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中央公园内,所有人静止不动。
动的人只有一个。
一半与毛皮化为一体,长发像蛇般蠢动的吸血鬼洁希丽叶。吸血鬼化现象渐渐消失,变回令人恐惧却又美丽的一介女子。
「……哈、哈、哈哈哈。」
唯有笑声在夜晚的空气间回响。
她依然两手抓住刚才吐出诅咒的弟子脑袋,放声大笑。女子保持随时都会像切西瓜般剖开头颅的姿势,浮现极度欢喜的笑容向身后之人说道。
「不好意思,公主。没像那个自动人偶一样保护你。」
「……不,你保护了我。」
塔布菈·拉萨摇摇头。
不知道女子是否听见了回答。
「……啊,真开心。」
洁希丽叶保持仰头的姿势闭上眼睛。
弟子贯穿胸膛的手,支撑住她的身体。
在月光下,弟子和师父宛如共舞着华尔兹。就像只要长夜不绝,那曲沉醉于血与魔法中的华尔兹就不会终结。
「…………」
不久之后,奥尔德维恩缓缓地拔出手。
洁希丽叶咚地一声倒下,下一瞬间,女子的身躯化成灰烬。生前向所有生物吸取咒力,极尽杀戮之能事的吸血鬼,或许甚至没有留下尸体的资格。
「奥尔德维恩……?」
穗波问道。
「……真的是最糟的诅咒。」
奥尔德维恩表情扭曲,仿佛种种感情随时都会宣泄而出。
「不是……魔法?」
「她只是说了一句话,听了很不爽而已。」
奥尔德维恩拍拍脑袋,就像要抛开那句话。
他未再多怍解释,穗波也没追问。
「比起理会这些,赶快处理自己的工作如何——〈协会〉也跟我们一样,不能放任行星魔法不管吧。」
「……说得对。」
少女也点点头。
双方并未结盟,不过在这件事上的确可以合作。
她站到塔布菈·拉萨面前。
「我不知道第三组织会用什么魔法,但一边维持行星魔法还要跟我交手太吃力了吧?」
「没错。我输了。」
塔布菈·拉萨干脆地回答。
「不过,〈螺旋之蛇〉没有输。」
「随你爱怎么说。」
穗波判断她只是逞强,从斗篷内取出新的咒物。
咒物长长延伸落在黑土上,看来只像一棵小树。
这正是少女的王牌。
〈活木杖〉。
居尔特魔法的奥义。不用树枝,而是直接将活生生的树木当咒物使用的技术。栽培的难度自不用提,因为树还活着,在咒力操控上也是困难至极。唯独在携带方面依靠〈协会〉的技术相对缩小了〈活木杖〉的尺寸,但能运用自如的也只有她一人。
这是少女为直接干涉灵脉准备的王牌。为了这时刻连与菲因交战也保留不用的杀手鐧。
「我乞求——」
〈活木杖〉插在塔布菈·拉萨站立的魔法圆旁。
「我乞求——」
穗波凝聚意识。
尽管咏唱时会毫无防备,这段期间的防御工作她打算交给奥尔德维恩负责。破坏行星魔法是〈协会〉和〈阿斯特拉尔〉的共同目标,现在将背后交给奥尔德维恩守护算下上太过天真。
「我乞求——一」
(这件事搞定之后……我们又会变回敌人。)
奥尔德维恩听着第三度咏唱响起,悄悄心想。
击倒〈螺旋之蛇〉并不代表大魔法决斗结束。为了成为名实与共的赢家称霸魔法世界,〈协会〉只有打倒伊庭树一条路可走。
穗波和奥尔德维恩马上就会恢复敌对关系。
「我乞求——」
第四度的咏唱响起。
然而,少女的表情在数秒后变了。
「——为什么?」
「穗波——前辈?」
奥尔德维恩皱起眉头。
连少年也无法理解昔日的(学院)前辈,如今身为制裁魔法师的魔法师的少女为何动摇。
穗波触摸着〈活木杖〉以悲痛的语气开口。
「无法停止……行星魔法。」
「我不是说过了吗。」
塔布菈·拉萨微笑着。
〈螺旋之蛇〉的女教皇向转头仰望的奥尔德维恩和穗波高声说道。
「我们赢了。〈基础〉、洁希、梅奇、萨雅吉和杰克部没有输,他们替我带来了胜利。」
少女倏然举起食指。
顺着那条延长线望去,夜空发生小规模的爆炸。
「难道……」
奥尔德维恩瞪大双眼。
「〈协会〉的……飞艇?」
天空彼端发生的异状令穗波屏住呼吸,再次转向女教皇。
「你……!」
话声半途轧然而止。
这该称作智者干虑必有一失吗?不,即使穗波发现了也未必有办法阻止。
「我不必再维持这里的魔法圆了——再见。」
少女的身影缓缓变得更淡。
塔布菈·拉萨冈样也从中央公园消失无踪。
*
飞艇一直在布留部市的夜空里游泳。
没发出螺旋桨旋转声,气流阻力也降低到不自然程度地悠游空中。
光靠现代技术不可能实现——这魔法与科学的融合,恐怕只有〈协会〉才办得到。其他结社不制造类似的产物一方面是受轻视科学的风潮影响,但根本原因还是在于缺少资金和人才。
从结果而言,那艘飞艇获得凭魔法和科学都无法采测到的稀有隐蔽性能。必要时能够消失让任何人都找寻不到,甚至在这场大魔法决斗中亦足以确保安全无虞。
大魔法决斗规定的人数限制条件,对于几乎可自动航行的飞艇也毫无影响。
可是,当那柄枪如同自地面击向天空的落雷般袭来,飞艇却很无力。
以科学和魔法之力张设的层层防护壁一并遭到突破,飞艇大幅倾斜。一般过上这种情况会直接坠落的飞艇却还在倾斜状况下继续飞行,制作技术值得赞扬。
枪直接命中的船舱部位燃起一片火海,袭击飞艇的术式和魔法防护壁对抗产生的余波化为火焰。
在火光之中,穿着蓝色西装的壮汉文风不动地直视访客。
「……你是怎么发现的。」
达瑞斯·李维沉重地问。
他是〈协会〉副会长。
这场大魔法决斗中,〈协会〉方的旗手。
相对的,来访的年轻人轻轻耸肩。
「……我不认为萨雅吉先生能战胜影崎先生。」
菲因·库尔达静静开口,一头干草色发丝在尖海中飞舞。
唯独年轻人的面容还是一派清爽,仿佛感受不到任何热度。
「但是,若要允许影崎先生动用最后的契约,你非得跟他接系连线不可。在那一刻,你们不会注意到我的咒力。在两名天仙疯狂肆虐的土地上,不可能正常感应咒力。」
简单地说,和影崎对上的萨雅吉不仅是〈螺旋之蛇〉对抗影崎的策略,同时也是用来找出达瑞斯位置的诱饵。当然,他们在大魔法决斗前无从得知达瑞斯会拿出什么战略,这终究只是备妥的策略之一。
菲因静静地问:
「情况跟水晶塔那一次正好相反呢。被打个措手不及的感觉如何?」
他缓缓走近达瑞斯。
宽敞船舱内摆设的豪华家具和地毯一样接一样遭火舌吞食。踏着火海走来的年轻人看来宛如妖精。
他右手握着密斯提尔提恩之枪。
(他做了什么……?)
达瑞斯思考。
他十分清楚菲因·库尔达的实力。
〈螺旋之蛇〉里最应该畏惧的对手正是这个年轻人。话虽如此,要一口气打破飞艇所有的防壁绝不可能轻易办到。
从内部破坏姑且不谈,来自外部的破坏必须有足以跟天仙或第三组织相比的强大咒力才能实现。就算菲因·库尔达拥有妖精眼,他身上又从哪里涌出那么强大的魔力?
「你想怎么办?」
菲因举起长枪,火光照亮枪尖。
作出反应的人——不是达瑞斯。
「别、别别别、别、别过来!」
躲在壮汉背后的微胖男子猛跳起来,高举挂在脖子上的镜子。
操纵镜魔法的制裁魔法师的魔法师,纪尧姆·凯鲁碧尼。
揍着,原本藏在门后的旗袍女子现身。
纪尧姆之妻,刘芳兰。
「疾!」
芳兰的指尖弹出灵符。
形成斩裂之意的符咒飞来——但菲因并未迎击,朝反方向挥动长枪。
突然问,灵符出现在那个方位,被枪尖划断。
「————!」
芳兰瞪大眼睛。
「……这招也行不通的。跟镜魔法配合的点子很不错,不过纯看咒力的话都一样。啊,若是第一次碰见,我应该会上当吧。」
「疾!」
女子继续弹出灵符。
灵符群如凤仙花般从四面八方袭向年轻人。
令灵符集中飞向菲因·库尔达的卓越技术,不愧制裁魔法师的魔法师之名。灵符数量更随着纪尧姆·凯鲁碧尼操纵镜子而增加,无数的灵符淹没了房间。
本来应受咒波干涉阻扰无法成立的术式之所以能实现,是依靠夫妻的羁绊吗?
「梅奇欧雷在他的眼球里记录了击败他的魔法。」
面对逼近的灵符,菲因再次说道。
那想必是死灵术师梅奇欧雷的独门秘术。
「我也因此对你们的魔法有所认识——幸好,对我来说满好应付的。」
他两眼发光。
赤色。
红色。
朱色。
妖精眼。
仅仅受到红光注视,灵符的数量转眼问减少。
像镜魔法这类灵能防护偏低的魔法,是妖精眼唾手可得的猎物。只要夺走咒力术式就会轻易露出破绽,显现原形。
菲因继续对数量骤减的灵符呢喃。
「——我命令。」
「——禁!」
密斯提尔提恩之枪划出一道红色弧线。
获得妖精眼祝福的长枪立刻扫荡灵符。
几乎同一时间,旗袍女子捂住胸口蹲了下来。
「芳、芳、芳兰!」
纪尧姆回头一看,脸色马上惨白。
槲寄生刺中了女子的肩膀。菲因配合密斯提尔提恩之枪划动的时机,射出了槲寄生飞镖。
「芳兰!芳、芳、兰!」
纪尧姆哭着抱住女子。
「我没事,老公……」
芳兰抚摸丈夫的脸颊,露出严厉的眼神注视敌人。
「你身上带了什么东西?菲因·库尔达……!」
「这个嘛?」
「别装了……我确实封禁了刚才的槲寄生。你是从哪里弄到强大得视封禁为无物的咒力?」
她痛苦地喘着气,仍然态度强硬地问。
眼眶含泪的纪尧姆也猛然咬紧嘴唇,挡在妻子前方护住她。
「……是这个喔。」
年轻人瞄了两人和达瑞斯一眼,原本藏在背后的手伸回前方。
他手上抱着——和死灵术师梅奇欧雷过去所用的咒物十分相似的玻璃瓶。
实际上除了大小以外,说不定就是同一种咒物。
玻璃瓶内漂浮着大脑。
两副大脑。
「…………!」
连芳兰也不禁屏住呼吸,纪尧姆的表情露骨地僵住不动。
不。
那不是大脑。
而是体积缩小到令人误以为是脑部的人类木乃伊。
两具木乃伊身体相连——姿势宛如嫁接的树木,浸泡在保存液内。
「这便是……〈螺旋之蛇〉的双首领。」
「正是。」
「正是。」
说话声响起。
不属于在场任何人的声音,来自玻璃瓶内。
「我。」
「我等。」
「既是〈螺旋之蛇〉的〈理解〉之座。」
「也是〈螺旋之蛇〉的〈智慧〉之座。」
那就是曾告诫过洁希丽叶的〈螺旋之蛇〉代表嗓音。
「算来是……我的祖先吗。」
达瑞斯苦笑。
从前,〈螺旋之蛇〉的死灵术师梅奇欧雷向〈协会〉发出宣战布告时这么说过。
——『别忘了女巫狩猎。』
然后,树证明了那场女巫狩猎并非发生在历史上最著名的时期,而是以西班牙为中心的异端审判。〈协会〉与当时世间的当权派联手,将曾是组织的一部分〈螺旋之蛇〉打成异端加以制裁。
「你们没忘记女巫狩猎吧?」
「我等没忘记女巫狩猎。」
双首领越说越激昂。
蕴含怨念的声音,从正面缠绕住达瑞斯。
「……嗯,你们不会忘记吧。」
达瑞斯也承认了。
「过去将一切污名全推给曾为〈协会〉地下分部的〈螺旋之蛇〉,若无其事贪图世间利益的不是别人,正是〈协会〉本身。」
过去的真相。
在女巫狩猎中丧命的许许多多魔法师。
「问题是,应该已抹杀的那群人里有安布勒的血统。」
达瑞斯苦笑。
所以,创造第三组织的技术外传到〈螺旋之蛇〉手中。逃过女巫狩猛活下来的〈螺旋之蛇〉魔法师们创造自己的第三组织,企图对抗〈协会〉
然而,他们无法像〈协会〉一样。
简而言之,第三组织的人格建立于结社所属魔法师们的集体潜意识上,道理正好与天仙丧失个性溶入世界相反。
为了将原本无人格的魔法变成魔法师,像〈协会〉这种规模正好足够。术式仅在旗下成员的无意识中搜寻人格模板,不会造成任何负担。
可是,〈螺旋之蛇〉却非如此。
有能力担任地下成员的魔法师原本就不多,逃过女巫狩猎生还的人数当然更少。尽管如此,为了对女巫狩猎报仇,为了维持报复的意志和组织,他们需要第三组织。
因此〈螺旋之蛇〉的第三组织需要活祭品。多名能够持续提供人格和咒力的强大魔法师,被迫充当人柱。
除了塔布菈·拉萨之外的座——原本就不是干部,而是用来维系第三组织的祭品。由继承安布勒血统的古老魔法师挑选,献给第三组织的活祭品名称。
最初时期的九人当中,只有两人一直活到现代。
那便是他们。
〈螺旋之蛇〉的双首领。
纵然有座的支撑,咒力也不是随时足够。
他们只在发生〈螺旋之蛇〉无法忽视的事件时才启动塔布菈.拉萨,双首领本身长期沉睡对不必出动塔布菈·拉萨的事件下达指令。
「……真亏你们能坚持那么久。」
达瑞斯赞赏道。
正因为他也继承了安布勒血统与姓氏,才能亲身体仓这过程多么艰苦。
「至少告诉我祖先的名讳吧?」
听到壮汉的问题,玻璃瓶内的双首领回答:
「我等没有名字。」
「早已失去。」
「我等是仇恨。」
「我等是愿望。」
「实现复仇。」
「实现渴望。」
「对魔法师复仇。」
「魔法师的创世。」
强烈的感情照射,令达瑞斯表情扭曲。
(这便是……咒力的源头吗。)
菲因·库尔达轻易突破飞艇防壁的理由。
双首领把原先用来维持第三组织的咒力,注入至菲因·库尔达身上。咒力波长本来因人而异,但凭借菲因·库尔达的妖精眼,可将咒力频率调整到跟自己相同。
「行星魔法现在是以我为起点。」
菲因告诉他。
直到刚才为止由塔布菈·拉萨运作的行星魔法,现在转交菲因·库尔达接手了。
「今晚之内世界就会改变。信奉科学的人们将获得可目睹魔法的真实之眼。」
试着想想,再也没有比菲因更适合推动行星魔法的人选了。
谁能比拥有妖精眼的替换儿更适合给予全世界妖精眼呢?
「将军。〈协会〉副会长。你愿意认输了吗?」
「…………」
面对眼前的枪尖,达瑞斯陷入沉默。
「……不。」
接着,否定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菲因身躯一僵,身畔猛然掀起大火。
他挥动密斯提尔提恩之枪斩断火势,眼中映出新登场的人物。
「难怪从刚刚开始,吾对行星魔法的干涉就没效果。术者换人,相同的术式自然不管用——不仅如此,你竟继承了应该给她的咒力和术式?」
「对……没错。」
菲因承认道。
他抱紧玻璃瓶,小心翼翼地重新举起魔枪。
仿佛在说唯独这名对手,到了此刻依然不容大意。
「那么,汝乃吾的敌人。」
黑色少年严肃地宣告。
另一个第三组织——肤色漆黑的尼格瑞多,挡住菲因·库尔达的去路。
*
「穗波!奥尔德维恩!」
冲进中央公园的树也察觉了异变。
树和安缇莉西亚两人留下精疲力竭的司和影崎等人,赶来此地。
「伊庭同学、安缇。」
穗波回头望向两人。
结束人狼化的奥尔德维恩擦拭沾满血迹的手。
「抱歉。我解决了洁希丽叶……但最重要的那家伙溜掉了。」
不用多问,树也知道他是指谁。
树表情十分复杂地扭曲起来,问起另一件事。
「洁希丽叶……是奥尔德你?」
「……嗯。」
少年点点头。
树低声说道,摇了摇头。
「……对不起。应该有更适当的台词可说,但我想不出来。」
「罗嗦。你闭嘴就行了。」
奥尔德维恩再度戴上帽子回答。
「那家伙只是做了她想做的事。因果报应之下,由我打倒了那家伙。仅此而已。」
一段漫长旅途的终点。
在少年眼中,是家人和魔法结社都被彻底破坏殆尽,遭女吸血鬼掳走后经历的时间。
在女吸血鬼眼中,是她随手捡来少年玩腻之后又抛弃——却因为无法饶恕少年碰巧加入〈阿斯特拉尔〉之类任性至极的理由而再度缔结起的因缘。
时间和因缘都到此结束。
可是……
「虽然如此,洁希丽叶她也跟奥尔德你的人生牵连多年。所以……我不知道该对你说些什么才好。」
「Dummkopf。」(笨蛋)
奥尔德维恩骂出平常的口头禅,却有点开心地扬起嘴角。
当然,他用掌心遮住了那抹微笑。
「现在不是胡乱操心的时候吧。好好搞定你的工作。」
「……嗯。」
树应声之后,再度望向穗波。
「行星魔法怎么样了?」
「还在运作中。她大概把做为起点的东西让给了其他人,魔法进行速度因此变慢,但构成原理仍是个谜团。」
穗波不可能知道,菲因正好在此刻揭露双首领。
少年猛然仰望天空。
「看来非得上飞艇不可……」
「…………啊……」
树刚说到一半,安缇莉西亚猝然跪倒。
「安缇!」
「安缇莉西亚小姐!」
「……对不起。我好像有点……累了。」
少女温柔地微笑。
不。
不可能是觉得疲累这点小问题。
魔神和人类融合本就是不可能的。何况这次跟以前贾拉融合时不同,非但准备不足,操纵的魔神更是至高四柱。只要调整上稍有差错,安缇莉西亚这个容器随时会迸裂破碎。
「…………!」
树怎么可能不知情。
既然持有妖精眼——不,就算没有妖精眼,伊庭树也不可能不清楚安缇莉西亚的状态。
可是,现在……
「对不起。请让我在这里稍微休息一下——树,你先走一步好吗?」
少年沉默不语。
他垂下头一直握着她的手不放,让安缇莉西亚有些疑惑地歪歪头。
「树?别担心,我很快就会追上你。」
「…………」
尽管如此,少年依然没有反应。
树就像离水的鱼一般突然忘了呼吸方式似的,另一只手紧抓住西装胸口。抓得现在沾满尘埃的西装出现好几道皱褶,如蜘蛛网般扩散开来。
「……树?」
不知道他可有听见少女的呼唤。
少年像石像般僵硬,紧抓的手在布料上弄出更多道皱褶。
「……不、要。」
他小声地说。
「咦——」
安缇莉西亚微微张口。
连穗波和奥尔德维恩听到那句话都回过头来。
少年表情十分痛苦地扭曲起来,极度困难地挤出声音说道。
「……不要!我不要。我不想丢下安缇莉西亚小姐。」
这或许是第一次。
这场大魔法决斗开始之后——不,猫屋敷和穗波被强制从〈阿斯特拉尔〉派遗到〈协会〉之后,树或许连一次都没把个人感情放在社长的职责之前。
可是……
「我知道我很任性。我也知道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但我不想那么做。我不想丢下安缇莉西亚孤单一人。」
他的话声落在地面。
不像一路以来撼动魔法师世界的少年发出的,与年纪相仿的声音。
那是他长久以来隐藏至今,属于原本伊庭树的声音吧。
「啊……」
那音色令安缇莉西亚也屏住呼吸。
换成平时,少女应该会斥责少年。她说不定会冷冷拒绝,告诉他不必考虑她的性命。
然而,树比任何人都更珍惜这一刻般握住魔神和少女影子重叠的手。即使是童话故事里的公主,大概也没被人如此温柔、如此真心真意地碰触过。
正因为如此,少女和少年都动弹不得。
因为彼此感受到对方的心意,才什么也回应不了。
两人的吐息落在夜晚的空气里。在月光映照下,两道身影交错。他们的肩头,一路背负远着比他们更加沉重的事物。
啊。
所以在此时插口的,当然是最熟悉他们的人。
「——我来顾着她。」
仿佛在说「真拿你们没办法」似的,另一名少女说道。
「穗波?」
「我来监视安缇。这样如何?反正〈协会〉也不能放着跟魔神融合的魔法师不管。」
「……你是说……」
少年眨眨眼。
虽然拿〈协会〉的工作当借口,树明白少女的善意。
能够从外部控制安缇莉西亚状态的人,唯有这名少女。打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其他人可以托付。
「……谢谢。」
「我不是说这算工作的一部分吗?安缇也没意见吧。」
「啊……嗯。」
「很好。」
穗波拍了一下手,不高兴地别开视线。
「那么,伊庭同学打算怎么做?你说想上飞艇,但你一个人办不到吧。」
「那就交给我。」
另一个少年戴上手套开口,是奥尔德维恩。
「我带他上去。」
「奥尔德。」
「安缇莉西亚前辈不能行动的期间,由我来带你过去。」
这句话包含了少女一定会站起来回到树身旁的意思。
「我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奥尔德维恩正面向树断然宣告。
「……嗯。」
少年点点头。
「我等你,安缇莉西亚小姐。」
他呢喃道。
「我先走一步,等安缇莉西亚小姐过来。」
「好的。路上小心。」
少女也点点头。
黄金发丝轻轻摇曳,少年放开了手。另一名少女随即握住她寂寞地停在半空的手。
树没有回头,就这样往前奔去。
为了替一切划下句点,树他们奔向前方。
*
两股咒力在飞艇船舱内肆虐。
虽然房间以飞艇船舱来说颇为宽敞,要容纳这两股咒力仍嫌太过狭窄。光是双方构筑的术式余波就令火焰化作龙卷,盘旋起来要将船舱燃烧殆尽。
「——我命令。」
菲因再度呢喃。
随着他的声音,密斯提尔提恩之枪咆哮,槲寄生飞镖飞翔半空。
「没用的。」
然而,槲寄生在尼格瑞多面前燃烧坠落。
菲因挥出的密斯提尔提恩之枪也在同样的距离停住迸散火花,逼得年轻人自行后退。
相同的情况从刚才起不断重复。
白热化的激战令达瑞斯和芳兰、纪尧姆无从插手,但尼格瑞多逐步占了上风。
「汝的确是优秀的魔法师。妖精眼也是独一无二的魔眼。」
尼格瑞多淡淡地说。
「不过,也仅止于此。」
菲因改变位置不断射出的槲寄生飞镖、散弹,接二连三地自尼格瑞多周围弹飞。
对尼格瑞多来说,那似乎是不需注意的现象。
他缓缓迈步前进。
当然,火焰无法伤及灵体状态的他。
「就算接受了用来维持第三组织的咒力,光靠咒力汝可不是吾的对手。」
尼格瑞多再度说道。
受火光映照的黑手缓缓地高举礼杖。
「——」
尼格瑞多没咏唱任何咒文,只用礼杖敲了敲地板。
那正是第三组织的魔法。
咻噜!船舱某一处卷起肉眼看不见的漩涡。虚无的漩涡精准地只吞噬菲因的所在位置。宛如黑洞的虚无尽管吞没了火焰和家具,船舱本身却丝毫无伤。
尼格瑞多的目光默默地转向三男。
「——好险好险。」
站在距离几公尺外,菲因轻柔地绽放笑容。
他的眼眸闪耀着鲜艳的红光。
妖精眼的颜色。年轻人透过不需咏唱就往周围聚集的咒力做了预测,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攻击。
「确实厉害。不需要咏唱和准备,意念一动就产生结果。这已非魔法,而是神的领域……还不由分说地消灭我发出的魔法。这就是位阶的差距吗?」
「汝明白了?」
尼格瑞多问道。
内阵和第三组织。
人类的极限和超越极限的存在。
尼格瑞多毫不大意地——仿佛没有那种感情般注视着干草色发丝的年轻人。
「放弃如何?被将军的人是汝。」
听到尼格瑞多的劝告,年轻人加深那丝苦笑。
「是啊,正面对决我打不过你。这是拥有正常肉体而止步于内阵的人类魔法师,和没有自由的肉体束缚,变成第三组织的你之间的差距。」
菲因也肯定两人的差距。
他承认两人之间有着靠妖精眼仍难以填补的差距。
尼格瑞多的视线追逐菲因。
每看一眼就有闪电划落、冰雪埋没船舱。火焰伸出手臂企图捕捉年轻人,旋风压迫周遭。
漆黑的少年宛如掌管所有气候的古代神明。
「我命令!」
槲寄生飞镖击坠那些魔性现象。
挥出密斯提尔提恩之枪斩断异象,菲因的身体纵横飞舞。
然而,看来连妖精眼也无法完全躲避全方位的攻击,年轻人身上立即溅出血花。
尽管如此,年轻人的微笑仍未消失。
「不过,你才刚用尽全力阻止行星魔法吧?因此,连我一个人都收拾不了。」
菲因淌着血说道。
仿佛他打从一开始就缺少了恐惧这种情绪。替换儿原本便是这样的存在吗?
妖精偷偷换掉的小孩。
被断定并非人类孩子的小孩。
「……那么。」
尼格瑞多开口。
「为了不给你四处逃窜的机会,连这艘飞艇一起解决即可。无妨吧,达瑞斯。」
「……我怎有资格置喙。」
达瑞斯深深地低下头。
从至今的攻防战来看,这绝非夸张的表现。
这名少年做得到。不需要达瑞斯破坏水晶塔时所用的仪式魔法,他单凭意念就能消灭一艘飞艇。
实际上,纪尧姆和负伤的芳兰已退后一步准备避难。
「……那样可就伤脑筋了。」
菲因摇摇头。
「那么……我再打出一强王牌吧。」
「…………?」
尼格瑞多皱起眉头。
不知不觉间,新的人物伫立在菲因身边。
一名少女。
不过她的身体呈半透明状,有头直达脚边的绋色长发。
赤身裸体的少女紧紧抓着年轻人。
「什……!」
尼格瑞多瞪大眼睛。
菲因伸出持密斯提尔提恩之枪的手揽住少女。
「这座城市灵脉的……化身!」
尼格瑞多不知是否知晓她的名字。
阿斯特拉尔。
与坐落此地的魔法结社同名的龙之化身。
「要跟第三组织交手,不是化为天仙,就得带另一个第三组织来罗。」
菲因说道。
刚才尼格瑞多证明了这个道理。
「那么,我们只要当场创造第三组织就行了。」
菲因再度举起单手抱住的玻璃瓶。
玻璃瓶内的木乃伊仿佛狰狞地笑了。
「……我等盼望。」
「……我等怨恨。」
「……我等乞求。」
「……我等轻蔑。」
「……我等祈祷。」
「……我等嫉妒。」
「……我等相信。」
「……我等,诅咒。」
希望与怨念交织的言语罗列。
咒力凝缩在玻璃瓶内。仿佛受到那股咒力激发,半透明少女的胸口一带,亮起一个新的鲜光点。
红色种子。
〈螺旋之蛇〉为了启动行星魔法企图强行自灵脉摘取的红色种子,理所当然地埋藏在灵脉化身阿斯特拉尔胸口。
「汝等打算将用在行星魔法上的红色种子切换到创造第三组织上?」
尼格瑞多咬紧牙关。
「临时即兴施法,怎么可能创造得了第三组织?」
周围的空间回应尼格瑞多的呐喊。
怒涛般劈落的闪电数量成倍增加,几乎炸飞船舱的闪光和威力冲向菲因和阿斯特拉尔。
电光不自然地消失了。
不需一句咒语。
不需一样咒物。
简直像尼格瑞多一样。
「别误会了。」
另一个人物伫立在菲因身旁。
跟尼格瑞多一样的荆棘王冠。
跟尼格瑞多一样的礼杖。
跟尼格瑞多正好相反的——纯白发色与肤色。
「红色种子是用来运作行星魔法的。要把这孩子变成第三组织的可是我喔——嗯,怎么了?菲因贯穿飞艇防壁,天仙巨人也消失了,我当然能够传送过来啰。诶,虽然花了我一点力气。哼,你看来很焦急嘛,尼格瑞多。」
在这种情况下,当然两字太过苛刻了。
在肆虐混乱的咒力流中成功实现瞬间移动这类最高难度的魔法,只能说不愧是第三组织。就连制裁魔法师的魔法师,现在传送也很可能因魔法不完整的反动丧命。
塔布菈·拉萨。
从中央公园传送过来的〈螺旋之蛇〉第三组织,以此先前更薄弱的身躯与尼格瑞多对峙。
没错。
她的身体变得比先前更薄弱了。
「你……那个身体……」
「菲因没提过吗?双首领的咒力不再用来维持我了。而且我和你直接战斗,只会一直势均力敌分不出胜负嘛。」
女教皇温柔地摸摸胆怯的阿斯特拉尔的头。
她的话语太过温柔,今人瞻颤心惊。
「所以,我来把这孩子变成第三组织。变成全世界最新、全世界最强的第三组织。」
光芒四射。
红光扩散开来。
「——!」
面对那道强光,不光是达瑞斯和纪尧姆他们,连尼格瑞多部遮住眼睛。
在西方魔法中,有几种颜色是特别的。
黑。
白。
赤。
分别称作黑化(Nigredo)、白化(Albedo)、赤化(Rubedo)。特别是在链金术中,这三者代表一个物体变化的过程,是作为链金术师究极目标的大伟业(Magnum Opus)。经由这过程获得的最纯粹的红色物体——人称贤者之石或第五元素。
【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成声的声音挣扎着。
只有尼格瑞多和塔布菈·拉萨理解,那是阿斯特拉尔的声音。
他们透过从前自身的经验知道,那是踏入新位阶时的痛苦和恐惧,促使一个生命诞生的啼声。
「——我等宣告。」
「——我等立誓。」
玻璃瓶内的木乃伊歌唱。
「别担心。你从十二年前起就获得了资格。早在安布勒的血统几乎将你变成第三组织的时候起,不,在更久以前,你孕育红色种子的时候开始,就保证你能变成最棒的魔法师。没错,我们一定连天仙都能超越——」
女教皇也欢喜地说道。
超越人类化为魔法的禁忌——赋予魔法人格的神秘。
把魔法变成魔法师的秘密仪式。
塔布菈·拉萨笑着说:
「呐,继承我的一切吧?」
*
注意到变化的另有其他人。
即使没察觉飞艇爆炸,紧接着从空中溢出的咒力也具压倒性的威力。
咒力的规模和密度,与方才消失的天仙巨人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
这应该称作胎动吧。
如果巨人们的咒力是激战迸发的摩擦,这股咒力如同引发不安与战栗的不祥胎动。
「这是……!」
猫屋敷拾起头。
四只猫咪也全跟着主人一起注视天空。
「哎呀哎呀。」
在他们身旁,一屁股瘫坐在地的男子也推推眼镜。
「看样子是不给人时间休息啊。对上了年纪的人太残忍啦。」
「……喔~马上发出老人宣言,打算退休了吗?」
影崎——柏原从一旁开玩笑地插嘴。
司回过头。
「从你的角度来看我或许还年轻,不过我可是眼也花了腿也走不动了。再做更多事就要过劳死罗?」
「我知道了。那就加把劲再干点活吧。」
「恶魔?」
司使劲瞪大眼睛,柏原只是耸耸肩摇了摇头。
「呵,呵呵……」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看得黑羽格格轻笑。
或许是因此没了劲头,两人同时望向少女。
「对不起,真的好好笑。」
黑羽擦擦眼角道歉。
「你真的是柏原先生呢。」
那句台词里蕴含各式各样的感情。
面对少女仰望的目光,柏原搔搔脸颊。
他的脸庞藏在软帽底下,看不清表情。
「不……这个,很难讲啊。总觉得现在跟从前的我很不一样。再说,社长刻在身上的术式也没能完全收集昔日的我的碎片。严格来说,站在这里的我跟影崎与从前的柏原都是不同的人。」
「不。」
少女否定道。
「即使如此,你一定是你。不会错的。」
她十分笃定地告诉他。
对少女的自信感到不可思议,柏原也忍不住反问。
「为什么?」
「女人的直觉。」
少女嫣然一笑。
过去也有一次,黑羽曾挺起胸膛自豪地说那是女人的直觉。
——去年的京都事件,当她看穿柏原代介和影崎是同一个人的时候。
唯独少女一人发现了当时〈阿斯特拉尔〉里谁也没发觉的事实。比起影崎和柏原的差异,她更关注那寥寥可数的相似之处。
「…………」
因此,柏原也无法反驳。
仿佛连魔法师都不是的少女才领悟了世界的真理一股,让他感到耀眼无比。
「——你满脸笑嘻嘻地看热闹呢,前社长。」
「嗯?这是好事吧。」
听到猫屋敷的话,司轻轻点头。
「别看我这副德性,我可是很努力的。大概就是为了看看这种幸福场面吧。」
「很坦率嘛?」
「偶尔坦率一下罗。」
司嘿咻一声站了起来。
他拍掉西装上的灰尘,伸个懒腰。
「好了,虽然儿子会去解决,不过这里好歹算是咱们的地盘。哎呀~真的不想再干活了,都累到为了不必工作宁可出卖灵魂的地步啦。我看我可以领张表扬状吧。有没有人要颁发到南国享受可爱女孩伺候,品尝美酒的权利给我?再配上浪漫的夕阳当背景。」
「如果是死前的走马灯倒还可以。」
「哇,猫屋敷好冷漠!以前明明不是那么冷漠的孩子!」
「我以前就是这样了。」
猫屋敷打从心底感到厌恶地歪歪脸庞,司苦笑着搔搔头。
然后,他环顾周围问道。
「大家可以加把劲再干点活吗?」
听到那句话,在一旁待命的只莲和尤戴克斯率先回应:
「事到如今还问什么?」
「谨遵主人吩咐。」
穿着墨色僧衣的僧侣扳动拳头,自动人偶链金术师毕恭毕敬地手靠在胸前一鞠躬。
「……唉~要放着不管因缘也牵连太深了。不过,我只是个咒力几乎耗尽的空壳子,别太期待我的表现喔?」
柏原从头顶按住帽子,茫然地补充道。
接下来,猫屋敷也小声叹口气。
「……无论如何,我都必须回〈协会〉的。」
「……喵~」
「喵~」
「咪呜~」
「喵~~~~~~~~~~~~~~~~~~~」
四只猫咪也鼓起精神大声鸣叫。
「我、我也来帮忙!」
黑羽也使劲高高举手。
她的服装不知为何变成平常的女仆装,似乎是少女奋发振作的表现。
「好。」
司点点头。
他轻轻挽起袖子,闭起一只眼睛。
「首先,先教训一下在别人土地上胡作非为的家伙吧。」
4
树向前奔跑。
奥尔德维恩向前奔跑。
「刚才那股……强烈的咒力是……」
「嗯。第三组织起了冲突。而且……还有某种不仅于此的东西在空中盘旋。」
树按住一边眼睛仰望夜空。
他的指缝间淡淡地溢出红光。到了这一步,少年不再抑制妖精眼直接监视着天上。
「我们动作得快一点……不过,奥尔德要去哪里?不是要跟黑羽小姐会合吗?」
「以那家伙的能力,怎么受得了咒力乱流。」
对于树的提案,奥尔德维恩龇龇牙。
论及带人飞行的能力,黑羽是〈阿斯特拉尔〉成员中最优秀的。不过她自身并非魔法师而是幽灵的特性,导致咒力极易受其他因素影响。
先不提她自己,在目前的咒力乱流中要带别人飞行实在太不稳定了。
「那,到底该怎么……」
「需要鬼点子的时候,有个家伙最擅长这些吧。我刚才跟穗波前辈会合之前见过他了。」
「咦……」
少年眨眨眼。
看穿黑暗的眼眸,比奥尔德维恩更早地发现那个身影。
在游乐园西边入口大门附近,男子靠在倾斜游乐园设施旁。他的出现太过意外,令树哑然失声。
「……啧,果然来了啊。」
那人不高兴地撇撇嘴,踩熄廉价的香烟。
「圭先生……我听说你离开布留部市了。」
站在那儿的青年,是身为猫屋敷师弟的阴阳师。
半天前替伊庭司带来口信的青年,应该声明过不会再跟大魔法决斗扯上关系而离开了。
「……我不希望事后觉得不痛快。」
青年尴尬地小声呢喃。
「事后?」
「基、基本上。」
圭像是想蒙混过去似的继续道。
「〈螺旋之蛇〉和〈协会〉现在大打出手。与其随便逃到其他地方,待在接收得到情报的地点才能安排对策保障安全吧。看来因为这股咒力的影响,手机也不时断讯。」
他敲敲手中的智慧型手机。
浓度极高的咒力对部分电波造成阻碍是常有的事,规模像这次一样庞大的话更不用说。
但树察觉圭藏在话语背后的意思,低头道谢。
「……谢谢。」
「快住手,我背上都发痒了。」
圭真心不悦似的咋舌,叹了口气。
「虽然魔法方面完全不行,我毕竟在〈协会〉待了一阵子,大概知道碰到这种情况〈协会〉会怎么应对。方才的天仙对决没分出胜负,代表〈螺旋之蛇〉用某种方法冲进了〈协会〉的飞艇。从刚刚开始,连我这半吊子的灵感都不断感到毛骨悚然。」
圭徽微一颤。
事实上别说魔法师,现在的咒力强烈到连普通人也感受得到重压。今晚,布留部市的市民安稳睡上多久?不,若行星魔法殷动,他们也全都会获得魔法师之眼吗?
被迫拥有这种眼眸吗?
那将是怎样的地狱?
「我……」
树握紧拳头。
「我想阻止。身为大魔法决斗的创办者,我不允许决斗影响到其他人。」
「真像你会说的话。」
圭苦笑道。
「所以啊,老实说我只有一半把握,但我想事情搞不好会变成这样,先叫了人过来。」
「叫人?」
树愣愣地反问,立刻望向圭的另一头。
「树,没事吧?」
一头鲜红长发,穿着漆黑哥德风洋装的女孩跌跌撞撞地出现。
「拉碧丝!」
少年呼唤她的名字。
尤戴克斯制造的人工生命体。
如今成为〈阿斯特拉尔〉链金术课的正式社员。
为了检察几样咒物,原本为保险起见留在〈阿斯特拉尔〉事务所待命的少女来到废弃的游乐园。
「那么,前往飞艇的方法就是……」
「嗯。用我的——」
少女才刚开口之时。
「————!」
树的背脊掠过一阵恶寒。
他听见了声音。
长达一年都没听过的声音说。
【看啊。】
自妖精眼里传来的声音与庞大无比的咒力,令少年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
谁都无法完全理解当时发生的事。
达瑞斯感觉到声音。
纪尧姆感觉到热。
芳兰感觉到了香味。
菲因感觉到光亮。
尼格瑞多向塔布菈·拉萨拥抱的少女——阿斯特拉尔举起礼杖。不需咏唱与准备,第三组织的魔力直接显现效果。
那股惊人的咒力和创造新第三组织的瞬间重叠在一起,甚至超越了魔法师的五感。
不。
那想必本来便是五感无法完全承受的现象。
连魔法师这种异类或更外围的异端都无法理解,是极其自然的道理。
「……!」
菲因第一次伸手覆盖妖精眼。
他察觉直视这场面会烧坏大脑。眼前堆积了数层、数十层连他这个替换儿都得承认凭其能力无法完全辨识的灵能现象。
「真的……要创造吗……!」
达瑞斯也呻吟道。
「〈协会〉和〈螺旋之蛇〉的……开端的……」
咒力凝缩。
简直像星球毁灭前的景象。
令人联想起恒星因自身的超重力粉碎的过程,一直到压缩至极限的超新星爆炸为止,终点的开端。
「——我等宣告。」
「——我等立誓。」
玻璃瓶内的双首领歌唱。
歌唱:
「自原动天的王冠流出的诸力啊。以神圣繁星之法则与至高圣名支配汝。」
「借降临至我神殿的星辰波动及万物根源之尊贵言语,实现我的心愿。」
「——芳、芳兰!快、快快、快逃!」
「老公?」
纪尧姆和芳兰的声音,掺入咏唱中。
然后,塔布菈·拉萨宣告。
「■■■■——!」
那是一句无法解读的语言。
从圣句形式来看,恐怕是……神的名字。
连魔法师都无法发音与辨认的神之语言。从名字会显现当事者的一切这个魔法概念来看,真正的神名当然唯独第三组织才能诵唱。
「住手——!」
尼格瑞多大吼。
结果——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刹那。
龙的呐喊炸裂开来。
虚无与无限与呐喊与寂静与爆炸与停滞与原始与终结与宇宙与极小与螺旋与直线与剧痛与快乐与奇迹与现实与形而上与形而下与黑暗与光明与野兽与人类与纯洁与原罪与过去与未来与可能与不可能与诞生与死亡——包含这一切在内的概念本身一口气在飞艇船舱内泛滥,彻底淹没空间,如怒涛般流向外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