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拉?——基拉、托尔,你们听得见吗?”
舰桥一片寂静,令米丽雅莉亚的呼声听来格外响亮。
“——请回答,基拉?……托尔!”
听着少女的细声在起初略显不解的声调中渗进越来越多的不安,乘员们只能漠然。坐在她隔壁的赛伊瞥见屏幕上的“SIGNALLOST”字样,流露出惊恐的眼神。在他们背后,杰基和达利达直挺挺的僵着,彷佛正遏抑着转过头去的冲动。
玛琉一动也不动,只是望着天空中那一块爆炸后的焦色——方才爆炸的闪光烙印在视网膜上的残影。
——不会吧……怎么可能……
从刚刚开始,她的思绪就一直停在这里。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就在这时,像是切断这无谓的思考循环般,手边的屏幕传来了通讯。
“刚才的爆炸声是?”
是从坠落的“空中霸者”中平安逃出的穆。听见他的声音,玛琉才恍然惊醒。
“爆炸声……不清楚。可是——”
犹豫了一会儿,她继续回答:“——目前‘强袭高达’和‘空中霸者’二号机都……通讯中断……”
她只能勉强说出这个事实。
随着那场大爆炸,通讯和识别讯号都随之断绝的机体——屏幕上,穆的表情越发凝重。他也揣测到同样的结论。
是的,舰桥上的乘员们都隐约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除了其中一人——“基拉?基拉、快回答——托尔!”
少女的声音中已经充满恐惧,惊慌而高亢的叫声不断打击着玛琉的心。
突然间——“六、六点钟方向!雷达出现机影!数量三!”
卡兹惊怯的声音在舰桥响起。玛琉吃惊的转头。
“是AMF-101‘迪因’!预测十五分钟后遭遇!”
乘员们的脸上都浮现惧怕的神色。玛琉果决地叫道:“准备迎击!”
“不行!现在半数以上的武器都无法使用了!”
娜塔尔激昂的反对。
“我们目前的火力根本无法对抗MS的袭击!”
听见这番话,米丽雅莉亚便提高了声调,向无线电不住的喊:“基拉——基拉!你听见了吗?快回答!‘迪因’来——”
娜塔尔将手伸到米丽雅莉亚面前,径自关掉了无线电。米丽雅莉亚惊讶的仰头望过去,只见娜塔尔冷酷的下令道:“——别再呼叫了。大和少尉和肯尼西二等兵已经MIA了。——懂了吧?”
米丽雅莉亚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其它人也僵住了。
MissingInAction——MIA——在行动中失踪。虽说是失踪,但意思已经等同于“阵亡”——“不……不会……”
米丽雅莉亚脆弱的微微摇头,却见娜塔尔更加严厉的说道:“你要接受!要是不能割舍,下次死的就是你自己!”
听着这句话,玛琉心中也满是苦涩。
乘员们也找不出安慰的话,只能无言地看着米丽雅莉亚失神的站起身,跌跌撞撞的走出舰桥。
中弹处的修补持续进行着。佷快的,“大天使号”已经可以飞航,但是玛琉的心中仍有一分犹豫。彷佛催促似的,杰基的声音再次宣告新的状况。
“‘迪因’接近!十一分钟后遭遇!”
这时,驾驶席前的控制台上亮起一个绿色灯号。
“动力恢复!”
诺曼扬声喊道,急切的语调中隐约有些许宽慰。玛琉下令:“离水!最大推力!”
引擎重新发出咆哮,舰身刚刚上浮,玛琉立刻朝后方丢了一句。
“二号机和‘强袭高达’的最后确认地点是?”
“七点钟方向的小岛!”
达利达答道,娜塔尔却紧张的叫起来。
“我们不能在这种情况下折回去!”
玛琉咬着嘴唇。她说的对,若是折回去确认“强袭高达”和二号机的情况,很快就会被“迪因”追上的。一个转念,她又用舰内通讯呼叫穆。
“少校!一号机呢?”
“不行!还不能出动!”
听见穆的口气也同样焦虑,玛琉只得重重挂掉话筒。这时又一个报告传来。
“‘迪因’进入射程!”
“舰长!”娜塔尔气急败坏地说:“再不脱离就来不及了!”
“可是……!”
赛伊几乎半求情似的请求她。
“说不定……基拉跟托尔逃了出去啊!”
娜塔尔没回答,只是极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玛琉回过头去望向卡兹。
“跟总部的联络呢?”
“没有回答!”
援军也叫不来。若是折返,却连迎战都办不到——可是赛伊说的没错,他们未必是死了。这些少年们为了保护母舰而奋力作战至此,教她怎么忍心抛下?
玛琉的片刻踌躇,却引来娜塔尔更忿怒的咆哮。
“舰长!你想叫全舰的乘员跟着一起死吗?”
玛琉的双手握拳,指甲几乎嵌进掌心里。
——我不可能做得面面俱到。
于是她下了决定。
“……继续联络。另外致电给奥布,传送小岛位置和求援讯号!”
“奥布?”
娜塔尔回问道。
“人道救援啊!奥布会接受的。”
这种事原本不该对非同盟关系的国家要求,但是两名失踪的少年确实是奥布的国民。娜塔尔似乎不能接受,仍想反对。
“可是那个国家——!”
没等她把话说完,玛琉怒喝一声。
“责任都由我来负!”
娜塔尔被这股气势所迫而一时沉默,舰桥上只有杰基的声音响起。
“——‘迪因’接近!距离8000!”
玛琉重新转向前方,勉强抑制颤抖的声音下令道:“最大轮机!以脱离目前空域为最优先!”
“——回收了?”
“本来就是我们的东西。难道丢在那儿等着让敌人捡回去用啊?拜托!”
听见整备士们的闲谈,穆往他们看去,这才发现一辆上面载着中弹的“暴风高达”的拖车开了进来。剎那间,复杂的心情涌上心头。这原本的确是我军的机体,但却有好几次在战场上被它逼入绝境的经验,大伙儿或许对它是又亲又怕;不晓得这架MS会不会突然跳起来,又拿炮对着他们——当然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听说“暴风高达”的驾驶员已经被拘禁,就算有人坐进去,一部动力系统毁损的机体也不可能再跳起来发动攻击。要不是机体受损到这等程度,那名驾驶员也不会就这么乖乖投降。
穆茫然望着“暴风高达”,忽然被一阵急剧加速摇晃一下。
“要脱离此地吗……舰长……”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决定。眼下缺支援的机动兵器,舰体损伤也不轻,想要还击都有问题了,更别提如何应付敌袭。只是一想到玛琉经历何等挣扎才做出这样的决定,穆也不免感到同样的苦涩。
在往来杂杳的整备士群中,穆忽然注意到一名步履蹒跚的少女。她是负责支持机动兵器的管制士,在舰桥乘员中跟穆也十分熟稔的米丽雅莉亚。
她在机库里张望了一会儿,便往一处走去。看见这一幕的穆也不由得僵在原地,他知道她要往“空中霸者”的模拟机走去。还没走近,米丽雅莉亚又失望似的停下脚步。穆赶忙跑过去。
“托尔……?”
米丽雅莉亚把手靠在模拟机的椅背上,就这么站在那里。常在这里走动的人最近也常在这里看见她这么站着;除了她,还有那个一屁股坐进模拟机就不出来的托尔——知道穆走近,米丽雅莉亚转向他。
“——托尔他……?”
听见她这么问,穆不禁为之一怔。他觉得自己像是受到责备。
不知在他的脸上看见了什么,米丽雅莉亚忽又憔悴的摇摇头。
“应该不会这样的……”
她的眼神里有一丝坚忍。她极力的想去否定这难以接受的现实;那是一种纯真——似乎只要继续否定,现实就能被改写——“说他MIA……应该不会啊……!所以……”
像是突然松懈下来,她的双腿一软,疲惫不堪的瘫坐在地上。眼见这个总是开朗活泼的少女如此伤痛的模样,令穆不由得伸出手想安慰她,但却又在半途停住。他不可以用这双手碰她。将她的情人赶上前线的、害他死掉的自己,是没有资格安慰她的。
为什么——!
穆紧紧咬着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这样的情景,他经历过太多次了!但他就是不习惯。
为什么竟是自己这种人活下来,人生才刚要开始的孩子们却——?
——为什么……!
“可恶——!”
停在空中的手紧握成拳头,一拳打在模拟机上。
同时,在扎夫特潜水母舰“库斯托”里,伊扎克冲进司令室,对着舰长门罗就是一阵怒吼:“——阿斯兰跟堤亚哥呢?”
门罗略略向他瞥了一眼,看见他额前缠的绷带,像是避开话题似的反问他。
“你好了啊?”
这话问的是伊扎克中弹坠落时受到的伤。但对伊扎克而言,又一次被“强袭高达”所伤,只是让那份屈辱更加重一层。但眼前有别的事让他焦急。
“母舰已经在走了吧?”
他望见仪表板,却见“库斯托”的航路并不是北方,反而是相反的方向后,立刻又咆哮起来。
“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他们两个归舰了吗?”
伊扎克单方面的指责着,门罗只是不耐烦似的瞄了他一眼,随即别开视线。
“……他们失踪了。”
面对这个出乎意料之外的答案,伊扎克剎时睁大了眼睛,不知如何回应。
“失踪?……什么叫失踪?”
“详细状况不清楚。”
舰长看也没看他一眼,继续淡然描述着现况。
“首先是与‘暴风高达’的通讯中断,在确认到一场大爆炸之后,与‘圣盾高达’的通讯也中断了。”
伊扎克呆呆的听着,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清了清喉咙又继续问:“——求救讯号呢?”
门罗的答案依然平淡。
“两边都没有发出。”
这是当然的,若是收到求救讯号,母舰早就前往救援了。那——这就是说……
伊扎克的脑中抗拒着继续想下去。他决定坚持眼前的这个问题,先把结论推出去。
“——‘强袭高达’跟‘长腿’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更令他意外。
“‘长腿’由波兹曼队进行追击。我们要奉克鲁泽队长的命令返航。”
“哪有这种事!”
伊扎克不由得又恼怒起来。
他不能接受,这一切都太令人无法接受了。费尽千辛万苦追到这里的猎物,他们不仅无法收拾,还要在这样半调子的状态下被召回卡潘塔利亚;更不堪的是,整个小队现在只剩他一个人了——“哪有这种蠢事……马上把母舰开回去!”
伊扎克的盛怒一发不可收拾,连番逼迫舰长。
“他们两个哪会这么容易就被干掉!这身红色制服可不是平白无故就穿在我们身上的!”
就是说啊—他们不可能被打倒的!他们全都是获准穿上这套红色制服的顶尖战斗驾驶员。怎么可能继尼高尔之后,连堤亚哥和阿斯兰也——?不可能……这种蠢事不可能发生的!
然而面对伊扎克的愤怒和抗议,门罗只是冷冷的反讽。
“……那么,你应该能冷静的判断状况才对。我不是说了吗?我们是奉命返航的。”
说到这里,门罗的视线停在伊扎克的脸上,眼神似乎有些不忍。被对方投以这种眼神,伊扎克受不了。简直像被怜悯似的——为什么我要被人觉得可悲?堤亚哥和阿斯兰当然平安无事,为什么要这样看我!好像我——好像我是小队全灭后唯一的生还者?
这是不可能的——!
门罗却只是冷酷的宣布。
“会出动别的部队进行搜索。”
“可是……!”
伊扎克仍不愿意妥协,门罗只得强硬的说:“已经有报告传来,奥布有行动了。——你能体谅吧?”
虽是质问的语法,却是命令的语气。伊扎克的反驳被打了回票,只有静默以对。
由奥布出发的飞行艇“阿尔巴托洛斯”里,卡嘉利正坐立难安的看着窗外。听说“大天使号”发出危难救援的请求,她便自告奋勇的前往。驾驶席上的是奇萨卡。
——那家伙应该不会有事吧……?
卡嘉利的脑中浮现基拉临别时的寂寥笑容。分别至今还不到两天,他们共处的时间也不算久,不知为何觉得十分难舍,卡嘉利也忍不住担心他的安危。也许是因为基拉的表情总是有几分哀伤吧。
“阿尔巴托洛斯”降低高度。救难请求所指的地点,是离奥布不远处的太平洋群岛之一。飞行艇在那座小岛的岸边降落。
连开舱门的时间都觉得不耐,卡嘉利一咕噜地冲下沙滩,随即为眼前的光景震惊得屏息。
到处散落着焦黑的铁块。树木大片大片的横倒,地面是又深又大的凿痕,随处可见被光束灼烧而融凝成玻璃状的沙块。海浪冲刷着一具MS的头部。就在爆炸痕迹的中央区域,变成铁灰色的“强袭高达”——体无完肤地倒在地上,动也不动。
曾在这里发生过的战斗有多么惨烈,光看眼前的光景就已经明了。卡嘉利像是冻结似的呆立在原地。
“是红色的机体自爆吗……?”
一旁奇萨卡的自言自语,令卡嘉利顿时醒觉。尽管已是不成原形且破碎细散,但从浅滩上的那具头部看来,确实是“圣盾高达”。
驾驶那架机体的少年之脸孔,彷佛浮现在卡嘉利眼前。是那张营火照耀下,相当沉静的脸。
“——是……那家伙吗……?”
先抵达的士兵围在倒地的“强袭高达”驾驶舱旁。卡嘉利见状便飞也似的拔腿奔去,心头一阵痛楚。
“……基拉!”
基拉——基拉怎么了?
“卡嘉利!”
奇萨卡的声音追了上来。卡嘉利无视他的呼唤,登上了“强袭高达”,并推开在驾驶舱旁围观的士兵。
“别去!卡嘉利——!”
预期到驾驶舱内惨状的奇萨卡极力拉住卡嘉利,不想让她看见里面。但她已经早一步挤开人墙,窥见驾驶舱内的情景。
“基拉——!”
眼前的景象,令卡嘉利也不由得倒抽一口气,驾驶席几近熔毁,内部也被烧得不成形。她也料想过会看见什么场面,可是最令她害怕的部分并没有出现。
“基拉……?”
担任驾驶员的少年已经消失了。卡嘉利惊讶的往后退了一步。奇萨卡原也以为自己会看见基拉的尸体,于是面容哀凄的抱住她。
“卡嘉利……”
可是卡嘉利却叫道:“那家伙……他不在!这只是个空壳!”
“什么……?”
奇萨卡也吃惊地望向驾驶舱内。
“可能被爆炸……炸飞到哪里去……不,搞不好他跳机逃生了!”
卡嘉利的脸上再次浮现希望和挂念,一面仓皇的在机体四周寻找着。奇萨卡也完全改变方向,迅速利落的下达新指示。
“尽快搜索附近!”
士兵们散开到四周,卡嘉利也跟着他们一起搜索。她粗手粗脚的跨过倒树,不断焦燥地叫着基拉的名字。过了一会儿,海岸方向有人大声呼叫,像是发现了什么。
“奇萨卡上校!对面的沙滩!”
“——基拉?”
卡嘉利往声音的方向跑去,远远看见浅滩处有人围着一个倒在地上的人影,她觉得希望和不安重重压在胸口,心脏好像快爆炸了。基拉——还活着吗?还是说……?
然而,她所见到的景象又一次颠覆了这份悬念。
倒在岸边的人,身上穿的是红色的驾驶服。他的一只手弯曲成奇妙的角度,海浪拍打在他的头盔上。面罩下是一张见过的脸——照映在火光下,那张沉静的脸。
卡嘉利迷惘地停下服步。
——阿斯兰……!
躺在床上的人动了一下,隐约发出一点呻吟。卡嘉利把枪对着他,克制着情绪、压低了声音问道。
“醒了吗?”
做过紧急处置、身着衬衣躺在床上的年轻士兵——阿斯兰听见她的声音,立刻反射性的坐起来,却因剧痛而扭曲表情。“阿尔巴托洛斯”的随行医师已为他做过诊疗,除了左臂骨折和全身多处外伤外,并不算太严重。
或许因为头脑还不太清醒,阿斯兰茫然地环顾四周,一脸毫无防备的看了看卡嘉利,似乎这才发现她手中的枪对着自己。卡嘉利持着枪走向病床,在足以应付对方起身攻击的距离停下。
“——这里是奥布的飞行艇。我们发现你倒在海滩上,就救了你。”
听到卡嘉利的说明,阿斯兰起初仍是一脸茫然的反问“奥布?”,迟了一会儿才慢慢露出嘲讽的笑容。
“中立国奥布要我干嘛?还是说——现在已经是地球军了?”
他懒洋洋的问完这句话后,便往后靠在床头上。卡嘉利一方面不高兴,另一方面也为他的马虎态度感到不解。不过,有个问题得先问他。
“有件事要问你……”
她勉强压抑着声音的颤抖,单刀直入的问:“干掉‘强袭高达’的——是你吧?”
半低着头、弓着背的阿斯兰双肩微微一震。他的眼睛像是盯住某个不存在的物体般的忽然睁大,卡嘉利屏息观注着这一幕。经过一段彷佛很长的沉默后,阿斯兰沉吟道:“对……”
这个肯定的答案,让卡嘉利觉得自己的体内有股血液骚动的感觉正在扩散。握着枪把的手不自觉地用力了。她又问道:“驾驶员怎么了?像你一样逃出来了吗?还是——”
遏止不住的全身发抖,她再也说不下去。
“我们都找不到……找不到基拉……!”
像是在哀求对方给个答案般的语气。眼见阿斯兰面若冰霜的不发一语,卡嘉利的不耐顿时涌现。
“……你说句话啊!”
无视安全距离这回事已经从她的脑中消失了,她一个箭步冲近阿斯兰,暴燥的大喝。
阿斯兰彷佛一点也不在意她的举动,只是虚脱般的看着别处,无力的答道:“那家伙……已经被我杀了……”
卡嘉利倒抽一口冷气。尽管她料想过——打从登上小岛的那一刻起,她已经隐约做过这样的结论了,但她却不愿意这么认为。
怎么会……怎么会有这种事……!
——基拉会被这家伙……?
怒火突如其来的冲了上来,卡嘉利一把揪住阿斯兰。她甚至忘了对方是个伤员,只是气愤粗暴的摇着他。阿斯兰也不抵抗,就任她这么摇撼着,茫然自语。
“被我……杀了……”
他用呆板的声调继续说着:“我用‘圣盾高达’缠住他……自爆。……紧急逃生…我想是不可能……”
卡嘉利睁大了眼睛听着他的独白,阿斯兰的声音艰涩得像是挤出来似的。
“没别的法子了……!要打倒那家伙,只有……”
“你这混帐!”
卡堆里咆哮起来,用枪抵住他。
——现在就可以杀了他。
她的脑中有个声音这么说。那时她迟疑了。可是,现在的话——不对!当时就应该杀了他!这样一来——基拉现在就不至于……
基拉就不会死!
难以言喻的悔恨在她心头翻腾,扣住扳机的指头不断颤抖。被她猛然摇晃后摔在床上的阿斯兰,仍以毫无防备的表情看着她——不,他什么也没看。只有一道泪水从他的脸颊流下。卡嘉利暗暗一惊,收回手枪。
就算现在——现在杀他也太迟了……!已经太迟了!
基拉……基拉已经死了……!
“——可恶——!”
她甩开阿斯的身体,狠狠朝墙壁打了一拳。
“可是……”
在她的背后,阿斯兰自言自语着:“我怎么还活着呢……?”
他的语气彷佛打从心底觉得不可思议,声音像孩童一般稚气。
“因为那个时候,我逃了出来吗…………?”
卡嘉利转过身去瞪着他,一怒之下,又对着敌兵的脸举起枪。
阿斯兰仍以那副虚脱的表情看着枪口,泪水仍在流着。终于——他换成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是吗……你要杀我吗……”
这般莫名冷静的态度,却令卡嘉利格外光火。她哭叫起来。
“基拉那个人……做事不牢靠……又莫名其妙……动不动就哭……!可是他很善良……是个好人啊!”
向这家伙讲这些又能如何?对阿斯兰而言,基拉不过是一介敌兵。虽然知道这点,但卡嘉利就是没法不说。
基拉是这么可怜!总是很心酸地一个人在哭……!
想起最后一次见到他飘缈的笑容,卡嘉利咬紧了嘴唇。当时——“我知道……”
阿斯兰气若游丝的声音,引得她抬起头。
“……我就知道……他都没变……那家伙从以前就是那样……”
负伤的敌兵脸上,竟然浮现一抹怀旧的笑容,卡嘉利看了不禁错愕。
“你——?”
“——他就是爱哭……爱依赖人……很优秀,做事却没什么分寸……”
“你认识基拉吗?”
卡嘉利走向床旁,不敢置信的问他。阿斯兰憔悴的点点头。
“认识啊……还很熟……。从小就认识了……”
——你说什么……?
与先前不同的另一种战栗感窜上卡嘉利的背。只见阿斯兰彷佛回到孩提时,嘴角挂着稚气的笑容,继续喃喃道:“……以前是朋友。”
“朋、……朋友……?”
怎么会——怎么可能——!
卡嘉利觉得一阵目眩。
怎么这样——!
“那你为什么……?”
几近尖叫的声音从喉头迸出——“为什么还要杀他?”
被自己的朋友——一个从小认识的朋友所杀?
怎么可能……怎么会有这种事!基拉怎么可以死得这么悲惨……!
——为什么会有这种事……!
“我不知道……”阿斯兰茫然的摇着头。
“我也不知道啊……!”
他的表情突然扭曲。万般痛苦地蜷缩起身子,放声大叫:“我们分开……等再见面时,就已经是敌人了啊!”
“敌人……?”
卡嘉利愕然的重复着。
“我跟他说过好几次了!叫他跟我一起来……!那家伙是调整者啊!是我们的伙伴啊!他待在地球军不是很奇怪吗?不是吗?”
阿斯兰激动的吼着,一脱方才的憔悴和无力。卡嘉利只能怔怔的看着他的脸。
“可是那家伙就是不听……还要跟我们作战!伤了伙伴……!”
悲痛撕裂了阿斯兰的声音。
“——尼高尔……也被他杀了……!”
剎那间,他脸上的表情成了憎恶。卡嘉利不觉一寒。
“所以……”
她颤抖着问。
“你就……杀了基拉吗……?你自己……?”
亲手结束童年好友的性命?在无计可施之际,甚至让自己的爱机自爆——非得用尽一切手段,就为了夺走基拉的生命吗……?
“不然呢?现在的他是敌人啊……!”
阿斯兰哭叫道:“——所以我只能打倒他,不是吗?”
“你这个混蛋!”
她也回吼。
“为什么要搞成这样?”
无处可宣泄的思绪,让她抓着对方衣领的手也不住颤抖。
“你为什么非要那么做不可啊——?”
阿斯兰也激动的回她。
“那家伙杀了尼高尔!那个喜欢钢琴……才十五岁……就为了维护plant而战的孩子……!”
“基拉也只是为了保护想守护的而战啊!”
卡嘉利颤抖的哭叫着。
“可是你!你为什么非要杀死他不可?——而且你们还是朋友……?”
“唔……!”
阿斯兰的表情极度扭曲,泪水不断涌出。他终于嚎哭起来,声音就像野兽般狂乱。卡嘉利呆然放开他的衣领。这个少年正承受着超越于此的遗责。
他亲手做出的事,已是对他最大的惩罚。
无可奈何的苦涩奔流在卡嘉利的血管中,彷佛都在寻求着出口。
——太残忍了……!
——这世上竟能容许这等残忍的事情?
朋友手刃朋友,朋友被朋友所杀。这种残忍的事——?
这就是战争?若是敌对,就算是朋友也得厮杀……否则就会失去自己珍视的事物。憎恨呼唤憎恨,但抚慰憎恨的方法早已不存在。这是个无限黑暗的循环之轮。
“……因为被杀所以杀人……又因为杀了人而被杀……”
卡嘉利自问似的吐出一句。
“这样到最后……真的会得到和平吗……?”
她的父亲也曾经向她投以同样的疑问。
她在泪水奔流之余毅然定下心神,重新整理思绪。看着眼前这个蜷缩着哭泣、身心俱伤的少年……和她同样为死者哀悼落泪的这名敌兵。
……我绝对不恨他。
基拉的死,生命的代价,她不再去想要谁来偿还。绝不……!
……既然这轮回得在某个地方切断。
打仗也不能让战争结束……已逝的那名少年,也曾面色悲凄的这么说过……
“守备队‘蓝色领袖’来电。……‘本队即将脱离’。”
听见帕尔的报告,心神耗弱的玛琉这才回过神来。阿拉斯加守备队的航空机动队正在上空盘旋,翼端灯闪烁着准备飞去。
“回电‘感谢各位的援护’。”
像杂着疲惫,玛琉打起精神指示。
他们在“迪因”队的追击下脱离战斗空域,好不容易才和阿拉斯加取得了联系。
“啊……第18雷达站……说…要核对船藉。”
卡兹传达讯息,用辞有些生涩。
“你们头一次进入阿拉斯加港呢。……把数据送过去,我想应该没有问题。”
在这一来一往间,舰桥的气氛顿时舒缓起来。虽然“大天使号”在与第八舰队会合时取得了识别码,但一直没有机会用到。换个说法,在那之后算起,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和友军接触。在进入制空圈之前一路被敌人紧追不舍,如今终于平安抵达安全之处,该有的踏实感毕竟还没涌现。
“得救啦……要是守备队再晚一点赶来,我们就完啰。”
杰基大叹了一口气说着,赛伊转过头去问他。
“可是那些‘迪因’怎么那么干脆就撤退了?”
“就那么三架,对方也不想闯进防空圈跟阿拉斯加硬干吧。”
达利达一派理所当然的回答道,令赛伊大感意外。
“阿拉斯加有那么……?”
他们的交谈在CIC里进行,娜塔尔立刻厉声喝止。
“你们要聊到什么时候?现在还是第二战斗置哦!”
这话也同时是对玛琉的指正。她“啊”了一声,想起来转过身去。
“对不起,己经没事了嘛。……改采半舷休息了。”
她也和其它乘员一样,被之前的战斗逼得一直紧绷神经,早就忘了安全感为何物,一时也忘了要解除备战状态。娜塔尔见自己的语意正中,便叹了一口气站起身。
玛琉总算解除了紧张感,但此时却有通讯传来。是马德克。
“什么事?”
这种时候整备班还会有什么事?玛琉一脸莫名奇妙,却见马德克愁眉苦脸的说。
“舰长,拜托你阻止一下吧!佛拉达少校逼我们修理机体……”
“什么?”
已经进入友军的制空圈,也不需要任何出击行动了。为什么穆还要急着修理“空中霸者”?……玛琉一头雾水的睁大了眼睛。马德克又压低了嗓门说道:“……我看他八成想回去找那两个小兄弟,怎么说他都不听哪!”
玛琉一阵愕然……同时也能体会。
当她跑进机库时,只见穆还在催促着整备士们,他自己则边骂边爬上维修处。
“少校!我不会准许你出动的!”
玛琉赶过去如是说,穆却连头也不回。
“你也让整备班休息休息吧!”
她再次下令,穆才闷闷不乐的反问。
“……奥布那边还没有消息传来吧?”
“对……可是……”
换句话说,那两名少年的生死还无法确认。穆想掌握他们的下落,打算自己飞回战斗区域。身为战斗驾驶的前辈,他自然最担心少年们的安危。玛琉当然明白这份心情,却也觉得此刻的穆有些反常。
“母舰已经安全了啊。……那让我出动有什么关系。”
穆以小孩子闹别扭般的语气固执的说。
“不行,我不同意!”
玛琉也同样固执,穆焦燥的转过身来。
“可是万一……万一他们逃生了……!”
玛琉终于也发起脾气。
“要是可以,我也想马上飞过去找啊!可是我就是不能那么做!”
“舰长……”
她的气势让穆也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现在的状况更不能让你一个驾机离开!万一连你也失去了,那我……”
玛琉突然惊觉,硬生生的把话吞了回去。怎么回事。一时情急,竟不小心说出内心的情感。发觉穆愣愣的俯看着自己,她只好低下头去,掩饰双颊的一阵热。
“现在只有相信奥布……还有基拉他们……请你留下来吧……”
说出基拉的名字后又是一阵酸楚。
她不想相信……是真的不想。但她的理性正逼自己接受少年们的阵亡。阵亡,不过是战场上再惯见不过的家常便饭。
对穆而言,他一定也一样。可是……
基拉和托尔……他们都是基于纯粹的善意,为了保护朋友和这艘船才投身这场非自愿的战事里,却在友军的势力圈边缘葬送了生命。而为什么…他们这些做长官的却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
这条命是孩子们的鲜血换来的。未成年的少年们成了盾,让自己保住一命,这份不舍和罪恶感,让玛琉等人只想坚信他们的生还。
穆也明白这一点。虽然明白,但他对少年们的死另有一份责任感,只想为他们做点什么。此刻的行为颠覆自己一贯务实冷静的判断,也是因为罪恶感使然。
他的心情,玛琉感同身受。她自己也想回去搜索那两个孩子。甚至不惜放弃一切……
但她不能,她还是这艘船的舰长……
被心中的无力感啃噬着。穆的大手按上她的肩,牢牢的抓了一下。
“……收到。”
像是有些难为情,穆放轻了声音说完后就这么走开了。玛琉努力忍住眼泪。那只手在肩头瞬间释放的温暖和沉重,就像渗进了伤口一样。
坦然为幸存而喜悦,对此刻的她而言实在太难了。
等了又等,基拉就是没有回来。
等到睡着的芙蕾在看到时间后吓了一跳。战斗开始时才刚早上,现在都已经傍晚了,基拉到底在干什么呀……?
她走出军官室去找他。经过餐厅前,和几个交谈中的整备士擦身而过。
“……不过,丢了‘强袭高达’才进阿拉斯加,这就……”
“谁想得到大和会被打倒嘛……”
听见其中几句,她不由得转回头去。
……他们在说什么?好像是说基拉怎么了……
这时,她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卡兹正从舰桥方向走来。他应该会知道基拉在哪里吧。
“卡兹,基拉呢?”
听见她这么问,卡兹像是有些困惑,别开视线小声的说:“……MIA.”
“啊?”
听不懂他的回答,芙蕾继续追问,卡兹便稍稍提高了声调。
“战斗时失踪……就是未经证实的阵亡。……军方是这样说的。”
芙蕾还是不懂他在说什么。失踪……?阵亡……?
“托尔也是吧。……详细的情形,你问别人吧。我只知道这些了。”
他就这么说的不清不楚,也不管芙蕾满脸不解,便转身要进餐厅。芙蕾叫起来抓住他。
“等一下!我是问你基拉在哪里!”
“就跟你说不知道!连他是不是活着都不知道了!”
卡兹粗鲁的甩掉芙蕾的手。
“喂!你那什么意思嘛!”
莫名其妙的随便说两句就算回答了啊?这家伙怎么这么不友善。那么说,好像基拉已经……已经……
“……大概是死了啦。”
卡兹闷闷丢出这一句后,便像是自己也怕说这个字般的别过脸去。
“行了吧?”
他掉头就走,彷佛深怕她再次叫住自己。芙蕾愕然的站在原地。
……死了……?
卡兹在说什么?
等我回来……基拉明明才这么说过。
等他回来,她要为他们的争吵……还有至今的一切……好好的向他赔不是。要是基拉肯原谅她,她要比以前对他更好更温柔。他们要重新开始,再试一次。她都想好了……
可是基拉却死了?
这根本应该是她愿望的结果——基拉上战场拼命的战斗,一直战斗,然后战死。
但在此时,别说要为这个结果高兴了,她连接受现实都办不到。
——不可能。基拉不可能死的。他要是不回来,她就无法得到他的原谅,也不能再对他更好了。那以后要怎么办?
芙蕾完全陷入混乱,怅然若失的呆在走道上。
像一个年幼的孩子,没有了可回去的家。
“阿盖尔二等兵。”
背后有个声音叫住自己,赛伊便转过身去。
“是?”
娜塔尔拎着两个纸箱走来,交给赛伊后下达一个命令,让他不由得全身僵硬。
“去整理肯尼西亚二等兵和大和少尉的遗物。”
“遗物?”
心中一寒,他半抗议地看着长官。
“怎么……又还没有……!”
托尔和基拉的死亡根本还没有证实,而且事情发生至今还不到一天,现在就要他去“整理遗物”——!
娜塔尔却只是漠然的回答他。
“舰长已经认定为MIA了,就是这样。”
赛伊把话又吞了回去。娜塔尔又继续说,但把音调微微压低了一些。
“——有了留恋就会伤心,下一个送命的就是自己……。战场就是这么回事。”
怎么这样——听着娜塔尔远去的脚步声,赛伊只是呆然的看着纸箱。
“遗物”——居然用这两个字……。就这么把他们的生活轨迹塞进这个小箱子里,然后忘掉一切吗……?
现实一波又一波的向他逼来,要他相信基拉和托尔不会再回来了。尽管如此,赛伊却无法真实的感受他们两人的死亡。
他觉得自己好像身在恶梦中。他们原是再平凡不过的青少年,过着再平凡不过的日子,不知何时却突然置身于战场,又在突然间被人告知好朋友阵亡了。或许醒了便会发现这是梦吧;他甚至感觉过了那个转角,又会看见基拉和托尔笑闹着走出来。
拖着疲惫的脚步,赛伊往他们的寝室走去。刚走进房里,他又呆住了。
幽暗的房里,米丽雅莉亚正抱着双膝蜷缩在一角。
“米丽雅莉亚……”
赛伊下意识地将两个纸箱藏到身后。怕她万一看见了会问——想到这里,他剎时真想逃出去。
“遗物”——这两个字,她不该听到。
但她只是怔怔的坐在床上,用一双红肿的双眼望向赛伊。
“——托尔有没有消息……?”
赛伊觉得语塞。
“……没有。”
看见少女的眼中浮现绝望,他连忙补上一句。
“可——可是,不会有事的,一定……”
这话伪善得连他自己都讨厌。他想掩盖这种感觉,便又接着说:“舰长也请奥布帮我们搜索了,而且到了总部,或许会知道更多……”
然而话说得越多,空虚感也越沉重。赛伊察觉他自己都开始不相信这些话了。
但是米丽雅莉亚却像受到了激励似的微微一笑。
“对啊……就是说嘛……。——他不会有事的嘛……”
她这副怎么也不相信恋人之死的模样,令赛伊心头一震。只剩下她还坚信着连赛伊也已经放弃的可能性。只有她还相信、托尔等人还活着——只不过,她眼神中的活力只像昙花一现。米丽雅莉亚又抱着膝盖,空虚地喃喃自语。
“……应该不会有事……”
“米莉……”
赛伊想走过去,却想起自己的手里还拿着纸箱。为了不让米丽雅莉亚发觉,他很快的将箱子藏进床帘的后面,努力装出开朗的声音。
“我们去餐厅坐坐吧,一个人待在这种地方怎么行呢。”
他拉起她的手,米丽雅莉亚便乖乖的跟着站起来,却像是茫然不觉自己在走路似的。赛伊为她感到难过,半支着她往通道走去。
“——干嘛啦!别这样推我啦!”
忽然间,他们的前方有一阵骚动,赛伊等人停下脚步。只见一个衬衣渗着血迹、双手被铐在背后的金发少年,正被乘员拿枪抵着走过来。
“我可是受了伤的人耶!——真是!你们想放着我不管到几时啊!”
赛伊在前方观望的乘员中看见诺曼,于是不假思索的走过去问道:“那人是……?”
诺曼悄声答道:“‘暴风高达’的驾驶员。”
赛伊一惊,重新往那个方向打量。他知道那架机体在刚才的战斗中中弹而无法操纵,所以那名驾驶员已经投降了。
那么,这名少年就是扎夫特的战斗驾驶员——?
“……真年轻。”
诺曼喃喃说道。这名皮肤黝黑的金发少年,看起来跟赛伊等人差不多年纪。扎夫特的士兵——所以说,他也是个调整者……这是当然的。赛伊恍然想着。这时,他又记起那个已经不在这里,却是他以往唯一熟悉的调整者,不禁感到一阵发自脚底的寒意。
这时,被赶着走过他们面前的那个扎夫特兵,突然发出惊叹声朝他们探出头来,好像是对着赛伊身旁的米丽雅莉亚而发。
“这艘船上也有这么年轻的女孩啊?”
赛伊吓了一跳,连忙伸手环住米丽雅莉亚的肩膀,想把她抓到后面。却见扎夫特兵嘲讽的皱起眉头。
“蠢毙了!哭什么哭啊。我才想哭——咧!”
那人暴燥的吐出这一句,口气分明是把他们当傻瓜,令赛伊一时怒气涌上脑门。
——这家伙——就是这帮家伙把托尔跟基拉……!
他气得不顾一切想冲上前揍他,却被诺曼匆忙按下。
“住手!对俘虏施暴是禁止的!”
赛伊咬牙切齿,紧握着的拳头不住抖着,却见那个俘虏趾高气昂走过众人面前,那双睥睨的目光,简直就像在看动物园里的猴子般。令赛伊更加怒不可遏。
——对,在你眼里,我们是像猴子一样低等!可是基拉从没用那种眼光看过我们……!
米丽雅莉亚不意地抓住赛伊的手臂。她的手剧烈的颤抖,哭肿的眼睛一直望着刚走过的那名俘虏。
“那个人……是……?”
“米莉……不要看他。”
赛伊慌忙搂着她的肩,挡在她的视线前。米丽雅莉亚却仍睁大了双眼张望着。
“赛伊……那个人……是不是……?”
“来,我们走。”
赛伊硬是把她推走。
在围观俘虏的人群中,赛伊发现芙蕾的身影。她面色铁青的伫立在那儿,目光炯炯的瞪着扎夫特士兵的背影。
敲门声响起,房门打开了。一个高个子的男性走进来,屋里的少女起身相迎。
“来接他的人到了。”
男子如是说,阿斯兰只是浑浑噩噩的听着。金发少女走向他坐着的病床。
“阿斯兰……”
听见她的声音,阿斯兰才想起这个是他认识的人。对——卡嘉利……是吗?
——这么说来……我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喂,有人来接你了。——我们不能把扎夫特的军人带去奥布的。”
奥布……?对哦,这个少女是奥布的公主。脑子好像很钝,思绪也飘来飘去。是止痛药的关系吗……?
卡嘉利盯着他的脸,表情变得有些烦恼。
“可恶!喂……你还好吧?”
她又拉又扶的,把阿斯兰拖下床站好。阿斯兰一面任她拉着,看见她一脸担心的仰头看着自己,不由得噗嗤笑出来。
还问我好不好啊。
明明刚才还对我这个伤员动粗,一点也不管我的死活。
“……你果然是个怪家伙耶。”
阿斯兰喃喃似的说道。
——这家伙干嘛要担心我?
“……谢谢你……是该这么说吧……?”
他摇摇晃晃的踏出脚步。
“虽然……现在还很难说……”
他们的救是否值得感谢——或是该受到咒骂,现在的阿斯兰也说不清楚。
——为什么我还活着呢?我都杀了……杀了基拉……
飘忽的思考渐渐浮现在脑海,只不过一切都像隔着一层膜似的,感觉沉重而不切实。就连正在走路的自己,都像是在梦里。
“你等一下!”
背后突然有个声音叫住他,阿斯兰慢吞吞的转回去身去。卡嘉利边跑边摘下脖子上的项链,然后又踮起脚,将它挂在阿斯兰的颈子上。
“这是哈乌梅亚的护身石。”
随便的口吻中,隐约感觉得到关心的语气。
“我看你——不太行的样子。让这个保护你。”
阿斯兰低头看着垂在胸前的红色小石头,不以为意的笑了一声。
“……就算我杀了基拉……吗?”
卡嘉利厉色抬起头。
“我不希望再……再有任何人死了……!”
只有顷刻间,这道直诚的目光竟让阿斯兰脑中的那片雾霭剎时消散。他的表情愕然,眼眶也湿了——不过他还是直视着那双正直无畏的坚强眼神。
她——是什么人啊……?
一眨眼,和刚才同样的疑问又闪过;虽然意义不同,仍然模糊了他的思绪。
之后接驳艇载着阿斯兰,将他送往停泊在远海外的扎夫特直升机。从机舱探出身子的伊扎克认出他的身影,开口就是一阵好骂。
“你搞什么!还有脸回来啊!”
骂归骂,当他发觉阿斯兰一只手吊着三角巾后,还是跪在舱门伸出手去扶他一把,帮他登上机舱。
“……我打倒了‘强袭高达’。”
两人错身时,阿斯兰疲倦的低声说了这么一句。原以为伊扎克要说气话,却见他突然咧嘴,露出一个啼笑皆非的微笑。好像他真的一直在担忧自己的安危似的——阿斯兰茫然的这么思索着。
脑子好像一点也不动了,自己之前到底在干什么啊——?
“你杵在这干嘛?还不滚去躺着!受伤的人可是你啊!”
伊扎克凶巴巴的吼着,装作不情愿的模样,帮阿斯兰躺进直升机里的简易卧铺。渐渐沉入睡乡之际,阿斯兰一面仍想着,说不定真的是梦。伊扎克会关心自己,除了作梦也不会是别的了。
对,是梦就好了。最好一切都是梦……
白冷海面上,雪白的战舰投下漆黑色影子,正向陆地驶近。
地球联合军统合司令总部“JOSH-A”——“乔舒亚”,就位在极北之地,阿拉斯加的育空河口附近。从地表看不见它的全貌,因为总部大部分的设施都隐藏在育空河的地底下。
在这片北国大地下,有个人为凿穿的空洞,在其中央浮着一座大型的人工地基,上下和外缘部的岩盘间则有无数的悬吊装置接合。因此地表的动态几乎与内部的这座地基无关;地震自不消说,就算受到核弹直接攻击也不受影响。人工地基上有高楼大厦林立,这些都是军方的机构,外面的阳光透过光纤映照进,与地表任一处市区毫无二致。不论规模或外观,这里都不像是个建设在地底空洞中的城市。
这就是“JOSH-A”——地球联合军的统合最高司令部。
在航管的引导下,满身疮痍的“大天使号”开进一片巨大的瀑布。藏在瀑布后面的主闸开启,缓缓将庞然船身收纳其中。
在地底深处的一室中,大型屏幕逐一映出这整个过程。
“——‘大天使号’啊……。总算到这儿来了……”
一名将官喃喃自语道。他的语气听来倒像是有些困扰,不像是为友舰的平安归来而感到宽慰。
“大概是哈尔巴顿的执着在保护它吧?”
有人提起这位已经亡故的将军之名,立刻引来另一个揶揄的声音答道:“真的在保护它的可是个调整者小孩唷。”
“别说得那么直接嘛,撒扎兰特上校。”
应声的这人对那名上校摆了一个苦脸。屏幕画面此时已经切换,映出一份军方的制式文件。
“——算了,临到最后一刻,‘强袭高达’跟那个驾驶员都MIA……这该怎么说呢……算是幸运吧。”
屏幕中的文件上有基拉•;大和的名字,上面盖着一个大大的MIA印记。
“GAT系列即将成为我们的主力前锋机,要是——还得让一个调整者小孩去操纵,还像什么话……”
唤作撒扎兰特的那名将官如是说,其他人也点点头。
“的确是啊……”
“那就等于摆明了要大家看着,我们毕竟还是敌不过那帮人嘛。”
“所有的技术都已经传承下来,并做了更一步的发展。——下次一定要让它适合我们。”
配合着撒扎兰特的话,屏幕的画面渐次切换,映出一架又一架的MS和规格。背部装载了两门巨炮的机体将如何活动;另一架背负着甲壳般的机体,又将如何展现可变性能;还有装备了三角翼的机体——“——你怎么跟阿兹拉艾鲁说?”
一名将官问道。撒扎兰特回答。
“问题都由我们这里做修正——我是这么说的。”
他将文件放在桌上,做了一个得意的笑容,握起十指。
“一切都只是运气不好啊。——而且我看……接下来发生的事恐怕也是……”
在场的将官们听见这番话,纷纷严肃的点头。
这些人此刻早已忘记,印着少年之名的文件象征的是一个生命——最后,撒扎兰特喃喃道:“——都是为了还我蔚蓝纯净的世界……!”
“传令!作战统合室呼叫第八舰队隶属舰‘大天使号’!”
静静停泊在“JOSH-A”船坞中的“大天使号”接获总部传令官的通讯。玛琉立正行举手礼,接受传令。
“军司令部威廉•;撒扎兰特上校指示:诸位历经长途奔波及激战的辛劳——”
传令官例行公事地逐字朗读传令文书。
“——基于听取事态简报之必要,贵舰乘员在接获进一步指示前,必须保持现状在舰内待命……”
玛琉一时没会意过来,不假思索的反问。
“——保持现状……是指?”
传令官冷冷的点头。
“对。我们收到巴拿马进攻的消息,现在也忙得不可开交……。哎,总之你们先休息休息吧。”
最后那句话应该出于他个人的亲切吧,只不过语气依然淡泊得感觉不出温度。话一说完,通讯就被切断了。玛琉和娜塔尔不解的面面相觑。
向阿拉斯加报到——他们一路孤独的奋战过来,所为的就只有这个目标。如今好不容易抵达了目的地,受到的却是这种待遇——倒不是想受到盛大的欢迎,只是该有个最起码的正式报到手续才是。至少,他们最初的任务只是将这艘战舰送到总部,原以为上级会立刻指示谁来接管的。
扎夫特的巴拿马攻略战迫在眉睫,总部这里或许真的忙成一团,无暇顾及“大天使号”的事情;可是也正因为情势紧张,这艘新型舰拥有的数据重要性不也更高吗?
忍不住心中的焦燥,玛琉不禁埋怨了一句。
“看来——哈尔巴顿提督的话是真的了……”
“啊……?”
娜塔尔望向她,似乎也想起故人的话,表情复杂起来。
——战场上死了多少士兵,那些人根本只会从数字去看!
玛琉回想起老长官的语气是多么的不耐与焦急,也觉得心情有些沉郁。
因这艘船而受到攻击,以致于毁灭的“海利欧波里斯”、“阿尔缇米斯”,到第八舰队等,在难以计数的牺牲后,今天他们才能平安抵达总部;其中甚至还包含了两个尚未成长的少年——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才来到这里,究竟有没有意义?他们一直以为,只要让总部看见这艘船带来的数据,还有如今已损失的新型机动兵器“G”,上级一定会认同它们的效益。但在面临如此冷淡的对应后,别说是递交战斗资料了,就连上级是否会有效的运用这些兵器,似乎也不必指望了。
要是这样——那么之前的那些战斗,到底还有什么意义呢……?
阿斯兰怔怔看着窗外。又一架运输机抵达,舱门开启,“萨伍特”和“基恩”从里面走了出来。
在卡潘塔利亚的扎夫特军总部里,“割喉作战”的准备工作紧锣密鼓的进行着。这场作战行动的目的,是要夺去地球联合军方位在巴拿马的最后一处质量投射装置,因此来自各地、甚至是宇宙的MS及战舰都已往卡潘塔利亚集结。阿斯兰正在基地里的病房疗养,因此得以窥见这副忙乱的景象。
只不过,他的绿色眼眸并没有真正看着这一切。
敲门声响起,他反射性的往房门看去。
“我是克鲁泽,我要进去啰。”
房间打开,金发的长官走了进来,阿斯兰却还在发愣,好几秒都没反应。
“……队长。”
迟了一会儿,阿斯兰才想起自己该对他表示敬意,立刻起身想要敬礼。克鲁泽见状便制止他。
“不用起来。”
“……对不起。”
无意间,心底涌现一阵痛楚,阿斯兰坐在床上低下了头。为了尼高尔——克鲁泽托付给他的士兵,他却让他战死了。不仅如此,堤亚哥失踪,友军的搜索也毫无消息,自己又弄丢了座机,都令他感到万分歉意。
可是,克鲁泽看来却是神采飞扬。
“不——我听过报告了。你做得很好啊。”
“不……”
“我没有及时做出应对,也有不是之处啊。……的确,这样的牺牲是很惨重,但也无可奈何……”
克鲁泽站在病床旁,语气格外温和。
“——毕竟对方是那样棘手的强敌啊。你的那个朋友。”
阿斯兰驼着的背猛然一震。克鲁泽停了下来,似乎在感受他的痛苦,过了一会,才继续流畅的说道:“我知道这一仗令你很不好受,不过——米盖尔、尼高尔、巴尔特菲卢特队长……还有许多士兵的性命都断送在他的手里。你今天能够打倒他,祖国对你的本领也做了高度评价哦。”
他倾下身子,在阿斯兰的耳边轻声说:“听说要颁发星云奖章给你耶。”
“——啊……?”
奖章——?获颁奖章?是怎么回事?
“还有——就我个人而言是很遗憾,我这趟也是来传达,从今天起,你将转调到国防委员会直属的特务队去服务。”
“怎么会……队长……”
阿斯兰有点不知所措。这样的派令是晋升之意啊。他这才明白自己是受到了军方的赞扬,却只是胆怯的缩起身子。
克鲁泽大抵也猜到他的窘惑,便露了一个激励似的笑容。
“阿斯兰,你现在可是最顶尖的战士哦。——你就要变成最新机种的驾驶员了。听说祖国也希望你尽快回国,好去领取你的新座机呢。”
“可是……!”
——我不懂。这人在说什么啊?
阿斯兰一头雾水的望着长官——不,从今天起已不再是长官了。
奖章?顶尖战士?
他在说什么?害得尼高尔横死沙场的自己——亲手夺去朋友性命的自己——为什么?
阿斯兰还在困惑之时,克鲁泽又唐突的问道:“令尊当上评议会的议长,你听说了吗?”
“啊……是。”
经他这么一说,阿斯兰想起好像听某个医疗人员提过。又像是父亲直接传来的短讯?他也记不清楚了。
“萨拉议长由衷希望能尽早结束这场战争。”
阿斯兰的脑子几乎被问号烧得过热,听见这句话时才冷却下来。
“——真的是,真希望这种战争能快点结束啊……”
战争的尽早结束——是啊……
阿斯兰再次垂下头去。
当初,他也只是为了让这场战争能早一日结束——为了保护祖国——才投身战场的。
“——为了这个目标,你可要再接再厉啊。”
克鲁泽最后说了这么一句,满怀关切似的俯看着阿斯兰。
为了这个目标,士兵们该做的事,就是在战斗中打倒“敌人”——就是这样。所以……打倒“敌人”的自己,的确做过值得嘉许的行为。
阿斯兰愕然的低着头,看着自己垂在床铺上的手出神,甚至没注意到克鲁泽走出病房。
——他的理智导出那样的结论,感性却无法接受。
值得嘉许的行为?——那也算?
野兽般的咆哮、一味的击杀和缠斗。对手还是和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这一刻,当时情景猛然鲜明的涌现,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全身止不住的颤抖。
基拉——!
想起自己当时是怀着何等恨意的叫着这个名字,为了夺去他的生命,又是多么凶残的向他逼战;甚至不计一切代价,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就为了杀死他。——那会是自己?
在一切都结束后的如今回想当时,他只觉得彷佛像一场恶梦。
然而,那不是梦。就是这只手,当时为了结束一切,确确实实地按下了自爆装置的启动钮——为了夺去基拉的性命——阿斯兰激动的喘着气,下意识的紧抓着床单。
——对……我已经……杀死了基拉!
这个事实如今才直接打击着他的自我意识。先前那份挥不去的茫然感一直阻挡着,却到此刻才烟消云散,让残酷的记忆堂皇入侵。
——可是……为什么我还活着?
为什么留下这条命,还要被授与奖章、被军方捧得像个英雄人物?
——不该是这样的……
再多的后悔都已经太迟。
他的这只手,已经按下了那个杀死基拉的按钮——
“奥尔巴尼妥协案……这时候还把它搬出来谈做什么?”
坐在新职席上的帕特利克•;萨拉揶揄也似的说道。
“‘割喉作战’可都已经通过啰。”
“我的用意当然不是要大家照单全收。”
脱下了议员服的西盖尔•;克莱因反驳道。
“只是战争一定会造成人力与财力的牺牲!要是能够避免,为什么不努力去做!”
“plant”艾普立留市的最高评议会议场中,各议员和已经将议长宝座让给帕特利克的西盖尔•;克莱因到齐了。
克莱因的一片挚诚并末温暖议场内冷漠的空气。帕特利克就任议长后,推动“割喉作战”的激进派已经成为议事主张,使他的势力已大不如前。爱莎莉亚•;玫尔——伊扎克的母亲——嘲讽地歪嘴一笑,冷冷的将文件推回去。
“就算如此,这里面的谈和条件也太可笑了!好像他们已经赢了的样子!”
她所言不差。所谓的“奥尔巴尼妥协案”,是联合军方在“乌洛波罗斯作战”发动后提出的一份谈和条件。眼见扎夫特的侵攻主要是MS.地球又摆脱不掉中子干扰器的影响,自然人们察觉情势对自军不利,便在仓皇之际提出这么一份文书,内容上却几乎无“妥协”两字可言,充其量只做到了认可“plant”某种程度的自治,其余的部分——例如列入理事国的管辖下,全和开战前一样。根本是片面的要求。
“一开始就这么吹毛求疪,还算什么谈和!”
克莱因派的艾琳•;卡纳巴辩驳,微卷长发披肩的她,拥有综合情报学博士学位,担任外交委员。
“他们选这种时候提这个,根本只是争取时间的伎俩!”
海曼•;古鲁德单刀直入的骂道。主修政治学的他是个三十出头的黑发青年,既是国防委员之一,也是萨拉派的狂热拥护者。
虽是狂热,他的看法却一针见血。联合军方分明是为了“割喉作战”的燃眉之急,才又将这份妥协案翻出来延缓侵略的脚步罢了。偏偏可笑的是,若真想达到这个目的,也该放点“政见性的牛肉”去吸引他们上勾才是。是那帮自然人愚蠢到没想到这一点呢?——还是此份条件已经到了军方退无可退的让步了?
“——奥尔巴尼也不可能完全整合或代表理事国阵营的所有声音吧?不具代表性,那还谈什么谈?”
爱莎莉亚不屑的如是说,议场内顿时充满赞同的声音。
“那么!我们从此就要舍弃一切言辞,只用枪炮去争取和平吗?”
克莱因沉痛的责难道。
“——我们的文化有那么原始吗?”
此话一出,全场中也有人露出愕然的神情。这些反应却被帕特利克接下来的一席话给掩过了。
“克莱因前议长大人,您这话未免言过其实了……”
他站起来,带着一丝优越感,看着被自己踢下台的政敌。
“我们只是代表民意的公仆。个人的情绪化发言,还请您节制。”
“……恕我失言。”
克莱因神情凝重起来。被他说成这样,他也无从反驳。毕竟,现在的国民选了帕特利克做为新任议长。换言之,也等于是认同了帕特利克的主张和作法。
不论如何,奥尔巴尼所提的这份妥协案,看来只是徒然加深两个阵营间的鸿沟罢了。
帕特利克又以殷勤的口吻向克莱因劝说:“您所提的宝贵意见,议会非常感激,并且郑重接受。——不过,接下来就该让我们现任的最高评议委员会检讨了。……至于来访的使者马尔奇欧导师,还请您代为致意。”
“……我知道了。”
克莱因站起身,再一次环顾议场内的众人。
“但愿各位能眼光放远,选择正确的路——”
说完,他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议场。当他脚步沉重的走下通往大厅的楼梯,无意间被装饰在中央的一块巨石所吸引,停了下来。
“Evidence01”——看在这个异星的生物眼里,我们不知是什么样子。
只不过有些微乎其微的差异,同源同种的生物竟至分裂成两个阵营而战;这块石头中的有翅生物,大概会觉得不可思议吧。
还是说——在银河远方的某个星球上,他们也同样的在自相残杀……?
“阿拉斯加的基地结构,据说能承受直接的核子攻击……”
一艘潜航在深海的潜水母舰简报室里,劳乌•;鲁•;克鲁泽对着一班年轻士兵们说道。
“——虽然现在是派不上用场了……反正扎夫特也不打算发动它。”
他身后的屏幕正大大的映着北美大陆,闪着红光的一点便是他们的目的地。那儿是大陆的北端,育空河口附近。
“若要进攻,只能说没做点准备是进不去的,但因为我们必须持续掌握敌军总部的情报……”
克鲁泽流利的解说。这些被赋以特殊任务的情报兵也都极为认真的听着。
“不过,这一趟侦察行动属于特殊任务,我们都必须严守秘密义务。——若想跟谁说起这趟冒险奇迹,可得等战后才行哦。”
“是!”
士兵们听见长官这道半开玩笑似的命令,有人严正的应诺,有人则苦笑着点头。看见这帮部下的表情,克鲁泽忽又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
“——情报这种东西,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它会从什么地方泄漏……”
“米丽雅莉亚……”
看着摆在眼前的餐盘,米丽雅莉亚已经呆了好一会儿,连手也没伸出去,一旁的赛伊忧心忡忡的叫了一声。
“你也多少吃一点嘛……”
自从抵达阿拉斯加基地后,米丽雅莉亚就越发阴郁,一天天憔悴下去。赛伊总是设法振作起她的精神。
“来嘛,米莉,你不是很爱吃优格吗?至少把这个吃掉……”
一向开朗明快的她,如今面色苍白,衬得黑眼圈格外明显。眼见她毫无反应,赛伊担心得不知如何是好。
“要不然……我看你晚上也睡不好吧……”
赛伊越说越小声。这时,一群整备士喧嘈着走进餐厅。
“——几时才要发登陆许可给我们啊?”
“进总部基地五天了还没下船,真是有够离谱。”
他们一面享用饮料,一面高谈阔论。
进入“JOSH-A”已经五天——琉玛频频询问下一步指示,上级却仍旧是那一句“舰内待命”。乘员的不满之情日益升高。不管他们今后将接受何等安排,会想离舰去吸吸外头的空气也是人之常情。要是能够外出,或许米丽雅莉亚也能改变一下心情——想到这个组织竟一点也不为基层着想,赛伊也不由得生起气来。
“——说要叫我们干活……但只剩一架‘空中霸者’能干嘛……”
整备士无心谈起的那个名词,令米丽雅莉亚的背脊一震。
“……要不要修理那架回收的‘暴风高达’哪?打发时间也好。”
“调理敌机干嘛?”
“可是那本来是我们的东西耶。”
“哈哈,这倒是。”
“不过,修好了也只有调整者能操纵不是吗?——”
他们旁若无人的继续聊着。赛伊发觉米丽雅莉亚开始不停的微微颤抖,连忙把餐点放回柜台,拉她离座。
“米莉,我们走吧……”
米丽雅莉亚硬梆梆的跟着站起身,随赛伊走出去时,整备士仍没注意到她的情绪,依然谈论着战机的话题。
“——唉,会驾驶的人已经没了……”
连赛伊都想捂起耳朵。就在米丽雅莉亚几乎是让赛伊半撑半架着走在通道上时,她低低的哭了起来。像是被她的情绪感染,赛伊的眼眶也湿了。
——托尔不在了……基拉也不在了……
胸口的这个大洞,好像再也没有人能填补。
这时,走道一旁有人叫住他。
“赛伊……那个……”
那是个忸怩而娇媚的声音。赛伊顿时感到背脊一僵,随即强自镇定下来,转过头去。
芙蕾站在那儿,脸上带有那副寻求依赖的表情。这个他曾经爱过的少女,剎那间又令赛伊的心底涌现热意,但那却很快地被后悔打消。
“——干嘛?”
听出他的疏离,芙蕾似乎有话要说,但就在此时,一只绿色的鸟儿飞过走道,拍着翅膀停在赛伊的肩头。这是基拉的电子宠物。芙蕾看见小鸟,剎时愣住了。
“小鸟?”
小鸟旋又飞起,好像要落到芙蕾那儿去。
“——不要!”
她吓得挥动双手,差点拍落小鸟。
“别这样。”
赛伊制止她,只见小鸟趁隙逃出,沿着通道又飞不见了。芙蕾的脸色发白,像是见了鬼魂似的伏在墙边。看见她这副模样,赛伊也免不了兴起一丝同情,但他还是按捺着寒了声音说道:“……如果不急,等会儿再说好吗?”
“赛伊……”
芙蕾睁大了眼睛,看得出她十分错愕。赛伊装做视若无睹,扶着啜泣的米丽雅莉亚继续往前走,然后在医务室前停下。
“你进去等我一下……。我请医官开点药给你吧,至少睡一下……好不好?”
像在对一个年幼的孩子说话,赛伊推着米丽雅莉亚进了医务室,他自己则留在门外,待门关上后,才转过身去对芙蕾问道:“……找我什么事?”
“……什么……什么事。”
他的冷漠神情,让芙蕾满脸不解。
“托尔不在了……基拉也不在了……大家都很难过……”
赛伊别过脸去。
“……我也很难过。”
芙蕾惊讶的看着赛伊,这个反应却令他感到一丝烦燥。
“所以我……现在也没办法给你什么安慰……”
忍着烦燥,他尽可能小心措辞。
“抱歉了……你去找别人说吧。”
这话里仍有避不掉的刺。他觉得芙蕾并不在乎对象是谁,只是因为基拉不在了,她才要找个代替品以寻求保护罢了。
现在的赛伊已经明白,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芙蕾彷佛不敢相信的样子。看来她压根儿没想到会被赛伊拒绝。她若存着这种念头,不就等于认为自己并不会为基拉的死而悲伤吗?这一点又令他不悦。
的确,赛伊曾希望基拉死掉。因为恨他夺去了芙蕾——他真希望他不要回来。可是——苦涩涌上喉头。赛伊毅然掉头转往医务室,不愿再谈下去。眼看他就要走开,芙蕾又拉高了声音叫住他。
“赛伊!——可是,其实我……!”
“芙蕾!”
——别再说下去了!
没顾虑到赛伊的心思,她还是说:“你应该也知道呀!其实我对基拉根本是——”
“好了,够了没有!”
赛伊怒喝了起来。
“你根本就是喜欢他!”
“不是的!”
芙蕾尖声叫着。
“哪里不是!”
感觉到自己超乎意料的愤怒,赛伊一语道破这个事实。
“一开始是怎样我不知道……可是,那家伙一向温柔……”
他回想起基拉的脸,每当他们眼神交会。基拉总是悲伤的别过视线,赛伊一直认为自己是被害者,其实基拉也是另一个受伤的人。想到自己竟偏狭得容不下他,赛伊现在有些懊恼。
“——所以……因为他就是那种人……!”
基拉是个温柔的人,也许他早就明白芙蕾心中的想法。可是他仍对她一样珍视、一样呵护,努力保护她——而后——战死……!
可是……!
“不是的—!”
芙蕾仍然哭丧着脸,死命的摇头否认。
“不是……不是的……!”
可是这个芙蕾,却想否定那一切……?
赛伊越发觉得心有不甘,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这么一来,基拉未免太可怜了……!他拼了命去保护,竟然落到这种结果!
可是……他自己就有资格去指责芙蕾吗?
他也曾经希望基拉去死。
乘员们好像已经将基拉的死抛诸脑后了。被他们两人的死吓着的卡兹,现在满脑子只想着快点下船。
基拉用他的一条命换来的,就是这种结果?
可怜的基拉。那么善良,那么有本事、有力量——那家伙的一条命,比我们这些人都更有价值的……
就在这时,医务室里传来一个重物掉在地上的巨响。
——米丽雅莉亚……?
他连忙打开门。
米丽雅莉亚踏进医务室后,门就关上了。
诊疗室里没半个人影。看来医官外出了。赛伊说要等他,那就等吧。米丽雅莉亚茫然找了张椅子坐下。瞥见敝开的抽屉里露出一把手枪,她也只是望着,好像没看进眼里似的。
“喂,医生啊!”
身后突然响起一个粗鲁的声音,吓得她差点没跳起来。转身一看,布帘后的诊疗床上似乎躺着一个人。
“……咦?”
看见是她,那个人倒像是十分意外。米丽雅莉亚见过这个人。她倒抽一口冷气,大大的退了一步。
黝黑的皮肤配上一头金发,那个嘲讽的表情,年纪和她差不多——就是他们在通道上看过的“暴风高达”的驾驶员。那个敌兵。
少年板起了脸孔。
“干嘛,你那什么样子?”
米丽雅莉亚的双脚抖个不停。跟敌兵靠得那么近,屋里又只有他们两人,她当然害怕。对方是一个调整者,谁晓得他会做什么。
扎夫特兵见她这副模样,神情不悦地吐出一句。
“我可怕啊?奇怪啊?放心啦,铐得好好的啦!”
他故意扭过身子,让她看见自己反铐在后的双手。再开口后又是一句挖苦的话。
“怎么搞的……你还在哭啊?”
少年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嘲弄完又自顾躺回诊疗台上。
“你这种家伙怎么会坐上这种战舰啊?既然怕成那样,还当什么军人!”
米丽雅莉亚原本只是为了面对异类时的恐惧感而一味退缩,经他这番讥讽,却觉得那份恐惧不翼而飞。
“唉唷—,难道是你那又笨又没用的自然人男朋友死啦?”
听见这一句充满侮蔑的揶揄,怒火更上心头。
又笨又没用——看在这个调整者眼里,托尔的性命就只有那样而已——?
剎那间,先前的满心恐惧都化成愤恨。
——就是这家伙……!都是他们……!
她抄起搁在办公桌上的手术刀,恶狠狠地刺向躺在床上的敌兵。
——要是没有这些人!托尔就……!
“——?”
扎夫特兵应变力毕竟非同小可,他迅敏地避开了已经狂暴不可遏的怒刃。这份能力也一样可厌。
“呼……唔唔!”
米丽雅莉亚流着眼泪,仍然拿着刀猛刺那名敌兵。
“你干嘛啊!喂!”
少年的眼中闪过恐惧。
“哇啊——!”
他躲开了米丽雅莉亚的纵身一扑,两人却一起滚下了床。这时医务室的门打开,冲进来的赛伊惊讶得呆住了。
“米丽雅莉亚!”
眼见她还在挥动着刀子,赛伊跳上去抓住她。她发疯似的使劲挣扎,又哭又叫。
“放开我!”
“冷静点!米莉!”
跟着赛伊跑进来的芙蕾,也在门口愕然停下了脚步。
“托尔……托尔都不在了!”
米丽雅莉亚扯着嗓子尖叫道。
“为什么这个人……这种家伙还会在这里?”
像是呼应她的怒气,只见跌坐在地的扎夫特兵双肩一震。他的额角流下一道鲜红的血,沿着脸颊滴落。
“为什么……是托尔……?”
高举的双手失去力量,明亮的小刀滑落到地上。攀着赛伊,米丽雅莉亚嚎啕大哭起来。
“托尔已经不在了……为什么……!”
半撑起身的扎夫特兵神情僵硬,看着米丽雅莉亚泣不成声,不同于刚才的恐惧之情布满他的脸。
这时,却有另一个人静静采取了行动。芙蕾从半开的抽屉里取出手枪,直挺挺的举向前方。她的脸上写满黑暗的憎恨,表情几乎扭曲。
“芙蕾……?”
听见赛伊高喊,又看见枪口闪着沉重的光,以及少女那张流露不祥之气的脸庞,米丽雅莉亚睁大了眼睛。
“什么调整者……!”
芙蕾尖声叫着,扣着扳机的手指一用力。
“——你们都该去死——!”
这几个字听得米丽雅莉亚为之一惊,二话不说便向芙蕾飞身扑去。枪声响彻这间小小的医务室,子弹射破了天花板的灯罩。碎片纷纷落在横躺的两名少女身上。
米丽雅莉亚趴在芙蕾身上,依旧哭得抽抽噎噎。枪响声还在她耳里回荡,又听得芙蕾咆哮起来。
“你做什么!”
米丽雅莉亚好不容易才爬起来,双脚却使不上力,只能就这么瘫坐在那儿。
“干嘛妨碍我?你自己不也想杀了他吗?”
芙蕾的话也有几分是对的。刚才紧握着那把手术刀时,米丽雅莉亚满脑子只有对敌兵的憎恶。自己明明想杀他,为什么又保护他?
“你不也恨他吗?恨这家伙!”
米丽雅莉亚睁开满是泪水的眼睛,看着咆哮的芙蕾,不自觉的轻摇着头。
“——恨这些杀死托尔的调整者啊!”
——不是的……!
米丽雅莉亚仍旧哭着摇头。
看见芙蕾那张写满憎恶的脸时,她感到一阵惊愕。
自己刚才一定也是同样的表情。
——什么调整者,全都该去死!
可是……那么基拉呢?基拉也是调整者。可是失去了他,自己也一样伤心。
“什么嘛……你还不是一样……!”
芙蕾的叫声激荡着她的耳膜。
“你还不是跟我一样!”
“我不是……!”
米丽雅莉亚继续摇头,好像在帮自己否定,让自己明白这一点似的。
“不是的……我……”
芙蕾自从父亲死去后,整个人就像变了一样。她仍然仇视调整者……便为此玩弄基拉、伤害基拉——虽然谁也没说出口,米丽雅莉亚却隐约感觉得到她的意图。
——失去了基拉,芙蕾应该也很伤心才是——所以她才会拿枪对着这个扎夫特兵——但她让那份悲痛全被对调整者的憎恨给取代了。那是不一样的。
到底哪里不同,米丽雅莉亚也搞不清楚。只是眼前的这个敌兵已经流血了。他流的血,和自己的颜色并没有不同——让他受伤的,却是米丽雅莉亚自己。
伤害他、互相残杀——不是那样的!我想要的并不是那样!
“不是的……!”
哀悼死者和憎恨敌人,是两回事。
蜷缩在地上,泪水仍止不住的流下,米丽雅莉亚却清楚的感知这些思绪。
——我不要变得像芙蕾那样。
“我们不该把俘虏放在医务室里那么久的。”
走在通道间,娜塔尔语调冷静的对着玛琉说。她做这类公务上的纠举与弹劾已是家常便饭,玛琉一面听得厌烦,一面走在她前面。
“更不用说那里居然空了那么久没人看守……。先前的战斗让士兵们也都心浮气燥,我们应该体认,会发生那样的意外也是难免的。”
“是啊。”
入港至今,他们整整待命了五天,上级却什么指令也没下达。为此感到压力或郁闷的当然不会只有玛琉一人。这次的事件或许就是出于同样的情绪爆发。
不过,对于那名俘虏,真的是玛琉疏忽了。进入阿拉斯加的同日,她以为总部会派人来带走那名敌兵,于是仅为了替他治伤之便而指示将他置留在医务室,此后就没再动他。话说回来,船上有敌兵俘虏,总部却没有做任何指示,未免太不寻常。
“——就算是情绪问题,那样疏于看管,简直像叫俘虏光明正大的逃走不是吗?”
“是啊……”
一如往常,娜塔尔说的都是大道理。人要是都能像她那样过日子,这个世界不知会有多么单纯明快。遵从命令、格守规则,只为求胜而思考,其它的一切都舍弃。
可是,自己做不到。
“这件事大概也得报告上去……”
听见这话,玛琉无所谓的摆摆手。
“好啊,这个也加上去吧。”
“舰长,”
娜塔尔大概以为玛琉的无可不可是在取笑自己,不由得提高了声调。
“我完全没有基于个人情绪去责难您的意思!”
玛琉转过头去,看见娜塔尔似乎心有不甘,严峻的脸上多了几分不耐,不禁莞尔。
想来也是。但是真要说起来,她倒宁可接受对方出于个人情绪的指责呢,那样还比较容易反应些。
“——我想说的,对我们而言,纪律是很重要的。就算是战时任命或紧急事态,这一点也不能改变!”
“我知道呀——不过,就算我想这么说……”
玛琉的回答不够明确,听得娜塔尔一双柳眉直竖。
“——军人要接受严格统制,需要能迅速执行长官命令的士兵,也需要足以洞悉局势、下达明确判断的指挥官,否则不管在何种编制下都无法致胜或生存的!”
“就算我知道……”
玛琉苦笑,看着娜塔尔。
“……做不到还不是一样?”
娜塔尔的话和军事教官所说的教条如出一辙。然而当自己实际上坐上指挥官的位子时。她却发现那是不可能做到、甚至也不愿意做的。照这么看来,自己大概不适合当指挥官吧。
她的副官总是拿一双不满的眼神看她。也许就像娜塔尔自己说的,她并不是讨厌自己,只不过觉得这位长官办事不牢,常让她这个做副官的看不顺眼吧——“……我想你是很清楚的,我不是那块材料呀。”
“舰长,我……”
玛琉已经一语道破,反而令娜塔尔有些心虚。玛琉举起手没让她再说下去,只是微微一笑。
“放心吧,娜塔尔,‘我知道’的。”
她知道她对长官的批判,并不是出于个人的情感——“……发生了这么多事,我还是很感谢你,真的。”
说么说完,只见娜塔尔投以怀疑的眼光。这不是讽刺,是玛琉的真心话。她们之间时有冲突,但若少了这位副官,一行人是绝不可能走到今天的,这一点玛琉也明白。她想,也许是自己卑鄙,她无法贯彻的冷酷决断就推给娜塔尔,免得脏了自己的手。这点程度的自我批判,她还做得到。
“——你一定能做个好舰长的……”
她又向她笑了笑,娜塔尔的神情有些困惑。这个令玛琉意外。她还以为娜塔尔会欣然接受这句恭维呢。
虽然相处了这么久,玛琉倒也知道自己绝不可能非常了解对方。想到这一点,她不禁有些遗憾。一路走来,她总是认为这位副官是个不知变通、思想顽固的人,所以大多与她保持距离,但也许她这个人甚实还不错,值得玛琉努力去接纳、去近距离交流呢。真希望有机会在非任务的场合中与她好好聊一聊。
话说回来,要是真的这么提案,搞不好会被娜塔尔一口回绝就是了。
好几天没穿制服了,骨折的伤臂还没有拆除绷带,只好任那只袖子空荡荡的飘着。阿斯兰格外温吞的提起行李,走出病房。夕阳照进走廊上的窗子,将长长的通道染上几许怀旧的黄彩。走廊中段有个人影,动也不动的靠在墙上。
有一个人站在那儿——伊扎克.玫尔知道阿斯兰走出来,眼也没抬一下,一副漠不关心的神态;不过,谁会没事站在那里?除了等阿斯兰,也不会为了别的。正像是伊扎克特有的臭脾气。阿斯兰偷偷忍住笑意,朝他走去。
等到阿斯兰走近,伊扎克才放下交叉的双臂。站起来面对面看着他。两名少年默默相视了一会儿。
——只剩我们两个了……
失去了拉斯堤、米盖尔、尼高尔,堤亚哥也下落不明。
而今,自己也要离开了……
伊扎克瞪着阿斯兰,没好气的凶了一句。
“我马上就会赶上你的。”
这话倒像是个劲敌会说的。阿斯兰嘴角微扬,对方大概以为那是在嘲笑他,端正的脸立刻皱起眉头,又别开眼神。
“你这种人居然进了特务队……!”
阿斯兰放下行李,伸出手去。伊扎克低头看着他的手,有些不解。
“……之前很多事情,不好意思。这段时间……谢谢你……”
本以为伊扎克会置之不理,没想到他竟默默的握住了阿斯兰的手。看得出他极力做出冷淡的表情,握着的那只手劲却强得要发疼。从来没发觉,这个少年竟是个如此重情重义的人。
或许是一再的冲突、失去朋友,进而开始分享相同的伤痛后,他们才变得有些了解对方。阿斯兰觉得,这像是不幸中唯一的幸运之事。
“……再见。”
感觉到眼眶一阵热,阿斯兰依依不舍的松开了手。当他提起行李要走开时,却见伊扎克突然一转头,又说:“下次我一定要叫你当我的部下!”
狂妄的口气一点也没变,不过,现在的阿斯兰已经能体会这些话里的朴拙暖意了。
“——在那之前,不准给我死哦!”
跟着的这一句话,却让阿斯兰良心不安起来。自己真的有接受他这番关心的资格吗——如此怀疑着,他还是点点头。
“……我知道。”
就这样,两名少年分别了。
下次再见面,会是什么时候——那一天究竟会不会来,谁也不晓得——
玛琉等人集合在简报室里,向走进室内的将官们敬礼。
“我是军司令部的威廉•;撒扎兰特上校。”
在正中间的位子坐下的那名将官,一面将文件扔在桌上一面说道。
“各位及第八机动舰队‘大天使号’的审议与指挥,将全部由我负责。——坐下。”
他语调平淡的说完,乘员们依言就坐。“大天使号”的主要军官与下级军官全都到齐了。
“——航行数据已经从导航系统中撷取出来,正在分析……你们的战绩可真壮观哪,玛琉•;拉米亚斯舰长?”
这话听得出有明显的嘲讽之意。一场审查会的开场连句辛苦了的慰劳也没有,玛琉的心头涌现不解和强烈的反感。
“那么……接着我想听取各位的详细报告,以及针对各事件的证词。”
撒扎兰特的言辞和神态看不出一丝情感,只是径自漠然的进行议程。
“此外,这场审查会依照军法会议原则进行,所有的发言都将受记录并以公文呈报。出列席者请据实以告。”
说到这里,他才第一次抬起眼,看着玛琉。
“……可以吗?”
“是……”
玛琉生硬的点头。
“那么首先,档案一——扎夫特军奇袭‘海利欧波里斯’时的情况……玛琉•;拉米亚斯——当时为上尉——先从你开始吧……”
“是。”
玛琉起立,开始报告。回忆遭受奇袭当时,自己为保住“强袭高达”而坐进驾驶舱,遇到碰巧在场的基拉•;大和,又让他同乘紧急避难——现在回想起来,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名少年,如今也已不在人世间……
唐突地,撒扎兰特打断她的报告,径自问道。
“——那么,你在当时便已对这名少年——基拉•;大和是否为调整者身份一事,起了疑念?”
“是……”
玛琉点点头。
“就算他是工业学院的学生,但在面对一架陌生的机体——还是我军重要机密的X系列——能在极短时间内洞悉其操作系统进而改写,绝非普通小孩能办到的。我立刻怀疑他是否为调整者。”
“嗯……”
撒扎兰特好像不太满意。
“那……当你亲眼看见他的能力时,有什么感想?”
听不出这个质问的意图,玛琉犹豫。
“只觉得——令人惊异……”
“哼!”
听着她略带踌躇的回答,撒扎兰特皱起眉头,继续说道。
“——但在未与总队取得联系之际,躲过了佛拉达少校之追击的扎夫特MS侵入了殖民卫星。不幸的是……‘强袭高达’就在此时落入一个毫不知情的平民、而且甚至还是一个调整者小孩的掌握中,而你当时未能充分控制全局。是吗?”
“不!当时的情况——”
穆很快的站起来表达抗议。
——不幸?
玛琉觉得这两个字有待商榷。因为她自己从没这么想,甚至抱持完全相反的印象。的确,在“海利欧波里斯”发生的种种可说是不幸,但没被夺走的唯一一架机体因偶然而得到基拉的驾驶,应该说是侥幸才对——否则,“强袭高达”只怕也落得与其他四机同样下场,或甚至当场就被击毁了。她不认为自己能独力守住。
“现在只是进行事情确认。佛拉达上校,希望你不要发表私人见解。”
撒扎兰特朝起立的穆瞥了一眼,语带叱责。穆显得一脸不甘,但还是坐了回去。
“——扎夫特的MS进攻到殖民卫星内,致使基拉•;大和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发射了320mm超高脉冲炮‘炎神’,虽然成功的使敌MS撤退。却令‘海利欧波里斯’结构体造成莫大损害……”
玛琉皱起眉头。怎么想,这些话——还有这场审查会的目的,都教人摸不透。
“……此外,此举对扎夫特军奇袭部队造成危机感,因此可说促成了敌军再次进攻殖民卫星。”
听到他这么说,穆又站起来反驳。
“那只是从结果反推的推测论罢了!”
“……本席同意。”
撒扎兰特漠然点头,目光却锐利的直视他。
“不过,你也在前线担任过指挥官,应该明白吧?假使你是奇袭作战的指挥官,眼见敌人的新型兵器威力惊人,你会坐视不管吗?”
穆一时语结。
“……不。”
“所以反击是错误的——您是这个意思吗?”
禁不住心中的讶异感,玛琉也开口问道。却见撒扎兰特轻轻一耸肩。
“我可没那么说。只是……竟然遇上一个调整者小孩,真是不幸——是该这么说吧?”
听到这句话,不只玛琉,其他乘员们也纷纷响应。
“怎么这么说!要是没有他,我们早就——!”
“但是——要不是他,‘海利欧波里斯’或许就不会毁灭了。”
撒扎兰特盖棺论定似的说道。
“虽然已经发生的过去是没有假设可言的——但是如果,他没有改写操作系统的能力,只是个普通的自然人呢……?”
他目光冰冷的看着玛琉惊异的神情,又看看其他乘员。
“——如果当时,他没有坐进‘强袭高达’里呢?”
玛琉无话可答了。如果真是那样,扎夫特的确只会击毁“强袭高达”后离去。奇袭或许会造成某些伤亡,但“海利欧波里斯”仍然会存在。——可是……!
“……结果应该会和今天不同才是。但是,他当时确实在场了;”
撒扎兰特嘲讽似的注视着玛琉。
“而——让他坐进‘强袭高达’里的,也确实是你吧?拉米亚斯少校。”
一阵寒意涌现,玛琉目不转睛的回视长官。
“——所以说……全都是我的判断失误……?”
她听得懂。可是……照他的说法,所谓的“结果”,会是他们应该将任由敌人夺走那些心血结晶——而搭乘“强袭高达”的玛琉和基拉也应该随同机体一起被击灭而死了。
不知撒扎兰特本人有没有察觉,他说的话等于是叫玛琉去死,见他依旧冷冷答道:“拉米亚斯少校,我们可是在跟调整者作战哦——跟你所谓‘令人惊异’的力量。就算是个平民小孩。调整者就是调整者,你都亲眼看见了,为什么不多注意?”
当着愕然不语的玛琉面前,撒扎兰特的措辞更加强悍。
“——就是因为有他们,世界才会混乱的。”
又一阵恶寒窜上背脊。一开始时的那股不自在感越发强行,她彷佛已经完全无法理解长官的话。乍听之下并无不合理之处,连贯起来又有某种奇妙的扭曲,原来竟可归结到他自身的偏见和憎恶。
“——‘大天使号’在那之后又致使欧亚联邦的军事基地‘阿尔缇米斯’毁灭、先遣队全灭,使我军失去了第八舰队。”
“这是曲解!我们是……!”
穆激动起来,撒扎兰特冷冷的抬眼。
“——我们是?是什么?”
玛琉替他把话说完。
“我们只是继承哈尔巴顿堤督的意志……”
此话一出,却听得撒扎兰特拖着语气说道:“他的意志就是地球军的总体意志吗?事情几时成了那样的?”
——那么,地球联合军的意志又是什么?
玛琉紧咬着嘴唇。
——叫我们乖乖的被敌军击破,就是地球军的总体意志吗?
“冷静点,玛琉•;拉米亚斯。我当然不是说一切都是各位的错,在严峻的情势中,我认为你们确实已十分努力……”
这时的慰劳之词,听来已然空洞。暗喻嘲弄的言词仍然继续着,突显发话的一方丝毫不在乎玛琉等人的困境。
“只可惜……付出了那么多的牺牲,‘大天使号’到头来还是损失了那架宝贵的‘强袭高达’。这么一来,那些牺牲者岂不是不值?”
——追究到这一点,玛琉也无话可说。但她不禁思索,撒扎兰特口中的“不值”究竟是不是那个意思。如果这些长官也真的为至今付出的惨痛牺牲感到可惜,为什么自始至终没见过一支来自总部的援军,而是任由“强袭高达”遭人击毁呢?
撒扎兰特仍旧那副事不关己的表情,只管公事公办的说下去。
“我们必须详查所有细节,理清一连串的战果和责任啊。以任何人都能接受的形式——是吧?”
玛琉心中的怀疑开始扩大,像个渲染开来的黑点。
撷取任一段撒扎兰特的话,都和基层士兵——和玛琉等人的感觉相去甚远。哈尔巴顿堤督是这么说过。
——战场上死了多少士兵,那些人根本只会从数字去看!
没错,就是这种情况。对这些上级将官而言,牺牲不过是文件上的数字罢了。玛琉一直感受到的那种不自在,正是来自这一点。“海利欧波里斯”、“阿尔缇米斯”,以至于第八舰队——尽管撒扎兰特口头也说那是莫大的牺牲,但他心里却是不痛不痒。他只是从数字面看,评估一舰“大天使号”显然不值那一切罢了。他的纠举都是因此而发。
她同时也隐约感觉到,总部似乎并不重视“大天使号”及X系列代表的意义。乘员们是基于认为“强袭高达”是颠覆不利战局的唯一王牌,才抱着必死的决心将它运送到此的,但对上级而言却是如此的无所谓?那么,他们之前的奋斗——踏过的鲜血和尸骨,到底又算什么呢?
玛琉觉得那股空乏渐渐布满全身。
——审查会继续进行,同样的质询应答像是一再反复。就在玛琉等人的身心几乎达到疲劳困顿之极境时,撒扎兰特总算说了这么一句。
“——那么,本审查会到此结束。长时间的质询应答,各位辛苦了。”
房间剎时明亮起来,玛琉眨了眨疲倦的眼睛。将官们神情漠然的站起身,像是解决了一件麻烦的差事。
“接着,我宣布‘大天使号’的下个任务。”
撒扎兰特边站起身边说。听起来好像还要乘员们继续留置舰内待命,就算如此,玛琉都觉得无所谓了。然而,之后的话一下子拉回她的注意。
“穆•;拉•;佛拉达少校、娜塔尔•;芭基露露中尉、芙蕾•;阿斯达二等兵以外的乘员,继续留舰待命。”
“那……我们呢?”
穆满脸不悦的问道。
“以上三名将接受调任命令。于明早八时向人事局报到——完毕。”
撒扎兰特草草收起资料就要走出去,娜塔尔叫住了他。
“请问……阿斯达二等兵也要调任,是因为……?”
她问的是调任的基准。撒扎兰特回过头来,挑高了眉毛看着她。
“她志愿从军时说的话,你听见过了吧?”
“啊……是……”
娜塔尔点头,却还是不明白对方的用意。撒扎兰特进一步解释。
“阿斯达家的女儿所说的话,应该能打动很多人的心。当然,她的从军动机也是吧。”
——真正的和平、真正的安心,如果只有靠战斗才能获得,那……我也愿意为继承父亲的遗志而战……
听说芙蕾当时说得声泪俱下。也的确是听了她这番话,赛伊等人才决定投身军旅。可是——玛琉觉得喉头涌上一丝苦涩。
一个少女真挚的言语,这帮人只会用利用价值去评价吗?大西洋联邦的高官,又因戏剧性的死亡而名留青史的乔治•;阿斯达,他的遗孤自告奋勇投身地球联合军,这段动人美谈势必成为军方绝佳的政策宣传。然而,被这番言语打动而从军的青年男女们,仍然只是这些将官手中文件的数字之一吧?他们的情操和宝贵生命的价值,甚至被人不屑一顾……
撒扎兰特笑着说,彷佛理所当然。
“——她能做的贡献,不一定要在前线啊。”
玛琉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动摇。
错的是他们,还是自己呢……?
“帮我把这个拿给芙蕾好不好?”
在餐厅的柜台前,赛伊递出一个餐盘。卡兹抗议起来。
“啊?我去?”
赛伊脸色一沉。这阵子单单为了照顾米丽雅莉亚,他已经觉得力不从心了,原以为可以叫卡兹帮点忙的。
“……不要就算了。”
他冷冷的说完,便一手托起一个餐盘。卡兹感觉到他的怒意,有点紧张。
“啊,好啦,我拿啦!”
“不用了。”
赛伊打算不理他,就要走开,其中一手的餐盘却被卡兹硬是拿了过去,又见他讨好似的笑着。
“我帮你拿到她房间啦……。交给她的话,还是赛伊你去比较好吧?”
那根本就算不上帮忙了,赛伊已经不想再跟芙蕾打照面了。
但是这么一来,他也为自己的逃避感到罪恶,就接受了卡兹的意见。一路上,卡兹不停的找话说。
“不过啊……真没想到米莉会那样……。听说她拿刀子攻击那个俘虏耶?”
那副八卦似的口吻,令赛伊不由得一阵不悦,忍不住反驳道:“是那个扎夫特的人不好啦……。他好像说了些什么。”
他又回想起那种愤怒。一个失去了情人而哭泣的少女,竟被激怒到挥刀相向,那名敌兵到底搞什么鬼。惹出这种事,岂不是让米丽雅莉亚更加沮丧吗……?
“哪,那家伙的名字,听说叫做堤亚哥耶。堤亚哥•;艾斯曼。”
卡兹仍旧没事人似的说着,然后又转过头看着赛伊。
“那,你刚刚说,他说了什么啊?”
他是在哪里听说这件事,又抱着什么意图来问这些的呢?卡兹这副看风凉的态度,让赛伊再度拉高声调。
“不知道啦!”
卡兹立刻闭上嘴,表情也像是有些受伤,但马上又转移话题似的开口。
“……话说回来,这艘船是怎么了啊?都已经到阿拉斯加了,应该没事了吧?我们可以退伍了吧?”
又来了——赛伊气得别过脸去,顿觉心中的不耐烦又添了一层。这阵子卡兹成天提起这件事。明知道同学们都是同样的立场,又不可能回答这个问题,还是一再的问、一再的问……
“这个我也不知道啦,你去问舰长吧。”
既然这么讨厌从军,当时干嘛志愿?——赛伊想起这一点,又是怒火中烧。他没有强迫卡兹入伍,但他老是跟自己提,好像在要求他负起责任帮大家处理。
或者——当时的情境形同强迫?那时大伙儿都决定要入伍,只有自己不加入,或许是需要一点勇气。意志薄弱的卡兹自然不敢做出和众人不同的决定。基拉也是……
想到这里,赛伊顿时觉得心痛。要是自己没那么说,大家还会留在舰上吗?要是大家都走,基拉不就自由了吗?说不定——要是他没有跟着芙蕾一同从军,基拉和托尔就不会死了……?
说起来,大家当时也不懂从军是怎么回事。卡兹应该也是吧。直到失去了两名同学,他才发现从军的意义、才开始胆寒——开始怕下一个就是自己——赛伊也一样,直到基拉和托尔阵亡为止,他都小看了战争。原只是因为近距离看到战火,察觉自己一直独善其身地活在和平中,才决定为了结束战争而战的。可是打到现在,自己又做了什么?只有任两条人命丧失,不是吗?
这样的自己,怎么还有资格责备卡兹……?
还没脱出这个晦暗的思考囚牢,他们已经走到米丽雅莉亚的房间。一如预料,房里没开灯。她一定又缩着坐在黑暗中,独自思念着托尔吧——“米丽雅莉亚……吃饭了……”
赛伊勉强装出开朗的语调,想替她改变气氛,却在房门口就停下了脚步。
房里没有米丽雅莉亚的影子。
堤亚哥一直盯着幽暗的天花板。
那场骚动后,有人替他包扎了伤口,之后就将他送进这间禁闭室。他没事可做,只有盯着天花板看。待在医务室还比这里有变化呢。他胡乱翻来覆去,额角的伤不小心碰到枕头,一时“哎呀”的叫了一声。
不过,会痛就表示还活着。
他板着脸缩在床上。
都是一开始不小心。真是倒霉被炮击打中,投降了又落到这种下场——而且对方还不是MS,即使有与“强袭高达”同级的火力,也不过是架战斗机罢了。被那种旧时代的兵器给击落,还搞到向自然人投降,简直是毕生的奇耻大辱。
这下子,就算他能活着回国,大概也永远与精英阶级无缘了吧。在评议会做议员的父亲原本就反对他从军,到时候一定少不了一顿好骂。自己怎么会沦落到这么凄惨啊……
因为如此,他才刻意摆出那副嘲讽的态度,赶走身边那些自然人们。什么联合军的士兵,在他看来,不过是一群愚蠢又笨拙的旧人类。
所以————难道是你那又笨又没用的自然人男朋友死啦?
想起自己随口说出的那句话,堤亚哥的脸皱成一团。
“啧……居然给我说中……”
挥刀刺来的那名少女嚣叫的表情浮现脑海,令堤亚哥觉得心脏一阵绞痛。
——托尔都不在了……为什么这种家伙还会在这里……?
生平头一次,他感到恐惧。却不是要被杀害时所产生的恐惧。
在他心目中,以往被他击落的敌人,只是一笔笔累积战果的数字罢了。当然,志愿从军以保护“plant”的心意不是没有的,只是他更想当个英雄,想满足幼稚的自我表现欲。
跟迟钝的自然人交手,战斗只像是电子游戏般简单,他便以此和同僚竞争,比较谁射下的光点最多。从来也没想过,会有个哭红了双眼的少女冲过来攻击自己。
自己——是少女和那些人的敌人——是杀了他们所爱的仇人。这个事实向他逼来,像一双冰冷的手掐紧了他的脖子。
他也从来没想过,自己竟有一天成了坏人。可是对他们来说,堤亚哥确实是坏透了。
既然如此,那名少女又为什么要救自己呢……?
眼看着有人要开枪杀他了,她却挺身从那颗子弹下救了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正当他一路思索下来,却听见有个小小的衣服摩擦声。堤亚哥反射性的往声音来源看去,马上吓得跳起来。那人原本正在铁栏杆外偷看他,被他这番举动也吓得往后一退。就是那名少女。
大概是怕堤亚哥,她转身就要跑开。堤亚哥不假思索的叫起来。
“等一下!”
她为什么要怕?差点被她杀死的人可是我耶。
因为我是调整者?都被关在这间牢房里了,还能干什么?
这些念头又刺痛堤亚哥的胸口。
少女并没有就此跑掉。她依言停下了脚步,怯生生的转过来。
“呃……”
虽然少女依言停了下来,但是堤亚哥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少女凝视着他的脸。好像在寻求什么——“嗯……那个……”
堤亚哥俯着脸,含混不清的咕哝着。心跳得好快,简直像生平第一次跟女孩子告白似的。蠢毙了。以后他再也不敢说自然人够蠢了。
他慢慢的向着少女的方向看去。
“……你的男朋友……是在哪里……呃……”
出口的话,却和告白差了十万八千里。死掉——他不敢说这两个字,只好设法找别的代替,尽量不刺伤对方。听出他的语意,少女答道:“……他是开‘空中霸者’的……”
一个纤细而温柔的声音。
“在小岛上……你们攻击我们的时候……”
“‘空中霸者’?”
堤亚哥不解的反问道,少女忽而别开视线。
“……是战斗机……蓝色跟白色的……”
他有印象。那玩意儿有两架,她的“托尔”大概就是其中一架。那么……
“不是我……”
下意识地,他松了一口气似的喃喃自语。少女惊讶的看着她。
跟自己交手的那一架虽然中弹,但应该平安的迫降了。不是那一架。
不过,那又如何呢——堤亚哥恍然大悟——只不过刚好自己没跟那个“托尔”驾驶的战机对战罢了。要是他出现在自己面前,堤亚哥大概会毫不迟疑的击落他吧;不会去想那里面坐的是谁的恋人——甚至也不会想到,有人会为了他的死而哀悼——怀着和先前一样沉重的心情,堤亚哥自暴自弃的往床上一倒。
“……你怎么啦?”
他挑衅似的对少女说。
“既然是来杀我的,那就动手啊。”
他丢出这两句话,却没有听到回应。少女不知在想什么,只是一双眼睛不住的看着他。
为什么她不杀我呢……?
堤亚哥又兴起这样的疑问。
她为什么要救我?换作是自己就下手了。我是夺去她爱人的敌人啊。
——为什么……?
他又向外看去,栏旁却已不见她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