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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阴阳师 一卷全

阴阳师——有鬼盗走玄象琵琶

说个奇妙男子的故事。

若要打比方,故事中的男子,就像朵随风飘荡,悬浮在夜阑虚空的云。

我们看不出飘浮在黑暗中的云朵,瞬息间形状会有什么变化,但持续注视,却会发现云朵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形。明明是同一朵云,形状却无法分辨。

这正是那样一个男子的故事。男子名为安倍晴明,是阴阳师。

据说他生于延喜二十一(公元九二二)年,正是醍醐天皇的时代,不过,他的生卒年和此故事没有任何直接关系。或许不去判明生卒年为何时,反倒能增添故事的妙趣。

总之,暂且不要在意这问题。

我打算顺其自然,让故事随心所欲的发展。要叙述安倍晴明的故事,这种写法应是最恰当的。

平安时代——是个暗昧(注:原文为此。)尚存的时代,当时有不少人对妖魔鬼怪的存在仍深信不疑。这时代,妖魔鬼怪不住在水远山遥的森林或深山穷谷中,无论是人、鬼、或阴魂,都同时存在于京城暗处,有时甚至会屏气敛息地与人同居一个屋檐下。

阴阳师……简单说来,大概可以说是占卜师吧。虽然也可说是幻术师或灵媒,但两者都不够确切。

阴阳师懂得观星宿,通晓人相学。不但会看方位,也会占卜,更会画符念咒致人于死地,还会施行幻术。对于人们看不见的力量——例如命运、灵魂、鬼怪之事,都深知原委,并具有支配这些神工鬼力的技术。

这是服事朝廷的官职之一,朝廷内甚至设有阴阳寮(在律令制中,隶属于中务省的机关)。

晴明本身自朝廷授受了“从四品下”的官位。

从一品是内政大臣。

从二品是左右内大臣。

从三品是大纳言、中纳言。

依晴明的身份地位,在朝廷中应该有很大的发言权。

有关安倍晴明的事迹,《今昔物语》中记载了几个很有趣的小故事。

据说,安倍晴明自幼时便追随一倍名叫贺茂忠行的阴阳师习道。

而且,从那时起,晴明就显示出其阴阳师的特殊才能了。

似乎是一种天才。

《今昔物语》中记载,晴明还是少年时,某夜,跟随师傅前往下京。

下京在今日的京都南部。

一行人乘车自皇宫出了朱雀门,再穿过朱雀大路,直到京城南方尽头的罗城门附近。

从皇宫中心到罗城门,约有八里多的路程。

一行人乘车出发。

《今昔物语》中没说明是什么车,或许是牛车吧。

也没说明为何非得在夜晚去下京,可能是忠行想和老相好幽会。在这个故事中,这种设定比较相称。

晴明也在随从行列中。

忠行独自坐在车内,随从徒步。

包括晴明在内,随从应该只有二、三人。一人牵牛引路,一人提灯照明……另一人应是年少的晴明。书中虽未明记他当时的年龄,不过,可以想像那时的晴明大概不过十来岁。

其他随从可能身着整洁体面的布服,而晴明身上大概是略微陈旧的窄袖裤裙便服,还打赤脚。晴明所穿的,应是他人的旧衣。

虽然身上穿的是旧衣,不过,若是他那眉清目秀的五官,凛然鲜明地焕发与生俱来的才气,的确是煞有介事,架势十足。然而,事实上应该不是如此。晴明的容貌显然很端正,但外观必定跟一般同龄孩童无异,乍看之下,只是个随处可见的凡童。

或许,晴明是个不时有些老成言行的奇异少年。

偶尔,师傅忠行会在少年晴明的双眸中,发现他眼底蕴含着与众不同的才气。不过应该仅只于此,并未大惊小怪。

忠行是经历了这天夜晚的事件后,才首次觉察晴明内蕴的天资。

言归正传。

牛车悠闲的前进,来到京城尽头附近。

忠行正在车内呼呼大睡。

走在牛车一旁的晴明,不经意地望向前方,发现前方有诡状异形的东西。

迎面朝牛车方向走来的那一伙人,不正是青面獠牙的恶鬼群辈吗?

晴明转头望了一下其他随从,似乎没人看得见那批恶鬼。

他赶忙打开牛车车窗,喊:“忠行师傅……”

叫醒忠行后,晴明告知自己方才看见的光景。

醒来的忠行从窗口探头望向前方,果然看见一批恶鬼迎面而来。

“停车!”忠行吩咐随从,“大家快躲到牛车背后,屏住气息不要乱动,绝对不能发出任何一点声响。”

说完,忠行施行法术,让恶鬼看不到牛车与一行人,与恶鬼擦身而过。这夜以后,忠行便时时刻刻让晴明跟随在自己身边。

书上说,忠行将自己所知的阴阳道,悉数传授给晴明。

《今昔物语》中描述:

有如腾出瓶中水。

意思是说,本来将在贺茂忠行这只瓶子中的水——也就是阴阳家之学,原封不动地全部倒入安倍晴明这只瓶子中。

忠行过世后,晴明宅邸修筑在土御门小路以北、西油院大路以东。

自皇宫中心的紫宸殿看来,宅邸位居东北方——换句话说,正是艮位。

艮,鬼门也。

平安京东北方有比睿(原文这个睿字右边还有个又字偏旁,我打不出来)山延历寺,皇宫东北方有阴阳师安倍晴明宅邸,这种双重构造,当然并非偶然形成。

早良亲王由于涉嫌藤原种继暗杀事件,遭受废太子科刑,平安京的外型与构造,正是为了制止早良亲王的冤魂向桓武天皇报复而设计。

因此,桓武天皇舍弃只住了十年的长冈京,重建了平安京。

然而,这些都是晴明出生前的往事了,与这回的故事没有直接关系。

再度言归正传,回到《今昔物语》。

话说……某天,一位老法师前来造访晴明那栋位于鬼门方位的宅邸,身边跟着两个十来岁童子。

“请问有何贵事?”晴明问。

“在下来自播磨国。”法师回道,“名为智德。”

老法师报出自己的名字后,说明来意。

在下早就极想学习阴阳道。素闻此方面,您是出类拔萃的首席阴阳师。能不能请您教授在下一斑半点阴阳学……

智德老法师向晴明略述如此原因。

……啊哈。听了老法师的来意,晴明心里有数。

此法师必然熟谙此道,故欲考验吾来也……

这法师一定擅于阴阳道法术,因而刻意来试探自己——晴明察觉了老法师的真面目。

……伴随老法师的那两名童子,大概是识神吧。

识神,亦是式神。发音是“しきしん”(shikishin),也可念成“しきがみ”

(shikigami)。四国现存的阴阳道流派之一“いざなぎ(izanagi)流”,则称之为“式王子”。

是一种平素看不到的精灵。

谈不上是上等精灵,算是杂灵。阴阳师能够施法使这些杂灵化为识神,并操纵他们,只不过操纵的杂灵程度不一,或下等或上等,完全取决于阴阳师能力。

“原来如此。”晴明边点头,边暗地赞赏,……这老法师的能力还不错。

这位智德老法师带的随从识神,换做只对阴阳道一知半解的阴阳师,绝对无法操纵。

“来意知道了,但是今天凑巧有事,腾不出空来……”

晴明要老法师今天暂且先回去,日后择个吉日欢迎再度光临。

边说,双手边伸进衣袖悄悄结印,口中低声念诵咒文。

“那么,将择吉日再访……”

老法师搓了一下手,再将手搁在额上,告辞离去。

然而晴明却文风不动,挽着胳膊立在原地,仰望天空。

不久,猜想老法师已经走了二百公尺左右时,又见老法师自洞开的大门走进来,边走边探看可以藏身的门廊或台阶暗处。

老法师再度站在晴明眼前。

“老实说,明明应该一直跟在我身后的那两名童子,突然不见踪影。能不能请您还给我?”老法师说。

“还给你?”晴明装糊涂答道。“我没做什么呀,跟你一道回去的令公子最清楚了。我只是站在这儿而已,怎么可能藏匿两名童子?”

老法师听毕,向晴明俯首请罪:

“对不起,实际上那并非童子,而是我操纵的识神。今天登门造访贵府的目的,是想试探您的力量。我已知自己技不如人,请原谅我。”

老法师不知如何是好。

“喂,你要试试我也可以,不过半瓶醋的技俩可骗不过我……”晴明突然转变语调,得意地笑了一下。

嘴角浮现一抹虽不至于粗俗,却也不怎么高雅的微笑后,低声念诵起咒文。

刚念毕,只见两名童子马上自门外跑进来。

那两名童子手上各自提着酒瓶和下酒菜。

晴明顽皮地说:“我让他们去附近买酒菜。你们让我很愉快,这些酒和菜就带回去吧……”

——若真如此写来,故事也许比较有趣。不过,《今昔物语》中没这么描述,只说两名童子跑回来而已。

老法师心悦诚服,兴奋的脸都红了。

“虽说自古以来操纵识神并非难事,但我未曾见过有人能藏匿别人操纵的识神,可见您的力量确实非凡。”

老法师坚持要当晴明的入室弟子,并写下名牌递给晴明。

一般说来,术士绝不会亲笔写下自己的名字,交给同样是术士的人。这等于将自己的性命交给对方。

《今昔物语》中与晴明有关的记述还有一段。

话说某天,安倍晴明出门拜访住在广泽的宽朝僧正。

很多年轻的贵族子弟、僧侣,都趁机向晴明搭话。由于大家早就听闻有关晴明的种种风声,谈话内容自然都集中在法术上。

有人直截了当的问他:“听说您能操纵识神,那么您也能操纵识神杀人吗?”

“一开口就问人家专业的奥义,你也太冒失了吧。”晴明可能还故意横眉竖眼地瞪视提出问题的贵公子。

看到公子眼里害怕的神色,内心得意洋洋,再微笑说:

“不,想杀人没那么简单。”

待公子安下心后,或许又加一句:

“不过,倒是有很多方法。”

另一位公子插嘴问:“那杀只小虫应该很容易吧?”

“哦,没错。”

晴明回话时,庭前刚好有五、六只蛤蟆跳来跳去。

公子又问:“您能杀其中一只吗?”

“当然能,我能杀它,可是……”

“有问题吗?”

“我的确能杀那只蛤蟆,杀了之后,却无法让它复活。无益的杀生是造孽……”

“拜托,请表演一次就好……”

“我也很想看看。”

“我也想看!”

“我也想看!”

年轻公子与僧侣全聚集过来。

姑且不论与晴明有关的谣传是真是假,大家感兴趣的不外乎晴明的法术。好奇心令他们双眼炯炯发光,想实际瞧瞧法术到底有什么威力。对他们而言,如果晴明百般推托,不当场施法,其实也无所谓,反而可以留下“那男人有名无实”的话柄。

晴明瞪了大家一眼,嘀咕一句:“你们真是造孽。”然后伸出右手。

洁白手指夹住垂落屋檐下的新绿柳叶,漫不经心地摘下。

随手抛出柳叶后,口中念念有词。

柳叶飞往空中,轻飘飘飞舞而下,落在一只蛤蟆身上。刹那间,蛤蟆立即粉身碎骨,一命呜呼,碎肉和内脏四处飞溅。

《今昔物语》中描述:

众僧见状,皆惊魂失色,战栗不已。

家中无人来访时,晴明似乎经常使唤识神。

明明家中不见人影,但板窗会自动闭合,即使无人动手,大门也会自动关上。

晴明四周似乎会发生各种不可思议的现象。

杂然翻阅其他有关晴明的资料,可以发现不少类似智德法师与蛤蟆等事的记载,看样子,晴明好像很喜欢用法术吓人。

吓人似乎是他的乐趣。平日一本正经装模作样,其实也有孩子气的一面。

以下只是我的想像。这名为安倍晴明的男人,虽在朝廷做官,却不拘小节、马马虎虎,对民情物理了如指掌。

高个子,肤色白皙,眉清目秀,是相当俊俏的美男子。

当他衣冠楚楚、举止风雅地在宫中悠然漫步,所有女人一定都七嘴八舌地盯着他。

想必也收过几封来自贵族女子、写满柔情密意的情书。

在朝廷处事圆滑、八面玲珑,不过偶尔也会表现出狂妄粗鲁的态度。

“喂!”——很可能一不留神就这样称呼天皇。

嘴角时常挂着文质彬彬的微笑但有时也会露出卑劣笑容。

由于阴阳师是特殊的职业,他不但必须精通歪门邪道的暗事,又由于身在宫中,更须识礼知书。

中国古诗大略都能背诵,和歌才华更不用讲了。至于乐器,琵琶或者笛应该也相当熟练。

我想,平安时代是典雅的黑暗时代。

此刻,让我开始来讲述这位男子的故事。他宛如随风飘荡的云朵,超然自逸地飞舞在雍容文雅且惨恻的黑暗世界中。

水无月初,源博雅朝臣来到安倍晴明宅邸。

水无月是太阴历六月。相当于现代七月十日又过几天。

梅雨期还没结束。连续下了几天雨,今天罕得放晴。

不过,倒也不是阳光灿烂的晴天,只是天空泛白的像贴了一张薄纸。

清晨时分。

湿润的树叶和花草光鲜动人,空气沁凉如水。

源博雅边走边观看右方晴明宅邸围墙。

那是大唐建筑式围墙。

胸至脸部高之处有雕饰,上面是唐破风式装饰屋瓦。令人联想起寺院围墙。

博雅身上是圆领公卿便服,脚下是皮靴,由鹿皮制成。

空气中飘浮着无数比雾气还细微的水滴。光是走在其中,衣服便会吸进水气而变重。

源博雅朝臣——身分是武士,左腰佩带长刀。

看来年约三十六、七岁,行步和举止虽流露出武士特有的粗枝大叶,容貌却不粗犷。

长得一副老实样,表情却无精打采。

脸上显得闷闷不乐,脸中似乎怀有忧虑。

博雅立在大门前。

大门没关,门户大敞。往里头探望,可以看见庭院。

满院子的应时花草青翠繁茂,还残留着昨晚的雨滴。

简直像一座破庙——博雅的表情如是说。

庭院虽还不到荒野的地步,却看得出几乎从未修整。

这时,一阵甘美香味飘进博雅鼻腔。

博雅立刻明白个中道理。

原来,草丛中有一株高大的老藤树,茎上有一串迟开的紫藤。

“不知晴明真的回来了没有……”博雅喃喃自语。

虽然深知晴明那任由花草树木自由从生的作风,但这庭院似乎也太不像话了。

博雅叹了一口气,突然发现一个女人从正房走出来。

明明是女人,身上竟然穿着狩衣。

女人来到博雅面前,微微颔首请安:“恭候光临。”

是个二十出头、鹅蛋脸的漂亮女人。

“你在等我?”

“吾家主人说博雅大人大概快驾临了,吩咐我出来迎客带路……”

怎么知道我会来?博雅不明所以地就在女人身后。

木板房间上铺着榻榻米,晴明盘腿坐在榻榻米上,望着博雅。

“来了?”晴明开口。

“怎么知道我会来?”博雅问道,同时坐到榻榻米上。

“我叫人去买酒,那人回来告诉我,说你正往这边走。”

“酒?”

“前些日子出了一趟远门,回来后很想喝点京城酒。你呢?怎么知道我已经回来了?”

“有人通知我,说晴明宅邸昨晚点灯了……”

“原来如此。”

“最近一个月你到底去哪儿了?”

“高野。”

“高野?”

“嗯。”

“为什么突然去高野?”

“有件事我想不通。”

“想不通?”

“也不是想不通,是突然想到一件事,所以去高野找和尚聊了一下。”

“什么事?”博雅问。

“说出来也无妨,可是……”

这两人年龄相仿,但晴明看起来比较年轻。

不仅年轻,五官也很端正。鼻梁高挺,嘴唇红的犹如浅浅含着胭脂。

“可是什么?”

“你是个老实人,可能会对这话题不感兴趣吧。”

“别说废话了,到底是哪方面的事?”

“咒啦。”晴明回说。

“咒?”

“我去跟和尚聊了一些有关咒的事情。”

“聊了些什么?”

“比如说,‘何谓咒’这类的问题。”

“咒不就是咒吗?”

“话虽这么说,可是我突然想到有关这问题的答案。”

“想到什么?”博雅追问。

“嗯……例如,咒的意义很可能是名。”

“什么名?”

“喂,博雅,别急。好久没一起喝酒了,来一杯如何?”晴明微笑着问博雅。

“虽然不是请我来喝酒,不过人家请喝酒我不会拒绝。”

“别这么说,陪我喝吧。”

房外马上传来布帛磨擦地板的声音,旋即出现一位双手捧着盘子的女人。

盘子上有酒瓶和酒杯,酒瓶内似乎已经盛好酒。

女人先将盘子搁在博雅面前,退出房后,捧出另一盘子搁在晴明面前。

然后,女人在博雅酒杯内斟酒。

女人斟酒时,博雅一直凝视着她。

这女人也身着狩衣,但与方才出来迎客的不是同一人。年龄也是二十出头,丰满的嘴唇和白皙的脖颈,散发撩人的魅力。

“怎么了?”晴明问,博雅正目不转睛望着女人。

“她不是刚刚那女人。”

听博雅如此说,女人微笑着行了个礼,接着为晴明斟酒。

“是人吗?”博雅问道。

博雅的意思是,这女人是晴明操纵的识神,或是其它东西。

“想试试看吗?”晴明说。

“试什么?”

“今晚让她们潜到你房间……”

“别开玩笑了,无聊!”博雅回说。

“干杯吧!”

“干!”

两人饮尽杯中酒。

女人再度斟酒于空杯子里。

博雅注视着女人,叹了口气,自言自语:“每次来,每次都搞不清楚。”

“不清楚什么?”

“搞不清楚这栋房子里到底有多少人。每次来都看到新面孔。”

“何必想那么多。”

晴明说毕,伸手向盘子上的烤鱼下箸。

“是香鱼吗?”

“早上有人挑来卖,就买下了。是鸭川香鱼。”

香鱼长得相当肥,也相当大。

用筷子戳取热腾腾的鱼身时,戳开处还冒出一股热气。

敞开的房门外,庭院尽入眼帘。

女人起身退席。

博雅借势又重拾话题。

“再继续下去,刚刚那有关咒的话题。”

“刚刚讲到哪里?”

“别卖关子啦!”

“举例来说,你认为这世上最短的咒是什么?”

“最短的咒?”博雅想了一下又说,“别让我想,晴明,你说吧。”

“嗯,这世上最短的咒正是‘名’。”

“名?”

“嗯。”晴明点点头。

“例如你是晴明、我是博雅这类的‘名’?”

“没错。其他如山、海、树、草、虫等,这些名称也是咒的一种。”

“我不懂。”

“所谓咒,简单说来就是束缚。”

“……”

“要知道,名称正是束缚事物本质的一种东西。”

“……”

“如果这世上有无法为其取名的东西,表示那东西其实什么都不是。也可以说根本不存在。”

“你讲的道理很难理解。”

“……再举个例来说吧,博雅是你的名字,你和我同样是人,但你是受‘博雅’这个咒所束缚的人,而我是受‘晴明’这个咒所束缚的人……”

可是,博雅还是一副无法理解的表情。

“如果我没有名字,是不是代表我根本不存在于这世上……”

“不,你依然存在,只是博雅消失了而已。”

“可是,博雅就是我呀!如果博雅消失了,那我应该也跟着消失才对呀!”

晴明微微摇头,不肯定也不否定。

“这世上有眼睛看不见的东西。即使是眼睛看不见的东西,也可以用名来束缚。”

“是吗?”

“比方,男人喜欢女人,女人也喜欢男人。如果用名称来束缚这种感情,便是‘恋情’……”

“原来如此。”

博雅点头,却仍是无法理解的样子。

“可是,就算没有‘恋情’这个名称,男人一样会喜欢女人,女人也一样会喜欢男人吧……”博雅说。

“那当然啦……”晴明爽快回答,“这是两回事。”

说完,晴明端起酒杯。

“我更不懂了。”

“那换个说法吧。”

“嗯。”

“你看院子。”

晴明伸手指向一旁的庭院。正是有那株老藤树的庭院。

“那儿有藤树吧?”

“喔,有。”

“我把它取名为‘蜜虫’。”

“取名?”

“就是我在它身上下了咒。”

“下了咒又怎样?”

“结果它就很痴情地等着我回来。”

“什么意思?”

“所以它还有一串迟开的紫藤。”

“你真是个莫明其妙的男人。”博雅说。

“还是用男女的例子还说明比较易懂?”晴明望着博雅。

“你给我说清楚一点!”博雅回道。

“假如有个女人非常爱你,你也可以利用咒取得世上的任何东西,送给她——即使是天上的月亮。”

“怎么取得?”

“只要伸手指向月亮,再对女人说,‘亲爱的,我送你那月亮’,这样就可以了。”

“什么?”

“如果女人答应接受,那月亮便属于女人。”

“这就是咒?”

“是咒最基本的本质。”

“完全听不懂。”

“不懂也没关系,高野那些和尚个个自以为是,认为只需要一句真言便能对世上所有事物下咒。”

博雅听了之后,目瞪口呆。

“喂,晴明,你在高野待了一个月,难道都跟和尚讨论这问题?”

“是啊。实际上只讨论了二十天左右吧。”

“咒真是难懂呀!”

“对了,我不在时,有没有什么趣事?”

“也许不能说是趣事,不过十天前,忠见过世了。”

“《迷恋伊人矣》的壬生忠见?”

“是啊,整个人骨瘦如柴。”

“还是什么都不肯进食?”

“是啊,等于是饿死的……”博雅回说。

“今年三月——弥月时的事吧?”

“嗯。”

两人连连点头说的,是三月在皇宫清凉殿举行的和歌竞赛。

和歌竞赛,是将歌人分为左右两组,分别朗诵事前出题并已作好的各一首和歌,彼此竞赛优劣的大会。

晴明所说的《迷恋伊人矣》,正是壬生忠见在和歌竞赛中所咏的和歌首句。

迷恋伊人矣我只自如常日行风声传万里

此情才萌发心头但望人人都不知

这是忠见的作品。

彼时和忠见较量优劣的,是平兼盛。

私心藏密意却不觉形于言色吾身之忧虑

怎的人人皆探问为谁而若有所思

这是兼盛的作品。

当时甄别作品好坏的审判,是藤原实赖,而藤原实赖无法鉴别这两首和歌孰优孰劣,正左右为难时,村上天皇见状,喃喃念出其中一首。天皇念出的,正是《私心藏密意》。

藤原实赖宣布平兼盛获胜时,忠见低声尖叫了一声,脸刷地变白,血色尽丧。好一阵子,这事成了宫中的热闹话题。

那天以后,忠见食欲丧失,回家后一直卧病在床。

“听说最后咬断了自己的舌头,自尽而死。”

据说,忠见曾努力想进食,却怎么也无法吞下食物。

“外表看起来温柔文雅,其实是凡事念兹在兹的男人……”晴明低声道。

“真是难以置信,不过是作品输给人家而已,竟会连东西也吃不下。”博雅喟叹不已,端起酒杯。

此时,已没人为他们斟酒,两人都自酌自饮。

博雅拿起酒瓶为自己倒酒,再望着晴明说:“结果,听说出现了。”

“出现什么?”

“忠见的冤魂出现在清凉殿。”

“呵。”晴明嘴角现出微笑。

“听说有好几位值更人都看到了。他们看到面无人色的忠见,口中喃喃念着《迷恋伊人矣》,于深更半夜在蒙蒙丝雨中,哀哀欲绝地从清凉殿踱步到紫宸殿……”

“真有趣。”

“你不要觉得好玩。这是近十天来发生的事。万一传进皇上耳朵里,惊吓之余,搞不好会吵着要迁居。”

看博雅一本正经的样子,晴明连连点头表示,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话说回来,博雅,你到底怎么了?”晴明突然开口问。

“什么怎么了?”

“该讲正题了吧?你不是有事要对我说吗?”

“你知道了?”

“你脸上写得很清楚呀。你本来就是个老实人。”

晴明的口吻虽饱含嘲弄,博雅却不苟言笔地回答。

“晴明,老实说……”

“喔!”

晴明手中握着酒杯,深感兴趣地凑过头来。

“玄象”是一把琵琶的名称。虽说只是乐器,但凡是名器均有专名。

玄象原是醍醐天皇的珍藏,是大唐传入之宝。

古籍《胡琴教录下》记载:

背为紫檀,面板为三片衔木岑木。

“到底是何人、何时、用什么方法偷走的,一点眉目都没有。”

“那可真伤脑筋喔!”

可是,晴明的脸上却毫无伤脑筋的样子。在博雅面前,晴明似乎会不自觉表露本性。

“而且前天晚上,我听到玄象弹出来的琴声。”

听到玄象琴声的那晚,博雅刚好在清凉殿值更。

《今昔物语》中也记载了这晚的事。

此人(博雅)熟谙管弦之道,每思及玄象遭窃之事,时长吁短叹。某夜夜深人静,博雅听闻清凉殿南方,隐约传来玄象琴声。

醒来后,博雅倾耳静听,发现果然是熟悉的玄象琴声。

起初,博雅以为壬生忠见的冤魂因和歌竞赛败阵而怀恨在心,为了报复村上天皇,所以盗走玄象,在南方朱雀门附近弹奏。

另一方面又怀疑自己听错了。再度倾耳远听,听到的仍是琵琶声,且毫无疑问,是玄象的音色。博雅熟谙管弦之道,不可能听错。

博雅觉得很奇怪,于是,没有通知任何人,只带书僮一人,身上穿着便服、套上皮靴,便出门了。

从监府值班室出来,循着琴声往南走,到了朱雀门。

但琴声依然自远方传来。于是博雅继续循着朱雀大路往南前进。

……如果不是朱雀门,难道是前方的瞭望楼?

看样子,不是忠见的冤魂盗走玄象,真正盗走玄象的人正在瞭望楼上弹奏琵琶。

然而到了瞭望楼前,才知琵琶琴声依然远在南方。

琴声大小和在清凉殿听到时一样。真是不可思议。听起来不像是这世上的人所弹奏的音色。

跟在身后的书僮,吓的脸都绿了。

就这样继续往南走,不知不觉,来到罗城门前。

罗城门是日本规模最大的城门,高约十八公尺。此时,耸立在黑漆漆的天色中,更觉得乌黑一团。

不知何时,蒙蒙细雨弥漫四周。

琵琶琴声自上方传来。

上方一片漆黑。

站在城门下,藉由书僮手中的火光往上看,依稀可以看见罗城门。但二楼附近却已溶入黑暗,什么都看不到。

琵琶琴声在黑暗中铮铮作响。

“回去吧。”书僮建议,但博雅生性耿直,既然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回。

然则这琵琶声真是美妙呀!虽是从未听过的曲子,音色却紧紧扣住博雅的心弦。

琵琶声铮铮地响。

铮。

铮。

“喔!这世上竟有不为人知的秘曲……”博雅深受感动。

去年八月,博雅也听过同样是琵琶秘曲的《流泉》与《啄木》。

弹奏者是名为蝉丸的盲眼老法师。博雅持续拜访了三年,才有幸听到上述两首曲子。

当时,有位盲眼老法师在逢坂关卡附近盖了一间草堂住下。老法师本来是服事式部卿宫的杂工。

这位老法师正是蝉丸。听说是琵琶名人,又听说会弹奏现今已无人会弹奏的琵琶秘曲《流泉》与《啄木》。

博雅由于自己也懂着琵琶、笛等所有乐器,听到这种风闻,便迫不及待地想面听老法师弹奏琵琶。

博雅派人到逢坂坡的蝉丸住地。

何以居如此不期之地?未知可否迁居京城?

“您为什么住在这种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呢?原不愿意搬到京城来住?”

下人如此转达博雅的心意,蝉丸却不作任何回答,只弹唱了一段琵琶。

世上岂无安居处贝阙珠宫土阶茅屋终是中看不中留

“在这世上,横竖都活得下去。不管住居是豪华宫殿或简陋茅屋,反正总有一天都会失去……”歌词大意如此。老法师藉着

琵琶琴声,唱出自己的回答。

博雅听后,更加钦佩莫名。

“真是位耐人寻思的人啊。”

从此,博雅便朝思暮想,热切渴望要听蝉丸弹奏琵琶。

老法师不可能会长生不死,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寿命到底有多久。万一老法师哪天突然过世,《流泉》与《啄木》这两首秘曲便会同时绝传。我一定要设法听到这两首曲子。无论如何都要听到。想尽办法也要听到。

博雅如痴如迷。

但是,如果前去拜访恳求老法师鸣弹,超脱不俗的老法师一定甚觉不快。就算愿意拔弦弹奏,恐怕也弹不出真情流露的曲子。

如果可能,最好是在老法师无所勉强、油然弹奏时听到。

耿直的博雅说做就做,此后便风雨无阻,每晚前往老法师住居。

博雅躲在蝉丸草堂附近,夜夜痴情巴望,今晚会弹吗?今晚会弹吗?

这已是三年前的事了。有时博雅因在宫中值更不能去,但他的热情实非应景而已。

每逢月明风清或虫鸣水沸的夜晚,博雅更会心头乱撞,以为如此夜晚肯定最适合弹奏琵琶秘曲,而倾耳静待琴声传出。

直到第三年的八月十五日。

那晚,月色朦胧,清风徐来,是神清气爽的夜晚。

盼望多时,博雅耳边总算传来余音袅袅的琴声。曲子某一部分,正是博雅曾经恍惚听过的《流泉》。

当晚,博雅听得心满意足。

朦胧夜色中,老法师不但兴之所至弹奏了秘曲,更随着琵琶声吟唱。

逢坂关卡夜未央大雨滂沱风疾驰

孤穷一身蓬室居只因世间不容人

博雅听毕,泪流满面,心中哀怜不已。

《今昔物语》如是说。

过一会儿,老法师喃喃自语。

“啊?这真是令人雅兴大发的夜晚呀,不知这世上有没有其他懂情趣的人?若是有人愿意光临舍下,而且对琵琶稍有素养,老僧真想与他畅谈通宵啊……”

博雅听到这句话,情不自禁跨前一步:“此处有合适的人在。”

想必这个耿直男人不但欣喜若狂、怦然心跳,同时面红耳赤、彬彬有礼地露面吧。

“您是……”

“贵人多忘事。在下源博雅,曾经遣人招邀大师到京城来住。”

“喔,是那时的……”蝉丸没有忘记博雅。

“刚刚大师弹奏的是《流泉》?”博雅问。

“您知道这首曲子?”听到蝉丸惊喜交加的声音,博雅大概乐得眉开眼笑。

于是,老法师应博雅所望,又尽兴弹了秘曲《啄木》……

听着罗城门上传来的琵琶声,博雅回想那夜的往事。

而此刻响在耳边的曲子,足以凌驾《流泉》或《啄木》。

这曲子旋律新奇,音色极其哀戚悲切。博雅甚至深受难以名状的感动。

博雅侧耳细听由漆黑夜空传来的琵琶琴声,伫立在原地良久。

最后开口问:“是何方神圣在罗城门上弹奏琵琶?这音色分明是前天夜晚宫中失窃的玄象。今晚在清凉殿听到这音色,令我不由自主循着乐音来到此处。玄象是天皇所珍藏的琵琶……”

说到此,琵琶琴声突然停止,所有景象都消失了。

书僮手中的火把也熄灭了。

“结果,我回来了。”博雅对晴明说。

书僮吓的浑身发抖,泣不成声,火把也熄了。当晚,主仆二人狼狈不堪地归来。

“这是前天晚上的事?”

“嗯。”

“昨晚呢?”

“老实说,昨晚也听到琵琶声了。”

“你又去了?”

“当然去了。这回是单独一个人。”

“去罗城门?”

“唔。单独一个人去。听了一阵琴声后,我相信琴艺能够那么精湛的,一定不是人。当我出声询问后,琴声又停止了,火把也熄灭了。不过这回我有准备,马上点亮火把,上楼……”

“上楼了?罗城门上?”

“对。”这男人胆量大的令人摇头。

罗城门上的黑暗不是一般的黑,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假若对方也是人,上楼后,万一对方一言不发便砍下来,那还了得。

“不过,后来还是算了。”博雅又说。

“没上楼?”

“对。上楼途中,楼上突然传来声音。”

“声音?”

“不知是人声还是什么,很像人或野兽哭泣的声音。听起来很恐怖。”

博雅接着又说:“我仰脸望着上方登楼时,突然有样东西从楼上掉在我脸上……”

“什么东西?”

“下楼仔细一看,才知道是一颗腐烂的人眼。大概是从坟场找来的东西。”博雅便不想再上楼了。

“万一强行上楼,对方一气之下砸坏玄象,就没意思了。”

“那你找我做什么?”晴明问。

此时,酒喝完了,香鱼也吃光了。

“今晚陪我去一趟吧。”

“你还要去?”

“要去。”

“皇上知道此事?”

“不知道,目前仅我一人知道。也吩咐书僮绝对要保密。”

“唔。”

“罗城门上的一定不是人。”博雅说。

“不是人,是什么?”

“不清楚。应该是鬼魅。不管是什么,既然非人,那就是你的工作了。”

“原来如此。”

“虽然目的在取回玄象,不过我实在很想再度听到那琴声。”

“好,陪你去。”

“喔!”

“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带酒去。”

“酒?”

“我也想边喝酒,边欣赏琵琶琴声呀。”

听晴明这么说,博雅默默不语,凝视了晴明一会儿。

“好吧。”最后低声答应。

“走。”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这晚,有三人聚集在紫宸殿前。大家事前约在樱花树下见面。

晴明出现的较晚,身上随意披着白色狩衣,左手提着一瓶用绳子系住的酒瓶。右手虽拿着火把,却没点上火,似乎就这样摸黑走到紫宸殿。脚上是黑皮浅底鞋。

博雅早已在樱花树下等候,全副武装,宛如要上战场。不但穿着正式礼服,头上还着卷缨冠。左腰佩把翘得厉害的长刀,右手握长弓,背着箭袋。

“噢!”晴明先打招呼。

“喔!”博雅回应。

博雅身边另有一位矮个儿法师。背上以细绳绑着竹琵琶。

“这位是蝉丸大师。”博雅向晴明介绍。

蝉丸微微屈膝,行了个礼。“您是晴明大人?”

“是,在下是阴阳寮的安倍晴明。”晴明的口吻谦恭有礼,举止沉稳。

“久仰大名,博雅时常提起蝉丸法师佻的事。”晴明的证据尔雅温文,态度与在博雅面前时大不相同。

“老僧也从博雅大人那儿久仰晴明大人。”矮个儿老法师再度行了礼。老法师颈项细瘦,宛如仙鹤长颈。

“我将半夜传来琵琶琴声的事告诉了蝉丸大师,大师说也想同我们一起听听。”博雅解释。

晴明仔细看了博雅的装扮,问:“难道你每晚出门时,都这身打扮?”

“不,不,今晚是因为有陪客,单独一人时不会这样郑重。”

博雅刚说完,清凉殿附近传来男人的低沉声音。

那声音工作者嘶哑,阴郁暗澹。

迷恋伊人矣……

悲切地念念有词。

声音逐渐挨近,夜里也能辨别的灰白色人影从紫宸殿西方角落绕出来。

冰凉夜气中,蒙蒙细雨雾茫茫地笼罩四周。那人影有如浮游在空中的雨滴,不落地而凝聚出人形。

我只自如常日行风声传万里……

人影飘飘然自柑橘树下踱步过来,苍白的脸,无视四周景物。

身上穿着白色文官官服,头上戴顶文官巾子冠帽,腰佩装饰长刀,身后拖曳着官袍底衣束带下摆。

“是忠见大人……”晴明低语。

“晴明!”博雅呼唤晴明。

“他有他的苦衷才会出来,我们别管他吧……”

其实晴明根本无意向忠见施法。

此情才萌发心头但望人人都不知……

人影消失在紫宸殿前。

仿佛称心快意地融入大气中的烟霭,人影朗诵完诗歌,便与声音同时消失了。

“那声音实在哀哀欲绝。”蝉丸自言自语。

“那也可以算是一种鬼魅吧。”晴明说。

不久,远处传来琵琶琴声。

啪,晴明轻拍手掌。

黑暗中,一位女人静谧无声地迎面走来。

身上紧密穿着华丽唐装……是位全身包裹着十二单衣的绝世佳人。

那女人身后拖曳着下裳,步入博雅手中灯火可及的光圈内。

全身是紫藤色的宽松唐装。

女人立在晴明面前,低垂着娇小白皙的眼睑。

“让蜜虫帮我们带路吧。”晴明道。

女人伸出白净小手,接过晴明的火把,随即点亮。

“蜜虫?”博雅莫明其妙,“那不是你为院子那株老紫藤所取得名字吗?”

博雅想起早上在晴明宅邸庭院看到的那株老紫藤,以及那串迟开的紫藤花、甘芳醉人的香味。不,不仅想起来而已,眼前这女人的确也在冷冽夜气中散发着同样香味,香味飘荡至博雅的鼻孔。

“识神吗?”博雅问。

晴明只微微一笑,低声回答:“是咒。”

博雅不禁凝望着晴明。

“我深切感觉你真是不可思议的男人。”博雅感慨地叹了一口气。

他瞄一眼将火把递给女人的晴明,再将视线转回到自己手中的火把。

蝉丸手中没有任何火把,三人中只有博雅持火把。

“只有我需要光亮?”

“老僧是盲眼人,昼夜都一样。”蝉丸低声回应。

蜜虫转过紫藤色唐装身子,娴静地步向烟霏雾集的蒙蒙细雨中。

铮。

琵琶声响起。

“出发吧。”晴明道。

晴明提着酒瓶,漫步于烟雨霏霏的冷冽夜气中。

他不时将酒瓶举至唇边啜饮,似乎享受着今晚的夜气与琵琶琴声的情调。

“博雅要喝酒吗?”晴明问。

“不喝。”博雅起初断然拒绝。

“怕喝醉之后,箭射不准吗?”

经不起晴明取笑,博雅干脆也喝起酒来。

尽管如此,琵琶琴声依然是哀怨歌调。

蝉丸始终一言不语,恍如梦境般边走边倾耳细听琵琶琴声。

“我第一次听到这曲子,感觉非常哀戚。”蝉丸轻声道出感想。

“听起来真叫人心如刀绞。”博雅将长弓挂在肩上。

“大概是异国旋律吧。”晴明举起酒瓶回说。

树木在黑夜中闲情逸致地丰熟,夜气中融合着绿叶芳香。

一行人抵达罗城门下。

果然,罗城门上传来余音绕梁的琵琶琴声。

三人默默听了一阵子。听着听着,可以听出弹琴人一直变换曲调。

弹到某首曲子时,蝉丸低声道:“这曲子老僧依稀听过……”

“真的?”博雅望向蝉丸。

“已故的式部卿宫生前某天,弹过一首据说不知名的妙曲,老僧记得旋律和这首曲子很相似。”蝉丸解下肩上的琵琶,抱在怀中。

铮,蝉丸配合罗城门上传来的旋律,弹奏起琵琶。

铮。

铮。

两把琵琶的琴声开始缠绕。

蝉丸的琴声起初有点生硬。

不过,可能是蝉丸的琴声传进了对方耳里,罗城门上的弹琴人已不再换曲子,变成重复弹奏同一首曲子。每重复一次,蝉丸的琵琶琴声便逐渐流畅起来。重复几次后,蝉丸弹奏的旋律已同罗城门上的人一模一样。

那真是出神入化的合奏。两把琵琶鱼水和谐,胶漆相融,琴声回响在夜气中。那琴声会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蝉丸陶醉地闭上盲目双眼,有如追赶体内某种激昂情怀,不停从琵琶上奏出琴声。脸上浮出欢欣若狂的表情。

“我感到自己真幸福,晴明……”博雅感动得含泪喃喃自语。

“没想到身为一个凡人,居然可以听到如此美妙的琴声……”

铮。

琵琶琴声飞升至夜空。

那声音最初小得有如夹杂在琵琶琴声中的窃窃私语,后来竟愈来愈大。

声音来自罗城门上。

原来是罗城门上那非人之物,边弹琵琶,边嚎啕大哭。

不知何时,琵琶琴声双双停歇,只剩下大放悲声的号哭。

蝉丸的表情无比幸福,盲目双眼仰望着上空,像是在尾追残留大气中的琴琶余韵。

哭泣声开始夹杂着语声,是异国语言。

“这不是大唐语言。”晴明道。

“是天竺语……”晴明嘟囔着。

“你听得懂?”博雅反问。

“听懂一些。”晴明补充,因为他相识的人多是和尚。

“他说什么?”博雅反问。

“他说,很悲哀。又说,很高兴。还有,好像在呼叫女人的名字。”

天竺语,即古代印度语,也就是梵语。佛教经典原本以梵语写成,中国所翻译的佛典,大都以汉字音译而成。平安时代有几位能说梵语的人,实际上,也有一些真正的天竺人定居日本。

“女人的名字?”

“她在呼叫苏利亚。”

“苏利亚?”

“也可能是索利亚,或许是俗利亚。”晴明若无其事地仰望罗城门上。

火光只能照亮一小部分,再上去便黑漆一团了。

晴明用异国语言向黑沉沉的城门二楼低声呼唤了一句。

霎时,哭声停止了。

“你跟他说什么?”

“我说‘你的琵琶弹的很好’。”

不久,顶上传来低沉的声音。

“弹奏我国度的音乐,又会使用我国度的语言,你们究竟是何许人?”虽然带点乡音,却毫无疑问是日语。

“我们是事奉宫廷的在朝人。”博雅回说。

“何姓何名?”

“在下源博雅……”博雅回道。

“源博雅,你是连续两天都来这儿的那一位吧?”声音问。

“正是。”博雅回道。

“老僧是蝉丸。”蝉丸开口。

“蝉丸……弹琵琶的人是你吗?”

铮。这回蝉丸没回答,只弹奏了一声琵琶。

“在下是正成。”晴明报出名字后,博雅不知究理地回望着晴明。

……为什么用化名?博雅的表情如此说着。

晴明视若无睹地仰望着罗城门。

“另一位是……”声音说到一半,顿住了。

“……好像不是人吧?”再度低声问道。

“没错。”晴明回说。

“是精灵吗?”声音又低声问道。

晴明点点头。

看样子,楼上的人看得到楼下。

“阁下呢?尊姓大名?”晴明反问。

“汉多太……”声音细语回答。

“是异国名?”

“正是,我出生在你们称为天竺的国家。”

“应该已不是这世上的人吧?”

“是。”汉多太回道。

“你原本是什么身分?”

“我是云游乐师。原本是天竺某小国的国王庶子,自从邻国击灭我国后,就离开了故乡。从小我对武艺没什么兴趣,比较喜欢音乐,十岁时已能弹奏所有乐器。最拿手的是五弦月琴……”声音饱含思乡之情,“我只抱着那把月琴到处漂泊,最后流浪到大唐,度过一生中停留一地最久的日子。一百五十年前,搭乘空海和尚的船,来到贵国……”

“然后呢?”

“我死于一百二十八年前。原来在平成京法华寺附近制造琵琶为生,一天夜晚强盗入侵,砍我的头颅,我就死了。”

“为什么你会变成今日这等模样?”

“想在死前再度目睹故国一次。想到自己不得已离开故国,最后客死异乡,就感到悲哀至极。是如此情怀令我死不瞑目吧。”

“原来如此。”晴明频频点头。

“可是,汉多太啊!”晴明呼叫汉多太。

“是!”声音回应。

“你又为什么窃取玄象琵琶呢?”

“老实说,这把玄象,是我在大唐时制造的作品。”声音低沉、稳静地回答。

“原来是这样……”晴明大大叹了口气。

“这真是不可思议的缘分呀,正成大人……”声音叹道。

声音呼唤的是方才晴明报出的化名。

然而,晴明静默不语。

“正成大人……”声音再度呼唤。

博雅看着晴明。晴明鲜红的嘴唇含着微笑,抬头仰望着乌黑城楼。

博雅猛地想起一件事,便不再追问。

“或许那把玄象从前是你的东西,但现在已归属我们,能不能请你奉还?”博雅瞪视着楼上。

“还给你们是没问题……”声音低声道。

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再度响起:“不过,你们能不能答应我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说来有点难为情……我潜入宫中时,看上一名宫女。”

“什么?”

“十六岁那年,我娶了妻子,那名宫女长得很像我妻子……当初潜入宫中,其实只是想见宫女而已,没想到每晚进出时,偶然发现了玄象……”

“……”

“当然,我可以凭鬼神力量魅惑那名宫女。可是我不忍心,便窃取译玄象作为替代,弹着琵琶缅怀往事,思念吾妻苏利亚,藉琴声抚慰自己。”

“那……”

“请你们帮我说服那名宫女,让她来我这儿。只要陪我度过一夜就可以了。请她当我的一夜之妻。如果你们愿意,我会在早上放那名宫女回去,然后立即离开这儿。”

说完,声音之主忘情地潸潸泪下了好一会儿。

“我了解了。”博雅回应,“回去后我会向皇上报告。如果皇上答应,明晚同一时刻,我会带那名宫女来这儿……”

“感激不尽。”

“那名宫女有什么特征?”

“她皮肤很白,额上有一颗痣,名为玉草。”

“如果可以如愿,明天中午,我会射一支箭到这儿。如果不行,我会射上黑箭。”

“万事拜托了。”声音回应。

“对了,喂……”好一阵子缄口无言的晴明,突然向楼顶搭话。

“可否再弹奏一次刚才的曲子给我们听听?”

“琵琶?”

“唔。”

“那真是求之不得。按道理,应该下楼在你们面前献丑,可是我已经面目全非,见不得人,请原谅我就地班门弄斧吧。”声音道。

铮。

琴声余音袅袅,不绝如缕,犹如悬在大气中的蛛网。这首曲子,比方才的更加美妙。

一直安详旁观的蜜虫轻盈地蹲下,将手中火把搁在地上,再轻盈起身。

夜晚的静谧气氛中,蜜虫飘逸地举起白皙双手,珊珊转了个圈。原来,是配合着琵琶旋律婆娑舞起。

“噢……”博雅惊叹,看得入神。

曼舞与琵琶结束。

城门楼上传来声音:“舞得真美,今晚就到此为止,请各位先回去吧。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展示一下力量给你们看。”

“以防万一?”

“为了预防你们明晚轻举妄动。”

声音还未说完,罗城门上便闪出一道绿光,飘然落在蜜虫身上。

绿光笼罩住蜜虫,瞬间,蜜虫脸上浮出痛苦表情,张开红润双唇。雪白牙齿依稀可见时,绿光与蜜虫已同时化为乌有。

一片东西飘舞在地面火把光圈中,最后噗咚落地。

晴晴走过去拾起,竟是一串紫藤花。

“请各位多多关照。”头顶上又抛下来一句,然后归于寂静。

鸦雀无声的暗夜中,只有丝绸般的雾气缓步细摇。

晴明举起夹在白皙右手指中的紫藤花,贴在丹唇上。

唇边挂着安宁微笑。

第二天夜晚。

罗城门下站着四人,阴暗天空飘着柔软的霏霏细雨。

晴明、博雅、一名男子与一名女子,伫立在细雨中。

男子名为鹿岛贵次,是武士。

他腰佩长刀,左手握弓、右手握着数支箭。鹿岛是一位猛将,两年前曾用手中弓箭射杀了一只出现在宫中的猫妖。

女子是玉草,双眸圆大,鼻梁高挺,是位美女。年约十八、九岁。

晴明的装扮同昨晚一样,只是手中没提酒瓶。

博雅也只是手中少了弓箭,身上装扮跟昨晚相同。

琵琶琴声在四人头上作响。

不久,琴声休止。

“恭候已久。”声音从城门上传来,与昨晚一样,但声调中隐藏不住兴高采烈的情绪。

“我们如约来了。”博雅回应。

“你们替换了一位男人。”

“蝉丸没来。即使我们守约也不知道阁下会不会遵守约定,所以请这一位陪同我们来……”

“这样吗?”

“我们会让宫女上楼,琵琶可以归还了吧?”

“先让宫女上楼。”声音要求。

接着,从顶上滑落一条带子。

声音吩咐:“叫女子抓住这条带子。我先拉她上来,确认她的确是那名宫女后,再将琵琶放下去。”

“好。”

博雅和玉草同时跨前一步,博雅协助女子抓住带子。

女子刚抓住带子,带子便轻快地往上飞升,人影也与之同时往罗城门上飞去。

一忽儿,女人便不见踪影。

过一会儿。

“喔。”声音响起。

“苏利亚!”心花怒放的声音:“确实是她没错。”

不久,带子上绑着一样东西,再度自顶上降落。

博雅解开带子:“是玄象!”

他手持背为紫檀的琵琶,回到两位同行者身边,递出玄象让晴明过目。

这时,罗城门上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像是痛不堪忍的野兽吠声。

“你骗我。”野兽声音说。

接下来隐约可以听见缠斗的声音,继而是令人胆战心惊的女人尖叫。

尖叫声立即中断。

潮湿的声音打在地上,类似水从小水桶泼出的声音。

那东西滴落在地面,一阵温暖腥膻的味道扩散于夜气中,是血腥味。

“玉草!”晴明、博雅、贵次同时大喊,三人奔至城门下。

地面有一滩黑色淤渍。举起火把照看,果然是鲜血。

咯吱,咯吱,啧嗑,啧嗑。

顶上又传来令人全身起鸡皮疙瘩的声音。

咚!重重的一声,有东西掉落下来。

是一条连有手腕、血淋淋的女人白皙上臂。

“糟了。”贵次大叫。

“怎么了?”博雅抓住贵次肩膀。

“玉草失败了。”

“什么?”

“我让他带了一把汲取叡山和尚灵气的小刀,打算斩获妖怪首级。看样子,她失败了。”

贵次边说,边将箭搭在弓上。

“玉草是家妹。这是我们事前说好的计划。身为贵次之妹,明知对方是妖怪还投怀送抱的话,定当遗臭万年,因而……”

“什么?”

博雅刚说完,罗城门上出现一团绿光,缓缓浮荡在黑暗半空。

贵次用力拉弓,瞄准绿光中心射出箭。

嗷呜!类似犬吠的声音响起,绿光掉落下来。

三人眼前出现一个形貌异常的全裸男人。

肤色浅黑,鼻梁挺直,瘦骨如柴的胸部,肋骨清晰可见。两眼炯炯有光,狞视着三人,口角绽裂,露出獠牙。口中叼着女人手腕,嘴边沾满自己与女人的血,一片猩红。躯体腰部以下全是兽毛,双足也是兽脚。兽毛之间,阴茎仰天而立。额头上深深插着长箭,有如兽角。

的确是个妖魔鬼怪。

那鬼怪双眼流着血泪。

骨碌一声,妖怪吞下叼在口中的手腕。

双眼充满憎恶与哀怨,狞视着三人。

贵次再次射出箭,箭头没入鬼怪的额头。

“糟了!”晴明叫出声时,鬼怪已奔驰过来。

鬼怪跳跃到正想射出第三支箭的贵次身上,獠牙咬下贵次喉头的肉片。

贵次仰躺在地上,箭头射向阴暗半空。

鬼怪以哀戚眼神望着两人。

博雅拔出腰上的长刀。

“不准动,博雅。”鬼怪大喊。

“不准动,正成。”鬼怪又转向晴明发下命令。

博雅手中握着拔出的长刀,动弹不得。

“太悲哀了。”鬼怪喃喃自语,声音嘶哑:“悲哀啊,悲哀啊……”

每说一句,鬼怪口中便吐出熊熊绿火,在黑暗中飞腾。

博雅额上汗下如雨,右握长刀,左抱玄象,似乎想动也无法动弹。

“先吃掉你们的肉,再同玄象一起离去吧……”

鬼怪还未说毕,晴明便开口:“我的肉可不能给你。”嘴角浮出安详的微笑。

他若无其事的跨前一步,取走博雅手上的长刀。

“你骗了我,正成。”鬼怪道。

晴明只是笑笑,没有回应。

即使是化名,只要对方叫你名字而又给予回应,便会受咒所束缚。昨晚,博雅不但报出出真实姓名,而且在鬼怪呼叫自己时也回应了,此时才会受到咒的束缚。

晴明报的是化名。

鬼怪的头发倒竖起来。

“不准动,汉多太!”晴明开口。

头发倒竖的鬼怪汉多太,僵在原地。

晴明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长刀剌进汉多太腹部,挖入腹腔。

鬼怪腹部血流如注。

晴明自鬼怪腹部挖出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

那是活生生的犬首,犬首咯吱咯吱咬牙切齿,想反咬晴明。

“果然是狗。”晴明低声道。

“这正是鬼怪的原形。汉多太的鬼魅大概不知在何处寻到一只濒死的狗,便附身在它身上吧。”

晴明还未说毕,汉多太动弹不得的肉体已开始变化。

不但面貌变形,全身也长出狗毛。

原本是面貌的地方,变成狗的臀部。

臀上扎着两支箭。

突然,博雅的身体恢复了自由。

“晴明!”他高声大叫,声音哆嗦不已。

原本汉多太站立的地方,此时躺着一只面目全非、干巴巴的无头狗。

晴明手中那血肉模糊的犬首还在动。

“把玄象给我……”晴明说,博雅抱着玄象过来。

“这次就附身在不是生物的这把琵琶上好了。”

晴明右手捧着犬首,伸出左手到犬首旁前。

喀!犬首龇牙咧嘴,一口咬住晴明左手。

晴明立刻松开右手,用右手遮住犬首双眼。然而,紧紧咬住晴明左手的犬首始终不肯落地。

“博雅,把玄象放在地上。”晴明道。

博雅将玄象搁在地上。晴明蹲下身,让紧紧咬住自己左手的犬首置于玄象上。

“听我说,喂……”晴明温和地呼唤犬首。

“这琵琶琴声真是美妙啊……”晴明呢喃细语,缓缓收回遮住犬首双眼的右手。

犬首闭上了双眼。

晴明抽出犬首咬住的右手,手腕上流着鲜血。

“晴明……”博雅呼唤。

“汉多太已附身在玄象上了。”

“你施咒了?”

“嗯。”晴明点头。

“刚刚哪句是咒?”

“你不知道吗?博雅,这世上没有比温柔话语更有效的咒了。如果对方是女人,应该更有效……”晴明嘴角浮出微笑回道。

博雅仔细端详着晴明的脸。

“你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博雅最后叹道。

不觉间,玄象上的犬首已化为白骨,是时代久远且枯黄不堪的狗颅骨。

此玄象犹如生物。凡遇弹者技巧拙劣,即怒形于色,闷声不响。又,蛛网尘封,久未弹奏,亦怒形于色,闷声不响。其情绪显露在外,一望而知。某天,宫中失火,虽无人将其取出,玄象却自行逃脱,现于庭中。怪异之事,不胜枚举,人口云云,留传于世。

《今昔物语》第二十四卷〈有鬼盗走玄象琵琶第二十四〉

[录入]阴阳师——栀子花之女

一、

源博雅造访位于土御门小路的安倍晴明宅邸时,皋月已过了大半。

皋月是阴历五月,在现在来讲,是六月中旬。

源博雅朝臣,身份是武士。

一如平日,晴明宅邸依然门户大开。

站在大门前,野草丛生的庭院清晰可见。与其说这是一座宅邸,不如说是随便用土墙围起某处野草丛生的山野而已。

环绕在宅邸四周的围墙,是以雕刻装饰的大唐式建筑,墙上安有唐破风式的装饰屋瓦。

博雅定睛细看围墙和庭院,废然长叹。

午后阳光,斜照在庭院里。

愈长愈盛的夏草,在庭院中随风摇曳。

草丛中有一羊肠小道。

那不是刻意铺设的步道,而是人们在进出之际自然形成的小径,类似所谓的兽径。连这小径上也覆满了野草。

若是在夜晚和清晨出入庭院,和服裤裙大概会吸取草上的夜露,不一会儿就变得又湿又重了吧。

幸好现在有阳光,草丛还算干燥。

博雅没打招呼便钻进门内。他穿着公卿便服,绿草的叶尖沙沙扫拂裤裙下摆,而腰上佩带的那把朱鞘长刀,刀尖往后上翘,宛如潜行在草丛中的兽尾。

往年这时期通常已是梅雨期,但今年却还不见到雨季来临的迹象。

一股甘甜花香夹杂在绿草味道中,传到博雅鼻尖。

是栀子花香。

看样子,这宅邸内的某处已有栀子花开了。

博雅在宅邸入口顿住脚步。

“还是这么粗心大意……”

两扇门扉一左一右地敞着。

“晴明在不在呀——,”博雅往里打招呼。

没有回应。

停顿一下,博雅再度开口:“我上去喽。”说完,便跨进门堂。

“要脱鞋喔,博雅。”

博雅脚边突然传来这句话。

博雅望向脚边,发现地上有只用后脚站着的小萱鼠,正睁着黑眼珠仰望自己。

萱鼠与博雅四目相交后,小声吱吱叫了一声,便奔窜得无影无踪。

博雅脱掉鹿皮靴,抬脚跨上地板。

“在屋里吗?”

他沿走廊绕进宅邸里屋,果然看见身穿白色狩衣的晴明,正枕着右手肘横躺在走廊上。

晴明观赏着庭院,面前搁着酒瓶和酒杯。

酒杯有两只,一旁还有个素烧陶盘,盘上有沙丁鱼干。

“你在干什么?”博雅开口。

“等好久喽,博雅……”晴明仍横躺着回应。

晴明似乎于事前便知道博雅会来。

“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你经过一条戾桥来这里的吧?”

“恩,是啊。”

“那时你在桥上喃喃自语,说不知道晴明在不在对吧?”

“好象说过,可你又怎么知道?”

晴明不回答,只呵呵笑了一声,撑起上半身,然后盘起腿来。

“对了,听说你在那做戾桥下养着式神。是那式神告诉你的吗?”

“你就认为是这样好了。先坐吧,博雅。”晴明回道。

晴明皮肤白皙,身材高挑,眉清目秀,五官俊美。

双唇仿佛微微抹上一层胭脂,含着微笑。

看不出年龄有多大,说是四十出头也不为过,但有时看来却像个不到三十的青年。

“刚刚有只萱鼠对我讲话。晴明,那是你的声音喔。”盘腿坐到晴明身边的博雅这么说。

晴明伸手抓起沙丁鱼干,撕碎后抛到院子。

吱!在庭院里等候的萱鼠叫了一声,灵巧地用嘴巴接住晴明抛来的沙丁鱼干,咬着鱼干消失在草丛中。

“那是给萱鼠的谢礼。”晴明回答道。

“你家到底有些什么鬼花样,我完全搞不懂。”博雅的坐姿始终端正,耿直的叹道。

方才闻到的那股甘甜花香,随风四处飘荡。

博雅望向庭院,庭院深处,白色栀子花星星点点的开着。

“栀子花好香啊。”

博雅语毕,晴明微笑着回说:“真是希奇。”

“希奇?什么希奇?”

“没想到你才刚坐下,酒还没下肚就开始赏花了。”

“我又不是不解风情的大老粗。”

“我知道,你是老实人。”

晴明端起酒杯,为两人斟酒。

“今天我不是来喝酒的。”

“不过也不是专程来拒绝喝酒的吧。”

“你嘴巴真甜。”

“这酒的味道更甜。”说着晴明已端起酒杯。

博雅依然端坐着,伸手举起酒杯:“喝吧!”

“唔。”

两人互敬一声,仰头喝尽杯中之酒。

这回轮到博雅在两只空酒杯中倒酒。

“忠见大人还好吧?”晴明端起第二杯酒,边喝边问。

“恩,值夜更时偶尔会碰见他。”博雅回道。

忠见,指的是壬生忠见。

去年三月,宫中清凉殿举行了和歌竞赛大会,壬生忠见因为败给了平兼盛,因而患上不饮不食之病,最后撒手人寰。

忠见所作的和歌是:

迷恋伊人矣我只自如常日行风声传万里

此情才萌发心头但望人人都不如

兼盛的和歌是:

私心藏密意却不觉形于言色吾身之爱恋

怎的人人皆探问为谁而若有所思

结果,忠见败给了兼盛。

宫中众人背地里都说,忠见会生病,是因为输了和歌竞赛。

从那以后,忠见的冤魂偶尔会出现在宫中,每次都哀戚地吟诵自己所作的(迷恋伊人矣),在暗夜宫中漫步,最后消失无踪。

仅是无害的幽灵。

“对了,博雅……”

“什么事?”

“下次我们带酒去听忠见大人吟颂和歌吧。”

“别开玩笑了!”博雅张口结舌地望着晴明。

“这有什么不好?”晴明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我最近突然感觉人生实在无常,老是听到一些有关幽灵的事。”

“是吗?”晴明咬着沙丁鱼做的下酒菜,望着博雅。

“你听说过小野宫右大臣实次看到的那个事吗?”

“没有。”

“大约七天前,实次进宫觐见皇上后,沿着大宫大路南行回家时,在牛车前发现一个小油罐。”

“唔。”

“听说那小油罐跟活的一样,在牛车前一直往前跳。实次觉得小油罐实在很奇怪,便跟着小油罐走,结果那小油罐听在某户宅邸的大门前。”

“然后呢?”

“宅邸大门紧闭着,小油罐进不去。后来小油罐就朝着钥匙孔跳呀跳,不知跳了多少次,最后终于达到目的,从钥匙孔你钻进去了。”

“真有趣。”晴明轻声道。

“回家后,实次一直惦记着这件事,便命人到那宅邸打探……”

“结果呢?那宅邸有人死了吗?”

“晴明。你怎么知道?去打探的下人回来向实次报告,说那宅邸有一位长年卧病在床的年轻姑娘,就在当天中午过世了。”

“果然如此。”

“没想到这世上竟也有那种阴魂。”

“当然有吧。”

“晴明,漫道非人也非动物的东野也能够显魂?”

“那还用讲。”晴明回答的干脆爽快。

“我是说没有生命的东西耶?”

“即使是没有生命的东西,灵魂也会凭付其上。”

“怎么可能?”

“当然可能,灵魂可以凭付在任何东西上。”

“连油罐也可以?”

“对。”

“真是难以置信。”

“不只是油罐,连随处可见的小石头都有灵魂。”

“为什么?我可以理解人或动物有灵魂,可是为什么连油罐和石头也有灵魂?”

“那我问你,你不觉得人或动物有灵魂很奇怪吗?”

“当然不奇怪了。”

“那再问你,为什么人或动物有灵魂一点都不奇怪呢?”

“那是因为……”博雅讲到一半又顿住了。

“我不知道,晴明。本来我以为答得出来,但是再一想,突然又完全搞不懂了。”博雅回答的很直率。

“你听好,博雅,如果人或动物有灵魂是理所当然的事,那么,油罐或石头有灵魂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唔。”

“油罐或石头有灵魂是怪事的话,人或动物有灵魂也是怪事。”

“唔。”

“博雅,我再问你,所谓灵魂,到底是什么东西?”

“晴明,别问我这种难题。”

“其实灵魂也是一种咒。”

“又扯上咒?”

“灵魂和咒可以视为完全两样的东西,但也可以视为相同的东西。关键在于我们怎么看。”

“原来如此。”博雅一脸难以理解地点点头。

“例如这儿有一块石头。”“唔。”“简单说来,这石头本来就命中注定内含‘石头’这个咒。”“唔。”“假设我抓着这石头去殴打某人,而把对方打死了……”“唔。”“那这块石头到底是石头,还是武器?”“唔……”博雅低声沉吟了半晌。“大概既是石头,也是武器吧?”博雅回答。“正是,博雅你总算理解了。”“我当然理解。”博雅拙口笨腮地点头。”我说灵魂与咒是同样的东西,正是这意思。”“是吗?”“也就是说,我在石头上施了‘武器’这个咒。”“对了,忘了是什么时候,你也说过名字就是最简单的咒。”

“咒也是形形色色。名字是一种咒,将石头当武器的行为,也等于是一种施咒行为。这是咒的基本道理。任何人都能够施咒……”

“唔。”

“还有,古人曾说,只要形状相似,灵魂便会附身,那可不是乱说的。”

“……”

“形状也是咒的一种。”

“唔。”博雅又如堕入雾中。

“例如这儿有块形状与人相似的石头。”

“唔。”

“这石头便是内含了‘人’这个咒的石头。形状愈是相似,石头本身所含的咒力就愈强,而石头的灵魂也会带点人的灵性。如果只是如此,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如果只因为形状像人,大家便膜拜那石头的话,等于在石头上又施下更强烈的咒。那么,石头的灵性便会更加强烈了。”

“原来如此。”

“某些会作祟的石头,正是这种让人膜拜了几年,甚至几十年的石头。”

“原来是这样啊。”

“正是这样啊。本来只是普通的泥土,但经人捏弄,又烧成罐,就表示人又捏弄又烧火,费事费时地在泥土身上施下‘罐’这个咒。也因此,其中一个罐的化身为鬼怪,惹祸招灾,也就不值得大惊小怪了。”

“你是说,实次看到的那个油罐,正是这种泥土的其中之一?”

“也或许是没有实体的鬼怪,化身为油罐的形状而已。”

“可是,为什么鬼怪要化身为油罐的形状?”

“我怎么知道呢?我又没亲眼看到。”

“这下总算安心了。”

“为什么?”

“我还以为你无所不知呢。要是你什么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不是很令人懊恼吗……”

“呵呵。”晴明微笑着,抓起沙丁鱼干抛进口中。

喝了一口酒以后,晴明望着博雅,接着感慨万分的深深叹了一口气。

“干吗?”博雅不解。

“我总是感到很不可思议。”

“什么事不可思议?”

“录入,这儿有你,那儿有石头之类的事。”

“又来了!晴明!”

“存在。是世上最不可思议的现象哦。”

“你说的咒才是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事呢。”

“哈哈!”

“喂,晴明,你不要愈来愈复杂好不好?”

“我有吗?”

“你最擅长把一件事讲成一大堆歪理。石头就是石头,我就是我,这不就行了?真亏你脑袋想出一大堆还喝得下酒。”

“老实说,博雅,边喝酒边同你讲这些歪理,我觉得挺愉快。”

“我一点也不愉快。”

“那真是抱歉了。”但晴明脸上丝毫没有歉疚的神色。

“啐!”

晴明又为博雅斟了一杯酒,瞄了一眼博雅。

“对了,博雅,你今天来找我,究竟有什么事情?”晴明低声问。

“喔,对!其实,有件事想找你帮忙。”

“什么事?”

“除了身为阴阳博士的你以外,没人能帮的上的事。”博雅道。

阴阳博士隶书皇宫中务省之下的阴阳寮,凡是负责天文、历法、占卜等等的阴阳师,都称为阴阳博士。

阴阳博士不但会看方位、占卜,更会施行幻术及各类方术,而晴明在所有的阴阳师中,又别树一帜。

他施行阴阳道秘法时,不一定每次都遵循古法,还全部舍弃了有关秘法的繁文缛礼,坚持自己的作法。

话虽如此,在某些公开场合施行阴阳道秘法时,他也能办得无懈可击。

晴明不但对民情物理了如指掌,甚至连在京城一隅卖春的妓女是谁都心知肚明,但在某些正式聚会,也能挥洒自如的写下汉诗,博得公卿满堂喝彩。

他就像云朵一样,令人捉摸不定。

这样的晴明不知为何,竟和秉性耿直的博雅一见如故,始终维持这把酒话桑麻的友谊。

“到底怎么回事?”

经晴明追问,博雅开始说明原委。

二、

“我认识一个名为尾原资之的武士。”喝下一大口酒后,博雅才开口。

“唔。”晴明慢条斯理的啜饮着酒,倾耳细听。

“资之年约三十九岁。之前本是图书寮的官员,现在辞职不干,当和尚去了。”

“为什么要当和尚?”

“一年前,他双亲同时因病去世,顿时百感交集,便削发为僧。”

“哦。”

“以下的话才是重点:资之入道的寺院,正是妙安寺。”

“在西边桂川附近那座寺院?”

“对,穿过土御门大路,再往西过去那儿。”

“然后呢?”

“资之的法号是‘寿水’,这家伙为了供养双亲,决定抄写《般若经》。”

“喔--。”

“一天十次,说要连续抄写一千天。”

“佩服!”

“到今天为止,终于过了一百多天。可是寿水那家伙,最近这八天来正为一只妖物伤透了脑筋。”

“妖物?”

“对!”

“怎样的妖物?”

“恩,是个女妖物。”

“是女的?”

“而且这女的还相当妖艳呢。”

“你看过了?”

“不,我没看过。”

“什么嘛!”

“是资之……是寿水这样讲的啦。”

“算了。你先说说到底是怎样的妖物吧。”

“是这样的,晴明……”

博雅再度端起酒杯,喝口酒才开口:“一天晚上……”

博雅开始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那夜,戌时过后,寿水才准备就寝。

寿水睡在妙安寺别室的僧房内,每晚都在僧房独眠。

妙安寺是个小寺院,和尚不到十人,加上寿水,总计有八人。

那不是专门让和尚在此修行的寺院,而是让稍名号的公卿和武士因故退休后,能够安身立命的好地方。事实上,这也是妙安寺的用处。

待在妙安寺的人不必像密教僧那样刻苦修行,也不刑一般和尚受戒律的束缚,只要请亲友不时捐点香油钱给寺院即可。他们不但偶尔能在吟风颂乐的聚会中露面,也可以要求寺院提供别室僧房,当作自己的个人住屋。

那夜,寿水突然醒来。

起初他不知道自己清醒了,本以为还在睡梦中,却发现自己睁开双眼凝视着天花板发青的暗影。

为什么会突然醒来?

寿水转头一看,只见青蓝月光照在面向庭院的纸窗上,映衬出枫叶叶影。

那是最近才开始流行的纸糊小窗。

外面似乎吹着微风枫叶叶影在纸窗上微微摇动。

找在纸窗上的月光,明亮的有点刺眼。

从纸窗照进来的与光,将房内黑暗染成一片静寂明澈的青蓝。

寿水暗想,大概是月光透过纸窗照在自己脸上,才觉醒过来。

外面到底是怎样的月色呢?

寿水深受吸引,掀开被褥,拉开纸门。

沁凉的夜气流入房间。

他探出半张脸仰望夜色,原来,在枫树树梢的天际,挂着交接的上弦月。

枫叶在月光下临风摇曳。

寿水心头一动,先感到外面瞧个仔细。

便打开房门,跨出走廊。

黑色木板走廊与庭院之间没有隔墙,平日木纹清晰可见的黎黑木板走廊,因表面覆上一层青蓝月光,看来竟有如洗刷得玲珑剔透的青黑色石砖。

庭院草木在夜色中弥漫幽香。

寿水踩在冰凉的走廊上,赤足前行,终于察觉到“那个”。

所谓的“那个”,其实是人。

他往前走了几步,只见走廊前方蜷曲着一块黑影。

那黑影是何时出现的?

记得刚才步出走廊时,确实没有看到这东西呀。

不,也许是自己眼花看错了,那黑影很可能一开始便在那儿了。

寿水顿住脚步。

是人。

而且是一个女人。

女人低垂着脸,跪坐在走廊上。

身上穿着绫罗单衣。

单一下似乎一丝不挂。

月光滑落在女人蜿蜒垂地的长发上,散发着黑亮润泽的光芒。

冷不防——

女人抬起脸来。

不过,只是微微抬高下巴而已。

从正面看去,女人依然低垂着脸,加上寿水是居高而望,更是无法看清女人的五官。

女人举起右袖,遮住嘴巴,袖口中露出白皙的手指。她用长袖和手指遮着嘴,令人无法看清她的嘴巴。

女人漆黑的双眸,正斜睨着寿水。

那是双姣美又晶亮的眸子。眼神像是在哀诉什么,直直凝视着寿水。

一双愁苦,悲切的眸子。

“你是谁?”寿水问。

女人依然闷声不响。

“有什么事吗?”寿水继续追问。

但是,女人还是闷声不响。虽然不吭声,双眸中的悲凄神色却益加浓厚。

寿水跨前一步细看,女人的,摸样虚无缥缈,怎么看也不像是世上的东西。

“妖物吗?”寿水再问,不料女人挪开了遮住嘴唇的手。

寿水大声叫起来。

三、

“晴明,那女人挪开手后,你猜后来怎样了?”博雅问晴明。“猜不出来。结果怎样,快说。”晴明不假思索地回应。“啐!”博雅啐了一声,再望向晴明。“那女人啊……”博雅放低声调。“唔。”“那女人,没有嘴巴!”板鸭得意洋洋地望着晴明。“然后呢?”晴明淡然的追问。“你不觉得惊讶吗?”“很惊讶啊!所以叫你继续讲啊!”“然后,那女人就消失了。”“就这样完了?”

“不,还没完,还有下文。”

“喔。”

“她又出现了。”

“那女人?”

“第二天晚上……”

第二天晚上,寿水又于半夜醒来。

他依然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在半夜醒来,皎洁的月光同样照在纸窗上。

寿水想起昨晚的事,起身王走廊探看。

“结果,那女人又出现了。”

“之后呢?”

“跟前一晚一样。那女人用袖口遮住嘴,再挪开袖口让寿水看,最后又消失了。”

“真有趣。”

“而且每晚都来。”

“哦。”

“总之不知道究竟什么原因,寿水每晚都在半夜醒来,而且一走到走廊,就会看见那女人。”

“那就不要去走廊啊。”

“可是他还是会醒来啊。”

“据说寿水醒来之后,就算不到走廊那儿,那女人也会在不知不觉中坐到寿水枕头边,用袖口遮住嘴巴,俯视寿水。”

“别的和尚知道这件事情吗?”

“好象还没人知道,寿水似乎还没向任何人提过。”

“明白了。也就是说,那女人连续出现了七天?”

“不,搞不好昨晚也出现了,那就连续八天了。”

“你什么时候听寿水说的?”

“昨天中午。”

“哦。”

“他知道我和你的交情,所以希望趁人还没人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请你帮他。”

“不过,我不能保证一定帮得上忙。”

“胡说!这世上有晴明办不到的事情吗?”

“好吧,那就去一趟看看。”

“你肯帮忙啦?太好了。”

“我想看看那女人。”

“对了,我想起来了。”

“什么事?”晴明问。

“第七天晚上,和其他几晚有点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

“你等等,”博雅右手伸进怀中,取出一张纸片,说:“你看这个。”然后将纸片递给晴明。

纸片上写着一些字。

“这不是和歌吗?”晴明看了纸片上的字后,再问博雅。

纸片上的字是:

耳成山之花祈盼摘得栀子花解我心中事

染出黄底添红蓝得我意中颜与色

“大概是《古今集》的和歌。”晴明轻描淡写的说。

“太厉害了!晴明,正是《古今集》的和歌,你怎么知道?”博雅大声喊道。

“只要曾经吟颂过一、二首和歌的人,大概都知道吧。”

“可是我就不知道。”

“不知道才好,这才像你。”

“什么嘛,你又在戏弄我了!”博雅边说,边把剩下的酒全倒进喉咙里。

“接下来呢?这首和歌与那女人又有什么关系?”

“恩,第七晚,寿水那家伙在枕头边搁盏灯火,阅读《古今集》,读着读着就睡着了。他打算能撑着不睡就尽量撑,真撑不过去时再睡,以为这样做就不会在半夜醒来。”

“原来如此。”

“结果还是没用。他在半夜还是醒来了。醒来后一看,发现那女人坐在枕头边,而《古今集》正翻到有这首和歌的地方。”

“唔。”

“然后那女人用左手指着这首和歌。”

“之后呢?”

“故事到此结束。寿水望向书中那首和歌时,女人便静悄悄地消失了。”

“真有趣。”晴明低声道。

“你觉得有趣是很好,可是你应付得了吗?”

“我怎么知道能不能应付?我不是说过了,不知道能不能帮得上忙。总之,先来看这首和歌,那女人为什么会指着这首和歌?”

“我完全看不出来。”

博雅望向晴明手中的纸片:

我想到到耳成山的栀子花。用栀子花染成布后,便会成为无耳无口。别人既听不到我内心的恋情,也无法流传我内心的恋情……

和歌的大意如此。

博雅也懂得这首和歌的意思,但虽然懂得意思却不知道那女人为什么指着这首和歌。

这是一首作者佚名的和歌。

“那女人没有嘴巴一事,应该与和歌中的栀子花有关……”博雅说道,却也只猜得出这点而已,其他完全猜不出来。

“怎样,你猜的出来吗?晴明。”

“我只是联想起一、二个暗示而已。”

“是吗?”

“总之,我们到妙安寺去看看好了。”

“喔!什么时候去?”

“今晚就去吧。”

“今天晚上?”

“恩。”晴明点头。

“走吧。”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四、

夜凉如水。

晴明和博雅躲在庭院草丛中,边赏月边等待着。

就快半夜了,正是女人将要出现的时刻。

一轮满月高挂在夜空里。往西移动了大半的满月,发出青色月光,映照整个庭院。

两人躲在草丛中,正对着僧房走廊,月光也照在走廊上。

“时候快到了吧。”博雅开口。

“恩。”晴明只是低低的回应了一声,悠然环顾着四周潋滟的庭院光景。

凉风习习,吹得庭院树木沙沙做响。风中饱含着湿气。

“嘿!”晴明在风中伸直鼻闻了闻,叫出声来。

“怎么了?”博雅反问。

“这风——”晴明喃喃自语。

“风怎么了?”

“快进入梅雨期了。”晴明轻声回答。

这时,一直注视着僧房的博雅,突然全身紧张了起来。

“门开了!”博雅通知晴明。

“唔!”晴明点头。

僧房的门打开了,寿水自门内走出。

“女人出现了。”晴明说。

果然,走廊上出现了一团蜷曲的黑影。

正如晴明所说,黑影的确是个女人,而且是博雅描述过的,一丝不挂、只披件绫罗单衣的女人。

寿水和女人相对无言。

“走吧!”晴明悄声道,从草丛中现身,步向走廊。博雅跟在晴明身后。

穿过庭院来到走廊旁,晴明顿住脚步。

女人觉察晴明的出现,抬起脸来。果然还是用袖口遮住脸孔。黑色眸子直直凝视晴明。

那是双似乎会把人吸进去的眸子。

晴明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张纸片,递到女人面前。月光下,只看到纸片上写着一个字。

女人将视线移到纸片上,双眸中浮现惊喜的神色,继而挪开遮在脸上的袖子。脸上没有嘴巴。

女人望着晴明,深深的点了个头。

“你想要求什么?”

女人恬静的将脸转到后方。之后,便消失了。

“消失了!晴明。”博雅兴奋不已地说。

“我知道。”晴明回应。

“到底是什么东西?你让女人看的纸片是什么?”博雅探头望向晴明还握在手上的纸片。

纸片撒谎能够写着:“如”。单单一个“如”字而已。

“她消失了。”寿水开口。

晴明向寿水唤了一声,接着指向刚刚女人转脸过去的方向,问道:“那儿是?”

“那里是我平常抄经的房间。”寿水回答。

五、

第二天早上,晴明、博雅、寿水三人聚集在抄经的房里。房间正面置着一张书桌,其上搁着一册《般若经》……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我可以看看吗?”晴明问寿水。

“当然可以。”寿水点头。

晴明拿起经文,一页一页迅速地翻阅,而后,手和视线停在其中一页上。

“原来是这个——。”晴明道。

“什么?”博雅隔着晴明的肩膀,探头看着经文。

经文里面有很多字,其中有个字被大块污渍给弄脏了。

“这就是女人的原形吧。”晴明自言自语。

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

接下来的文字是:

受想行识亦复女是

文中有个“女”字,这“女”字的右边,被墨汁给脏污了。原文应为“亦复如是”才正确。

“为什么这就是那女人的原形?”寿水不解。

“正是这个,《般若经》里的一个字化为妖物跑出来了。”晴明解释。

“这是你弄脏的吗?”晴明再问寿水,指着“女”字旁的污点。

“是的。我在抄经时,不小心滴了一滴墨而弄脏的。”

“那就好办了。请你准备毛笔、墨汁、纸和糨糊好吗?”晴明吩咐。

寿水马上去准备了东西出来。

晴明裁下一小张纸片,用糨糊黏在“女”字旁的墨渍上,再拿起毛笔沾满墨汁,在刚黏上去的纸片上写下“口”。

这样一来,“女”就变成了“如”。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晴明。”博雅啪地拍了一下手掌,“难怪那女人没有嘴巴。”

博雅佩服万分地望着晴明。

“如此一来,以后那女人便不会再出现了。”晴明回道。

“你说过任何东西都有灵的存在,果然没错。”博雅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连连点头。

晴明转过头,在博雅的肚子上顶了一肘:“怎样?我说得没错吧!”

“没错。”

“梅雨开始下了”。晴明道。

博雅往外一看,只见比针还细、比丝绸还柔软的毛毛雨,降落在绿意盎然的庭院,无声无息地打湿了草丛。

之后,女人再也没出现过了。

[录入]阴阳师之黑川主

黑川主

这晚,夜色美得连灵魂也清澈透底。

虫子叫个不停。

邯郸、铃虫、蚂蚱。

这些昆虫在草丛中一直叫个不停。

高悬在空中的上弦月,已经往西移动了大半。

这时,月亮应该正在岚山上方。

几朵银色浮云漂游在月亮四周。浮云在夜空上随风往东流荡,使月亮看起来好象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西移动。

空中有无数星斗。

庭院草丛沾满夜露,在黑暗中点点发光。宛如天上的星辰栖宿在每一滴露水中。

庭院中,有夜空。

“今晚实在很美,晴明……”说这句话的是博雅。

源博雅朝臣,身份是武士。

长得一副耿直模样,但不时露出无以形容又讨人喜欢的娇憨情态。说是娇憨,其实不是女人那种婀娜多姿的娇憨。这男人连娇憨情态都显得粗犷刚硬。他说“今晚很美”,也是出自内心平铺直叙的话。

“今晚很美”这句话,不是奉承,也非故作雍容文雅,而是内心真是如此想,才情不自禁脱口而出,连听者也能感受到他那直肚直肠的性格。

这类说法,就跟如果眼前有只狗,他会直接用“这儿有只狗”来表达的说法类似。

晴明听博雅这么说,只回应一声:“哦。”说完抬头仰望月亮。

似乎认真听着博雅说话,又似乎完全不在意。

这男人全身裹着一层不可思议的氛围。

名为安倍晴明,是位阴阳师。

肤色白皙,鼻梁挺直。黑色眼睛带点茶褐色。

身上随意披件白色狩衣,背倚着走廊柱子。右手握着刚刚喝光的空酒杯,臂肘搁在支起的右膝上。

他面前盘腿而坐的正是博雅。

两人间摆着还剩半瓶酒的酒瓶和一盘洒上盐巴烤熟的香鱼。

餐盘旁另有一灯烛盘,火焰在盘上摇摇晃晃。

这天傍晚,博雅来到位于土御门小路的安倍晴明宅邸。如往常一般,不带任何随从。

“晴明在吗?”博雅右手提着盛水的水桶,呼唤着穿过敞开的大门。

盘子上的香鱼,正是先前在水桶中游来游去的香鱼。

博雅特地亲自提这桶香鱼来给晴明。

在朝廷当官的武士,不带随从且亲自提着装香鱼的水桶走在路上,是极为罕见的事,但博雅似乎生性不拘小节,一点也不在意。

难得今天晴明亲自出来迎接博雅。

“你真的是晴明吗……”博雅问出来迎客的晴明。

“是啊。”

晴明回道,但博雅仍半信半疑地望着晴明。

因为博雅每次到晴明宅邸时,最先出来迎客的总是一些莫名其妙的精灵或老鼠。

“这香鱼真不错。”晴明俯身探看博雅提来的水桶。

水桶中的香鱼很肥,偶尔现出钝刀般颜色的鱼肚,一闪一闪地在水桶中游动。

香鱼共六尾,正是眼前盘子上烤熟的香鱼。

晴明和博雅各吃掉两尾香鱼后,只剩两尾。

博雅说完“今晚很美”后,视线移到香鱼上。

“想想,实在很不可思议,晴明……”博雅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向晴明说。

“什么事不可思议?”晴明回问。

“你这栋房子。”

“这栋房子什么地方不可思议?”

“看不出有其他人在这儿。”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看不出有其他人在这儿,香鱼却烤熟了。”博雅回道。

博雅会觉得不可思议,其实有他的理由。

刚才博雅进来后,晴明先带他来到这走廊,说:“我去找人料理一下香鱼……”

然后便提着香鱼水桶消失在里屋。

过了一会儿,晴明出来时,手上没有水桶,而是端着盛有酒瓶和两只酒杯的托盘。

“香鱼呢?”博雅问。

“已经叫人烤了。”晴明只是稳静地回答。

两人闲情逸致对饮了片刻,晴明又说“应该烤好了。”

说毕,晴明起身再度消失于里屋。当他从里屋出来时,手上正端着盛有烤熟香鱼的盘子。

正是因为有这种事,博雅才觉得不可思议。

当时晴明到底消失在宽敞宅邸内哪个房间,博雅不得而知。此外,也没有任何烤香鱼的迹象。

别说烤香鱼,宅邸内除了晴明以外,根本没有其他人的动静。

每次来访,博雅偶尔会遇到其他人,但人数都不一样。有时很多人,有时只有一人,也有空无一人的时候。这么宽敞的宅邸,当然不可能只有晴明一人独居,但宅邸内到底有多少人在,博雅完全推测不出来。

或许宅邸内根本没有其他真正的人,晴明只有在必要时,才会使唤式神;也许真的有其他一、二个人在,不过博雅老是分辨不出来。

即便问晴明,晴明也总是笑笑而已,从来没给过博雅答案。

因而博雅才会假借香鱼之事,再度问及这栋宅邸的内情。

“香鱼不是人烤的,是火烤的。”晴明回答。

“什么意思?”

“不一定要真正的人在一旁看守。”

“你让式神烤的?”

“你说呢?”

“晴明,老实回答。”

“我刚刚说不一定要真正的人在一旁看守,意思是,也可以由真正的人在一旁看守呀。”

“到底是人还是式神?”

“人或式神都无所谓啊。”

“我想知道。”博雅坚持。

晴明收回仰望天空的视线,首次正视博雅。嘴角含着微笑。双唇红得宛如微微涂上一层唇膏。

“那再来谈咒好了。”晴明说。

“又要谈咒?”

“恩。”

“我已经开始头痛了。”

晴明望着博雅,微笑起来。

过去博雅曾听晴明说,这世上最短的咒是名,连随处可见的石头也是咒的一种。类似的话题,博雅已经听过多次了。

每次旧话重提,总是令博雅愈听愈糊涂。

当晴明讲解咒的那瞬间,博雅会感觉好象听懂了,可是一旦晴明说完,问起有何感想时,他又会如堕五里雾中。

“使唤式神时当然得依仗咒,不过,要使唤真正的人,也得依仗咒。”

“……”

“不管是用金钱束缚还是用咒束缚,基本上都一样。而且和名是同样原理,咒的本质取决于当事者……在于接受咒术的那人身上……”

“唔。”

“同样用‘金钱’这个咒去束缚别人,有些人愿意接受,有些人却不愿。而不愿接受金钱束缚的人,有时却难躲‘恋爱’这个咒的束缚。”

“唔,唔。”

博雅专注地全身都绷紧了,一副似懂非懂的表情,抱着胳膊回应。

“晴明,拜托你回到原来的话题好不好?”

“什么话题?”

“喔,我刚刚是说,这房子好象没有其他人在,可是香鱼却烤熟了,觉得很不可思议。”

“唔。”

“所以才问你是不是叫式神烤的。”

“是人或式神,不都一样吗?”

“不一样。”

“不管是人还是式神,反正都是咒烤熟香鱼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

博雅这人,连语调都很耿直。

“我只是想说,不管香鱼是人或式神烤熟的,都一样嘛。”

“哪里一样?”

“博雅,你听好,如果香鱼是我叫人烤的,你不会觉得不可思议吧?”

“没错。”

“那如果是我叫式神烤的,也没什么不可思议呀。”

“唔……”

“真正不可思议的其实不是这种事。没下命令——换句话说,没施任何咒术,香鱼却自动烤熟了,这才是真正不可思议的事。”

“唔……”博雅抱着胳膊苦思了起来,“不,不,你不要骗我,晴明……”

“我没骗你。”

“不,你正想骗我。”

“真是伤脑筋。”

“别伤脑筋,晴明。我想知道的是,烤香鱼时,在一旁‘看守’火的,到底是人还是式神,你只要回答这一点就可以了。”博雅单刀直入地问。

“回答这一点就可以吗?”

“对。”

“是式神。”晴明回答得很爽快。

“原来是式神。”博雅看似松了口气。

“明白了?”

“啊,明白了,可是……”博雅的表情似是意犹未尽。

“怎么了?”

“总觉得答案太简单了,不过瘾。”博雅自己斟酒,端起酒杯举到嘴边。

“答案太简单,不好玩吗?”

“恩。”说毕,博雅放回空酒杯。

“你真是老实人。”晴明回道,接着将视线移至庭院,洁白牙齿咬着右手上烤熟的香鱼。

庭院杂草丛生。几乎从来没休整过。

有如用唐破风围墙圈住一片山野荒地而已。

鸭跎草、罗汉柏、鱼腥草……

山野随处可见的杂草繁生在庭院内。

高大的山毛榉下,绣球花开着暗淡青紫色花团,粗大樟木上则缠着紫藤,庭院一隅是一簇花瓣已落的灯笼花。芒草也已经长得很高。

这些野草蹲踞在黑暗中。

在博雅眼里,这只是黑漆漆一片、野草丛生的庭院,但晴明似乎可以辨别各式各样的花草。

不过,博雅还是醉心于低照在庭院的月光,及看似栖歇着星辰的草丛露珠。

花草和树叶随着吹拂在庭院中的晚风,在黑暗中沙沙作响,这番景致令博雅心旷神怡。

文月。

这晚是阴历七月三日。

换算成现代阳历,应该是七月底或是八月初。

时令是夏天。

白天即使纹丝不动地躲在树阴下,也会流汗;但在有风的夜晚,坐在面对庭院的木板走廊上,还是享受得到凉意。

栖歇在树叶和草丛的露珠冰凉了整座庭院,使得大气沁凉如水。

喝着喝着,草丛上的露珠似乎益加增大,仿佛都结了果实。

这是个天上星辰一一降落在庭院草丛般的透明夜晚。

晴明将吃剩的香鱼鱼头和鱼骨,随手抛到庭院草丛中。

沙沙!

草丛中传出声响,草丛摇晃的声响逐渐消失在黑暗彼方。

声音响起的瞬间,博雅望见草丛内闪烁着一双绿色亮光。

是动物的眼睛。

看样子,草丛内有小动物衔住晴明抛出的香鱼鱼骨,然后飞奔而去。

“那是帮忙烤香鱼的谢礼……”

晴明察觉到博雅满脸疑惑地望向自己,开口说明。

“噢。”博雅老实地点点头。

两人一阵沉默。

晚风习习,庭院草丛随风摆动,摇晃着黑暗中点点星光。

突然——

地面星光中浮出一道青黄亮光,缓缓画出弧线。那亮光仿佛呼吸着黑暗,忽强忽弱,重复数次后,又突然消失。

“萤火虫……”

“萤火虫……”

晴明和博雅不约而同地喃喃自语。

又是一阵静寂沉默。

这期间,萤火虫飞来了两趟。

“差不多可以说了吧,博雅。”晴明冷不防低声说道,视线依然望向庭院。

“说什么?”

“你今天应该有事相求才来了吧?”晴明回道。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博雅不好意思地搔搔头。

“恩,知道。”

“我真是个老实人。”不等晴明说,博雅自己先讲出这句话。

“那么,是什么事?”晴明问,仍凭倚着廊柱,望着博雅。

灯烛盘上的小小火焰晃来晃去,晴明的脸颊也映着火焰颜色。

“晴明,你听我说……”博雅倾前身子。

“什么事?”

“刚刚的香鱼好吃吗?”

“恩,那香鱼很肥。”

“正是为了那香鱼。”

“香鱼怎么了?”

“老实说,那香鱼是人家说的。”

“哦。”

“送我香鱼的,是以鸬鹚捕鱼为生的贺茂忠辅……”

“是那位千手忠辅?”

“对,正是那位忠辅。”

“他不是住在法成寺附近吗?”

“你怎么知道?他家住在鸭川附近,家里养着鸬鹚。”

“他怎么了?”

“最近碰上怪事了。”博雅压低声音说。

“怪事?”

“恩。”

博雅收回前倾的身子,点头继续道:“那位忠辅是我母系的远亲……”

“哦,原来他有武士血统……”

“不,正确说来应该没有。有武士血统的是忠辅的外孙女。”

“我懂了。”

“简单说来,就是我母系那边有个男人,那男人的女儿正是忠辅的外孙女。”

“唔。”

“那男人相当好色,看上忠辅之女,有一阵子定期往返忠辅家。结果,女儿怀孕生下的,正是外孙女绫子。”

“原来如此。”

“几年前,忠辅之女和那好色男人相继病逝,不过绫子平安无事成长了,今年将满十九岁……”

“然后呢?”

“那外孙女绫子遇到了怪事。”

“到底是什么怪事?”

“我也不大清楚,听说好象让妖物附身了。”

“哦。”晴明脸上露出得意微笑,望着博雅。

“昨晚忠辅来向我诉苦,听他说完来龙去脉,我就想这应该是你的分内事,所以今天才提着香鱼过来。”

“说详细一点吧。”

听晴明如此说,博雅开始呐呐讲解。

忠辅家世世代代以鸬鹚捕鱼为生。

忠辅是第四代。今年虚岁六十二岁。

在法成寺附近、鸭川靠西的地方,盖了一栋房子,和外孙女绫子同住。

发妻于八年前过世了。

膝下本来有个女儿,后来有男人往返忠辅家,那女儿又生下一个女儿。正是忠辅的外孙女绫子。

忠辅的女儿——也就是绫子的母亲,于五年前绫子十四岁时,因传染病过世,享年三十六岁。

绫子的父亲本来打算领养绫子,却在同一年也因传染病而过世。

忠辅便和外孙女相依为命过了五年。

忠辅身为鸬鹚匠,是个高手。

由于能够一次操纵二十只以上鸬鹚,技艺过人,于是博得“千手忠辅”的赞词。

朝廷允许他出入宫中,每逢公卿泛舟出游时,也经常请他同行,表演鸬鹚捕鱼。

至今为止,也有公卿想聘他当私人鸬鹚匠,忠辅却一概拒绝,一直持续孤家捕鱼的生活。

两个月前,忠辅察觉外孙女绫子似乎有了恋人。

好象有男人时时往返绫子房间。

忠辅和绫子分别睡在各自的房间。

绫子满十四岁之前,爷孙两人同睡在一间房里,绫子母亲过世半年后,两人才分开各自睡在自己房间。一个多月前某天夜晚,忠辅发现绫子似乎偶尔不在自己房内。

那天夜晚,忠辅于半夜突然醒来。

外面正在下鱼。

柔软湿润的雨丝似乎不停落在屋顶上。

就寝前明明没有下雨,可能是半夜才下起雨的。

时间约是刚过子时不久。

……怎么会突然醒来?

忠辅感到很诧异,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水声。

忠辅才猛然想起,原来在睡梦中也听到同样的水声。

正是水声吵醒了忠辅。

庭院沟渠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跳跃。

忠辅自鸭川引水到自家庭院,挖了沟渠蓄水,再将捕回来的香鱼、鲫鱼、鲤鱼等等都养在沟渠里。

起初,忠辅以为是沟渠里的鲤鱼或其他鱼在跳跃。

想着想着,又打起盹来。似醒非醒时,再度听到水声。

啪嗒!

声音响起。

也许是水獭或其他动物跑来,想偷吃沟渠里的鱼。要不然,便是鸬鹚溜出来跳到沟渠中了。

忠辅起身打算到外面看看,于是点上灯火。

简单整理一下身上的服装,正要出门时,突然想到一件事。

外孙女绫子呢?

因为家中一点动静也没有。

“绫子……”

忠辅先叫唤了一声,再打开外孙女的房门。

本应在房里睡觉的绫子却不见踪影。

昏暗狭窄的房间内,只见忠辅手中的烛光摇来晃去。

本以为是到外面小解了,内心却总觉得不对劲。

忠辅来到大门前,打开大门走到外面。

一走出去,正好与绫子打了照面。

绫子那对水汪汪的眼睛看了忠辅一眼,默默无言地进入屋里。

大概在外面淋了雨,湿漉漉的头发和身上的衣服几乎可以拧出水来。

“绫子……”

忠辅叫唤外孙女,绫子却不回应。

“你到底到哪里去了?”

绫子不理会身后响起的唤声,径自走入自己房间,关上房门。

当天晚上仅是如此而已。

第二天早上,忠辅向绫子问起昨晚的事,绫子却摇头不语,似乎完全没有记忆。态度和往常一样,令忠辅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睡得迷迷糊糊而做梦了。

过几天,忠辅便忘记了这回事。

忠辅再度遭遇类似经验时,是这件事过后的第十天夜晚。

这晚和最初那晚一样。

半夜突然醒来。

醒来后听到水声。

依然是自外面沟渠传来的声音。

啪嗒!

声音响起。

那不是鱼在水中跳跃的声音。

而是相当大的东西敲打水面时的声音。倾耳细听,忠辅又听到了。

啪嗒!

声音响起。

忠辅想起十天前夜晚的事,于是不发出声响地爬起来。

这回顾不得整理身上的服装,也没点上灯火,蹑手蹑脚摸到绫子房间打开房门。

窗外月光隐约照射进来,忠辅朦朦胧胧地看见房内情景。房内空无一人。

一股恶臭冲鼻而来。

是动物的恶臭。

伸手触摸被褥,忠辅发现被褥湿湿的。

啪嗒!

外面又传来声响。

忠辅悄悄地来到门口,伸手抓住门闩。正想拉开门时又打消了主意。

万一就这样把门拉开,在外面沟渠内弄出水声的人很可能会察觉。

于是忠辅从后门出去。

弯着腰、轻手轻脚绕过房子,来到庭院沟渠这方。

躲在房子一角,偷偷探头。

月光照射在庭院中。

沟渠反映着月光,照见某个东西在水中晃动。

白色东西——

是一丝不挂的人体,而且是女人。

女人的躯体浸泡在水深高达腰部的沟渠中,全神贯注凝视着水面。

“绫子……”忠辅目瞪口呆地低唤。

女人正是忠辅的外孙女绫子。

绫子全身一丝不挂,浸泡在高达腰部以上的水中,双眼圆睁,瞪视着水面。

月光映照在她身上。

青白月光滑动在绫子白皙湿润的肌肤上,闪闪发光。

很美的光景,却异乎寻常。

况且,绫子口中竟然咬着一尾肥大香鱼。

就在忠辅注视下,绫子发出声音,开始咯吱咯吱大吃大嚼起活生生的香鱼鱼头。

那姿态真是令人惊奇骇异。

吃完香鱼后,绫子伸舌舔去嘴唇四周的血迹。

舌头长度约是平常的两倍以上。

啪嗒!

绫子埋头潜入水中,水面溅起月光飞沫。

头部抬出水面时,绫子这一回咬着一尾鲤鱼。

冷不防,一旁传来啪啪响声。是拍手称快声。

忠辅移动视线,发现沟渠一旁站着个男人。

是个中等身材、脖子细长的男人,身上穿着黑色狩衣、黑色裤裙。

因此在夜色里忠辅才没察觉那男人的存在。

“精彩,精彩……”男人面带微笑望着绫子。

除了鼻子又大又尖以外,外貌并无引人注目的特征,给人平板没有表情的印象,眼睛却相当大。

那男人面无表情,嘴唇往两侧一拉,不出声响地微笑着。

“吃下……”

男人低道。绫子听了又开始狼吞虎咽起口中的鲤鱼,连鱼鳞也不刮,便活生生地从鱼头开始吃起。

忠辅看得毛骨悚然。

绫子就那样在忠辅眼前不留鱼骨地吃掉一尾鲤鱼。

绫子再度潜入水中。

啪嗒一声,头抬出水面。

口中咬着一尾香鱼。

一尾肥大的香鱼。

“绫子!”忠辅叫出声,从阴暗处现出身。

绫子望向忠辅。

刹时,绫子口中的香鱼大力跳跃了一下,掉到水中。

从鸭川引进沟渠的水流,在出口处以竹编栅门堵着。这样可以让河水流出,又可以避免沟渠中的鱼逃出去。

跳跃的香鱼越过竹编栅门,在栅门另一方细长水流中翻越。

“气人!”绫子龇牙咧嘴,气愤地吐出一口不象是人的呼声。再抬起脸来,直直望向忠辅。

“你在做什么?”

忠辅问毕,绫子立即咬牙切齿,横眉竖目地望着忠辅。

“原来是老头子出来了……”

站在沟渠边缘、身穿黑色狩衣的男人开口。

“下次再来吧……”

男人说毕,掉转身子,不一会儿便消失在黑暗中。

“原来如此。”晴明先开口,兴致勃勃地眯眼望着博雅,道出感想,“听起来满有趣的。”

“你别幸灾乐祸,晴明,当事者可不知如何是好呢。”

博雅正经八百地回望着面带微笑的晴明。

“再说下去呀,博雅。”

“恩。”

博雅说毕,又往前探出上半身。

“第二天早上,绫子对于自己昨晚到底做了些什么事,完全不记得。”

“然后呢……”

“故事从这儿才要开始的。那时侯,忠辅才发觉一件事。”

“什么事?”

“绫子的腹中好象怀了不知道是谁的孩子。”

“喔。”

“看上去似乎怀孕了,肚子也要挺出来了。”

“唔。”

“绫子母亲往昔也是这样,如果绫子也跟她母亲一般,因与男人偷期暗会而怀了孩子,忠辅肯定会很伤心。这也难怪,忠辅已经六十二岁了,也不知能照顾绫子多久。所以,忠辅暗想,如果是良缘,尽可能让绫子嫁给那男人,万一环境不允许,当个金屋藏娇的宠妾也可以……”

“唔。”

“结果啊,晴明……”

“噢。”

“对方似乎不是普通人。”

“有可能。”

“忠辅猜测那可能是妖物化身。”

“喔。”

“所以忠辅想了个点子。”

“什么点子?”

“反正问绫子大概也得不出答案,于是忠辅便想直接揭穿那男人的真面目。”

“很有意思。”

“你别幸灾乐祸!晴明!结果,忠辅决定伏击那男人,似乎每次都先到绫子房间,之后再带绫子到外面,让她吃沟渠中的鱼。”

“唔。”

“忠辅每晚都守夜不睡,打算等男人来的时候逮个正着;就算逮不着,也打算问清他目的何在。”

“恩,恩。”

“等呀等着,当晚那男人没来,第二天晚上男人也没出现。”

“不过,最后还是来了吧。”

“来了。”博雅回道。

忠辅一到夜晚便彻夜守侯。

每当绫子睡着后,就翻身爬起,怀中藏着一把柴刀,屏气蹑息地坐在自己被褥上等待。

然而,真的天天盼望那男人来时,却偏偏不出现。

第一晚未生事端,不知不觉中,天色逐渐转白。

第二晚、第三晚也一样安然无事。

忠辅每天只能在天边逐渐发白后,趁机睡个片刻而已。

直到第四晚快天亮时,忠辅开始怀疑那男人大概因为东窗事发,以后不会再来了。

然后,是第五天晚上。

忠辅一如前几夜,盘腿坐在自己被褥上,抱着胳膊静待来客。

四周一片黑暗。

眼前浮现出绫子最近急速膨胀起来的肚子,怜悯之情油然而生。

黑暗中,隐约传来绫子的细微鼾声。

听了一阵子,忠辅也感到有些困了,于是昏昏沉沉打起盹来。

待外面饲养的那些鸬鹚嘁嘁喳喳吵起来,忠辅才睁开双眼,陡然清醒。

不料,黑暗中竟传来敲门声。

忠辅起身点上烛光。

“忠辅大人……”

门外有人呼唤。忠辅举着亮光开门,门外站着前几天看到的那男人。

那个身穿黑色狩衣、黑色裤裙,眉清目秀的男人。

身边跟着一名十岁左右的女娃随从。

“你是……”忠辅问对方。

“大家都叫我黑川主。”男人答道。

忠辅举起亮光来照亮来客,仔细端详了男人和女娃。

男人五官长得丰神俊美,却流露着某种无以形容的卑贱气质,头发湿漉漉的,身上散发着一股野兽腥味。

将亮光朝向他时,他似乎感觉刺眼,把脸转向一边。

至于女娃,定睛细看,可以发觉女娃嘴巴很大。令人不寒而栗。

……这果然不是人。

忠辅猜测来客一定是妖物的化身。

“黑川主大人,请问有何贵事?”忠辅问。

“绫子姑娘真是美貌无双,所以我想迎娶为妻。”男人厚颜回答,吐出的气息带着鱼腥味。

男人和女娃在黑暗中步行而来,手中却没提任何灯火。

这不可能是人。

忠辅先让来客进门,自己则绕到两人身后,手探入怀中握住柴刀。

“绫子姑娘,你在吗?”

忠辅不由分说,掏出柴刀用力砍向呼唤绫子的黑川主背部,却没有砍中的感觉。

柴刀刀刃只砍到黑川主本来穿在身上的黑狩衣,那件狩衣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定睛一看,绫子的房门已经敞开,黑川主赤身裸体地站在绫子房间内。忠辅刚好可以看到黑川主背部。

黑川主臀部长着一条乌黑粗大的尾巴。

你这个东西!

忠辅想跨出脚步,双脚却不能动弹。不只是双脚。结果,忠辅握着柴刀,就那样僵立在原地。

绫子浮现满心欢喜的微笑,站了起来,似乎对忠辅僵立在一旁的事,完全视若无睹。

绫子轻盈地褪去身上的衣服,裸露出全身。

窗外照射进来的月光,令绫子那白皙的裸身一览无遗。

两人就紧紧搂在一起。

绫子拉着黑川主的手,诱引般地自己先横躺在被褥上。

随后大约数时辰,两人在忠辅眼前纵情做出不堪入目的丑态。

完事后,两人一丝不挂便走出门。

外面传来水声。

两人似乎在沟渠中捞鱼。

回来时,两人手中都各自握着又肥又大的鲜鲤鱼。接着狼吞虎咽地吃起手中的鲤鱼,不留任何一根鱼骨、鱼尾、鱼鳞。

“我会再来。”

黑川主说毕转身离去,这时,忠辅的身体才恢复自由。

忠辅奔到绫子身旁,绫子已呼呼睡着了。

隔天早上绫子醒来时,依然什么都不记得。

之后,男人每晚都会出现。

每当男人将要出现之前,无论忠辅再如何抵抗,还是会昏昏欲睡。半睡半醒间,猛一瞧,男人已进入家里。

男人和绫子每次都会做了不堪言状的丑态后,再一起到外面捞鱼,回来时再啃咬捕获的鲜鱼。

男人回去后,隔天绫子醒来时,仍旧不记得前一晚发生的事。

只见绫子的肚子愈来愈大……

而且每晚都重复着同样过程。

最后忠辅实在无法忍受,就到八条大路以西的郊区,找一名叫智应的方士。

智应约两年前从关东地方来到京城定居,据说擅长替人断怪除妖。

年约五十岁左右,目光炯炯,留着一把胡须,身材魁梧。

“原来如此。”

听了忠辅的描述,智应抚摩着胡子回说:“三天后的晚上,我会登门拜访。”

三天后傍晚,智应如约来到忠辅家。

由于事前商定,忠辅故意叫绫子出门办事,所以绫子不在家。

房子一隅放有倒置的竹编大笼子,智应钻进笼内躲起来。

躲入之前,智应先将香鱼烤熟、磨成粉末,洒在笼子四周。这些事前准备是智应亲自做的。

夜晚子时,黑川主果然又出现了。

一进门,黑川主便抽动鼻子。

“咦?”黑川主微歪着头,“有其他人在?”

喃喃说毕,立即目光锐利地环视四周。

他应该看到了竹笼,却视而不见地瞥过。

“原来是香鱼。”黑川主自以为是地喃喃自语。

“绫子在吗?”问毕,便习以为常地跨进绫子房间。

两人又在房内做出见不得人的行止时,智应才从竹笼内爬出来。

如往常一样,忠辅全身不能动弹,但智应不愧是方士,可以自由活动。

忠辅见智应偷偷潜入绫子房内,再见他自怀中取出一把短刀。

黑川主毫无所知,忘情地凌辱绫子。

黑尾巴不时拍打在地板上,发出啪嗒啪嗒声响。

智应手中短刀的刀尖朝下,霍地用力戳刺,贯穿了黑川主的尾巴,固定在地板上。

咆!黑川主发出野兽叫声,往上飞跃。

但短刀贯穿尾巴且固定在地板上,黑川主跳不到多高,又立刻掉落下来。

智应又从怀中取出绳索,不一会儿,便将黑川主捆绑起来。

这时,忠辅的身体也恢复了自由。

“绫子……”忠辅奔到外孙女身边。

然而,绫子却保持着黑川主凌辱她时的姿势,纹风不动,双眼禁闭,鼻孔发出轻微鼾声。

原来绫子还在睡梦中。

“绫子!”忠辅呼唤外孙女,可是绫子依然不省人事。

她仰躺在被褥上,一直熟睡着。

“我抓住妖物了!”智应开口。

“原来你设计陷害我,忠辅……”黑川主低吼,恨得咬牙切齿。

“绫子还是昏迷不醒。”忠辅向智应道。

“我看看。”

智应先将黑川主绑在柱子上,再挨近绫子身边。

智应伸手贴在绫子身上,又念了各种咒文,但绫子依旧仰躺在被褥上鼾鼾沉睡。

黑川主见状,仰天大笑。

“凭你能叫醒她吗?只有我才知道能让她醒来的方法。”黑川主放言道。

智应逼问:“说!是什么方法?”

“不说。”黑川主回应。

“快说!”

“你解开我的绳索,我就说。”

“解开绳索的话,你不会立即逃走?”

“呵呵。”

“你大概不是人,而是妖物。应该现出原形了吧?”

“我是人。”黑川主不承认。

“人怎么会有尾巴?”

“有没有尾巴都不重要。如果不是一时粗心大意,象你这种瘪三方士怎么可能拿我有办法?”

“可是我逮住你了。”

“哼!”

“快说!怎么让她醒来?”

“先解开绳索再说……”

如此一问一答直至天亮。

“不说的话,就挖你眼珠!”

“哼!”

黑川主说毕,智应便猝然用短刀戳进黑川主左眼,转动了一圈。

黑川主再度发出野兽的咆哮声,却依然缄口不言。

……天亮了。

太阳升上天际,阳光从窗外射进来那一刻,黑川主的声调便减小许多。

智应看他似乎很怕阳光,干脆把他拉到外面,重新绑在树干上。

由于绳索长度有余,黑川主就象绑在树干上的狗,可以在绳索绕出的半径圈内活动。

曝晒在阳光底下一阵子,不消多久,黑川主便气息奄奄了。

“好吧。”

最后,黑川主终于开口。

“我告诉你怎么让她醒来的方法,所以能不能给我一杯水?”

“给你水,你就说吗?”智应回问。

“我会说。”

忠辅在茶杯里盛了水,端到黑川主眼前。

“不对!不对!”黑川主摇头,“要装在更大的东西里。”

忠辅再用水桶盛了一桶水,来到黑川主眼前。

“还是不够。”黑川主又摇头。

“到底打着什么主意?”智应问。

“我没打什么主意。我已经变成这副德行,难道你还怕我怕得连水都不敢给?”

黑川主轻蔑地望着智应。

“不给我水的话,那女孩会在昏睡中死掉。”

智应默不作声。

忠辅拿出用两手合抱才拿得动的木桶,搁在地面,再用水桶盛水倒进木桶中。

木桶中盛满了水。

黑川主目光炯炯地凝视着水,然后抬起脸,向智应说:

“喝水之前我先教你方法,过来吧。”

智应往前挨近了好几步。

“呼——”

说时迟,那时快,黑川主疾风迅雷地跳跃起来。

“哇!”智应往后退了一步。

智应退到剩余绳索拉到最大限度也够不到的地方。

没想到——

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

黑川主的脖子竟然在半空中伸长至原来的两倍以上。

喀!

黑川主咬住智应的脖子。

他咬下了脖子肉。喀!牙齿发出声响咬合起来。

“哎呀!”

忠辅惊叫,同时,智应的脖子也咻地喷出鲜血。

黑川主转头望向忠辅。脸上长满了细微兽毛,容貌已经化为动物。

而且瞎了一只眼,眼窝鲜血直流。那动物衔着一块从智应脖子咬下来的粉红肉片。

黑川主衔着肉片飞奔了数步,头一栽,跳进盛满水的木桶中。

木桶中水花四溅。

黑川主也跟着杳无踪影。

清澈的水在木桶中摇晃,水面上只浮荡着刚刚绑缚住黑川主的绳索,以及智应脖子的肉片。

“这故事真骇人。”晴明向博雅说。

“就是呀。”博雅压抑住兴奋之情。

“那方士后来怎么样了?”晴明问。

“他总算保住一条命了,可是听说好一阵子都不能起床走动。”

“那姑娘呢?”

“还是昏睡不醒。听说只在夜里黑川主去找她时才会醒来,两人亲热过后又会熟睡不醒。”

“哦。”

“所以,晴明啊,以你的能力,能不能帮他们这个忙?”

“能不能帮得上忙,不亲自去看看不知道哩……”

“恩。”

“可是刚刚又吃掉了人家送的香鱼……”

晴明望向庭院暗处,几只萤火虫在黑暗中飞舞。

“你肯去一趟吗?”

“去。”晴明回答。

“我也来学学那方士大人的方法,把妖物绑来看看吧……”

望着萤火虫,晴明嘴角浮现微笑。

“这样应该可以了。”晴明仔细端详木桶,喃喃自语。

“你这样做,到底有什么打算呢?”博雅在一旁问。

博雅问的是方才晴明所做的准备。

晴明刚刚拔下几根自己的头发,连结成一条长线,再与木桶上绕了一圈,最后打了个结。

博雅是问他这样做到底有什么作用。

晴明没回答,只是微微笑着。

他俩正在位于鸭川附近的忠辅家中。

鸭川的流水声越过忠辅家门前那道河堤,传到屋内来。

“好了,现在就等傍晚来临。”晴明说。

“真的这样就行了吗?”博雅仍放不下心。

“让那小子进屋,再冷不防用这长刀给他一刀,不是比较快吗?”博雅握住佩在腰部的长刀。

“别太性急,博雅。即使你那把长刀能解决妖物,可是若不能叫醒昏睡中的姑娘,岂不是功亏一篑?”

“唔……”博雅回不出话,只好松开握住长刀的手。

这男人似乎生性好动,无法乖乖在一旁坐观成败。

“哎,晴明,有没有我可以帮忙的事?”

“没有。”晴明不加思索地回答。

“哼!”博雅很不服气。

“夜晚就到了,等一下你就躲在竹笼中看热闹算了。”

“知道啦!”

博雅回应时,太阳已将要沉入西方山头。

飕!一阵暗色夜风吹过来,夜幕低垂了。

博雅躲在倒置的竹笼中,一开始便紧紧握住长刀刀柄。握住刀柄的掌心一直冒汗。

晴明在竹笼四周涂上香鱼内脏,那味道不时传到博雅鼻腔。博雅并不讨厌香鱼,但象现在这样一直闻着内脏味道,实在有点受不了。

而且又热得很。

博雅万万没想到,只是用竹子围拢住身体而已,竟会热到全身都冒出有如热水的汗珠。

“这方法和那方士一样,不会出漏子吗?”

钻进竹笼之前,博雅问过晴明。

“放心吧,不管是人还是动物,都可以用同样谎言骗对方两次。”

由于晴明这样回答,博雅才钻进竹笼内。

大约子时刚过,外面传来敲门声。

“父亲大人,请开门。”叫门声响起。

忠辅开了门,黑川主进入屋内。

身上依然是黑色狩衣,左眼还是瞎掉的模样。

一进门,黑川主就抽动着鼻子。

“原来如此……”

黑川主的唇角高高网上吊,令人毛发悚然。

“老头子大人,你是不是又到哪里请来方士了?”

唇端露出锐利的牙齿。

听到这句话,博雅握紧了长刀。

……晴明那小子,明明说可以骗过对方两次。

博雅下定决心,只要黑川主一挨近,便打算不由分说给他一刀,于是在竹笼内微微拔出刀刃,摆好架势。

博雅察觉黑川主站在门口,正借着小小灯烛盘上的亮光注视自己。

身边有个小女娃。

博雅的视线和黑川主对上了。

然而,黑川主却不过来。

既然不过来,干脆先下手为强。博雅正想一把翻开竹笼时,才发觉浑身动弹不得。

“不准动!等我和绫子亲热过后,再来收拾你。”

黑川主向博雅道,随后转身步入绫子房内。

“绫子……”

黑川主刚蹲在绫子被褥旁,被褥里突然伸出一只强而有力的白皙手臂,握住黑川主的手。

“你干什么?”

黑川主想甩掉手臂时,有人掀开了被褥。

“乖乖就擒吧。”

从被褥下站起来、满不在乎开口的,正视晴明。

晴明右手正握住黑川主的手腕。

“啊!”

黑川主慌忙想逃,但脖子上已套上一圈绳索,紧紧地勒住黑川主脖子。接着又缠住黑川主的手腕。

等黑川主回过神来,才发现已让晴明捆绑住了。

“黑川主大人!”

“黑川主大人!”

女娃在一旁边跳跃边呼唤主人的名字。晴明又去抓住女娃,一起捆绑起来。

随后,晴明走到忠辅面前,伸出右手贴在忠辅额头上。

忠辅感觉自晴明掌中流出了类似冰水的东西,沁入自己额头。下一秒钟,忠辅已恢复自由。

“怎么了?博雅。”晴明抓起竹笼。

竹笼内出现了支着单膝,右手握住长刀刀柄的博雅。

晴明伸出右手贴在博雅额头上,瞬间,博雅便恢复了自由。

“你太过分了,晴明,”博雅又说,“你不是说不会出漏子吗?”

“我是说了,不过那是骗你的。抱歉,原谅我啦。”

“骗我的?”

“我只是想让黑川主将注意力集中在你身上,好让我逮住他。托你的福,计划进行得很顺利。”

“我可一点都不顺利!”

“对不起。”

“啐!”

“原谅我,博雅。”

晴明脸上挂着坦率微笑。

“可以给我水吗?”

太阳将要升到中天时,黑川主开口了。

晴明将黑川主捆绑在上次那棵树干下。

太阳刚上升不久,黑川主便伸出舌头气喘吁吁。

由于晴明逮住他时,他还没脱下衣服,所以身上仍穿着那套黑色狩衣。

炎夏阳光正照射在黑色狩衣上。

本来就已经热得要命,身上穿着黑衣服,又捆绑在树干下,更令黑川主吃不消。

旁观者一眼便可以黑川主的肌肤已经干巴巴的。

“你要水吗?”晴明问。

“正是,可以给我水吗?”

“如果给你水,你肯说出叫醒绫子的方法吗?”

晴明身上穿着凉爽的白色狩衣,坐在树阴下,津津有味地喝着手中的凉水,望着黑川主。

“当然说。”黑川主回道。

“好,给你水。”

晴明说毕,忠辅便端着一碗水出来。

“不行,不行,要装在更大的东西里。”

“呵呵。”

晴明微微一笑,低声吩咐:“那给你木桶好了。”

听晴明这样说,忠辅再度抱着大木桶出来,搁在黑川主面前。

忠辅用水桶自沟渠中汲水,再一一倒入木桶中。

不一会儿,木桶便盛满了水。

“喝水之前我教你方法,你过来一下。”黑川主道。

“不必了,我在这儿也听得到。”

“我不想让别人听到。”

“就算别人听到了,我也不在乎。”

晴明不干己事地回答,继续津津有味、咕噜咕噜喝着盛在竹筒里的凉水。

“你不过来我就不说。”

“你就在那边说吧。”晴明自始至终都很冷静。

黑川主看着近在眼前的水,双眼炯炯发光。眼神中甚至露出疯狂神色。

“啊……水……水……真想快点跳进水中……”黑川主喃喃自语。

“你不用客气啊。”晴明回道。

黑川主最后终于死心。“我本来想好心撕碎你的喉咙,算了。”黑川主张开血盆大口,遗憾地笑着。接着,冷不防一个倒栽葱就跳进水中。四周水花四溅。木桶上只浮荡着黑川主的黑衣和绳索。

“怎么回事?”博雅飞奔至木桶旁,伸手捞起水面上的绳索和湿淋淋的黑色狩衣。

“不见了!”

“他还在,只是改变了外形。”晴明来到博雅身边。

“他还在水中。”晴明解释。

“水中?”

“我用头发结了结界,改变了气,防止他遁迹潜形,所以他还在水中。”晴明将视线移到站在一旁、呆若木鸡地注视着两人的忠辅。

“给我一些香鱼好吗?”晴明短促吩咐忠辅,“还有一些线。”忠辅照办,拿来吩咐的东西。

香鱼在水桶中还活蹦乱跳着。

晴明在木桶的树枝上绑了线,线端又绑了鲜活香鱼。

香鱼正下方是黑川主销声匿迹的木桶。

“你打算怎么办?晴明。”博雅问。

“等。”晴明说毕,坐在地上盘起腿来。

“能不能给我更多香鱼?”晴明再度吩咐忠辅。

忠辅提来装着数十尾香鱼的水桶。

博雅和晴明隔着黑川主消失的木桶,相对而坐。

悬挂在木桶上的香鱼逐渐静止不动,晒干了。

“再来一尾。”

晴明解下绑在线上的香鱼,换上另一尾鲜活香鱼。刚换上的鲜活香鱼,在木桶上空翻飞跳跃。

晴明用手指剥开刚解下的香鱼鱼腹,让香鱼鲜血滴落到木桶水中。瞬间,水面激起无数水花,但马上又静止了。

“喂,晴明,你看到了吗?”博雅问道。

“当然看到了。”晴明微笑着回应。

“快了,他不可能忍耐很久。”又喃喃补上一句。

时刻逐渐推移,太阳已行过中天,将要西下。

博雅有点烦腻地盯视着木桶。

晴明站起身,悬挂上第七尾香鱼。

香鱼顶着阳光,在水面上放光闪闪跳跃。

就在这时。

水桶中的水开始晃动起来。水面缓慢地转着旋涡。

“你看!”博雅说道。

通常旋涡中心是凹陷的,但木桶中的旋涡却是凸状。

不一会儿,凸起的水面便浑浊不堪。

“来了。”晴明悄声道。

转瞬间,那黑色浑浊的水愈来愈浓,然后,突然跳出一只黑色动物。

正当那动物将要咬住悬挂在半空的香鱼,晴明伸出右手。使劲地抓住动物脖子。

吱!

吱!

那动物口中咬着香鱼叫起来。

原来是一只老迈的水獭。

“这正是黑川主的原形。”晴明说。

“噢!”忠辅惊叫起来。

水獭看见忠辅,张开嘴丢下香鱼。

吱!

水獭恸哭起来。

吱!

吱!

“你见过这只水獭吗?”晴明问忠辅。

“见过。”忠辅点头。

“跟它有过什么瓜葛呢?”

“老实说,以前曾有一家子水獭时常来偷吃沟渠内的鱼,令我很伤脑筋。大约两个月前,我在河里偶然发现水獭的巢穴,便杀了当时在巢内的母水獭和两只小水獭。”

“原来如此。”

“这只大概正是当时幸存的水獭。”忠辅喃喃自语。

“果然发生过这种事。”晴明回道。

“接下来的问题是昏迷不醒的绫子姑娘……”

晴明高举水獭,让水獭的脸面对自己。

“那姑娘腹中的孩子是你的吗?”晴明问水獭。

水獭往前垂下头。

“既然是自己的孩子,你应该会心疼吧?”

水獭再度点头。

“要怎么做才能让绫子姑娘清醒过来?”

晴明望着水獭。

水獭的嘴巴在晴明面前不停地开合,似乎述说着什么。

“原来如此,是那女娃。”晴明回应。

那女娃指的是昨晚跟随在黑川主身边的小女孩。

“女娃怎么了?”博雅问。

“他说,只要让绫子姑娘吃下女娃的肝胆,就可以醒来。”

“肝胆?”

“博雅,你去带那女娃过来……”

昨晚逮住黑川主的同时,一起逮住的女娃仍在屋里。

博雅从屋里带女娃出来。

“把女娃放进水中看看。”晴明吩咐。

博雅抱起女娃,让女娃从脚底浸入水中。女娃的脚踝全部浸入水中后,不一会儿,女娃便整个溶入水中了。

水中出现一尾游涞游去的杜父鱼。

“现在开始有的忙了。”

“忙什么?晴明,只要让她吃下这杜父鱼的肝胆不就行了?”

“我说的不是肝胆,是腹中的孩子。”晴明回应。

“什么?”

“据说水獭只要怀胎六十天就会生出来。”

这时,屋里传来女人的呻吟。

“糟了!”忠辅冲进屋里,不久又回到了两人面前。“绫子好象快临盆了。”

“肝胆等一下再剖,趁她昏睡时先解决孩子的事。”

晴明松开抓住水獭脖子的手。

水獭虽然落地,却待在原地,没有逃离的举动。

晴明往屋内大踏步走去,途中回头望向博雅。

“博雅,你要进来吗?”晴明问。

“有我可以帮忙的事吗?“

“没有。不过你想看的话可以进来。“

“算了。”博雅回道。

“好吧。”晴明说毕,单独跨进屋内。

水獭也跟在晴明身后进入屋内。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晴明回到博雅面前。

“结束了。”晴明只短短说了一句。

“结束了?”

“我把生下来的孩子放进屋后的河里了。运气好的话,也许可以活下来。”

“黑川主呢?”

“跟孩子一起随着河水流走了。”

“可是,人怎么可以生下水獭的孩子?”

“应该有可能吧。”

“为什么?”

“昨晚我不是跟你说过咒的道理吗?是人还是水獭,基本上都一样……”

“……”

“人的因果和兽的因果,根本是一样的。只是加诸于人和兽的咒各不相关,所以一般来奖,人和兽的因果是不会交合的。”

“唔。”

“但是,如果双方的因果施了同一种咒,或许也有可能发生人兽交合的结果。”

“真是太让人吃惊了!”博雅似乎有点肃然起敬地点头。

“话说回来,博雅,幸亏你没看。”晴明说。

“看什么?”

“看那玩意儿。”

“什么玩意儿?”

“人的因果和兽的因果交合后所生下的孩子。”晴明微微皱了下眉头,回道。

“恩。”博雅老实地点头。

[录入]阴阳师——蟾蜍

“太厉害了——”

从方才起,博雅每喝一口酒便叹一口气,还连连拍案惊叹。

“真是个美谈佳话。”博雅抱着胳膊,自得其乐地边说边点头。

在安倍晴明宅邸的走廊上,博雅盘腿坐着,粗壮手臂交叉伸进狩衣的左右两袖内,似乎为了某件事而赞叹不已。

半刻前,朝臣源博雅到安倍晴明的宅邸来探访。如往常一样,他腰佩长刀,没带任何随从,信步来到晴明宅邸。他穿过杂草丛生的庭院,跨进门内。

一进门便扬声呼唤:“喂,晴明在家吗?”

“来了。”静谧无声的里屋传出回应,是女人的声音。

一位大约二十三、四岁,长发、肤色白皙的女子,从屋里文静地走出来迎客,身上紧密穿着重重叠叠的十二单衣。

尽管服装似乎很沉重,但女子的步伐却极为轻盈,轻飘飘的,仿佛一阵微风便能将她吹走。

“博雅大人——”女子轻启朱唇,喊出博雅的名字。

博雅是第一次见到这女子,对方却已知道博雅是谁。

“主人晴明已恭候许久。”闻言,博雅便跟随女子来到走廊。

这走廊设在房外,虽有遮顶,却没有防雨窗,任凭风吹日晒。

晴明倚着墙壁,抱着胳膊,随意坐在廊上,望向庭院。庭院里野草丛生。

博雅随女子来到走廊后,回头一看,原来一直在旁陪侍的女子,却不知于何时消失了踪影。

博雅的眼光漫不经意地瞄向身后房间时,才发觉房间内的屏风上,有幅女子画像。仔细端详后,更发现画像中女子的面貌似乎与方才那女子酷似,但又有点不像……

“唔……”博雅忘我地看着女子画像。

时值长月,阴历九月七日,若换成阳历,则是十月上旬。

博雅脸上略带红潮,双眼发光。

这男人似乎沉浸在轻微兴奋的状态中。

“怎么了?博雅。”晴明收回望向庭院的视线,移到博雅脸上。

博雅回过神来,开口似乎想说些有关女子画像的感想,临时又转变念头。

“晴明,今天我在清凉殿听说了一件耐人寻味的事,所以专程来找你,想说给你听。”博雅单刀直入地说出来意。

“耐人寻味的事?”

“没错。”博雅回道。

“什么事?”

“是那位蝉丸法师的事。”

“哦,是蝉丸大人——”

晴明也认识蝉丸法师,昨晚还同博雅一起见过蝉丸法师。

蝉丸是位盲眼的琵琶法师,也可说是博雅在琵琶方面的明师。

博雅这男人虽是个粗线条的武士,却精通琵琶之道,也会弹奏。他曾经整整三年,风雨无阻地每晚前去探访蝉丸法师,才终于学到《流泉》与《啄木》这两首琵琶秘曲。由于这机缘,去年紫宸殿里一把名为玄象的琵琶遭窃时,为了自异国鬼魅手中夺回玄象,晴明和蝉丸曾经在当时会过面。

“蝉丸大人怎么了?”

“说真的,晴明,蝉丸大人实在是了不起的琵琶大人啊……”

“你是说去年那件玄象的事?”

“不是,我是说最近一个月前的事。”

“什么事?”

“近江有位贵人,邀请蝉丸法师到他宅邸……”

“去弹琵琶?”

“不,不是去弹琵琶——当然,那天蝉丸大人也弹了琵琶。这位贵人与蝉丸大人很熟,他是以其他理由邀请蝉丸大人到他宅邸。”

“哦——”

“可是,那位贵人却又不是为了听琵琶演奏才邀请蝉丸大人,他其实另有目的。”

“什么目的?”

“贵人有位朋友,听说擅弹琵琶,贵人便想让蝉丸大人听听那男人所弹的琵琶,评判一下那男人的琴技有多高妙。”

“恩。”

“其实是那男人请求贵人如此安排。可是,晴明呀,你也应该知道,蝉丸大人不可能会答应这种事的……”

“所以,就以其他理由邀请蝉丸大人过去?”

“是啊。”

“然后呢?”

“等蝉丸大人办完事,邻室突然传来琵琶声……”

“原来如此,这样安排的啊。”

“正是。蝉丸大人起初倾耳细听,之后,便不慌不忙地伸手拿起自己搁在一旁的琵琶,开始弹起来。”

“唔。”

“晴明啊,我真想在现场听听当时的演奏。那时,蝉丸大人弹的曲子是《寒樱》这首秘曲……”

一向是粗线条性格的博雅,此时双眼露出仿佛在现场听得出神的神色。

“结果怎样了?”晴明催促着。

“结果啊,蝉丸大人刚弹起琵琶没多久,邻室传来的琵琶声便突然静止了。”

“喔。”

“那位贵人派人到邻室去探个究竟,没想到本来在邻室间弹奏琵琶的某人竟然不见了。随后贵人宅邸的门卫前来报告,说方才那弹奏琵琶的某人来到大门,留下一句‘已经如愿以偿’,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哦……”

“大家都莫名其妙,回到房里问蝉丸大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蝉丸大人也只是微微一笑,并不作答。贵人又派人追赶那弹琵琶的某人,问其原因,可是那人也不回答。过了一些时日后,大家才明白原因。”

“是什么原因?”

“别急,晴明,听我慢慢说,蝉丸大人在那儿留了几天,就在蝉丸大人要辞别回家的前一天晚上……”

“唔。”

“那天,贵人同蝉丸大人一起出门拜访某位承袭公卿血统的人家,那人家是贵人的熟人。结果,在那儿也发生了类似的事。”

“那位承袭公卿血统的人家,也叫某人在邻室弹奏琵琶吗?”

“正是,晴明。那位承袭公卿血统的人家,风闻数日前在贵人宅邸所发生的事,可以叫人在邻室间弹奏琵琶。”

“正是,晴明。那位承袭公卿血统的人家,风闻数日前在贵人宅邸所发生的事,所以叫人在邻室间弹奏琵琶。”

“唔。”

“最初,大家只是天南地北随意聊天,到了夜晚,邻室果然传来琵琶琴声。可是蝉丸法师大人只做了个微微倾听的动作,对琵琶琴技没说什么,也不想伸手动他身边那把琵琶……”

“唔。”

“后来,那位承袭公卿血统的人家等得不耐烦,终于直接开口问了蝉丸大人。”

“问了什么?”

“他问:‘法师大人,您认为这琵琶琴声怎么样?’”

“恩。”

“蝉丸大人回答:‘就是大家听到的那样……’”

“然后呢?”

“那位承袭公卿血统的人家又问:‘如果法师也弹奏琵琶,结果又会怎么样?’”

“……”

“蝉丸大人回答说:‘不会怎么样。’”

“……”

“公卿血统人家接着问道:‘琵琶琴声会静止吗?’蝉丸大人回道:‘大概不会静止吧。’”

“呵呵,有趣。”晴明的双眼闪动着兴致勃勃的亮光。

“那位公卿血统人家一直请求蝉丸大人弹弹看,蝉丸大人拗不过,只得抱着琵琶弹起来……”

“结果如何?”

“邻室传来的琵琶琴声一直没歇息,又弹奏了三曲才静止。”

“真有趣。”

“那位邀请蝉丸大人去小住的近江贵人实在想不通,向公卿血统人家辞别后,便问蝉丸大人:‘前几天听到的琵琶琴声,和今晚听到的琵琶琴声,哪位技高一筹?’”

“唔。”

“蝉丸大人只是微笑着摇头而不作答。第二天,蝉丸大人便告辞而去了。晴明啊,你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博雅话锋一转,反问晴明。

“怎么,博雅,你考我?”

“对,谁叫你每次都讲一些令人头痛的什么咒啊之类的……”博雅脸上浮出微笑。

“你是想问我,最初弹奏琵琶的某人,和第二位弹奏琵琶的某人,到底哪位的琴技较为高明吗?”

“没错,我正是想问这点。”

“我先问你一件事。博雅,你认为还有其他人的琵琶琴技能比得上蝉丸大人吗?”

“大概没人比得上吧,晴明……”博雅不加思索地回答。

“既然如此,哪一位的琴技比较高明,不就一目了然了吗?”

“到底是哪位?”

“应该是最初那位中途停止弹奏琵琶的男人。”

“喔,你怎么知道?晴明,答案正是如此。”

“果然没错。”

“果然?你到底怎么知道答案的?快告诉我。”

“总之,两人的琴技都比不上蝉丸大人吧?”

“没错。”

“那答案就很简单咯。”

“怎么说?”

“最初那男人一听到蝉丸大人的琴声,马上停止弹琴,代表他是因为听到名人所弹的琴声,感觉自己的琴技见不得人。”

“恩。”

“换句话说,那男人既然听得出蝉丸大人的琴技,表示他自己的本领应该也不错。第二个男人大概连蝉丸大人的琴技也听不粗来,才会无所忌惮地连续弹奏了三曲吧。”

“呀,晴明,你说得没错,正是如此。”

“博雅,你怎么知道答案的?”

“那时有人陪同蝉丸大人一起到近江,归程途中,偶然听蝉丸大人不经意地讲述起这件事,又听蝉丸大人透露了两人的琵琶琴技。今天中午,我正是在清凉殿听那人重述这件事。”

“原来如此。”

“晴明呀——”博雅抱着胳膊望向晴明,“蝉丸大人真是品格高雅……”

正因此事,博雅才一直在那儿自得其乐,频频点头,连连拍案惊叹。

“我就是想告诉你这见事,凑巧今晚有时间,便决定自己过来了。”博雅说道。

正因此事,博雅才一直在那儿自得其乐,频频点头,连连拍案惊叹。

“我就是想告诉你这见事,凑巧今晚有时间,便决定自己过来了。”博雅说道。

“本来很想跟你喝一杯的……”

“唔。”博雅答道,但晴明却微微摇了头。

“……但想归想,今晚是没办法请你喝了。”

“怎么了?”

“我有事。本来刚刚就该出门了,后来知道你可能会来,才刻意在家等你。”

“是戾桥的式神通知你,说我要来的?”

“恩,大概是吧。”

人们净在传言,说晴明在戾桥下养了式神,必要时会呼唤式神出来代为办事。

“怎么样?你要一起去吗?”

“一起去?”

“去我现在要去的地方。”

“可以跟吗?”

“是你的话就无所谓。”

“可是我们要去做什么?”

“跟蟾蜍有关。”

“蟾蜍?”

“说来话长,如果你也要去,路上我再跟你说明好了。”虽然这些话是说给博雅听的,但晴明的视线不在博雅身上,反而望向庭院那茫茫渺渺的夜色。

晴明是眉清目秀的男子,双唇似轻轻点上胭脂,嘴角不时挂着如含着甘甜花蜜的微笑,肤色白皙。

他自庭院收回视线,望向博雅。

“如果你一起去,也许要请你帮我一点忙。”

“那,一起去吧。”

“喔!”

“走。”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两人坐在车内。是牛车,由一头大黑牛拉着。

正值长月之夜,猫爪般细长的上弦月悬挂半空。

牛车行过朱雀院,直到四条大路往西拐弯的路口为止,博雅还大致知道方向,但拐过了好几个弯后,便完全无法掌握自己到底身在何处了,只知道牛车似乎拐了好几个路口。

上弦月的柔弱月光自天空洒落,但月光稀微,四周几近一片漆黑,只有天空散发出一层朦胧青光。说是如此,却只是相较于地上一片黑暗而觉得稍亮,事实上,那天色根本说不上是亮光。

空气湿凉。明明略有寒意,身上却会冒汗——既然是长月,就算在夜里也不该感觉冷才对,但从牛车垂帘外钻进来的夜风,却令人感到冷气飕飕。话虽如此,身上又会流汗。

博雅已分辨不出哪一种感觉才是现实。

车轮规律地碾过大地与石子的声音,从臀部传进体内。

晴明一坐进车内,便抱着胳膊默默不语。

——真是个不可思议的男人,博雅暗忖。

刚刚和晴明一起走出宅邸时,博雅便发现大门外停着这部牛车,附近却没有任何随从。分明是牛车,却不见牛的踪影。到底是要让谁来牵牛带路?

博雅起初有点纳闷。不过,他又立即察觉,原来牛车的横轭上已套了一头牛。

是一头漆黑、庞大的牛。

博雅最初吓了一条,怎么没来由地出现一头牛?但其实不是如此,是因牛身毛色漆黑一团,与夜色交融,一时看不出黑牛的轮廓而已。

旁边还有个女人,正是起先那穿着厚重十二单衣、出来迎接博雅的女人。

博雅和晴明坐进牛车后,牛车发出沉重吱嘎声,开始往前行进。从出发到现在,已过了半个时辰。

博雅掀开车前的垂帘,向外细瞧。

各式各样青绿丰熟的树叶味道,夹杂在夜气中一起流入车内。

夜色朦胧,可望见漆黑隆起的牛背。

牛背前的黑暗中,是穿着十二单衣的女人在带路,身躯看似漂浮在半空中,像风一般虚无飘渺。

黑暗中,女人身上的十二单衣宛如织入磷光,隐隐约约发亮,犹如美丽的幽魂。

“哎,晴明。”博雅对着晴明说。

“什么事?”

“如果有人看到我们这副模样,不知会怎么想?”

“哦,说得也是。”

“大概会以为是栖息在京城里的妖魔鬼怪,正要返回幽冥地府吧?”

博雅语毕,晴明嘴边似乎浮上一抹微笑。由于身在黑暗中,博雅当然看不到,不过他却感觉得出晴明的微笑。

“博雅,若果真如此,你会怎么办?”冷不防,晴明低声问道。

“喂,别吓我,晴明!”

“你也应该知道吧,根据宫中传闻,我的母亲好象是狐狸喔……”晴明慢条斯理地说。

“喂……喂……”

“博雅,看着我,你知道我现在变成了什么脸吗……”

黑暗中,博雅觉得晴明的鼻子仿佛变成狐狸的那般尖。

“别再耍我了!晴明……”

“哈哈!”晴明笑开了,回复原来的声音和口吻。

博雅呼出一口气。

“冒失鬼!”博雅粗声粗气骂了一句,“我差点拔出刀来了!”他满腔怒火。

“真的?”

“真的。”博雅老实地点头承认。

“好吓人喔。”

“真正吓坏的是我!”

“是吗?”

“你应该知道我的性格吧?我就是太正经了,如果知道晴明是妖物,搞不好真的会拔出刀来。”

“这样啊。”

“懂了吧!”

“可是,如果我是妖物,你为什么要拔刀?”

“这……”博雅顿口无言。“因为是妖物。”

“可是,妖物也是形形色色的吧?”

“唔。”

“有惹祸招灾的,也有无害的吧?”

“唔。”博雅歪着头想了一下,接着点头同意。

“可是,晴明,我的性格好象就是这样,实际上碰到妖物时,很可能真的会拔刀。”博雅正经八百地说。

“所以我说,晴明,拜托你以后别再那样开我玩笑了。我有时候会搞不清楚你到底是说笑,还是说真的,而且时常信以为真。我喜欢你这个人,就算你真是妖物我也喜欢,所以不想对你拔刀相向。但如果像刚才那样突然吓唬我,我会不知所措,就会忍不住伸手去握刀……”

“这样啊……”

“所以晴明,即使你真是妖物,如果在我面前想现出原形时,希望你最好慢慢来,不要突然吓到我。慢慢来的话,我就可以接受了。”博雅期期艾艾地说明,口吻极为认真。

“我知道了,博雅,刚刚实在很抱歉……”晴明回应。

一时,两人都默默无言。车轮碾过土石的声音,轻轻响在四周。

冷不防,噤口不语的博雅在黑暗中又开口了:“晴明,你听好——”声音纯朴耿直,“假使晴明真是妖物,我博雅也还是你的朋友。”

博雅的音调虽低沉,却口齿清晰。

“你真是好汉子,博雅……”晴明喃喃低道。

四周又只听得见牛车的车轮声。

牛车依然不知将要行往黑暗中的何处,始终有节奏地前进,到底车子是往西或往东前进,博雅茫然无头绪。

“晴明,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啊?”博雅开口问。

“跟你讲,你大概也不懂的地方。”

“不会真如刚才说的,正往幽冥地府前进吧?”

“笼统地说,或许正是那种地方。”晴明回道。

“喂,喂……”

“别急着拔刀喔,博雅,等一下再拔就可以了。你有你的任务。”

“你讲什么我都听不懂。可是,你总该告诉我,我们到底要去做什么吧?”

“说得也是。”

“我们去做什么?”

“约四天前吧,应天门出现了妖魅。”

“什么?”

“你没听说吗?”

“没有。”

“老实说,那城门会漏雨……”

“漏雨?”

“很久以前就这样了,尤其是吹着西风的雨夜,一定会漏雨。但检查之后,却查不出屋顶哪里出了问题。这种事情其实很常见。”

“你不是要说妖魅的事吗?”

“别急,博雅。总之,屋顶没有任何毁坏,却照常漏雨,所以前几天终于决定先修理屋顶再说。一名工匠于是爬到城门上检查了一番……”

“喔。”

“那工匠发现屋顶下方的某块板子,形状很奇怪……”

“怎么奇怪?”

“伍,那板子看起来像是一块,其实是用只有一半厚度的两块板子合起来,冒充为一块。”

“然后呢?”

“工匠拆下那板子,又将那板子拆成两块,一看之下,才知道板子与板子之间夹着一张符咒。”

“什么符咒?”

“上面写着真言的符咒。”

“真言?”

“是孔雀明王的咒语。”

“什么玩意?”

“自古以来,孔雀在天竺是一种吃食毒虫与毒蛇的鸟类。孔雀明王就是断怪除妖的尊神。”

“……”

“简单说来,或许是高野或天台山的哪名和尚,为镇压邪魔而写了一张符咒,藏在屋顶下的板子吧。”

“哦。”

“那工匠想揭下符咒,却不小心扯破了。事后,工匠又将板子装回去。第二天,不但吹起西风也下了雨,而屋顶竟不再漏雨。可是,当天晚上却出现了妖魅。”

“怎么这样?”

“虽然不再漏雨,取而代之的却是妖魅的出现。”

“漏雨和妖魅有关吗?”

“也不能说完全无关。以贴符咒来周围奶牙邪魔,本是常见的事,但光贴符咒的话,后果会很可怕……”

“后果?”

“举例来说,用符咒束缚妖魅,就像用绳索绑住博雅,让博雅不能动弹一样。”

“绑住我?”

“不错。要是有人绑住你,你会生气吧?”

“当然生气。”

“绳索绑得愈紧,你会愈火大吧?”

“对。”

“如果绳索因故松开,你会怎么办?”

“我可能会去砍那个绑住我的人。”

“正是这个道理啊,博雅。”

“什么道理?”

“我是说,用符咒将邪魔束缚得太紧,有时候反倒弄巧成拙,令邪魔变得更恶毒。”

“我觉得你好象在说我。”

“只是比喻而已。我说会变得更恶毒的,当然不是指你。”

“算了,继续说下去吧。”

“所以,应该稍微松缓一下符咒。”

“……”

“不要束缚得太紧,要让邪魔也能稍稍地自由活动一下。”

“原来如此。”然而,博雅似乎仍无法理解。

“让邪魔能稍微自由活动,当然也会给符咒之处带来某些轻微危害。以这回为例,让邪魔自由活动所造成的危害正是漏雨。”

“哦……”博雅好象略微听懂了,点点头。

“然后呢?妖魅怎么了?”

“结果第二天晚上……”

“就是吹西风又下雨的那晚?”

“对。那个雨夜,工匠带着两名徒弟到应天门,想去查看漏雨的状况,结果发现没漏雨,却出现了妖魅。”

“到底是什么妖魅?”

“是个娃儿。”

“娃儿?”

“正是。听说那娃儿四脚朝天搂住柱子,瞪视着工匠和两名徒弟。”

“是这样用手脚……”

“没错,用膝盖和双手搂住柱子。听说工匠和徒弟正想登上城门时,将手中亮光往上照看了一下,才发现那娃儿搂着柱子,怒气冲冲地瞪视他们。”

——而且,还从顶上向工匠们吐出白色气息。

“喔!”

“那娃儿从柱子爬到天花板,然后听说凌空一跃,就飞了六尺高。”

“不是个小孩子吗?”

“是啊,虽说是小孩子,可是据说长得很像蟾蜍。”

“所以你刚才说是蟾蜍?”

“恩。”

“那天以后,娃儿妖魅每晚都会出现在应天门。”

“工匠呢?”

“工匠到现在还昏迷不醒,一名徒弟则发高烧,昨晚死了。”

“所以请你去看看?”

“恩。”

“看了后结果怎样?”

“其实,大概只要再贴一张新符咒就能解决,但也只是救一时之急罢了。就算能镇压娃儿妖魅,万一又漏雨,也是白费工夫。”

“那……”

“我查了很多有关应天门的资料,结果查到很久以前,似乎也有类似的事件发生。”

“哦。”

“我在图书寮查出,往昔有个小孩死在应天门那儿。”

“小孩?”

“唔。”晴明低道。

“事情越来越复杂了……”博雅说道。

刚说毕,博雅左右张望着外面的黑夜。方才车轮轻微碾过地面的感触,不知何时竟消失了。

“喂,晴明啊——”博雅唤道。

“你注意到了?”

“注意到什么了?喂,你……”

不今车轮声消失了,连牛车也似乎停下来了。

“博雅啊——”晴明诚恳耐心地说明,“从现在开始,你所看到、听到的一切,都当成是作梦好了。我实在没把握能解释得让你完全理解……”

博雅伸手想掀开垂帘,但黑暗中,晴明的手飞快伸出,按住博雅的手。

“博呀,你可以掀开垂帘,但不管你看到什么,只要垂帘还掀开,就绝不能出声。否则我不但无法保护你的安全,连我自身也会有性命危险……”语毕,晴明松开手。

“知道了……”博雅咽了咽口水,掀开垂帘。

外面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天空里没有月亮,泥土的味道或大气的迹象全消失了。黑暗中,却仍能清晰看见黑牛的背。

黑牛前方,是带路女子飘然翩飞的十二单衣背影,身上的磷光看来更加美丽了。

突然——

喔!博雅忍不住在心里大呼。

牛车前方漆黑一片,冷不防出现一把青白火焰,。随后,火焰增大,最后变成了妖魔鬼怪。

起初,火焰变成一为披头散发的女人,瞪视着虚空,牙齿咬得吱嘎作响。接着,那女人又变成青鳞蟒蛇,消失在黑暗中。再仔细看,可感觉黑暗里有无数纷纷嚷嚷眼睛看不到的东西。

本以为看不到的,突然间又能看见了。有时猛然出现一颗头颅,有时又出现类似头发的东西,还有动物的头颅、骨头、内脏,或一些更莫名其妙的玩意儿。例如形状像书桌的东西、嘴唇、奇形怪样的妖魔、眼珠、魔罗、女阴……

夹在这一大群诡诘怪诞的玩意中,牛车依然向着未知的目的地前进。

令人作呕的微风,从微微掀开的垂帘外习习吹入。

是瘴气。

博雅阖上垂帘,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你看到了?博雅……”晴明问道,博雅重重点了头。

“我看到鬼火,晴明——”博雅回道,“后来,那鬼火变成妖魔,又成女人,最后变成蟒蛇,消失了。”

“是吗?”晴明稳静地答腔。

“喂,晴明,那是不是百鬼夜行?”

“正是。”

“我看到妖魔时,差点大叫出来。”

“还好你没叫出来。”

“叫出来会怎样?”

“那些家伙大概会立刻吞噬这部牛车,连骨头都不留吧。”

“你是怎么让我们来到这种地方的?”

“方法很多,我只是用最简单的方法。”

“什么方法?”

“你知道方违吗?”

“当然知道。”

所谓方违,是指外出时,若目的地的方向碰巧位于天一神的方位,则出发时必须先前往别的方向,在与目的地相异的方位歇宿一夜,第二天再出发前往目的地。这是阴阳道之法,目的是为了避开祸神的灾难。

“我利用京城内交错的大路、小路,重复做了与方违类似的事。只要反复几次,便可以来到这地方了。”

“原来是这样?”

“正是。”晴明说,“所以,我想拜托博雅一件事。”

“什么事,晴明?”

“这牛车可说是我布下的结界,通常没有东西闯得进来,但偶尔也会有闯得进来的妖物。仔细想想,今天是己酉后第五天,正好是天一神移动方位的日子。为了来到这儿,我已横渡了五次天一神的路径,等一下或许会有人来看看也说不定。”

“到车内来?”

“恩。”

“别吓我了,晴明。”

“我不是在吓你。”

“来的是鬼吗?”

“不,来的虽不是鬼,不过也是鬼的一种。”

“那就是人喽?”

“也不是人。不过,因为博雅是人,只要对方没有特别的意图,在博雅眼里看来,对方的外貌便是人,也会说人话。”

“来了以后会怎样?”

“对方看不到我。”

“我呢?”

“大概能看得很清楚。”

“那我会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你只要按照我说的去做就行了。”

“做什么?”

“我想,来人应该是土之弟的土精吧。”

“土精是什么东西?”

“这很难说明,你就当成是土精好了。”

“然后呢?”

“对方可能会问你,你既然是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唔。”

“对方问你之后,你就这么回答。”

“怎么回答?”

“‘这几天来,我心情一直很郁闷,便问友人有没有什么良药。今天,友人送我一包据说对这种郁闷症状非常有效的药草……’”

“唔。”

“‘是将名为茛石的野草晒干而成的药草,熬成汤药后,我喝了约三碗。喝了之后,不知怎么回事,好象心神丧失了,便在这里发呆。’你就这样回答。”

“这样就可以了?”

“可以。”

“如果对方问我其他事呢?”

“不管对方问你什么,你只要反复说这些话就行了。”

“真的这样就可以了?”

“可以。”晴明回应。

“好,我知道了。”博雅顺从地点头。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敲打牛车的声音。

“晴明?”博雅小声求救。

“一定要按照我说的去做!”晴明叮嘱。

之后,有人掀开垂帘,垂帘爱出现一位白发老翁的脸。

“请问——”老翁开口,“你既然是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老翁果然问了晴明事先说过的问题。

博雅按捺住想望向晴明的冲动,回应:“这几天来,我心情一直很郁闷,便问友人有没有什么良药。今天,友人送我一包据说对这种郁闷症状非常有效的药草……”博雅正确地说出晴明交代的话。

“喔?”老翁翻转着骨溜溜的大眼珠,望着博雅。

“是将名为茛石的野草晒干而成的药草,熬成汤药后,我喝了约三碗。喝了之后,不知怎么回事,好象心神丧失了,便在这里发呆……”

“是吗……”老翁微微歪着头。

“茛石啊……”老翁瞪视着博雅,“所以你的灵魂才会在这儿游荡?”

老翁的一双大眼珠再度骨溜溜地转。

“对了,今天似乎有人在天一神的路径上横渡了五次,该不会是你吧?”

“我喝了茛石的汤药后,不知怎么回事,好象心神丧失了,迷迷糊糊的……”博雅回应。

老翁撅起嘴,呼地向博雅吹出一口气。一阵泥土味扑向博雅的脸。

“咦,不会飞走啊……”老翁微微露齿一下。

“还好只喝了三碗,要是喝了四碗,你就回不去了。既然我吹的气仍不能让你飞走,大概再过一个时辰,你的灵魂便可以回去了。”老翁说。

刚说毕,老翁便消失踪影。

掀开的垂帘落下来,车内只剩博雅和晴明两人。

“晴明,太厉害了!”博雅说。

“什么厉害?”

“我照你说的去做,对方真的走了。”

“当然啦。”

“那老翁是土精?”

“是一种类似土精的神。”

“可是,晴明,你真的太厉害了。”

“别高兴得太早,还有回程呢。”

“回程啊……”博雅回道。

语毕,博雅嘴巴还留在那个“啊”的形状上,却突然竖直耳朵倾听,因为牛车碾过泥土石子所发出的细微声响,再度回响在座位下。

“喂,晴明——”博雅唤道。

“你也察觉到了?”晴明问。

“当然啦。”博雅回道。

如此一问一答之间,牛车继续前进,最后停止不动。

“看来好象抵达目的地了。”晴明开口。

“到了?”

“这儿是六条大路西边尽头那一带。”

“那是说,我们回到人间了?”

“不,还没回去,我们还在阴态之内。”

“什么是阴态?”

“你只要想成是非人剧住的世界便行了。”

“到底在哪里?”

“尾张义孝的宅邸前。”

“尾张义笑?”

“是那娃儿妖物的父亲……”

“什么?”

“博雅,你听好,我们现在要下车,一出车外,你绝不能开口说话。万一不小心说话了,很可能会丧失性命。如果你办不到,就待在牛车内等我回来。”

“好不容易跟到这里了,怎么可以让我待在牛车内?晴明,既然你叫我别开口,就算野狗把我的肠子啃光光,我也不吭一声。”博雅表情人心后,一副即使让野狗啃光肠子也不出声的模样。

“好。”

“走。”

与是博雅和晴明一起下了牛车。

下车一看,眼前是一栋大宅邸,中天挂着一轮上弦月,穿着十二单衣的女人恬静地站在黑牛前望着两人。

“我们走了,绫女——”

晴明向女人打了招呼,名为绫女的女人文静地行了礼。

这儿宛如晴明宅邸的庭院,遍地杂草。每当风吹过,杂草便沙沙随风摆动,比哦次交头接耳、颠来倒去。

与晴明宅邸不同的是,大门内只舰艇员,不见任何建筑物。过去似乎会是建筑物的地方,只剩下几根树木烧焦了的木炭。

博雅走在庭院中,内心惊讶万分。

明明在杂草丛中行走,却不必费劲拨开杂草;踏步在杂草上,杂草也不偃仆,依然在自己双脚内随风摆动。

看样子,不知道是自己还是杂草,已化为空气般的存在了。

走了一段路,带路的晴明停住脚步。

不言而喻,连博雅也明白个中原由。

前方暗处中,人影依稀可见。

那的确是人影。而且是两个人。一男一女。

原来,那两条人影的头上都没有头颅。两人双手都捧着自己的头颅,口中不断重复着漫无止境的对话。

“好恨啊……”

“好恨啊……”

两人三番五次反复着同样的话。

“就因为发现了那蟾蜍……”

“就因为发现了那蟾蜍……”

“我们才变成这副模样……”

“我们才变成这副模样……”

“好恨啊……”

“好恨啊……”

“如果不用竹子刺死……”

“如果不用竹子刺死……”

一是男人,另一是女人,声音非常细小。

“那么,多闻就可以活下来了……”

“那么,多闻就可以活下来了……”

两人手中的头颅,吱噶吱噶地咬牙切齿。

看样子,那个多闻是这两个没有头颅的冤魂的孩子。

晴明一声不响地站到两人身边。

“那是何时发生的事?”晴明问。

“喔!”

“喔!”

两人同时出声。

“大约一百年前的事。”

“是清和天皇在位的时代。”

两人答道。

“是贞观八年,应天门失火那年吧?”晴明又问。

“是啊。”

“是啊。”

两人怨气满腹地回道。

“正是那一年啊。”

“正是那一年啊。”

两人捧在手中的头颅双眼,潸然流下血泪。

“发生了什么事?”晴明问。

“儿子多闻啊……”

“儿子多闻啊……”

“六岁的多闻啊……”

“在那地方发现一只蟾蜍。”

“是只很大、很老的蟾蜍。”

“多闻用手中的竹子将那蟾蜍刺穿在地面。”

“我们事后才知道这件事。”

“那只大蟾蜍没死。”

“就那样刺穿在地面挣扎。”

“到了晚上还在挣扎。”

“第二天中午还活着。”

“那是只可怕的蟾蜍。”

“蟾蜍本来就是一种怪兽,所以我们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到了晚上,刺穿在地面的蟾蜍会嚎啕大哭。”

“每次嚎啕大哭,蟾蜍四周便出现青色火焰。”

“火焰在燃烧啊。”

“好可怕。”

“好可怕。”

“每当蟾蜍哭泣、四周燃起青色火焰时,睡眠中的儿子多闻便会发高烧,痛苦呻吟。”

“如果杀掉那蟾蜍,又怕蟾蜍作祟。”

“如果拔掉竹子让那蟾蜍逃生,又怕恢复自由的蟾蜍会报复我们,实在左右为难……”

“然后应天门失火了?”

“应天门垮下来了。”

“结果变成是我们的罪过。”

“有人说是我们下诅咒,让应天门失火的。”

“有人在我们家院子看到那只刺穿在地面的蟾蜍,说蟾蜍不但仍活着,还会发光。”

“那人到处宣扬我们家有会使妖术邪法的人。”

“说我们施行妖术烧掉应天门……”

“我们还来不及申辩,多闻便因发高烧而过世了。”

“噢!”

“噢!”

“悲伤啊!”

“悲伤啊!”

“因为太愤恨了,我们就杀死那只蟾蜍,再用火烧成灰。”

“多闻也烧成骨灰了。”

“我们将蟾蜍灰和多闻的骨灰埋在一起。”

“是啊,我们将蟾蜍灰和多闻的骨灰放在这么大的坛子里,在烧塌的应天门下,挖掘了三尺深的洞,最后将坛子埋在那里。”

“是的,埋在那里。”

“三天后,我们就遭拘捕、斩首了。”

“三天后,我们的头就变成这样了。”

“事前早知道会有这种结局。”

“事前早已知道,才埋了多闻的骨灰和蟾蜍灰。”

“只要应天门还存在,骨灰就会作祟。”

“哈哈。”

“嘻嘻。”

两人的笑声扬起时,博雅一时不留神,叹道:“太凄惨了……”声音虽低,却口齿清晰。

瞬间,两人突然住嘴。

“是谁?”

“是谁?”

两人手中的头颅怒目横眉地望向博雅,脸幻化成恶鬼。

“快逃!博雅!”

这时,晴明已用力抓住博雅的手腕,拉着他准备逃遁。

“在那边!”

“别让他们逃走!”

博雅听着背后传来的叫喊,拔腿飞奔起来。

回头一看,只见两人在身后追赶,手上的头颅形似恶鬼,步履如飞地紧追不舍。

博雅吓得魂不附体。

“非常抱歉,晴明。”博雅握住腰上的长刀,“我设法抵挡他们,你先逃吧。”

“不用担心。总之,快逃进牛车……”

仔细一看,牛车正在眼前。

“进去!博雅!”

两人双双钻进牛车内。牛车咯吱一声,开始前进。

不知何时,四周又恢复成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世界。博雅掀开垂帘望向后方,发现形形色色的妖魔鬼怪正追赶着牛车。

“怎么办?晴明——”

“我料想可能会发生这种事,才带绫女来的。别担心。”

说毕,晴明口中念念有词。接着,在牛车前带路的绫女像是由风刮起,飞舞在半空。

妖魔鬼怪蜂拥而至,群集在绫女身上,狼吞虎咽起来。

“趁现在快逃!”

就在妖魔鬼怪忙着吞噬绫女时,牛车逃回来了。

博雅睁开眼睛,发现原来已身在晴明宅邸中。上方是晴明的脸,正俯视着博雅。

“绫女姑娘呢?”一爬起来,博雅立即问晴明。

“在那儿。”晴明回道。

随着晴明的视线看过去,博雅发现了一座屏风。正是上面有女子画像的那座。

但是,本来在屏风上的女子画像却整个脱落了。女子原本站立的地方,现在一片空白,只剩下一道轮廓。

“这个?”

“正是绫女。”

“原来绫女是画像……”博雅喃喃自语。

“没错。”晴明回道:“对了,博雅,怎样?还有精神出门吗?”

“有,去哪里?”

“应天门。”

“当然去!”博雅回应。

当天晚上,晴明和博雅来到应天门。

黑不溜丢的夜色中,应天门像凝聚了更黑的暗影,耸立其中。

晴明手中的火把照得应天门鬼影幢幢,更令人不寒而栗。

“真恐怖。”博雅低道。

“博雅也会感到恐怖?”

“当然啦。”

“玄象琵琶那次,你不是爬到罗城门上了?”

“那时也很恐怖啊。”

“是吗?”

“恐怖这种感觉,是没办法控制的,令人无可奈何啊。但既然身为武士,再害怕也必须勇往直前,所以我才爬上罗城门。”博雅这么辩解。

博雅手中拿着一把锄头。“大概是这一带吧。”他用锄头敲着地面。

“应该是吧。”晴明回道。

“好。”博雅开始挖掘地面。

不久,应天门下三尺深的地洞中,果然出现了一个年代古老的坛子。

“挖到了!晴明。”

晴明伸出双手,从地洞中取出沉甸甸的坛子。在这之前,火把已转交到博雅手中。

年代古老的摊子,在亮光下鬼影摇曳。

“我要打开坛子了。”晴明说。

“不会有事吧?”博雅用力地咕嘟吞下一口唾液。

“应该不会有事。”

晴明打开坛盖,冷不防从里头跳出一只巨大蟾蜍,才一伸手,便轻松地抓住了。

蟾蜍扭动四肢,在晴明手中挣扎,还发出刺耳的叫声。

“它有一双人眼。”博雅说。

蟾蜍的眼睛的确不是蛙眼,而是人眼。

“丢掉算了!”

“不,这蟾蜍融合了人以及老蟾蜍的气,是很难入手的希世之珍。”

“你打算怎么办?”

“将来可以当式神使唤。”晴明回答,又将坛子倒过来,从中扑簌簌掉落出类似骨灰的白粉。

“我们回去吧,博雅——”晴明手中仍抓着蟾蜍。

回到宅邸后,晴明放蟾蜍到提庭院中。

“以后应天门不会再出现妖物了。”晴明说。

之后,果真如晴明所说,应天门不再出现妖物了。

[转载录入]鬼恋阙纪行

最初看到那玩意儿的,是浑号为“赤发犬麻吕”的盗贼。

犬麻吕是个约五十岁左右、鬓发斑白的男人。本来是播磨国西云寺的僧侣,某天因手头不济,偷了寺庙内的纯金本尊如来佛像,从此以后便沦为盗贼。

犬麻吕盗劫的手段狠毒,嗜杀成性,每次行盗里时必定杀人灭口——先杀人,再于空无一人的家中不慌不忙地搜刮值钱财物。然而,也有人因为躲在隐蔽处面侥幸死里逃生,这些人之中有人看过犬麻吕因沾上死者四溅的鲜血,满头满脸血迹斑斑,从此以后,人们便称他为赤发。

当时,犬麻吕正气喘吁吁地快步走在街上。

他本来潜进一家位于朱雀大路附近、梅小路内的油商行窃,不料,刚要潜进屋内,竟然与半夜起床如厕的油商母子撞着了。犬麻吕用手中长刀残杀了母子,一无所获地逃之夭夭。

一无所获的原因,是他正要割断孩子的喉咙之际,孩子先一步发出悲鸣,惊醒了油商家中其它人。

随后,犬麻吕顺着梅小路往东逃奔,奔到朱雀大路后,正往南飞步逃离现场。

——夜晚。

时辰大约是亥时过半。

阴历十四夜的皎皎明月,悬挂在半空正中。

犬麻吕光着脚,脚丫子啪答啪答地踩着自己在地面上的影子往前疾步。

再过几天,就是神无月中旬。

脚下的地面很冰冷。

犬麻吕身上是破破烂烂的庶民布衣,下摆卷起塞进腰内,因此膝盖以下都曝露在夜风中。

虽然还不到结霜的程度,但对年纪已过五十的犬麻吕来说,寒风依然冷得刺骨。他右手还握着血迹斑斑的长刀。

“啐!”犬麻吕穷极无聊地骂了一声。

刺杀油商女人时,刀尖卡在胸骨上,无法一刀解决,只好抽出后再度刺进,因此多花了点时间,来不及刺杀孩子。

一般说来,人遭遇到突发事件时,通常不会马上发出尖叫。这是犬麻吕多年来的经验之谈。

先杀掉一人,再趁着对方还未发出尖叫的刹那,再杀掉另一人。

然而,今晚刺杀那女人时失败了,再度动刀时,孩子已经先叫了出来。

刀刃刺进孩子喉咙时,尖叫声虽立即停止,但那声尖叫已足以惊醒其它仍在酣睡中的家人。

犬麻吕毕竟已年过半百,动作没办法再如往昔那般迅速俐落了。

“啐!”犬麻吕又骂了一声,放慢脚步。

身后不见有人追赶。

犬麻吕边走边松开布衣下摆。

正当他打算把长刀收进刀鞘时,不自禁顿住脚步——并非因顿住脚步才能将长刀收进刀鞘内,而是因为前方出现了奇怪的玩意儿。

那是个发着青光的玩意儿。亮光隐约朦胧,宛如天上洒落的月光凝固成一团青白亮光。

“原来是牛车……”犬麻吕自言自语。

从朱雀大路南方——也就是罗城门的方向,一辆牛车面对着犬麻吕停在前方。

牛车前不见牛的身影,只有牛车车身。

牛车为什么会停在这种地方?犬麻吕觉得很奇怪,却随即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因为,本以为停在前方的牛车竟然正往前行进,而且笔直地朝犬麻吕的方向行进。

嘎吱。

犬麻吕耳边传来细微声响。是车轴的咿轧声。

细微响声伴随着牛车,在黑暗中逐渐朝犬麻吕的方向逼近。

嘎吱……

嘎吱……

嘎吱……

牛车的速度极为缓慢,难怪犬麻吕最初会以为牛车停顿在前方。

犬麻吕目瞪舌僵。

没有牛拉曳牛车,为什么牛车可以往前行进?

犬麻吕倒退了半步,又发现牛车左右各有一个隐约发光的人影。

牛车右侧——对犬麻吕来说是左侧,有个黑色人影。

牛车左侧——对犬麻吕来说是右侧,有个白色人影。

这实在太奇妙了。

明明是夜晚,那黑色人影和白色人影竟同样清晰可见。两个人影都隐隐约约浮泛在黑暗中,宛如天上降落的月光笼罩在他们身上。

——这肯定不是人间的玩意儿,犬麻吕暗忖。一定是妖魔鬼怪,否则没有牛在拉的牛车怎么可能前进。

嘎吱……

嘎吱……

牛车与那两个人影,像浮在半空中般缓缓而行,逐渐逼近犬麻吕。

由于时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刻行窃,至今为止,犬麻吕也曾遇过几次咄咄怪事,例如昏黄燃烧的鬼火;不见人影却在身后紧追不舍的脚步声;在崩塌的大门下,自女人弃尸头上一根根拔下头发的老太婆;半夜在街上哭喊着遗失了眼珠的裸体孩子。

但今晚所遭遇的,却比至今所见的任何一次还怪异。

然而,犬麻吕是个胆大包天的男人。

他深知无论对方是幽魂或狐狸鬼怪之类的,碰到这种场合,若是恐惧不安、怯头怯脑,反而会没个好结果。

嘎吱……

嘎吱……

面向逐渐逼近的牛车,犬麻吕抬起刚刚往后退了半步的脚,跨向前方。

牛车与犬麻吕之间的距离,与最初相比,缩短了一半。

黑色人影是男人。是个身穿黑色布服的武士,右腰佩带一把长刀,攸然往前迈步。

白色人影是穿着外出装束的女人,身上是白色单衣,头披罩褂,双手在内侧抓住衣领支撑着罩褂。

女人也静谧无声地移动脚步,宛如在半空中飘舞。

不但听不到这对男女的脚步声,也听不到牛车踩踏路面的声音。

只能听到细微的车轴咿轧声。

嘎吱……

嘎吱……

当牛车终于来到眼前,犬麻吕抡起手上的长刀。

“你们要去哪里?”犬麻吕低声喝道。

如果是神通力弱的狐狸之类,光是听这一喝,通常便会销声匿迹。

然而,对方却没有反应。

男人、女人、牛车,依然以同样的速度攸然前进。

“你们要去哪里?”犬麻吕右手高举着长刀,再度问道。

“我们要到皇宫。”女人的声音响起,声音来自牛车内。

随后有人轻巧掀开垂帘,牛车内出现了一位约二十七、八岁的美貌女子。

女子双唇丰满,明眸皓齿,身上穿着十二单衣。衣物大约熏过香,一阵馥郁香味传到犬麻吕的鼻尖。

女人立即放下垂帘,消失在牛车中。

犬麻吕的鼻尖还残留着那阵馥香。

牛车已逼近眼前。空空的衡轭没套住牛,就在眼前晃来晃去。

高举着长刀、岔开双脚、使劲站在原地的犬麻吕,这才发现衡轭上绑着令人骇然的东西。

那是一束既黑又长的女人头发。

“哎呀!”犬麻吕惊叫一声,用力翻滚到一旁。牛车肃静地自犬麻吕身边通过。

方才传到犬麻吕鼻尖的芬芳香味,此时已变成一股腐臭味。

二(1)

源博雅抱着胳膊坐在走廊木板上——正是土御门小路上、安倍晴明宅邸中的走廊。

黄昏时刻,正在下雨。雨丝又细又软,而且冰冷。

毛毛细雨濡湿了野草丛生的庭院。

这雨已连下了三天。

几乎从未修整的庭院,映现在博雅眼前。

一个月前还飘荡着甘美芳香的桂花,已经落尽。

庭院中繁茂的野草,也失去了盛夏时的油绿气势,发黄褪色地淋着雨丝。草丛中甚至还有枯萎变色的野草。

在这些野草之间,可以看到紫色的龙胆和桔梗。

不知何处似乎开了菊花,明明是雨天,却偶尔会随风飘来阵阵菊花香。

博雅左侧搁着朱鞘长刀,右侧则有个高佻、端丽的男人,同样坐在走廊观看着庭院。这个男人是阴阳师安倍晴明。

博雅坐如磐石,抬头挺胸、端端正正;晴明则随意坐着,右肘搁在右膝上,右手顶着下巴。

晴明和博雅之间的地板上,放着一个素陶盘子,盘上盛着蘑菇。数种蘑菇混杂在一起,皆已用火烤过。

盘子边缘另有烤味噌,是用来蘸蘑菇的,两人时而分享蘸着味噌的蘑菇。

蘑菇是下酒菜,盛蘑菇的盘子一旁则放着酒瓶和两只酒杯。

略大的酒瓶内,剩下不到半满的酒。

大约在一个时辰前,博雅一如往常,单独一人提着一篮蘑菇,乍然出现在这宅邸。

稀罕的是,晴明竟亲自出来迎客。

那时,博雅问道:“喂,你真的是晴明吧?”

“那还用说。”晴明笑着回答。

“平常你们家出来迎客的,不是一些莫名其妙的女人,就是老鼠之类的,所以就算是一个外貌跟晴明一样的人出来迎客,我也无法立即相信你就是晴明啊。”

“是晴明啦。”

晴明说毕,博雅才总算松了一口气。

没想到晴明咯咯低声笑了一声。

“怎么了?晴明——”

“博雅啊,既然你满腹狐疑,但只要有个外貌是晴明的人自称为晴明,你就深信不疑了?”

“难道你不是晴明?”

“我几时说过我不是晴明?”

“哎,愈说愈糊涂了,晴明呀——”博雅接着说,“不知是哪时,有一次也是你亲自出来迎客,老实说,那时我也感觉很可能受骗了。反正跟你这种喜欢把事情变得复杂的人拌嘴,实在很累啊。总之,让我先进去再说吧。”

说毕,博雅便擅自进门,直接步向走廊。

来到走廊上一看,本来应该在博雅身后的晴明,竟然横躺在走廊地板上。支着右肘托着脸颊的晴明,面带微笑望着博雅。

“真正的晴明果然在这里。”博雅才说完,横躺在地板上的晴明随即浮上半空,然后随风吹送一般,飘舞到雨中的庭院。

一飘出庭院,晴明的身体便掉落在草丛上。雨滴打在晴明身上,眨眼间,晴明开始缩小。

“喔……”博雅叫出声时,草丛上只剩下一张剪成人形、任凭雨滴击打的纸。

“怎样?博雅!”后方响起呼唤声。

博雅回转头:“晴明——”

身穿白色狩衣的晴明站在后方,宛如女人的红唇上浮着笑容。

“真正的晴明果然是我吧?”晴明说。

“谁知道?”博雅说毕,盘腿坐了下来。接着,博雅将手中的竹篮顺手搁在身边。

“喔,是蘑菇?”晴明也盘腿坐下,探头看竹篮内的东西。

“本来想拿这个当下酒菜,跟你对饮一杯,不过算了,我要带回去。”

“为什么?”

“因为我生气了。”

“别气,博雅。这样好了,我亲自去烤蘑菇向你赔罪。”说着,晴明伸手提起竹篮。

“等一下,你没必要亲自去烤蘑菇啊,和往常一样,叫那些式神去烤不就行了?”

“没关系。”

“我说生气了是骗你的,只是想让你伤一下脑筋而已。

“博雅,你真是老实人。别在意,我这就去烤。”说罢,晴明提着竹篮站起来。

“喂,晴明——”博雅想叫住晴明时,晴明已经走出去了。

蘑菇来了。

晴明双手端着盘子,上面盛着烤好的蘑菇,香气四溢。另一手垂着,指间夹着酒瓶和两只酒杯。

“太不好意思了,晴明。”博雅觉得过意不去。

“喝酒吧。”

“喝酒吧。”

两人便观赏着烟雨中的庭院,一杯复一杯地对酌起来。

从这时开始,两人之间几乎全无对话。

“唔。”

“唔。”

只在为彼此斟酒时,互相低道一声而已。

黄昏时刻,除了偶尔传来打在草丛和树叶的雨声以外,烟雨中的庭院静谧无声。

庭院已是晚秋颜色。

“晴明……”博雅猝然开口。

“什么事?”

“从这儿这样观望你的庭院,不知怎么回事,最近我开始感觉这样的庭院其实也不错……”

“是吗?”

“与其说是没人整理、荒芜得不象话,我却觉得不是如此,似乎在别的意境在。”博雅观着庭院说道。

这是野草丛生的庭院,完全无人整理,听其自生自灭。犹如剪贴了附近一块荒山野地,再随意搁置在这座庭院中。

“实在很不可思议。”博雅叹道。

“什么地方不可思议?”

二(2)

“这庭院不管是春、夏、秋季,看上去都好象只有一片野草,但其实每个季节都不一样。每个季节都有其各自显目的花草和不起眼的花草。就说胡枝子吧,因为花都落了,所以现在无法马上找到胡枝子到底长在哪里,可是却能看到至今为止一直不知道躲在哪里的桔梗和龙胆……”

“是吗?”

“所以我才说不能用荒芜来形容这庭院。可是,虽说与荒芜的意思不同,老实说,我又觉得这庭院和往常一样,一点变化都没有。所以……”

“所以感觉很不可思议?”

“嗯。”博雅老实的点头,“看来一样,其实却不一样;看来不一样,其实却又一样。而且不管是一样还是不一样,我总觉得这世上所有景象,很可能与生便具有既一样、又不一样的特性。”

“太厉害了,博雅。”睛明说道。

“厉害?”

“你现在说的,正和咒的本源道理有关。”

“又是咒?”

“唔。”

“晴明,我好不容易才觉得似乎理解了一些东西,你不要又鬼扯些莫明其妙的道理,令我再度昏头昏脑。”博雅说毕,举杯饮酒。

晴明一反常态,噤口不语,只望着博雅。

博雅搁下饮尽的酒杯。蓦地,他察觉到晴明的视线,姑且和晴明相视了一眼,随即移开视线又望向庭院。

“对了,晴明,那件事你听说了吗?”博雅问道。

“什么事?”

“赤发犬麻吕束手就缚了。”

“捉到他了?”

“嗯,昨天。”

“喔。”

“赤发犬麻吕在四天前夜晚闯入一家油商,杀了那家油商的一对母子,结果什么也没偷到便逃走了。本来大家以为他一定早就逃离京城,没想到官方竟在京城内捉拿到他。”

“京城哪里?”

“据说是在西京极的十字路口捉拿到的,当时他一副魂不附体的模样,在街上游荡。手中握着一把血迹斑斑的长刀,身上的衣服也沾满了血迹,结果就那样落网了。”

“原来如此。”

“本来两天前就接到通报了。有人通报说,一个长得很像犬麻吕的田舍,手中握着一把沾有血迹的长刀在街上游荡。大家起初都不相信,后来才知道是事实,昨天早上才真的逮捕到犬麻吕。”

“那不是很好吗?”

“很好是很好,不过犬麻吕好象遭鬼附身了。”

“鬼?”

“听说他自从闯入油商那晚以来,便不吃不喝,在竺上徘徊游荡。官方派人去捉拿他时,他甚至不加抵抗就束手就缚。”

“是吗?遭鬼附身又是怎么回事?”

“他在牢中不断呓语,说的都是跟你说的咒一样莫名其妙的梦话。将他的梦话拼凑起来,才知道他从油商那儿逃走的途中,似乎在朱雀大路撞鬼了。”

“鬼?”

“是乘牛车的鬼。”

博雅向晴明说明了拼凑犬麻吕的梦话后,所得知的大致内容。

“那女鬼真的说要到皇宫去?”

“听说是这样。”

“结果呢?来了没有?”

“不来。我在皇宫没听人提起过这事。”

“有趣。”

“还有,那牛车听说最后消失了。”

“消失了?”

“那牛车经过犬麻吕身边,行进到八条大路时就消失了。”

“犬麻吕看到了?”

“好象是,他在后方一直看着牛车行走,牛车走到朱雀大路和八条大路的十字路口时,突然消失了。”

“犬麻吕呢?”

“死了。”

“死了?”

“嗯,昨晚死了。”

“被捕当天晚上就死了?”

“对,遭到官方逮捕时,他就在发高烧了,全身烧得好象一团火。到了晚上,病情更加严重,最后听说他一边连连喊冷、一边不停发抖而死掉的。”

“太可怕了。”

“还有啊,晴明……”

“还有什么?”

“听说有关那牛车的事,犬麻吕好象没有说谎。”

“为什么?”

“老实说,其实还有另一个人也看到了那牛车。”

“谁看到了?”

“我有个朋友叫藤原成平,是位公卿,这家伙贪逐女色,到处金屋藏娇,时常到女人的居所过夜。正是这家伙看到了那牛车。”博雅低声说明。

“是吗?”

“他在三天前的夜晚看到了。”

“三天前,那不正是犬麻吕闯入油商家的第二天晚上吗?”

“嗯。”

“然后呢?”

“成平有个女人住在西京极,那晚他打算前往女人居所,结果在途中看到了牛车。”

“唔。”

“时刻大约在亥时左右。地点是朱雀大路与七条大路的十字路口。”博雅的身子微微前倾。

“亥时啊,那已经相当晚了。”

“他为了写和歌给另一个女人,而耽误了时间。”

“另一个女人?”

“那天他不小心同时送出两封信给两面三刀个女人,说他当晚要过去,只好再写一封信及和歌给其中一个女人,告诉对方要取消约会。”

“真辛苦。”

“那天晚上,成平驱车在朱雀大路上赶路,经过七条大路时,就看到了那辆没有牛牵引的牛车。”博雅开始详细述说。

据说,起初是牛车旁的三名随从发现到那牛车。

那天刚好是雨季开始的第一晚,大气中烟雨霏霏。月亮躲在云端里,看不到月光,黑得象是被人遮住了眼睛,看不见四周。

随从手中各自举着灯火,一行人正在赶路时,突然发现前方罗城门方向有一亮光,逐渐挨近。

那亮光朦胧昏暗。

嘎吱……

嘎吱……

牛车车轴的咿轧声传了过来。

明明不见有人举着灯火,为什么会发出那种亮光?

逐渐挨近的是一辆牛车,但衡轭前没有牛。虽然没有牛牵引,牛车却步步挨近。

牛车左右各有个身穿黑色布衣的男人,和身穿白色单衣、头上披着白色罩褂的女人。两人与牛车同时朝着成平的方向走来。

“太诡异了……”

听了随从的报告,成平掀开垂帘往外探看后自言自语。

牛车终于近在咫尺。

“成平大人,这可能是妖魔鬼怪,请尽快逃离!”随从刚说毕,牵引着成平牛车的牛突然暴跳起来。牛头猛劲拨甩,想避开前方逃往一旁。

力量其大的牛摇晃着整辆牛车,折断了一要衡轭,牛车于是翻倒在地上。结果,牛挣脱了衡轭的束缚,飞奔而逃。

随从三人中,有两面三刀人哇哇大叫地跟在年后,一起逃之夭夭了。

成平从翻倒在地上的牛车中爬了出来。地面因雨水而泥泞不堪,成平也全身沾满了淤泥。

随从之一在逃跑之际抛出手中火把,火把落在牛车上,点燃了垂帘,成平的牛车冒出火舌,开始燃烧起来。

慢条斯理前进到成平眼前的那牛车,停了下来。接着牛车内传出女人的声音。

“麻烦请你让路好吗?”女人的声音清澈响亮。

然而,成平却动弹不得,原来早已吓得手麻脚软。

“这么晚了,你一个女人要去哪里?”成平无法逃开,鼓起勇气问。

语毕,有人掀开牛车垂帘,垂帘后出现一张女人的脸,肌肤皎洁得令人目不转睛。女人文静地张开双唇。

“我想到皇宫去。”女人那丰满的嘴唇如此说道。

一阵甘美香味飘到成平鼻尖。

女人身上穿着华丽的十二单衣。

可是,成平依然动弹不得。因为,就在成平想移动身躯时,突然看到了绑在牛车衡轭上的东西。

那是一束既黑又长的女人长发,长发绑在牛车衡轭上。

成平看到了那束长发,再度吓得手脚不能动弹。

“那……那是……”

成平口中虽然发出了声音,却因为过于恐惧,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女人说话时的文静态度和明艳动人的外貌,更令成平胆战心惊。

“我要花七天参谒皇宫,现在正在途中。”女人说话时,牛车两的男女均默不作声。

这时,在一旁静观的成平随从之一,从腰间拔出长刀。

“啊呀!”随从闭上眼睛,全身颤抖地挥舞长刀,砍向牛车。

垂帘裂开,长刀切进牛车内。

“喀嚓!”牛车内传出声响。

原来是女人用牙齿咬住切进垂帘内的刀刃。不,这时的女人,已经不再是普通女人了。

女人身上依然是十二单衣,但她已化为赤目獠牙的厉鬼。

吼!一旁身穿白色单衣、头上披着罩褂的女人发出一声狂嗥。眨眼间,女人四肢趴在地上,头上的罩褂脱落。女人的脸变成一只白狗。

另一旁穿着黑色布服的男人,容貌也变成一只黑狗。

两只狗当下就扑到挥舞长刀的随从身上,不但咬断随从的头颅,也肢解了手脚。

之后,两只狗将随从的躯体连皮带骨吃个净光。

成平趁这时候,连滚带爬地逃离现场。

屁股后传来喀哩喀哩、咕嚓咕嚓的声音,是那两只狗正啃咬随从躯体的骨头少肉块。成平觉得汗毛直竖。过一会儿,两只狗又恢复原本的男女样貌,并列在牛车两旁。

嘎吱……

牛车又开始行进。

当牛车越过在地面匍匐的成平,跨进就在成平鼻尖前的七条大路十字路口时,牛车和两个男女都在成平眼前全部消失了。

“后来呢?”晴明问博雅。

“成平待在家中,因发高烧而卧病在床。”博雅抱着胳膊回道。

“大概是受到瘴气侵袭了。”

“瘴气?”

“嗯,和犬麻吕一样,都是受到瘴气侵袭而导致死亡。”

“成平也会死吗?”

“不,应该不会。犬麻吕那时不是刚杀了两个人,身上还沾着血迹吗?”

“是啊。”

“犬麻吕当时的状态特别容易遭到瘴气侵袭,但成平并非如此,只要休养五天便没事了。”晴明说毕,拿起酒瓶往自己的空杯里斟酒。

“那女人说她要到皇宫?”

“嗯。”

“她还说要花七天时间吧。”晴明自言自语,再举起酒杯喝下杯中酒。“实在有趣。”

“有趣吗?我倒是很伤脑筋。”

“伤什么脑筋?”

“不知道该不该向皇上报告这件事。”

“原来如此。如果皇上知道了这件事,应该多少也会传到我这儿。可是皇上没派人来我这儿商讨任何事,这表示你和成平都还没向皇上报告吧。”

“嗯。”

“果然如此。”

“昨天成平请我到他家,我才第一次听到这件事,他找我商量该怎么解决。所以目前只有我知道这件事。”

“你打算怎么办?”

“就是不知怎么办,才来找你商量的嘛。犬麻吕所说的梦话,大概已经传进皇上耳里了,但皇上却还没派人来请你进宫,这表示皇上不怎么在意那些梦话。不过,要是皇上知道连皇宫内的公卿也遇见同一女鬼,而且还为此牺牲了一名随从,恐怕会坐立不安吧?”

“成平为什么不向皇上报告呢?”

“是呀,问题就出在这里。晴明,我刚刚不是说过成平那家伙贪逐女色吗?”

“唔。”

“成平那家伙,当晚他为了去女人那儿,向皇上撒了谎。”

“那晚正好是十五满月夜。你也知道那晚在清凉殿举行了小小的赏月吟歌会吧?”

“喔。”

“若是看不到月亮也就算了,大家还是可以在和歌中描述躲在云端的月亮,而当晚成平也答应要参加那场吟歌会。”

“原来如此。”

“可是成平那家伙居然忘得一干二净,跟女人约好当晚去幽会。”

“原来他选择了女人……”

“成平那家伙还写了一两首风趣的和歌,说他因为急病而无法参加吟歌会,并用一把镜子比作月亮,派使者将和歌与镜子送到清凉殿。”

“唔。”

“‘今晚有云,月亮躲在云端,使得好不容易盼到的吟歌会无法举行。因此臣便出门到云端上取月。虽然顺利得到月亮,却因吹了太久天上的冷风,所以突然发起高烧。今晚臣无法出席吟歌会,所以奉上得手的月亮……’和歌的内容大致是这样。”

“然后他动身到女人居所,在途中遇见了女鬼?”

“你总算理解了吧?晴明,如果向皇上报告女鬼的事,皇上便会知道他撒了谎,因为成平才找我商量该怎么办。”

“原来如此……”

“晴明啊,你说该怎么办?”博雅问道。

“该怎么办……我现在也说不出来,要先亲眼看看那牛车才知道。”

“你要看?看牛车?”

“明天晚上如何?”

“明天晚上看得到牛车?”

“明天晚上亥时左右,在朱雀大路和三条大路的十字路口,应该可以看到那辆牛车。”

“你怎么知道?”

“那女人不是说要花上七天到皇宫吗?”

“是啊。”

“第一天晚上是八条大路,第二天晚上是七条大路吧?”

“……”

“我是说牛车消失的地方。”

“喔!”

“消失之前,牛车一直顺着朱雀大路往皇宫方向前进吧?”

“嗯。”

“以此类推,第三天应该是六条大路,第四天是五条大路,今晚是第五天,应该是四条大路吧?要是有人偶然看到了那牛车,我的猜测便会更确定了。”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可是,晴明啊,从朱雀大路的罗城门到皇宫的朱雀门这一段路,那牛车可以只花一天就一口气抵达呀!”

“对方大概也有种种不方便的地方吧。”

“这样说来,晴明,如果不理对方的话,后天——也就是第七天晚上,牛车便会抵达皇宫的朱雀门罗?”

“应该是的。”

晴明说毕,博雅更加用力地抱着胳膊凝视着庭院。

“事情变得很棘手。”博雅凝视着庭院愈来愈浓的夜色,自言自语道。

“所以才找你明天去看啊。”

“看牛车?”

“亥时之前,我们只要躲在朱雀大路和三条大路的十字路口附近就行了。”

“这样便可以解决问题吗?”

“看了再说。如果是太恶劣的鬼,只能向皇上报告一切,请后上暂时回避一下,要不然,就得准备特殊咒术了。”

“反正这方面是你的专长,就交给你办了。老实说,我还有一件事想和你商量。”

“什么事?”

“想请你帮我解释一样东西。”

“解释?”

“老实说,我收到一封女人的信——不,是一首和歌。”

“和歌!博雅,你是说有女人送和歌?”

“是啊,收是收到了,可是我对这方面完全不懂。”

“你不懂和歌?”

“和歌跟你的咒一样,太复杂了。”博雅回道。

晴明只是报以微笑。

身强力壮的博雅一副木头人模样,脸上流露出对和歌一窍不通的表情,坐在那儿。然而一旦让这男人弹起琵琶,又会用拨子弹奏出判若两人的音色。

“我实在不懂和歌的雅致。”博雅自言自语。

“什么时候收到的?”

“喔,我记得很清楚,是四天前的下午。那天我捧着皇上抄写的《般若经》,打算往东寺献纳。才刚离开清凉殿,徙步正要通过承明门时,有个大概七、八岁的女童,突然从紫宸殿前那株樱花树下跑出来,塞给我一封信。而且,晴明呀,那封信上还附了龙胆花……”

“是吗?是吗?呵呵……”晴明望着博雅,愉快地微笑。博雅则意识到晴明的视线,故意板着脸,假装不在意。

“我低头看了一眼信和龙胆花后,抬起脸来,那女童已不知去向了。”

“哦。”

“那女童不可能单独出现在那种地方,大概是跟随哪位王公贵戚小姐进宫朝贺的吧。那时,我打开信看,才知道是和歌。”

“先让我看一下那首和歌。”

听晴明如此说,博雅从怀里掏出信笺,并将信笺递给晴明。

分明悬牛拉曳吾,不料车复系他意

信笺上写着一首和歌,是女人的字迹。

“啊哈,原来如此。”晴明边看和歌边点头。

“什么意思?什么原来如此?”

“你是不是对哪个女人太冷淡了?”

“冷淡?没有啊!只有女人不理我,我可从来没冷淡过女人。”博雅面红耳赤地反驳,“晴明啊,你快说,那上面到底写些什么?”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嘛。”

“就是看不懂才问你呀。我对这方面真的完全一窍不通。利用复杂的和歌传达彼此心意,这种文雅的玩意儿我根本学不来。喜欢的话,直接说喜欢、牵着对方的手,不是更简单?晴明啊,你别卖关子了,快帮我解释一下和歌的意思嘛——”博雅更加涨红了脸。

晴明看热闹般地望着博雅。

“这个啊,是向无情男人抒发内心怨气的女歌……”

“太厉害了,晴明,你怎么知道是这个意思?”

“这是在对一个偶尔才来幽会的男人发怒……”

“换句话说,是在闹别扭?”

“嗯,不错。”

“可是,你怎么知道?”

“别急,你听我说,男人通常都乘车到女人的住居幽会,有些人让随从拉曳车子,不过这首和歌里的车子是让牛拉曳的。也就是说,交通工具是牛车,将车子架在牛身上、让牛拉曳。”

“这又怎么了?”

“因此这首和歌,是以牛拉曳车子来比喻女人的内心悬着忧郁,是在向男人抱怨啦。”

“原来如此!”博雅拉高了声音。

“而且这首和歌里头,还亲切地提供了跟谜底有关的暗示……”

“谜底?”

“是啊,你看,她下一句写着‘不料车复系他意’,既然对方已明显地告诉你另有他意,这暗示当然就是上一句的‘牛’。‘牛’不是与‘忧’同音嘛,这样还看不懂的话……”

晴明说到这儿便顿住了。

“看不懂的话又会怎样?晴明——”

“不会怎样,看不懂才像是你的作风,看懂了才怪。”

“你在嘲笑我?”

“不,我是说,我正是喜欢这样的博雅。这样的博雅才像是博雅……”

“唔,唔。”博雅似乎无法完全心服,似懂非民生地点了头。

“话说回来,博雅啊,你真的不知道这女人是谁?”

“不知道。”博雅斩钉截铁地回道,“虽然不知道,不过我想起了一件事……”

“什么事?”

“刚刚听你解说和歌时,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收到这首和歌那天,正是那辆没有牛拉曳的牛车出现那天……”

“说得也是。”

“两者之间好像有关系,又好像无关……”

“这我也不知道,不过,信笺上所附的龙胆花,很可能暗喻着什么难言之隐吧?”

“龙胆花……”

“总之,明晚我们一起去看那牛车吧。”

“要去吗?”

“去。”

“去。”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云朵在移动。

是乌云。

月亮则在乌云中时隐时现。

疾风搅动着天空。

乌云覆盖了大半夜空。乌云间裂缝处处,从云缝中望上去的夜空,星斗透明得令人嗟呀。

移动的云朵不时将月亮吞噬,又将月亮喷吐出来。

月亮看似在天空奔驰。

每当月亮从云端出现,遮蔽着晴明和博雅的山毛榉,便会在地上画出浓厚的阴影。

时刻恰是亥时。

晴明和博雅躲在山毛榉树后,静待牛车出现。

他们身在朱雀大路与三条大路的十字路口附近、面对罗城门方向,离十字路口有一点距离的朱雀大路右侧。

背对着朱雀院的高大围墙,晴明和博雅都望向马路。

博雅左腰佩带着长刀,脚履鹿皮靴,身着宽袍,左手持弓箭。一副准备交战的模样。

晴明却依然随意地穿着平常穿惯了、方便行动的白色狩衣,身上也没佩带任何长刀。

四周静谧无声。

看不到任何人影,只看得到宅邸和围墙漆黑一团的阴影。别说灯火了,连老鼠跳窜的声音都听不到。

耳边传来的仅有头上随风骚动的山毛榉树叶声。

刚落地的树叶在脚底下沙沙地任由疾风吹走。

“晴明,牛车真的会出现吗?”博雅问道。

“应该会吧。”晴明回应,“自古以来,路与路的交岔口——也就是十字路口——通常是魔物的通道。牛车自十字路口出现,又消失在十字路口,其实一点都不奇怪。”

“是吗?”博雅回道,两人再度默不作声。

时间在无言中流逝。

突然——

嘎吱……

低沉的声音响起。

是低闷的车轴咿轧声。

与晴明两肩相触的博雅,全身僵硬起来。

博雅左手紧紧握住长刀刀鞘。

“来了!”晴明说。

果然如晴明所言,自罗城门方向出现一团朦胧的青白亮光,逐渐挨近。是一辆牛车。虽然没有牛在拉曳,但牛车还是步步往前行进。

果如其言,牛车左右有一对男女与牛车齐步行走,男人右腰佩带着一把长刀。

牛车顺着朱雀大路逐渐缓步逼近。

“喂,晴明啊,那男人是不是左撇子?”晴明突然开口。

“为什么?”

“他把长刀佩在右腰上。”

博雅刚说毕,啪的一声,晴明在博雅肩上拍了一掌。

“好厉害!博雅。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回事。”晴明很难得地发出虽低沉却喜不自禁的声音。

“怎么了?晴明?”

“没什么,不过托你的福,我知道了一件事。”

“什么事?”博雅还未说完,便被晴明低低嘘了一声打断。

晴明望着牛车。

牛车停在离三条大路还有些距离的朱雀大路上,就在晴明和博雅的眼前。

两人都清楚看到绑在衡轭上的乌黑长发。

——怎么了?

两人正在奇怪,牛车垂帘内传出清澈的女人声音。

“是谁躲在那里?”声音问道。

“她发现我……”博雅才低声问,晴明赶忙伸手掩住博雅嘴巴。

“只要不回答对方的问话、不大声叫喊,对方决不会发现我们。我在树的四周已布下结界。”

可是……

博雅用疑问的眼神回望晴明。

“她说的不是我们。”晴明在博雅耳边窃窃私语。

说时迟,那时快。冷不防传来撕裂大气的尖锐声。

咻!一支箭奔驰在夜气中,贯穿了牛车垂帘。

“哎呀!”垂帘内传出女人的尖叫。

牛车左右的男女怒目横眉地凝视着箭飞过来的方向。

两个浑身抖了抖,弯腰弓背趴了下来,顿时化身为狗。两只狗轻快地跳到牛车上,同时钻进垂帘内。

从三条大路阴暗处跳出几个人影,包围住牛车。

人影手中都握着长刀。

长刀在黑暗中反射着月光,银光闪闪。

“干掉了?”人影之一低声问道,奔向牛车。

稍后,又出现两个男人。其中一人的手中举着亮晃晃的火把,另一个则脚步踉跄。

这两人并立在刚刚问话的那男人身边。

“火!放火!”脚步踉跄的男人下令道。众人中只有这男人手中空无一物。

“成平——”博雅低道。

原来那男人是成平。

成平两腿发软地站在牛车旁,瞪视着牛车。

举着火把的男人伸手点燃了牛车垂帘。

垂帘熊熊燃烧起来。

就在这时,火焰中突然伸出粗壮、毛茸茸的巨大青色手臂。

“啊!”成平大叫了一声。

巨大手臂一把抓住成平,钩爪深深插进成平的喉咙和胸部,当下便把成平拉进正在燃烧的牛车内。

嘎吱……

牛车又开始前进。

“成平大人!”

“成平大人!”

众人异口同声呼唤着成平,并挥舞长刀砍向牛车,但刀刃屡次反弹回来。

也有人拉住牛车不让牛车前进,不过牛车依然往前移动,朝着三条大路的十字路口缓缓而行。

“成平!”博雅大叫,从树阴下跑出去。

晴明尾追在后。

“痛呀!”

“痛呀!”

着火的垂帘内传出成平的哀叫。

也传出喀哩喀哩咬骨头的声音。

妖物在牛车内活生生地啖噬了成平。

晴明和博雅赶上牛车时,牛车已经跨进三条大路十字路口中央。

然后牛车连火一起消失了。

牛车消失后,三条大路与朱雀大路的正中央,只剩下没有头颅的成平躯体。

“成平……”博雅喃喃自语。

映照着半空射下来的月光,成本那血淋淋的尸体在博雅脚边闪闪发光。

分明悬牛拉曳吾不料车复系他意

晴明坐在走廊,膝盖前摊放着博雅收到的那封和歌信笺。

隔着信笺,博雅坐在晴明对面。

晚秋阳光照射在庭院中。

连续几天冰冷的秋雨,令庭院的颜色面目一新。

深浓的秋色已经接近尾声,庭院正在等待初霜降临。

“晴明啊,就是今晚呀——”博雅愁容满面地说。

晴明似乎在思考某件事,心不在焉地时而看看信笺,时而望向庭院。

“我今天来的目的,正如刚才所说。”博雅继续说道。

原来昨晚有关成平的行动与牛车的事,终于传到皇上耳里。

“成平那家伙,这件事只要交给我俩去办就行了,他原本可以乖乖在家睡觉的,没想到竟然自己带了手下想去斩妖除怪,结果不但没达到目的,反倒让妖物咬死了……”博雅喃喃自语。

因而,今天早上,皇上召唤了博雅和成平的手下,盘问追究事情的根由与底细。

皇上本来也想召唤晴明,可是只有晴明一人形踪不明。皇上几次派出使者到晴明宅邸,但每次晴明都好像不在家。

于是皇上另外派了博雅过来,猜想博雅或许能够找到晴明。

既然晴明不在家,不管派谁来应该都不在家才对。待博雅来到晴明宅邸,出乎意料地竟发现晴明在家。

“原来你在家!”博雅问晴明。

“在啊。我一直都在查资料。使者来的时候,我也知道,只是嫌麻烦就没理他们。”

“查什么资料?”

“我在查一些有关镜子的资料。”

“镜子?”

“嗯。”

“镜子怎么了?”

“镜子的事已经查完了,我现在最伤脑筋的是皇上的事。”

“皇上?”

“是啊。虽然知道一定跟女人有关……”晴明说毕,抱着手臂沉思起来。

博雅来到晴明宅邸后,晴明只回答了上述几句,之后便一直闭口无言。

无论博雅说些什么,晴明只是眺望着庭院,漫不经心地点头。

“原来如此——”,晴明总算开口了,“你是说,你们今晚打算在朱雀门等那辆牛车出现?

“是啊,除了我和二十多个身手矫捷的人之外,还有五名和尚。”

“和尚?”

“从东寺叫来的和尚。听说要让他们施展降伏魔灵的咒术,已经开始准备了。”

“哈哈。”

“和尚的咒术不灵验吗?”

“不是这个意思,不是咒术不灵验,而是恐怕很难成功。再说,不把这件事的原因究查出来,不是不好玩吗?”

“这不是好玩不好玩的事呀!是今晚的事!”

“我知道。”

“现在哪有时间去查原因?”

“不过,也许查得出来。”

“可以?这话怎说?”

“去问啊。”

“问谁?”

“问皇上。”

“可是皇上说过,他想不起到底是什么原因……”

“你向皇上报告那首和歌的事了?”

“还没有。”

“那你帮我传话给那男人。”

“哪个男人?”

“皇上啊。”

“浑蛋!晴明,你竟然称呼皇上为那男人……”博雅目瞪口呆。

“晴明,你听好,除了我以外,你绝不能在别人面前称呼皇上为‘那男人’。”

“就是在你面前,我才这样称呼的嘛。”晴明边说边拾起膝盖前的和歌信笺,“回去的时候,你顺便在庭院摘一朵龙胆花,和这首和歌一起交给皇上。再向他说,这首和歌其实是送给皇上的。”

“送给皇上的?”

“没错,对方送错人了,对方把你误认为皇上了。”

“为什么?”

“事后再向你解释。这样一来便可以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了。大概可以吧……”

“我完全搞不懂。”

“我也不懂,不过皇上应该懂。皇上可能会向你问东问西,那时你就将所知的一切通通讲出来,不用隐瞒任何事。”

“唔……”博雅如堕五里雾中。

“如果皇上理解了这首和歌的意思——你听好,这才是重要的地方——你就向皇上说,晴明想要一撮皇上的头发,请皇上原谅晴明的冒渎。如果皇上点头答应,你就当场收下皇下的头发,并对他说……”

“说什么?”

“‘有关这件事,臣博雅和安倍晴明会处理得功德圆满,所以请皇上下令,让朱雀门前的人通通避开。’”

“什么?”

“换句话说,今晚除了我和你,叫其它人都回去。”

“皇上肯听我的话吗?”

“如果皇上肯剪下头发,表示他愿意听你的话。因为这也表示皇上信任了我。”

“如果皇上不肯赐发呢?”

“到时候我还有其它办法。总之,这法子应该行得通,万一不行,你就派使者过来一趟,要不然就叫人在戾桥附近喃喃自语‘不行,不行’,我就知道了。行不通时,我会亲自进宫去。一切顺利的话,你就不用派人过来了,今晚亥时,我们在朱雀门前见吧。”

“那你现在打算干什么?”

“睡觉。”晴明短短答了一句。

“老实说,我为了查这件事,查到很多跟镜子有关的有趣资料,连与这件事无关的古镜也查得兴味盎然,一直查到刚刚你来。所以从昨晚开始,我几乎都没睡觉。”

博雅捧着和歌信笺与龙胆花,步出晴明宅邸。

皎皎月光照射在朱雀门前。亥时过后,晴明才出现。

“晴明,你来得太晚了。”博雅说。

博雅全副武装,腰佩朱鞘长刀,手上还拿着一把弓。

“抱歉,睡过头了。”

“我正担心万一你不来,我该怎么对付牛车。”

“一切都顺利吗?”晴明问。

朱雀门四周没有任何人影。

仰着头,只见朱雀门黑漆一团高耸在月空下。

“嗯,皇上看到和歌与龙胆花后,潸然泪下,还说那只是一夜之情,自己完全忘了,没想到对方仍惦记在心,最后闭上眼睛说,他对不起对方。你看,连头发也给我了。”

“他还说了些什么吗?”

“皇上要我代他感谢你的用心良苦……”

“是吗?”

“而且又说,如果那女人是以死灵身分前去见他的话,今晚可能就是她的头七,皇上打算整晚都在清凉殿为那女人念佛。”

“皇上是聪明人。”

“晴明啊,皇上为什么要感谢你?”

“因为我撤走了其它人啊。没有人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往昔的恋情吧,就算是皇上也一样。”

“头七呢?”

“人死之后,灵魂可以停留在这世上七天。”

晴明刚说毕,耳边传来一声声响。

嘎吱……

“唔。”

“唔。”

晴明和博雅同时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两人又听到嘎吱声。

手上拿弓的博雅情不自禁想跨前一步。

“别急——”晴明阻拦住博雅,“给我皇上的头发。”

晴明从博雅手中接过皇上的头发,往牛车走去。

牛车停下来了。

牛车前没有垂帘,上次烧毁了:牛车内部黑沉沉一片。

“想阻扰的人,小心死无葬身之地。”黑暗中传出女人的声音。

“对不起,我不能让那男人跟你走。”

晴明说毕,失去垂帘的黑暗牛车内,浮出一张女人的脸。刹那间,那张脸变成一张披头散发的青鬼脸庞。

“虽然不能让他跟你一起走,不过我带来了代用品。”

“代用品?”

“那男人的头发。”晴明回应。

“喔……”女鬼叫号起来,口中吐出一道熊熊青色火焰。

“喔……喔……”女鬼边叫号、边狂乱地甩着脖子。

“虽然迟了几天,不过那首和歌和龙胆花已经交给那男人了。”晴明说道。

女鬼听后,更加狂乱地甩着脖子嚎啕大哭。

“那男人看了你的歌,泪流满面,说他很对不起你。”

晴明说毕,跨前一步,将手上的头发搁在牛车衡轭那束长发上,再将两束头发绑在一起。

“喔喔——”女鬼扬声长鸣了一声。

白色亮光一闪,女鬼、牛车,以及两名男女随从都消失了。

月光照射的地面上,只剩下一把绑在一起的男人头发与女人长发。

“解决了。”晴明开口。

“解决了?真的解决了?”博雅问。

“大致解决了。”

“真的?”

“那女鬼不会再来纠缠那男人了。”]

“那男人?”

“皇上啦。”

“晴明,我不是警告过你不能这样称呼皇上吗?”

“我只在博雅面前这样称呼呀。”

“不过,真的全部解决了吗?”

“大概吧。”

“只是大概?”

“对了,博雅,头七夜晚还没过吧?”

“还没。”

“那么,回去向皇上报告之前,你再陪我去一个地方。”

“陪你去哪里?”

“去刚刚那女人那儿。”

“什么!”

“皇上没办法公开这么做,所以我们要代皇上找到那女人的遗骸,适切地埋葬她啊。”

“什么女人遗骸、什么埋葬,我通通听不懂。不过,若是为了皇上,我愿意随你到任何地方。”

“那就决定了。”

“可是我们到底要到哪里?”

“我大概猜到地点了。”

“哪里?”

“应该是皇宫后山中的某个地方。”

“你怎么知道?”

“那女人用的是镜魔法。”

“镜魔法?”

“博雅,这也是你告诉我的。”

“我?我何时告诉你这种事?”

“你不是察觉到,牛车旁的男随从将长刀佩带在右腰吗?”晴明边说边往前走。

“等等,晴明,我愈听愈迷糊了。”

晴明不知道是否听到了博雅的呼唤,突然停步,俯身拾起落在地面的两撮头发。

“走吧。”晴明说道。

两人来到郁郁葱葱的杉树森林。

博雅手中的火把亮光,映照出长满苔藓的树根和岩石。

跨进森林后,两人已走了约半个时辰。

“晴明,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博雅问。

“到那女人那儿。”晴明回应。

“我是说,女人到底在哪里?”

“不知道。”晴明说。

“在这种阴森森的树林里继续游荡下去,搞不好找到那女鬼之前,会先碰到其它恶鬼。”

“也许吧。”晴明漠不相关地回应。

“喂,喂,晴明!”

“用镜魔法铺设出的灵气之道,还残留一点灵气。我正循着灵气前进,一定找得到。”晴明解释。

森林中深邃漆黑,月光也仅能照进丝毫。

博雅手中的火把已烧到第四把。

这时,晴明突然停住脚步。

“怎么了?晴明。”博雅也跟着顿住脚步,全身紧张起来。

“看样子好像到了。”晴明回应。

博雅听后,伸邮手中的火把照亮前方。

前方不远处的树下草丛中,有个白色朦胧人影。

人影在一株特别粗大的杉树下。

浓厚的乌黑笼罩着白影,犹如雾气般飘来荡去。

森森大气更加冰凉了。

白色人影看上去,全身似乎散发出微弱亮光。

晴明缓缓地步向白色人影,博雅跟在他身后。

过一会儿,晴明在白色人影前停下来。

是个女人。

女人穿着一身白色装束,跪坐在即将枯萎的草丛中,恬静地望着晴明和博雅。

正是刚刚在牛车中化为青鬼的那女人。

她的面容看起来,约三十岁上下。

“恭候已久了。”虽然女人的红色嘴唇丝毫不动,声音却传到两人耳里。

“这个给你吧。”晴明从怀里掏出两撮头发,将头发递到女人面前。

女人接过头发贴在脸颊上,再贴在唇上。

“晴明,你看——”博雅叫到。

女人身后那株粗大杉树的树干上,钉着一把镜子。

杉树底下,躺着两只形状看似狗的尸体。

夜气中微微飘荡着腐臭。

“你可以将原因告诉我们了吧。”晴明说,“镜魔法多半是女人使用的咒术,你和那男人之间有过什么关系?”

“是。”女人恬静地开口,“回想起来,那已经是十五年前的往事了。第一次见到那人时,我才十七岁……”

“十五年前……”

“当时那人还未登基。”

“唔。”

“有一天,那人来到了我家,当时刚好是秋天。那人在猎鹿时迷了路,就在东碰西撞找出路时,不知不觉便来到隐匿于山中的我家,这是那人向家母说的……”

“母亲?”

“是的。家母已于十年前过世了,她曾在宫中执事,后来因故匿居在皇宫后山的深山中。”

“那人来到我家里已是黄昏,随丛也走散了,身边只带着两头猎犬,正是死在我身后那两头……”

女人淡然地心轻细的声音继续说。

晴明只是静默地倾听女人诉说。

“那夜,那人便住宿在我家。虽然只是短短一夜,但我们已有了夫妻之实……”

“原来如此……”

“第二天早上,那人对家母和我说,一定会回来接我们,便回宫去了。

临走之前,那人留下身边的两头猎犬。这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女人说到这儿,哽咽不能言,泪如雨下。

“那天以来,我没有一天忘却过他。每天都盼望他来接我们,就这样盼了十五年。这期间,家母过世,我也因朝夕思念、朝夕思念、朝夕思念、而丧命——这是七天前的事。”

“……”

“由于积怨过深,我每天食不下咽,当我感觉到自己已命若悬丝时,便下定决心,既然活着见不了面,干脆死了再相见,所以才在这里施展了咒术。”

“所以你用了镜魔法?”

“是的。那面镜子是我家的传家之宝。往昔我家还繁荣昌盛时,由当时的皇上御赐给我们的……”

“两头猎犬呢?”

“两头猎犬是我用小刀刺喉而死的,共同生活了十五年,它们似乎已和我心意相通,顺从地死在我手中,真的很可怜。”

分明悬牛拉曳吾不料车复系他意

晴明低声朗诵着和歌,再望向女人。

“我虽然懂得这首歌的含意,却猜不出随信笺附上的龙胆花的意思……”晴明说。

女人抬起脸:“我的名字就叫龙胆。”声调短促、毅然。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回事。”晴明点点头。

女人垂下眼帘。

“收到了这撮头发,我的恨意已消……”女人双手紧握着两撮头发,抱在怀中。“我不但沦为女鬼,又夺走了毫无牵连的人的性命,我内心非常愧疚……”

女人的声音愈来愈轻细。

“谢谢你们。”说完,女人仰天倒在地上。

晴明和博雅同时跨步向前。举起火把一照,只见一个已腐烂了一半、身穿白色装束的女人尸体躺在地上,怀里紧紧抱着两撮头发。

晴明和博雅默不作声地俯看着女人尸体。

“总算心甘情愿地死了……”博雅喃喃自语。

“唔。”

“晴明啊,可以告诉我一件事吗?”

“什么事?”

“就是和歌与龙胆花的事。那其实是要送给皇上的吧?”

“是啊。”

“你说过是对方送错了,为什么你知道那其实要送给皇上,却送错人了?”

“《般若经》嘛。”

“《般若经》?”

“你收到和歌时,手上不是正好捧着皇上刚抄写完的《般若经》?”

“嗯。”

“所以才会送错了。”晴明说。

“原来如此。”博雅说毕,不胜感喟地望着火把亮光下的女人脸庞。

“鬼,真是可怜啊……”博雅低声叹道。

女人脸庞虽已腐烂一半,但嘴唇上似乎微微浮现着微笑。

(完)

[录入]阴阳师之白比丘尼

下雪了。

轻柔的雪。

没有风,只是雪花自天空不停飘落。

门户大开的彼方,可以看见夜色中的庭院。

未惊修整的庭院内,满地白雪。

唯一可见的亮光,是房内燃烧的烛火。黑暗中,烛光隐约浮托出雪夜中的庭院。

银白色的黑暗。

积雪似乎连这仅有的光亮也吸收了,再转换成冰冷的白色阴影,于长夜深处散发着若有似无的微光。

枯萎的芒草、败酱草、罗汉柏、绣球花、胡枝子上头,都积满了雪。曾在不同季节各自花团锦簇、根深叶茂的花草和树木,如今都埋在积雪底下,浑然一体。

时值霜月中旬。

为阴历十一月——阳历大约十二月。

这天早上本来下着冰雹,到了中午便雨雪交加,在傍晚又变成了雪,入夜后益发森森自天上降落。

点着烛光的房间内,榻榻米上搁着火盆,火盆里烧红的木炭正发出细细暴烈声。

火盆两旁坐着两个男人。

两人皆盘腿而坐。

左侧靠庭院的男人,一眼便可以看出是名武士。

身上穿着冬季公卿便服,里面是裤脚缚在脚踝上的灯笼裤。年龄大约三十六、七岁,外表看来憨厚老实,又讨人喜欢。

他是源博雅朝臣。

坐在博雅对面的男人不是武士。

那人即便坐着,也能看出是个身材高挑的男子。

他有着一对略带青色的茶褐色眸子,头发乌黑、皮肤白皙。

唇色红得令人误以为看见的是流动在唇里的血液,挺直的鼻梁给人一种异国人的印象。

他是阴阳师,名为安倍晴明。

明明是在冬天,晴明却跟夏天一样,只随意穿着一件白色狩衣。

虽然是在室内,但门户敞开,室内应该几乎跟室外一样冷。

两人正在对酌。

火盆旁有一托盘,托盘上已横摆着几瓶空酒瓶。只有一瓶还竖立着。

托盘上另有一素陶盘子,上面盛着鱼干。

两人自斟自饮,在火盆上烤着鱼干当下酒菜。

虽然没有风,但门户敞开。

室内的温度和室外差不多。

两人相对寡言,有时举杯含酒在嘴里浅尝,要不就是注视着无声无息、愈积愈深的皑皑白雪。

万籁俱静,连柔软的片片白雪降落在地面积雪上的时候,都仿佛可听见雪片与雪片间接触的细声。

一片看似干枯凋零的庭院中,有一株迟开的紫花。

是桔梗。那株桔梗花未被积雪全部掩埋,隐约露出一抹紫色。

鲜艳的紫色,大概不久也会埋没在纷纷扬扬的积雪中吧。

“好安静的雪啊……”博雅喃喃自语,视线依然望向庭院。

他似乎不是说给晴明或任何人听,只是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罢了。

“的确是场幽寂的雪。”晴明回应。

晴明也仍望着庭院。

“那边那个是什么东西?”

博雅从刚才便一直注视着积雪中那抹紫色,便开口问晴明。晴明当下就理解博雅问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桔梗?”

“是啊。”

“怎么在这种季节,桔梗还会开花呢……”

“在众多已开过的桔梗花中,也有这种比较迟开的花吧。”晴明喃喃说道。

“是吗?”博雅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本来就是这样。”

“唔。”

“唔。”

两人颔首各应了一声,复又缄口沉默。

雪花继续无声无息地垛积于地。

晴明伸手挑出鱼干在火盆上烘烤。

那是博雅带来的鱼干。

博雅跨进晴明宅邸的大门时,已是傍晚时分。

“你果然来了。”出来迎客的晴明向博雅这样说。

“是你叫我来的呀!”博雅回应。

“喔,对了,是我叫你来的。”晴明面不改色、若无其事地回答。

事情发生在今天早晨。博雅当时在自己房内酣睡,突然耳边响起叫唤声。

“喂,博雅!”

就是这声音吵醒了博雅。

然而,睁开眼睛后,博雅全然不懂自己为什么会醒过来。

耳边传来轻柔的雨声。

下雨了……

心中才这么想,那声音马上回答:“的确下雨了。”宛如可以看穿博雅的心声。

声音来自枕头边。

博雅转头望向枕边,赫然发现一只猫端坐在枕边,注视着博雅。

是一只黑猫。

“傍晚会变成雪哟。”黑猫的嘴里所发出的人声和安倍晴明非常相似。

“今天晚上,一边赏雪、一边喝酒,也是挺不错的。”黑猫说。

黑猫用那对晶莹剔透的绿色眼珠凝视着博雅。

“酒我来准备,下酒菜就让你包办了。”黑猫又开口说。

“恩。”博雅不由自主地回应。

“下酒菜嘛……鱼干比较好吧。”

“好。”

“还有,顺便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忙?”

“带把长刀来。长短皆可,也不必管是什么长刀。最好是曾经砍杀过五、六个人的长刀。”

“什么?”

“你家有这种长刀吗?”

“应该有……”

“那就拜托你了。”语毕,黑猫便凌空从博雅头上跳到另一方。

博雅慌忙转头望向黑猫的方向,但黑猫已不见踪影。

黑猫在门窗紧闭的房内消失了。

博雅按照黑猫的吩咐,带来长刀,此刻正搁在身边。

那是一把曾经砍杀过六人的长刀。执刀杀人的当然不是博雅,而是博雅的父亲。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现在的皇上刚即位不久,京城附近出现一批为非作歹的流寇,皇上便派遣一队武士前往讨伐,博雅的父亲也是其中一员。

这把长刀所砍杀过的六人,皆是当时的流寇。

博雅不懂晴明为何叫他带这种长刀过来。

来到晴明宅邸后,他也忘了问,就这样边喝酒、边观赏庭中雪景。

博雅于傍晚时踩在积雪上的足迹,必定早已埋没了。

可见博雅已来了一段时间。

宽广的宅邸内,除了晴明和博雅,别无他人的动静。

同长夜下的庭院一样,整栋屋子里铺满了森然的静寂。

过去博雅每次来晴明宅邸时,也曾有几次遇见过其他人。不过,博雅始终搞不清那些人到底是真的人,还是晴明使唤的式神。

也许,在这栋宅邸中,只有晴明一人是真的人,其他都是非现实的玩意儿,不是式神就是精灵古怪。

连这栋宅邸是否真的存在于土御门小路上的某处,博雅也愈想愈觉得不可靠。

有时博雅甚至会怀疑,这世上能够跨入这宅邸的人,搞不好只有自己一人。

“晴明啊。”博雅含了一口酒又吞下后,开口唤道。

“什么事?”晴明收回原本投向庭院的视线,望向博雅。

“以前就想问你这个问题了:这么大的房子,难道就只有你一人住?”

“是又如何?”

“不觉得寂寞吗?”

“寂寞?”

“不会想找个伴吗?”博雅第一次这么问晴明。

晴明注视着博雅的脸,微微笑了一下。

这是今日博雅来到这里以后,晴明首次展露的笑容。

“到底怎么样啊?”

“有时候当然会感觉寂寞,也会想找个人陪啊。”晴明说得好象事不关己,“不过,这问题跟这宅邸内到底有没有人在,完全是两回事。”

“怎么说?”

“人,都是孤独的。”

“孤独?”

“人,生来就注定是孤独一人。”

“你是说,人生来就注定要寂寞度日?”

“大致如此。”

虽然有时会觉得寂寞,但并不是因为独自在这宅邸而觉得寂寞。晴明想要表达的似乎是这个意思。

“晴明啊,我不大懂你说的话。”博雅老实说出自己的感觉,“总之,你还是会寂寞,对吧?”

“这叫我怎么回答?”晴明苦笑着。

博雅看晴明苦笑,反而露出微笑。

“呵呵。”

“博雅,你在笑什么?”

“晴明啊,原来你也会有为难的时候。”

“当然会有为难的时候。”

“太愉快了。”

“愉快吗?”

“恩。”

博雅点点头,喝了一口酒。

这期间,降雪更加浓重了,雪花飘落在地,继续垛积。

一阵短暂的沉默,冷不防,有个声音宛如雪花从天而降。

“你真是体贴的男人,博雅。”晴明低道。

“体贴?我?”

“唔。我开始有点后悔了。”

“后悔什么?”

“后悔今天把你叫来。”

“什么?”

“老实说,今晚将发生的事——也就是你等会儿将看见的东西,现在想想,或许不让你看到比较好。”

“是什么东西?”博雅问。

“那是……”晴明将视线移到庭院尽头。

视线远端,正是那株还未让积雪埋没的紫桔梗。

“类似那株花的东西。”

“桔梗吗?”

“对。”

“我知道那是桔梗,可是我不懂你的比喻。”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那东西跟你叫我带来的长刀有关吗?”博雅伸手握着搁在身边的长刀。

“你带来了?”

“带来了。你先回答我达到问题嘛。是不是跟这把长刀有关?”

“没错,有关。”

“到底怎么回事?你总该说明一下吧?”

“来了你就知道了。”

“来了?”

“马上就来了。”

“谁要来?”博雅刚刚说完,随即微微摇头。

“你说要来的那个,指的是人吗?”博雅再度问。

“是人。不过,虽然是人,却又不是人。”

“啊?”

“来了你就知道。”晴明平心静气地回应。

“喂,晴明,你的坏习惯就是喜欢卖关子,我现在就想知道答案。”

“别急,博雅,等一下我再跟你说明。”

“为什么?”

“因为对方已经来了。”晴明回道。

晴明搁下酒杯,缓缓地望向积雪的庭院。

博雅也跟着转头望向庭院。

于是,博雅看到了那位一言不发、伫立在积雪庭院夜色下的女人。

那女人伫立在雪光反射的白色黑暗中。

身上穿着黑色僧衣,头上披着黑色头巾。

幽邃清澈的双瞳,凝望着晴明与博雅。双唇既冷又薄。

“晴明大人……”女人开口。

“来了吗?”晴明问。

“久违了,大人。”那外表看似尼僧的女人说道。

透明且犹如干风的声音,从女人嘴唇中流泻而出。

“上得来吗?”晴明又问道。

“我这个污秽的身躯,待在这儿便可以了。”

“别介意,污不污秽都是别人认定的,跟我毫无关系。”

“请让我在这儿就好……”女人的口吻虽平静安详,却又十分毅然。

在她黑色的瞳孔里,盈满锐利又炯炯有神的光芒。

“那么,我到你那儿去吧。”晴明站起身。

“您在原地施法即可。”

“无所谓。”晴明走到廊上,单膝跪坐在地板上。

“是消灾吗?”

“与先前一样……”女人垂下眼帘,稍后又再睁开双眼。

晴明凝视着女人的双瞳:“离上次有几年了?”

“久别三十年了。”

“这么久了啊。”

“当时是贺茂忠行大人……”

“那时,我刚开始学习阴阳道不久……”

“然后,今晚是晴明大人……”

女人的双眼忽地燃起青色磷光。

“真是不可思议的缘分。”

“忠行大人也早已不在人世了……”女人低沉且寂寥地回应。

贺茂忠行是安倍晴明的师傅,精通阴阳道,在当时是举世知名达到绝代阴阳师。

“要喝一杯吗?”晴明问女人。

“既然是晴明大人的建议……”女人应允。

晴明站起身,端起酒瓶和酒杯。

首先,晴明举起右手中的酒瓶,倒酒于左手的酒杯中,然后,分三口饮尽杯中酒。

晴明再将空酒杯递给女人,女人伸出白皙双手,恭敬地接过。

晴明倒酒于女人手中的酒杯内。

“可以喝吗?”女人那满盈着青色光芒的双瞳,凝视着晴明。

晴明没有开口,只微笑着点点头。

女人也分三口饮尽杯中酒。

晴明将酒瓶搁在走廊上,女人则将酒杯搁在酒瓶旁。

博雅始终默默不语,凝望着两人的动作。

女人的视线移到博雅身上。

“他是源博雅,今晚需要他在一旁帮忙。”

博雅依然默默不语。

女人向博雅深深行了个礼:“等一下会让您看到感觉不快的场面,还请您多多包涵……”

博雅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帮什么忙,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不知道归不知道,博雅仍然点点头。

“那就开始吧。”晴明说。

“开始吧。”女人回应。

女人的黑色僧衣上,肩头已覆了白雪。

她滑溜溜地脱下身上的黑色僧衣。

脱下僧衣的女人,身上一丝不挂。

女人的肌肤白皙得可怜。

和雪一样白,而且白雪又纷纷飘落,聚积在那白皙肌肤上。

那是隐含了暗夜颜色的白皙肌肤。

黑色僧衣掉落在女人脚边,宛如浓厚黑影。

雪花也落在女人纤细的乳房上,一片融化后,另一片又立即落下。

晴明光着脚从走廊下来,站在雪地中。

“博雅。”晴明吩咐博雅。

“喔!”

“你带着那把长刀过来一下。”

“没问题。”

博雅左手握着长刀,也来到雪地。

同样光着脚。

可能是过于紧张,博雅似乎完全感觉不到脚下积雪的冰冷。

博雅和晴明站到女人面前。

一丝不挂的女人,正伫立在两人眼前。

胯下隐约可见淡淡阴影。

——什么都不问。博雅已这么下定决心,于是便紧闭着嘴,站在那儿。

“呼——”女人吐出一口气。

呼气化为淡青色火焰,轻飘飘地融化于夜色中。

女人瞳仁内的光芒更加强烈。

乌黑油亮的头发,只稍稍长过肩膀。

连头发也仿佛发出绿色火焰。

女人就地坐在雪地上。

她结跏趺坐(注:禅宗坐法的一种:即左脚放在右大腿上,右脚放在左大腿上的盘腿坐法),双手在胸前合掌,闭上双眼。

晴明无言地将右手伸进怀中。

接着自怀中取出两根锐利长针。那是比丝线更细的长针。

“呜。”博雅将声音咽了下去。

因为晴明正将其中一根长针深深刺进女人脖子与后脑勺交界的头发中。

那长针约有用力张开的单手手掌那么长,而且竟然大半以上都刺进了女人脖子内。

其次是腰部。

晴明将剩下的另一根长针,以同样的方式刺进女人脊椎骨下方。

“博雅,拔刀。”晴明吩咐。

“好。”博雅以右手拔出长刀。

银色刀刃在暗夜的雪地里闪出一道白光,刀鞘则随手抛到雪地上。

博雅双手握住长刀。

“博雅啊,这女人的身体里住着妖物。”晴明说。

博雅紧闭嘴唇,代替点头。

“那妖物叫作祸蛇。”

“唔。”

“现在开始,我要将那妖物从这女人体内赶出去。等那妖物从这女人体内完全脱离时,你再用长刀斩杀。到时候我会叫你动手。”晴明向博雅说明。

“喔,好!”博雅张开双脚站稳,将长刀高举过头。

“我要施行的是三十年一度的祸蛇祛除法,这是平常想看也看不到的玩意儿喔。”晴明说。

语毕,晴明趋上前去,用嘴含住女人颈后突出来的长针尾端。

他只以嘴唇含住而不抽出长针,就这样开始念起咒语。

右手则握住女人腰部的长针。

晴明念的是博雅至今从未听过的咒语。

低回的韵律和高昂的韵律不断交互替换,似乎是异国语言的咒语。

冷不防,女人的肉体起了一阵痉挛。

仍保持合掌的手势,脸部却仰望上空。

双眼依然紧闭。

然后,女人的体内开始逐渐渗出某种东西,显现在脸部。

表情……

那是欢天喜地的表情。

是一种类似无上喜悦,身心皆满溢幸福的表情。

却也是痛苦的表情。

就象身体被野兽从臀部逐渐吞噬般的表情。

然后……

女人仰望上空的脸,在博雅眼前开始变化。

有东西开始从女人脸上浮现。

在博雅眼前,赤裸的女体看似就要干瘪下去。

博雅忽然理解了正浮现在女人脸上的是什么东西。

是皱纹。

无论是女人的脸或身体,她全身已开始浮现好几条皱纹。

博雅看清是皱纹时,女人的背部突然往前弯曲到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

面向上方的女人,睁开了双眼。

眸中燃烧着青色火焰。

吱!

女人龇牙咧嘴,嘴里露出獠牙。

咻!

女人嘴里滑出一道可怕的绿色火焰。

“哦!”双手握着长刀、高举在头上的博雅,有如金刚力士般伫立在原地,高声大喝。

因为博雅眼前的女人,正变幻为鼻塌嘴歪的老太婆。

“出来了!”晴明嘴里含着长针说道。

那东西从胯下出来了。

女人胯下滑出一条高扬着头、漆黑乌溜的蛇。

黑蛇从女人阴部蜿蜒着身躯逐步滑出。

“要等它全部出现!”晴明吩咐。

博雅根本没有余裕回答晴明。

女人闭上了眼,外表已经完全变成老太婆的样子。

不过,女人脸上的皱纹又开始变化了。随着黑蛇渐渐滑出,皱纹也渐渐消失。

而且是从下半身开始消失。

从下半身开始,女人的肌肤逐渐恢复成原本的光滑细腻。

那条黑蛇从女人结跏趺坐而大大张开的双腿间爬了出来。

那黑蛇很粗,几乎和博雅的手臂一般粗。

而且很长。

爬出的部分已经有手臂那么长了,却还有一半。

为何如此祸秽恶盈的东西,竟会从一名娇嫩女人的白皙双腿间爬出来,实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唔。”博雅握着长刀,动弹不得。

“博雅,正是现在!全部出来了!”晴明说。

黑蛇从女人胯下露出全身,开始在雪地上蛇行。

“喔!”博雅大喝出声,举着长刀往黑蛇直砍下去。

却砍不断。

有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反弹力将刀刃反弹开来。

“唔!”博雅咬紧牙关,聚集全身力量,并集中所有心力在刀刃上。

黑蛇蜿蜒地蠕动着。

博雅竭尽全力,再度集中险些萎散的精神。

“喝!”博雅挥下长刀。

噗地一声,手中有斩断某样东西的反应。

黑蛇果然被斩成两段。

斩成两段的一瞬间,黑蛇便消失了踪影。

女人扑倒在黑蛇消失的雪地上。

“成……成功了,晴明!”博雅说道,额头上渗出许多细密汗珠。

“唔。”这时,晴明已经站起身,双手各拿着一根长针。

是方才从女人身上拔出的长针。

晴明将长针收进怀中。

“辛苦了,博雅。”说毕,晴明步向博雅。

“唔,唔。”

博雅用力扳开宛如黏在长刀刀柄上的左手。那只手都发白了。

大概是握地太用力吧。

“再怎么说,你砍的可是一只妖物啊,没有过人的胆量是办不到的。”晴明说。

女人缓缓地抬起身子。

皱纹也如幻象般消失了。

眼前是先前那张美丽却隐现忧愁的脸。双瞳中那道锋利、炯炯有神的青色亮光也消失了。

“结束了。”晴明向女人说。

女人默默无言地穿上刚刚脱下的冰冷僧衣。

“万分感谢晴明大人。”女人穿上僧衣后,文静地行了礼。

飘雪照旧垛积在女人、晴明、博雅三人的身上。

“下次,又是三十年后吧。”晴明喃喃自语。

女人点点头。

“那时,我还能与晴明大人见面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没办法预测三十年后的事。”晴明回答。

在场的人,没有任何人移开脚步。

很长的一段时间,三人似乎都倾耳静听着从天上络绎不绝、飘落在黑夜里的雪声。

然后……

“那么,我先告辞了。”女人低声道别。

“恩。”晴明只轻轻回应了一声。

晴明头上已覆满白雪。

女人行了礼,背向两人,一声不响地离开。

女人没有回头,晴明也没向她说些什么。

就这样,女人消失了踪影。

原本残留在雪地上的女人足迹,也因纷纷降落的飘雪而埋没消失。

“晴明啊,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回到原来的房间内,博雅开口问。

“那是一种原本是人,现在却已不是人的东西。”晴明回道。

“什么意思?”

“会枯萎,才是真正的花。不枯萎的花,已经不能算是花了。”

“你是说那株桔梗?”

“也可以这么说。”

“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也是一株不枯萎的花。”

“不枯萎的花?”

“刚才的女人。她和我三十年前见到的样子,一点儿也没变。”

“什么!”

“那女人不会老啦,永远都保持着今晚那二十岁出头的模样。”

“真的?”

“真的。今年大概有三百岁了吧。”

“怎么可能?”

“她就是传说中的白比丘尼,三百年前从一只千岁狐狸那儿讨来了人鱼肉,并吃了人鱼肉的女人。”

“……”

“吃了人鱼肉的人,永远不会老。”

“我好象听说过这传说。”

“正是那女人。”晴明说,“而且,那女人也是我最初的女人……”

晴明坐在门户依旧敞开的房里,望向积雪的庭院。

雪,益发悄然地继续降落。

“她以向男人出卖灵肉为生。”

“什么?”

“而且她的客户,都是一些既无身份地位、也没钱的男人。卖身的代价非常的低廉,几乎和免费一样,有时为了一条鱼干便出卖身体,听说有时候甚至可以不要钱。”

晴明并非可以说给博雅听,宛如正自言自语。

“只是,虽然永远不会老,但无法老去的岁月会囤积在她体内,最后变成妖物……”

“为什么?”

“因为男人在她体内注入了精液。男人的精液和无法老去的岁月,在那女人体内结为一体。”

“可是……”

“无法老去、长生不老,表示没有必要生孩子。”

“……”

“那女人的身体已无法怀孕。无法怀孕的身体,若持续吸收了三十年无法孕育为新生命的男人精液,那些精液便会和囤积在女人体内无法老去的岁月结为一体,然后化为刚刚那条祸蛇。如果不做任何处置,那女人最终也会化为妖物……”

“唔。”

“因此每隔三十年,那女人必须接受一次祛除祸蛇的法术。”

“晴明,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普通长刀是无法斩杀祸蛇,必须用曾经杀过数人的长刀。”

“所以,你才叫我带那把长刀……”

“正是。”晴明回道。

雪,依然无声地降落。

晴明和博雅也都无声地眺望着雪花。

“话说回来,晴明……”博雅再度开了口,“人,还是总有一天会死比较好吧。”博雅一副感慨万千的口吻。

晴明没回应,只是注视着雪,也听了一阵子的雪声。

“不知怎么回事,我竟没来由地感到悲哀……”博雅说。

“你真是体贴的男人。”默不作声的晴明喃喃细语。

“我是体贴的男人?”

“你是体贴的男人。”晴明简短回应。

“恩。”

“恩。”

两人不约而同地微微颔首。

之后,又沉默下来。

依旧眺望着雪花。

雪,无边无际地继续飘落,将地上万物,都包裹上天的白色沉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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