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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飞天卷 一卷全

阴阳师——飞天卷之小鬼难缠

水无月月初,源博雅来到位于土御门小路的安倍晴明宅邸。

正值下午时分。

天空下着雨。

梅雨季还未结束,雨丝细小又冰冷。

穿过敞开的大门,一阵湿润草香笼罩住博雅。

樱花叶、梅花叶、以及泽漆、多罗树、枫叶嫩叶等,经过雨水的洗礼,正微微发光。

龙牙草、五凤草、酸浆、野西瓜苗等野草,东一丛西一丛,根深叶茂地丛生在庭院中。犹如将整片山谷野地的草丛搬入庭院内。

乍看之下,庭院似乎完全未经整理,任野草自生自灭,但仔细观察,可以看出其中有不少可入药的野草。虽然博雅不知道这些野草的功用,但眼前这些看似毫无价值的花草,对晴明来说,或许都别具意义。

不过,话说回来,这些草也可能只是偶然长在庭院里。

想想晴明这男人的作风,两者都有可能。

不过,这样的庭院,倒也令人心旷神怡。

为免野草上的雨水或晨露沾湿访客的衣摆,凡是有人经过的路旁,野草都已割除,有些地上则铺着石子。

比细针更细小、比丝线更柔软的雨丝,正无声无息地落在这些草丛上。

几乎让人误以为是雾气的蒙蒙细雨。

博雅身上的衣服,因渗入潮湿雨水而显得更加沉重。他不但没带雨具,身边也没任何随从。

每次拜访晴明时,他总是单独一人行动。不乘车也不骑马,总是徒步前往。

博雅在庭院伫足片刻、环视庭院后,正要跨出脚步时,突然感觉有人出现在庭院里。

博雅将视线从庭院移开,看见有人从前方走了过来,是两个人。

一位是僧侣,剃发、身穿僧衣。

另一位是女人。女人身穿淡紫色的十二单衣。

僧侣和女人不发一语地走来,沉默地经过博雅身边。擦身而过时,两人皆微微向博雅颔首打招呼。

博雅连忙点头回礼。

这时,博雅闻到一阵淡淡的紫藤花香。

蜜虫……

没记错的话,去年此时正逢玄象琵琶失窃,博雅与晴明一同到罗城门寻找琵琶。彼时同行的女人,不正是刚才那女人吗?那女人原来是藤花精灵,由晴明幻化为式神使唤。

所谓式神,泛指受阴阳师操纵的精灵、妖气或鬼魂。这一类的东西,通称为式神。

但是,那女人应该已死在妖鬼手上了啊。不过,身为花精幻化的式神,或许能在往后的花季再度复活,成为崭新的式神出现在世上吧。

博雅当然不知道晴明有没有为新式神取名。他收回追随着两人背影的视线,一回头,眼前赫然又站着一位女人。

不就是刚才身穿淡紫色十二单衣、与僧侣同行的女人吗?

博雅不自觉想说句话,却只见她娴静地行个礼。

“博雅大人,欢迎您大驾光临……”女人轻柔细语,“晴明大人已在里头等后了。”

果然是式神……

难怪他出现得突然,举止也柔弱得如沾了雨水的花草。

女人轻轻点了头,移步为博雅带路。博雅跟随在她身后。

女人带领博雅来到可以遍览整座庭院的房间。

房内早已备好酒菜。不但有一瓶盛满酒的酒瓶,还有一个盘子,上面盛着微微烤过的鱼干。

“你来了,博雅……”

“好久不见了,晴明。”

博雅坐在晴明面前的草垫上。

“晴明,我刚刚在外面踫到僧侣。”

“哦,他啊……”

“好久没看到其它人来你这儿拜访了。”

“他是佛像雕刻师……”

“哪里的?”

“教王护国寺。”

晴明舒适地曲起一脚,随意将一只手放在曲起的膝盖上。

教王护国寺,亦即东寺。延历十五年,为了守护王城,便在朱雀大路南端、罗城门东侧建立了东寺。后来赠与空海大师,成为真言宗家道场。

“雕刻佛像的僧侣单独来造访阴阳事?真是奇事。我看他没带任何随从。”

“你每次来这里,不也是单独一个人来?”

“说得也是。”

“你找我有什么事?是不是又踫到伤脑筋的事了?”

晴明举起酒瓶,在博雅面前的酒杯内倒入酒,顺便在自己杯内也倒了酒。

“嗯,说伤脑筋也的确伤脑筋,只是,伤脑筋的人不是我……”

博雅边说,边端起盛满的酒杯,两人不约而同地喝起酒来。

“边喝酒、边谈事情,真是畅快。”晴明说。

“你没跟刚刚那佛像雕刻师喝酒?”

“没有,对方是僧侣嘛。话说回来,博雅啊,伤脑筋的到底是谁?”

“这个,总之,就是……为了一件很伤脑筋的事,有人想拜托你帮忙。”

“要我帮忙……”

“是啊,除了你,谁也帮不上忙。”

“可是,我不能马上处理……”

“为什么?”

“刚刚那位佛像雕刻师正是玄德大师,我答应明天到他那儿一躺了。”

“去哪里?”

“教王护国寺。”

“可是,晴明啊,我这边也很急,需要你立刻动身前去。对方是身分高贵的人……”

“哪方面的人?”

这么一问,让博雅抱着胳膊支吾片刻。

“不能透露吗?”

“不,不是不是,不是不能说。让你知道是谁也没什么大碍。对方是宫原文时大人。”

“文时大人?你说的是宫原道真公的孙子吗?”

“正是,晴明……”

“是大约五年,曾经奉天皇诏令,上奏三条款意见奉书的……”

“嗯。”博雅点头。

宫原文时是当时的学术人士,深得天皇信赖。不但会做汉诗,也是学者。历任侍书学士、尚书仆射、吏部侍郎、翰林学士等官职,最终管拜从三品。

“宫原大人出了什么事啊?”晴明悠然地自斟自饮。

“宫原大人爱过的某位女人,曾是舞娘,那女人为他生了个孩子,大致上就是这样……”

“看来宫原大人真是老当益状,还很年轻嘛……”

“不是,晴明,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也就是说,是在他刚过不惑之年,约四十二、三岁的时候……”

“然后呢?”

“然后啊,那女人和孩子在上贺茂山中盖了间茅屋,母子俩就住在山中。”

“唔。”

“结果啊,出现了。”

“出现了?”

“出现妖怪了!”

“原来如此。”

“通过上贺茂神社旁的小径后,再走一会儿,是他们住的茅屋,妖怪就出现在那条小径途中。怎样?这就该你出马处理了吧……”

听说妖怪初次出现时,正好是一个月前的事。

那天夜晚……

宫原文时的两名随从走在那条小径上。

那晚,宫原文时本来打算到那女人家,不料临时生病,无法出门。两名随从带着宫原公的和歌书信,在小径上赶路。

穿过千念树龄的繁茂杉树林,便是稀疏杂木林的小径。杂木林途中有座小山丘,山丘顶上附近,有块巨大的桧木树墩。

“正当两人要通过树墩的时候,出现了。”博雅说完就缩着脖子。

那是个有月光的夜晚。

然而,随从走的是森林内的小径。其中一人右手持着火把。虽然两人都不是武士,但腰上都佩着长刀。

两人走到依稀可见小径右测树墩的地方,走在前头的男人突然停住脚步。这一停,让后面的男人差点撞到他的背。

“怎么了?”

“前面有人。”走在前头拿这火把的男人说,“是个童子。”

“童子。”

后方的男人跨前一步,专注往前看。果然,在前方阴暗处,有团隐约泛白的物体。

刚好那附近的树木稀疏,皎洁月光自天空洒落下来。有个全身宛如沾满月光的人站在那里。

再仔细瞧瞧,的确像是个童子。而且……

“喂,他没穿衣服……”站在前头的男人低声说。

两人战战兢兢靠近一瞧,果然是裸着身体的童子。

不过,不算全身赤裸,童子腰上缠着布巾。但是,除了腰上的布巾之外,身上没有其它衣物,还光着白皙脚丫子。

年纪约九或十岁,留个童子头,夜色里仍可以清楚看到他红通通的嘴唇,隐约带着笑意。

“晴明啊,够吓人吧?换作我,搞不好会[哇]地大叫一声,拔腿就跑。”

头顶上,风吹得杂木林沙沙作响。

“你们想怎样?想通过这里吗?”童子问。

“没错,想通过。”男人回答。

“不行,不准通过。”童子说。

“你说什么!”两人怒形于色。

此时,两人已心里有数,眼前这童子绝不是普通孩童。

两忍受按刀柄,小心翼翼地一步步挨近。正要走过童子身边时,童子的身体突然开始膨胀。两人来不及吃惊,童子已变成十尺多的巨人。

两人拔腿就想逃,不料童子举起右脚,将两人一同踩在脚底下。

“哎呀!”

那庞大身躯的脚劲体重,让两人喘不过气。

“好痛苦呀!”

“救命呀!”

两人呻呤了整晚,等到恢复意识,已经是隔天清晨了。

回神一看,不见童子的踪影,倒是两人背上个摆着一根枯枝。

“那以后,每天晚上……也就是说,只要晚上有人经过那里,那妖怪就会现身。”

“真有趣。”

“别幸灾乐祸,晴明。到目前为止,已经有不少人在那附近遇到那妖怪了。”

总之,不管从哪个方向来,只要走到山顶上的树墩附近,就会遇到那童子。

童子也一定会问过路人想不想通过。如果回答想通过,他就会说不准通过;若是硬要通过,就会用力将过路人踩在脚下。

如果过路人回说:“我不想通过。”

童子便会回答:“好,让你通过。”

等过路人心惊胆跳地通过树墩后,一松口气却又发现树墩出现在眼前。心中疑惑万千地通过树墩后,走了一阵,又会看到那树墩。

结果,知道隔天清晨,过路人才会发觉,自己其实整晚都绕着树墩团团转。

“四天前,宫原公终于也踫到那个童子,而且还被踩在脚底下。”

据说,那童子踩着宫原公,对他说:“怎样?被人踩在脚底下很痛吧?要是一辈子都这样被踩在脚下,会更痛喔,更恐怖喔……”

小孩的口吻很老成。

这真是太有趣了……晴明虽然没说出口,但表情完全说出了心中感受。

那舞娘疑虑为何宫原公迟迟不来,隔天清晨便出门探个究竟,这才发现宫原公和随从背上都隔着枯树枝,在山顶上趴着呜呜呻呤。

“晴明,怎样?”

“什么怎样?”

“你能不能帮忙?在这件事还未传开之前,宫原公想先私下解决……”

“那是桧树吧?”

“你指的是什么?”

“那块树墩呀。”

“对。”

“是几年前看掉的?”

“听说是四年前。树龄好像有一千数百年,非常高大。”

“为什么要砍掉?”

“据说五年前,因为雷击烧掉了树顶,之后就从烧掉的部分逐渐腐烂。要是腐烂的树干断裂,恐怕会很危险,所以四年前砍掉了。”

“原来如此。”

“拜托啦,宫原公曾经热心地教我书法和汉诗等学问。如果这样下去,宫原公晚上就不能到心爱的女人身边……”

“难道不能拜托叡山的密教和尚或其它人吗?”

“那里的和尚大多口风不紧,要是拜托他们处理,宫原公让枯树枝压了一整晚、还呻呤直到早上的事,肯定会立刻传开。”

“我也不见得守口如瓶哟。”

“不会啦,晴明,我很了解你。我拜托你务必守密的事,你是决不会说出口的。”

晴明露出苦笑的表情,斟满自己的空杯,一口气喝光。

“那么,走吧,博雅。”晴明搁下酒杯。

“去哪里?”

“上贺茂啊。”

“什么时候?”

“今晚啊。”

“今晚?”

“要去,就只能今晚去。明天我得去教王护国寺。不过,或许今晚也能把那边拜托的事一同解决。”

“太感激了。”

“走。”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雨停了。取而代之的是雾气。

大气中弥漫着浓密的细微水气。晴明和博雅走在潮湿的草地上,左侧传来贺茂川的潺潺水声。

再过不久,两人便会远离贺茂川,走进前往上贺茂神社的坡道。

上贺茂神社,正式名称是[贺茂别雷神社]。祭奉的[别雷神]是自然界的神明,因此神社里不摆设神体。

博雅举着火把;晴明则宛如喝醉了,一脸恍惚,走在雾气中。

雾气只低漫在地面,天空清朗,抬头可见朦胧苍白的月色。

两人走在这奇特的月色中。

“晴明啊,你怕不怕……”

“当然怕。”

“可是,你说话的样子,听起来一点都不怕……”

“是吗?”

“我怕。”博雅说完,更是怕到拱肩缩背。

“其实我很胆小的,晴明……”博雅咕噜一声,吞下嘴巴里的口水。

不知何时,两人已远离贺茂川,开始走在前往上贺茂神社的斜坡。

“虽然是个胆小鬼,但是另一个自己却不愿接受胆小鬼的自己。我总觉得,那另一个自己,老是逼迫我往可怕的地方前进。我无法解释这种心境,只知道大概因为自己的身份是武士,才会这样吧。”博雅拐弯抹角说道。

这故事的设定中,博雅的身份是武士。虽是武士,但他身上流着皇族的血统。博雅的父亲是醍醐天皇的第一皇子克明亲王。

“话说回来,晴明,我有件事想问你。”

“什么事?”

“今天中午,你说的话很怪。”

“怪?”

“你不是说,也许今晚就能顺便解决护国寺那边的问题吗?”

“大概有关吧。”

“什么关系?”

“别急,我边走边讲给你听。”

“好。”

“今天你不是在我家踫到一位僧侣?”

“嗯。”

“那僧侣名叫玄德,我跟你说过了,他是教王护国寺的佛像雕刻师……”晴明开始说明来龙去脉。

小径也穿入千年之久的杉树林中。

两年前,玄德开始雕刻四大天王像,总共要雕刻四尊。

四大天王是守护须弥山东、南、西、北四方的尊神。分别为南方增长天王、东方持国天王、西方广目天王、北方多闻天王。

雕刻材质是四块古桧木,因为护国寺得到了树龄一千树百年的桧木。

桧木坎下后,得先风干两年。玄德正准备着手雕刻时,那桧木刚好送来了。

玄德首先雕刻的是南方增长天王,花了半年才完成;其次是东方持国天王;第三尊是北方多闻天王。每一尊天王都个花半年雕成。西方广目天王是最后一尊。

一个月前,玄德先雕成邪鬼,接着准备雕广目天王的神体。

就在那广目天王即将完成时,突然发生怪事。

四尊尊神脚底下原本各自紧紧踩着一只邪鬼。剩没几天就要完成广目天王的雕刻神体时,某天晚上,广目天王脚底下的邪鬼突然不见了。

“不见了?”晴明问玄德。

“是的,消失了。”

每尊雕刻天王像,从台座到邪鬼、尊神,都出自同一块桧木。以广目天王为例,广目天王的有脚底,理应舆踩着的邪鬼背部连为一体。

岂知,脚底下的邪鬼却消失了。看不出有人用毡子割离的痕迹。

邪鬼消失的那天中午,广目天王脚底下确实还踩着邪鬼。这点玄德确认过了。

当晚,玄德起身如厕,突然想看广目天王的雕刻像。这也难怪,持续两年的工作,总算即将完成。

如厕后,玄德点起烛火,跨进雕刻室。这时,玄德却发觉邪鬼不见了。

然而——

第二天早上,玄德再度跨进雕刻室时,竟发现邪鬼又回到广目天王脚底下。

难道昨晚看见的光景是梦境?

这天,玄德一如往常继续工作。傍晚时,工作结束,玄德惦记起昨晚的怪事。

“好吧,干脆今晚全部完成。”玄德喃喃自语。

虽然明天可以全部结束,但只要今晚在加一把劲,应该就能完成。

玄德下了如此决心。

于是,吃完晚饭后,玄德准备了烛火,再度回雕刻室一看……

“邪鬼又不见踪影了。”

这回,直到第二天、第三天,邪鬼都没回归原位。

到了第四天,玄德终于按耐不住,避人眼目地来到晴明宅邸。

寺院那方毫不知情。

玄德说,如果让寺院知道这件事,寺院可能会除去他佛像雕刻师的职位。

“邪鬼之所以消失,大概起因在我。”

“这话怎么讲?”

“晴明大人,您知道别尊法吗?”

所谓别尊法,是将释迦牟尼与观音菩萨以外的诸多众神,个别当成主佛来供养的修法。

“别尊法种类很多,不但能口授,而且历代师傅的修法都不一样。我不知道所有修法,不过,算得上略知一二。”

玄德的意思是,众神若是四大天王的话,便有将四大天王供奉为主佛的方法。

“我们每次雕刻佛像时,不管雕刻的是什么佛像,总是全心全意专注在那佛像上。也就是说,在雕刻期间,那佛像相当于我们雕刻师的主佛。”

因此,玄德每次在雕刻新佛像之前,必定会先洒冷水净身。

然则——

“雕刻广目天王时,我没履行修法……”

“这样说来,晴明啊,你……”博雅由于兴奋过度,说话有点结巴巴。

“事情正是如此。”

“可是,难道说……”

“那是树龄一千数百年的桧木,精气当然不同凡响,又是手艺超群的雕刻师全神贯注雕出的邪鬼。再说,那邪鬼又比本来应该踩在他身上的尊神先完成。总之,等一下便能真相大白了。看吧,前面那地方应该就是那山丘顶吧……”

两人已走在杂树林中的小径。左右两旁草丛曼生,晴明和博雅的衣摆已湿透了。

头顶上的树叶沙沙作向。树叶上方,正是带着一圈月晕的昏黄月光。

“喔!是那个吧?”晴明顿住脚步说。

博雅立在晴明身边,探头望向前方。衬映着上空朦胧月光,前方有个隐约可见的白色东西。

“走吧。”晴明若无其事地跨出脚步。

博雅咽下一口唾液,才认命般地跟在晴明身后。

晴明来到山丘前,果然看到一块巨大树墩,树墩旁站着裸身童子。

童子见到晴明和博雅,淡红色嘴唇左右拉开笑了出来。白牙齿在红色嘴唇之间闪了一闪。

“想通过吗?”童子发出细微但清亮的声音。

“唔……你说呢?”晴明是不关己地回答。

“到底想通过?还是不想通过?”童子再度问道。

“唔……”晴明回道。

“你到底想怎样?”童子的头发竖起来,眼睛增大了将近一倍。

双唇却依然维持着原有的淡红色。

“你呢?打算怎样?想让我们通过呢?还是不想让我们通过?”

“什么?”童子的嗓音变成大人的嘶哑声。

“我们就照着你说得去做好了。”

“不!我才不照着我说的去做呢!”

“那你要照着我说的去做?”

“不!”

“你说是了?”

“我没说事!”童子大大咧开嘴巴,露出巨大舌头和獠牙。

“那就奇怪了,到底怎么回事呢?”

“你是来愚弄我的?”

童子的外型已经不再是个孩子。身躯虽小,却是个妖鬼模样,每次开口,嘴巴都会冒出翻滚的青色火焰。

妖鬼离开树墩旁,打算扑向晴明。

“晴明!”博雅丢下手中火把,拔出腰上的长刀。

这时——

晴明对着扑向自己的妖鬼伸出右手食指与中指,再朝半空中画符。

“嗡、狄哈、药叉、绑答、哈、哈、捜哇卡!”晴明嘴里念着真言咒语。

药叉天听命。扎缚起来。成就。

突然之间,妖鬼便全身僵住了。

“你……你……那是……”

“是庚申真言。”

晴明还未说毕,妖鬼的身躯便蜷曲半弯起来,一骨碌躺在草丛中。

“喂!”

待博雅举着长刀赶过来时,只见地上躺着一具木刻邪鬼。

邪鬼的身子折成两半,俯趴在地,正是被广目天王踩在脚底下的姿势。

“他本来是跟那块树墩连在一起的,要是不让他离开那树墩,我也没办法制服……”

“这就是玄德雕刻的那座广目天王的邪鬼?”

“没错。”

“刚刚那咒语呢?”

“是大和真言。”

“大和真言?”

“真言本来是天竺的咒语,不过刚刚我念的真言是大和国的咒语。真言宗的佛像雕刻师在雕刻四大天王时,必须念这个庚申真言。”

“原来如此。”

“正是如此。”说毕,晴明随意瞄向一旁的树墩。

“嗯?”晴明走到树墩旁,伸手触摸树墩边缘的树皮。

“怎么了?”

“博雅,这树还活着。”

“还活着?”

“嗯。其它部分几乎都腐烂枯死了,但这部分勉强还活着。大概这部分的树根特别强壮吧。”

晴明再度伸出手贴在树皮上,口中低声朗诵起咒语。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长得可以察觉昏黄月亮逐渐西倾。晴明的手一直贴在树皮上,口中低声念着咒语。

然后……咒语声停止了,晴明缓缓移开树墩上的手。

“喔……”博雅情不自禁地叫出声。

原来树墩上由晴明的手贴着的地方,出现了一叶细小的几乎看不清的绿色嫩芽。

“再过千年,这儿应该还会耸立着巨大桧树吧。”晴明喃喃自语,仰头望着上空。

本来笼罩着月亮的雾气,这时突然裂开了。一道青色月光,自上空静悄悄地跌落在晴明身上。

[录入]阴阳师飞天卷之卑鄙法师

卑鄙法师

某个秋天黄昏,博雅心事重重地来到安倍晴明宅邸。

这男人每次来找晴明时,总是单独一人出现。

源博雅,是醍醐天皇第一皇子兵部卿亲王之子,官位从三品的皇亲贵戚。照理说来,一位不折不扣的王公贵戚应该不可能在这个时刻,身边没带随从、也没坐牛车,单独在外面徒步闲逛。不过,这男人就是这样,有时候甚至会鲁莽行事。

例如,有一次,皇上的玄象琵琶失窃时,他竟于深更半夜只带一名书童,远征到罗城门。

总之,在这个故事中,博雅是位血统尊贵的武士。

话说回来。

博雅一如往常跨进晴明宅邸的大门。

“呼……”博雅吐出一口类似叹息的呼气。

眼前是秋色原野。

败酱草、紫苑、瞿麦、草牡丹……还有其它众多博雅不知其名的野草,繁茂地长满了庭院。有些地方可见芒草穗随风摇曳,有些地方却是野菊和瞿麦交互丛生,开得花枝招展。

唐破风式的围墙下,胡枝子枝头开满红花,沉甸甸地垂着。

这庭院看似无人整理。一眼望去,整座庭院任野草自生自灭。

这模样简直是——

“跟荒野差不多。”博雅欲言又止的表情仿佛这么说着。

不过,奇怪的是,博雅并不讨厌晴明这花草缭乱盛开的庭院。甚至有点欣赏。

或许晴明并非听任花草自生自灭,某些地方可能隐藏着晴明不为人知的意句吧。

总之,这庭院景观不是一般的荒野,其中似乎仍存在某种不可言喻的秩序。

至于到底有些什么秩序,实在无法形容也无法说明,但很可能正是这种不可言喻的秩序,令人对这庭院产生好感。

就拿目光所及之处来说吧,看不到有哪种花草长得特别旺盛或特别多。话虽如此,却也不表示每种花草都一样多。有些花草较多,有些较少,但整体望去却极为调和。

而这种调和,究竟是偶然或基于晴明的刻意安排,博雅就不得而知了。

虽然不知道真相,不过博雅私下认为,在某种程度上,这庭院的风景一定与晴明的意向有关。

“晴明,在家吗?”博雅朝宅邸里屋叫唤。

里头却无人出声回应。

就算有人出来迎客,但不管对方的样子是人或动物,一定都是晴明操纵的式神之类的。

不知是哪一次,出来迎客的竟是一只会讲人话的萱鼠。

因此,博雅不仅网宅邸里探看,也注意着脚边。然而,却什么都没有出现。

环绕在博雅周围的,依然是秋色原野。

“不在家吗……”博雅轻声自言自语了一句,闻到风中传来甘甜香气。

那股秒不可言的香味,融化在大气中。而且那股香味似乎在空气的某一层中格外浓郁,只要博雅转动脖子,便会随着博雅的动作而忽强忽弱。

奇怪……博雅歪着头,到底是什么香味?

虽然闻的出是花香。

菊花吗?

不,不是菊花。那香味比菊花更甘甜,既馥郁又芳醇。那味道简直可以溶化大脑核心。

博雅循着香味跨进草丛中。

踏着丛生野草,他绕过宅邸侧面。

太阳已经落至山峰了。

夜色正逐渐自宅邸或围墙的阴暗处一点一点涌出,打算融化于大气中。

冷不防——

博雅看见不远处的草丛中,拧立着一棵约有三人高的树。

他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棵树。

之前来晴明宅邸时,已看过好几次。只是,与过去不同的是,这回树枝上有无数类似果实又看似花朵的黄色东西。

看样子,那股甘甜香气正是从这棵树散发出来的。

往前靠近,香味更加浓郁起来。

博雅在树前停住脚步,因为他发现树梢上有个蠕动的东西。

是个白色人影。

有人爬到树上,不知在做什么。

咚一声,博雅脚边落下一样东西。

仔细一看,是一根结满了跟树上一样不知是果实还是花的小树枝。博雅暗忖,既然香味这么浓郁,这应该不是果实而是花吧。

咚……又一根树枝落下,花儿散满一地。

头上又传来轻轻折断树枝的声音。

原来从刚刚开始,树上的人就一直用细长手指折断开满黄花的树枝,再往下抛。

再定睛细看,树的周围密密麻麻铺满了黄花,宛如地毯。

奇怪的是,那人影虽在枝叶繁茂的树梢间,却丝毫不受树枝阻碍,动作极为灵活。

看样子,那人影的身体似乎可以象空气般,自由自在地穿梭于枝叶之间。

博雅眯起眼睛,想看清树上的人影到底是谁。

然而,愈是想看清那张脸,愈觉得对方的眼睛、鼻子、嘴巴以及脸型轮廓都模糊不清。明明看得到那张脸,却愈看愈不确实。

有如只是一个外型象人的幻影。

是式神吗?

待博雅想到时,那朦胧恍惚的脸庞突然清晰起来。

脸庞对博雅微笑着。

“晴明……”博雅轻声叫出来。

“喂,博雅……”斜后方传来呼唤博雅的声音。

博雅回头一看,发现身穿白色狩衣的晴明正盘坐在后院窄廊。他右肘搁在右膝上,撑着右手,手掌则支着下巴,脸上挂着微笑,观看着博雅。

“晴明,你,刚刚不是在那树上……”

“没有啊,我一直坐在这里。”

“可是,那树上……”

博雅回头望向树梢。岂知,树梢上已不见任何人影。

“是式神?”博雅转头向晴明问道。

晴明原来支着的脸一扬,回道:“也可以这么说吧。”

“你让式神做什么?”

“就象你看到的一样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当然知道自己看到什么。有人在那棵树上折树枝往下抛……”

“正是如此。”

“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所以才问你呀。”

“等一下就知道了。”

“等一下?”

“恩。”

“等一下我怎么知道?”博雅耿直地回应。

“别急,博雅,这儿已准备了酒。你过来跟我一起喝酒,顺便悠闲地观赏庭院,自然就会知道为什么了。”

“唔,唔……”

“过来吧。”

晴明右手边搁个托盘,托盘上有一瓶酒和两只酒杯。另一盘子上有鱼干。

“算了,总之我先到你那儿。”

博雅从庭院直接抬脚跨上窄廊,坐到晴明身边。

“你倒是准备得很周到,好象事前已经知道我会来的样子。”

“博雅啊,如果你不想让人知道你要来,经过一条戾桥时,最好别自言自语。”

“我又在桥上自言自语了?”

“你不是说了,‘不知道晴明在不在家?’”

“难道又是式神告诉你的?”

呵呵。

晴明那红色双唇浮出不以为意的微笑。

在这之前,晴明已在两只酒杯中斟满了酒。

那不是普通酒杯,而是琉璃酒杯。

“这……”博雅叫出声来,“这不是琉璃吗?”

博雅举起酒杯仔细端详。

“噫,这酒也不是普通的酒。”

一看之下,酒杯内盛着红色液体,虽然闻香便知道是酒的一种,确是博雅至今从未见过的酒。

“你喝喝看,博雅……”晴明劝道。

“里头没掺放毒药吧?”

“放心吧。”

晴明先举起酒杯喝了一口。

博雅见状,也跟着喝了一口。

博雅微微含了一口那红色液体,再缓缓吞下。

“太好喝了。”呼……博雅吐出一口气,“简直渗透了整个脾胃。”

“酒和酒杯,都是大唐传过来的。”

“原来是来自大唐……”

“恩。”

“不愧是大唐,什么奇珍异物都有。”

“从大唐传过来达到不只这两样,佛教和阴阳道的根基,也都是从大唐和天竺传过来的。另外……”晴明的视线移向庭院那株树,“那个也是。”

“那个也是?”

“那是桂花树。”

“喔。”

“每年这时期,都会闻到桂花香。”

“晴明啊,我觉得闻到这香味,会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起意中人。”

“呵,博雅,你有吗?”晴明问。

“有什么?”

“你的意中人呀。你刚刚不是说,只要闻到桂花香味,就会想起意中人吗?”

“不,没有,那不是说我自己。我只是举例说出人的心境而已。”博雅赶忙辩解。

晴明那微微泛红的嘴唇含着微笑,不亦乐乎地注视着博雅。

突然,晴明转动了视线。

“哦,你看……”

尾随着晴明的视线,博雅也朝同一处望去。

视线彼端,正是那棵桂花树。

桂花树前的大气中,弥漫着一团类似烟霭的东西。

此时,夜色已经潜入大气中了。

那团烟霭中,有个散发出磷光的朦胧东西正逐渐凝聚。

“那是什么玩意儿?”

“我刚刚不是说等一下就知道了了?”

“那玩意儿跟刚刚折树枝往下抛的动作有关?”

“正是这回事。”

“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安静看嘛。”晴明回应。

短短几句话之间,悬空的那东西缓缓地增加密度,开始形成某种形状。

“是人……”博雅小声地说。

看着看着,那东西变成身穿十二单衣的女人。

“她是熏……”晴明说。

“熏?”

“是在这时期负责我身边种种琐事的式神。”

“什么?”

“直到花落之前,大约仅有十天左右吧。”

晴明举起酒杯,含了一口杯中的葡萄酒。

“可是,晴明,这跟折树枝往地面抛到底有什么关联?”

“博雅啊,想要召唤式神其实不简单。在地面上铺桂花,是为了让熏更容易现身。”

“到底是什么意思?”

“博雅,举个例子来说,如果叫你突然跳进冷水里,你办得到吗?”

“如果是天皇的命令,可能办得到吧。”

“不过,那也需要勇气吧?”

“恩。”

“但是,如果先泡了温水再跨入冷水,不是比较轻松吗?”

“说得也是。”

“那些抛在地面的花,正是同样的道理。要呼唤树之精灵出来当式神,如果让她直接出现在树的外界,等于叫她直接冷水一样。但如果让她先接触一些充满自己身上香味的空气,树之精灵不是比较容易现身吗?”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正是这么一回事。”

晴明又望向庭院。

“熏。”晴明叫唤庭院的女人,“麻烦你到这儿来,为博雅大人斟酒吧。”

是……熏的嘴唇稍动,短促地回应了一声,文静地朝窄廊走来。

熏无声无息、轻飘飘地跨上窄廊,陪待在博雅身边。伸手捧起酒瓶,在博雅的空酒杯内注入葡萄酒。

“实在不好意思。”博雅接过葡萄酒,毕恭毕敬地一口喝干。

“话说回来,晴明啊,蝉丸大人不是在逢坂山搭了间小庵隐居吗?最近我开始有点体会蝉丸大人的心境了。”博雅边喝葡萄酒,边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突然说这种话……”

“别看我是老粗,其实我也有自己的感慨。”

“什么感慨?”

“我觉得,人的欲望上一一种悲哀的东西……”博雅不胜感喟地说。

晴明凝视着博雅。

“发生了什么事吗?博雅……”

“倒也不是发生力量什么大事,前些天,横川的僧都因病过世了,你知道吧?”

“知道。”晴明点点头。

所谓横川,是比睿山三塔之一,与东塔、西塔并列。

“那位僧都是很了不起的人物,不但博学多闻、信仰虔诚,连卧病在床的期间,仍然每天不忘念佛。所以,当那位僧都过世后,大家都认为他一定前往了极乐世界……”

“难道不是吗?”

“恩。”

僧都的葬礼结束后,七七之期也过了,其中一位僧侣弟子接收僧都的僧房,住了进去。

某天,那位僧侣偶然抬头望向架子,发现架上有个白色小素陶罐子。那是已故僧都生前用来盛醋达到罐子。

僧侣随手拿下罐子,打开来看。

“晴明啊,听说那罐子来历竟然盘踞着一条黑蛇,还不时吐出红色舌头。“

那晚,已故僧都出现在僧侣梦中,涕泪纵横地说:

“诚如你们所知,我专心一致想极乐往生,真心诚意地念佛,临终前也心无杂念。不料,就在断气那一刻,突然想起架上那个醋罐,想到自己死了之后,不知道那罐子会流传到谁的手中。仅仅一次在临死前浮现脑中的杂念,竟然成为对尘世的执着,化为一条蛇,盘踞在罐子里。因此,我到现在还无法成佛。能不能请你以那个罐子为颂经费,为我祭奠一段经文?”

僧侣依照嘱托去做,结果不但罐子里的黑蛇消失了,那以后,僧都也不再出现于僧侣的梦中。

“连睿山的僧都都如此了,于是我想到,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不就更难舍弃欲望吗?”

“恩……”

“话说回来,晴明啊,难道只不过心怀欲望,就难以成佛了吗?”

此时的博雅,已经酒酣耳热、双颊泛红了。

“我总觉得,毫无欲望的人,似乎不能算是人了。既然如此……”

博雅干下酒杯内的酒:“我宁愿当个普通人。晴明,这就是我最近的感慨……”

熏在空杯内又注入葡萄酒。

夜色已经造访庭院。不知不觉中,宅邸内也已点起无数摇曳的烛光。

晴明以体贴的眼光望着满脸通红的博雅。

“人,是无法成佛的……”晴明轻声细语地说。

“不能成佛吗?”

“是,不能成佛。”

“德高望重的僧侣也不行吗?”

“唔。”

“再怎么束身修行也不行吗?”

“正是。”

博雅深思着晴明的话,沉默了一阵子。

“那不也是很悲哀的一件事吗?晴明。”

“博雅,人可以成佛的说法,是一种幻想。佛教对于天地之理,自有一套条理井然的理念,只有‘人可以成佛’这一点,长期以来我始终无法理解。不过,最近我总算开窍了,原来正是这个幻想在支持佛教的;正因为有这个幻想,人才会得到拯救。”

“……”

“将人的本性比喻为佛,其实是咒的一种。所谓芸芸众生皆能成佛的说法,就是一种咒。如果真有人成佛了,那也是咒的力量让人成佛的。”

“是吗?”

“你放心,博雅,人只要是人就可以。博雅也只要是博雅就行咯。”

“我不大懂咒的道理,不过只要听你的话,每次都可以宽下心来。”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突然提出欲望之类的问题呢?是不是跟今天来找我的目的有关?”

“对,你说得没错。晴明啊,刚刚因为熏而岔题了,没机会说出来。我正是有事要找你帮忙。”

“什么事?”

“老实说,这事很麻烦。”

“怎么麻烦?”

“我有位友人住在下京,名为寒水翁,是个画家,你就这样认为吧。”

“唔。”

“他虽然自称寒水翁,不过年纪约三十六岁。不但会画佛画,而且只要有人请他画,他也可以在纸门或扇子上挥洒自如地画些松树、竹子或鲤鱼之类的。那男人目前正遭遇很麻烦的事。前些天,那男人来找我商量,听他述说了来龙去脉后,我发现自己根本帮不上忙。晴明啊,因为那问题似乎是你的分内工作。所以我今天特地来这儿找你……”

“我们先不管那问题是不是我的分内工作,博雅,你能不能先告诉我有关那寒水翁的事?”

“恩。”博雅点点头,“事情是这样的……”

博雅开始娓娓道来。

前一阵子,以西京那一带为中心,有个名为青猿法师的男人,到处在十字路口表演魔术给人看,以换取赏钱。

有时候会将观众于雨天穿达到高齿木屐或破草鞋、草屐等变成小狗,让小狗四处奔窜;有时候又会从怀中掏出吱吱叫的狐狸。

青猿法师以观众抛掷达到赏钱为生,他的魔术广受好评。

偶尔还会不知从哪儿牵来牛马,表演从牛马的臀部钻进去,再从牛马的嘴巴里爬出来的魔术。

某天,寒水翁偶尔路过,看到了青猿法师的魔术。

寒水翁本来便对这种精奇古怪的法术非常感兴趣,看到青猿法师的魔术后,竟如痴如醉,不可自拔。

寒水翁每天游逛各处十字路口,追赶着青猿,结果,自己也兴起想习得魔术的念头。

念兹在兹之余,寒水翁终于向青猿开口:“能不能请您传授这魔术给在下?”

据说,当时青猿回道:“此魔术不能轻易传授给他人。”

青猿根本不把寒水翁的请求当一回事,但是,寒水翁当然也不因此知而退却。

“这点请您务必大开方便之门。”

“真没办法。好吧,如果你真有心想学习这魔术,倒也不是全无门路。”

“你肯传授给在下吗?”

“哎,别那么性急。传授者不是我。日后我可以带你到某位大人那儿,到时候你再向他请教。我能够办到的,只是带你到那位大人那儿而已。”

“万事拜托了。”

“不过,带你去之前,你必须遵守我说的几个条件,办得到吗?”

“请您尽管吩咐。”

“首先,你必须不为人知地斋戒净身七天,再准备一个全新的木桶,木桶内盛干净年糕,自己背着。那时侯你再来我这儿。”

“遵命。”

“还有一点,如果你真的立志想学习这秘术,千万要遵守我说的另一件事。”

“什么事?”

“那就是,身上绝对不能带刀来。”

“这好办,不带刀就是了。在下是虚心求教的人,绝无异议。”

“那么,千万记住,绝对不能带刀……”

“是。”

就这样,寒水翁回家后立即净身,并围上辟邪稻草绳,闭门谢客,躲在家里斋戒了七天。此外,也做了干净年糕,盛在全新的木桶内。

正准备去青猿法师那里时,他突然在意起禁止带刀的事。

为什么不准带刀呢?

那法师刻意提出禁止带刀的事,实在愈想愈奇怪。如果身上不带刀,万一发生什么意外怎么得了?

寒水翁思前想后,最后决定偷偷带一把短刀去。

他十分仔细地把短刀磨了又磨,小心翼翼地藏在怀里,然后出门到法师那儿。

“在下按照您的吩咐办了。”寒水翁向青猿法师说。

“你绝对没带刀来吧……”法师再度叮嘱。

“当然。”寒水翁出了一身冷汗,点点头回道。

“那么,走吧。”

寒水翁肩上挑着木桶,怀中藏着短刀,跟在法师身后。

走着走着,法师逐渐走进一座不知名的山中。

寒水翁开始有点感到恐惧,但还是跟随在法师身后。

过了一阵子,法师停下来。

“肚子好饿。”法师回头向寒水翁道,“就吃那年糕吧。”

寒水翁卸下肩上的木桶,法师伸手抓了年糕,狼吞虎咽。

“你也要吃吗?”

“不,在下不必了。”

寒水翁再度挑起变轻的木桶,跟随法师步入更深的山中。

不知不觉,以是黄昏。

“哎呀,真是不容易,竟然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寒水翁自言自语。

两人继续往前走,太阳下山时,才来到一间清爽整洁的僧房。

“你在这儿等一下。”

法师让寒水翁在外面等,径自走进僧房。

寒水翁观看着法师,只见法师在小篱笆前停了下来,咳了两声。

然后,有人拉开里屋的纸格窗,接着出现一位老僧。

仔细一看,那老僧睫毛很长,身上的服装也看似文雅高尚,但鼻子似乎稍嫌尖了点,嘴里露出长长的牙齿。

而且,有一阵腥臊味的微风从那老僧身上吹过来。

“你好久没来了。”老僧向法师低道。

“小辈久违大人,尚请大人见谅。小辈今天带来了礼品。”

“礼品?”

“是。有个男人说想待奉大人,小辈带他来了。”

“你大概又跟以往一样瞎说八道了些什么,把人家拐来的吧。那人在哪里?”

“就在那边……”

法师回过头来。

法师与老僧两人的视线,和寒水翁的视线对上。

寒水翁轻轻点了个头,心脏早已象打鼓似地怦怦直跳。

随后,又出现两个手举烛光的小和尚,在僧房四处点上烛火。

“过来吧。”

法师呼唤寒水翁,寒水翁只好硬着头皮跨入门内。

寒水翁立在法师旁边,法师从寒水翁手里接过木桶,搁在走廊地板上。

“是年糕。”

“看起来很好吃……”老僧的红舌隐约可见。

此时,寒水翁实在很想立刻回家。

这法师和老僧都很可怕。寒水翁其实很想“哇”地大叫一声,拔腿逃之夭夭,但只能强忍着。

“结果怎么样?那男人没在怀里暗藏刀具吧?”老僧目光如炬,望着寒水翁说道,“要是想用刀具剥老僧的皮,那可不得了……”

寒水翁感到一种难以名状地恐惧。

“是,已经再三吩咐过了……”法师问道。

“不过,还是小心为妙。来人啊……”老僧叫唤了小和尚。

“是。”

“你去探一下那男人的怀里,看他有没有暗藏刀具。”

小和尚走下庭院,朝着寒水翁这边过来。

哎呀!寒水翁内心暗叫不妙。小和尚真来搜身的话,怀中暗藏短刀的事便会东窗事发,到时候岂不糟糕?自己一定会丧生在那法师和老僧手下。

既然都是死路一条,不如用怀中短刀砍那老僧一刀。寒水翁暗忖。

小和尚过来了。

小和尚挨过来,看寒水翁一眼。

“哎呀!”小和尚叫出声。

“怎么了?”老僧问。

“这位客官,全身抖个不停。”

就在大家还未听清楚小和尚到底说些什么时,冷不防——

“哇呀!”寒水翁拔出怀中短刀大叫一声,一把推开了小和尚,跳到走廊上。

才一跳起来,便朝着老僧猛扑过去。

“啊呀!”寒水翁持着短刀砍向老僧。

正以为砍中时,耳边传来叫声。

“危险!”老僧大叫一声,转眼便销声匿迹。

同时,小和尚和僧房也消失了。

寒水翁环视四周,发现自己身在一座不知名的佛堂中。

再仔细看看,发现带他来这儿的法师正在一旁浑身发抖。

“完了,你怎么做出这种胆大包天的事!”

法师说毕,又朝着寒水翁大哭大骂:“本来你只要乖乖让老僧吃掉就没事了,反正你也活不成。结果,你这么一搅和,我的命运就跟你一样了!”

法师抬头仰天,“嗷呜!嗷呜!”地大声哭泣起来。

大吼大叫之际,法师的外型逐渐变化。

仔细一看,原来法师已变成一只青色的大猴子。

嗷呜!嗷呜!

大猴子一边哭泣,一边跑出佛堂,消失在深山内。

“以上这些事,正是我友人寒水翁的遭遇。”博雅说。

这时,太阳已经下山了。

“寒水翁正因为怀有想学魔术的无聊欲望,才会遭遇可怕的经验。”

“然后呢?”

“那天,寒水翁好不容易才回到家,可是,三天后的晚上,又发生了一件很可怕的事。”

“什么事?”

“唔。”

博雅点点头再度描述起来。

寒水翁虽然平安到家,却惊恐万分。

……反正你跟我都是死路一条。大猴子的警告始终萦绕在耳边,想忘也忘不了。

寒水翁躲在家中,不会见任何人。过了三天之后的晚上,有人在外面扣扣敲门。

寒水翁因为害怕而不敢出声。

“是我啦!是我啦!”门外声音响起。正是那名大猴子法师的声音。

“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能不能出来开门呀?”声音很快活。

寒水翁以为事态大概好转了,便出去开门,没想到门外空无一人。

但见月光如水,洒满了一地。

真是奇怪!寒水翁暗忖。

冷不防,上空掉下来一样看似很重的东西。

定睛一看,原来那大猴子的头颅正血淋淋地掉落在月光映照的家门前。

寒水翁倒抽了一口气,正想发出悲鸣时,上空又零零落落掉下一些东西。

都是大猴子的手足、身体,以及从腹内揪出来的五脏六腑。

“三天后的晚上,我会再来。”

地上的猴子头翻动着嘴唇,发出老僧的声音。

再仔细一看,大猴子口内蠕动的舌头,沾满了粪便。

“所以今天中午,寒水翁才到我那儿找我商量。整件事情就是这样。”

“对方说的‘三天后的晚上’是什么时候?不会是今晚吧?”

“是明天晚上。”

“唔,那就还有办法得救……”

“什么办法?”

“没时间向你说明了,现在也没办法多做准备。总之,那是相当棘手的对手。”

“那么难应付?”

“恩。博雅,你听好,千万要记住我所吩咐的事项。”

“好。尽管吩咐吧。”

“明天傍晚之前,你先到寒水翁那儿,紧闭所有门窗,然后两人躲在家里。”

“知道了。”

“我等一下再写符咒给你。你将符咒贴在家中的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戊、亥,还有东北、东南、西南、西北这些方位。”

“然后呢?”

“先这样,那妖物就便无法进门了……”

“噢,那太好了。”

“不,一点都不好。妖物知道无法进屋后,就算想尽办法也要闯进屋内。你听好,只要躲在屋内的人愿意开门让妖物进去,那无论贴什么符咒都没用……”

“唔,恩。”

“总之,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开门让任何人进屋。”

“那么,晴明,你打算怎么办?”

“我会比你晚到。”

“比我晚到?”

“我要去寻找拯救寒水翁所需的东西。如果顺利,傍晚前我会赶到寒水翁住处;万一不顺利,可能要到晚上才赶得及。”

“唔,唔。”

“所以,在我赶到之前,无论是谁,都绝对不可以开门让对方进去。“

“知道了。”

“为了以防万一,你带熏过去吧。如果不知道该不该开门,问熏就行了。熏若摇头,就绝对不能开门。”

“好。”

“为了慎重起见,你带这个去。”

晴明从怀中取出一把短剑。

“这是加贺忠行大人的‘芳月’。万一那妖物利用某种方法闯进屋内,我想,他接下来大概会进入寒水翁体内。根据你所描述的,那妖物很可能会从寒水翁的臀部进去,再从口中出来。记住,让那妖物从臀部进去无所谓,但要是让他从口中出来了,寒水翁的灵魂也会被他一起带走。”

“灵魂?”

“寒水翁会一命呜呼。”

“那不行!”

“所以,如果那妖物进入了寒水翁体内,在他从口中出来之前,你将这把短剑让寒水翁含在嘴里。记住,绝对要将刀刃向内,让寒水翁含在嘴里。那妖物似乎很怕刀刃,大概以前曾有胆战心惊的经历吧。”

“好,我明白了。”博雅点点头。

空气中隐隐约约飘荡着桂花香。

博雅正静默地呼吸着那香味。

寒水翁坐在博雅左侧,熏则坐在离两人稍远的地方。

桂花香正是从熏身上散发出来的。

仅有灯烛盘上的一支灯火还亮着。

时刻是夜晚,将近子时。

已是深夜。晴明还不见踪影,却已是这个时刻了。

到目前为止,都还未发生任何事。

“博雅大人,是不是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就这样直到天亮。”寒水翁问博雅。

“不知道。”博雅只是摇头。

或许正如寒水翁所说那般,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不过,也或许将要发生。很难断定会是怎样。

其实寒水翁内心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不安的情绪令他说出这些话而已。

博雅在膝前搁着随时可出鞘的短剑。

傍晚时,一点风都没有,但随着夜色加深,风也逐渐兴起。

偶尔,大门会发出受夜风吹动而摆动的声音。

每逢这时,寒水翁与博雅均会惊慌失措地瞄向入口方向。不过,每次都是风声而已,什么事也没发生。

然后……

大约是刚过子时的时刻吧,入口传来有人摇晃门户的声音。

看样子,有人想打开门户。

“唔。”博雅把长刀挪到身边,支起单膝。

“哎呀,气死人,这儿贴有符咒!”门外传来低沉又令人不快的声音。

摇晃门户的声音静止下来。接着,离门户稍远的墙壁又传来声音,那是仿佛有人竖起尖长指甲在墙壁上搔爬的声音。

“哎呀,气死人,这儿也贴有符咒!”懊恼又低沉的声音传了过来。

寒水翁低叫了一声,紧紧抱住博雅的腰,全身微微地打着哆嗦。

那懊恼的声音在房子四周边绕边骂,总计传来十六次。

就在那声音刚好绕了房间一圈时,四周再度静寂下来。

传来的依然只是风声。

“是不是走了?”

“不知道。”

由于过于用力地握着长刀刀鞘,博雅的手指都发白了。他松开手指,将长刀搁在地板上。

过了一会儿,门外又传来扣扣敲门声。

博雅大吃一惊地抬起脸来。

“寒水呀,寒水呀……”

门外传来女人呼唤寒水翁的声音。

“你睡了没有?是我呀……”是个老妇人的声音。

“母亲大人!”寒水翁大叫出来。

“什么?”博雅伸手握住长刀,也低声叫出来。

“那是我母亲的声音。她应该还在播磨国。”寒水翁回道。说毕,旋即站起身来。

“母亲大人!真的是母亲大人吗?”

“这孩子,你怎么问这种问题呀?你好久没回家了,我很想看看你,才大老远跑来找你的呀。开门吧。你忍心一直让你的老母亲这样站在寒风里多久呀?”

“母亲大人!”

博雅制止了正想走到门口的寒水翁,转头望向熏。

熏只是默不作声地摇头。

“那是妖物,绝对不可以开门。”博雅拔出长刀。

“是谁说我是妖物?太不象话了!寒水呀,难道你竟然跟这种无情的人在一起?”

寒水翁默默不语。

“来开一下门吧。”

“母亲大人,如果你真的是母亲大人,请您说出家父的名字。”

“什么呀,你父亲不就是藤介嘛……”

“嫁到备前国的舍妹,她的臀部有颗黑痣,请问是左边还是右边?”

“你在说什么呀?阿绫的臀部两边都没有黑痣呀……”女人的声音问道。

“难道真是母亲大人?”

寒水翁正想跨出脚步,博雅再度制止了他。

这时……外面传来女人的悲鸣。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呀?有个可怕的妖物在袭击我啊!救命呀!寒水呀……”

“咚”的一声,门外传来有人扑然倒地的声音。

继而嘎吱嘎吱、啧啧作响,是野兽吞噬人肉的声音。

“痛呀!痛呀……”女人的声音。

“这妖物在吃我的肠子呀!哎呀!痛呀!痛呀……”

博雅再望向熏,熏仍旧只是左右摇头。

博雅和寒水翁的额头都汗如泉涌。

冷不防,一切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声。

博雅大大吐出一口气。正当大家刚呼吸了一、二口气时,突然传来一阵很大声响,门户往内弯曲了。

不知是什么东西想大力破门而入。

博雅将长刀举过头,张开双腿站立在门前,用力咬着牙根,却浑身直打哆嗦。

想要破门而入的声音持续了一阵子,最后终于静止,四周又恢复静谧。

“呼……”博雅大大吐出一口气。

静默的时刻再度流逝。

然后,大约将近丑时之际……

门外又传来敲门声。

“博雅,抱歉,我来晚了,你没事吗?”是晴明的声音。

“晴明……”博雅发出欢呼奔到门口。

“博雅大人,那是……”

熏站起来摇头制止,但博雅已经将门打开了。

就在这时候——

轰隆!

一阵烈风迎面扑向博雅。同时一团类似黑雾的东西,随着烈风钻进门户与博雅之间的缝隙,闯入屋内。

为力量挡御,熏站到黑雾前面,但烈风和黑雾轰地一声打在熏身上,将熏打得七零八落、烟消云散于大气中。

屋内黑压压的大气中充满浓郁的桂花香味。

黑雾又化为一条烟雾,聚集在寒水翁的胯下附近,之后便消失了。

“哎呀!”寒水翁双手按住臀部,俯伏在地上。躺在地上之后,他痛苦地呻吟。

寒水翁的肚子鼓得又大又实。

“寒水翁!”博雅奔到寒水翁身边,慌慌张张地从怀中取出晴明给他的短剑,拔出。

“含住这个!快,含住!”博雅让寒水翁含住短剑。

寒水翁用牙齿紧紧咬住短剑,这才总算减轻了苦闷。

由于将刀刃面向内侧横咬在口中,寒水翁的两边嘴角都受了伤,鲜血汩汩流下。

“别松开!就这样咬着!”博雅厉声道。

“晴明!”博雅大声呼唤。

到底该怎么办?

“晴明!”

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办,博雅完全不知道。

寒水翁以惴惴不安的眼神仰望着博雅。

“别松开!别松开!”博雅只能对寒水翁如此说。

博雅用力咬着牙根抬起脸来,发现眼前出现了人影。

安倍晴明正站在门口望着博雅。

“晴明?”博雅大喊,“你真的是晴明?”

“抱歉,博雅。我到深山去了,所以到现在才赶来。”

晴明迅速来到博雅身边,从怀中取出一束药草。

“这是夏季的药草,在这时期,几乎都找不到了。”

晴明边说边用手掌拔下一、二把药草叶子,再塞进自己嘴巴咀嚼。

在口中嚼了一会儿后,又将药草吐出,接着以指尖抓了一些,从寒水翁所咬住的刀刃与牙齿之间,塞进他口中。

“吞下去。”

听晴明这么一说,寒水翁费劲地将药草吞进腹内。

同样的动作反复了几次。

“你放心,继续咬住短剑,只要再忍耐一个时辰,便能得救了。”晴明以柔和的口吻说。

寒水翁泪如雨下地点点头。

“晴明啊,你给他吞下的是什么玩意儿?”

“是天仙草。”

“这也是大唐传过来的东西。据说是吉备真备大人带回来的。原本滋生于长安通往蜀的深山中,现在我们倭国也有少数野生种了。”

“唔,唔……”

“自长安到蜀的深山中,有许多会自人类臀部潜入体内危害的妖物,旅人为了保卫自己,一路上都吞食用天仙草精炼成的吐精丸。安史之乱时,玄宗皇帝从长安逃难到蜀,途中经过那深山时,听说也吞食了这种吐精丸。”

“可是,你刚刚让他吞下的……”

“这回没时间精炼吐精丸,所以让他直接吞下药草。放心,我让他吞下大量药草了,应该有效。”

约一个时辰后,寒水翁已苦闷地搓揉起身子。

牙齿和刀刃之间,流露出痛苦的咻咻呼气。

“要不要紧啊?”

“不要紧,天仙草开始生效了。”

然后……过了一会儿,寒水翁从臀部排出一头野兽。

野兽腹部有一道很长的刀伤,大概以前曾经遭猎户捕获,并险些被剥皮剔骨吧。

那是一头巨大又漆黑的老骆死尸。

[录入]阴阳师飞天卷之陀罗尼仙

“说真的,晴明啊……”

源博雅说着,口中飘荡出白色呼气。

他似乎心有所感,自己连连点了好几次头。

“实在是太精彩了,就这么一丝不苟地推移而去……”

博雅一副不胜感喟的口吻。

“什么呀?”

晴明举起酒杯,送到略微含笑般的唇边。

两人正在喝酒。

地点是晴明宅邸面向庭院的窄廊。

两人盘腿相对而坐,一旁是秋色原野。

正确说来,其实不是原野。会这么形容,是因为这庭院总看似无人修整,宛如将秋色原野原封不动地搬来、搁在庭院一般。

“我是说,季节啦。”

午后的阳光,斜斜照射在庭院。

桔梗花丛和败酱草已经枯萎,庭中只剩稀疏的东一丛、西一丛。

眺望着这些花草,博雅深深吐出一口气,呼气隐约泛白。

“晴明啊,我是不是有毛病?”

“博雅吗?”

“嗯。”

博雅喝干杯内的酒,望向晴明。

“我啊,对这庭院很熟悉。连春天时会长出什么草、那草又会开出什么花都知道。可是……”

“怎么了?”

“夏天时长得那么旺盛的东西,到了秋天就会枯萎,披上霜……”

“唔。”

“感觉上这有如……”

说到此,博雅咽下要说的话,将视线移向庭院。表情看似有点发怒。

“有如什么?”

“不说了。”博雅回道。

“为什么?”

“如果说出来,你又会取笑我。”

“我怎么会取笑你?”

“怎么不会?看吧,你嘴角已经浮出笑容了。”

“我没有笑,跟平常一样啊。”

“那,就是你平常都在取笑我。”

晴明的嘴角浮出微笑。

“笑了!”

“这个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哪个意思?”

“这个是赞美博雅的笑容。”

“赞美?”

“正是。”

“我不懂。”

“我深深觉得,博雅真是个好汉子。”

“所以笑了?”

“是赞美。”

“可是我不觉得你在赞美我。”

“就算不觉得,也是赞美。”

“唔。”

“快说呀!”

“哼,哼。”博雅在喉咙微微哼了两声,低下头来。

“有如这个人世——我本来是想这样说的。”博雅低沉说道。

“原来如此。”

博雅见晴明一本正经地颔首,抬起脸来。

“连往昔那么意气风发的平将门大人,现在也已不在人世了。”

大概是看了晴明的表情而安心下来,博雅接着说道。

然后伸手取酒瓶,在自己杯内倒了酒。

“所以啊,每次眺望着这种风景时,不知怎么回事,我总觉得好像很悲哀。可是,另一方面又觉得这很可能是人世的真实面貌,结果就会陷于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的、一种很不可思议的心境。”

“因此你认为自己有毛病?”

“嗯。”博雅微微颔首,又喝干杯内的酒。

“一点毛病都没有,博雅。”

“你认为没有毛病?”

“这表示你逐渐成为普通人了。”

晴明说毕,博雅脸色怃然,正要放下酒杯的手僵在半空。

“怎么了?”

“你该不会想说,那个成为普通人的意思也是在赞美我吧?”

“这个……既不是赞美也不是贬抑……”

“那,是什么?”

“真是伤脑筋。”

“伤脑筋的是我!”

“你生气了?”

“我没生气,只是不高兴而已。”博雅闹起别扭来。

这时——

“晴明大人。”有人呼唤晴明。

声音来自庭院。是清晰的女人声音。

有个身穿十二单衣的女人背对着午后阳光,站在草木枯黄的原野中。

“有客人来访。”

“客人?”晴明问女人。

“是一位来自叡山、名为明智的和尚大人。”

“奇怪,是谁呢……”

“来客说,如果安倍晴明大人在家,他想拜见大人一面。”

“那么,你郑重地请他到这儿来吧。”

“是。”女人回应,轻快地自枯黄原野步向正门。

她的动作极为俐落,仿佛脚下的枯黄原野都不存在似的。女人的单衣下摆碰触到草丛时,草丛也文风不动。

“这不是很好吗?”博雅向晴明说。

“什么很好?”

“客人来了,我们就不能继续说下去了。”

“呵。”

晴明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望着博雅微微一笑。

过了不久……

前方窄廊上,方才那女人正娴静地走来。

身后跟着一位僧侣。

僧侣看上去很纤弱,约六十岁左右。

“明智大人驾临了。”

女人行了个礼,缓缓地背转过身,再度跨出脚步。

一步、两步……走不到五步,女人的身影便逐渐模糊。还未走到窄廊尽头的转角时,女人的身影忽地消失。

晴明和博雅并肩而坐,名为明智的僧侣则坐在两人对面。

明智虽和晴明相对而坐,却看似如芒在背,上半身忸忸怩怩动个不停。

“请问有何贵事?”

晴明问对方,但对方依然不肯立即启齿。

“这个……老实说,这是极为秘密的事……”

明智又说,连他今天来造访的事,也希望晴明绝对不能外传。

当然不会泄密。博雅和晴明不知重复了几遍允诺,明智才总算开口。

“事情是这样的,我做了个梦……”明智说。

“梦?”

“是的,而且是很奇怪的梦……”

“哦。”

晴明正想洗耳恭听,明智又问:

“对了,晴明大人可曾听闻‘尊胜陀罗尼’这个名字?”

“佛顶尊胜陀罗尼……也就是佛顶咒真言吧?”

“是。正是那个佛顶咒。”

一般认为,释尊——也就是佛陀——体内,具有凡人没有的三十二相。

第一相正是顶成肉髻相。

头顶上有块类似发髻的骨肉,这正是佛陀所具有的三十二相中之第一相。当佛顶崇拜持续进化时,那肉髻便被神格化,不知不觉中成为信徒所信仰的对象“顶如来”。

佛顶髻的发音为“乌瑟腻沙”,自此处发出的佛光,可以降服所有恶魔与妖物。

这个乌瑟腻沙真言,正是佛顶尊胜陀罗尼,也就是晴明所说的佛顶咒。

“我也听说那位大纳言左大将常行大人,就是靠着尊胜陀罗尼而逃过百鬼夜行的灾难。”晴明回应。

“喔,原来您知道好色童常行大人的事……”

“是。”

这位常行在年轻时,便很喜欢装扮成少年模样,直至相当年长时依然不改其癖。

此人喜粉妆玉砌,色胆包天;喜爱女色,无人可与多比并。因此,每逢夜晚,必定外出往返东西以为业。

《今昔物语》中如是记载。

某天晚上,这位常行只带着家童和马夫共两名随从,欲到女人住处。

自大宫大路往北走,再往东来到美福门附近时,发现前方阴暗处有许多人举着火把迎面而来。

仔细观察,才发现是自己将他们误认成人了,原来那群辈似乎非比寻常。

不但有红发、头上长着犄角的狐狸脸女人;也有穿着武士装束、用两脚走路的狗。其他更有在空中飞行的女人头颅,以及不伦不类的怪物。

“这种夜晚,不知道有没有人在外面闲逛?”

“呜,肚子好饿!肚子好饿!”

“前几年,我在二条大路吸吮了一位年轻姑娘的眼珠,好味道实在忘不了。”

“真想尝尝活男人的那话儿。”

“喔!”

“喔!”

常行一行人耳边,传来七嘴八舌的喧闹声。

“那不正是不知要迁徙到哪儿的妖魔鬼怪群辈吗?”

常行碰到的正是百鬼夜行。

眼见妖怪群辈逐渐逼近。这样下去,一行人大概会让众妖吸吮得尸骨不存吧。

就在大家茫无头绪之际……

“神泉苑的北门开着!”家童说。

于是,一行人从北门进入神泉苑内,关上门,浑身哆嗦地想避开众妖鬼。没想到,门外却传来妖怪驻足的声息。

“唔,好像有人的气味。”

“噢,这的确是人的气味。”

这群妖鬼推门走进神泉苑。

“如果是人,我要吸吮眼珠。”

“如果是男人,我要那话儿。”

“舌头给我,我要生吃……”

常行听得胆裂魂飞。

但是,众妖鬼虽然逐渐逼近常行一行人,却似乎寻不着常行等人的踪影。

常行吓得毛发森竖,记不得详情。

《今昔物语》如是说。

不久,妖怪之一望着常行说道:

“咦,这儿有尊胜真言!”

声音刚传来,就见妖鬼个个争先恐后地退出神泉苑,最后消失无踪。

九死一生逃回家中的常行,向奶娘提起这件事,结果奶娘回说:

“其实在去年,我请我兄弟阿阇梨帮我写了《尊胜陀罗尼经》,再将经文缝在少爷的衣领内。”

那奶娘又说,由于常行每夜外出,她担心总有一天可能会遭遇百鬼夜行,便事前先做防备。

晴明与明智所说的正是这件事。

“您听说过尊胜陀罗尼和阳胜僧都的事吗?”

“僧都随着焚香的烟一起升天那事吗?”

“不愧是晴明大人,遍知天下事。”明智以钦佩的语调说道。

有关阳胜僧都的故事,《今物语》中也有记载。

根据记载,阳胜是能登人。俗姓为纪氏,十一岁时成为比叡山佛门弟子,拜西塔胜莲华院的百日律师为师。

阳胜自幼聪明绝顶,听过一次的事绝对不会问第二次,道心虔诚。

心无二想……

对其他事物几乎毫无兴趣。

看到赤身裸体的人,经常脱下自己的衣服给予对方;看到忍饥挨饿的人,也时时捐献出自己的三餐。

此外,更不厌蚊、蚁螫啖自己的身子。

《今昔物语》如是记载。

阳胜久居叡山后,不知何时竟心怀道心。换句话说,他对道教渐感兴趣。简而言之,便是也想当仙人。

于是,阳胜终于自叡山出走。

他闭居在吉野古京的牟田寺中,自学仙人法。

修行的首要步骤是戒食五谷。所有谷物都是不能入口,只能吃食山菜。其次是连菜食也断绝,只吃食果实和野草种籽。

接下来,一天只能吃食一粒小米,身上只穿藤制粗衣;然后是只吸吮草上的露珠,再来是只闻花香,最后便可以不需要任何食物了。

之后,所说有一位在吉野山苦修、名为恩真的僧侣看到阳胜。

阳胜已成仙人,身无血肉,仅剩异于常人的骨头与奇异体毛。身上长有两翼,如麒麟凤凰飞空。

《今昔物语》如是记载。

所说身上不但没有血肉,只剩下奇怪的骨头与毛发,而且背部有一双翅膀。

这位阳胜仙人,每月八日书管室前往比叡山,倾听全日念佛进会,并合掌礼拜慈觉大师的遗石后才离去。

《今昔物语》又记载如下:

当时,比叡山西塔千光院有位名为净观僧正的僧侣。这位净观平素习惯在每晚朗诵《尊胜陀罗尼经》。

话说,阳胜仙人某天又来倾听全日念佛,他飞到这位净观的僧房上空时,听到僧正朗诵《尊胜陀罗尼经》的声音。

阳胜情不自禁降落在僧房前的杉树上洗耳谛听,值得尊敬的《尊胜陀罗尼经》朗诵声更是清晰。阳胜终于从树上跳下,坐在僧房栏杆上。

净观僧正发现到阳胜,便问:

“请问阁下是……”

“我是曾在这叡山修行过的阳胜。飞行时路经这僧房上空,听到有人以尊贵的声音朗诵《尊胜陀罗尼经》,遂不由自主地降落下来,听得入神。”

“那真是太荣幸了。”

僧正打开御门,恭请贵宾入室,阳胜仙人宛如鸟一般飞了进来,坐在净观面前。

其后整个晚上,净观僧正与阳胜仙人畅谈到天亮。

拂晓时分——

“我该告辞了。”

阳胜仙人起身想离去,却无法飞到空中。

“大概是太久没接触人间的气息,所以身体变重了吧。”

阳胜仙人又向净观说道:

“麻烦你焚一柱香,再让烟飘到我身边好吗?”

净胜闻言照办,只见阳胜仙人当下乘着烟升到上空,然后便不知飞往何方去了。《今昔物语》如是记载。

自此,净观也开始对道教深感兴趣。

“吾亦当仙人去也。”

据说,净观留下这么一句话,也离开叡山了。

“那么,请问你所说的那个奇怪的梦,跟尊胜陀罗尼有什么关系呢?”晴明问明智。

“正是有关系哪。老实说,每天晚上,我也习惯在叡山的个人僧房内朗诵《尊胜陀罗尼经》。”

“喔。”

“结果,四天前的夜晚,我做了一个梦。”

明智述说起来龙去脉。

那晚,明智朗诵完《尊胜陀罗尼经》后,如常就寝。突然,耳边传来叫声。

“明智大人,明智大人。”声音呼唤着。

明智回过神来,但四周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明智暗忖,或许是错觉吧。再度半梦半醒地打起盹时,那声音又响起了。

“明智大人,醒醒吧,明智大人……”

仰躺着的明智睁开眼来,发现自己眼前一有张脸,正俯视自己。

明智大吃一惊,翻身爬起来,只见有个僧人打扮的男人坐在枕头边。

“明智大人……”僧人打扮的男人开口,“你终于察觉到我了。”

男人的声音和态度都很稳重。

“请问阁下是哪位?”明智问。

“敝人的名字不足为外人道。”对方回道。

“请问有何贵事?”

“敝人偶然路过这儿,听到《尊胜陀罗尼经》的朗诵声,便情不自禁驻足听得入神。”

然而,明智朗诵《尊胜陀罗尼经》时,房内根本没有其它人,这事明智自己最清楚。

“听完《尊胜陀罗尼经》的诵读后,敝人想起身离去,只是大概与人间的气息接触太久了,身体不听使唤,怎么做都毫无办法。因此,能不能麻烦大人焚一柱香……”

僧人打扮的男人如此说。

“焚香时,麻烦请让烟飘到敝人身边。”

明智当然听过阳胜仙人的事,于是问对方:

“难道您是阳胜大人?”

“不不,敝人不是大人所说的人,只是普通的僧人。”僧人如此否定。

总之,明智按照僧人所说的焚了香,并让烟飘到僧人身上,那僧人看似屡次想乘烟起飞,但身体总是飞不起来。

“真是伤脑筋。”

折腾了老半天,时刻已将近拂晓,明智也有点困了。

最后终于忍不住打起盹来。待明智醒来时,已是清晨时分,而且发现自己仰躺在被子上。

明智百思不解,难道昨晚发生的一切只是场梦?可是房内仍弥漫着焚香味,枕头边也有看似昨晚拿出的焚香炉。

仔细回想,明智才察觉昨晚虽没点蜡烛,却能在黑暗中看清那位僧人的身影,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于是明智转念一想,将昨晚的遭遇视为梦境,就这样又到了晚上。

明智依然如常在朗诵《尊胜陀罗尼经》之后就寝。

“明智大人……”声音再度响起。

翻身起来一看,那位僧人又坐在枕头边。

“实在很抱歉,麻烦大人再为敝人焚香吧。”

明智又焚了香,并让烟飘到僧人身上,那僧人仍旧一副想乘烟起飞的样子,结果还是无法飞起来。

照样折腾了老半天,明智又打起盹来……

回过神来,已是清晨,且仍旧是在被褥中醒来。

“这样的事持续了三夜。”明智向晴明说。

然后,昨晚……

明智大胆地向僧人建议:

“叡山有其它法力比我高的僧侣,我想同他们商讨这件事,并请他们助力……”

“不,不,千万使不得,请大人千万不要如此想。”

虽然对方拒绝了,可是每夜都如此反复的话,也不是长久之计。

“总而言之,若不请一位精通此问题的人士来解决,也不是办法……”明智说。

“那么,麻烦大人到住在皇宫艮方土御门小路的安倍晴明宅邸,请晴明大人出面帮忙好不好?”

所说那位僧人向明智如此说。

“由于上述事由,今天我才来拜访大人您啊。”

明智以求救的眼神望着晴明。

“这真是咄咄怪事啊,晴明。”

博雅抱着胳膊,自顾自地连连点头。

明智于不久前告辞,现在只剩下晴明和博雅坐在窄廊上。

正值傍晚,酒和大气也都凉得冷冰冰了。

人一清醒过来,连酒的温度和醉意似乎也和梦境一般。

博雅双眼炯炯有神,频频嗯、嗯地点头。

“我决定了,晴明。”

“决定了什么?”

“我也要跟去。”

博雅的意思是,叫晴明也带他去今晚预定拜访的明智僧房。

“晴明啊,好不好?顺便带我去吧。听到那样的事,如果你把我撇开、不带我去,我会一直惦记在心,今晚一定睡不着。”

原来博雅是因为反正睡不着,干脆要求:“我也要去!”

接着又说:“再说,晚上出门很危险。”

“危险吗?”

“如果是遇到百鬼夜行或妖怪那类的,那当然要看你的了;可是,万一对方是血肉之躯的活人,而且是盗贼,就得看我的身手喽。”

博雅一副非跟去不可的模样。

“那,一起去吧。”

“噢。”

“走。”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皎洁的月亮挂在上空。

月亮四周有几朵碎小浮云,正往东飘流。

只要抬头仰望上空,便可以从黑黝黝的杉树枝头间看到飘流浮云。

此时,晴明和博雅都站在明智的僧房外。

“就跟平常一样……”

事前,晴明已经如此嘱咐明智。

不久前还传来明智朗诵《尊胜陀罗尼经》的声音,现存已经停止了,僧房中静谧无声。

冰冷得仿佛可以渗透骨髓的夜晚大气,笼罩着晴明和博雅。

杉树枝头沙沙作响。

“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呀?晴明……”博雅窃窃细语。

“是不是带酒来比较好?”晴明回道。

“我不需要酒!”博雅赌气地稍微放大声音回话。

“你觉得冷了?”

“虽然不能说不冷,但这种程度我还受得了。我甚至可以脱光衣服。”

博雅以一副脱光衣服也无所谓的口吻回道。

“我知道。”

正当晴明也窃窃响应时……

“明智大人,明智大人……”

僧房同传来呼唤。不是明智的声音。

“晴明……”博雅压低声音,望着晴明。

听到了……晴明点头示意。

僧房内又传来明智的喃喃响应声。

“今晚我请来了晴明大人。”

听到明智的响应,晴明跨出脚步。

“走吧,博雅。”

“嗯。”

左手按着佩在腰身的长刀,博雅跟在晴明身后。

打开门房,晴明随着月光静悄悄地跨进僧房。

只见明智仰躺在黑暗中的铺被内,睡得正熟,但嘴唇却还喃喃自语。

“今晚还是要焚香吗?”明智闭着双眼,微微抬起头来。

“不用了,今晚晴明大人既然在场,就不用焚香了。”

听声音如此说,明智的头又躺下,开始发出细微的鼾声。

明智枕边暗处,朦胧出现一位僧人打扮的男人。

那僧人坐在地板上,仰头望着晴明。

“辛苦你了,晴明大人。”

年龄看上去约有八十岁左右。也看得出不是这尘世的人。因为些微月光从侧门潜入室内,照在僧人身上,但月光却能穿透僧人身体,隐约显现出僧人后方的书桌。

晴明坐到僧人面前。

“听说阁下有事相告,请问有何贵事?”晴明问僧人。

博雅则和先前一样,站在晴明身后。

“恳请大人援救贫道。”

仔细观察,可以看出僧人憔悴不堪。

“到底是什么事需要我的助力?”

“老实说,贫道回不去。”

“回不去?”

“唔。”僧人点点头,继续说道,“敝人本是这叡山的僧侣,后来弃佛改修仙道,一度离开了叡山……”

“哦。”

“敝人在熊野、吉野持续修行后,虽已习得皮毛仙道,却无法达到长生不老境界。”

“是。”

“毕竟,这世人的万事万物,皆难逃生生灭灭、物换星移的定律。即便遁入仙道,也无法阻止肉体的老化。”

“原来如此。”

“到了这个随时都将作古的年龄,竟情不自禁怀念起往昔的种种,不知不觉便又来到这叡山来。”

“……”

“来是来了,但这座寺院里还有认识贫道的人,敝人总不能不知恥地出现在旧识面前,遂悄然躲在山中,结果偶然听到这位明智大人朗诵《尊胜陀罗尼经》的声音。”

僧人微微一笑。

“于是贫道便潜入此地,每晚聆听《尊胜陀罗尼经》。岂知临到想离去时,却回不去了。敝人也尝试过焚香等种种方法,却徒然沦落成始终离不开此地的窘境。明智虽然建议另找法力更高的僧侣,但敝人实在不愿意再度出现在旧识面前。偶然想起安倍晴明大人您的大名,才请明智劳烦大人前来一趟……”

“那么,我只要让阁下能够离开此地便行了吗?”

“正是如此……”

“既然如此,阁下便须全盘托出才办得到。”

“全盘托出?”

“是的。”

“敝人还需要说明何事呢?”

“这香味……应该是黑沉香吧?”

“正是。”

“经典上记载,此香可以普遍薰沐三千世界,如果乘着黑沉香的烟还回不去,应该有极为特殊的理由……”

晴明似乎在思考什么,过了一会儿……

“你在此地是否有思慕的人?”

“思慕?”

“你在此地是否遇见了思慕的女子?或是你对睡在那边的明智法师……”

“怎么可能?敝人对那个明智毫无思慕之情。”

“那么,是对哪一位女子……”

“唔……”僧人欲言又止。

“那就请原谅我做些不识趣的事。”

晴明说毕,从怀中取出一枝花。

是一枝虽已枯萎,但花瓣还残留些微青色的龙胆花。

“这是在我庭院中最后开花的一枝。”

晴明对着花轻轻吹气:“青虫啊,这是你最后一项工作。”

说毕,晴明将花搁在地板上。

龙胆花在黑暗中飘然膨胀,凭空出现一位身穿青色十二单衣的女人。

“晴明,这是……”博雅情不自禁叫出声来。

原来,是中午站在庭院中、向晴明报告明智来访的女人。

“青虫啊,你带这位僧人所思慕的女人到这儿来吧。”

女人——不,是青虫——文静地行了个礼,再抬起脸。

还未将脸全部抬起,青虫的身影已融化在黑暗中。

过了一会儿……

青虫消失处,又再度朦胧出青虫的身影。

这回不只青虫一人,青早手中牵着另一个女人。是一名美丽的舞孃。

全身出现后,青虫向晴明微微一笑,再度消失。

现场只留下舞孃一人。

“是这位吧?”晴明向僧人问道。

僧人目瞪口呆地望着晴明。

“这……这实在太……”僧人似乎有点羞赧地微笑着。

“晴明,这位姑娘是……”博雅插嘴问道。

“这位是法师内心思慕的对象……”晴明回道。

“这真是……这真是……”僧人忸忸怩怩,坐立难安。

“这样吧,索性就地一了心愿如何?”

“索性?”

“你大概也活不不久了吧?”晴明温和地问僧人说。

“不错。”僧人点头,声音已镇定下来。

“那么,索性再从仙道返回俗道来,与这位姑娘一起达成你的夙愿,这样不是比较好吗?”

“……”

“如果是《尊胜陀罗尼经》所牵的红丝,又有何妨?”

晴明伸出手,将手掌贴在一旁熟睡中的明智额头上。

明智睁开眼,看到舞孃,大吃一惊。

“这……这……”

“走吧,我们就暂时到外面去……”

晴明催促着惊讶万分的明智和博雅,三人来到室外。

“喂,晴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看得有如丈二金钢摸不着头脑。”

“别急,我们就边赏月边等吧,等一下便真相大白了。”

“喂……”

也不知道晴明是否听到博雅的抗议,只见他仰头望着月亮说:

“博雅啊,早知道如此,真应该带酒来。”

半个时辰过后,那位僧人才再度出现在赏月的三人面前。

月光中,僧人有点难为情地望着晴明,沉默不语。

“觉得怎么样?”晴明问。

“终于如愿以偿了。不过,晴明大人哪,说老实话,人真的无法轻易便能成佛或成为仙人呀。”口吻听起来神清气明。

僧人搔搔头,又说:

“敝人虽想钻研佛道与仙道,却没想到最后只能成为……”

“成为什么?”

“成为凡人。”

老僧向晴明俯首拜托:

“对不起,请大人到西方山中略微深处的地方看看,那儿应该可以发现敝人的尸体。无论要焚烧或埋葬都可以,就劳烦大人帮敝人处理一下吧。”

“好的。”

听晴明如此回应,僧人再度鞠躬行礼。

僧人反复地鞠躬行礼,然后身影逐渐淡薄,最后融化在黑暗中消失不见。

四周只剩下月光中的杉树枝头,沙沙作响地随风飘摇。

“走吧,回去吧。”

晴明催促大家进房。进入明智的僧房一看,当然已找不到那位老僧和舞孃的身影了。

“这下应该可以坦白说出来了吧?”晴明向始终沉默不语的明智说。

“是。”明智点点头。

“想必晴明大人已知道详情了,不过,这件事还是应该由我自己来供认吧。”

明智蹲下身,翻开自己的被子,从底下取出一幅画轴。

点上灯火,明智在亮光下展开画轴。画绢上,有一幅画。

“这是……”博雅脱口而出。

画面上所描绘的,正是方才出现在僧房的那位舞孃。

“说来惭愧,不过不瞒您说,我虽身为僧侣,但始终无法断绝对女人的思慕之情。于是,每晚朗诵完《尊胜陀罗尼经》后,总是望着这幅画而自渎。所以方才她出现在眼前时,我着实吓了一大跳。虽然只是一幅画,大概因为每晚听闻《尊胜陀罗尼经》,所以不知不觉中也缘生了灵魂吧。方才那位僧人也是受《尊胜陀罗尼经》所吸引而来到此地,正当我自渎时,他恰好看到了画中佳人,因而才暗恋上对方吧。”明智低声说道。

“不过,身在他方的僧侣灵魂,不大可能独力来到这儿。”晴明回应。

“这话是说……”

“最近这几天,你身边有没有发生异乎寻常的事……”

晴明边说边环视四周,之后似乎在地板上发现某样东西,伸手捡拾起来。

“有了。”

晴明从地板上捡拾起来的东西,原来是一只黑蝴蝶尸体。

“正是这个。大概是让这只垂死的蝴蝶载运自己的灵魂,飞到此地。”

“我想起来了,最近这几天,我看过这只蝴蝶在僧房中无力飞翔的模样。”

身无血肉,仅剩异于常人的骨头与奇异体毛,身上长有两翼的玩意……

“原来是蝴蝶。”晴明喃喃自语。

“那么,走吧,博雅。”晴明站起身来。

“僧房西方……”

晴明刚要跨出僧房——

“真是万分感谢,不知道该送些什么礼……”明智同晴明问。

“不用了。”

说毕,稍微想了一下,晴明再度开口。

“对了,如果你愿意,能不能将这幅画送给我?这个冬天,我需要一个式神来帮我照管身边琐事。”

晴明从地板上拾起龙胆花,温柔地收进怀中。

“那当然了,请大人务必收下。”

接过明智手中的画轴,晴明将画轴收进怀里,步出僧房来到月光下。

眼前飘然出现了方才那位舞孃。

“走吧,博雅,这位舞孃看似愿意为我们带路。”

晴明刚说毕,舞如便带头跨出脚步。

一位老僧,仰躺在一株巨大老杉树的树根上,已断气了。

“是这位吗?晴明。”博雅手中举着火把问道。

舞孃则安静地站在博雅身边。

“正是。”晴明回道。

“这位僧侣到底是谁呢?”

“大概是净观大人吧,应该是他……”晴明说。

“是那位了想跟随阳胜仙人之后当仙人的法师?”

“没错,不过,事到如今,我们也没必要探讨这位僧侣生前的真名喽。”晴明俯视着老僧说。

博雅将火把凑近老僧。火把亮光明晃晃地映照出老僧的脸孔。

“喔……”博雅低声叫了出来,“晴明啊,你看,法师的遗容微微笑着。”

正如博雅所说,法师那浮现皱纹的嘴角,飘泛着隐约可见的微笑。

[录入]是乃夜露

月亮在窄廊上映衬出浓厚的阴影。

从屋檐下往上看,除了数片云朵在夜空飘动以外,穹苍之上有一轮毫无遮掩的皎洁满月。夜晚的庭院中,满溢着秋天的清澄大气。

“真是无以形容的月亮呀,晴明……”

源博雅不胜感喟喃喃自语。

他与安培晴明正坐在窄廊上饮酒。

是晴明宅邸内的窄廊。两人面对着宽阔的庭院夜色。

虽然没点上澄火,但藉着月光依然看得见庭院中随风摇摆、沙沙作响的胡枝子。

夜露似乎已降落在败酱草、龙胆等秋草上,在月光映照下,闪闪发光。下酒菜是烘过的红菇。

傍晚,博雅来探访晴明。那时开始,两人便逍遥自在地喝起酒来。

“你看,晴明……”博雅说,视线停顿在眼前的窄廊上。

纹理分明的窄廊木板上,有一只螳螂走动。

“是螳螂?”

那是只大螳螂。螳螂以缓慢的脚步通过博雅眼前,动作已失去夏季时的矫健。

“我总觉得,这只螳螂好象在寻找自己的葬身之所。”

“怎么回事?博雅,今晚你似乎特别容易睹物伤情。”

“嗳,晴明,看着这只螳螂,我觉得彼此的寿命虽然不同,不过人和虫或许都难逃相同的命运。”

“是吗?这话怎么说?”晴明愉快地望着博雅。

“夏天时,觉得好像永远处于盛夏,可是,不知不觉却已度过了那个时期,然后人和虫都老了……”

“……”

“而且,不是也有人无福安享天年,某日突然感染传染病,眨眼间就死去了吗?”

“唔。”

“我们应该在活着的时候勇敢去做,这样无论何时发生意外,才不会死得不甘不愿……”

“例如什么事?”

“例如,如果内心有个暗恋对象,最好适时向对方坦白自己的恋慕……”

“你有吗?”

“有什么?”

“我是说,博雅内心有那种对象吗?”

“不,我不是说我有对象,而是说如果有的话。”

“没有吗?”

“我没说没有呀。”

“那,就是有了?”

“喂,晴明,我是说如果有的话,并不是在说我有或没有的事。”

博雅生闷气地举起酒杯送到嘴边。

“发生什么事吗?博雅……”

“待博雅喝干杯中酒,晴明才开口问。

“是的。”

“什么事?”

“我听到一些传闻。”

“什么传闻?”

“嗯。昨天我因为某些小事,而去了藤原兼家大人宅邸,结果遇到超子小姐……”

“兼家大人的女儿?”

“唔。”

“她今年几岁了?”

“刚过二十岁生日,是个冰雪聪明又美得闭月羞花的姑娘。如果比喻为花,那摸样该是盛开的芍药。她对宫内的话题好象特别感兴趣,向我问东问西时的表情,简直像个天真无邪的女娃。”

“呵呵……”晴明露出得意之色。

“不,晴明,你别误会,我不是去见超子小姐的,我是见兼家大人。只是兼家大人凑巧脱不开身,就让超子小姐暂时陪我聊天。”

“然后呢?”

“那时,超子小姐告诉我一些话,是正是为了她所讲的话而深受感动。”

……博雅大人,您听过这样的故事吗?

当时超子如此对博雅说,接着便讲诉起故事

在某个地方,住着一个男人。

那男人身份虽不高,却也不低,老早以前便暗地思慕这一位住在深宅大院的贵族千金小姐,却始终无法如愿以偿。男人想和千金小姐有更进一步的亲密关系,无奈小姐迟迟不给男人明确的答案,就这样徒劳无功地过了几年。

“然后,某天晚上,那男人终于从宅邸把小姐偷了出来。”饮了酒的博雅,面带红晕地向晴明说道。

男人背着女人摸黑赶夜路,度过芥川便是原野。凑巧月亮也露脸了,夜路四周的草丛中有许多闪烁的亮光。

那是凝聚在草丛叶尖上的夜露,月光映照下,宛如遍处是闪闪发光的星斗。然而终年住在深宅大院、深居简出的千金小姐,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玩意。

只觉得美不胜收。

“那是什么呀?”

那些闪闪发光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呀?女人在男人背上问道。但男人却没时间回答,脑子里只顾着赶路。

每当女人的芳香吹拂在自己脖子或耳根时,男人总会感觉热血奔腾。背上可感觉女人的体温,距离近得令人喘不过气。

不久,两人来到据说是妖魔鬼怪出没的地方,但男人却毫无所知。不知何时开始,月亮隐没在云端,也下去滂沱大雨。

“前面刚好有一间破房子。”

男人背着女人进屋避雨,可是那房子的气氛异乎寻常。

男人让女人躲进里屋,自己则带着准备好的弓革(建)[这个字打不出来,所以拼在一起的]与箭,彻夜守在门口。

如此,正当东方天空逐渐发白,再过不久便要天亮时……

“哎呀!”里屋传来女人的尖叫声。

男人冲进里屋一看,女人已失去踪影,只剩女人那美丽的头颅血淋淋地滚躺在衣裳上面。

啊……啊……

“妖怪吃掉了我的佳人了……”

男人虽涕泪,却再也唤不回女人。

“听好,晴明,那男人据说当下朗咏了一首和歌。”

玉人不识世间物,探问其为珍珠否?若答曰是乃夜露,芳魂可冀无恙矣?

“这真是一首情至意尽的和歌呀!”博雅说。

“这么说来,你知道这首和歌的意思了?”晴明粉红双唇浮上不亦乐乎的微笑。

“我当然知道!”博雅忿忿不平地噘起嘴。

“晴明啊,这首和歌的意思是说,‘我的可人呀,那是名为夜露的东西啊。’男人是在哀吟悲叹,早知道有这种下场,应该在女人生前便让她知道答案。所真的,人的性命就像夜露一般,不留痕迹便消失无踪了。”

“喔……”

“对一无所知的女人来讲,在夜晚的原野让男人背着自己赶路,不知当时有着怎样的心境。心口怦怦地跳,脚下又遍处是闪闪发光类似星斗的东西。对女人来说,或许感觉恍如置身宇宙之中吧。”

在这时期,已有泛指时空之意的“宇宙”一词。

中国古籍《淮南子》上如此记述:

四方上下曰字,古往今来曰宇宙。

“然后呢?”晴明问。

“什么然后?”

“我是问你,故事后续到底怎么样了?”

“根本没怎么样呀,故事到此就结束了。”

“原来如此。”晴明抿嘴笑着。

“哪有什么后续?超子小姐讲到这里,兼家大人便出来了,所以故事就结束了。”

“话说回来,你为了什么去兼家大人那儿?”

“唔……”

“今天你到我这儿来,敢情也是为了兼家大人的事?”

“听说兼家大人于五天前夜晚,在二条大路遇到了百鬼夜行?”

“就是呀,晴明啊……”博雅身子往前一倾。

五天前夜晚,藤原兼家从自家宅邸出发,打算前往位于右京附近的某女人主处。

拐过神泉苑拐弯处,来到二条大路,再往西前进。

身边有两名随从。坐的是牛车。

沿着神泉右侧嘎吱嘎吱前进了一段路,牛车突然停止不动。

“发生了什么事吗?”

兼家问随从,再往外一看,只见两名随从全身颤抖地凝视前方,吓得发不出声音。

“怎么回事?”

兼家从牛车内探出脸来,顺着随从的视线往前看。

“哎呀!”兼家险些大叫出来。

原来前面有位身高达十尺余的法师,正从神泉苑尽头附近迎面走来。

眼珠约有成人拳头那班大,眼眸中发出类似火炭的黄色火光。

吾当白发三千丈心脾长达一万尺走遍百回大轮回因果速业之六道践踏爱怜花丛儿

横心栽进畜生道

那法师大声朗诵类似诗词的语句,迎面走来。

再仔细一看,法师头上发出熊熊火焰般的东西,每当法师开口朗诵,嘴里会吐出断断续续的青色火舌。

法师四周人声鼎沸,跟着一大群东西,一起渐行渐行。

凭藉月光定睛细看,可以辨别出那一大群东西中不但有身躯娇小如小狗、却一头马脸的人;也有在人的头颅下直接长出双脚的妖物;更有用两只脚走路的猫。那是一群不伦不类的妖魔鬼怪。

这一定四传闻中的百鬼夜行……

兼家吓得毛发耸然,赶忙让两名随从躲进狭窄的牛车内,三人紧紧握着事前为了辟邪而准备好的《陀罗尼经》纸片,屏气敛息地在牛车内打着哆嗦。

吾当白发三千丈心脾长达一万尺

法师的朗诵声逐渐接近,最后在牛车前顿住了。

“咦?怪哉!怪哉!”法师的声音传进牛车内,“此处理应有人才对,为何不见任何踪影?”

三人在牛车内吓得魂飞魄散。

有人轻飘飘揭开牛车御廉,廉外出现了法师那硕大的脸庞,正往里探看。

“里头也没人。”

霑恩于《陀罗尼经》的灵验,异类之流看不到三人。

法师那炯炯发光的黄色眼珠在牛车内巡视了一圈。

“啊呀,太不甘心了,久未吃食人肉,原本打算大快朵颐的……”

御廉垂了下来,声音又在外面响起。

“既然如此,只好以次牛果腹了。”

声音刚落,外面便传来一群小东西叽叽喳喳跳跃的声音,又传来牛的激烈哀号。

兼家从御廉缝隙往外窥看,只见苍白月光下,高大的法师正紧紧抓住牛脖子,张开大嘴喷喷有声地吸吮着鲜血。

牛身上则聚集着黑压压一群小鬼,正啖食肉块。

不久,牛停止了哀号,只剩下众小鬼吞噬牛肉的声音。

咕咚!

咯哒!

嘎吱!

嘎吱!

这大概是法师用利牙咬碎骨头的声音。

吾当白发三千丈

心脾长达一万尺

法师的朗诵声再度响起。

心脾长达一万尺走遍百回大轮回因果速业之六道践踏爱怜花丛儿横心栽进畜生道

声音朝着原先来的方向渐行渐远

不久,声音总算消失了。直至四周已鸦雀无声,三人依然噤若寒蝉,动弹不得。

最后,兼家终于壮起胆子,战战兢兢揭开御廉,往外探看,发现栓在牛车前的牛已经不见踪影,法师和众小鬼也销声匿迹。

苍白月光森林洒落的地面上,只剩下一大滩血泊。

三人在原地一直静待天边发白后,兼家才让两名随从拉曳着牛车,一行人好不容易才回到宅邸。

结果,兼家没到女人住处。

“总之,大致情形是如此。”博雅向晴明说。

到此为止,博雅始终滴酒未沾,一口气说完整过程。

大概想滋润因讲话而口赶舌燥的舌头,博雅举起斟满酒的酒杯,一口喝尽。

方才那只螳螂早已不见踪影。

“博雅,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因为啊,晴明,这是兼家大人那夜打算探访的爱妾说给我听的。”

“噢……”

“那位爱妾是我以前一位大恩人的亲戚,她说有事找我商量,请我一定过去一趟。所以,三天前我就到他那儿,这是她当时告诉我的。”

“原来如此。”

“那位爱妾非常担忧兼家大人的健康。兼家大人派人送去一首和歌,说他中了鬼魅瘴毒,暂且无法去爱妾住处了……”

“唔。”

“于是她拜托我探望兼家大人。如果兼家大人的状况相当严重,她又拜托我向阴阳师安培晴明大人说明理由,看能不能请晴明大人去帮他驱除瘴毒……”

“所以你昨天便到兼家大人宅邸,结果听了超子小姐说的夜露故事?”

“对,正是这样。”

“然后呢?结局怎么样了?”

“什么结局?”

“我向兼家大人大致说明了受爱妾之托的情形。我本来就没办法藏私作假,承认据实相告比较好些。兼家大人听后,非常过意不去。”

“然后呢?”

“我问他目前身体的健康状况,他说,当时的确受了一场虚惊,感觉很不舒服,不过,现在大致恢复得差不多了。”

“那不是没问题了吗?”

“不有问题。遇见白鬼夜行、几天后突然过逝的例子,不是很常见吗?万一某天早上兼家大人的家人醒来一看,发现寝被中的兼家大人已经全身冰冷,那时我可负不起责任。”

“可是,这个……”

“总之,晴明啊,你去看一下兼家大人吧。看了之后,如果你判定确实没问题了,我也能松一口气……”

“唔……”晴明抱着手臂沉思了一会儿。

“说的也是。博雅,我们就这么办好不好?”

“怎么办?”

“待会儿我来写一封信,你明天带着这封信到兼家大人那儿,交给兼家大人看看。”

“然后呢?”

“你先请兼家大人当场读我的信,再看他怎么回答。”

“你就说,‘这是安培晴明的意见,有必要叫晴明过来一趟吗?或是不用了?’”

“噢。”

“如果兼家大人回说没必要,我就不用多跑一趟了。”

“唔。”

“懂了吗?”

“喔,嗯……”

博雅点点头,晴明砰砰地击了两次掌。

“萩呀,萩呀……”

晴明扬声呼唤。庭院夜色中倏地出现一道人影。

是个女子,身穿外层衣裳有红紫色胡枝子花图案的十二单衣。

“是……”

“我现在必须写点东西,麻烦你准备一下。”

“要准备在什么地方呢?”

“直接送到这儿就可以了。”晴明回道。

“是。”女人回应了一声,又倏地消失。

“是式?”

“嗯。”

两人再度喝起酒来。不久,那名叫萩的女人,捧着置有笔墨纸砚的托盘,从里屋出现。

“刚刚看她消失在庭院那地方,想不到再度出现时,竟然是从宅邸里屋出来。我到现在还是搞不懂式这玩意儿……”

所谓式,指的正是式神。

不理会一旁少见多怪的博雅,晴明亲自磨了墨,再拿起笔、纸。

“博雅啊,你把这个交给兼家大人,再看他怎么回答。”

“噢。”博雅接过收入怀中。

“博雅,总之,难得碰到月色这么美好的夜晚吧?你带了笛子来吗?”

“嗯,笛子每次都带在身上……”

“好久没听你吹笛了,来一曲吧。一边思量着螳螂的去向,一边继续相对饮酒,这种情趣应该还不错。”

第二天夜后,博雅在红着一张脸来到晴明宅邸。

跟昨天一样,博雅和晴明在窄廊上相对而坐。

“晴明啊,这事真的有写蹊跷……”一坐下,博雅便嘀咕起来。

“是不是兼家大人回说不用我跑一趟了?”

“正是呀,兼家大人读了你的信后,一直搔头,然后说。‘原来安培晴明大人料中了一切,真是令人折服……’”

“想必应是如此。”

“他还吩咐我代他转达谢意,说非常感谢你的顾虑。”

“果然不错……”

“哎,晴明啊,我完全搞不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迷题如果不解开,我想今晚一定睡不着。所以,就这样不请自来了。”

“兼家大人没有向你解释吗?”

“兼家大人说,晴明大人应该知道一切实情,叫我直接问你。”

“原来如此,那么,我几不能不说了。”

“你快说吧,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简单来说,这一切都是兼家大人设计的骗局。”

“骗局?”

“谎言啦。”

“谎言?”

“也就是说,他遇到什么百鬼夜行、还有什么大法师吞噬了牛车的牛等等,这一切都是谎言。”

“怎么可能?为、为什么他要扯这种慌……”

“因为兼家大人爱上了别的女人了,事实应该是这样。”

“女人?”

“不错。大概是很早以前就在追求另一个女人,而那天晚上突然接到对方依允的答复吧。由于他无法到那位跟你有交情的爱妾住处,所以编造出这样的谎言,来掩饰他不去的理由。”

“什么!”

“另外,那位遭受冷落的爱妾,其实也知道兼家大人撒了谎。”

“既然如此,那位爱妾为什么可以托付我居中处理?”

博雅说毕,晴明微微一笑。

“因为你是好汉子。”

“我?”

“唔,对方大概是想,若找你商量,你一定会拉我出场吧。”

“……”

“我一旦出场,便会立即识破兼家大人的谎言。她是想把事情闹大,让兼家大人出丑。”

“可是……”

“总之,既然兼家大人吩咐不必我过去一趟,就表示我的猜测得完全正确。”

“你在信上写了什么?”

“就是我现在向你说的这些话嘛……”

“不过,我还有一点搞不懂。你为什么知道这一切实情?”

“为什么?”

“超子小姐不是早就告诉你了吗?”

“超子小姐?”

“就是那位在公的故事啦。”

“在公?”

“在原业平大人的故事呀。”

“你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

“那个妖怪吃掉女人的故事,正是在原业平大人的故事。”

“什么?”

“难道你没读过最近在宫中流行的故事?”

“什么故事?”

“故事叫《伊势物语》,内容相当有趣。里头有一篇正是妖怪吃掉女人的故事。”

“可是,为什么可是识破兼家大人的谎言?”

“当然可以。”

“为什么?”

“那故事其实还有后续。事情是这样的,业平公带着女人私奔时,途中让崛河大臣发现了。”

“……”

“那女人其实是二条之后。业平公带着她正要远走高飞时,却遭受她哥哥崛河大臣的盘问,当场便枪回二条之后了。不过,毕竟不愧是业平公,没说出女人被枪回去的事情,而说是给妖怪吃掉了,甚至拿夜露当引证,又创作了和歌,把整个过程塑造成凄美的故事……”

“那……”

“超子小姐知道一切实情,为了不让你丢脸,才刻意告诉你业平公那个故事,暗示她父亲所讲的一切都是谎言。”

“啊……”

“博雅声音听起来失魂落魄。

“太出人意外了!原来事情是这样的……”

博雅那粗矿的肩膀一垮。

“别泄气,博雅……”

“我觉得,好像每个人都把我当成傻瓜。”

“没那回事。其实大家都很喜欢你,兼家大人、超子小姐如此,我也是。所以大家才会顾虑你的面子。那位爱妾也是很喜欢你的。正因为喜欢你,才会如此不见外地想利用你一下而已。”

“晴明啊,你这样说,可能以为安慰了我,但我一点也都不高兴。”

“虽然没必要高兴,可是也没必要悲哀。对大家来说,你是个不可或缺的人。对我来说也是……”

“唔。”

“因为你啊,真的是个好汉子。”晴明说。

“可是我还是不高兴。”博雅的表情复杂地喃喃低道。

晴明左右为难地搔了搔头。

“要喝酒吗?”

“喝。”

“于是两人再度逍遥自在地喝起酒。

[录入]阴阳师之鬼小町原作:梦枕貘翻譯:茂呂美耶

四周是春日原野。

无论是原野或青山,都宛如笼罩了绿意云烟。

树木枝头上均抽出新芽,原野上刚萌芽的百草则披着一层令人忍不住要叹息的嫩绿。

道路两旁长出野草,地面上星散着吐露小蓝花的婆婆纳。

有些地方虽还残存着少数迟开的梅花,不过大部分的樱花都快盛开了。

“晴明,这风景真棒。”博雅发出心荡神驰的声音。

“还不错。”

晴明边回应,边悠然自得地在博雅身旁漫步。

两人走在坡度不怎么陡的山路上。

覆蔽在两人头上的砾树和山毛榉枝叶阴影,随着阳光一起落在晴明所穿的白色狩衣上,描绘出美丽图案。

此处是八濑。

不久前,两人下牛车,将牛车、车夫、随从等人都留在原地。说好明天依约定的时间再来接送。

路,已经狭窄的无法让牛车通行。

“喂,晴明,你实在很不坦率。”

“不坦率?”

“我说这儿风景很棒,你却一副不干己事的态度说‘还不错’。”

“我本来就是这种态度。”

“那你平常就是这副不干己事的臭模样了。”

“恩。”

“看到好的东西就说好,看到美丽东西就说美丽,坦率地表露出内心感情比较……”

说到此,博雅闭住嘴。

“表露出来比较怎样?”

“比较不累……”博雅嘀咕了一句。

晴明笑出声来。

“笑什么?”

“你是在担心我?”

“唔,恩……”

“你叫我要坦率地表露内心的感情,所以我笑了,结果你又问我笑什么,那我到底该怎么办?博雅啊……”

当然这两个人不是在吵架,也不是在争辩。

只是你一句、我一句地互相调侃而已。

“话说回来,应该快到了吧……”晴明问。

“再一段路就到了。”博雅回答。

两人的目的地是一座名为紫光院的寺院。

寺院很小,主佛是一尊约为三尺高的木雕观音菩萨,一位名叫如水的老法师独居在此。

前天,如水法师与源博雅一起来到晴明宅邸。

“这位是如水法师,很久以前我曾经受法师多方照顾。”

博雅如此向晴明介绍。

“如水法师独自住在八濑深山一座名为紫光院的寺院,似乎遇到了十分棘手的麻烦事。听了法师的描述后,晴明,我觉得这应该是你分内的事,便请法师一起过来。你能不能听听如水大人所讲的事?”

于是,从如水口中得知了下述之事。

如水是两年前才住进紫光院。

据说,紫光院本来是隶属真言宗的寺院,某段时期曾有住持掌管。当时那位主持还算很尽职,经常念经,可是,主持过世以后,便没人再住进去。直至两年前为止,紫光院都还形同一座破庙。之后由如水法师继任,接管寺院。

如水法师本来是宫中乐师,专任吹笙,却和某位贵夫人陷入难分难舍的关系。然而,对方是有夫之妇,因而东窗事发后,遭逐出宫廷。

最初他寄居在某位真言宗僧侣友人的寺院,耳濡目染久了,经典也就无师自通,更可以有样学样地主持僧侣的佛事。于是,便在友人的寺院接受了形式上的灌顶仪式。

那时侯,如水偶然得知八濑有座破庙,就决心住进去。

住进去以后,起初忙着修理正殿与其他地方,接着每天念经拜佛。等寺院总算恢复了应有的格局时,如水发现一件很奇妙的事。

那就是每天下午,总会出现一位不知来自何方、雍容文雅的老妇。老妇总是在正殿前搁下一些花、壳果、树枝,然后离去。

如水有时会与老妇碰面,即便没看到她,她也会在不知不觉中来到寺院,如常地在正殿屋檐下搁着树枝与壳果。

每天都是如此,几乎从未间断。

看到老妇时,如水若向对方打招呼,对方也会回应如水,但彼此之间却从未刻意交谈。

虽然对那老妇为何要如此做的理由深感兴趣,不过人家或许有难以启齿的苦衷,因此如水也不向对方发问,就这样不知不觉过了两年。

不过,最近就连如水也忍不住了,开始在意那老妇。

对方到底是什么身份当然不得而知,但身边不带任何随从,且无论下雨天或下雪天,每天单独一人、风雨无阻地前来这座小寺庙,毕竟非同小可。

也许对方不是人,而是妖精也说不定。

不管是人或妖精,身为僧侣的如水每次一想起那老妇,总会感到热血沸腾。

某天,如水终于按捺不住,向老妇搭话。

“这位夫人,非常感谢您每天都来正殿供奉花和树枝,不过,请容敝人问个失礼的问题。您到底是何方贵人?”

老妇一听,马上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回道:

“法师大人,您总算发问了……”

接着又说:

“我住在离这儿往西不远处的市原野,出于某种因由,才会每天都来叨扰贵地。我也曾担忧这种举动会给主持大人带来困扰,所以打算等主持大人哪天亲自发问时,再顺便请教一下主持大人的意见,而今天总算等到主持大人开口了……”

无论是嗓音或姿态,老妇的应对举止都和柔和,风度文雅。

“怎么会带来困扰?千万别这么说。不过,如果您不介意,能不能将您每天都来供献花枝的理由告诉敝人?”

“多谢主持大人的关怀,那我就全盘托出好了。另外,我也有事想烦劳主持大人代为解惑。明天这个时候,能不能劳驾主持大人光临我在市原野的草堂呢?”

老妇接着向如水详细说明自己住在市原野何处。

“那儿有两株樱花神木,神木中间有一座草堂,正是我住的地方……”

“敝人一定准时如约。”

“一定哟。”老妇再次叮嘱过后才离去。

第二天……

如水于约定时刻前往老妇所指定的地方。

到了那里一看,果然有两株樱花神木,也果然如老妇所言,神木之间有座草堂。

草堂上,樱花已开了五成。

“有人在吗?”

如水呼唤一声,草堂内有了动静,老妇出来了。

细看之下,如水发现老妇脸上化着淡妆。

“欢迎主持大人大驾光临。”

老妇牵起如水的手,打算拉他进屋。

那动作柔情绰约,隐含媚气,完全不似老妇该有的举止。连气息都令人感觉香气芬馥。

如水情不自禁跨进了草堂,但见草堂内虽狭窄,却整理地明窗净几,角落有寝具,也准备了酒菜。

“来,来,这儿来……”

老妇拉着如水的手连连催促。如水冷静地问:

“您打算做什么?“

老妇露出黏人的笑容。

“人都来到这儿了,您不会是想逃之夭夭吧?”

如水想挣脱老妇的手,却摆脱不了。

“您是嫌我太老了是不是?那,您看,这样的话……”

老妇还未说毕,她那张仰望着如水的脸,瞬间全没了皱纹,化为一张既年轻有美貌的脸。

“这样的话,您满意吗?”女人向如水微笑。

如水顿时领悟眼前的女人果然是妖精,使出全身力气想挣脱女人的手。

女人瞪视着如水。

“不愿意?”女人的声音突然变成男声。

如水往后退步,女人跟着往前逼近。

“人家不愿意喔!人家不愿意噢!连这个烂和尚也讨厌你哦!看你每次到寺院去时,总是全身发出淫气,现在想来,那些淫气也不知到底发到哪里去了……”

女人的鲜红双唇发出男人声音。

“您到底嫌我什么?”这回是女声。

“不,不,您不会走掉吧?您不会回去吧?”这回也是女声。

接着又自同一双鲜红双唇中发出一阵男人的哄笑,宛如在嘲笑女声。

“哇哈哈哈哈……”

这无疑是妖精了。

如水恐惧不安起来。

观自在菩萨

行般若波罗蜜多时

如水口中喃喃念着《般若心经》。

瞬间,女人的脸色变得凶恶可怕起来。

“哎呀……”女人放开紧紧握住如水的手。

根据如水所说,那时他赶忙挣脱女人的手,逃出了草堂。

当天晚上……

如水就寝后,听到有人在门外敲门。睁开眼睛,如水往外问道:

“是哪位呀?”

“是住在市原野的女人,请开一下门哪。”

正是那女人的声音。

……那个女妖精找上门来了,大概是来作怪加害……

如水惊恐地蒙上棉被,专心一致念着经文。

“哦,他不愿意,看吧,连那糟老头都嫌弃你呀。”

这回又从门外传来男人的声音。

“如水大人,请开一下门哪。”

“如水大人!”

“如水大人!”

“哎呀……”

“如水大人……”

呼唤如水的女声与男声持续了一阵子,然后消失了。

如水说,当时他吓得魂不附体,门外声音消失后,仍一直念经到清晨。

那晚以后,连续两夜都发生同样的事。

老妇已不再与白天到寺院来贡献,但每逢夜晚,那女人的声音便会来敲门。

如水实在忍无可忍,只好找博雅商谈善后。

“到了,晴明。”

博雅停住脚步,伸手指向前方。

前方山毛榉枝叶间,隐约可见寺院屋顶。

正殿木地板上铺着圆草垫,晴明、博雅、如水三人相对而坐。

里边经坛上搁着一尊菩萨像,和颜悦色地俯视着三人。

“昨晚她又来了吗?”晴明问。

“是的。”如水点点头。

如水说,和往常一样,依然是女声和男声交互响起,等如水开始念经后,不知何时便又消失了。

“您都如何处理那女人带来的壳果和树枝呢……”

“通常汇集了几根后,再全部烧掉。我还留有一些没烧掉的东西……”

“能不能让我看看?”

“是。”

如水起身走出正殿,不一会儿又抱着树枝回到原地。如水将树枝搁在地板上。

“原来是……”晴明拿起一根树枝低道,“这是柿子。”

接着又喃喃自语:“这是米槠籽。”

晴明一一拿起搁在地板上的东西。

茅栗、柑橘树枝。

“这根柑橘树枝,起初是开花的树枝……”如水说。

“是吗?”晴明歪着头,象是在思索着什么,“这是相当难解的谜语……”

“谜语?”

“恩。好象猜得出来,又猜不出来。再多一点暗示的话,应该猜得出来。”

“晴明啊,那不跟我收到人家给我的和歌,老是猜不出来意思时一样嘛。”

博雅说毕,晴明眼睛一亮。

“博雅,你说什么?”

“我是说,跟我猜不出来和歌意思一样啦。”

“和歌?”

“对呀,和歌,那又怎么了?”

“太厉害了!博雅!”晴明大声叫出来,“原来是和歌……”

晴明的表情象是终于咽下梗在喉咙的一块东西。

“什么?”

“所以这就是和歌。原来如此……”晴明自说自话地点头。

“晴明啊,你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能不能说清楚一点?”

“别急,等一下……”晴明制止了博雅,再向如水说道:“如水法师,麻烦您准备笔墨纸砚好吗?”

“是。”

如水也和博雅一样,如堕五里雾中。脸上虽露出诧异的神色,他还是在晴明跟前准备了晴明吩咐的东西。

晴明愉快地磨着墨。

“博雅啊,你真的有一种奇妙的才能。也许你生来便具有某种连我都万不及一的东西也说不定。”晴明边磨墨,边向博雅说。

“奇妙的才能……”

“不错。名为‘博雅’这个才能——或说名为‘博雅’这个咒——对名为‘晴明’这个咒来说,很可能是成对的另一半。如果没有博雅这个咒,那晴明这个咒或许就等于不存在了。”晴明欢天喜地说道。

“晴明啊,你这样说我很高兴,可是,我还是摸不着头脑。”

“别急,等一下……”晴明说毕,搁下墨,再伸出右手拿起一旁的毛笔。

左手拿纸,右手在纸上沙沙运笔。

如水和博雅兴致勃勃地望着。

“写好了。”晴明搁下毛笔,将纸摆在地板上。

摆好后,再将纸上下颠倒,让博雅与如水能够看清纸上的字。

纸上的墨迹还未干,漆黑地写着:

吾为四品吟诗人

缅怀柑橘花之香

“大致是这个意思吧。”晴明说。

“喂,我完全看不懂,晴明,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看不懂吗?”

“我也看不懂。”如水跟着说。

“我也并非理解了全部意思,不过,只要懂得这一句,应该可以当作解开其他谜题的线索。”

“哎呀,晴明,我完全摸不着头脑。你的缺点正是每次都不肯把话讲清楚。别装模作样了,快说出来吧……”

“博雅啊,所以说,我也不是全部都知道了,你再等等吧……”

“等什么?”

“就等今晚吧。”

“今晚有什么事?”

“那女人大概还会来。到时候,直接问她不就行了?”

“喂,晴明……”

“别急,等今晚吧……”

晴明将视线移到如水身上。

“如水法师,您这儿有没有藏些什么酒?在那女人来之前,我想跟博雅对酌一杯……”

“有是有……”

“太好了,今晚我们就边赏花边喝酒,大家来谈天说地吧……”

“喂,晴明……”

“就这样决定了,博雅。”

“喂!”

“喝酒吧。”

“可是……”

“喝酒吧。”

“唔,恩。”

“喝吧。”

“恩。”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晴明与博雅一直对酌到夜晚。

不过,他们毕竟没有在正殿内喝。

他们移到正殿旁一栋与草堂相去不远的小屋内喝酒。

那小屋是如水的卧室。入口处不但有泥巴地,也有炉灶,可以生火煮炊。

三人坐在地板房内。炕炉旁铺着圆草垫,三人围着炕炉而坐。

只要打开房门,便可以从这间地板房内直接通往正殿。

“这是给客人们喝的酒……”如水向两人解释,自己则滴酒不沾。

只有晴明与博雅对酌。

不管喝了多久,晴明始终不肯坦白说出那和歌的秘密,所以博雅有点不高兴。

博雅的下酒菜是树枝和壳果。

他不时将这些东西拿在手上研究,又搁在地板上,瞪视着晴明那张写有和歌的纸,再不时举起酒杯送到嘴边。

“看不懂……”有时候低喃了一句,又举杯喝酒。

大概是吹起风来了,外面黑夜中,风声呼呼作响。

不久,便到了深夜。

搁在地板灯烛盘上的蜡烛,微微左右晃动。

“大概快来了吧……”晴明仰望着昏暗的天花板说道。

左右晃动的烛光映照之下,天花板也披上红光摇曳起来。四周的木板墙壁上,三人的影子已伸爬到天花板附近。

“我虽然不懂和歌,不过,晴明啊……”博雅突然开口。

“什么事?”

“我总觉得,深夜来访的那位女人,很可能是个极为可怜的女人。”

“喔……”

“她那种年纪,竟然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而且是单独一人吧?”

“唔。”

“不管有什么难言之隐,总之,她每天都会到这观音正殿来贡献一些树枝和壳果,对吧?”

“唔。”

“然后,第一次听到如水法师开口向她问话。在那女人听来,如水法师是不是等于在问她,‘可爱的人儿啊,请问你的芳名叫什么’……”

“唔。”

“我想,那女人大概为了想让如水法师多认识自己一些,才会请法师到自己的草堂去。结果,如水法师途中逃走了,那女人感觉很悲哀,只好每晚都到这儿来。事情大概是这样的……”

“是吗……”

“那女人只在晚上来,我想,是因为她并非普通人,而是妖物或其他非人之类的。不过,即使不是人类,我还是觉得她很可能是个可怜的女人。”

“唔……”

“我本来想试着理解这首和歌的意思,可是,看着这些树枝和壳果,看着看着,我便逐渐有了这样的感觉……”

“博雅啊……”晴明开口,“也许你是最能理解这首和歌的人,连我都要自叹不如……”

出乎意料之外,晴明竟然一本正经地如此说道。

外面的风声益发加强。

这时……

门外传来扣扣敲门声。

“法师大人,法师大人……”是女人的声音。

那声音非常细微,似乎随时就会消失,却有清晰地传了进来。

如水打了个颤,全身僵硬起来,坐立不安地望着晴明。

“请您开一下门呐,我是市原野的女人……”

晴明看似在暗示如水不要担心,向如水使了个眼色后,站起身来。

跨下地板房,来到泥巴地,晴明走到门口,站在门边。

“法师大人……”

声音刚刚响起,晴明冷不防松开支棍,将门往旁一把拉开。

隐隐可见门外站着一个人影。

无数樱花花瓣随着夜风,从那人影背后哗地吹进小屋内。

晴明的头发往后飘动,室内的烛光即将吹灭般摇来晃去。

那是个美人胎子。

女人一看到晴明,双眼立即左右高高竖起。

噗、噗两声,左右眼角都裂开了,留下一串类似眼泪的鲜血。

额头两端又突、突地冒出两支穿破额头肉的犀角。

“好小子,如水!你竟然叫了阴阳师来,企图制伏我……”

女人发出怒吼时,晴明往女人方向跨前一步。

“读读看。”晴明将那张写着和歌的纸片递给女人。

女人接过纸片,视线移向纸上的和歌。

“噢……”女人叫了一声。

随即,女人额上的犀角逐渐缩小,左右竖起的双眼也恢复原状。

“这是,噢,我的……噢,俺的,我的,喔……喔……这真是太好了,居然有人……理解了那些东西……有人解开了……”

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女人在那鲜红双唇中竟交互进出男声与女声。

女人手中拿着纸片,在樱花花瓣中嚎天喊地疯狂扭转着身子。

之后……

咻!女人突然失去踪影。

只见刚刚两人站立的门外刮起一阵狂风,樱花花瓣随着狂风漫天飞舞,呼呼地飘进小屋内。

“博雅啊,简单说来……”

依不过博雅的央求,晴明终于边喝酒、边向博雅说明和歌的意思。

“柿子,是暗示柿本人麻吕大人;茅栗,则是山部赤人大人。”

“什么?”

“人麻吕大人宅邸门前有一棵柿子树,所以才冠上‘柿本’这个姓氏,这不是众所皆知的事吗?赤人大人的坟墓旁长着茅栗,这也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当我推测出这两样东西各自代表柿本麻吕大人和山部赤人大人时,我才确定这些东西一定与和歌有关。”

“那米槠籽呢?”

“就是壳果嘛,表示和歌中的‘吾为’二字。米槠籽意指身份是四品歌人。”(注:原文是“歌咏みのこ身の上み四位なれぱ花橘の香ぞしのぱゐゐ”。“壳果(木の实)”与“吾为(この身)”的日语发音皆为“konomi”,而“椎(しぃ)”的发音是“shii”,与“四品(四位,しぃ)”同音。将原文和歌中的“实”字之上是“椎”字,即“椎の实称为”米槠籽。)

“原来……”

“既然如此,依照人之常情,当然会联想到柑橘花应该也跟和歌有关。而跟柑橘有关的和歌,一般人首先浮现的是……”

橘花余韵遍五月

眷恋昔人袍袖香

晴明扬声朗诵那首和歌。

“我作的那首和歌最后一句,正是借用了这首和歌。不过,实际上只要用到‘柑橘’一词,不论是哪一首和歌都无所谓。”

“唔。”

“我是将柿本人麻吕和山部赤人这两位大人合起来,解释为‘歌人’,再创作出那首和歌给她看……”

“那么,那首和歌是什么意思?”

“这个……”晴明低喃了一声,再继续讲解和歌内容。

“所谓歌人,通常单指一人,但有时候是指所有和歌创作者。简单说来,是这个意思……”

……我是具有两个不同人格的歌人。

“首先,她说明了自己的立场。其次,她提到了自己的身世,说她的身份是四品官位——这应该是男方的身份吧。最后,女人托付橘花来说明自身的心境,表示她很眷恋往昔……”

“原来是这个意思!晴明啊,你只不过看了那些树枝与米槠籽之类的东西,竟可以推测出这么复杂的内情……”

博雅发出与其说是赞叹,不如说是惊讶得无言以对的叫声。

“不过啊,博雅啊,这些都是你的功劳,因为你给了我非常重要的线索。如果没有你,我大概是无法解开那些树枝与壳果的谜……”

“晴明,你每次一看到什么东西,就会推测这些复杂的事物吗?”

“根本不复杂。”

“你不累吗?”

“当然累。”晴明边笑边点头。

“博雅,明天上路吧。”

“上路?去哪里?”

“市原野那女人的草堂。”

“为什么?”

“到她那儿后,不问她其他种种问题不行。”

“问什么?”

“问她为什么每天都要在正殿供奉那些树枝与壳果,再问她叫什么名字。另外,为什么两人的灵魂会同时附在一人身上,还有其他问题……”

“喔。”

“因为这些问题我也推测不出来。”

“那我就安心了。原来你也有推测不出来的事情。”

晴明转身面向如水,说:“明天能不能请您带路?”

“就在那儿。”如水停住脚步,伸手指向前方。

“哇……”博雅站在如水身边,情不自禁叫出声。

那是美不胜收的樱花神木。

两株高大的樱花神木,正开满樱花。树枝看似承担不住密密麻麻的樱花而下垂。明明没有风,花瓣却不断从树枝飘落。

四周似乎只有樱花树下那个地方,冻结着清澄空气。

两株樱花树神木下,有座小草堂。

三人缓步前进,不久,一位老妇人从草堂内文静地走出。

身上穿着华丽的丝绸十二单衣,下摆在地上沙沙拖曳。

三人停住脚步,老妇也停住脚步。

晴明往前跨出两步再停止,老妇看似迎客地跪坐在原地。

老妇脸上化着妆。颊上涂着白粉,双唇也抹上朱红。

樱花下,晴明和老妇相对。

“您是安倍晴明大人吗……”老妇恬静地开口。

“你叫什么名字?”

“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古今和歌集》中有那么一首和歌……‘绵绵春雨樱花褪,容颜不再忧思中’……这首和歌的作者正是我。”

“这么说来,你是那位……”

“曾经有个姑娘,名为小野小町,那姑娘百年之后的容颜,正是我。”

“为什么小町大人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经过百年岁月,小町正是在这两株樱花神木下与世长辞……”

“小町大人的灵魂又为什么驻留在这世上?”

“我到现在还无法瞑目成佛……”

“为什么无法瞑目成佛?”

“女人呀,实在是罪孽深重、恬不知耻,请你们讪笑我们吧……”

老妇小町缓慢地站起身,边起身边低沉唱道:

前佛已离去

后佛还未至

生于梦幻中

何者是现实

小町唱着唱着,扬起小手,开始慢条斯理地且歌且舞。

自她那小手中,樱花花瓣也随之无声无息地四处飘舞。

吾身是诱惑浮萍的流水

吾身诱惑浮萍

浮萍不来

哀哀欲绝

“我跟漂浮在水面上的浮萍一样。呜呼,往昔我的头发象翠鸟那般明艳动人,宛如随风摇曳的柳丝。声音有如黄莺的婉转鸣声……”

含着露水的细梗胡枝子

只是落英散尽

比不过吾身飘零

“唉,往昔的我太傲慢了,不过也因此更显得我美貌无双,赢得众多男人心驰神往……”

老妇小町舞着舞着,脸上的皱纹也随之消失,变成绮年玉貌的姑娘。

身子拉高了……

腰也挺直了……

樱花花瓣无声无息地降落在她身上。

“也曾以身相许个一达官贵人,成天吟诗作对,日子过得非常惬意。不过,那也只是一时而已……‘

小町停止了舞步。

“唉,浮云变化多端。人心也宛如在风中翩翩飞舞的蝴蝶羽翼,随时随地、片刻不停地改变颜色,青春美貌如何能独独永驻呢?人都会增长岁数,我当然也会失去美貌,失去美貌的同时,男人也会自我身边离去。唉,对女人来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比任何男人都不屑一顾还令人悲哀呢……”

小町的脸,慢慢又变成原本老妇的脸了。

花瓣依然绵绵不断地飘落在她的脸上、白发上。

“而只要活得愈老,不知不觉中,连世间一些身份卑贱的女人也会轻蔑我,说我邋遢。不但在众人面前出丑,也让众人嘲笑说,‘那就是往昔的小野小町啊’。这样一天又过了一天,我也老了,沦落为百岁老太婆,最后死在此地。这正是我哪。”

“……”

“再一次,再一次,让众人喝彩我的美貌,歌颂吾身不愧是小町。就算只是一夜梦幻,也想再度于男人怀中失魂狂乱一番哪。正是这种欲念令我无法成佛呀。”

说到此处,小町勃然变色,仰望着上空。她的面貌已然改变。

“哇哈哈哈!”小町发出男声大笑。

“喔,喔,喔喔喔!小町呀小町呀小町呀,我心爱的人儿呀,你在说什么?到底在开什么玩笑?我不是在你身边吗?让我来诱惑你吧。我会吮吸你那已经干巴巴的乳房吧!”

小町左右拨甩着头。

哗!

哗!

长发也左右甩来甩去,鞭打着小町的脸颊。

“我来诱惑你吧!百年,不,千年,不,万年也好,无论你过世了或再重新投胎,往后我都会赞扬你那满是皱纹的脸很美丽。也会吮吸你那只剩下三颗黄牙的嘴。我不会抛弃你,绝对不会抛弃你……”

发出男声的小町,紧紧咬着只剩几颗的牙齿。

“你是谁?”晴明问对方,小町依然以男声回道:

“你不认识我?我正是那个向小町求爱了九十九夜,却在第一百夜因相思病而死的男人,人称深草少将……”

“九十九夜?”

“你不知道?”

“不知道……”

“我爱上这个女人,曾经送情书给她。可是不管我送出多少情书,始终没得到回音。虽然有很多男人迷恋小町,但没人能比得过深草的四品少将的我,对小町所付出的深情。”

“……”

“不,仅有一次,我收到小町的戏弄回音,要我求爱一百夜。她说,只要我每夜风雨无阻到她住处求爱,第一百夜时,将愿意以身相许。我如约求爱了九十九夜,不料在第一百夜竟死了。真是令人终身遗憾。正是这种怨恨之情令我无法瞑目,便附体在这个小町身上。”

“这男人附体在我身上,害我失去了安居之地……”

“对,既然如此,我便发誓化身为烦恼恶犬,附体在这女人身上,即便用棍子击打,我也决不离开。”

“这是多么凄惨的姿态呀!”

小町口中交互发出男声与女声,再度慢条斯理地起舞。

那么吾身将化身为烦恼恶犬

宁糟棒打也不愿离开

多么骇人耳目的姿态呀

疯了。

老妇小町的眼神已失去理智。虽疯了,却仍载歌载舞。

樱花神木哗哗地摇晃起来,花瓣纷纷漫天飞舞。

小町在樱花花瓣中舞着。

“晴明……”博雅开口,但晴明默不作声。

“正是我附体在这女人身上将她杀了,杀掉以后我也决不离开她……”

“你撒谎。”

“我撒了什么谎?”

“是谁说过,只要我持续供奉树枝和壳果给那小寺院,若是哪天出现了能解开树枝谜语的人,你将会离开我。”

“我说的。”

“那为什么不离开?”

“怎么可能离开?我知道你爱慕那个和尚,谁要离开这个烂女人?我打算迷恋一到底,千年、万年,永远永远迷恋到底。小町呀,无论这天地变得如何、你的美貌尽失,我对你的深情可是一成不变。啊,我是竭尽全力在爱你呀!爱你这个烂女人……”

“没良心!”

“哇哈哈哈!”

“没良心!”

“哇哈哈哈!太愉快了,小町……”

老妇眼中流下一串泪。不知道是男方还是女方的眼泪。

樱花在上空轰轰作响。

漫天飞舞的樱花花瓣打着激烈旋涡,小町在花瓣下踏着舞步。

边舞边流泪。

小町的额头上突、突地发出声音,弯曲的犀角突破额头肉冒了出来。

“呵呵呵呵……”

“哇哈哈哈……”

花瓣中响起两人的哄笑。

樱花轰轰作响。

“晴明!”博雅大叫,眼中也流下一串泪。

“晴明!你怎么了?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束手旁观……”

晴明默默无言。

女鬼在漫天飞舞的樱花花瓣中,疯狂地且笑且舞。

“晴明!”博雅发出悲鸣,“你到底怎么了?以你的力量,不是可以帮助她吗……”

晴明望着舞的女鬼,缓缓摇头。

“我帮不上忙……”

“你帮不上忙……”

“救不了。”晴明说,“不仅我救不了,任何人都无法拯救这两人。”

“为什么?”

“救不了的,博雅……”晴明的声音似乎充满深切哀情。

“晴明,我……”

“博雅啊,抱歉,我也有束手无措的时候。”晴明宛如在齿间咬着苍火般地回答。

漫天飞舞的樱花花瓣旋涡下,什么都看不见了。

只能感觉到女鬼仍踏着舞步。

这样竭尽心思

这样尽心尽力,不知踏破多少牛车凳

啊呀思念情郎啊思念情郎

啊呀思念情郎啊思念情郎

[录入]《阴阳师——飞天卷之堀川桥上,源博雅邂逅妖女》

有位男子,名为源博雅。

他是平安时代中期的官人,也是雅乐家。

父亲是第六十代醍醐天皇的长子克明亲王,母亲是藤原时平之女。

据说生于延喜一八年(公元九一八年),另一说是生于延喜二二年(公元九二三年)。比紫式部与清少纳言还要早一个时代,是一位将宫中高雅风气当做空气般呼吸的人物。天延二年(公元九七四年),朝廷授予他从三品官位,是身分高贵的殿上人。

我们先来说一下有关源博雅这位人物。

根据史料,源博雅相当多才多艺。

万事卓越超群,尤以管弦之道造极。

《今昔物语》中记载,博雅对于万事均才华卓越,管弦方面的才能更是技高一筹。

据说,他的琵琶琴技玄妙,笛声绝伦。

这时期,时代已然遭遇两名庞大的恶鬼。

一是东北地方的虾夷族长阿弓流为,这名恶鬼由征夷大将军坂上田村麻吕歼灭了。

另一是关东恶鬼平将门。平将门所发动的变乱,也让征夷大将军藤原忠文所平定。

不受朝廷执掌的势力通称为‘夷狄’,朝廷视其为恶鬼,逐一派兵歼灭。而每扑灭一恶鬼,京城便宛如在其内部深处包揽了更多的黑暗与恶鬼。

这座京城,是巨大的咒术空间,依据源自中国的阴阳五行说与风水力学所建筑。

北方有玄武船冈山,东方有青龙贺茂川,南方有朱雀巨琼池,西方有白虎山阳、山阴二道。这座京城正是根据四神相应的理念而建。东南西北四方配置了四圣兽,鬼门方位的东北方则配置了比睿山延历寺。这种安排并非偶然。

说起来,这座京城本来就是第五十代桓武天皇为了保身——深恐因涉嫌藤原种继暗杀事件,而遭废除皇太子地位的早良亲王的冤魂作祟——才大费周章、施工兴建而成。

因而桓武天皇只在长冈京住了十年便废弃,另外动工建造平安京。

朝廷内部的权利斗争不绝,暗中施展蛊毒咒术更是家常便饭。

京城是个在其内部孕育深不可测的黑暗与恶鬼的咒诅温室。

正因为上述种种背景,通称‘阴阳师’、操控咒诅技术的人,才应运而生。

风雅与恶鬼在黑暗中时而发出青白磷光、时而又发出微弱的金色光芒,泾渭不分地融合在京城内。

在这黑暗杂红,人们屏气敛息地与恶鬼、妖物共存在同一空间。

源博雅正是在这种风雅又妖邪的宫中呼吸着黑暗,并以文人或音乐家的身分度过那个时代。

现存有关源博雅的文献史料相当多。

尤其是管弦——就是有关琵琶、古琴或笛的轶事很多。他不仅演奏琵琶与龙笛,实际上还自己作曲。源博雅所作的雅乐曲《长庆子》,正是日本传统雅乐舞蹈会(舞乐会)中,必定会演奏的退场乐,现今也时常演奏。

《长庆子》似乎混合了南方调子,现代人听来,依然是一首典雅又纤细的名曲。

博雅三品,管弦之仙也。

古籍《续教训抄》上如是说。

《续教训抄》中还记载,博雅出生时出现了吉兆。

话说,有位圣心上人住在东山。

这位圣心上人于某日听到传自上天、难以名状的音乐。

那乐曲的编制是二笛、二笙、筝、琵琶与鼓。

这些乐曲弹奏出玄妙的音色,听起来简直不像这凡世的音乐。

“真是不可思议的喜事啊。”

上人步出草堂,顺着乐音的方向漫步而去。

到了目的地,上人发现乐音是从一栋某贵人的宅邸传出,而那宅邸内正好将有婴儿呱呱坠地。

不久,婴儿出生了,乐声也随之停止……

这时出生的婴儿正是源博雅。

不管这轶闻是事实或是后人的创作,总之,既然会留下如此佳话,足以证明源博雅这男人确实具有超群拔类的音乐才能吧。

与生俱来的音乐才能,也曾几次拯救源博雅的性命。

根据《续教训抄》中记载,第五十九代天皇皇子式部宫卿——也就是敦实亲王,对源博雅仇隙在心。

简单说来,敦实亲王对源博雅私怀怨恨。

为什么怨恨源博雅?《续教训抄》中没记载理由。

附带说一下,所谓亲王,指的是天皇的兄弟姐妹与子女,女性则称为内亲王,是依据隋唐制度所订。

源博雅与敦实亲王都是承继了皇室血统的亲族,或许他们之间曾经发生纠纷。虽可以想象出种种理由,不过,无论在当时与现今,真正的理由都成为隐没在黑暗中的典故了。

说不定原因与两人均擅长的音乐有关。

总而言之,这位式部宫卿曾经命令“刚勇之徒等数十人”,企图谋杀源博雅。

于是,数十名刺客于某夜带着长刀出门,准备去袭击源博雅。源博雅这当事人自然一无所知。

根据《续教训抄》记载,时刻已过午夜,博雅却还未就寝,且将寝殿西方的“格子板门打开了二公尺宽”。也就是说,寝殿门户大开,博雅正眺望着挂在西方山头上的残月。

“月色真美……”

陶醉在月光下的博雅,当时大概如此自言自语了一句。

一般说来,若有人对自己怀恨在心,通常会不自觉地察觉此事。

既然古籍上写明是“仇隙”,这桩暗杀阴谋便不可能起因于与博雅自身完全无关的政治理由。况且对方狠下心派出数十名刺客,可见怨恨之深。

而在将近黎明前的深夜,博雅竟还打开二公尺宽的格子门,独自在月光下眺望月色。由此可见,博雅毫未察觉自己竟在无意中招人怨恨。

对于人与人之间那种纠缠不清的人际关系,博雅应该一窍不通。

然而,若因为如此,便将博雅视为“娇生惯养的少爷”,就未免过于乏味。

反之,博雅这个人物,在宫中应该过着比一般人更艰辛的生活才对。只不过对博雅来说,所有苦楚都不会与仇恨他人、或对他人怀有恶意之类的感情牵扯上关系吧。

活象这男人的体内蕴藏着令人无法置信、甚至可说是憨直的坦率心灵。这点也可说是源博雅这人所持有的滑稽特性。

我想,无论在多么悲哀的时候,这男人大概都会痛痛快快、坦率且正经八百地去哀伤一番。

任何人的内心都可能偶尔存着恶意这种负面感情,但在源博雅这男人的内心,却完全看不到这种感情,算是罕见的人。为了创造这男人在这部小说中的个性,读者应该可以原谅我将源博雅设定为这种男人。

因此,源博雅一定做梦也没想到他人竟对自己怀有负面感情,而且恨到甚至要刺杀他的程度。说不定正是博雅这种个性令式部宫卿怀恨在心,不过,我们也不必猜想那么多。

总之,当晚博雅正在观赏月色。

脸颊上活象也簌簌掉落了两行泪。

博雅从里屋取出大筚篥,含在嘴里。

筚篥是竹制管乐器,一种竖笛。

博雅所吹奏的筚篥音色,飘飘悠悠地荡漾在夜气中。

那是天下吹笛名手源博雅因心有所感而吹出的笛声。

前来暗杀博雅的“刚勇之徒数十人”大吃一惊。

因为他们来到博雅宅邸时,传来的竟是清耳悦心的笛声。而且,吹笛者正是刺杀的对象博雅。不但门户大开,博雅自己还坐在寝室窄廊,沐浴着苍白月光,吹着笛子。再仔细一看,脸颊上还挂着两串泪。

刚勇之徒耳闻笛声,不觉簌簌泪下。

〈续教训抄〉如是记载。

也就是说,原本打算来暗杀博雅的众人,听了博雅所吹的笛声后,竟情不自禁流下眼泪。

这样一来,便没人狠得下心暗杀博雅。

众人无法向博雅下手,就那样回到式部宫卿宅邸。博雅当然一无所知。

“为什么没杀掉博雅?”式部宫卿责问那些男人。

“那不是我们下得了手的人物。”

听了刚勇之徒的说明后,这回轮到式部宫卿也泪如泉涌。

结果……

同样簌簌泪下,遂打消暗杀念头。

如此,式部宫卿打消了想暗杀博雅的计划。

另歪,〈古今着闻集〉中亦记载着下述典故:

有盗贼潜入三品博雅家。

三品(意指博雅)藏身在地板下避难。盗贼归去,片晌,(博雅)爬出地板检视,发现家中已空无一物,全遭盗贼窃走。

唯橱柜留有一筚篥,三品取出筚篥吹奏,归途中的盗贼遥遥听闻笛声,感愧交集,掉回头来,向博雅说:“方才听闻阁下笛声,深受感动,歹意尽丧。是以前来奉还全部盗窃物品。”

说毕,遗下所有赃物离去。往昔的盗贼,也有如此恳挚的人。

这故事是说,盗贼潜入博雅家中行窃,只留下一支笛子。本来躲在地板下的博雅出来后,吹了笛子。结果那盗贼听到笛声,深受感动,又折回将所有赃物都还给博雅。

博雅的笛子令他逃过一难,这又是一例。

而且,并非只有人才会呼应博雅的笛声。连天地精灵与妖魔,有时甚至连缺乏意志与生命的东西,也会感应。

〈江谈抄〉上便记载,每逢博雅吹笛,连宫中屋脊两端的兽头瓦都会掉落。

源博雅持有一支天下无双的横笛名器,其名“叶二”。

叶二为著名横笛。另号称朱雀门鬼笛。

这是〈江谈抄〉上的记载。

这支名为叶二的横笛,正是朱雀门的鬼魂送给源博雅的笛子。〈十训抄〉上记载着这段轶事。

某明月之夜,三品博雅身着便服于朱雀门前终夜吹笛。当晚同样有位身着便服的吹笛人,笛声优美,绝世出尘。博雅暗忖,其人为何许人也?挨近一看,是陌路人也。

博雅默无一言,彼亦闷不吭声。

如此,每逢明月之夜,博雅必与该人相遇,相伴吹笛,共度几番夜晚。

该人笛声超群脱俗,博雅曾与其互换笛子试吹,果为希世之珍。

其后,夜夜相逢,连续数月,回回吹笛,该人却从未示意换回笛子,笛子便一直归博雅所有。

三品博雅过世后,帝曾命当代吹笛名手试吹博雅之笛,却无人可吹奏出同样音色。

其后,有一吹笛名手,名曰净藏。帝换净藏试吹,净藏竟吹奏出不亚于博雅的音色。帝赞叹之余,嘱咐道:

“此笛之主为博雅,据闻笛子得自朱雀门附近。净藏,汝至该地试吹吧。”

净藏奉命于某明月之夜,赴朱雀门吹笛。不料门楼上穿来洪亮的赞赏声:“(此笛)乃绝品也!”

净藏向帝呈报此事,众人始得知该笛乃鬼笛。

以来便取名为叶二,为天下第一笛。

日后代代换主,成为御堂入道大人藤原道长之物,道长之子赖通建造宇治殿平等院之际,将叶二一起纳入经堂。

此笛有二叶。

一是红叶,一是绿叶。据闻日日皆滴落朝露。赖通之子藤原师实公取出观览时,红叶已落,朝露亦不在了。以上为师实公之孙藤原忠实所述。

故事是说,源博雅和朱雀门楼上的鬼魂,互相交换了彼此的笛子。

回顾这些古籍中有关源博雅的趣闻轶事时,笔者发现一件事。

那便是,博雅是个“无私”的人。

博雅来到这人世时,四周响起了美妙音乐,这件事本非博雅的意向。

刺客因笛声而打消暗杀博雅计划那件事,也非基于博雅的意图。博雅吹笛的目的,本来就不为阻止刺客的行动。

在盗贼偷窃了博雅家中物品,又因笛声退还赃物的故事中,博雅也不是为了想让盗贼退还赃物而吹笛。

鬼魂将自己的笛子叶二,与博雅的笛子交换,更非博雅所设的计谋。

无论任何场合,博雅都只是吹了笛子而已。

或许也可以这么说,正如天地能感应博雅的笛声,人与精灵或鬼魂也同样能感应。

虽然博雅本身对自己笛声所产生的感应力量,似乎毫无所知,但他那种特性确实令人醉心。诚如博雅好友安倍晴明偶尔会赞叹:

“你真是好汉子。”

笔者也认为博雅是个好汉子。

哎,博雅这男人实在太可爱了。

在男人所具有的魅力中,加入类似博雅这种讨人喜欢的可爱,应该也不为过吧?

而笔者也可以在此先说,这男人讨人喜欢的所有特质中,绝对有“老实”这点。

《今昔物语》中有两则源博雅登场的故事。

一是《源博雅朝臣访会坂盲人》。

另一是〈有鬼盗走玄象琵琶〉。

前者是描述博雅风雨无阻、到琵琶法师蝉丸住处学习琵琶秘曲的故事。这故事凸显了博雅的纯真无邪,也可以说,正是这个故事奠定了本书中的博雅形象。

后者是描述妖魔鬼怪盗走了玄象琵琶,博雅再从妖魔鬼怪手中夺回琵琶的故事。博雅在此故事中的角色非常有趣。

有关这两则故事的内容,笔者已在晴明与博雅活跃的小说中写过了,在此便不多加详述。

若要在此附记什么,那就是博雅自己所记述的文章了。

源博雅曾经著作了几卷如〈长竹谱〉等有关音乐的作品,也曾奉天皇之命编撰了〈新撰乐谱〉等等。

在这些著作的跋文中,博雅如此记述:

编撰〈万秋乐〉时,自序开始直至帖六为止,无不令人落泪,予发誓,世世生生,无论所在何处,将永远生为以筝弹奏〈万秋乐〉之身。所有调子中唯盘涉调最为卓越,乐谱中唯〈万秋乐〉最为出色。

博雅的意思是以筝弹奏〈万秋乐〉这首曲子时,直至帖六为止,没有人会不落泪的。

这段话看似一般描述,先姑且不管他人如何,但至少有如听到博雅以实际的声音说:“反正我一定会掉眼泪。”

或许,每弹奏五次便有五次,每弹奏十次便有十次,每弹奏百次便有百次……只要是这男人弹奏的,必定都会落泪吧。

基于上述理由,笔者便孕育出“源博雅就是这种人物”的、可说是极其小说性的角色。

梅雨季似乎结束了。

直至数日前,每天都下着蒙蒙细雨,令人觉得身上的衣服经常发潮。昨晚开始,拨开的乌云才漂流起来。

今晚更是在乌云缝隙中露出惊人的清澄夜空。打开上部格子窗仰望,隐约可见云缝中的皓月与夏季星斗。

清凉殿。

值更人员聚集在外廊——也就是窄廊附近的大厢房——谈天说地。

值更人员原指在夜间值班的人,不过,在宫内清凉殿值勤的人因为官位都很高,也就没什么非做不可的工作。

于是他们只能点上灯火,聚集在一起,闲扯写白天不能公开启口的杂言或宫中八卦。

某某人定期到某某女人家通情,生下了孩子;最近某某实在太嚣张了,前些日子在皇上面前还发生了某某事;喔,对、对,正是那件事;还请务必保密,说起来那件事其实是这样的……

总之,聊的都是些不着边际的闲话。只是,这几天值人员的话题几乎都集中在三条东堀川桥所发生的事件。

“结果到底怎样了?今晚是不是又出现了……”某人问。

“不见得,本来就是有人经过时才会出现;如果没人经过,恐怕不会出现吧?”

“可是,只要有人经过便一定会出现,这不就表示经常守在那儿吗?”

“这倒不一定,有人去才会出现;没人去就不会出现。你们想想看,如果没人去,那妖物却单独一人伫立在桥头上,不是很恐怖……”

“唔……”

“唔……”

三品与四品的多位达官贵人如此闲聊着。

“要不要叫谁再去看一下?”

“喔,这主意不错。”

“叫谁去?”

“可不要找我。”

“这主意是你出的,你去如何?”

“我只是建议叫人去看看而已,既然你这样说,就让赞成的你去算了。”

“你想硬推给别人?”

“你才想硬推给别人。”

“我没有,是你。”

就在大家有一句没一句时,夜晚的庭院中飞来一只萤火虫。

源博雅在离大家稍远的地方,漫不经心听着值更人员闲聊,眼睛则观览着在黑暗庭院中轻飘飘飞舞的萤火虫。

博雅并不嫌弃类似耳边传来的这种闲话。

他其实也可以加入其中,不过依目前听到的内容,最后大概又有人被逼到三条堀川桥去。在这种时刻若加入闲谈,结果一定是……

……去的人大概是我。博雅内心如此默想。

这种吃亏差事,老早以前便自然而然会落在自己头上。

说起来,此刻大家议论纷纷的,缘起于七天前的夜晚,有人偶然提起的话题。

地点正是这清凉殿。

谣言传开于值更人员之间。

“喂,听说会出现。”不知是谁首先提起。

“出现什么?”也不知是谁如此回应,不过那已无关紧要了。

“就是三条堀川桥那事件。”最初开口的男人回道。

听到这句话,藤原景直立刻接口:“喔,如果是三条堀川桥那妖物的风声,我也听说了。”

“什么风声?”源忠正问。

“是不是小野清麻吕大人遇见的那女人?”

橘友介一提到女人,在场的殿上人几乎立刻成为此话题的当事者。

“到底是什么事?”

“我不知道。”

“我也听说了。”

“那件事实在很奇怪。”

“就这样,值更人员接二连三打开了话匣子。

蒙蒙细雨无声无息地下着,为了防避潮湿夜气,格子窗已放了下来。

橘友介一双黑眸闪映着摇曳的灯火,开口道:

“你们听我说吧……”开始讲起下述的事情。

那是约三天前的事……

同样是蒙蒙细雨的夜晚,小野清麻吕带着两名随从,搭牛车到女人住处。

先暂且不管女人住在哪里,总之,要到女人住处,途中必须自西往东渡过三条东堀川桥。

桥本身已腐朽不堪,据说只要一下大雨,很可能会给激流冲走。

因而预定在出梅后,立即派木匠去架新桥。

小野大人的牛车来到堀川桥。

河宽约十二公尺有余。

河川上的桥长约十八公尺。

由于已经朽烂,桥木板有不少都脱落了,从桥上可以望见河面。

牛车渡桥时,桥面总会发出沉重的咕隆咕隆声。

牛车快到桥面中途时,突然停止不动。

“什么事?”

清麻吕问牛车外的随从。

“桥上有个女人。”随从回道。

“女人?”

清麻吕掀开公卿专用牛车的帘子往前望去,发现东方桥头上伫立着一团朦胧发白的东西。

借助牛车前随从手中高举的火把亮光,清麻吕大人定睛仔细一看,果然是个女人。

那女人身上穿着贵族礼服上衣与裤裙,全身上下都是清一色的白。红色火焰映照在白色衣服上,使得那女人看似也在摇晃。

那女人为什么独自伫立在这种地点……

仔细观察,那女人年约三十上下,一头乌黑头发,肌肤白皙。

难道是妖魔之类……

女人凝视着清麻吕,微启薄唇:

“因为桥已经腐朽,每逢车轮碾过木板脱落的地方,总会发出刺耳的声音。请大人弃牛车,徒步通过。”

“要我徒步?”

“是。”

白色装束的女人在类似雾气的蒙蒙细雨中颔首回道。

左看右看,那女人看起来都只是个普通女人,除了在深更半夜独自伫立在这种场所以为,怎么看都看不出有任何可疑的地方。

清麻吕本来因胆怯而畏缩的心绪,稍微稳定下来,便强硬说道:

“那怎么可以?”

佳人正等着清麻吕。

对清麻吕而言,约好要去而不去的话,事后佳人的反应比眼前这女人更可怕。

“如果硬要通过,我有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听说出梅后会立即拆毁这堀川桥,重建新桥……”

“哦,的确如此……”

“我的请求正与此事有关……”

“咦?到底是什么事?”

“即使出梅后,也请你们不要立刻拆毁这座桥。能不能麻烦大人向皇上进奏,请皇上大约延迟七天再拆桥……”

“为什么?”

“因为有难言之隐,请不要询问理由。”

“什么?”

女人要求向皇上进奏,延迟架新桥的日期,而且理由无可奉告。

恕臣不揣冒昧,这是受托于某个女人——总不能如此向皇上说明,再请求皇上延后架桥开工的时间吧。

“不行,不行……”

清麻吕当下回绝,再向随从打了个眼色。

“别理她,走吧。”

咕咚!

车轮还未转完一圈,女人便伸出右手、摸进怀里,说:

“既然如此,就别怪我了。”

女人掏出右手时,首长上跳动着无数红色的东西。

是蛇?

那些跳动的东西都是红色小蛇。

沙!

女人撒出右掌上的小蛇。

小蛇一落到桥上,桥上顿时全爬满了红色小蛇,只见它们立即各自抬起蛇首……起初看似如此。

然而,事实却非如此。

看似红色小蛇的东西,哔剥哔剥地蠕动着身上往上攀升,原来是火焰。

火焰吞没了桥面,逐渐往清麻吕的牛车烧过来。

“哎呀!”清麻吕大叫,又命令随从:“快回头!快回头!”

随从手忙脚乱地在桥中央将牛车掉过头,好不容易才逃回原路的西岸。

从西岸回头一看,出乎意料的是——

原应熊熊燃烧的火焰已不见踪影,桥依旧保持原状,那女人也消失了。在随从手中火把照映之下,蒙蒙细雨中只隐约见到一座破旧的桥。

“听说清麻吕大人在牛车内浑身颤抖。”橘友介说。

“我听说,结果清麻吕大人那晚打消了去女人住处的念头,逃回自己宅邸,整夜一直念经直至清晨……”接话的是藤原景直。

“真是太不中用了。”

“大概是做了白日梦吧。”

“可能不是作梦,而是遇到妖物那类吧。不过光这样就逃之夭夭,未免太……”

“也许是被老狐仙摄魂了。”

“太没出息了。”

大家众口纷纭交换意见。

“我向来就不相信什么鬼魂妖物的,那是当事者内心的迷惘与不安、恐惧感情等,令他们看到那类玩意儿。事实上,桥并未燃烧吧……”源忠正加强语气说道。

“那这样好了,今晚叫人到堀川桥去看看如何?”某人建议。

“喔,这主意不错。”

说是值班守夜,其实也无事可做。反正夜里大家都闲得发慌。自然而然便导出这种结论。

可是,到底要叫谁去?

叫人到堀川桥去探个究竟,这主意的确很有趣,却无人自告奋勇。

然后,有人开口提议:“源忠正大人如何?”

“恩,好主意。既然忠正大人向来不相信狐仙妖怪那类的,就去一趟看看怎样……”

“这主意太好了!”

大家不约而同地赞成。

除了依惯例让每天或每月的例行公事顺利进行以外,这些人本来就时时构想着能打发时间的游戏。

在这种类似的沙龙的聚会中,被点到名的人当然无法临阵脱逃,何况是这么热烈的话题。

要是临阵脱逃,不但让人传为不解风情,也会在皇宫这个沙龙内受到他人冷落。

对宫廷人来说,再没有比受宫廷众人漠视更令人悲哀的了。

若是想逃避,也要临机应变地想出令大家惊叹不绝的理由,再信口吟咏一、二首适时的和歌,巧妙回避不可。

源忠正并非具有如此干练之才的人。

他本来想躲开众人的矛头,却躲不掉,只好回应:“去就去。”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源忠正搭牛车从皇宫出发。

除了公卿专用牛车外,另有三名随从。

随从腰上带着长刀,忠正自己也带着长刀。

这晚,依然是蒙蒙细雨。

每当牛车前进一步,车轴便发出嘎吱声响。

嘎吱。

嘎吱。

穿过朱雀门出了皇宫,再一直线顺着朱雀大路来到三条大路,往左转。顺着三条大路往东前进,不久,便会来到与堀川桥同方向的堀川小路。马路宽约三十六公尺有余,其中三分之一宽是河川。

前进了一会儿,忠正自牛车内向随从问道:“喂,没事吗?”

“是。”随从答道。

又过了一会儿,忠正再度开口:“喂,没什么障碍吗?”

“没有。”

“没有就好,有的话就麻烦了……”

忠正的声音颤抖,看来是想逞强却又没本事。

不久,牛车来到三条大路,左转。牛车嘎吱嘎吱往前行走,终于来到堀川小路。

随从暂且停住牛车,向忠正问道:“大人,还要继续前进吗?”

忠正掀起上帘往前方探了一下,烟雨霏霏中,隐约可见类似桥头的影子。

“继、继续前进吧。”

“真要继续前进吗?”随从感觉出忠正的恐惧。

“去、去吧。”忠正吩咐。

嘎吱。

牛车车轴再度发出响声,开始转动。

“快要抵达堀川桥了……”

听到随从的报告,忠正只是咬紧牙根:“唔,唔。”

像是呻吟般点点头而已。

车轮轧在泥土上的声音,逐渐转变为轧在木板上的咕咚声。

忠正吓得简直魂不附体。

他在牛车内紧闭着双眼,口中已喃喃念起经来。

牙根则紧紧咬着。

要是不咬紧,牙齿和牙齿碰撞的声音,恐怕会传到牛车外。

忠正的耳边突然传来随从的叫声。

“出、出现了!”

“什、什么!”

牛车停止不动。

忠正的脸庞顿时失去血色。

“是、是女人。”

“咿呀!”忠正发出抽搐叫声,大喊:“回头!快回头!把牛车掉转头!”

忠正连一眼都没瞟,牛车就在桥上掉转方向,折回原路了。

忠正面无人色地回到宫内。由于什么都没看到,当人家问他:“结果怎样?”

“有个女人站在桥上。”忠正只能如此回答。

“发生了什么事?”

“就是有个女人站在桥上。”

“你看到了?”

“唔,唔。”

“结果到底怎样了?”

忠正答不出话来。

后来有人去问同行的随从,众人才从随从口中得知,真正看到彼方桥头上站着一个朦胧女人身影的,是随从,忠正只是听了随从的报告而已,一次也没望向牛车外,牛车就又折回来了。

“忠正大人是外强中干。”于是宫中便流传着如此风声。

第二位到三条东堀川桥的人,是一名为梅津春信的武士。

也是在众人值班守夜的某个夜晚,藤原景直带来了这位梅津春信。

宫中许多人都听闻这位武士的名字。

前些日子里,他单独击退了惊动京城的三名盗贼。

前些日子,宫中接到密告,说那三名盗贼将闯进一家油商行窃。春信于事前佯装成油商伙计,潜入油商守株待兔。待盗贼闯入时,不但斩首了两名盗贼,又捕获了一名盗贼。

那三名盗贼每次犯案时,必定奸淫该家妇女。凡是看到他们长相的,一律杀人灭口。

三名盗贼与两名手下因分赃而翻脸,杀了其中一名手下。另一名手下好不容易才虎口逃生,奔逃到衙门密告了盗贼的计划。

盗贼潜入油商时,只见春信站在黑暗中喝道:

“喂,你们是盗贼吗?”

盗贼之一无言地拔出腰上长刀。

大喝一声,盗贼举起长刀向春信砍去。

春信避开长刀,顺势往前跨出一步,用手中长刀深深刺入盗贼脖子。

另一个男人砍过来时,春信拔出男人脖子上的长刀,将盗贼的刀反弹回去,接着挥下长刀,从男人左肩一口气砍下。

最后一名盗贼见状,正想逃离现场时,春信在那男人背后喝道:

“别逃!逃了就没命了。”

那男人听毕,抛开手上长刀,当场跪地向春信求饶。

在外面守侯的衙门官员进来时,三名盗贼中有两名已毙命,另一名盗贼则双手反剪,并绑上绳子。

这事件发生于春季。

春信是力大无双的武士。

据说,他能用手指抓住马蹄,徒手剥开。某天,皇上为了测试他的力量,刻意将三套浸水的狩衣叠在一起,再命春信拧干,没想到春信竟轻而易举便将三套狩衣拧断了。

“大家觉得如何?我想让春信到那桥上瞧瞧……”

带春信来宫中的藤原景直建议。

“喔,这很有趣。”

“让春信去和桥上女人交锋吧。”

结果,便换成春信去探究竟了。

景直问春信要不要带随从。

“不,一人就够了……”春信回道,步出宫廷。

春信单独一人徒步前往目的地。

“不愧是春信大人!”

“那正是所谓的武士气质。”

值更人员虽异口同声赞扬春信,春信却迟迟不归。

一个时辰过了……

两个时辰过了……

时间逐渐消逝,终于等到清晨。

天边开始发白的黎明时刻,三、四名随从来到堀川桥一看,才发现春信仰躺在东方桥头附近,昏迷不醒。

随从将春信抬回宫中,春信这才苏醒过来。根据他的描述……

步出宫廷时,正下着蒙蒙细雨。来到桥头时,雨停了,变成雾气。

春信只手举着熊熊燃烧的火把,腰上佩带着斩获两名盗贼的那把长刀。

春信踏着木板,一步一步走到桥中央。

渡过桥后,春信发现东方桥头果然伫立着一位身穿礼物上衣的女人。

春信继续前进。

“春信大人。”女人以低沉声音唤住春信。

春信停止脚步。

那是从未见过面的女人。

鹅蛋脸,肤色白得简直不是这世上的人。

肌肤透明得几乎可以忘见彼方。

那女人宛如又弥漫四周的雾气凝结而成。

为什么那女人知道自己的名字?

看来一定是妖物没错。

“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春信大人的英勇,京城中无人不知……”

“就算你知道我的名字,又如何得知我的长相……”

呵呵。女人抿着薄唇笑道:

“春信大人,您曾经过这桥好几次,所以我当然也看过您好几次呀。”

女人说得不错,至今为止,春信的确经过这桥无数次。

话虽如此,经过这桥的应该不只春信一人。住在京城的大多数人都经过这桥。

正当春信想开口时,女人先一步回应:

“有件事想请求春信大人拔刀相助,不知大人能否接受?”

“说说看。”

“是。”

女人行了个礼,右手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

仔细一看,女人右首长中有一粒白色小石子。

“到底是什么事?”

“烦请大人务必帮我拿住这石子……”

“帮你拿住这石子?”

“是。”

“光是拿住就行吗?”

“是。”

春信不由自主地伸出左手,接过女人递来的那粒类似小石子的圆形白色东西。

外形看似小石子,重量却与超过手掌大的大石块一样。

春信虽然右手举着火把,但接过石子后,竟情不自禁想添上右手去支撑石子的重量。

“唔!”

拿在手掌上,那石子在掌中仿佛会逐渐增加重量。不仅如此,随着重量增加,那白色小石子也在手掌中逐渐增大,而形状愈大,石子愈重。

“什么?”春信叫出生。

原来那小石子具有热度,而且像脉搏跳动一般,反复着膨胀又缩小的动作。膨胀时鼓得很大,但缩小时只比膨胀小一点而已……不会缩成原来的大小。

如此反复着膨胀又缩小的动作,那石子逐渐成长为大石块。

形状增大后,重量也随之加中;重量加重后,形状更会随之增大。

这简直是……

春信在内心暗忖:好象是活生生的石子。

最后,石子成长得又大又重,已无法双手拿住了。

“请用双手捧着吧。”

女人说毕,从春信右手取走了火把。

“唔!”

春信用双手捧着石子。

那石子的大小已经和成人的头颅差不多,重量也宛如一块大岩石。

让普通人来抱的话,大概五个人也抱不起来。

“您怎么了?是不是捧不住了?”

“不,还可以……”

春信的额头已喷出大粒汗珠,汗珠沿着脸颊流进粗脖子,再从衣领钻进胸部。

“哎,您流了这么多汗……”

“无碍。”

“这石子还会继续加重,您真抱得住吗?”

“这点重量不算什么。”春信已满脸通红。

此时,白色小石子已变成必须用双手环抱的大岩石了。

如果春信是站在泥地上,石子的重量很可能令他的双脚扑哧扑哧地埋进泥中,深至脚踝。

咯吱!

咯吱!

春信脚底下的桥板开始发出不堪重量的声响。

春信使劲地咬紧牙根。

脖子浮出粗大血管,紧紧咬住牙根几乎快折断了。

“请再忍耐一吧,春信大人……”

“唔!”春信闭上双眼呻吟着。

这时……

春信双手环抱的东西,突然变成柔软的东西。

柔软且温暖的东西。

春信大吃一惊,睁开双眼,发现本以为抱住的白色石子,竟变成一个雪白的裸体婴儿。

婴儿张开眼睛,又张开嘴巴,伸出细长的血红舌头。

“哇!”

春信大叫一声,抛出手中的婴儿,并拔出腰上的长刀。

“呀!”春信举起长刀砍向女人。

手掌没有砍到东西的触感。

当啷!

刀尖削掉了桥上的栏杆。

女人和婴儿的身影如烟雾般消失。

方才在女人手中的火把,转着圈子飘舞在黑暗半空,最后落在桥下黑漆漆的堀川流水中,火焰熄灭了。

四周顿时黑漆一团,春信也昏厥倒地,仰躺在桥上……

这似乎是事情的来龙去脉。

发生在三天前。

博雅观望着萤火虫,四周众人仍继续讨论着同样话题。

藤原景直和橘友介是话题中心人物。

“你们不想知道桥上那女人的真正身份吗?”

“不过,大概没人肯再去了。”橘友介说。

“连梅津春信那般的豪杰都似乎中了妖物的毒瘴。不是听说在家卧病了两天吗?”藤原景直又说。

“这事大概早已传进皇上耳里了。”

“这种事本来就不是我们的工作,应该是僧侣或阴阳师的分内事呀。”

“既然如此,那应该请土御门那位安倍晴明大人跑一趟才合理吧?”

“晴明大人的话,听说源博雅大人和他交情很好。”

“哦,是博雅大人吗?”

“正是博雅大人。”

“博雅大人。”

“博雅大人。”

以藤原景直和橘友介为首,一群男人纷纷呼唤博雅。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再也无法充耳不闻了。

博雅从萤火虫身上拉回视线,回道:

“什么事?”

“原来你在那儿?太好了。到这儿来加入我们的话题吧。”

橘友介笑容满面地望着博雅。

“喔,正好,来呀,来呀,过来呀……”

“是。”

博雅摸摸头,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

博雅走在路上。

是夜路。

腰上佩带着长刀。

乌云大大地裂开了,破碎云朵在上空浮游,云间露出夜空。与其说可以在云间望见夜空,不如说是零碎的云朵在夜空下流动。

博雅单独一人走在路上。他内心暗忖:为什么是我?

又暗中思量:为什么是单独一人?

如果非要说到底是什么地方错了不可,也只能怪自己错了。说到底,当时大家呼唤自己、自己站起身那瞬间,正是错误的开端。

虽然是身不由己的演变,可是,无法拒绝他人的恳求,确实也是自己的个性使然。

当大家恳求博雅告知晴明这件事,博雅无法一口答应。

那女人根本没杀害任何人。

是大家自愿到那桥上去的。

而且明明可以不去,大家却刻意跑去凑热闹,才会撞见那女人。

如果不愿意撞见那女人,不去便可以了;就算是有非渡河不可的事情,也可以利用其它桥。

弃之不理的话,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总不能为了这种事特意去劳烦晴明跑一趟。

“唔……唔……”

博雅只能支支唔唔,搪塞了事。结果,不知是谁竟然建议:

“对了,这样好了,先请博雅大人到那桥上一趟,亲眼看过那女人后再下判断也不迟,最后再决定要不要劳烦晴明大人出面解决……”

“妙策!”

“听说博雅大人曾与晴明大人一起到罗城门,从妖魔手中夺回那把失窃的琵琶玄象。”

“是呀。先请博雅大人跑一躺,看看状况再说吧。至于要不要劳烦晴明大人解决,就让博雅大人自己下判断算了。”

“有道理。”

“博雅大人,万事就拜托你了。”

藤原景直和橘友介同时向博雅俯首恳托。

结果,不知不觉中,众人之间竟形成了一股让博雅跑一趟的共识。

源博雅这男人的个性,似乎无法抗拒这种众口同声的氛围。

总觉得好象上了大家的圈套。博雅内心如此想。

可是,到底上了谁的圈套,博雅自己不太清楚。

大概是当时那场面的氛围令自己上当了。

所谓场面的氛围,似乎比妖魔鬼怪之类的更要难以收拾。

“要不要带随从?”有人问。

“不,我一个人去。”

博雅很后悔当时不假思索地如此回答。

然而,已经脱口说要去,便不得不去了。

这是摆明在眼前的事实。

有些悲哀,也有些懊恼,而且,很害怕。

大气极为清爽,弥漫吸足了水份的树木与草丛的味道。

夜空一放晴,这些混合在大气中的水气与丰饶的植物香气,反而令人感觉神清气朗。

月亮也出来了。

是既大又皎洁的皓月。

太美了……

博雅想起怀中的笛子,伸手自怀中取出叶二,凑近唇边。

就这样边走边吹起笛子来。

优美的笛子音色宛如香气芬馥的隐形花瓣,逐渐融入风中,溜滑在潮湿的大气里。

博雅吹的曲子,是自大唐传来的秘曲《青山》。

和着笛声节奏,博雅闲情逸致地继续前进。

不知何时,博雅已沉醉于自己吹奏的叶二笛声中,忘却了所有恐惧、悲哀与懊恼。

与透明大气同化了一般,博雅在风中往前行走。

不知不觉中已来到堀川桥前,但博雅依然继续往前走去。

夜空益发转晴而透明起来,博雅沐浴着静谧无声、自天而降的月光,走在桥上。

恩?博雅回过神来。奇怪?怎么还在桥上?

方才不是渡过整座桥了吗?

为什么现在还在桥上?

博雅疑惑万千地继续前进。

从桥西岸走到桥中央,再走向前方的东岸……

没有任何人伫立在东岸桥头上。

博雅暗忖,大概是自己心神恍惚没注意到,于是继续走到东岸桥头……

来到东岸桥头后,博雅发现自己其实是站在西岸桥头。

停止吹笛,博雅呆立在原地。

这回不再边走边吹笛,步步留心地往前走。

位于桥彼端的国子监建筑与所有树梢,因皎皎月光显得更加黑漆一团。

探头往桥下看,只见月光在水量充沛的河面闪闪发光,流水发出潺潺响声,往前奔流。

东岸桥头依然不见任何人影。

博雅继续前进。

来到东岸桥头,刚跨出一步,博雅便已经又回到西岸桥头,面对着东岸,眺望着与方才一模一样的景色。

反复了好几次,结果都一样。

看样子,这桥似乎在某种奇妙的结界中。类似晴明铺设的那种结界。

“气人……”博雅叫道。

难道是让狐仙之类的妖物给捉弄了?

反之,若是从东岸往回走,走到尽头时又会回到东岸。

结果,博雅只能在桥上东来西去,哪一边都无法抵达。

明明眼前便是对岸风景,月光也明晃晃照在那风景上,自己却无法跨进那风景中。

博雅张开双腿伫立在桥上,抱着胳膊左思右想起来。

“这该怎么办……”

再度间隔着时间反复了几次,结果还是一样。

怎么办……

灵机一动,博雅从桥上俯瞰着河面和河滩。

既然无法直行,干脆横行……换句话说,从桥上跳下去的话,应该可以脱离这桥的结界吧。

万一行不通,至多再回到桥上来而已。

反正桥下并非全是河水。

只要稍微偏西或偏东,底下便是没有水流的河滩。

就从这儿跳下去吧。

高度约三公尺半……

这并非无法跳下的高度。

“好吧!”

博雅下定决心,将叶二收进怀里,双手撑在偏西的栏杆上。

调整了几次呼吸,博雅大喝一声,跳越栏杆,让身子飞舞在半空。

没有任何冲击。

跳越栏杆那瞬间,感觉身子轻飘飘地浮在半空,回过神来时,博雅发现已站在这儿。

这儿不是有草有石子的河滩,也不是原来的桥上。

虽然看似已经自桥上脱逃,可是,博雅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脚下好象是土壤。

没有草丛。

只是普通的土壤。

上空没有月亮,但还能看清周围的景色。

眼前有一栋大宅邸。

虽然看得出这宅邸相当大,但宅邸的建筑样式却很陌生。

这难道是大唐样式的建筑?

四周环绕着高大围墙。

宅邸屋顶是青色屋瓦。

冷不防——

宅邸内出现了一个女人,那女人身上穿着礼服外衣。

……难道是那女人?

就在博雅私下猜想时,女人滑行般一溜烟挨过来,站在博雅面前。

“等候多时了,博雅大人……”女人俯首致意。

“等候多时了?你是说,你早就知道我会来这儿吗?”

“是。那桥铺设了结界,除非具有相当的法力,否则一般人无法自那座桥脱身。”

“如果不能脱身,便会从桥上跳上?”

“是。”

“为什么……”

“是大人这样吩咐我。”

“吩咐?是谁?谁这样吩咐你的……”

“在桥上铺设结界的大人。”

“什么?”

“请先往这边走,博雅大人。”

女人弯下腰,催促博雅前行。

博雅听从女人劝诱,跟在女人身后。

跨进围墙,再继续往前走。

进入宅邸后,女人带领博雅来到一间宽敞房间。

那是间昏暗、黑沉沉的房间。

有个男人坐在房内。

那男人身上穿着白色狩衣,盘腿而坐,脸上挂着爽朗笑容,望着博雅。

“晴明!”博雅叫出声,“你怎么在这儿……”

“你先坐吧,博雅。”晴明的声调跟平常一样,“酒也准备好了。”

一看之下,晴明的面前搁着酒瓶和酒杯。

“到底怎么回事?我完全摸不着头脑。”博雅边说边在晴明面前坐下。

穿礼服外衣的女人拿起酒瓶,为博雅倒酒。

博雅手中举着盛满酒的酒杯,和晴明相对。

“先喝吧。”晴明说。

“唔,恩。”博雅很不服气。

虽不服气,但看到晴明还是松了一口气。

“喝吧。”

“唔。”

“唔。”

博雅与晴明同时饮尽杯中酒。

一股难以名状的香味及醇和甘甜,从喉咙流进胃脏。

搁下酒杯,穿礼服外衣的女人立即又在酒杯中倒满了酒。

再度喝光酒杯中的酒。

博雅总算平心静气下来。

“晴明,快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就是那个呀。”晴明瞄了一眼屋里。

里屋角落从天花板垂下帘子,仔细观察,可以听到帘子后正传出低沉的呜呜呻吟。听起来像是女人的声音。

“那是什么?”

“似乎快生了。”晴明回道。

“什么?”

“这宅邸的女主人,今晚要生孩子了。”

“孩子?”

“不错。”

“等等、等等,晴明你突然这样说,我根本听不懂。你先回答我的问题算了。首先,你为什么会在这儿?先回答这个吧。”

“受人之托嘛。”

“受人之托?受谁的托?”

“小野清麻吕大人。”

“什么?”

“昨天中午,清麻吕大人到我家来,拜托我解决这回的事件。”

“为什么?”

“大概是怕那天晚上预定幽会的女人吃醋吧。那女人似乎以为清麻吕大人撒谎,认为清麻吕大概移情别恋了,才不到她家……”

“原来如此……”

“所以他请我出面,帮忙解决这件事……”

“可是……”

“可是什么?”

“你怎么事前就知道我会来这里?”

“当然知道。”

“为什么知道?”

“是我设计让你来的呀。”

“什么?”

“昨晚,我派了式神到藤原景直和橘友介宅邸,让式神在他们耳边喃喃念着你的名字。暗示他们,如果想再指定别人到桥上,就让博雅去。”

“唔……”

“在桥上铺设结界的也是我。我猜想,如果你过不了桥,最后应该会跳下桥到这儿来。如果你不来,本来想到桥上接你,结果你自己来了。”

“我还是听不懂。”

“就是说,那边那位女主人,将要产下百年一度的孩子。所以只要夜晚有人驾牛车咕咚咕咚地想过桥,奶娘便会出现在桥上,叫过桥的人安静一点。凑巧她们住在桥下,如果这桥被拆了,女主人便无法平安生下健康孩子。也因此,奶娘才会拜托过桥的人向皇上进奏,请皇上延迟架桥的期日。

“……”

“梅津春信大人有点可怜。春信大人来到桥上时,正好碰上难产时分,只好让他帮忙支撑一阵子。多亏他帮忙,今晚应该可以平安生下孩子。”

“恩?”博雅还是听不懂。

“清麻吕大人回去后,我来到这桥上,往下探看了一下,马上知道这儿有宅邸。便过来探访,顺便询问详情,才知道是女主人快要生产了。”

“可是,你为什么刻意叫我来这儿?”

“我需要一位证人,让他理解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事后再向宫中的人浅显说明事由。”

“那个人是我?”

“对,是你。”

“为什么你不自己说明?”

“太麻烦了。”晴明坦率回道。

“唔……”博雅现出复杂的脸色。

“话说回来,你的笛声具有不可思议的力量。”

“是吗?”

“女主人本来仍是难产,令我有点不安。不过刚刚传来你的笛声后,女主人的状况好多了。”

“没想到……”

“你的笛声减轻了女主人生产时的痛苦。本来我还担忧,万一我无法应付这难产,不知该怎么办。还好你来了。”

“……”

“博雅,快,再继续下去。”

“恩?”

“再继续吹笛吧。”晴明说。

“我也想拜托博雅大人吹笛。”

女人刚俯首托付,帘子内的呻吟声突然变得很痛苦。

“博雅,快,这时刻你的笛声比我的咒语有用多了。”

“喔,好。”

经晴明催促,博雅从怀中取出叶二,含在嘴里。

笛声响起。然后……

痛苦的呻吟停止了,变成有点急促的呼吸声。

“有效果了,博雅。”晴明说。

博雅持续吹着叶二,女主人的呼吸看似也逐渐平稳。

不久……

“哎呀……”帘子内首次传出女主人的叫声。

冷不防,帘子内飘出一股浓厚的鲜血味道。

“生下了!”奶娘发出欢欣叫声。

“喔,太好了。”晴明说。

“来,来,庆祝一下吧。博雅大人您就再多喝点,这都多亏您的笛声呢。”

博雅和晴明同时干下女人倒的酒,接二连三饮尽。

喝着喝着,不知是不是有些醉意了,周围的风景逐渐朦胧起来。

万物的分界开始含糊不清。

不知何时,帘子和女人都不见了。

“天快亮了。”晴明说毕,站起身来。“博雅,搁下酒杯站起来吧。”

“唔,恩。”博雅顺从地站起来。

“闭上眼睛。”晴明说。

博雅如坠五里雾中地闭上眼。

“注意,千万要按照我说的走。”

“好。”

“往前走三步。”

博雅顺从地往前跨出三步。

“往右走五步。”

往右走了五步。

“再往右走十步。”

往右走了十步。

“这回是往左走九步。”

“往右走两步。”

如此,也不知走了多久。然后晴明的声音响起:

“可以了。睁开眼睛吧。”

博雅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和晴明并立在原来的桥上。

东方上空正开始发白,云朵在上空飘动。

天上依稀可见几颗星子……

“晴明啊,我们回来了?”

“唔。”

“刚刚那个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是大约在一百年前,从大唐来到这倭国的白蛇蛟龙。”晴明回道,“你不但当了生产现场的见证人,而且还用笛声拯救了她。这不是人人都办得到的。”

博雅脸上浮出看似高兴、又看似还无法理解来龙去脉的表情。

夏天的风,从东方吹了过来。

“唷!”博雅叫出声,接着说:“晴明啊,这风真舒服。”

“恩,这风真舒服。”

“唔。”

博雅点点头,仰望着上空。

八月,三条东堀川桥上重新架了一座新桥,桥桁下出现两条美丽的大白蛇和一条小白蛇,顺着堀川往下流去。

据说,有三、四名木匠看见了此幕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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