思考范围之外。
此外……
她有另一件事非说不可。
「……对不起。」
安缇莉西亚向勇花低头道歉。
「咦?」
「我必须向你道歉。你还记得去年第一次见面时,我们订下的约定吗?」
那是在少女……伊庭勇花首度拜访〈阿斯特拉尔〉的时候。
亦即去年夏天发生的事件。
当时,少女说过:
——『再说……无论哥哥碰到什么困难,安缇莉西亚小姐都会守护他吧?』
安缇莉西亚为了没遵守约定道歉。
「……我,没能守护树。」
不仅如此,她几乎一度杀了树。
虽然当时的糕况是〈盖提亚〉首领无法拒绝的〈协会〉要求,不过事实仍旧无法改变。尽管少女有觉悟在杀害树之后封闭灵魂,但那根本不是辩护的理由。
「我甚至没告诉你,我打破了约定。」
「…………」
勇花一时没有开口。
她大概对我很失望吧,安缇莉西亚心想。
轻易打破他人郑重托付的约定——有谁不会对这等丑态失望?
可是这时,勇花倏然转开视线。
随时都会沉没的夕阳,彷佛将她的眼神也染上红光。
「我之前就觉得……」
同样染成朱色的嘴唇呢喃着:
「安缇莉西亚小姐和哥哥很像。」
「我和……树?」
听到出乎意料的话语,安缇莉西亚的声音微微颤抖。
「责任感很强,一旦下定决心后就不听人劝,让人无法扔下不管。」
勇花双手背在身后,回过头来。
「安缇莉西亚小姐。」
少女的神情突然变得极为严肃。
被气势压倒的安缇莉西亚不禁眨眨眼,这时勇花发问:
「其实你为了哥哥的缘故,在勉强自己吗?」
「……咦?」
「哥哥改变了很多吧?他拿下眼罩,身高也忽然抽高,甚至散发出威严感——简直变得判若两人。」
少女的话语宛如歌唱。
安缇莉西亚也不得不承认,谁能想像得到树会成长得这么多。
(真的……)
他变强了。
变得可靠了。
有能力与君临魔法世界顶点的两人——〈协会〉副代表达瑞斯和〈螺旋之蛇〉的「王冠」之座塔布菈·拉萨交涉,逼双方答应妥协方案的人可是寥寥无几。
甚至连她也办不到。
就算凭藉权威结社〈盖提亚〉首领的地位及安缇莉西亚·雷·梅札斯耀眼的才能。也引发不了这种奇迹。就算摸成穗波·高濑·安布勒或猫屋敷莲,答案恐怕也是一样。
所以,伊庭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可是,情况不对劲。」
勇花说道。
「不对劲?」
「没错。那家伙改变得那么突然,很奇怪吧?」
少女愤慨地噘嘴。
「我知道,哥哥本来只有无计可施的时候,才会出现判若两人的表现——不过,他一直维持那种状态,代表被逼到不一直保持非常状态就会完蛋的绝境吧?逼迫他的不光是哥哥自己,周遭的人想必也是压力来源。所以,安缇莉西亚小姐也是其中之一吗?」
「…………」
这次轮到安缇莉西亚陷入沉默。
为什么呢?
为何这名少女总是突然直指本质?
明明对魔法师世界一无所知,她却能将那些知识视为无关紧要般,触及事情的核心。
触及安缇莉西亚的核心。
勇花的视线再度转回吃惊得哑口无言的少女身上。
「我不知道具体上是怎么回事,如果是秘密,我不会追问的。」
暮色之中,唯有少女的话语静静传来。
「但是,我完全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我一点也没考虑过,拜托你保护哥哥会是将人过入绝境的大难题。」
风吹动公园内的秋千。
「这才是我这次约你的理由。」
少女端正站姿。
「对不起,安缇莉西亚小姐。」
勇花真心诚意的低头致歉。
「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却提出任性的请求害你勉强自己,我为当时的作为向你道歉。」
风再度吹过。
勇花的马尾和安缇莉西亚的法国卷长发同时随风摇曳。
(…………)
安缇莉西亚的腾海也变得一片空白。
要思考的事情太多了。
想着如今她得以待在树的身边却没有如此做。
想着她无法这样做的理由。
历经跟〈银之骑士团〉的魔法决斗,还有与〈协会〉、〈螺旋之蛇〉对峙,他们好不容易才重逢——期间的来龙去脉却过于复杂,她和树都改变太多,连坦率的相会也办不到。
但是——
原本的她想怎么做?
「……不。」
安缇莉西亚摇摇头。
少女微弱但感慨万千的否定。
「就算勉强……自己……」
她挤出声音。
「我……我才是……不论多么勉强自己……都想待在树的身旁……」
话声细如蚊鸣。
却足以让安缇莉西亚领悟自身的心情。
彷佛某种一直隐藏——一直遭到束缚的东西终于被解开般,安缇莉西亚品尝着自己的心。她抿紧唇瓣,紧抱胸膛不让一切满溢而出。
「……这样吗?」
勇花小声地说。
「配哥哥真是太可惜了。」
「——咦?」
少女发言的含意令安缇莉西亚瞪大眼睛。
「树、树他……」
「咦?你讨厌哥哥吗?」
这句话的效果——非常可观。
金发少女猛然垂下白皙的脸庞,表情却显而易见。
即使低着头,但她连耳尖都像煮熟一般红透了。
「…………」
少女小声的念着什么。
勇花十分满意地点点头。
「就是说嘛!」
面露发自内心的得意笑容,她以两手握住安缇莉西亚的手。
「……勇花?」
「只剩一件事。」
少女开口。
「我可以再拜托你最后一件事吗?」
5
树回家时大约是晚间八点。
「呃,我、我回来了……」
明明是自己家,他却随着十分拘礼的问候穿越玄关。
少年的视线立即投向客厅,一只白皙的手朝他挥了挥。
「哥哥,欢迎回家~」
躺在沙发上的勇花正看着液晶电视。
她只穿了背心配短裤,打扮休闲到不行。电视上似乎正播放着综艺节目,勇花手拿巧克力包装袋,不时格格发笑。
尽管有妹妹的人都知道,但眼前的光景真是毫无浪漫可言。
「……呃,你跟安缇莉西亚小姐的约会结束了?」
「嗯!玩得很开心!」
「……那、那就好。」
树吞吞吐吐地穿越客厅打算走回房间,但半途被叫住。
「啊,哥哥,枕头借我一下。」
「嗯?你脚边就有枕头啦。」
「你在说什么傻话,我是指这里。」
「咦耶!」
勇花干脆说完后,动用强硬手段。
她将树拖到沙发,直接躺在他的大腿上。
「——等等,勇花?」
「有什么关系,我们以前也常这样。乖乖别动。」
少女旁若无人地宣布对树大腿的所有权。
树知道妹妹一使起性子怎么也劝个动?不再白费力蒸抵抗。
少女像松鼠般在沙发上动来动去,寻找适合脑袋的位置。
「嗯~你的大腿变得比以前硬?有在健身?」
「呃……稍微练了一下。」
「哼。」
少女眯起眼睛,用鼻音回应。
「今天约会时,你偷偷跟来了吧?」
「你你你、你发现了!」
「果然没错。」
听到树的回答,勇花转过头故意叹息。
「啊……难道你在骗我?」
「我怎么可能看不透哥哥撒的谎。就算哥哥奉行秘密主义,在我看来也是破绽一堆。如果真的想瞒过我,还得多磨练扑克脸……好啦,你一路跟踪到哪里?」
勇花的问题直接到近乎愚直。
她宛如在仆人面前的女王,思考范围内不存在树撒谎或保持沉默的可能。
事实上,树除了诚实坦白外也没有其他路可走。
「呃……到卡拉OK为止。」
结果,美贯、克罗艾和拉碧丝在卡拉OK展开唱歌大赛,错过勇花一行人离开的时机。
「哼,真可惜,干脆连公园那一幕也看进去不就好了。」
「咦?你是指什么?」
「没什么。」
少女装傻地翻个身,从少年膝头直直往上望。
「哥哥。」
「嗯?」
冰凉的物体触摸树的右颊,是勇花的手指。
指尖擦过他昔日戴着眼罩的区域,悄悄抚摸眼皮。
「勇花?」
「哥哥……」
那异样迷人的眼神令树的声音梗在喉头,少女如此发问:
「——为什么要跟着我?」
「咦……?」
听见这个问题,某句话闪过少年脑海。
——「无论别人怎么看待你都毫不在乎的树社长,只有面对妹妹时是例外吗?」
克罗艾在巷子里这么问过。
到头来没能回答的问题,令树吞了口口水。
半晌之后,他摇摇头。
「……我不知道。」
「真是让人头疼的哥哥。」
勇花微露苦笑,抓起放在沙发旁的长方形钱包。
少女从偷偷买的名牌钱包——父母双方给勇花的零用钱都很大方——拿出一张纸片。
「这是可爱妹妹送给哥哥的礼物。」
「……这是什么?门票?」
树仔细打量接过的纸片,看来是什么地方的门票。纸上描绘着眼熟的鱼形卡通人物,正朝他招手。
(咦……?这是……)
记忆一角彷佛被勾起,树不由得微微皱眉——勇花靠腹肌坐起上半身,像表演体操动作般俐落站起来。
「明天中午十二点,去的时候一定要打扮得称头一点喔。」
少女仅仅留下这句话,迅速走回二楼自己的房间。
6
那是间冷清的水族馆。
明明是假日,馆内却几乎不见游客。偶尔在昏暗灯光映照下浮现的身影,净是年迈的工作人员。等他们退休的那天到来时,水族馆说不定会就此关门。
在并排水槽里游泳的鱼,彷佛也曝露在漫长岁月而悄悄风化。
馆内似乎好一阵子没进行过改建工程,甚至能听到雨水滴滴答答敲打屋顶的声响。
「这里是……勇花的……?」
树站在入口呆呆地歪着头。
勇花交给他的,正是这间水族馆的门票。
同时,树总算理解看到门票时似曾相识的藏觉所为何来。
(是六、七岁左右……的时候?)
他还记得,当时他们来参观过水族馆。
这里曾是树、勇花与她父母全家,一起在假日出游的地点。当时水族馆没那么老旧,中央泳池里还有海豚表演。
树小心翼翼地踏出步伐,走进阴凉的空气中。
如今,这类与魔法及超自然现象无关的景色,反而刺激他的恐惧。若说恐惧是由未知唤起的感情,树或许对魔法已熟悉到等同日常生活的程度。
少年顺着指示前进。
平凡无奇的展览基本上是以热带鱼为中心,间或没什么意义地穿插一些两栖类或青蛙的水槽,更加强了无心布置的印象。
不过,凋零的水族馆却令人怀念。
墙上没有修复的凹洞、油漆剥落的痕迹,都让树回忆起当时的自己,回忆起扶养他的叔叔夫妇、勇花与他四人;老是在哭的自己,勇花气呼呼的,叔叔夫妇温柔的笑着……
(勇花……有什么用意?)
树边思考边往前走,随即停下脚步。
先开口呼唤的人是谁?
「安缇莉西亚……小姐。」
「树……」
两人怔愣地彼此凝望。
树早一步回过神来。
「那……那个,安缇莉西亚小姐也是从勇花那边拿到门票的?」
「没、没错。」
少女点点头,拿出门票票根。
沉默不知为何降临。
这次换成扭扭捏捏把玩手指的安缇莉西亚向少年开口:
「方便的话……一起逛逛吧?」
「好……好的。」
树轻轻颔首,脸颊不知怎的烫得厉害。
双方不约而同的继续照路线往前走。
躂躂……他们在两人的脚步声中开口:
「你昨天和勇花见面了。」
「是、是啊。」
「她有谈到我吗?」
「哎呀,比起我,你更在乎勇花小姐的评价吗?」
「啊,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安缇莉西亚不悦地别开视线,树慌忙挥手圆场。
于是,金发少女格格发笑。
「我明白,只是想刁难你一下。」
「等等,安缇莉西亚小姐。」
「都是树不好。难得我回到日本,你却几乎不像以前一样跟我聊天。」
「呃,那是因为……」
少年不禁词穷。
他不再找她聊天是事实。
安缇莉西亚偶尔会造访〈阿斯特拉尔〉事务所,针对〈协会〉及〈螺旋之蛇〉,两人也讨论过往后的计划。不过,彼此几乎没再像从前一样闲聊。
他们的关系,彷佛失落了某个重要的部分。
一名无可取代的——重要少女。
「就算是那种家伙,少掉她也会让人不知所措呢。」
悄然低语的安缇莉西亚也微皱眉头,面露复杂之色。
穗波·高濑·安布勒。
总是夹在树与安缇莉西亚之间,构成喜怒哀乐三角形的少女。
「明明每天都会在学校碰面。」
「山田倒是经常找我讲话——那算是他的关心吗?」
「那家伙其实满敏锐的。」
「我知道。毕竟也跟那张国字脸相处了两年。」
「是吗?」
树露出苦笑。
「——咦?」
他的视线转向旁边,眼中浅浅映出与水族馆无关的影像。
某种形似鱼影,如雾气般的物体。
不过,这种感觉不同于现实事物——
「树?」
「不,我刚才看到一团白雾……」
「啊,是还不到幽灵程庋的咒力凝块,经常在这类娱乐设施出现。」
安缇莉西亚回答。
「高兴、快乐、害怕、悲伤——由这类感情残留的意念构成。」
「……原来如此。」
树意会地喃喃回答。
(从前我不小心看见而吓哭的,就是这个啊……)
奇怪的是,他感觉仿佛目睹了幽灵的真面目。将白雾认定为幽灵的亲戚后,比起恐惧,树反倒更想爆笑出声。
此时,他发现一件事。
「树?」
「原来如此……」
树再度呢喃同样的台词。
颊上映出真正的热带鱼倒影,少年一脸为难的搔搔脸。
「怎么了,树?」
「没有。只是……从前这里更加可怕。当时的我看到一堆类似幽灵的白雾,再加上我本来就很害怕鱼。不过,勇花喜欢这间水族馆,所以常常对我发飚,骂着『哥哥怎么那么不中用』。」
一旁聆听的安缇莉西亚,彷佛也能看见勇花双手叉腰、吊起眼角的身影。
那副模样太适合她,少女忍不住微微一笑。
「……然后呢,这又怎么了?」
安缇莉西亚催促的声音自然变得温柔。
少女或许已隐约察觉树想说的话。
「我之所以……在意勇花看法的理由。」
少年站直身子说道:
「克罗艾小姐也问过我——无论大多数人对我有何看法我都不在乎,为什么独独会对安缇莉西亚小姐跟勇花见面抱着抵抗感?」
他的声音在老旧水族馆内远远传开。
安缇莉西亚缓缓反问:
「为什么?」
「……因为我害怕。」
少年回答。
「万一勇花认为现在的我完全变了个人——感觉就像认定现在的我不是从前的我一般,让我害怕得无法忍耐。」
啊啊——
树有所自觉,知道自己改变了。
若没有改变,要他跟杰拉德·迪·莫莱与达瑞斯,甚至是《螺旋之蛇》的座一较高下,根本是痴人说梦。谈到树这两个月来创下的实绩,再怎么赞美也不过分。
但是。
正因为如此,他才害怕被迫认清自己改变的事实。
妹妹比其他任何人更清楚伊庭树的核心。跟她从孩提时到国中为止生活在一起的时光烙印在少年心中,那是比什么都重要的宝物。
「可是……」
树开口。
「改变……并非坏事。改变是……无从逃避的。」
曾在这栋水族馆内哭泣的伊庭树已不复存在。
即使依旧觉得害怕,他再也不会出现跟当时相同的反应。也做不到。
无论是谁,当然都会变化。
活着,就等于改变。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是一样,要永远保持与从前一样的关系是不可能的。若在此前提上还想与人来往,就必须接纳一点一滴变化的关系。
否则的话——无法为过去的自己感到骄傲。
「所以……那个……」
树擦擦脸颊说道。
他面对少女,心跳异样急促。
扑通扑通,树感到指尖发麻,彷佛鼓动一路传到那儿。彷佛连眼前的景色,都随着每个心跳震动。要理所当然地说出理所当然的话,是多么困难。
「虽然现在才说已经迟了……迟了很久很久……谢谢你回到我身边,安缇莉西亚小姐。」
「啊……」
安缇莉西亚屏住呼吸。
「啊……那个……这个……」
在水族馆的暗影中,少女像稚子般摇摇头。
她伸手捣住嘴角到眼角,背部紧贴着墙壁。太多感情掺杂在一块,让她一时间动弹不得。
树慢慢等待。
无论几分钟也好、几小时也好,他都愿意等。
因为他已让她等候了那么久。
「……!」
少女透过指缝,欲言又止的注视着少年。
她的视线飘移不定,嘴巴嘟成樱桃小口,好不容易才呢喃着:
「……同、同样的话语,你还会告诉穗波和贪婪阴阳师吧?」
「咦?这是没错。」
树马上回答,安缇莉西亚恨恨地看了他一眼后开口:
「唉……算了。我也有话……必须跟你说。」
「安缇莉西亚小姐也有?」
少女对不解的少年点点头,补上一句。
「等他们两个同来后再告诉你。」
「这算什么!吊人胃口?」
「谁教树也做了类似的举动。」
「你、你是指什么?」
「你扪心自问吧。」
这样算是逃避吗?安缇莉西亚心想。
刚才或许是说出她背负的宿业的机会。
或许对少年表明,自己将献给魔神的代价比较好。
可是,此刻……
唯独此刻,她想这么做。
因为树的告白真的让人好舒服。
让安缇莉西亚觉得,回来真是太好了。
「难得有机会,就请树当导览,介绍一下。你来过这间水族馆吧?」
「那都是十年前的往事了!我什么都不记得!」
「无所谓!总之,像这种场合就应该由男性带头,你要学起来。」
「这、这种场合是……」
「那是秘密。」
安缇莉西亚悄悄抵住嘴唇。
她不可能说出约会两字。
相对的,她牵起少年的手。
「安缇莉西亚小姐。」
「好啦,快走——」
正想开口时,安缇莉西亚眨了眨眼。
树用了几分力气回握她的手。
少女强忍着不让自己露出又哭又笑的表情,眺望着参观路径前方。漆黑走道传来的微光,在泪水中晕开。
(嗯,虽然后悔……)
她心想。
即使他们置身于变化过程中。
即使从今以后还会改变。
无论有怎样的结局在前方等待……
即使如此。
安缇莉西亚绝不可能忘记这一瞬,不可能忘记刹那间涌上的心情。
——她发誓,绝不对至今所累积的时光感到后悔。
7
「……咦?你要回去了!」
那句话在几天后响起。
〈阿斯特拉尔〉事务所内,众人的反应五花八门。
咦咦咦?太早了吧!葛城美贯挥舞双手。拉碧丝依旧板着扑克脸。奥尔德维恩和黑羽面面相观,停下制作资料的手。克罗艾·雷德克利夫事不关己地协助编辑资料,偷瞄树的反应。
然而——
「是的,这趟回来想办的事已经办妥了。」
伊庭勇花明确的回答。
「是、是这样啊……那也无可奈何。不过,你说的事情是什么?」
「嗯,用一句话说明的话……」
少女思考半晌后回应。
「我来确认哥哥有没有意思离开日本。」
「啊?」
「咦咦?」
「什么?」
「你说什么?」
不只是她哥哥,社员们(+1)也如合唱般傻傻喊出声。树的妹妹轻声叹息,继续往下说:
「爸妈也提过,这次外派比想像中更久,往后还得持续好一段日子,干脆连哥哥也搬来美国算了——所以我这次回日本,是来确认哥哥的意见与生活环境的。」
「我、我我我我、我完全没听你说过唰!」
「就算告诉你,哥哥也未必会说实话吧?更何况,也有必要问问你女朋友的意见。」
世界冻结了。
树无法理解理由何在。
只是,彷佛听到一个极度危险的字眼。
一个明明和他完全无关,可是一旦被波及,人生的一切都将结束的字眼。
「女……朋……友……?」
「嗯,不对吗?我想说安缇莉西亚小姐是你的女朋友,因为哥哥惹她生气,两个人才都那么没精打采的。」
勇花天真无邪的歪着脑袋。刹那间,有人一把勒住树的脖子。
「勇花————————!」
树无法把话说到最后。
在场其余社员(+1)全都伸出手,连勇花看不见的咒力之手也透过骚灵现象参战。
「社长哥哥!」
「……树,这是怎么回事?」
「树,你是怎么告诉你妹妹的!」
「……不要紧。不要紧,树社长,我还能保持理性。所以,请提出可以接受的说明。」
「总之,你考虑过跟我在〈学院〉的前辈兼其他结社的首领传出这类谣言,会造成怎样的影响吗?给我彻底解释清楚,Dummkopf。」
「不,你们误会了!误会误会!完全是误会!」
少年的辩解没阻止任何人。
树试图逃脱,但手脚都被抓住,只能像被蜘蛛网缠住的蝴蝶般挣扎着。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勇、勇花……」
「这就叫自作自受吧。」
勇花爽朗的说完后,做个鬼脸吐吐舌头。
「保重啦,哥哥。」
*
走出事务所,勇花的目光就停留在巷子另一头。
一个感觉不到初夏阳光的漆黑洋装身影伫立在那。
她等了多久?少女漫不经心的想着。即使说是数百年岁月,勇花也不觉得不可思议。彷佛只有她的周遭,化为这般非现实的世界。
「安缇莉西亚小姐。」
少女小声但清晰的呼唤。
安缇莉西亚以宛如金铃微颤的优美姿态回过头。
「——我总觉得,来这里就能见到你。」
「因为去年也像这样呢。」
勇花淡淡微笑。
去年夏天,最后目送勇花回纽约的人同样是安缇莉西亚。她正是指当时的事。
「老实说,你知道多少?」
安缇莉西亚询问。
「老实说?」
「勇花小姐知道魔法的存在吧。你也清楚树右眼的状况,应该理解他脱掉眼罩不可能纯粹是治疗的结果。」
正是如此。
去年,伊庭勇花见识到真正的魔法。
尽管是惊鸿一瞥,她仍看见了潜伏在树右眼内的魔性。那绝非遗忘得了的体验,也无法轻易用是在兴奋状态下产生幻觉的说法带过。
正因为这样,勇花面对安缇莉西亚的问题时,只能暂时垂下目光。
「老实说……我本来想强行带他走。」
她注视着夏日艳阳下特别幽暗的影子回答。
「在简短的信件和电话中,哥哥感觉起来非常疲惫。我猜他相当勉强自己。虽然是一厢情愿,但我想过如果有安缇莉西亚小姐帮忙,说不定能说服哥哥离开。」
「我……」
安缇莉西亚欲言又止。
她明白,自己是出于任性将树束缚在此地的。
她以注视镜中倒影的心情看着少女——然而勇花那一方,却像阴霾一扫而空般抬起头。
「不过,不用了。」
少女说道。
「不用了?可是,树他——」
「因为哥哥很努力。」
少女为难地皱起眉头——露出树常浮现的表情笑了。
「他好像很痛苦、很吃力、随时都会哭出来……但是我从没看过哥哥如此竭尽全力的样子。所以,我无法拉着如此全力以赴的他离开。」
「…………」
勇花大概确认过树心中的念头了。
回到日本后,树与少女共度短暂的时光
短短的时间内,彷佛只有这名少女看穿了树那谁也不明了的心境。
「还有另外一点。」
少女竖起食指。
「哥哥没有他自认的改变得那么多。没有安缇莉西亚小姐和〈阿斯特拉尔〉的大家以为的改变得那么多。」
「不过,那……」
既然他人或本人都无法辨别。
那么政变的又是什么?安缇莉西亚正想发问时——
「那还用说。」
勇花嫣然一笑回答:
「我觉得『哥哥变了』的时候,就是哥哥改变的时候。世上没有谁比我更了解他。」
多么傲慢的发言。
然而,安缇莉西亚却感到一股清风吹进胸口。
「……你说的……或许没错。」
她微露苦笑地承认。
一定只有这名少女才办得到。
安缇莉西亚也认为,唯独从小共度漫长时光的对象才能这么了解树。
「不过,总有一天我得让出这个使命。」
「让出?」
「没错。」
勇花回过头。
马尾跟着少女的脸庞甩动。
少女滴溜溜的大眼睛直视安缇莉西亚的面容。
「我是个非常~能干的妹妹,会好好等待那一刻到来。一边觉得要是那一刻永不降临有多好,一边觉得还是应该发生比较好。你明白吗?」
「呃……这……也就是说……」
她是从何时开始变得这般口齿笨拙的?
安缇莉西亚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有嘴唇开开合合。
因此,勇花轻轻耸肩。
「请多指教,安缇莉西亚小姐。」
她悄悄说完后,挥手道别。
8
「——咦?你来啦,安缇莉西亚小姐。」
几分钟后,树走出事务所。
也许是被大家狠狠教训过一顿,他的头发一团乱,西装也皱巴巴的。那副模样就像从前的他,安缇莉西亚嘴角泛起微笑。
「我是来送勇花的。她已经走了。」
「是、是吗?」
少年搔搔脑袋。
「真拿你没辄。」
安缇莉西亚轻轻抚平他的乱发,加深笑意。
一如往常的互动。
指尖确实感受到少年的体温。
少女以坚强的意志抛开想一直沉浸下去的诱惑,向他问道:
「魔法决斗的条件定好了吗?」
「嗯。依照〈银之骑士团〉和〈阿斯特拉尔〉的意见决定了大方向,安缇莉西亚小姐也整合好〈盖提亚〉的意见了吧?」
「当然!这可是决定魔法决斗成败的最后关头。」
片刻的安宁告终。
等待他们的,是现代任何魔法师都不曾见过的战争。正如字面上的意思,〈协会〉和〈螺旋之蛇〉之间的大魔法决斗,确实匹配得上战争两字。〈盖提亚〉与〈阿斯特拉尔〉也绝对无法逃离这场大战。
继勇花代表的日常世界之后,足以令人绝望的非日常暴风雨即将到来。
但是。
勇花最后一句话的余音仍残留在少女耳中。
——『我不知道这件事该不该告诉哥哥,就请安缇莉西亚小姐记下来吧。』
勇花离去时说的悄悄话。
看着走在前面的树打开〈阿斯特拉尔〉事务所大门,少女用谁都听不见的音量呢喃:
「伊庭司……」
只有嘴唇微微动着。
「伊庭司……回来了……?」
这事实到底代表什么意义?
会招来怎样的结果?
没有人知道,安缇莉西亚更无法预测。
少女只能抱着哀切的战栗与祈祷,仰望夏日晴空。
〈阿斯特拉尔〉业务日志23
拉碧丝,第一次写这本日记。
我不太清楚该写什么比较好,但是,树说差不多可以交给我记录了,既然树这么说,我就照办。对了,不知道写什么时,应该写近况就行了。
提到最近发生的,果然还是「妹妹」来访的事。
拉碧丝的亲人只有哥哥,所以不太明白。
要是从哥哥的角度来看,扎碧丝算是「妹妹」吗?不过,是哥哥制造了我,一般而言,他应该是我的「爸爸」才对。
结果,我还是搞不太懂。
只是……
我记得那个「妹妹」在的时候,树看起来非常困扰,却又不怎么讨厌的样子。最后,她又回美国了,了是却让人产生,偶尔有「妹妹」来也不错的不可思议心情。
至于美贯,八成会气得冒烟吧,
还有,我读了一点过去的业务日志。
里面偶尔会出现拉碧丝的名字,我好高兴。即使在我加入公司前,大家也没忘记拉碧丝。
现在,我已经戴上〈阿斯特拉尔〉的社章了,感觉很不可思议。总觉得胸口暖洋洋的,睑上麻麻的,嘴唇奇怪的弯起来,不得不在奥尔德维恩发现前用手指拉回原貌。
嗯,这也是不可思议的心情之一。
来到〈阿斯特拉尔〉后,尽是增加了好多这种不可思议的心情。
…………
……啊,对了。
大概……
这种感觉……大概就是「喜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