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啊。】
树看见世界逐渐改变。
【注视吧。】
树看见月光突然远去,星斗丧失光芒。
「这是……」
树呻吟道。
剧烈的痛楚折磨着右眼。
自从摘除红色种子之后,他首度感到这么强烈的疼痛。
「第一级的……咒波……污染……?」
同样仰望天空的圭愕然低语。
树从前第一次目睹的咒波污染,把山重组为大海。现在,规模比当时庞大数十倍——不,数百倍的咒力,唤来更惊人的异变投向夜空。
【观察吧。】
巨大的物体抬起头。
实际上,那就是头。
它有着长长的脖子,分岔成数条填满夜空。如果刚才的巨人象徽想自地上打破天空的人类之子,那个简直就是——从天空睥睨地上的神。
「多头……龙……!」
少年喊出那个名字。
喊出不论在东西方都有人想像过的幻想之名。
*
一秒之内,一切全被怒涛冲走。
宛如暴风的咒波污染冲刷一切事物——散播污染与腐化,恣意忘为地踩躏夜空。方才的巨人们属于人类产物却散发神圣感气息,而多头龙正好相反,散发出如堕落邪神般的瘴气。
正因为如此。
少年忍下那阵仿佛被烧红铁签刺穿的剧痛。
「树!」
「我……不要紧……」
他回答拉碧丝担心的呼唤,咬紧牙关按住右眼。
或许是许久未曾体验之故,剧痛似乎比从前增强了好几倍。事到如今再度受疼痛侵袭,旦超乎常轨的咒波污染所致?
(…………)
不。
多半不对。
若只是咒力影响,天仙出现时应该会发生一样的现象。以咒力规模而言龙还在天仙之上,树不认为这是关键因素。
这代表,成为这头龙核心的是——
「不要紧……」
树再度坚定地说。
他觉得非得说出口不可。
下一瞬间,另一幕景象落入眼帘。
「树?」
「怎么了?」
圭也跟着拉碧丝问道。
「那边——」
在少年所指之处,东边入口旁那台损坏的旋转木马掀起一阵风。
随着一阵星光般的光芒,大量液体忽然泼洒在游乐园地面。强烈的刺鼻气味,令他们察觉那是鲜血。
又有两道影子出现在可说是血池的异常地点处。
两个人。
「——老公!老公?」
其中一人几近癫狂地摇晃着另一个人影。
他们分别是穿旗袍的女子和徽胖的西装男子,也是树见过的对象。
「……纪尧姆先生……!」
纪尧姆·凯鲁碧尼与刘兰芳。
〈协会〉召来参加大魔法决斗的精锐,制裁魔法师的魔法师夫妇。
那张血迹斑斑的脸转向树。
「……被、被你、你、拉拉、拉过来、了。因、因、因为镜人偶的制作对、对象是、你、你……」
男子结结巴巴地说道,胸口有样东西破碎了。
伴随一声清脆声响,男子挂在脖子上的镜子破裂。他全身配戴的护符也同时一个不剩地碎成一片。
这情形代表的意义,令圭喉咙一阵痉孪。
「难道……你们在这种状况下用了瞬间移动?」
圭一脸难以置信地说。
——就连制裁魔法师的魔法师,现在传送也很可能因魔法不完整的反动丧命。
圭对现状下了这样的判断。
而纪尧姆也一样。
明知有生命危险,这名男子仍赌上性命完成了第三组织塔布菈·拉萨才能成功的瞬间传送术。
理由多半是为了保护妻子。
镜魔法。
其秘术复制了树的镜人偶。
纪尧姆孤注一掷地透过镜人偶连线倾注浑身咒力,抱住妻子施展术式。血流满地的惨状正是代价。
「…………」
树捂住嘴巴。
少年的眼睛看得见。
不光是外伤而已。先前大量外流的不只是血液,他体内的精气循环也遭到破坏。根源部分的重创,在性命安危之外的层面对男子强加重荷。
就算保住一命,以后能不能再用魔法也很难讲。
即使他的实力足以胜任制裁魔法师的魔法师亦是如此。
「老公……!」
芳兰拼命试着保持冷静翻找治疗用符咒,却不见效果。纪尧姆护住了她的身体,强行瞬间移动的结果却让她随身携带的咒物全部失去力量。
不过,这也不全是坏事。
原本扎在女子肩头的咒物——槲寄生飞镖同样轻轻掉落。
「那支飞镖,是那个替换儿的……」
「——圭先生。」
圭刚说到一半,就听树呼喊道。
「喔。」
「请叫〈银之骑士团〉派遣擅长治疗术的骑士过来。即使在这种状态下,你应该也有办法联络上他们吧。奥尔德也过来帮忙治疗。」
「这,你——」
「啊?要连络是不成问题——」
没理会脸色一变的奥尔德维恩和愣住的圭,树继续往下说。
「〈协会〉应该守护的对象,是达瑞斯·李维和身为会长的第三组织尼格瑞多。选择抛下他们瞬间移动到此地,代表纪尧姆先生和芳兰女士退出了大魔法决斗吧。那么,我就有责任提供庇护。」
「——庇、护?」
听到那句话,芳兰无力地回过头。
「……你愿意救他?」
「我们会全力以赴的。」
少年断然回答。
「虽然称不上是救人的代价,但请告诉我……飞艇上发生了什么事。」
「…………」
面对树的问题,芳兰一度陷入沉默。
女子立刻微露苦笑摇摇头。
「……可以。现在不是管什么大魔法决斗的时候。」
她照顾着昏迷的丈夫如此开口。
「……新的第三组织。」
「新的?」
少年皱起眉。
不同于右眼的痛楚,他心中一阵骚动。
先前预测过的发展,果然将以最糟形式成真的预感。
「尼格瑞多和塔布菈·拉萨还在飞艇上战斗,菲因·库尔达和达瑞斯·李维也在场,以全新第三组织的身体为舞台战斗着。」
芳兰遥望夜空。
唯有魔法师看得见的龙,发出唯有魔法师才听得见的咆哮。那一幕光景,看来简直像误入神话世界一样。
「那头龙,是由布留部市灵脉——由魔法变成魔法师的新第三组织。」
女子告诉他龙的真面目。
树一脸严肃地聆听着。
「果然……是这样吗。」
树证实了他的预感。
迫近的咒力压带着某种令人怀念的感觉,让少年猛然握紧拳头。
「既然如此,我就更应该过去一趟了。」
「树!」
拉碧丝喊道。
少年也跟着仰望天空,捂住右眼。
「那是……」
树表情僵硬。
视野扭曲变形。
以多头龙为天篷,白色的物体缓缓自从夜空落下。
那是雾。
同时,亦是龙的吐息。
树知道白雾代表什么意义。两年前发生的事件中,菲因·库尔达首度来访时用来让无抵抗力的市民全部沉眠的迷雾正是龙之吐息。
但依照这次的咒力,一定连魔法师也会——
「糟、糕……」
面对如怒涛般涌来的雾气,树忍不住举起手。
即使明知伸手也阻挡不了,身体仍条件反射性地动了。
就在此时。
「皈依奉于火天之下!」
火天直言。
十二天之一,位于曼陀罗的外周部守护东南方的火天之炎,把近似雾气的龙之吐息燃烧殆尽。
「少主!」
一个人影随着魔法飘然降落。
只莲跃过损坏的旋转木马,在少年面前跪下。
「只莲先生。」
「贫僧照上代社长的吩咐,火速赶来。」
对这位僧侣来说,要找出同在游乐园内的树想必轻而易举。
他深深地低下头继续道。
「这两天以来对少主的冒犯之处,还请海涵。若是不满的话,任凭少主责罚。不过现在请暂且相信贫僧,使唤贫僧好么?」
尽管情非得已,只莲这两天之间仍跟树为敌,协助司夺走红色种子。当然,那么做是为了拯救昔日的同事——影崎亦即柏原这名魔法师,但他不可能因此原谅自己。
「那还用说。」
所以,树苦笑着点点头。
想只莲不能原谅自己一样,少年没有任何理由不原谅他。
「我才想拜托你帮忙。能请你充当开路先锋吗?」
「喔,包在贫僧身上!」
僧侣痛快一笑,再度仰望夜空。
他的笑容散发出由衷的欢喜。
僧侣的十指结成象征帝释天的手印。
「尽皆皈依奉于诸佛之下!特皈依奉于帝释天之下!」
这次,带电的独钴杵撕裂了正要填补刚被火焰清出空间的龙之吐息。
帝释天。
三十三天的天主,佛法的守护者。
五道雷电自地上击向天空。
带电的五支独钴杵宛如猛兽科爪般尽情撕裂夜空与雾气,为树一行人拓展前方的道路。
「树,我们走!」
少女喝下试管内的液体。
那是莱蒙德斯·鲁路的秘药。
传说中,一位同名的链金术师因违抗国王被关进伦敦塔,自行调配了这种秘药从天空脱逃。
正如古老的传说一样,一对半灵体翅膀在少女背上展开。
「圭先生、奥尔德!纪尧姆先生和芳兰女生就拜托你们了!」
下一瞬间,拉碧丝抱起少年飞上夜空。
「请让贫僧同行!」
只莲也紧随在后。
「迦楼罗神啊!将汝之翼借予吾!」
迦楼罗真言。
凭借众多神佛中最为迅捷的神鸟真言,僧侣的身躯也飞向半空。
只莲。
拉碧丝。
树。
三人飞向多头龙正在等候的夜空——
2
龙不断挣扎。
龙痛苦不已。
尽管拥有压倒性的力量,龙才刚刚诞生。它身为龙现在却不再是龙,成为获得魔法师这项新属性,掌管星辰的魔法。
同时,它是第三组织,却是尚未拥有独立人格的物品。身为他人制造的魔法,他人制造出来的魔法师,它只能不断哭嚎。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妖精眼吸取着龙的力量。
直接操纵咒力——菲因·库尔达独门的利用方法。从前右眼里藏着红色种子的树也运用过同样的力量,不过现在,这种法术放眼全世界也仅属于他一人。
此处是龙的背上。
一片白色蒙胧的世界。
太过浓密的咒力密度,令此处变得宛如异世界一般。
古代居民想像的诸神世界或许便是这副情景。失去颜色的咒力像蜂蜜般黏稠地盘旋,吸收曾经的飞艇作为核心,呈现出完全不像现实的光景。
在那片景象的中央,
「怎么了?」
菲因柔和地问。
「…………」
尼格瑞多无法回答。
这条龙诞生之际,想要阻止的漆黑第三组织受了致命重创。由于他企图阻止龙诞生的魔法破灭——就像所有魔法一样,他遭受逆风反噬。
菲因自然没错过良机。
尼格瑞多停止动作的那一瞬间,年轻人分出了胜负。
「是认真的……吗,汝……汝等……」
尼格瑞多好不容易挤出呻吟。
每说一个字,都像在榨取生命。
「现在问也太迟了吧?」
菲因露出微笑。
生死一线的搏杀,对他来说仿佛是场愉快的儿童游戏。
密斯提尔提恩之枪深深贯穿漆黑第三组织的灵体。
不。
那已跟先前的魔枪截然不同。
充分吸收第三组织咒力的利刃,跟神话时代的实物相比也毫不逊色。正如字面含意般蕴含弑神咒力,残酷地刺进尼格瑞多的身躯。
不过,让尼格瑞多表情扭曲的理由并非单纯的疼痛。
「……呜……喔……!」
「我不打算跟你交战。」
菲因静静宣告。
「汝……!」
「把你的咒力……也用在行星魔法吧。」
扑通扑通……密斯提尔提恩之枪仿佛正在脉动。
实际上或许真的在脉动。长枪吸取了塔布菈·拉萨唤醒的龙的咒力,现在还贪食起尼格瑞多的咒力。
「这个……术式是……」
尼格瑞多低头望向由几个精致魔法圆相连而成,复杂蠢动的密斯提尔提恩之枪。
如此复杂的术式,靠菲因一己之力绝不可能完成。
作为证据,年轻人脚边的玻璃瓶传来欢喜的声音。
「……吞食吧。」
「吞食吧。」
「吞食我等的仇人。」
「吞食我等的仇敌。」
「以饥饿的魔法。」
「以贪婪的秘术。」
〈螺旋之蛇〉的秘术。
术式说不定经过两百多年才构筑而成。目的仅仅是为了诛杀〈协会〉的第三组织尼格瑞多。
这样一来,尼格瑞多会落败也不足为奇。
连双首领的意念也正逐渐消逝,岂非正是施术的代价?
「……实现了。」
「……实现了啊。」
意念缓缓变得沙哑,变得支离破碎。
在世间停留的时间了比人类寿命更漫长数倍的双首领,终于实现他们的执念,用倾注一切的术式贯穿仇敌。
女巫狩猎。
丧生数百人的〈螺旋之蛇〉魔法师们。
同属〈协会〉,却舍弃〈螺旋之蛇〉这个地下组织的魔法师们。作为其最大象徽的第三组织。对他们的怨恨,在此开花结果。
「……我等的……后裔啊。」
「……我等的……星辰啊。」
即将消逝的意念说道。
「把我等的……梦想……」
最后那句话,是哪一方留下的遗言?
滚倒的玻璃瓶里仅仅只剩残骸。
或许〈螺旋之蛇〉的双首领不是靠什么魔法,而是凭借那股执著一直活到今天。
「……辛苦了。」
菲因耳边响起另一个声音。
塔布菈·拉萨。
伫立一旁的少女也像幻影般稀薄,即将完全消失。就像她正是〈螺旋之蛇〉一场短暂的梦,其存在就要回归于无。
这也是当然的结果。
形成她的术式依靠双首领维持着。既然双首领成功诛杀尼格瑞多后消失,她的存在也将面临相同的命运。正因为如此,她才选中龙之阿斯特拉尔担任她的继承者。
「你那边也算很顺利吧?或者说,我应该向你道别?」
「是哪一个呢~?唉,这孩子继承了我的存在。啊哈哈,说这孩子将我吸收殆尽比较正确吧?」
她开朗地说明对第三组织而言相当于死的状况。
直到最后关头,这位白色女教皇依然没变。
她嫣然一笑,向菲因呢喃:
「交给你了。无论是行星魔法、这孩子或〈螺旋之蛇〉的梦想都拜托你了。打醒世界,让他们张大眼睛。」
「实现愿望,是我的生存方式。」
菲因简短地回答。
「呵呵,真像你会说的话。」
塔布菈·拉萨满足地又笑了笑,就此消失。
就像追随她而去一般,尼格瑞多也消失了。
两位力量强大无比的第三组织一同消灭。
「…………」
在场的〈螺旋之蛇〉成员只剩下菲因。
为大魔法决斗齐聚一堂的〈螺旋之蛇〉高手一个个死去、倒下、毁灭——只剩一个年轻人背负了一切。
或许,他并没有生还的打算。
连洁希丽叶都有着期待毁灭来临的一面。〈螺旋之蛇〉的成员或许全都做好觉悟,在这场大魔法决斗中迎接自己的死亡。
然后,把他们的一切都托付给名为菲因·库尔达的愿望机。
「……真可笑。」
年轻人摇摇头,调转目光。
散发红光的眼眸注视着现场留下的最后敌人。
「你想怎么做?凭你阻止不了我吧。」
「…………」
达瑞斯保持沉默。
「现在的你身上感觉不到强大的咒力。这是用契约束缚天仙的代价吗?现在跟影崎的契约已告结,你应该很想就此放弃吧?」
这番话的确有道理。
至今为止的战斗中,达瑞斯几乎没亲自施展过魔法。除了紧急撤离时用过天使召唤术,其他诸如指挥仪式魔法等等,都只利用了他人的咒力和外界的术式。
当然,那些方面也需要熟练的技巧和非比寻常的血统。
但那些事实,同时也显示了达瑞斯·李维本身的魔法缺陷。
菲因的妖精眼不可能洞悉不了他的状态。
「……谁知道。」
达瑞斯扬起嘴角。
「即使事情如你所言,我仍是〈协会〉首领。尼格瑞多大人已遭吞食,能守护〈协会〉的除了我别无他人。更何况,我不可能饶恕你们的暴虐行径。」
他郑重地说道。
纵然失去所有骑士与士兵,魔法师之王果然是王者。
甚至连神从他面前消失之后仍继续扮演国王,是他的信念。
直到最后的最后,他都会继续下去。
「那就无可奈何了。」
菲因也点点头。
有一瞬间,他自龙背上俯瞰地表。
「在我等待的人到来之前,陪你过两招吧。」
年轻人露出有些为难的表情开口。
*
「好远……!」
树发出呻吟。
他按住右眼大喊。
「闪避!斜角绕进两点钟方向!」
收到指示的拉碧丝拍打羽翼,一股骇人的咒力波猛然掠过他们原本的位置。
恐怕是龙的本能吧。
多头龙的几颗头自动对企图靠近的树一行人做出反应,展开迎击。
龙的攻击,乃是纯粹的咒力奔流。
第三组织特有非魔法超常现象。
生物一旦被卷入奔流,难以想像会受到多大的伤害。连单纯的咒波污染几乎都会带来比死还惨的下场,这等浓密的咒力密度又会导致什么结果?
「尽皆皈依奉于诸佛之下——特皈依奉于大黑天之下!」
只莲咏唱大黑天真言,勉强错开那股咒力。
大黑天。凭借在印度教又名湿婆的主神真言,也仅能勉强错开攻击。
只莲负责防御,拉碧丝负责闪避。
他们一路以来不断重复这两个步骤。
然而,这毕竟有限度。
就算有树的妖精眼也无法一直完全闪避成功,只莲的咒力也不知道能坚持到何时。
到得了那头龙的背上吗?
念头刚掠过脑海,树胸前的手机震动起来。
「——!」
随着接近龙的咒力,遭浓密咒力遮蔽的通讯反倒像进入台风眼般回复正常。
(是谁……?)
尽管没法拿起手机靠到耳边,树摸索着按下通话键。
听筒彼端传来断断绩续的熟悉声音。
『喔!……终于……打通了……吗?』
「爸爸……!」
少年瞪大双眼。
即使情势迫切,父亲的口气还是完全没变。
『这是我打的……第七通电话啦。哎呀,我为了避免咒力干扰试过各种小花招,果然还是(妖精的恶作剧)用的方法效果最好啊。』
说话声慢慢地稳定下来。
融合科学技术和魔法是〈协会〉独门绝活,但连魔法师都不算的妖精博士似乎是例外。
司一如既常悠哉地向树问道:
『怎么样,需要掩护吗?』
「掩护?」
『包在我身上。别看我这样子,想当年名声可是很响亮的喔?』
司轻哼一声,电话彼端的气息转向身旁的人吩咐。
『不好意思,是前任的——这是社长命令。对S类魔法,术式J 0 7。』
『了解,主人。』
新传来的声音严肃又沉着,正是自动人偶链金术师,尤戴克斯。
『汝,喧嚣更胜鸡鸣。汝,基于非绋色的白色原理显示刻在翡翠板上的月光。』
那多半是启动关键字,用来唤醒放在〈阿斯特拉尔〉事务所内的咒物。
从前进攻事务所时,尤戴克斯曾用过〈图特之枪〉。那个术式扭曲了流往天空的咒力流角度直接舆事务所剧烈冲突,堪称暴力至极。此后树要估量大规模术式时,甚至都以〈图特之枪〉为基准。
(啊啊……)
树还记得。
当自动人偶逼问他,认为伊庭树没资格继承〈阿斯特拉尔〉时的往事。
——『不过,我要成为我。』
树当时这么回答。
不模仿其他任何人,他要活出自己的风格。
尽管现在尚未到达,他总有一天会获得专属于自己的生存方式。
他达成了目标吗?
稍微遵守了那个约定吗?
(尤戴克斯先生……!)
树强烈地思念着给予他最大契机,走到今天这里的人物。
此刻。
与〈图特之枪〉相反的现象发生了。
那多半是尤戴克斯和海瑟·安布勒从担任上一代〈阿斯特拉尔〉社员时共同制作的的咒物,也是术式。
光柱接二连三地向上喷涌,简直像高射炮一样。
利用流经布留部市的数条灵脉,高浓度的咒力自构筑多头龙的灵脉发生逆流。
几颗龙的头被光柱射穿,溶入粘稠的雾气里。
「——这……」
『怎么样,儿子。老爸我秀了两招吧。』
听那个语气,树眼底仿佛浮现了父亲一边吹嘘一边眨眨眼的模样。
因此,树微露苦笑回答。
「做事的人是尤戴克斯先生吧。」
『啧,连儿子都那么过分!叛逆期到了吗?爸爸会哭喔?』
说完之后,司清清喉咙。
『而且,我还有准备其他小伎俩喔?』
*
地上发生了好几件事。
那可说是连锁反应。
一名妖精博士提起一个名字传递出去的言语,带来这么惊人的效果。
从某种意义来说,或许这正是魔法。
继逆〈图特之枪〉之后,连锁反应引导新的魔法师。
*
布留部市名巫女仰望夜空。
由于施展超越身体负荷的大法术,那股反动力令她稚气的侧脸透着苍白。就像连续淋了好几小时的冷水一样,她浑身发抖。
虽然如此,少女依然抬起头。
「……姐姐,再来一次吧。」
对方听不见她的声音。
对方不在听觉可及的范围内。
对方位于布留部市内相隔甚远的另一片河滩上。
「……好。」
不过,另一名少女于同一时间呢喃。
妖精博士传达的讯息,仅仅是希望她们再帮一次忙。
简单一句话,对于这对姐妹花已然足够。
不需要任何交谈,少女们互相了解。
她们挥起手中的玉串,时机完全一致。
「有彼粗野残暴之神,问其从否,曰不从,遂逐之。有岩石树木、抑或草叶欲言者,使其不言。」
「有彼粗野残暴之神,问其从否,曰不从,遂逐之。有岩石树木、抑或草叶欲言者,使其不言。」
姐妹再度张设足以束缚天仙巨人的神道结界。
那清净的祝词,正是少女们积蓄至今的力量。从内从外祓除一切污秽的神道魔法特性。
她们祈祷着〈禊〉——能直达天空的龙。
奇迹发生了。
再一次。
*
时间,仿佛停止了。
龙的头颅不自然地僵住。
虽然效果未能遍及全部的头,只限于离树比较近的那几颗——那些头颅突然停止动作。
强烈的吐息自然跟着停止,拉碧丝开口。
「树!刚刚那是美贯的——!」
「嗯。」
被拉碧丝抱住的树点点头。
「是美贯和……香小姐……」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结界的真面目。
拥有妖精眼的少年,比任何人都更深切感受到咒力里包含的感情。
(社长哥哥……)
他实际感应到了那声呼唤。
就算没有妖精眼,树觉得他一定也听得见。
(加油,社长哥哥……!)
那股意念直透心房。
伊庭树第一次来到〈阿斯特拉尔〉时,第一个迎接他的人是葛城美贯。
第一个喊他社长的人是美贯。
如今回想,当时的猫屋敷打算先用怀柔手段留住树吧。
——『因为有来自〈协会〉的命令,担任结社的首领——啊,在我们公司就是社长——要以血缘先。如果无视他们的主张,就做不成生意,要是你不接受的话,从明天起我们全员都要流落街头了。』
——『破产?改组?不良债权?』
连美贯当时口齿不清的话语,都令人怀念。
光是回忆起来,他就不禁眼眶含泪。
然而,现在没有时间沉浸在伤感中。
停止动作的多头龙有了新的行动。
雾气轰然盘漩,不再用大量溢出的龙之吐息扫荡碍事的外来敌人,激发不同的现象。
雾气凝聚成形。
(……啊。)
树心想。
这也跟两年前的事件一样。
极度凝缩的咒力像独立生物般个别活动,企图排除树他们这些异物。
例如长了翅膀的妖蛇,例如浑身鳞片的魔鸟。
传说蛇和鸟是龙的眷属,源头便来自于这种现象吗?又或者是因为人们认为三者有所关联,龙的剩余咒力才会化成蛇形与鸟形。
谁是鸡?谁是蛋?
「只莲先生!」
「嗯!」
僧侣正准备咏唱新真言时,美丽的音色响起。
不搭箭,只弹响弓弦的音色。
此为鸣弦。
专门贯穿妖怪的无形之箭,准确地逐一消灭妖蛇和魔鸟。
「生魂,足魂,玉留魂,国常立尊!」
不仅如此,更有拍手声响起。
不像一般想像中的掌声,那双厚实的双手之间迸出几乎令天地合一的巨响。
神鸣。
那与其说是雷鸣,更像某种冲击波。强烈无比的音波洗礼反弹了龙散播的雾气,强劲的威力甚至震得半空中的树耳朵发麻。
其威力足以让魔性化为尘埃。
实际上,正要袭击树的剩余魔物,都随着那声拍手回到雾中。
「……!辰巳先生、弓鹤先生!」
「喔!」
明明距离地面已很遥远,身影变小的巨漠嗓音却清晰地传来。
手持桃木弓的青年——桥弓鹤站在他身旁刻意没有开口,只是轻轻颔首。
「还要再大干一场对吧,树!」
地面的巨汉双拳砰地互撞一下,向树放声大喊。
宏亮的声音,仿佛直接传到人心底深处。
这名巨汉总是如此。
自然而然又直率地走进树的心中。
在他不能生气时代替他发怒,在他不能哭泣时代替他落泪。
——『喔喔。就是你们吗?』
——『诶呀,如果我认错了,那很抱歉。我名叫紫藤辰巳……没错,葛城家的婆婆叫我到本家去,顺便也为你们带路。』
第一次相遇时,树误以为辰巳是鬼吓得脚软,巨汉温柔地伸手拉他。
即便他是鬼,一定也是比谁都更善良的鬼。
「上吧!」
辰巳拉高嗓门。
「尽情放手去做你想做的事!」
「是!」
树用力点点头。
「树!走吧!」
拉碧丝拍打翅膀。
树一行人逐渐远去。
「……接下来~」
确认他们离开后,辰巳低头望向自己站立的地面。
他们感应到,雾气在地表也化成形体,准备衍生新的魔物。
现实中不可能存在的魔兽群缓缓凝聚成形。
两人自然地背靠着背,辰巳淡淡微笑。
「好久没跟弓鹤你并肩战斗了。」
「……我还以为,这一天再也不会到来。」
不断施放鸣弦的弓鹤也低声回答。
仔细想想,这两人身为葛城的守护者,跟美贯与香共度了漫长的时光。一直以师兄身分仔细指导辰巳武术的人正是弓鹤。
因此,两人并肩奋战的身影默契绝佳。
他们以最堂堂正正的态度加上苦候至今的迫不及待,拦住成群出现的魔物去路。
「是啊。」
辰巳大大点头。
「还得给那些家伙回礼。虽然不知道这些是龙还是啥的,全部解决掉吧。」
3
「少主。」
这段旅途来到一半,只莲放慢飞翔速度。
只莲边说边注视四周。
辰巳与弓鹤以法术歼灭的魔物,正迅速填补数量。只要第三组织的咒力持续外流,它们就会无限地出现吧。
「贫僧留在这附近确保退路吧。」
只莲望着魔物重生的状况开口。
「退路——」
「少主接触第三组织之后,若能解决问题自然最好。万一解决不了,至少得先确保最低限度的安全。」
「…………」
树闭上嘴巴。
正是如此。他们不能像故事里的剧情那样孤注一掷地一决雌雄。即使他们在这里落败,全体人类强制得到妖精眼,世界依然会继续运转。考虑到失败时的情况,当然需要只莲所说的退路。
即使树很清楚,那是个最危险的任务。
「……拜托你了。」
树低头请托。
少年的身影掺杂了某种极其沉郁又沉重的事物。连平常不顾虑他人感情的拉碧丝也从那举动感觉到了什么吧,表情蒙上一层阴影。
相对的,僧侣快活地展颜一笑。
「包在贫僧身上。贫僧可是很习惯负责这种任务哪,谁叫司先生每次只会提些毫无道理的要求。」
『啊?那边有人说我坏话?』
放在树前胸口袋里的手机传来吵吵嚷嚷的叫声,但谁也不在乎。
「那么……」
「别介意,尽管去吧。贫僧会先坚守二十来分的。」
只莲唰地挥挥手。
目送树他们离去后,他叹了口气。
才经过十几秒,这段期间——逼近这里的雾之魔物数量增加了好几倍。
正如字面上的意思般,大军云集。
聚集而来的妖蛇与魔乌群几乎淹没半空。
「……黛芬妮小姐。」
只莲悄悄呢喃心上人的名字。
她是〈盖提亚〉的副首领,安缇莉西亚同父异母的姐姐。自从大魔法决斗开幕以来,就无缘相见的人。
她是否怨恨他?
对他感到幻灭?
『……只莲先生。』
那声呢喃得到了回应。
「黛芬妮……小姐?」
只莲愕然地瞪大双眼。
『那、那个,在这边。』
受到思念的催促,只莲从胸口掏出一个银戒指。
为了不干扰结印,他挂起黛芬妮以前给他的戒指藏在袈裟下。
『那、那个,刚才……伊庭司先生告诉了我只莲先生的情况。我就想……透过我的戒指说不定联络得到你。』
女子吞吞吐吐的声音传来。
所罗门护符魔法尽管不如七十二柱魔神强大,其广泛性与应用性却多有胜出之处。黛芬妮的法术想必也运用了护符魔法。
只莲淡淡苦笑。
「原来如此……虽说事出有因,也改变不了贫僧跟少主及安缇莉西亚小姐为敌的事实,没有借口可以辩解。」
『没错,改变不了。』
黛芬妮立即断言。
她接着告诉僧侣。
『无论是敌是友,我的心意都不会变。』
只莲屏住呼吸。
魔物近在眼前,只莲却第一次忘了战斗。
他握紧挂在胸前的戒指彻底僵硬不动,黛芬妮的意念慌慌张张地从戒指传来。
『对、对不起,在紧要关头说了奇怪的话……!。
「……不。」
只莲摇摇头,觉得肩头轻盈无比。
他终于发觉,刚才那番话带来远比他想像中更大的救赎。
「你给了贫僧勇气。现在输给魔物别说是僧侣,连男子汉都称不上。」
他咧嘴一笑,双眸实际上也充满充实的光芒。
「贫僧想为没有好好向你说明一事赔罪。在以前提过的那家茶店,请你喝一杯爱尔兰咖啡好么?」
『……好!』
黛芬妮高兴地回答。
为了慎重起见,只莲切断与戒指的连结以免引起咒波干涉后抬起头。
「这回接的净是些累积压力的工作哪。」
他抱着满腔自信精炼咒力。
即使体能状态和战况不变,此刻的只莲充满一分钟前无法相较的活力。那股沸腾的热情正支持着他。
「且看贫僧大闹一场!」
只莲结起手印。
而且双手手指分别组成不同印形。
「皈依奉于火天之下!」
「尽皆皈依奉于诸佛之下——特皈依奉于不动明王之下!」
一方是火天真言。
一方是不动明王真言。
火天的神火与不动明王的迦楼罗炎合而为一。膨涨的烈焰如地上的太阳般燃烧魔物,连同周围的雾气一并烤干。
在爆发的火海中,僧侣低声呢喃。
「……去吧,少主。」
如同许下珍贵无比的愿望般,只莲抓住魔物袭来前的数秒空档仰望夜空。
*
「让受灵脉吸引的地灵、杂灵与恶灵全部回归大地!」
叱喝声在深夜的布留部市回荡。
那是个老人的声音。
但宣言里感觉不到一丝老迈,显得精神矍铄。
回应他的并非单纯的回答,而是多人演唱的歌曲。
「好叫世界得知你的道路,而是得知你的救恩。」
带头者是克萝艾·雷德克利夫。
单论能力方面最接近骑士总长的女骑士,举起十字剑高声歌唱。
接着,双胞胎正骑士拉结尔与沙利叶唱道:
「神啊,愿列邦称赞你,愿万民都称赞你。」
「万园都快乐欢呼,因为你必按公正审判万民,引导世上的万国。」
祓魔式。
其魔法特性为〈圣灵的加护〉(Divine protection of Holy Spirit)。
祓魔式本来就是为了征伐魔物创造的魔法。十字军成立时,只需要受过一定程度的简易训练即可集团施展的魔法。
无论那模仿歌唱形式的术式或者规格统一的十字剑,都是为此所设。
歌声响亮地向上延伸。
声声相连,互相缠绕。
齐唱。
〈银之骑士团〉自豪的仪式魔法。
然后,最初开口的老人也高举佩剑唱道:
「神啊,愿列邦称赞你,愿万民都称赞你。」
四把十字剑精准地对准四方高高挥下,产生肉眼看不见的波动。
暗藏神圣威力的波动,当场令龙之吐息链成的魔物回归尘土。
「……哼,暂时先这样吧。」
老人确认结果之后,仰望天空。
「快去吧,小鬼!」
呐喊的老人,正是〈银之骑士团〉骑士总长杰拉德·迪·莫莱。
和〈阿斯特拉尔〉展开魔法决斗之后,与他们结下情谊的魔法师。
〈银之骑士团〉运用在A A级魔法结社中也特别值得一提的组织力,巩固大魔法决斗的基盘。
此刻也有许多骑士团员成群集结,守护一般市民的安眠不受打扰,同时不让他们因魔法而让睡眠陷入深度昏睡状态。他们漂亮地达成了树在大魔法决斗开幕时的请托。
收到自称妖精博士的男子联络,他们判断此刻正是决定胜负的关键时刻,全体出动。
「……树社长。」
克萝艾也低声呼唤。
声调伤感而遥远。
「去吧……!」
她专注地眺望龙蠢蠢欲动的夜空。
*
树看见了一切。
无论地面或空中,少年的眼睛都能清晰看见魔法师们援助他们的咒力。
每位魔法师都出力相助。
原谅了太过鲁莽又太过任性的他。
『怎样怎样?我很厉害吧?』
自手机传来的吹嘘语气,令树露出头疼的笑容。
「全部都不是靠爸爸的力量吧。」
『咦咦咦!好冷淡?』
听着父亲冒冒失失的叫声,树闭上眼睛。
「——我也一样。」
然后,少年突然说道。
「我也是……光靠自己的力量什么都做不到。」
『…………』
司一语不发。
他没像平常一样开玩笑,也没有出言安慰,以沉默催促少年说下去。
「我什么都做不到,总是仰赖大家、依靠大家,一事无事地走到这里……」
『………』
「爸爸。」
树问道。
「你为什么收养了我?」
『嗯?啊,我想想。』
电话彼端的人思索一下后开口。
『捡到你的时候,我正在烦恼要不要创立〈阿斯特拉尔〉,在世界各地流浪。』
很久很久以前。
正好经过树荫下想休息片刻时,司发现了孩子。
『……我还以为是谁在恶作剧呢。像我这种没继承魔法师血统的家伙,竟然捡到像你一样拥有妖精眼的孩子,未免太巧了吧?』
树仿佛看见电话另一端的父亲语带叹息耸耸肩的模样。
不过,神隐本就如此无常。连魔法师里都没有人看过妖精,它们却以最讽刺的形式操纵命运。
就像命运本身即是妖精一样。
『所以啊,我觉得很有趣。』
「爸爸是因为觉得很有趣才养育我的?」
『没错。』
司干脆地告白。
『无论任何时候你都很有趣。我看着你从不会厌倦。』
「…………!」
树一瞬间停止呼吸。
因为他明白司这番话绝非玩笑,完全发自肺腑。
所以,树改变话题。
「爸爸为什么拼到那个地步,也要拯救影崎先——柏原先生?」
『人家赌命救了我的儿子,当父亲的怎能不报恩?』
「谁也没要求爸爸独自报恩啊。猫屋敷先生和尤戴克斯先生都不知道爸爸离开〈阿斯特拉尔〉的理由,至少告诉他们这一点也没关系吧。」
『或许吧。』
司也承认了。
他缓缓继续道。
『不过,我想自己负起责任。』
「责任?」
『像你想负起大魔法决斗的责任一样,我也想承担我应负的责任。』
「…………」
的确,树听了只能接受。
对于少年而言,这理由比其他任何解释更能够接受。
「是啊。」
树承认道。
承认他和父亲的确很像。
明明自从懂事以来几乎没好好谈过话,但这个人果然是他的父亲。
树叹息一声,再度开口。
「我目睹了各式各样的东西。」
少年悄然低语。
「这两年多来,我继承〈阿斯特拉尔〉之后一直待在魔法师世界……遇到许多令人吃惊的事。」
『……嗯。』
司肯定道。
司进入非想非非想冥想状态前,连想都没想过会发生这状况。毫不怀疑〈阿斯特拉尔〉这个壳子等他醒来时一定早已消失,是他最大的失算。
第一次从只莲那听说时,司甚至忍不住脱口说了句「真是个笨蛋」。
〈阿斯特拉尔〉的存续,是除了他以外的社员们——还执著于〈阿斯特拉尔〉这个容器的最大证据。
「这世界里有各式各样的人。」
少年感慨万千地说。
「有强者与弱者、可怕的人与温柔的人、可悲的人与可靠的人、寡言少语的人与饶舌的人、哭泣的人与欢笑的人。」
脑海中浮现一张张的脸孔,少年说道。
至今相遇的人们。
错身而过的人们。
出手帮助他、陪他奋战至今、与他互相竞争的人们。
「但唯独有一件事,我可以清楚断言。」
少年深吸一口气继续道。
「……魔法师里,没有人不竭尽全力地活着。」
因此,树才喜欢上他们。
喜欢那种生存方武。
喜欢那种态度。
他想将懂憬与恐惧与嫉妒与共鸣全部掺杂在一起——接纳那些感情。他想陪这些人同行。
「其实……我说不定做不了任何事。」
少年微微苦笑。
虽然大张旗鼓地推动大魔法决斗,这只不过出于树一己之私。〈螺旋之蛇〉也好、〈协会〉也好,没有他一定也会依照各自的情况与战斗来创造新的形式。
「虽然如此……我还是想做些什么。」
他坦白道。
「为了我身边的大家,我想将魔法师的世界变得更容易生存。」
穗波。
猫屋敷。
安缇莉西亚。
一度被迫离开〈阿斯特拉尔〉的人们。
——『我们决定性地与外面的世界深深相连。一旦发生什么问题,梦想就会受人影响在瞬间崩溃。』
——『所以我思考——怎么做才能结束这场战争。』
树曾经这么说过。
司透过手机发问。
『那么,你不跟我想到了同样的方法?』
「或许是吧。」
树也点点头。
「像爸爸说的一样,创造新的第三组织,将〈阿斯特拉尔〉重新构筑成第三方监视机构,对魔法师的幸福而言说不定是正确的。」
为了拯救柏原,司曾这般诡辩过。
即使是诡辩,那番言论确实有其意义。
「不过——我很久以前便跟尤戴克斯先生还有大家约定,我会成为我。要做好自己,一定不走上跟爸爸相同的路。」
『这样……吗。』
嚓嚓……说话声混入杂讯。
司查觉杂音后叫了一声。
『……哎呀,通讯差不多要断了。原本就只是靠小伎俩蒙混一阵子而已。』
「爸爸。」
司不知道是否听见了树的呼唤。
『我……我……负起了我想背负的……责……任……』
杂讯变得越来越严重。
父亲的声音渐渐远去。
『所以……』
司吐出一口气后说道。
『接下来……就随……高兴去做……笨儿子……』
听完这句话之后,他和司的通话就此断讯。
地上与树的最后一道连线断绝了。
父与子十二年来最长的一次对话划下句点。
不过。
「……嗯。」
树,仿佛获得更重要的宝物般露出微笑,与红发少女一同向高空飞去。
*
「……去吧。」
于是,翼猫低语。
猫眯起眼睛,仿佛回忆起往日的流星。
她的故事已结束,不可能再动手干涉。〈女巫中的女巫〉——海瑟·安布勒该做的事情早已完成。
所以翼猫为难地转过头,察觉有人踏入她张设的小结界。
「……猫屋敷。」
她喊出走向自己的魔法师之名。
「要找出你费了我一番力气。到头来,还是多亏了这些孩子。」
「咪呜~」
三色猫——青龙得意洋洋地呜叫。
相对的,翼猫甩甩尾巴划出一个半圆。
「不用管大魔法决斗了吗?」
「我没办法飞到空中啊。地面的扫荡战,交给〈银之骑士团〉与〈盖提亚〉留下的弟子应付绰绰有余。比起那边,听你陈述情报还对〈协会〉比较有利。」
「你对工作可真热心。」
「因为我是派遣魔法师。」
猫屋敷冷淡地回答。
「——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何你不选择〈协会〉或〈螺旋之蛇〉,决定站在〈阿斯特拉尔〉那一方?」
「…………」
翼猫沉默半晌。
「很多事都瞒不过你呢。」
「是瞒得很彻底才对。」
猫屋敷皱眉抗议道。
「我最近才得知你当了伊庭社长的师父,难怪他的成长幅度判若两人。」
「促使那孩子成长的人是他自己。」
「没错,我也这么觉得。不过成长阶段有人陪在身边,也会有些改变吧。」
「是吗?」
「是的。」
猫屋敷点点头往下说。
「过去,〈协会〉和〈螺旋之蛇〉都搜寻过你。」
实际上,只莲和菲因·库尔达还为此在威尼斯舞台上交手过一回。
由于双方皆未发现她,战斗未分胜负地结束了。
「刚才我从前社长那边听说了第三组织的由来。」
得知详情之后,展开搜索是当然的行动。
关于各为结社首领的第三组织,事到如今知晓与其机密相关术式的人,只剩海瑟·安布勒。她的孙女穗波·高濑·安布勒虽继承血统但显然并未习得术式,也不可能对其子达瑞斯·李维出手。
「…………」
翼猫一语不发。
「为什么,你不站在达瑞斯·李维这一边?」
如果海瑟协助达瑞斯,这场大战或许不会开始。
由于海瑟·安布勒向伊庭树透露〈协会〉和〈螺旋之蛇〉的秘术与对付之道,这才促成大魔法决斗。否则,两间结社直到现在应该仍在黑暗中反复争斗。
即使隐身于舞台幕后,翼猫的存在仍带来巨大影响。
「这个嘛。」
海瑟闭上眼睛。
她的人生,活得比别人更久。
而达瑞斯·李维,应该是翼猫还拥有人类躯体时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
翼猫略作思考之后开口道。
「最正确的答案,就是我厌倦了。」
「……厌倦了?」
「啊,你别误会。并非我不爱那孩子。只是呢,我厌倦了大家称呼我〈女巫中的女巫〉,被魔法师世界视为特殊人物,一碰到什么事就拉我出来。」
不对……说完之后,翼猫否定先前的话。
「理由没那么冠冕堂皇,更加无聊、更加令人失望。没错……一定是因为我很害怕。」
翼猫说,她很害怕。
众人誉为〈女巫中的女巫〉的人物竟然害怕。
「…………」
这次换成猫屋敷沉默不语。
翼猫毫不在乎地继续道。
「结识伊庭司后,我加入〈阿斯特拉尔〉,也作了个傻气的梦,梦想魔法师也能获得正常的幸福。可是那场美梦有一天消失,当然连我这种上了年纪的老人也会怕。不,或许正因为我老了才觉得害怕吧。我隐遁深山,闭上双眼、捂住耳朵什么都不去听不去看,一直度过无聊的时光。」
好让自己再也不会……
再也不会作梦。
「可是,那孩子追上了我。」
翼猫说道。
「只莲带他过来之后,他向我下跪。我心想真是个傻孩子……但同时想到另一件事。」
「什么事?」
「梦说不定没有消失。」
翼猫的声音泛起一丝热切。
不知道活过多少岁数的女巫嗓音,听起来宛如天真无邪的小孩。
「说不定只是我转开了头,梦想一直在那里等待我。说不定正等待着我。你明白吗?你明白到这把年纪还能再作一次傻气的梦多么令人开心吗?」
「我明白。」
猫屋敷回答道。
「我明白。」
他再一次说道。
对他来说也一样。
两年前,当戴眼罩的少年来到〈阿斯特拉尔〉事务所时,他的时间终于开始前进。发现冻结的时间立即恢复色彩,许多人出现在生命中来来往往,他是何等的欢喜。
「哎呀,你又没有别开头逃避梦想。」
翼猫笑着说。
「直到那孩子继承之前,一直守护〈阿斯特拉尔〉的人不是你吗。即使只莲、尤戴克斯、柏原和我都离开了,你还是独自守护着公司吧?」
「……这个嘛。」
猫屋敷含糊地敷衍过去。
「所以呢。」
翼猫说道。
「这一次,我非得等待不可。」
「这一次……吗?」
「没错。」
翼猫十分悲伤地仰望夜空。
「为了确定即使我不在了世界也会顺利运转——即使我死去我的梦想也不会死,我决定唯独今天绝不出手。」
*
星星好近。
越过夜空的云层,树他们飞翔到龙的身旁。
「…………!」
树猛然咬紧牙关。
巨大的龙近在眼前,战栗自身体深处涌上,几乎让他怕得动弹不得。强烈的咒力令右眼又抽痛起来,逐步侵蚀少年。即使没有妖精眼,强大的压力也足以震昏无抵抗力的一般人。
(……我也算不上是一般人了。)
他茫然地想着,露出苦笑。
「……对不起,树。」
拉碧丝在少年耳畔呢喃。
「差不多到极限了。拉碧丝的翅膀承受不了比现在更高的咒力密度……没办法进去哪里面。」
问题出在拉碧丝的生态上。
身为魔法制造的人工生命体,拉碧丝的身体比寻常生物更容易受咒力影响。刚才可以打散的雾气还能应付,但前方的咒力密度太过浓密,很可能影响到她的自律神经。
「不要紧。」
因此,树点点头。
「我一个人也可以。绕到龙背上空放下我吧,依照那边的咒力圈感觉判断,降落时应该不会受伤。」
树按住右眼。
少年似乎判断,利用妖精眼和咒力能够安全着地。
「可是……」
拉碧丝试图抗议。
「不要紧。」
少年再度说道,脸上浮现强而有力的笑容。
这一幕跟他与拉碧丝首度相遇——递给她竹筒水羊羹那一幕很相似,经过两年的时间,他也展现相应的成长。
——『你肚子……饿了吗?』
——『那个……你要不要吃这个?』
一直只跟着尤戴克斯生活的人工生命体少女,在那个瞬间第一次接触他人。那场相遇教导她,远离世俗的魔法师依然能够获得幸福。
正因为如此,无法陪树同行让拉碧丝很难受。
「——树,别逞强。」
「我不会逞强。我只是去做到我所能做的,不让自己后悔。」
树回答。
「……我知道了。」
拉碧丝拍打翅膀,接近龙直到极限。
或许注意力放在尤戴克斯的光之枪与只莲的猛攻上,龙并未留意小小的少年少女。
接近到极限。
尽可能接近到濒临极限为止。
「够了。」
但少年说道。
闪烁红光的眼眸,落入想说她还支撑得住的少女视野中。
那双眼眸仿佛熟知拉碧丝的极限。
「……嗯。」
拉碧丝只得点点头,轻轻松手。
少年的身躯依循重力朝龙背坠落。
离开师父(只莲)的庇护。
父亲(司)的话语断绝。
甚至失去翅膀(拉碧丝)。
仅剩他自己,孤身一人——伊庭树向龙坠下。
*
最后。
仰望夜空的魔法师们,还有一组。
坐在中央公园柔软的地面上,两名少女握住彼此的手。
栗发的少女与金发的少女。
「……真羡慕你啊,安缇。」
穗波低语。
少女一手握住安缇莉西亚的手,另一手梳着安缇莉西亚的头发,仿佛从许久一直这么做了。不分东西方都有头发蕴含魔力的古老传说,她似乎正遵循这一点。
看来穗波正利用梳头这个行动来平息少女体内的魔神。
「我第一次看见小树露出那种神情。」
「……那种神情?」
面对穗波说的话,安缇莉西亚眼眸一动。
也许是至今仍无法控制魔神与自身之故,她的呼吸极为虚弱,但仍在好友的触碰下稍微轻松了点。
「你没发现吗?」
穗波温柔地微笑。
安缇莉西亚,讶异地皱起眉头。
「因为……树每次看到别人受苦,自己也会露出痛苦的表情吧?」
听到那个疑问,穗波脸上浮现一不甘心的苦涩。
「嗯,小树很温柔,对他人感同身受的程度强到我都觉得有问题了。和他一起工作的时候,我气他温柔得太过头的次数算满十只手指都不够数——不过,刚才那次是特别的。」
穗波斩钉截铁地说。
(因为……我一直以来都看着小树。)
所以,她不可能没察觉。
即使树本人不知道,唯有穗波·高濑·安布勒不可能不清楚。
「他那时的表情啊,就像——不得不把最重要的宝物托付到自己视线范围之外一样。」
「重要的……宝物?」
「嗯。」
穗波点点头。
「大家总是在失去重要的宝物之后才会发觉。如果失去前就发觉那有多重要,不管挣扎得多么难看都会拼命去守护的。」
「…………」
安缇莉西亚不懂穗波的意思。
不。
她并非不懂。
其实她很清楚,却无法接受。
无法接受自己现在的身体、心还有那名少年。
重重累积的问题,让少女变得比平常更胆小。比任何人都更高傲勇敢的〈盖提亚〉首领,唯独在这件事上胆怯得像只小松鼠。
「……我……」
从那句「我」就感觉得到她正摇摆不定。
灵魂究竟位在何处?
她的视野一直晃动不停,听见的声音也越来越分辨不清。吹抚肌肤的微风遗去,她只觉得好想睡。所有的一切仿佛蒙上一屠薄纱,现实感变得无可救药地稀薄。
她几乎想缩起身体紧闭双眼,远远逃离一切。
「安缇!」
呼唤声响起。
「振作点,安缇。」
那个声音撼动少女,唤醒安缇莉西亚·雷·梅札斯,而非与她融合的魔神。
「如果安缇你……逃避小树的话,那怎么行。」
那双眼睛非常认真。
说不定比她担任制裁魔法师的魔法师,拦住〈阿斯特拉尔〉去路时,还更加认真地面对着自己。
「我知道……」
因此,安缇莉西亚也竭尽全力回应。
她收集起变得极其蒙胧的自我碎片,赶走睡意,去意识她跟魔神之间正逐渐模糊的界限。
穗波谨慎地观察安缇莉西亚的样子问道。
「你跟小树提过……那件事了吧?」
「那件事?」
安缇莉西亚思考话中含意后眨眨眼。
「提、提过了。可是……我打算等大魔法决斗结束之后再做那件事。而且……这种状况下……无论如何事前准备和咒力都……」
「没问题。」
穗波点点头。
「刚才我没成功阻止〈螺旋之蛇〉的行星魔法,大概还能再用一次〈活木杖〉——靠我一个人就足以提供那场仪式需要的咒力。」
「……你是认真的?」
安缇莉西亚的眼眸里有了一丝力量。
出乎意料的提案,片刻之间让她本身的意识产生动摇。
「当然是认真的。」
相对的,少女咚地一声轻敲安缇莉西亚的胸口。
那一拳柔软无比。她的动作太过温柔,那份温柔仿佛贯穿安缇莉西亚的心脏。
「————!」
突然问,两年前的往事如电流般闪现脑海。
——『你喜欢树吗?或者只是对过去的事感到亏欠而已?』
那时,她这么斥责穗波。
而现在正好相反。
「……安缇你激励过我,那无论何时何地,负责激励安缇的人都应该是我。」
少女说道。
好友说道。
这位好友正在归还她从前赠送的礼物。正要交给她远比当初赠送时更加沉重、更无可替代的事物。
「所以,我们走吧?」
穗波站起身来,向少女伸出手。
无论视野再怎么扭曲,唯独那只手她绝不会认错。
「……好。」
安缇莉西亚痛苦地喘着气。
虽然如此,少女仍握住好友的手。
「拜托你了,穗波。」
两名女巫仰望夜空中的龙,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