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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付丧神卷 一卷全

阴阳师付丧神卷之瓜仙人

高大柿树下,十余名役夫正在休息。

七月三日——中午时分。

梅雨期刚结束,晴空洒下炙烈阳光。

役夫皆避开烈阳,在树下乘凉。

话说回来,那株柿树实在高大。即便两个成人展开双臂环抱,依然绰绰有余。树枝往四方伸展,下放形成树荫。在那儿,有好几匹驮负着瓜笼的马。

这附近是大和国途经宇治前往京城的要道。

役夫似乎预定从大和国以马匹运载瓜果到京城。途中,在这株柿树下暂时休息避暑。

阳光炙烈的几乎能烫熟马背上的瓜果。

役夫各自伸手取出瓜果,津津有味地啃着。瓜果的甘美芳香随风四处飘荡。

在同一株柿树下,源博雅坐在折叠凳上,漫不经心地望着役夫啃瓜果的模样。脚边搁着装水的竹筒。

他正打算从长谷寺回京城。源博雅是护送皇上抄写的《般若心经》到长谷寺,归途中为了避开艳阳而停驶牛车,躲在这树荫下乘凉。

杂役三名、随从两名,加上博雅,一行总计六人。

杂役徒步,随从则骑马。众人各自停住脚步、下马,在树荫下休息。

“哎呀,真是的,替皇上送东西也不是轻松的差事。”

“这是第二次了。”

两名随从在一旁聊天,聊天内容传到博雅耳里。

皇上最近似乎动了兴,忙着抄写《般若心经》,写完后,便命人送到各处寺院纳献。

已有很多人奉命负责这项差事,博雅本身则如随从所说的,是第二次了。

第一次是十天前,那时前往的寺院是药师寺。

“最近京城怪事很多,皇上是不是为了这个而抄写经文?”

“不是吧,怪事出现之前,皇上便开始抄写经文了。抄写经文与怪事是两回事。”

“不过,怪事很多倒是真的。”

“唔。”

“听说民部大夫藤原赖清大人的下女,不也遭遇了怪事吗?”

“这不是昨晚我在长谷寺告诉你的吗?”

“喔,对,正是你说的。”

“最近发生的,是住在西京的某人,于三天前夜晚,在应天门用箭射下一个发出青光的圆球。”

“唔。”

两名随从说的都是这类话题。博雅也听过随从所说的怪事。

民部省藤原赖清家的下女所遭遇的怪事,详情是这样的:

藤原赖清是斋院事务员。长年累月在斋院负责杂务,某天,应触犯斋院官规,而回到自己的领地木幡,禁闭在家。

木幡位于京城至宇治的大道中途。

赖清手下有个下女,人称“参川嫂”,娘家在京城。

由于主人赖清回到木幡,她没有工作可做,只好回到娘家。大概是七天前,有个赖清派来的男仆带来口信:

“最近一直待在木幡的大人,因有急事打算迁移到别处。不过人手不够,你能不能过去照料大人的身边琐事?”

下女有个五岁的孩子,听男仆如此说,她便抱着孩子来到对方指定的地点。

来到那里一看,赖清的妻子也在那屋内,亲昵地迎接了下女:

“真难为你特地赶过来。”

赖清的妻子又说,凑巧赖清出门去了,家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做的是很多,希望下女帮她打点。

下女便和主母一起在家里打扫、染布、洗衣、浆衣等等,眨眼间便过了两天。

然而,这两天始终不见主人赖清回来。

“大人现在又回到木幡去了。不过,这儿也整理得差不多了,麻烦你到木幡一趟,请大人和其它人都搬过来住吧。”

既然主母如此说,下女便把孩子留在那个家中,兴匆匆地出发到木潘。

来到主人家后,不但赖清在家,连往昔一起工作的男仆与下女等人都在。

看到久违的熟人,也顾不得话家常,下女便向赖清传达了主母的吩咐。

没想到赖清反而诧异地回问:“妳到底再说什么?”

接着又说:“我并未搬到你说的那间房子去,也没打算搬。现在总算解除了禁闭惩戒,我正打算搬回到原本地宅邸呢……”

因此,赖清召回往昔的下女与男仆,众人现在才会聚集在木幡这边。

“我也命人到你娘家找你,可是你娘家的人说,早已有人传话,而妳也出门了。我本以为大概有人比较细心,提早去通知妳说惩戒已经解除,但等了两天还不见妳过来,大家正在担心呢。妳这两天到底去了哪里?”

下女听到主人如此说,吓了一大跳,赶忙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

“真是太奇怪了,内人一直在木幡这个家里,现在也在呀。”

赖清向里屋唤了一声,只见应该在另外一个家的主母出来了,并向下女招呼:

“哎,好久不见了。妳总算赶来了。”

下女见状更是吓得语无伦次。

难道是被鬼缠身?

五岁的孩子还托放在那个家中。如果是鬼化为主母,那么,孩子不是早就让鬼吞噬了?

众人赶紧战战兢兢来到下女所说的地方一看,只见将要崩塌的土墙里,只有一栋荒废宅邸,看不到任何人影。

而下女的孩子,就在杂草丛生的院子中嚎啕大哭——

这事发生在五天前。

西京某人在应天门上看到发光的东西,则在三天前。

西京某人——是位武士。

他母亲久病缠身,长年卧病在床。

三天前夜晚,突然说想见弟弟一面。所无弟弟,当然不是母亲的弟弟,而是武士的弟弟——也就是说,是母亲的次子。

这次子入法门当了僧侣,人在比叡山。只是,目前因事来到京城,应该借宿在三条京极附近的师僧家才对。

“拜托你去叫那孩子过来一趟。”

虽然还不到比叡山那么远,但三条京极离武士家仍有一段相当远的距离。况且已是三更半夜,随从都回去了。

那不是单独一人去得了的地方。

“明天早上我再去叫他来吧。”

“我的性命已拖不到明天早上了,今晚我一定要见那孩子一面啊。”

听到母亲迫切的哀求,武士很不忍心,回说:

“好吧。既然如此,就算是半夜也无所谓。我一定拼死也把弟弟带回来。”

于是,身为兄长的武士,带着三只箭,单独一人横越内野出发。

细长月亮应该还挂在天空某处,但沉重的云朵笼罩上空,眼前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真是无比恐怖。

走着走着,武士来到了应天门与会昌门之间。

武士战战兢兢地穿过二门之间,好不容易才抵达师僧僧房。

叫醒了师僧,问明弟弟去向,师僧竟然回说:令弟已于今朝回到比叡山去了。

既然回到比叡山,武士便无可奈何了。

武士只好折回老母亲正在等待消息的家中。途中,再度来到应天门与会昌门之间。

这会儿比先前更加恐怖。

走在两门之间时,武士偶然抬头望了一眼应天门楼顶,发现楼顶有一团发青光的东西。

吱!吱!

楼顶传来老鼠叫声,接着是一阵笑声自顶上降落。

武士忍住想叫出声的恐怖,穿过了那段路。

吱!吱!

老鼠的吱吱叫声尾随在武士身后。

武士加快脚步,老鼠叫声也跟着加快速度。

武士终于拔腿飞奔起来。然而,那叫声竟也紧跟在后。

武士不知道自己到底跑过什么地方,回过神时,才发觉自己来到五条崛川附近。

对方大概终于放弃追踪了,身后已听不到老鼠吱吱叫声。

武士安心地正欲跨开脚步,那团发青光的东西竟然又出现在前方。

吱!吱!

耳边再度传来老鼠叫声。

“哇!”武士大叫一声,搭弓射箭,一箭命中那团青光。同一瞬间,青光却消失了,然后是不知河人的哄笑声响彻夜空。

将近清晨,武士才回到家中,结果当场便发高烧,躺在铺在母亲身旁的病榻。

看到儿子的异变,母亲反而振作起精神。起身走动虽还嫌勉强,但这回换成儿子卧病在床,所以听说现在是母亲在照顾儿子。

随从闲聊的内容正是上述这些事。

正如两人所说,最近京城的确发生了不少怪事。

博雅喃喃自语:“回去后,到晴明家一趟吧……”

“不行,不行……”声音来自一旁。

转头一看,原来不知自何处出现了极为年迈的老翁,站在吃瓜果的男人面前指手画脚。

“可以吗?可以吗?可以分个瓜果给我吗?”

那老翁穿着非常古旧的麻布单衣,腰上束着带子,脚履平底木屐,左手柱着拐杖。白发蓬乱如杂草,衣服前襟大大敞开,右手拿着一把破烂扇子,正往衣内搧风。

“不行呀,这个不能给你。”一名役夫边吃瓜果边回应。

“天这么热,口好渴啊,拜托你们分一个瓜果给我吧?”

“这瓜果不是我们的。我们是想分一个给你,但这是某位大人命我们送到京城的东西,不能分给任何人。”

“可是,你们现在不也擅自在吃瓜果吗?”

“这算是我们的酬劳,瓜果主人当然也懂得这道理。”役夫不理老翁。

大和国盛产瓜果,每逢旺季,这条大道上,便有许多运送瓜果到京城的役夫熙来攘往。

“是吗?既然如此,那给我瓜子也好,可以吗?”

老翁指着役夫脚下。原来役夫脚下有无数吐出的瓜子。

“瓜子的话当然可以,全部拿去吧……”

“不,一粒就可以了。”

老翁弯下腰,自地面拾起一粒瓜子。

走了几步,老翁停下来,用拐杖在地面挖洞。

博雅好奇地继续观望,只见老翁将瓜子扔进拐杖挖出的小洞中,再盖上刚刚挖出的泥土,填平小洞。

老翁转身向博雅问道:“对不起,能不能分给我一些水?”

博雅举起自己脚下的竹筒,递给老翁。

“太不好意思了。”

老翁将扇子收进怀中,欣喜地低声道谢,再自博雅手中接来竹筒的水,滴于填平的泥土上。

这时,博雅的随从及役夫都受老翁的动作吸引,兴致勃勃地望着老翁的手,欲知他到底打算做什么。

老翁将竹筒还给博雅。

“接下来……”老翁浮出笑容,闭上双眼,口中喃喃念起咒语。

念毕后,睁开眼睛,再取出扇子,再埋有瓜子的泥土上搧起来。

“若有生命,出来吧;若有心灵,成长吧……”老翁说道。

结果——

“看啊,泥土动了!”

众目睽睽之下的泥土表面,似乎动了一动。

“看啊,出来了。”

老翁语毕,泥土中果然伸出绿油油的瓜子嫩芽。

正当众人“啊”地叫了一声时,老翁继续说:

“看啊,成长了,成长了……”

嫩芽迅速成长,在地面上伸展绿茎,叶片也逐渐茂盛。

“看啊,继续长,继续长。瞧啊,开始结果了。”

眨眼间,茎上已长出小小果实,而且逐渐膨胀。

“再长大一点,长甜一点……”

如老翁所说,瓜果益发膨胀,终于长成熟透的果实,开始散发甘甜芳香。

“可以吃了。”

老翁摘下一个瓜果,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你们不吃吗?要吃多少都行喔。”

博雅的随从听老翁这么一说,纷纷伸手摘下瓜果,吃起来。

“这是水的回礼,您不吃吗?”老翁向博雅搭话。

“不,我已经喝了不少水了。”博雅礼貌地回道。

真是瓜果吗?博雅狐疑地望着大啖瓜果的随从与老翁。怎么可能有这种事?他内心其实无法置信。

不可能发生的事,却发生了。这应该是幻术吧?

就如晴明时常施展的幻术一般,大家吃的其实是纸或其它东西制成的瓜果吧?

然而,随从却个个嘴边沾满瓜果甜汁,狼吞虎咽地大嚼。怎么看都不像是幻术的力量。

“怎样?你们要不要吃?”老翁又劝邀围在一旁看热闹的人与来往行人一起来吃,不一忽儿,瓜果便吃光了。

然而——役夫之一突然大声叫嚷:“坏了!马背上的瓜果都没了!”

博雅循声音望去,发现本来驮在马背龙内的瓜果,果然全部消失了。

“喂!那老头子不见了!”另一名役夫大叫。

包括博雅在内,在场的人都睁大眼搜寻老翁,只是,老翁已不见踪影。

牛车在阳光下前进。

博雅的腰部感受到车轮辗地前进的声音,脑子里却在思考方才发生的事。

真是奇妙的老翁。那一定是某种幻术。回去后,马上到晴明家告诉他这件事……博雅暗忖。

这时,牛车停下来了。

“怎么回事?”博雅朝车外问道。

“方才那位瓜果老翁说,想与博雅大人说一件事……”耳边传来随从的声音。

掀开垂帘一看,那老翁果然笑眯眯地立在眼前。右手扶着拐杖,左手则捧着一个瓜果。

“您是源博雅大人吗?”老翁问。

“是。”博雅不自禁点头。

“您今晚打算到安倍晴明宅邸去吧?”老翁又问。

为什么老翁知道这事?

刚刚自己的确在牛车内想到这事,但那也只是在内心盘算而已。难道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自言自语出来,给老翁听到了?老翁不等博雅回话,接着说:

“如果去了,麻烦您转告晴明,说崛川老爷今晚会去见他。”

“今晚?”

“我会带两个竹筒牢笼去,拜托他关照一下。”

“牢笼?”

“您这样讲,他就知道。”

博雅完全听不懂老翁说的意思。

“这是给晴明的见面礼。”老翁语毕,将手中的瓜果抛给博雅。

博雅双手接住瓜果。瓜果相当重,沉甸甸的。那种感触和重量决非幻术形成的。

博雅注视着手中的瓜果,抬起脸时,老翁已不知去向。只见干燥地面上,闪烁着白晃晃的七月阳光。

“总之,晴明啊,事情大致就是这样……”博雅说道。

这是位于土御门小路的安倍晴明宅邸。

庭院的草木经历了梅雨期的雨水滋润,茂密繁盛。乍看之下,这庭院似乎完全无人整修。

屋檐旁有一株橘树。

彼处松树上缠绕着紫藤;这一带则以桂花树为中心,不但有开蓝色小花的鸭跖草,还有开花前的败浆草,东一丛、西一丛,群集在一起。

黑暗夜色中,野生花草放出发酵般的味道于夜气中。夜晚,白天的热气缓和下来后,这些花草益发浓郁得令人喘不过气。

博雅和晴明相对坐在面对庭院的走廊。

两人之间搁着盆子,盆上有博雅在三轮买回来的酒瓶,还有两只盛满酒的酒杯。盆子旁边,则是那奇妙老翁于白天给博雅的瓜果。

走廊上另搁着烛盘,盘上点着一只烛火。

夏虫受到火焰吸引,飞舞在亮光旁。烛盘附近有几只文风不动、停驻在走廊上的蛾。

“呼……”

晴明伸出白皙细长手指,举起酒杯,捧到嘴边,轻声呼出一口气。接着又宛如欲吸进刚吹在满溢酒杯上的风,将酒含在口中。

安倍晴明——是位阴阳师。

“晴明啊,你说到底怎么样啊?你认识那老翁吗?”博雅问。

“他自称是崛川老爷吧?”晴明低道,将酒杯放回盘子。

“认识吗?”

“认识……”

“那老人是谁?”

“博雅,别催嘛。我得先回忆起种种往事,无法马上整理出来。”

“这样啊。”博雅伸手举起自己的酒杯,捧到嘴边。

“那老人……”晴明问博雅,“他施展了殖瓜术吧?”

“殖瓜术”

“就是种下瓜子,让瓜果生长的法术。”

“原来那法术有名字呀?”

“那是大唐道士惯用的法术。”

“不过,那法术真的太精彩了。”博雅说。

“呵呵。”晴明那泛红的嘴唇微微笑了一下。

“笑什么?晴明,难道你也会那法术?”

“说会,倒是会。”

“真的?怎么做?”博雅的表情充满强烈好奇,定睛望着晴明。

晴明苦笑着站起,走到院子前,拆下一小段从院子伸长到廊下的柑桔树枝,再回到原位。

“你想让这树枝长出橘子?”

“不是。”晴明坐下来,左右摇头,将树枝递到博雅眼前。“你看。”

“看树枝?”

“看叶子上。”

“叶子上?”

博雅仔细一瞧,果然发现叶子上有拇指粗细的青虫,正啃着柑桔叶。

“这青虫怎么了?”

“等一下会结茧成蛹。”

“蛹?”

“看吧,快要吐丝了。”

不知何时,青虫已爬到叶子下的树枝,吐出丝来,谨慎地将自己的躯体缠上树枝,文风不动。

“随即会成蛹。”

不一忽儿,青虫便慢慢变化,最后成为蛹。

“等一下颜色也会变。”

晴明还未说毕,青虫已开始退色,逐渐变成褐色的蛹。

“看,背部会裂开。”

晴明刚说完,蛹的背部便发出细微声响,裂开了,从裂缝里露出黑色的东西。那东西缓缓抬头。

“接下来会成为蝴蝶。”

头先穳出裂缝,再穳出尾部,然后伸出扭曲折合的翅膀。

蝴蝶倒悬在空壳下。翅膀的皱纹拉直了,展开一对花瓣般娇嫩、水灵灵的黑色大翅膀。

“要飞了。”

晴明说毕,只见蝴蝶抖了一下身子,翅膀颤了一下,便轻飘飘的飞到半空。

现在是夜晚,黑色凤蝶却在半空飞舞,在屋檐下玩了一会儿,最后飞往黑夜。

博雅失神地张着口,凝视着蝴蝶消失的夜空。回神后,转头兴奋的向晴明说:

“太厉害了!晴明,你真是太厉害了!”

“这样你还满意吧?”

“晴明啊,我刚刚看到的,到底是梦还是现实?”

“是梦,也是现实。”

“你怎么做的?”

“就是你看到的那样。我所做的,你不是全部看到、也听到了吗?”

晴明愉快地逗着博雅,举起酒杯送到口中。

博雅激动地问晴明:“就算看到了,不懂的事还是不懂呀。”

“因为不懂,才会感动嘛。”

“与其受感动,我比较想知道你到底怎么做的?”

“那些事,都是在你内心发生的啦。”

“内心?”

“嗯。”

“你是说,实际上什么都没发生?”

“博雅,不管我怎么说明,决定某件事到底有没有发生的关键,其实都在于你的内心。”

“唔,嗯。”

“既然你内心觉得发生了,那不就行了?”

“不行。”

“不行吗?”

“不行……”博雅又说,“喔,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那一定是你做的。”

“我?”

“对,实际上,青虫并未变成蝴蝶飞走,可是你却让我这样想。”

“呵呵。”晴明只是笑着。

“反正,你一定下了什么咒吧。”

“嗯。”

“重点是,我遇见的那位老翁……”

“嗯。”

“那位老翁说过,今晚会来这里。”

“今晚吗?那大概是说,明天早上之前会来吧。既然如此,离早上还有时间,应该没问题。”

“什么没问题?晴明啊,那位老翁要来做什么?难道他打算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大概没问题。今晚就出门的话,应该还来得及。”

“来得及?来得及什么?”

“那位老翁说要带竹筒牢笼去吧?来得及装进去。”

“等一下,晴明,你到底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

“别急,途中我再慢慢说给你听。”

“说什么?”

“有关那老翁的来龙去脉呀。”

“那老翁又什么来龙去脉?”

“很多啦,一言难尽。我本来就有些在意最近京城发生的怪异骚动,刚好有某方面的人拜托我出面解决。”

“哦?”

“怪异骚动的原因,我大致也猜到了,不过,听了崛川老翁的口信,才确定是如此。博雅,你要去吗?”晴明说。

“去哪里?”

“五条崛川。”

“崛川?”

“崛川有三善清行大人的旧宅邸,现在还在那儿。”

“旧宅邸又怎么了?”

“你没听说那旧宅邸将要拆掉吗?”

“你是说,崛川旁那幢鬼屋?”

“嗯。”

“这我就知道了。那鬼屋落到皇上手中,皇上好想打算让一位贵族千金迁入。”

“那千金的父亲过世了,所以,前些日子开始,皇上就忙着抄写经文。为了博得女人的芳心,那男人还真勤快。”

“那男人?晴明,你指的不是皇上吧?”

“正是他呀。”

“喂,晴明,我以前也说过了,你最好别在他人面前说皇上是[那男人]!”

晴明仿佛没听到博雅这句话,舒展了一下身上的白色狩衣,站了起来。

“走吧,博雅。”

“去五条崛川。”

“没错。”

“太突然了……”

“不去吗?”

“去,去!”博雅也站了起来。

“走。”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那宅邸原本就是妖物的居所。”晴明在牛车内说明。

牛车内,博雅与晴明相对而坐。

拉曳牛车的是一头黑牛,黑牛其实不希奇,希奇的是没人在黑牛前面带路,黑牛还能分毫不差地往目的地前进,绝对不会走错路。

不过,这种程度的怪事,博雅早已见怪不怪。

当时身为宰相的三善清行,于延喜十年(公元九一O年)买下那幢宅邸。

博雅听晴明如此说,回道:“那不是我们出生之前的是吗?”说毕,又加了一句:“晴明,我没说错吧?你那时也还没出生吧?”

呵呵……

晴明只是向博雅笑着,不肯定也不否定,接着说:

“总之,那栋宅邸在当时便已经很陈旧了……”

庭院有看似栖息着神灵的高大老松,还有枫树、樱树及常绿树,景石上覆着一层厚实青苔。

宅邸本身也旧得猜不出其建筑年代。纸门更是破破烂烂,某些地板甚至还凹陷了。只是,宅邸内毫不吝啬的使用大量良木,作为骨架的柱子与横梁,粗得就算让成人双手环抱,都还绰绰有余。留下这些骨架,再整修一下内部,便足以让人居住。

美中不足的是,会出现妖物。

每逢有人买下宅邸,最后都会遭妖物威胁而不得不再度出售,因此,也无法得知最初的屋主到底是谁。

“结果,清行大人买了那栋宅邸。”晴明说。

“妖物呢?”

“当然出现了。虽然出现了,但清行大人非常沉着,竟然单独将妖物赶出去了。”

“怎么赶的?”

“他向妖物讲道理,说:[妖物啊,你们不是正当屋主,却据守在这里,这是错误的,奉劝你们及时出去吧]。”

“结果呢?妖物出去了?”

“乖乖出去了。”

于是,清行便一直住在那宅邸。他过世后,由儿子净藏大德接收宅邸。

这故事也记载于《今昔物语》中。

儿子大德也过世了,现任屋主是清行的孙子。然而,那孙子并没住进宅邸,长久以来一直弃置不顾。

“皇上从清行孙子手中买了那块土地。”晴明说,“没想到买了以后,迄今悄然无声的妖物竟再度骚动起来。不仅如此,最近惊动京城的怪事,大多与那宅邸有关。”

“那名用箭射了发光物体、发高烧卧病在床的武士,也跟宅邸有关?”

“嗯。”

“难道说,那个独自在院子草丛中哭泣的五岁孩子,也是……”

“正是那宅邸的院子。”

“唔……”

“据说,宅邸内还有众多怪异现象,所以皇上才派人来叫我想办法。就是昨天你出门护送经文的时候。”

“那,跟崛川老爷有什么关系?”

“问题就是在这儿……”晴明还未说完,牛车停下了。“抱歉,博雅,等一下在说明,好像已抵达五条崛川了。”

五条崛川——那宅邸正位于五条大路与崛川小路交叉的十字路口角落。

穿过苍郁荒废的庭院,晴明和博雅步入宅邸。

晴明似乎对屋内很熟悉,在满是灰尘的宅邸内径自前行。

清名手上拿着卷起的滚边草席,博雅则举着燃烧的火把。

如果没有博雅手中的火把,宅邸内便暗的伸手不见五指。

不久,两人来到看似寝殿的地方。那是地板房间,有六根柱子。晴明在其中一根柱子下铺了草席,两人坐在其上。火把的火则移到带来的烛盘上,搁在地板。

一切安顿好后,晴明从怀中取出小酒瓶、两只杯子,搁在地板上。

“你连这个也带来了?”博雅说。

“要继续讲刚刚的话题嘛。没这个,怕博雅会寂寞。”

“晴明,别把责任赖在我身上。”

“怎么,你不喝?”

“我没说不喝呀。”

“那,来吧!”晴明把酒瓶递到博雅眼前。

“唔,嗯。”博牙迟疑地举起酒杯。

“喝吧。”

“喝吧。”

两人悠闲地在烛光下开始喝酒。

一杯复一杯,喝完两杯,再喝第三杯……

夜,愈来愈深。然后——

“嗯?”

博雅竖起耳朵。仿佛听到某种声音。

是人声?有人在打斗。不,不是有人在打斗。是一群人在对抗。

好似战场上的声音。

“杀呀!”

“冲呀!”

“砍呀!”

刀锋相交的声音、盔甲碰触的声音。

“你看,他们来喽。”晴明开心地一口饮尽杯中酒,瞄了一眼黑漆漆的角落。

博雅顺着晴明的视线望过去,发现黑暗中陆陆续续出现一群高约一尺、全副披挂的武士,开始互相砍杀。

“看招!”

刀光一闪,对手的头颅落到地板,血花四溅。

然而,落在地板的头颅依然大喊“杀呀!”、“砍呀!”:失去头颅的身躯,手中仍然握着长刀,于砍下自己头颅的敌方交锋。

不久,众人停止厮杀,团团围住晴明与博雅。

“咦?”

“噫!”

“这儿有人。”

“有人那。”

“的确有人。”

“怎么对付他们?”

“怎么对付?”

“砍下他们的头颅吧。”

“割断他们的喉咙吧。”

无论是有头颅或失去头颅的武士,皆刀光剑影地逼近。

“晴明!”博雅握住腰上的刀柄,支起单膝,正想站起身。

“别急,博雅。”

晴明从怀中取出纸片,继而取出一把小刀,开始剪裁纸片。

“做什么?”

“他在做什么?”

众武士发出诧异声时,晴明对裁成狗形的纸片吹了一口气。纸片落到地板,同时化为一只狗,向武士狂吠起来。

“哇!”

“是狗!”

“狗啊!”

武士受到狗的追赶,七零八落的消失于黑暗中。

四周再度恢复静寂。

晴明拾起回到膝前的狗时,那狗已变回纸片。

“又来了。”

晴明还未语毕,耳边已传来木头碾轧的咯吱声。

两人对面的墙上,有扇储藏室的门。那门咯吱发响,敞开三尺,从中出现一位身穿赤褐色外衣的女子,跪坐着膝行出来。长发垂肩,在灯火映照中,美丽得犹如仙女。

一股芬芳得难以形容的麝香味传过来。

女子用扇子遮住鼻子以下的脸,只能看到她的眼睛,但那眼神妖艳得令人心猿意马。一双凤眼不时向晴明与博雅送来秋波,逐渐膝行过来。

晴明愉快地望着那女子。

待女子已相当靠近时,问她:“你也要喝吗?”

接着,抓起空酒瓶的瓶头,随手抛向女子。

女子不自禁松开手中的扇子,双手接过飞来的酒瓶。

扇子落在地板,现出本来隐藏在扇后、女子眼睛以下的五官。

“唔!”博雅叫出声。

原来女子的鼻子像狗一样又大又尖,往前突出,口中也露出獠牙。

女子张开大口,想咬住晴明。

晴明及时将剪裁成狗形的纸片放在右手掌,递到女子眼前。纸片在手掌上化为一只狗,向女子狂吠。

“哎呀!”

女子尖叫,随即四肢趴地,隐遁回原来的储藏室内。

“出来吧!再不出来,这回要让真正的狗去咬喽。”晴明朝恢复寂静的黑暗呼唤。

不一忽儿,两只手掌大小的小狐狸,从黑暗中战战兢兢走出。

“晴明,这是什么?”

“是管。”

“管?”

“管狐啦。”

所谓管狐,是具有妖力的小狐狸,为修道者或方士所操纵。由于能收在竹筒中随身携带,是以名曰管狐。不但能依附在人身上使人患病,偶尔也会致人于死。

“晴明,抱歉,叨扰你喽……”随着声音响起,那位瓜果老翁在黑暗中出现。

身上随意披着麻布单衣,腰上只绑着一条腰带,下垂的双手各拿着一个竹筒。

“你们根本不是这位大人的对手。快,想平安回家,就快回到竹筒中吧!”

老翁边说边将竹筒对着那两只管狐。管狐跳到老翁脚踝,往上奔到膝盖,再顺着手腕,消失在竹筒中。

“晴明呀,多亏你帮忙,才能这么快解决。要是我来,这两只小东西会立刻逃之夭夭,很难应付。”老翁将竹筒收进怀中,坐在晴明与博雅面前。

“大师,久违了。”

“上次见面时,你在贺茂忠行身边吧?”

“是。”

“二十年不见。”

“您托博雅带来的口信中提到竹筒,所以我才猜测对手大概是两只管狐。多亏您的指示,这回进行得很顺利。”

“喂,晴明,这位是……”博雅在一旁问。

“是以前住在这儿的大师。”晴明回道。

“很久很久以前,我合这两只管擅自住进这儿。每逢有人想来住,为了省去麻烦,都叫这两只管赶走来人。有一天,三善清行大人来了,无论怎么威胁,他都不走,反而谆谆教诲了我一顿。说实在的,那位大人很了不起。”老翁缅怀往事地说。

“这位是业师贺茂忠行大师的友人——丹虫方士大师。迄今为止,我曾拜见过大师几次……”晴明向博雅说明,“自这宅邸迁出后,大师便一直住在大和国。”

晴明转头面对老翁——丹虫——问:

“话说回来,为什么管狐会……”

“事情是这样的……这两只小家伙,在药师寺听到博雅大人随从的闲聊,说这栋宅邸将要拆掉。于是便附在博雅大人的牛车上,一路跟到京城,住进这栋往昔住过的宅邸,恶习复犯,做起坏事。我也是从博雅大人随从的聊天中,才得知我的管在京城捣乱。于是,我也附在博雅大人的牛车上,一路跟来京城……”

“原来如此……”晴明点点头,“那么,我们就在这将要拆掉、令人怀念的宅邸内喝个通宵吧。”

语毕,晴明从怀中又取出另一瓶酒。

“喔!好主意!”丹虫喜眉眼笑地低道。

晴明举起双手,砰、砰地拍了两下。

“是——”

应声而出的,是身穿十二单衣、不知自何处冒出来的年轻女子。

“让蜜虫为大师斟酒吧。”

晴明说毕,名为蜜虫的女子便跪坐在三人一旁,举起酒瓶,向丹虫劝酒。

“请。”

“唔。”

丹虫点头,接受斟酒,酒宴便如此开席了。

“来吧!出来,出来……”

丹虫拍掌,唤出那些身穿盔甲的武士。武士都手舞足蹈地跳起舞来。

三人喝到将近清晨。东方开始发白时,丹虫站起身告辞。

“我该回去了。”

这时,室内已逐渐充满拂晓阳光,蜜虫与全副披挂的武士也不见了。

“改日再见。”晴明说。

“好,改日有缘再来喝一杯吧。”

丹虫背过身,跨出脚步。途中回头说:“我已经给你谢礼喽。”

“是那瓜果吧?”

“唔。”

丹虫再度背过身,抬起手挥了挥,消失在宅邸外。

晴明与博雅回到晴明宅邸后,刮开瓜果,里头出现两只精美的玉制酒杯。

[录入]付丧神卷--三角铁环

日复一日病相思

日复一日病相思

女人一步步走着。身着白衣。形单影只。

形单影只、身着白衣的女人,一步步走着。

打着赤脚。

走在半夜三更的森林中。

森林中,有树枝攀缠在一起的莲香树、七叶树、杉、桧等古木。古木下是苍郁杂草,岩上则被覆着羊齿与青苔。

女人柔软白皙的脚板,踩在青苔、杂草、岩石、树根、泥土上,往前走着。女人的脚板、纤细手腕、颈子与脸,比身上装束还要白皙,悬浮在黑暗中。

自上头茂密枝叶间洒落的月光,有如青色鬼火,在女人的长发、肩膀与背部摇曳。

若说蜘蛛之细丝真能够系住悍驹蜘蛛亦洁身自爱不委身二心之男果然人心隔肚皮

一失足成千古恨只恨自己瞎了眼有苦难言无处诉八千里路贵船宫但求在有生之年

诛负心人食后果快呀快呀快走呀心如贵船川流水

女人披头散发,蓬乱头发垂挂在脸颊、鼻子及头颈。

她看似为了某事而冥思苦想,双眼凝视着远方。

赤裸脚板的指甲已裂开,渗出点点鲜血。

女人似乎不怕走夜路,也不觉得脚板痛楚。

更大的不安,让女人不怕走夜路;更大的痛苦,让女人不觉得脚板的痛楚。

每夜走熟了的路每夜走熟了的路纠河原御菩萨池轻车熟路鞍马道

女人的目的地是贵船神社

贵船神社年代古老,位于京城北方的鞍马山西方。主要祭祀高神、音神。二者皆为水神。据说向二位水神祈雨,上天就会下雨;也可以祈求让上天止雨。

又据说伊奘诺尊以十拳剑斩下迦具土神的头颅时,自剑首滴下的鲜血从指间漏出,诞生了二神。

根据社传记载,祭祀主神除了此二神外,还有罔象女神、国常立神、玉依姬,或天神七代地神五代、地主神等等。

高神、音神的[神]正是龙神。

而高神的[高],是山峰;音神的[音],则是山谷。该神社的社记上叙述:

[为保国家安定,守护万民,太古【丑年丑月丑日丑时】,二神下凡至贵船山半山腰镜岩。]

女人走在昏暗的山谷小径。再过不久,便是丑时。

飘零身世心已死风烛草露若吾身市原野地草丛深鞍马川月黑风高

穿越桥面是彼岸终于抵达贵船宫终于抵达贵船宫

女人红唇上含着一根铁钉。左手握着木偶,木偶上以墨汁写着某人的名字;右手则握着铁锤。

来到神社入口,女人停下来。

入口站着个男人,从男人的装束来看,似乎是贵船宫的神官。

[对不起……]男人对女人说。

女人将含在嘴里的铁钉,吐到握着木偶的手中。

[什么事……]女人细声回问,并将握着木偶与铁锤的双手藏进袖中。

[我今晚梦到很奇妙的梦。]

[梦?]

[梦中出现两条大龙神。龙神说,今晚丑时将近时,会有个白衣女子上山来,要我转告女子说……]

[说什么?]

[说【以今晚为限,神将应允汝的愿望】。]

[唷……]女人微微扬起嘴角。

[身穿红衣,脸涂丹粉,发带铁环,三脚点火,怒气攻心,如此,即能成为鬼神。]男人还未语毕,女人的嘴角便逐渐扬高,露出白齿,满足地笑出:

[太高兴了!]

语声未毕容先变语声未毕容先变本是有女颜如玉摇身一变夜叉妇绿发倒竖半空中

天上涌现黑云来暴风疾雨雷声响鸳侣竟破镜分钗新仇旧恨化厉鬼让他知晓离恨天

让他知晓离恨天

女人双眸闪闪发光,蓬松黑发倒竖而立,看似已化为女鬼。

[事情就是这样,晴明。]源博雅向安倍晴明说。

两人正坐在土御门小路的晴明宅邸窄廊。

博雅盘坐在窄廊地板,晴明则竖起单膝,背倚柱子,与博雅相对而坐。

两人之间有一酒瓶,另有两只玉杯。

午后——

离傍晚还有一段时间。

庭院中,阳光斜照在繁茂丛生的一片夏草上。粉花绣线菊的红色小花衣在风中摇曳,一旁的败浆草已迫不及待地即将开出黄花。

无数小羽虫与虻,在夏草上的阳光中飞舞。

那光景仿佛是从深山原封不动搬一块原野过来,搁在庭院中似的。看似完全未经过人工修整,但东一丛,西一丛茂密繁盛的野草,又像是经过晴明精心设计。

[你是说,这是昨晚发生的事?]晴明伸出左手拿起窄廊上的酒杯。

[唔。]博雅点头,欲言又止地望着晴明。

[结果,发生了什么令你伤脑筋的事吗?]

[正是呀,晴明]

[说说看吧。]

[那位在贵船宫工作的神官叫清介。他向女人说完那些话后,心中有点发毛,回去后马上钻入被窝。]

可是,他越想入睡,双眼反倒越神采奕奕,根本睡不着。内心老是挂念着那女人。

那女人到底是什么来路?那之后她又会如何?说起来,那女人究竟为了什么,而于三更半夜来到这种地方呢?

丑时——换算成现代时间,是凌晨两点。

想到女人每晚都于这种时间自京城来访的执着,清介就感觉有如背上泼了一桶冷水。

[我懂了……]晴明唇上浮现出感兴趣的微笑,[那个叫清介的男人,他说谎了吧。]

[晴明,你怎么知道?正是如此呀。]

[然后呢?]

[总之,清介早就知道那女人每晚于丑时到来的事。因为女人太执拗,清介便于同事商量,捏造二神出现在梦中的谎言。]那女人对某人恨之入骨,想诅咒对方死去。为此,她才每晚到贵船神社,祈求让她化为鬼神。

清介明白她的目的。

然而,女人每晚都来,不但令人心里发毛,而且万一她真的化为鬼神,贵船神让她如愿的风声一传开来,致使夜夜丑时来参拜神社的人大增,那么,贵船神社很可能以具邪力的神社而闻名。

贵船神社不希望事态演变至此。

[所以叫她戴铁环?]

[没错。]

铁环是一种铁制的底座,戴在头上,让支柱朝上,那么三根支柱便可视为三支角。

在支柱上点上火烛,把脸涂红,再穿上红衣,的确很接近女鬼形象,但那也仅限于当事者真正化为女鬼时。有血有肉的活人若如此打扮,只显得滑稽可笑而已。

[结果,大家才想出让那女人闹笑话的主意?]

[正是呀,晴明。]

[可是,告诉女人后,大家反而感到益发恐怖……]

[你说得没错。]博雅点点头。

清介钻入被窝后,脑里一直浮现那女人欢天喜地的笑容。

真是骇人又可怕的笑容呀。

说不定那女人真的会化为鬼神。

再仔细想想,又觉得事情有点奇妙。

为什么自己为了撒那个谎,在三更半夜刻意等那女人来?或许,大家自以为是一起想出来的铁环妙计,其实是贵船祭祀主神高神与音神二神,暗中显灵指引大家那样做的。

要不然,为什么会想到[在头上戴三脚铁环]这种主意呢?

一旦记挂起来,清介再也睡不着觉了。

等天边开始发白,清介便来到神社后面的杉树林里。

树林深处有棵老杉树,大约在胸部高的树干上,有一根五寸长的铁钉,钉着昨晚那女人手中所握的木偶。铁钉贯穿木偶头部,深深钉入古杉树干内。

木偶胸部附近,用墨汁写上了人名。

藤原为良

清介知道这名字。应该是住在二条大路以东、神泉苑附近的一位公爵。

万一,那女人真的化为女鬼……

也许真会发生这种事。不,那样的女人就算真的化为女鬼,大概也不足为奇。

虽不知道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但若是那女人私自怨恨藤原为良,又擅自诅咒对方,让对方真的死了,那么,神社这方面毫无责任。可是,若因自己所言而导致女人成为女鬼……不,即使没成为真正的女鬼,但那女人若自认已成为女鬼,而去杀害对方的话……

[所以啊,晴明,清介便亲自拜访二条大路的藤原为良宅邸了。去了之后,大吃一惊。原来藤原为良昨夜就开始头痛,卧病不起。]清介想起五寸铁钉深深钉下的地方,正是木偶头部,更加恐惧万分。

[这位名为藤原为良的公卿,听了清介的叙述,也吓得心寒胆碎。]原来藤原为良知道那女人是谁。

藤原为良过去有个女人。那女人名为德子,藤原曾与她幽会了三年,一年前,因为另结新欢,便不再去那女人那儿了。

为良暗忖,大概是德子在诅咒自己。他也尝试寻找德子的行踪,却不知她目前住在何处。

[结果,藤原为良就来找我帮忙了。]博雅说。

[不是找博雅,是找我吧?]晴明回应。

[正是如此。他问我:【能不能仰赖晴明大人的力量,帮我解决这个问题?】]

[我不大想插手。]

[为什么?]

[因为这是男女之间的问题。他要移情别恋,或遭女人杀死,第三者都没有理由介入这种事吧?]

[忘了是何时,我曾向为良大人借过一支自大唐传来的笛子,也实际吹过……]

[是吗?]

[那时,我在为良大人宅邸吹过那支笛子后,由于笛声太优美,便向他借了七天七夜,每天晚上,单独一人跑到崛川附近,悠闲地边散步边吹笛子。]

[唔。]

[某人夜晚,我遇见一位偷偷来听笛声的美貌夫人。]

[妇人?]

[嗯。那晚,崛川旁停着一辆女用牛车。等我吹完笛子,牛车随从便请我过去。]

博雅过去后,牛车内响起夫人声音。

……因受夜夜传来的笛声吸引,便来到此地,想看看是哪位大人吹的。

我无法告知自己小名,也不会询问您的大名。只想告诉您,我永远不会忘却今晚的笛声……

说完上述的话,女用牛车便驶远了。

[你没看到对方的脸?]

[没有,对方在牛车内,我们是隔着垂帘对话。]

[真的没看到?]

[嗯。]

[博雅,你刚刚不是说对方是美貌的妇人?]

[哦,那是……我私自认为一定是美貌妇人。]

[不早讲。]

[总之,承蒙为良大人的笛子,我才会有这种经验。]

[可是……]

[以前,皇上不也是陷入类似的苦境吗?那时,你也帮皇上解围了。]

[那男人是特例。万一他死了,一些繁文缛节会忙死我的。]

[喂,晴明!我以前就说过了,不能称呼皇上为【那男人】。]

[别气,博雅,再说,那时皇上的对手,是已经过世的女人呀。]

[你是说,这回不是死人……]

[没错。而且这回若要保全为良大人的性命,女方的性命很可能不保。]

[为什么?]

[因为女方想成为女鬼。她大概认为,既然现世无法达成心愿,不如死后在阴间成就愿望。如此一来,事情会变得很棘手。对我来说,为良大人的性命与德子小姐的性命,都一样是性命。]

[一旦移情别恋,人心便很难回头。虽然悲哀,但能否让德子小姐理解这道理……]

[大概不行吧……]

[不行吗?]

[当事者应该也深知这道理吧。数天、数十天、数月,每天每夜,她一定都想尽办法说服自己。可是,还是无法心服,才想成为女鬼。]

[唔。]

[而且呀,博雅,如果这只是当事者之间的误会,只要消除误会就可以解决问题。可是,事实不然。]

[结果会怎样?]

[救不了。因为鬼已栖宿在当事者的内心了。就算驱除了鬼,最后恐怕还必须驱除当事者本身,才能解决问题。所以,我办不到。]

[办不到吗?]

[如果这是得失问题,我们可以向她说明利害关系。若执迷不悟,也可以让她了却心愿,可是,她的心愿是为良大人的死……]

[原来如此……]

[你不要一副悲哀的表情好不好?]

[嗯。]

[总之,走吧。最起码,今晚可以抵挡一下。]

[你愿意去?]

[嗯。]

[不过,今晚……]

[先派人到为良大人的宅邸,请他们准备大量茅草。]

[茅草?]茅草,也就是稻草。

[对付木偶就要用偶人。用稻草做个为良大人的偶人,再让德子小姐以为稻草人是真人。不过,要是这样便能解决一切就好了……]

[唔,嗯。]

[走吧。]

[嗯。]

[走。]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博雅屏气敛息地躲在黑暗中。

徐徐将黑暗吸进肺内,再徐徐吐出。

重复着同样动作似乎会导致呼吸困难,因而,偶尔会深深吸进一大口气。

这是藤原为良宅邸内,为良的房间。

房间里边的墙上,倚坐着一具与人等身大的稻草人。稻草人腹部贴着白纸,纸上用墨汁写着【藤原为良】。

而为良本人则在稻草人的另一边--也就是为良偶人倚着的墙的另一侧、隔壁房间里。

[谨上再拜开天关地之神,伊奘诺伊奘冉之尊,于天上磐石,男女二神交合,结为夫妇,传示夫妇之道于世。为何不阻忧魍魉鬼神,非让予死于非命?奉请大小神袛,诸佛菩萨,明王部天部,九曜七星,二十八宿……]

声音低沉且细微,从隔壁房间传过来。

稻草人前有三层高架子,上面竖立着染成青、黄、红、白、黑五种颜色的驱邪幡。

房内烛盘上只点着一支蜡烛,搁在地板。角落竖立着围屏,博雅与晴明躲在围屏后静待。

[晴明,她真的会来吗?]博雅低声问。

[到了丑时,便知道来不来。]

[还有多久?]

[不到半个时辰吧。]

[可是,那个稻草人真的能骗过那女人吗?]

[稻草人里头有为良大人的头发、指甲,还有沾了为良大人鲜血的布。]

[这样就没问题了?]

[为良大人在隔壁房间,而且,宅邸内的仆役都回避了。德子小姐应该不会迷路,而会直接到这儿吧。]

[我们会怎么样呢?]

[德子小姐看不到我们。我在围屏四周设了结界。]

[原来如此。]

[不过,德子小姐来了后,在我示意之前,你绝对不能出声。]

[明白了。]博雅点头,再度呼吸起黑暗。

不久,约半个时辰过后,声音响起。

咯吱。

那是有某物走在走廊,使地板下沉、木板相互接触时所发出的咯吱声。

应该不是猫。也不是狗或者老鼠。除非是人的体重,否则木板不会发出那种声响。

咯吱。

咯吱。

声音逐渐挨近。

走廊出现摇晃的灯影。人影缓缓步入房间。

是女人。

那女人的黑发倒竖在头上,面涂丹粉,身着红衣。头戴三脚铁环,铁环支柱朝上,各绑着燃烧的蜡烛。

烛光映照出女人的五官,那是张令人骇然的脸。

步入房间后,女人顿住脚步,嘴角浮出喜悦的笑容。唇间露出白齿。嘴角左右上扬,使得嘴唇表面扑哧、扑哧地裂开,渗出点点鲜血。

[啊呀,太高兴了!原来您在这里!]女人看到稻草人,往前挨近。

博雅吞下一口唾液。

女人左手握着五寸铁钉,右手则拿着铁锤。

[唉,好久没见到您了,实在是既爱又恨呀……]

女人的头发更加高高竖起,有如表达女人内心的激动情怀。竖起的头发碰到绑在铁环上的蜡烛,发出小小青色火焰,缩成一团烧焦了。

房间充满了头发烧焦的味道。

冷不防,女人抱住了稻草人。

[难道您的双唇,不肯再度吸吮我的唇了?]

女人将自己的嘴唇贴到稻草人脸部看似嘴巴之处,用力吸吮后,再用皓齿紧紧咬住稻草人的嘴唇。

女人松开稻草人,掀起裙摆,张开白皙双脚。

[难道您不肯再疼爱我这里了吗?]

她再蹲下来,双手伏地,像狗一搬爬到稻草人面前,用牙齿咬住稻草人两腿之间的稻草。

再度站起身后,女人开始起舞般地扭动身子。

失恋人沉贺茂川蝉蜕为水底青鬼吾似急流中萤火魂消气泄留余烬头戴三脚铁环火

焰焰燃烧赤女鬼轻偎低傍枕边人情郎情郎久违矣

每当女人忿恨地咬牙切齿,她的头发便会左右摆动,继而燃烧起来。

回想同衾共枕时指天誓日不相负八千山茶千岁松海枯石烂情永驻为何喜新亦厌旧

此情此恨何时已

[恋慕您的,正是我呀。没人命令我这样做。就算您移情别恋,我的情爱仍不减当年……]

女人留着泪说。[恨的是,竟不知您有二心,而与您结下姻缘。明知一切都是自己的错……]

君何以始乱终弃君何以始乱终弃

[我还是思念您啊!愈思念愈痛苦,愈思念愈痛苦……]

终日以泪洗面滴滴千仇万恨

[也难怪我积怨如此,成为执迷不悟的女鬼……]

把你的命给我吧

[把你的命给我吧!]

一把抓新欢毛发挥舞长鞭挞续弦浮生若梦亦若幻不用遥遥待来世今生让你尝因果

悔不当初夺人爱夺人所好必自毙

一喊完便像蜘蛛般跳到稻草人身上,将铁钉搁在稻草人额头,右手握着铁锤,用力敲打下去。

[噗]的一声,铁钉深深钉入稻草人额头。

[明白了吧!]

[明白了吧!]

女人边喊边疯狂地再三锤打铁钉。长发摇晃,与铁环上的烛火一接触,便哧、哧地发出青白火光。

[唔,唔。]博雅情不自禁低声叫出来。

女人停下动作,问:[是谁在这儿?]声音失去了凶气,恢复为普通女人的声音。

她环视四周,最后,视线停仃在稻草人身上。

[喔……]女人叫出声,[这不是为良大人,这是稻草人!]语毕,左右微微摇晃着头。

博雅和晴明从围屏后走出来。

[喔,你们是……]女人看了一眼博雅与晴明,再望向三层高架子与五色驱邪幡,[你们是阴阳师?]

[没错。]晴明点头。

[博雅大人!]女人望向晴明身后的博雅,大叫出来。

[您看到了?]接着又问,[您看到了我刚刚的样子?看到我那可耻的样子了……]

女人仿佛如醉方醒,看着自己的打扮:红衣裙摆不整,露出大腿根;面涂丹粉,头戴铁环……

[啊呀,太丢人了,怎么可耻的我……]

女人丢下铁锤,再从头上写下铁环抛出去。铁环发出沉重声音掉落在地板。两支蜡烛熄灭了,剩下一支还在燃烧。

[哦,哦,这真是……这真是……]女人双手掩面,左右甩头。

长发缠在女人脖子上,随即又松开,松开后又缠上。两个类似肉瘤的东西。是角。

鹿角新生时,外面还包裹着一层相当柔软的皮囊。

女人头部正长出两支角。

角穿破头皮,逐渐增大。成长速度非常快,快的好像会发出嘎吱声。头上流出鲜血,从发间流至额头。

[哦,不甘心呀……]女人挪开蒙在脸上的双手。

她的脸--双眼裂开了,裂开的眼角留下鲜血,眼球往前凸出,鼻子塌陷,獠牙穿破嘴唇伸出来,嘴唇裂痕溢出鲜血,流至下巴。

[博雅,是【生成】!]晴明说。

生成--因嫉妒而化成鬼的女人称为般若;在完全化成鬼之前,也就是还未成熟的阶段,便是[生成]。是人,却也不是人;是鬼,却也不是鬼。

女人正化为那种[生成]

[不甘心呀,不甘心呀!]

化为[生成]的女人,哔的转身往外奔跑。

[晴明!]博雅大叫一声,想追赶女人,但女人已死去踪影。

[那女人,知道我的名字……]博雅忽然想方才女人叫唤自己的事。

[喔,难怪我觉得好像听过她的声音。那正是我在崛川旁遇见的女用牛车内的妇人声音呀。愿意德子小姐就是那妇人……]

博雅茫然自失,呆立在原地。然后,以求救的眼光望着晴明说:

[啊,晴明,我做了什么?我要求你做了什么?我竟羞辱了那妇人,令她成为真正的女鬼了……]

牛车有节奏地前进。每当车轮辗在石子上,撞击声便会传进牛车内。

离东方上空发白还有一段时间。

拉曳牛车的是一头大黑牛。黑牛前方的半空,有白色东西翩翩飞舞。像蝴蝶,但说是蝴蝶又有点奇怪--它只有半边翅膀。

那东西左边有两片翅膀,右边却没有翅膀。不知为何,竟然还能在半空中翩翩飞舞。

看似凤蝶,可是,凤蝶会在夜晚飞舞吗?

在夜晚飞舞的应该是蛾,然而,现在飞在黑牛前的,确实应该在阳光下飞舞的凤蝶。

黑牛跟在凤蝶之后前进。

看样子,凤蝶是晴明使唤的式神。

牛车内的博雅一直默默不语。他几乎不开口说话。偶尔,晴明向他搭话,也只是短促回应一声而已。

现在连晴明也不开口了,任凭博雅继续沉默。

[晴明啊,真的变成如你所说的了……]博雅突然开口,语调不胜感叹

[什么事?]

[德子小姐的事呀。原来,若是想守护一方,便必须舍弃另一方。我到现在才痛切理解这个道理。]

博雅的声音无精打采。

[比如说,晴明,这儿有只狐狸,对兔子虎视眈眈……]

[唔。]

[假如有人觉得兔子很可怜,救了兔子,那么,狐狸便会死去猎物而饿死……]

[唔。]晴明只是短促点头回应。

看来,之前他任凭博雅一直沉默,而现在却打算让他说个痛快。

[我现在觉得,或许应该放手不管,不去救那兔子。要是我让别人看到自己那种见不得人的模样……]

[要是你的话,你会怎样?]

[也许会不想活下去,]

[……]

[贵船明神那个启示,或许真的是神明的启示也说不定。]

[也许吧。]

[结果,虽说是【生成】,德子小姐毕竟化为女鬼了。]

[那是她的心愿。]

[不,就算她自愿成为女鬼,但她内心深处真正的愿望,也一定不想成为女鬼的。]

[博雅啊,不只德子小姐,无论任何人,都会有盼望成为恶鬼的时候。无论任何人,内心都栖息着那样的恶鬼]

[我内心也有吗?]

[嗯。]

[你内心也有吗?]

[有。]

听晴明这么一说,博雅沉默下来。不久,开口说:[人,正是悲哀呀。]

又叹了一口气,[不过,晴明,为什么贵船的神明会行使邪恶力量,让人成为恶鬼呢?]

[不,博雅,不是这样。是人自愿化为恶鬼的。盼望化为恶鬼的,是人。高巃神与音巃神只是帮那人出了一点力而已。]

[可是……]

[你听好,博雅,何谓神明?]

[神明?]

[所谓神明,归根究底,就是力量。]

[力量?]

[人们将那力量取名为高巃神、音巃神,换句话说,施予这两个名称的咒,那力量就是神明了。]

[……]

[贵船神社是水神吧?]

[嗯。]

[那,水是善,或是恶?]

[唔……]

[给稻田带来雨水时,水是善。]

[唔。]

[可是,如果雨一直下个不停,造成水灾,水就是恶了吧?]

[唔,唔。]

[但是,水本来就只是水而已,只因为人类这方不但有善也有恶的看法,才会指控这水是善,或那水是恶。]

[唔,唔,唔。]

[正因如此,贵船神明才会同时职司祈雨与止雨这两种力量。]

[唔。]

[鬼也是同样道理。]

[你是说,鬼也是人所产出的?]

[没错。]

[晴明,你说的道理,我都理解……]

[博雅啊,我想,大概正因为有鬼的存在,才有人的存在。]

[……]

[正因为鬼栖息在人心,人才会有吟咏诗歌、弹琵琶、吹笛。如果鬼不存于人心,这人世大概会变得很乏味。再说……]

[再说什么?]

[再说,如果鬼不存在,我这个安倍晴明也会不存在。]

[你?]

[没工作可做嘛。]

[可是,人和鬼,不正是唇齿相依的关系吗?]

[正是。]

[那,晴明,只要人存在,你便不会没有工作可做吧?]

[嗯,大概是吧。]晴明低声回应,微微掀起眼前的垂帘,望了一样牛车外。

[看它飞的样子,应该快到了。]

[飞的样子?]

[蝴蝶啦。我让那蝴蝶的另一半,停在德子小姐的肩头。前面那半只蝴蝶,正在追赶它的另一半。]

晴明放下垂帘,望着博雅。

[很抱歉,晴明……]

[抱歉什么?]

[你安慰了我很多事。]

[干嘛突然讲这种话?]

[晴明啊,你真是好汉子。]博雅说出晴明经常用来形容他的话。

[你有病呀。]晴明苦笑着。

不久,牛车停下来了。

西京--杂树林中有一间茅舍。

那是角落四方竖立着柱子,再钉上木板当作墙壁,屋顶只用茅草覆盖的破屋。

夜露落在屋顶茅草与茅舍四周的杂草上,星星点点,闪烁着青色月光。一只只有半边的白凤蝶,在破屋入口附近翩翩飞舞。

晴明步下牛车,说:

[应该在这儿。]

[她竟然住在这种破屋……]说到此,博雅便接不下话。

博雅右手举着燃烧的火把。

[请问……]晴明叫唤着,[有人在家吗?]

没有回应。

拂晓时分--正是人们睡得最熟的时段。

连月亮都已西倾,大概不到半个时辰,东方上空便会逐渐发白。

突然,黑暗中传来鲜血的味道。

[晴明。]

[嗯。]

晴明点头,表示他也闻到了。随即从博雅手中接过火把,说:[进去吧。]

晴明走在前头,缓慢的钻进茅舍入口。

入口处有泥巴地,然后是简陋的木板房;泥巴地有水缸与炉灶,地上还躺着一只锅子。

女人仰躺在木板房上,已洗掉脸上的丹粉,身上也换穿了白衣,但容貌仍是[生成]的模样。

喉咙插着一把短刃,鲜血自后来汩汩流至地板。女人似乎用短刃刺进自己的喉咙。

[德子小姐……]博雅奔上木板房,想扶起女人。这时,女人突然睁大眼睛,抬起上半身,打算用牙齿咬住博雅喉咙。

[博雅!]晴明伸出手中的火把,挡在博雅与女人之间。

女人咬住燃烧的火把。火星四溅,劈劈啪啪发出声响。

晴明想缩回火把,但女人却紧紧咬住不肯放松。女人的头发逐次烧焦,蜷缩成一团。

不久,女人松开火把,精力耗竭地仰躺下来。

[德子小姐……]博雅抱起女人。

[本来想咬住你再吃掉你……]

女人口中满溢鲜血,喉咙发出呼呼声,喃喃低道。

[吃吧。]博雅凑头在女人耳边轻声细语,[咬住我的喉咙,吃吧。吃我的肉吧。]

博雅继续说:[对不起,对不起,叫晴明阻挠你的计划的,是我。是博雅我硬逼晴明插手管这件事。是我干扰了你的计划。因此,你尽情吃我的肉吧,尽情咬我的心脏吧。]

化为[生成]的女人,摇了摇头:[这是我自愿得到的结果。]

女人的嘴唇发出青白火焰,摇摇晃晃的与话语一起燃烧。

[我本来想活着化为女鬼,没想到无法如愿,反而让你们看到我那可耻的模样。既然如此,我也无颜苟活,只好用短刃刺进自己喉咙……]

[生成]女鬼奄奄一息地继续说:[就算变成这个模样,还是无法消除,我的怨恨还是无法消除。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只好抵死化为真正的鬼,死后再向为良作祟……]

女人一边哭泣一边叙述。

[其实我也不想吃那男人的肉,可是,不这样做,在我的内心波涛汹涌的感情,无法平稳下来呀。]

[到我这儿来。死后仍然无法消除怨恨的话,到我这儿来,来吃我吧]

[博雅大人,您……]

[你知道我的名字?]

[博雅大人,您刚刚不是亲口说出了自己的名字了吗?不过,我以前就听过博雅大人的名字了,还有,笛子……]

[哪天晚上,崛川旁的女用牛车是……]

[您认出来了?]

[听到你的声音后,我才想起来。]

[那时,我和为良大人之间,感情仍很好。为良大人曾借给您一支笛子……]

[是的,我借用了笛子……]

[为良大人说过,如果想听美妙笛声,夜晚到崛川旁便可以听到了……]

[……]】

[为良大人那时早就知道了,博雅大人每晚都会在崛川旁吹笛……]

[嗯,嗯。]博雅连连点头。

[那时,我真的很幸福。我很想回到那个时候,再度倾听博雅大人的笛声……]女人眼角流下泪水。

[当然可以!]博雅语毕,凑头在女人耳边轻声说:

[当然可以。无论何时,我博雅都愿意吹给你听。]

[博雅大人,不要把头太靠近我,不然,您的喉咙……]女人紧紧咬住牙根。[呼],女人又恢复原本的五官。

[德子小姐,这世上有这般无奈的事呀。再怎么哭泣、再怎么痛苦、再怎么思念、再怎么恋慕,也无法抓回对方的心……]

[……]

[德子小姐,我无法帮你任何忙。无法为你做任何事。啊,这真是……这真是……我真是无能又愚蠢的男人,我……]博雅流下眼泪。

[不,不。]德子摇头,[我知道。我知道您说的一切。可是就算知道一切,人还是有不得不变成鬼的时候呀。当这个人世再也找不到疗愈憎恨与悲哀的方法,人,除了化为鬼,没有其他方法可以解脱。]

[德子小姐……]

[博雅大人,我有个请求。在我死后成为鬼,想去吃为良的肉时,我会到博雅大人那儿去,到时候,您能不能为我吹笛呢?]

[当然可以!无论何时都行,无论何时!]博雅说毕,女人便垂下了头。

女人的身体在博雅手臂中,突然沉重起来。

诚如博雅的承诺,那以后[生成]女鬼每年都会出现几次,于夜晚来到博雅身边。这时,博雅便吹笛给女人听。

此外,每逢博雅于夜晚单独吹笛时,[生成]女鬼也会出现。

每次出现,女鬼总是默默无言。

不是静悄悄出现在房间角落,便是出现在屋外阴影处。每次总是倾耳静听笛声,待博雅吹完,又会于不知不觉中小时踪影。

声容宛在耳边萦言犹在耳不见人香消玉碎成鬼神香消玉碎别人间

[录入]阴阳师付丧神卷之迷神原作:梦枕貘翻译:茂吕美耶

樱花盛开了。

愈是沉沉低垂的树枝,愈是密密麻麻地开满樱花。

没有风。

连吹动一片樱花花瓣的风都没有。

阳光自青空照射在樱花上。

安倍晴明宅邸——源博雅坐在窄廊,与晴明一起观看庭院中那株樱花。

两人面前,有盛酒的酒瓶与两只酒杯。酒杯是黑玉制的高脚杯。

那是夜光杯。

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饮琵琶马上催

正是唐朝诗人王翰所说的夜光杯,从大唐传过来的酒杯。

两人观望着樱花,漫不经心地举杯喝酒,在转头观望樱花。

冷不防,樱花花瓣飘落。

只不过是一片花瓣——宛如晴空射下来的阳光逐渐渗入花瓣,使花瓣承受不了阳光的重量而飘落。

“晴明啊……”

博雅仿佛深怕自己吐出的气息会令樱花飘落,压低声音开口。

“什么事?”晴明的声音近乎冷漠。

“我刚刚看到很感人的光景。”

“你看到什么?”

“明明没有风,却有一片樱花花瓣飘飘然落下。”

“是吗?”

“你没看到?”

“看到了。”

“看到后,没什么感觉吗?”

“什么意思?”

“我是说,晴明啊,那边不是开了很多樱花吗?”

“嗯。”

“在那些无以计数的樱花花瓣中,明明没有风,却有一片花瓣飘落,仅仅一片。”

“唔。”

“我看到的正是那光景。再过几天,樱花花瓣便会接二连三飘落,到时候,我们根本分不清飘落的到底是哪朵樱花的哪一片花瓣吧?可是,现在飘落的那片花瓣,也许正是那株樱花树于今年春天飘落的第一片花瓣……”

“唔。”

“总之,我看到了那片花瓣飘落的光景。这不是很感人吗?”博雅的声音比方才大了些。

“这又怎么了?”晴明的声调依然漠然不动。

“难道你看了那光景,内心毫无感觉?”

“也不是毫无感觉。”

“那,是有感觉了?”

“有。”

“什么感觉?”

“怎么说呢?举例来说,大概是如此吧:我感觉,因为那花瓣飘落,而令博雅中了咒术。”

博雅似乎无法理解晴明所说的话,回问:

“什么意思?那花瓣飘落的事,与咒又有什么关系?”

“说有,的确有关;说没有,也的确无关。”

“啊?”

“博雅,我的意思是,若针对你来说,答案是有关。”

“喂,晴明,等等,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若针对我来说,答案是有关的话,那针对别人而言,或许无关吗?”

“正是这个意思。”“博雅,你听好……”“嗯。”

“花瓣离开树枝飘落下来的意义,只是飘落了而已。”

“嗯”

“可是,一旦有人看到了那光景,便会萌生咒。”

“又是咒?我总觉得,每次你提起咒时,只会把事情弄得更复杂而已。”

“别这样,你听我说,博雅。”

“我正在听!”

“打个比方说吧,例如,美。”

“美?”

“就是感觉很美,或很舒服的那种心境。”

“那又怎么了?”

“博雅,你会吹笛吧?”

“会。”

“听到别人吹的笛声,你也会感到很美吧?”

“嗯,没错。”

“但是,听到同样笛声时,有人感觉很美,也有人毫无感觉。”

“这是当然的。”

“博雅,我想说的,正是这点。”

“哪一点?”

“简单来说,笛声本身并非一种美。就跟随处可见的石头或树木一样,都只是一种存在,而所谓美,是听到笛声的人于内心所萌生的一种意境。”

“唔,嗯。”

“因而,笛声本来只是笛声而已,但在听者内心,却能变化为美,或根本毫无变化。”

“嗯。”

“所以说,美,正是一种咒。”

“唔,唔,唔。”

“你看到那片樱花花瓣飘落,内心感觉很美,或为之动容的话,便表示在你内心已萌生了[美]这个咒。”

“唔,嗯。”

“因此,博雅,佛教所谓的[空],正是这个意思。”

“什么意思?”

“根据佛教说法,凡是存在于这世上的一切,似乎本然便具有[空]这东西。”

“就是那个[色既是空]?”

“某东西存在于某处的意义,必须是[那东西]与[观望人的心]二者皆存在,[那东西]才会产生其存在的意义。”

“……”

“光是樱花开在树上的话,是不行的。必须让源博雅看到了,樱花才会滋生[美]。不过,光是你博雅在这儿的话,也不行。不但要有樱花存在,也要有源博雅这人存在,且博雅看到樱花而为之动容时,[美]才会存在于这世上。”

“……”

“总的来说,就是这世上所有一切事物,均借着[咒]这个人心感应而存在于这世上。”晴明说。

“晴明啊,你看到樱花时,都在内心思考这种复杂的道理吗?”博雅目瞪口呆地问。

“一点也不复杂。”

“晴明啊,你应该更单纯一点。看到樱花飘落,内心觉得很美的话,老实坦率地感觉很美不就行了?感觉不可思议的话,便认为不可思议不就行了?”

“原来是不可思议……”

晴明低道,然后似乎在思考什么,缄口不语。

“喂,晴明,你怎么了?”博雅问默默无言的晴明。

然而,晴明依然保持沉默。

喂……博雅正想再度呼唤时,晴明叫出声:

“原来如此!”

“什么事原来如此?”

“樱花。”

“樱花?”

“原来樱花就是樱花。刚刚我们不是在谈樱花吗?”

听晴明如此说,博雅还是如坠五里雾中。

“博雅,这都是你的功劳。”

“我做了什么?”

“多亏你向我提起樱花的事。”

“……”

“我虽然说,樱花只是樱花而已,可是,其实是我没领悟到其中真理。”

“是吗?”博雅依然二丈金刚,却仍点点头。

“老实说,昨天开始,我便挂念着某件事,不知道该怎么办,一直犹豫不定。现在终于知道该怎么办了。”

“晴明啊,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另外再向你说明,不过,你能不能先帮我一件事?”

“什么事?”

“三条大路东方住着一位智德法师,你能不能到他那儿去一趟?”

“可以是可以,可是,我到那位智德法师那儿做什么?”

“说是法师,其实是来自播磨国的阴阳师。三年前才搬来京城住。你现在到他那儿一趟,帮我问一件事。”

“问什么?”

“问他[鼠牛法师大人现在在哪里]。”

“然后呢?”

“他大概会回说不知道。不过,你不能就此打住。我来写一封信,如果智德法师拒绝回答,你将我的信递给他,请他当场念出来。”

“然后会怎样?”

“他大概便会告诉你了。他告诉你之后,你马上回到这儿来。你回来之前,我会把一切都准备好。”

“准备什么?”

“跟你一起出门呀。”

“去哪里?”

“去智德法师大人告诉你的地方。”

“晴明,我完全听不懂……”

“待会儿就知道了。对了,我忘了说一件事。博雅,你不要向智德法师大人说,是我托你过去问的。”

“问什么?”

“即使不讲出来,只要让他看信,他也会知道。记住,到了他那儿,绝对不能说出我的名字。”

“明白了。”

博雅虽然听地糊里胡涂,还是点头答应,搭牛车出门办事。

过一会儿,博雅回来了。

“晴明啊,太惊人了,一切都如你所说的。”博雅道。

地点仍是方才的窄廊。晴明坐在窄廊上,悠闲自在地举杯自酌。

“智德法师大人还好吗?”

“谈不上好不好,他看了你的信后,整张脸都绿了。”

“大概吧。”

“他本来坚持不知道鼠牛法师住在哪里,看了你的信后,态度突然软化,老实说了。”

“住在什么地方?”

“西京。”“西京吗?”“晴明啊,你在信中到底写了什么?智德法师大人怯头怯脑地问我看了信没有。我说没有,他送一口气,还不放心地再度问我是真是假,我都替他感到可怜。”

“博雅,因为你是樱花……”

“我是樱花?”

“没错。博雅本来只是博雅而已,是对方擅自中了[不安]这个咒。你愈是老实回答没看信,他愈是恐惧不安吧。”

“正是如此。”

“这样刚好。”

“晴明,你到底在信中写了什么?”

“名字。”

“名字?”

“是智德法师大人真正的名字。”

“这又怎么了?”

“博雅,你听好,从事我们这种工作的人,必定会分别使用真正的名字及化名。”

“为什么?”

“一旦让别人知道了真正的名字,如果对方是阴阳师,便很容易中了对方的咒术。”

“那么,除了[晴明]这个名字,你也有其它真正的名字?”

“当然有。”

“是什么?”语毕,博雅又慌忙补充:“不,不用说了。如果你不想说,就算我问了,你大概也不会回答。我不想让你因为没回答我的问题而记挂在心。话说回来,你跟智德法师大人往昔曾有什么瓜葛吗?”

“说有,的确有。”

“发生过什么事?”

“大概是三年前吧,智德法师大人曾经来试探我的力量。那时,我将智德法师大人所操纵的式神隐藏起来。他要我还给他,我便把式神还给他了,结果,智德法师大人在牌子上写下他真正的名字,交给我……”

“可是,他为什么会将那么重要的名字交给你……”博雅说到一半,改口说:“晴明啊,那时,你是不是做了什么让智德法师大人写下自己名字的事?”

“忘了……”

“如果是自己甘愿写的,我刚刚去时,他应该不会那么慌张。”

“这问题就这样算了吧。”

“不行。再说,晴明,你叫我去办事,自己却一直在这里赏花喝酒?”

“嗯。”

“我是因为你说必须准备很多事,才去帮你办事,而你竟……”

“博雅,别生气,先听我说。这事其实不能由我亲自去办,所以才托你帮我办的。”

“为什么你不能亲自去办?”

“如果我猜得没错,鼠牛法师应该是智德法师大人的师傅。要是他不加思索便告诉我师傅的住居,事后大概回挨骂。”

“为什么会挨骂?你和那位鼠牛法师最近有什么纠纷吗……”

“也说不上是纠纷。总之,就是非你去问不可。”

“可是,让他看了那信,他不就立刻知道是你?”

“正是要让他知道,也正因为他知道了,才肯老实告诉你。”

“那,谁去不都一样?”

“不一样。信中没写[晴明]这个名字,只写了智德大人的名字。因此,智德大人可以向自己与鼠牛大人辩解说,不是受晴明所迫而泄漏秘密。这点最重要。”

“唔……”

“总之,既然知道鼠牛大人的住所,我们准备出门吧。”

“唔,嗯。”

博雅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硬吞下去,点点头。

“去不去?”

“嗯。”

“走。”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牛车咯吱咯吱往前行进。

拉曳着晴明与博雅所乘牛车的,是一头大黑牛。黑牛缓步前行。

牛车旁没有牧童,也没有牵衡轭的随从,只是任牛车自由前进。

“晴明啊,到底是怎么回事,应该可以说给我听了吧?”博雅在牛车内问晴明。

“该从哪里说起呢?”晴明似乎早已决定将一切说出。

“从事情的开端说起。”

“那,就从宫原伊通大人的事说起吧。”

“你说的是谁?”

“是一位住在西京极的大人,去年秋天过世了。”

“接下来呢?”

“夫人名为藤子,还活在这世上……”

晴明开始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宫原伊通是河内国人。

年轻时便来到京城,由于小有才智,在宫中供职。

虽未特别拜人为师,却吹得一手好笛。

伊通之妻是藤子。

藤子是大和国人,也跟随入宫任事的父亲来到京城。

父亲与伊通相识,基于此缘分,伊通结识了藤子,彼此陷于交换信件与和歌的恋情关系。某年,藤子的父亲因染上时疫而过世,两人也成为夫妻。

夫妻之间,感情甚笃。

每逢明月清风的夜晚,伊通时常吹笛子给藤子听。

没想到,藤子成为伊通之妻后的第三年,丈夫竟与父亲一样,害了时疫而过世。

“这是去年秋季的事。”晴明说。

藤子每夜以泪洗面。

每到夜晚,藤子总会想起伊通温柔的话语与那拥抱自己的手臂;踫到月明如水的夜晚,更会回忆起伊通的笛声。

往后,将无法在见到伊通,也无法依偎在伊通怀中,更无法听到笛声了……想到此,藤子便会泪流满面,徒增心焦如焚的思念情怀。

最后,藤子终于痛不堪忍,就算丈夫已死,也要见死去的丈夫一面。

“于是,她便到智德法师那儿去求救。”

无论如何都要见丈夫一面。能不能帮她了结这心愿?藤子向智德哭诉。

“真是抱歉……”智德摇头回答,“在下无法让死者复苏。”

“那么,您认识具有这种法力的大人吗?如果,可以了结我的心愿……”

藤子表示,花再多钱也心甘情愿。

她手边多少有些父亲与丈夫双方留下来的财产。

藤子又表示,视情况,就算卖掉宅邸也无妨。

“好吧……”智德点头应允。

“结果,智德法师不止从哪里带来一位法师……那法师正是鼠牛法师大人。”晴明道。

“原来如此……”博雅点头。

鼠牛法师年约五十出头,或许更年长。

他二话不说便收下钱,施行了法术。

“伊通不会马上出现,大概需要五至七天,也许更久,十天才能出现也说不定。毕竟,从那个世界来到这个世界,旅途很长。”鼠牛法师如此吩咐后,便告辞了。

藤子每夜都在等待……今晚回来吗?还是明晚才会出现?然后,到了第十天……

那晚,月色很美。

躺在被褥中辗转不寐的藤子,无意中听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笛声。倾耳静听之下,才听出那正是曾经夜夜思念的伊通所吹的曲子。

那笛声,逐渐挨近。

藤子欣喜若狂,翻身坐起,静待笛声来访。

笛声,愈来愈接近了。

随着笛声接近,藤子内心也逐渐萌生另一种迥异于欣喜感情的不安。

丈夫到底会以何种容貌回来呢?

是已成为亡灵,外貌变成鬼魂了吗?或是向空气那般、没有躯壳的魂灵呢?

同已是死者的伊通相会,自己又到底想怎么样呢?

可是,就算伊通是死者,还是想见他一面。

心里很害怕。

虽害怕,又想见他。

两种感情在藤子内心交错起伏时,笛声在家门前停止了。

“藤子呀……藤子呀……”门外传来细微笛声,“帮我开一下门吧……”

毫无疑问,那声音正是心爱的伊通。

藤子从格子板窗缝隙往外偷窥,只见伊通伫立在夜空洒落的月光中。

除了脸色苍白外,伊通的外貌与生前毫无两样,令藤子愈加眷恋,也愈加恐惧。

看到伊通已宽衣解开裙裤腰带,藤子更是睹物生情,怀念起过去的美好时光,反而无法开口响应。

应该为丈夫开门,还是不该开呢?

犹豫之际,门外传来伊通的呤诵声。

翻越黄泉山不堪寂寞独哀哀

未睹佳人影愁肠寸断冥途行

意思是:翻越了黄泉山,行走在冥途之路的我,之所以会如此悲哀,是因为见不到心爱的佳人……

然而,藤子还是提不起勇气开门。

“只因妳太想我,痛念之情化为火焰,令我夜夜让火焰烧得皮焦肉烂呀。”

藤子从格子板窗缝隙仔细观望伊通全身,果然发现他身上四处都在噗噗冒烟。

“也难怪妳会害怕。因为不忍心看妳对我茶思饭想,我向阎王告假,好不容易才如此回来看妳,既然妳这样害怕,今晚还是回去好了……”

伊通说毕,再度吹着笛子渐行渐远。结果,连续三夜,伊通都回来了。

“可是,藤子夫人依然提不起勇气开门。”晴明说。

“唔……”

想到往后每晚都会发生同样的事,连藤子也开始惊恐万分。于是,藤子又跑到智德法师那儿,向智德法师哭诉:见不到丈夫没关系,能不能让那东西不要再来了……

“那是返魂术,我这种程度的阴阳师,根本无能应付。”智德说。

“那么,能不能请那位鼠牛法师再来一趟?”

“我不知道鼠牛目前身在何处。即便知道,也无法保证他肯不肯善后。就算他答应了,恐怕又要花一笔钱吧。”智德的态度极为冷淡。

“结果,藤子夫人便来哀求我想办法。”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话又说回来,并非任何人都能施展返魂术。在京城,除了我,顶多只有另外一、二人……”

“你知道是谁吗?”

“的确知道。”

“是谁?”博雅问。

晴明不回话,瞄一眼垂帘外,喃喃自语:“看样子,对方来了。”语毕,掀起垂帘往外观看:“果然来了。”

“什么来了?”

“鼠牛大人派来的带路者。”

“带路者?”

“是的。鼠牛大人知道我们现在正要前往他那儿。”

“为什么?”

“大概是智德法师告诉他的。”

“说已经向晴明透露了鼠牛大人的住处?”

“不是吧,应该只说了发生了什么事而已。像鼠牛法师那种法力无边的人,不必说出我的名字,他也能看穿是我安倍晴明插的手。看他现在派来了带路者,可见已猜出是我了。”

晴明边说,边掀开垂帘让博雅看带路者。

博雅从垂帘望出去,只见半空中漂浮着一只老鼠,正往牛车前方的方向凝视。

老鼠身上有翅膀,啪嗒啪嗒地上下挥动。

那翅膀不是鸟类般的翅膀,而是蝙蝠。只是,那老鼠并非蝙蝠,确实是一只小萱鼠。那只有翅膀的萱鼠,微微挥动翅膀,在牛车前飞翔。

牛车停了下来。

下车一看,眼前是一片荒凉原野。

太阳已将西倾,火红晚霞斜斜照射在春天原野上。

牛车前,火红斜阳下,有间荒废茅舍。茅舍旁有棵高大楠木。

“原来住在这儿……”

晴明观看着茅舍,那只有蝙蝠翅膀的萱鼠则在晴明眼前啪嗒啪嗒地飞来飞去。

晴明伸出左手,萱鼠飞落下来,在晴明手掌中收合起翅膀。

“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语毕,晴明合上手掌,再度张开时,萱鼠已经消失。

“那到底是什么?”博雅问。

“是式。”晴明说完,朝茅舍走去。

“晴明,你打算怎么办?”

“去向鼠牛法师打个招呼。”

博雅跟在晴明身后。

“话又说回来,这名字真是目中无人。只不过把干支第一个鼠与第二个牛连起来而已,一点创意都没有。”博雅边嘀咕,边鐕进茅舍入口。

房间很暗。茅舍有一半是泥巴地,泥巴地上有炉灶。里面一半是地板房。

火红夕阳从窗外射进来,在对面墙上留下一块窗口图样的红布。木板墙缝隙间也钻进几道细微光丝,照射在茅舍中。

空气中弥漫着些微血腥味。

有个法师模样的男人在地板房,

他支着右肘,手掌付着头侧躺在地板,身体正面对着晴明与博雅。

一头长发蓬乱如麻,脸上也长满了邋遢胡子。男人面前有个看似盛了酒的瓶子及一个破陶碗。房内都是酒味。

“晴明,你来了。”男人躺着说。

看上去,年龄大约五十五、六岁。

“久违了,道满大人……”晴明的红唇含着微笑响应。

“什么?晴明,你刚刚说什么?”博雅问晴明。

“博雅,这位正是鼠牛法师,也是芦屋道满大人……”晴明道。

“什么?原来他……”

芦屋道满与晴明齐名,是京城远近闻名的阴阳师。

播磨国有一阴阳师集团,体系异于贺茂家、安倍家,所有出自播磨国的阴阳师中,芦屋道满是最有名的一位。

自古以来,播磨国便是阴阳师与方士辈出的国家。

“晴明,要不要喝一杯再走?”道满笑着说。

“那酒不合我的口味。”晴明语毕,抬眼瞄了一下天花板。

仔细一看,原来自天花板垂下两条绳子,绳子先端各倒绑着老鼠与蝙蝠。而且自老鼠与蝙蝠口中正滴着鲜血,滴滴答答地落在瓶子与碗中。

“晴明,那、那是……”

“博雅,你刚刚也看到在空中飞的那只老鼠吧。那是式神,正是道满大人如此变化出来的。”晴明回博雅。

“晴明,你来做什么……”道满问。

“你做了造孽的事吧。”

“你是说,我为那女人的丈夫所施行的返魂术?”

“正是。”

“我只是了结她的心愿……”

“置之不理的话,男人会每晚都去找女人,而那女人,终究不是发狂便是死亡。”

“下场大概是如此吧。”

“我不赞成死人与活人相会。”

“讲得真好听,晴明,你又不是没做过类似的事……”道满蓦地翻身起来,盘坐在地板。

“道满大人,您是为了金钱才那样做吗?”在晴明身边的博雅问。

“你认为我是为了金钱而作……”道满放声大笑,“喂,晴明,你好好教一下那男人吧。告诉他,类似你和我这种水准的阴阳师,根本不把那点小钱看在眼里。像智德那种小人物,或许还有可能,吾人是不会为了金钱而有所行动。”

“什么?”

“吾人是为了[咒]才会出面。”

“咒?”

“一切为的都是[咒]。”

“您是说,是……是……”博雅吞吞吐吐,“是为了人心?”

“看样子,你多少懂得一点咒的道理。没错,吾人正是为了人心才会出面。你听好,所谓返魂术,如果不是有人深切渴望某灵魂归来,吾人也是束手无策的。因为那女人渴望见那男人,那男人才会去找女人。这种事,谁阻止得了?”

博雅听后,憋住话语,以求救的眼神望向晴明。

“道满大人说的是事实……”

“晴明,有关人世的事,最好适可而止。吾人之所以介入人世,归根究柢,只是为了消遣而已。晴明,怎样?你应该也是如此吧?”

道满再度放声大笑,接着又说:

“出于消遣,有时候猜中盒子里的东西,当然有时候也会猜错。反正,吾人只考虑到临死之前,该如何让人生过得好玩而已。不,最近甚至连这点也懒得计较了。好玩也好,不好玩也好,反正大家都活在同样的时间中,最后还是会离开这人世。晴明啊,有关这点,你不是比我理解得更透彻吗……”

照射在墙壁上的余晖,已逐渐缓慢地褪去火红。

“道满大人,由某人施行的返魂术,若要让其它人来解,是很危险的。一不小心,那女人很可能会丧命。”

“晴明,你别管闲事。观看那女人逐渐发疯,不是很有趣吗?”

“不过,我最近觉得,观看飘落的花瓣也很有趣。”

“那就看花瓣飘落好了。”

“倘若那花瓣是基于大自然的安排而飘落,那确实有趣;但既然道满大人已插手了……”

“你打算阻止花瓣飘落?”道满又笑了。

“不是,是觉得让花瓣自然飘落比较好。”

“晴明,你好像变得很会讲笑话了。”道满露出黄牙笑道,“既然如此,你就试试看吧。我倒要看你如何解开吾人道满所实行的法术。”

“那么,我可以随意行事了?”

“当然可以,吾人虽不教你任何事,但也不插手管任何事。”

“这话请谨记在心。”

“喔。”

道满回话时,余晖已消失了,房内光亮尽去。

“为了赶时间,在下这就告辞了……”晴明微微颔首,在催促博雅,“走吧。”

“晴明,这样就可以了吗?”

“那男人亲口向我说不会插手管这件事,这就够了……”晴明兴匆匆地往牛车走去。

将要入夜的上空已出现点点星光,在逐渐逼近的暮色中,响起道满那轻微笑声。

“有趣。好久没踫到这么有趣的事了,晴明……”

两人来到位于西京极那女人的宅邸时,太阳已下山了。

晴明、博雅和女人相对坐在灯火亮光中。

“请问……”晴明问藤子,“夫人是不是将伊通大人生前持有的东西,或将他身体的一部分交给鼠牛法师了?”

“我有他的遗发,那遗发……”

“头发?”

“是。”

“鼠牛法师有没有索求夫人的头发?”

“有。”

“夫人给他了?”

“是。”

“那么,夫人手中还有伊通大人的遗发吗?”

“没有。全部交给鼠牛法师了。”

“原来如此……”

“我是不是做错了……”

“不,不是做错了。既然如此,我们用另一个对策吧。不过,这个对策,需要夫人合作,夫人必须与伊通大人见面才行得通。”

“意思是……”

“开门让伊通大人进屋,不然便是夫人亲自到屋外见伊通大人。您辬得到吗?”

“是,我想应该办得到……”藤子下定决心似地点头。

“那么,我和这位先去准备一切。”

“准备?”

“能不能给我们些许盐?以及少许夫人的头发?另外,在借用一把贵府的灯火……”

博雅持着灯火,晴明则在一旁走步法。

首先,跨出左脚,再伸出右脚,然后将左脚、右脚靠拢,伫立在原地。再次伸出右脚,再跨出左脚,最后将右脚与左脚靠拢。之后,又再跨出左脚……重复同样步法。

这是驱除恶灵或邪气的法术,名曰[禹步]。

晴明边走边低声念着咒文。咒文是泰山府君——阎王——祭文。

晴明所做的准备,是先燃烧藤子的头发,再将燃烧后的灰撒在藤子家四周。现在正在那头发灰上走步法。

“只要伊通大人跨进这结界,便能与泰山府君断绝关系了。”

“什么意思?”

“泰山府君也是我们的神袛,我不能做得太过分,这样应该刚好吧。”

“啊?”博雅一副如堕五里雾中的表情。

“伊通大人于丑时才会来,现在离丑时还有时间,在这之前,博雅,你有问题想问我吗?”

“有,而且有很多问题。”

“想问什么?”

“你刚刚提到头发的事,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喔,那个啊,我本来打算用最简单的方法解决问题。”

“最简单的方法。”

“嗯。返魂术也有好几种。我听说鼠牛大人向夫人要了头发,便猜想他大概是利用头发施行了返魂术。”

“……”

“道满很可能燃烧了伊通大人与藤子夫人的头发,再利用头发灰进行密教修法吧。”

“到底是什么样的修法?”

“大概是在埋有伊通大人遗体的坟墓上,撒下两人的头发灰,再于坟墓前通宵念了一两天泰山府君祭文吧。当然还有其它方法。如果现在手中有两人的头发,先将头发剪碎,撒在坟墓上,我再代替道满向泰山府君请求解除返魂术便行了。这时,如果道满存心阻扰我的法术,他也只要同时念咒,向泰山府君祈求不要解除返魂术,同样可以达到目的。”

“原来是这样。”

“对方若不是法力无边的道满,其实不论怎么做都可以解除,只不过,在这个例子中,大概是先施行返魂术的道满,咒术比较强。”

“那,你现在施行的法术呢?”

“是樱花花瓣,博雅。”

“花瓣?”

“正是你教了我樱花花瓣的道理。”

“你在讲什么?我完全听不懂。”

“我听了你的话,才恍然大悟。事到临头时,只要给对方看樱花花瓣的原样就可以了……”清明接着说:“道满不是也说过了?不仅是返魂术,所有的咒,其实都是人心的反映……”

“……”

“从某种意义来说,咒的力量,比这世上任何事物都要强也说不定。比我强,也比你强……因为,咒,具有连泰山府君都能操纵自如的力量。”

“我还是听不懂。”

“不,博雅,比起我来,也许你更深切理解咒的真理……”

“怎么可能?”

“对了,博雅,你带叶二来了吗?”

“带了,在怀中。”

“伊通大人来时,大概又会吹笛吧。等他来到结界附近,也许会察觉不对劲而停止脚步。博雅,到时候你能不能吹一下叶二……”

叶二——据说是鬼魂送给博雅的笛子。

“没问题,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灯火亮光中,晴明与博雅坐在藤子前面等着。

外面似乎微微吹起风来了,偶尔会传来门户微震动的声音。

“真的不会有事吗?”藤子正襟危坐地小声问。由于太过紧张而口干舌燥,声音变得有点嘶哑。

“只要夫人您意志坚强,其它的,交给我跟博雅来应付。”晴明一反常态,温和地回道。

三人再度陷于沉默,倾耳静听门外的风声。

然后,博雅轻声细语说:“来了,晴明……”

不久,远处传来笛声。起初只是隐隐约约,接着逐渐清晰,且渐行渐近。

“来吧……”经晴明一催促,藤子站起身。

晴明牵着藤子的手,一起走到格子板窗前。博雅跟在两人身后。

三人在格子板窗前静待,笛声愈来愈大。

博雅双手早已握着叶二,正在沉稳调整呼吸。

笛声愈来愈近。

晴明微微拉开格子板窗。从缝隙往外窥看,可以望见沐浴在月光下的明亮风景。

矮墙外,出现了一个人影。

是男人。身上穿着圆领公卿便服,头上带着乌帽。

那男人吹着笛子,逐渐挨近。

来到矮墙前,男人突然顿住脚步。

“博雅。”

听晴明呼唤,博雅将叶二举到唇边,平稳地吹起笛子。

依在博雅唇边的叶二,传出无以名状的笛声,滴溜溜滑入夜气。那笛声,似乎能让灵魂与肉体皆澄净得近乎透明。

博雅的笛声刚传到外面,男人再度跨出脚步,越过矮墙,伫立在大门前。

男人与博雅均一心一意吹着笛子。博雅和着男人的笛声,男人也和着博雅的笛声。

不久,和鸣的笛声不约而同静止,犹如融化在春季大气中消失。

“藤子呀,藤子呀……”

外面传来呼唤。

像是从门缝赞进来的蜘蛛丝一样,细微的声音奄奄垂绝。

“帮我开一下门吧……”

晴明用眼神催促藤子,藤子双手颤抖地开门。

门一开,和着春天绿野的味道,一股浓厚泥土味扑面而来。

“总算开门了……”伊通说。

伊通的呼气,夹杂着令人想别过脸的腐臭味。

他面色苍白,身上的公卿便服四处噗噗冒烟。

从上空照射下来的月光,使得伊通仿佛湿透了一般,全身发出青光。

对于藤子身旁的晴明与博雅,伊通似乎视而不见,毫不在意。

“藤子呀,既然妳内心如此苦闷,我就回来陪在妳身边吧。”伊通的声调温柔体贴。

藤子潸然泪下,呢喃细语回说:“你无法留在这儿……”藤子泣不成声,“够了,已经够了。良人啊,把你叫出来,实在很对不起,你可以回你的乐土了。”

“妳不需要我了?”伊通悲哀地问。

不!

不!

藤子否定般地左右甩头,接着,又肯定般地点头说道:“是的,你回去吧……”

伊通泫然欲泣地望着藤子,又求救般地望向晴明,再望向博雅。

伊通发现博雅手上的笛子,说:“原来是你……”

博雅哽噎难言地点点头。

“那笛声太好听了……”

语毕,伊通的五官开始缓缓走样。

肤色产生变化,慢慢溶开,眼珠暴露出来,苍白的颊骨与牙齿也县现在外。

啊……啊……

伊通张着大口,仿佛想大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那样,伊通瘫倒在原地。

地面月光下,躺着一具埋在土中约有半年多、腐烂不堪的尸体。

已化为白骨的伊通手中,紧紧握着一支笛子。

一片解除了咒术的樱花花瓣,正飘落在那儿。

女人细声啜泣起来,然后,啜泣变为低微而沉抑的働哭。

阴阳师之付丧神卷——为谁而若有所思

昔年,上东门院居京极殿。三月下旬,花团锦簇,南面樱花缭乱,艳美绝俗。某日,院处寝殿,南面隔日间传庄严吟咏声:

烂漫香又艳,美哉樱花也

院闻毕,内心甚异,暗忖:“此声何处而来?”时屏风合拢,院自御帘内窥之,四下无人。院自语:“怪矣,咏歌者谁?”遂命众仆循声而去,众仆归来曰:“远近无人。”院听毕,大惊:“何也?莫非鬼神吟咏?”惊惧之余,派人速至高阳院,以告关白殿下。殿下曰:“此乃常事,不足为奇。”

故事开始之前,首先回想一下大唐这个国家。

从七世纪初到十世纪初,大唐王朝大约持续了将近三百年。

在这近三百年的王朝历史中,如果有人问我,最富唐朝气氛、或唐朝盛世到底是何时?我一定会不假思索回答说:是西元七一二年至七五六年之间的四十五年。

一般来说,这时期通称为盛唐。

那么,盛唐究竟是怎样的时代?

这时代,统治大唐之国的正是那位垂名青史、于杨贵妃有过一端悲恋的玄宗皇帝;也是在这时代,以李白、杜甫为首,众多才华洋溢的诗人有如恣意撒下宝石与黄金般,毫不吝惜地创作出不计其数的诗歌。

这时期的长安城,可说是将落地的灿烂果实。

天宝二年(西元七四三年)暮春,宫中举行了一场宛如象征这时期的宴会。

地点是长安兴庆宫。彼时正是牡丹花盛开时期。宴会间,玄宗召见了李白,命他即席作词。

带着醉意出现在玄宗面前的李白,满溢的才华犹如自笔尖流泻,当下挥笔自如地写下诗歌。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即席而作的这首诗歌,由当代名歌手李龟年助兴献唱,伴着宫廷乐师所奏的管弦之音,杨贵妃也翩翩起舞。

当时来自倭国、服事大唐朝廷的阿倍仲麻吕,是在场观赏的宾客之一。后来安禄山之乱,以丝巾缢杀杨贵妃的宦官高力士也在场。

这时期的长安,正如枝头上果肉即将腐化的果实,散发出腐烂前特有的甘美芳香。兴庆宫酒宴,可说是这时期长安的象征。

话说回来,我们倭国朝廷呢?

平安时代中,到底有没有能与唐国那由李白作词、杨贵妃起舞的盛宴媲美的宴会呢?

答案是,有。

那是村上天皇在位时。亦即天德四年(西元九六零年)春季所举行德宫内和歌竞赛。

何谓和歌竞赛呢?

和歌竞赛时将宫廷内德殿上人分为左右二组,再分别较量双方于事前作好德和歌,比较哪一方优秀德竞赛大会。

当时德和歌竞赛,进行方式形形色色,但目的并非仅止于竞赛,娱乐、宴会德要素也相当浓厚。

时一种不但有管弦、歌唱,也有酒宴德宫廷艺文活动。

自仁和元年(西元八八五年)至文治年号(西元一一八五~一一九零年)的三百余年间,为众人所知的和歌竞赛有四百七十二回,类似活动则有三十回。在这些共五百回以上的同类艺文活动中,就规模、格调及历史意义来说,无论哪一项,村上天皇举办的宫廷和歌竞赛都可说是出类拔萃的一场。

既非祭神仪式或祭奠,更非典礼——说穿了,只是一种游戏而已。然而,在将近四百年的平安京历史中,这是一场最豪华、绚烂的宴会。

犹如在枝头上开了一朵沉甸艳丽的大花牡丹……

正如李白作词、杨贵妃起舞的那场兴庆宫宴会,是盛唐的象徽一样,这场于天德四年举行的宫廷和歌竞赛,也可视为倭国古代王朝文化的象徽之一吧。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场宴会呢?

首先,主持者是当时的在位天皇——也就是第六十二代村上天皇。

时间是天德四年三月三十日——阳历四月二十八日。

地点是宫内清凉殿。

说起来,这场宴会源于前一年天德三年八月十六日所举行的和歌竞赛。当时,男性分成左右二组,各自准备了诗歌于文章的竞赛。

宫廷女官受到这场活动的刺激,遂提议“男方已斗文章,女方应来和歌”。

“老是男人在玩游戏,我们也来办一场吧。”

“要办的话,我们女人就办和歌游戏。”

想必女官之间会如此彼此交谈。

于是,村上天皇便依着自己的喜好,随兴所至地安排了这场活动。

历代天皇中,村上天皇特别喜爱举办这类活动。他不但会作和歌,也精通筝、笙、横笛、筚篥等乐器,不但是上述乐器的秘曲传人,也是将秘曲流传的后世人。天皇逸事中,与管弦之道有关的记录,以《江谈抄》、《禁秘抄》为首,《古事谈》、《文机谈》、《教训谈》等古籍中的记载亦不胜枚举。

正是这样一位人物,运用自己身为朝廷内最高权利者的力量,在春季京城演出一场自己认为最理想、无上风雅的活动。

这一年二月二十九日,村上天皇选定了左右双方的“方人”。

方人,发音为kataudo。在此意味和歌竞赛中心人物的女官。

方人自己不作和歌,而是委托歌人代作,再于和歌竞赛场上,让咏歌者歌咏,自己则再现场当观众,为己方的胜负评判而时喜时忧。

这回的方人是宫廷的女官。以更衣为首,再将典侍、掌侍、内侍、命妇、女藏人等女官分为左右二组,没组各位十四人,共选定二十八人。

三月二日,左右二组的领队更衣获悉参赛名单。

三月二日,和歌题目传达至每位参赛女官手中。

女官按题目各自交出和歌,竞赛当天,再依照题目吟咏左右二组各自准备的和歌,进行对抗游戏。

附带一提,这场竞赛共有二十首和歌参加,事前便决定好各个题目的和歌诵数。按题目类别,有时是一首,有时是二首,甚至有三首或五首的例子。

题目与和歌数,依胜负顺序排列如下:

霞,一首。莺,一首。柳,一首。樱,三首。棣棠,一首。藤花,一首。暮春,一首。初夏,一首。杜鹃鸟,二首。溲疏,一首。夏草,一首。恋情,五首。

春季和歌十首、夏季和歌五首、恋情和歌五首。总计二十首。

由于左右二组各自准备二十首和歌参加竞赛,因而总计要创作四十首和歌。

女官大概兴高采烈在后宫彼此商讨,哪道题目要请哪位歌人创作才好。

“请采用在下的和歌……”

“在下的情歌定能惊天动地……”

“你认识精通和歌的人吗?”

女官也四处向熟人或与和歌坛有关的人打听探问吧。

在此姑且不论事情的原末,总之,当时中选的歌人名单如下:

左组——

朝忠卿(六首)橘好古(二首)少貳命妇(一首)源顺(二首)坂上望城(三首)大中臣能宣(三首)壬生忠见(四首)本院侍从(一首)

右组——

中务(五首)藤原元真(三首)藤原博古(一首)平兼盛(十一首)

左组八人,右组四人。

其中,朝忠、顺、元真、能宣、忠见、兼盛、中务七人,都是三十六歌仙之一。

由于未规定一人只能创作一首,亦即一名歌人要创作几首都可以,因而歌人参赛人数少于参赛和歌数,左右二组的歌人参赛人数也不一样。

此外,一般说来,和歌竞赛并非于现场宣布题目,再让歌人即席作诗,而是事前便已知道题目、完成和歌。

左方的方人领队是宰相更衣源计子。

右方的方人领队是按察更衣藤原正妃。

裁判是左方公卿左大臣藤原实赖。

让左方大臣担任本应处于中立立场的裁判,似乎有点不公平,但左大臣是次于天皇的掌权者,让他当裁判也算是妥当的人事安排吧。

话又说回来,左方、右方各有一位负责朗诵和歌的人物。

左方的朗诵者是源延光。

右方的朗诵者正是源博雅。

三月十九日,所有公卿各自分为左、右二组,其他“念人”也在这一天选定。

所谓“念人”,并非实际参赛的人员,而是负责为左方或右方加油的啦啦队。

这场艺文活动荟萃一堂,代表当时平安京文化的贵族、文化界人士、乐人、艺术家等人皆参与了。

如此,天德四年三月三十日,下午四点——上述的和歌竞赛开幕了。

博雅正在喝酒。

地点是安倍晴明宅邸哪面对庭院的窄廊。

博雅盘坐再圆草垫上,将盛在琉璃杯内的酒送到口中。

那是异国酒,以葡萄酿造而成的胡国之酒。

晴明身上宽松地披着狩衣,立起单膝,背倚着柱子。膝前也有盛满异国葡萄酒的琉璃酒杯。

春天将近尾声,初夏即将来临。

此时是夜晚。

晴明、博雅之间搁着一盏灯火,几只小虫飞舞在灯火四周。

庭院中杂草丛生。

茂盛的新生夏草已长得筚繁缕、野萱草等春草还高,着些春草埋没在夏草之间,逐渐分辨不清。

说是庭院,倒不如说是原野。

杂草与树木,随心所欲地在晴明庭院中自由生长。这些嫩草与绿叶得馨香,融人。飘荡在黑暗中。

博雅呼吸着夹杂胡酒香与草香得大气,颇有感触地喝着酒。

庭院深处有株樱花树。是八重樱。叶间密密麻麻开满了粉红色樱花,令枝头承受不住重量而低垂。

另外也有棣棠花,缠在老松上得紫藤则挂着几串藤花。

当然,由于八重樱、棣棠、紫藤都开在黑暗中,颜色与形状并非清晰可见,比起用眼睛看,花与叶的馨香更强烈地主张花草本身的存在。

“晴明啊……”博雅望着庭院深处说。

“什么事?博雅……”晴明的粉红双唇含着微笑回问。

“我觉得,好像并非眼睛看得到的东西才存在于这世上。”

“什么意思?”

“例如,藤花。”

“藤花?”

“虽然看不到藤花开在庭院何处,可是,藤花那令人陶醉的香味还是会传过来。”

“唔。”晴明微微点头。

“你跟我,其实也是一样道理,晴明……”

“是吗?”

“今天与你见面之前,我们不是彼此都在不同的地方吗?虽然彼此都在对方看不到的地方,可是,一旦见了面,你和我欲又同时存在于这里。这不就表示,即使看不到对方,但我们都确实存在于这世上吗?”

“唔。”

“我刚刚说的藤花,它的味道也是同样道理。明明眼睛看不到藤花,但藤花的味道欲毫无疑存在于这庭院中。”

“博雅,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说,晴明,我认为,所谓生命,也许正是这样的一种存在。”

“生命?”

“对。例如,这庭院中不是有杂草吗?”

“唔。”

“可是,就算它是野萱草,我们看见的也不是野萱草的生命。”

“这话怎说?”

“我们所见的,只不过是有着草的颜色、名为野萱草的一种草的形状而已。我们看见的并非它们的生命。”

“唔。”

“你和我也一样,我现在看到的,只是个形状是人,且是我非常熟悉、名为晴明的男人的脸而已,我看到的不是名为晴明的那个生命。你也一样,我看到的只是名为博雅这个男人的形状与颜色而已。你看到的不是我的生命。”

“原来如此。”

“你懂我的意思吗?”

“然后呢?”

“然后什么?”

“博雅啊,接下来你要问我‘我讲的道理怎样?’才行呀。”

“没怎样啊,就是这样而已嘛。我只是想告诉你,即使眼睛看不到,生命也依然存在于这世上。”

“博雅,你先在说的事,可是非常玄妙的真理喔。一般阴阳师或和尚也不见得能懂。”

“是吗?”

“正是,你听好,博雅,你刚刚说的,跟咒的基本原理有关。”

“又是咒?”博雅皱起眉头。

“正是咒。”

“等一下,晴明,我刚刚好不容易才觉得似乎理解了一些事情,正心满意足滴喝着酒。要是你再提到咒,我现在这种愉快的心情很可能会飞走。”

“别担心,博雅,我会讲简单一点……”

“真的?”博雅不安地喝了一口酒,再搁下琉璃酒杯。

“嗯。”

“好吧。既然如此,晴明,我就乖乖听你讲,但是拜托尽量说得简短些。”

“那么,我先讲一下宇宙吧……”

“宇宙?”

宇,就是指天地、左右、前后——亦即空间。

宙,就是指过去、现在、未来——亦即时间。

这时代,中华文明已将这两者合为‘宇宙’一词,做为认识世界的用词。

“这世上的人,都利用‘咒’来理解存在于天地间的事物。”

“什、什么……”

“换个说法吧,宇宙是基于人的‘视觉’而存在。”

“听不懂,我听不懂,晴明,你不是说要讲简单一点?”

“那,讲石头吧,”

“唔,嗯,真的是石头?”

“是石头。”

“石头怎么了?”

“例如,某处躺着一块石头。”

“嗯,有块石头躺在地上。”

“假若那东西还未被取名为‘石头’,也就是说,那只是块没有没有名字、又硬又圆的东西。”

“可是,石头不就是石头吗?”

“不,那东西还未成为‘石头’。”

“啊?”

“要有人看到它、为它取名为‘石头’……简单来说,要有人为它下‘石头’这个咒,宇宙间才会出现‘石头’这东西。”

“听不懂!不管有没有人为它取名,那东西自古以来就存在了,往后也会一直存在吧?”

“嗯。”

“既然如此,那东西存不存在,都与咒无关吧。”

“但是,如果不是‘那东西’,而是‘石头’的话,便不能说毫无关系了。”

“听不懂!”

“那我问你,‘石头’到底是什么东西?”

“啊?”

“‘石头’本来便是‘石头’。”

“唔,嗯。”

“如果有人用那石头打死了另一个人……”

“嗯。”

“那石头便会化为‘武器’”

“你说什么?”

“本来只是一块石头,但透过某人利用利用它打死另一个人的行为,那石头便等于让人下了‘武器’这个咒。以前我也讲过有关石头的比喻,怎样?这样讲的话,你懂吗?”

“我、我懂……”博雅点头。

“道理是一样的。”

“哪里一样?”

“我的意思是,本来躺在地上那块又硬又圆的东西,只是块又硬又圆的东西而已,最初什么也不是。但是,有人看到它,为它取名为‘石头’。换句话说,在那东西下了‘石头’这个咒,所以这世上才会有‘石头’这个存在。这样不就行了?”

“不行!”

“为什么不行?”

“喂,晴明,你是不是又在骗我?”

“我没骗你。”

“不,你在骗我。”

“那,我在举例说吧,和歌也是咒的一种。”

“和歌?”

“没错。假若我们内心很烦乱,欲不明白到底为什么而乱。于是我们作了一首和歌,把心情寄托在和歌诗词上后,才终于恍然大悟。”

“恍然大悟什么?”

“恍然大悟我们原来恋慕着某人。有时候,人必须在自己的内心下‘和歌’这个咒,使之成为语言,才能理解自己内心的感情……”

“所谓‘咒’是语言?”

“差不多吧,至少很类似。”

“类似?”

“虽类似,但语言并不等于咒本身。”

“是吗?为什么?”

“语言只是盛咒的容器。”

“啊?”

“咒这个东西……暂且先以神来比喻吧。咒,是祭神时,奉献给神的供品。而语言正是盛供品的容器。”

“我还听不懂,晴明。”

“先有‘悲哀’这个词,我们才能将内心这样的感情盛载载‘悲哀’这个词中,光是‘悲哀;这个词,不能成为咒。咒,无法单独存在于这个世上。咒,必须盛在语言、行为、仪式、音乐、歌曲等各种容器内,这世上才能萌生‘咒’这种东西。”

“唔,唔……”

“比如说,当你陷于‘心爱的人儿呀,我想见你欲见不到,每天很悲哀’的感情时,博雅,你能够光从‘悲哀’这个词中,淡淡截取出悲哀的感情给别人看吗?”

“……”

“反过来说,如果不利用任何语言,也不画成任何图画,任何事都不做,甚至不呼吸,不喘气,什么都不做,你能向别人表达内心悲哀的感情吗?”

“……”

“语言与咒,说穿了,正是这种关系。”

“……”

“总之,我们都无法从我或你身上截取出‘生命’给别人看,两者道理都是一样的。”

“……”

“所谓‘生命’,必须盛在我或你身上,或庭院中的草、花、虫等所有生物中,别人才看到,‘生命’也才能显现于这宇宙中。缺乏容器,光是取出‘生命’的话,是无法让别人感觉到你的‘生命’的”晴明微笑着说明。

博雅脸上仍是一副不满的表情。

“看吧,结果跟我说过的一样吧!”

“什么一样?”

“只要你一提出咒的话题,我一定会如我所预测的,搞到最后,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没那回事,其实你最懂得咒的道理。”

“可是骂我刚刚那种愉快心情,已不知道飞去哪儿了。”

“那真是抱歉。”

“不用抱歉。”

“不过,博雅,刚刚我听了你的话,真的大吃一惊。因为你总是不需要多余的道理,也不需要思考,便能直接掌握事物的本质。这并非一般人办得到的……”

“晴明啊,你这是在赞赏我?”

“那还用说。”

博雅半信半疑地望着晴明,说:“那我就安心了。”接着喃喃自语:“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可是你好像真的是在赞赏我。”

“与其听阴阳师无聊的胡言乱语,不如听你吹笛要来得心旷神怡……”

“话虽如此,晴明啊,去年也是这样,每逢这个季节,我总会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

“前年举行的和歌竞赛。”

“哦,对了,那也是现在这个季节。”

“三月三十日……那时,樱花开了,藤花、棣棠也开了……”

“我想起来了,是玄象琵琶失窃那年吧?”

“那时,为了夺回遭异国鬼偷走的玄象,你不是跟我一起去罗城门吗?”

“嗯。”

“刚刚你提到和歌,又让我想起壬生忠见大人的事了。”

“是那位以和歌说他正在恋爱的忠见大人……”

“只要一想到忠见大人,就觉得刚刚你说的那些,的确很有道理。”

“我刚刚说了什么?”

“你不是说,和歌也是一种咒。”

“喔,是那个……”

“说真的,和歌竞赛那时,我也出尽了洋相……”博雅搔搔头。

晴明听候,咯、咯、咯地忍住笑声。

“博雅,你那时朗诵错和歌了吧。”

“别再提当时的事了。”

“是你自己提出来的嘛。”

“我没事提起这件往事干嘛?”

“你问我,我问谁?博雅……”

博雅似乎回忆起某事,抬起脸望向昏暗的庭院。

“我总觉得,那个辉耀的夜晚,好像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场梦了……”

“每一场宴会,一旦称为过去,即便是昨晚的宴会,也会让人觉得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发生的事。”

“嗯。”博雅直率地点头,再喃喃自语般低声道:“晴明啊,你说的得一点也不错。”

天德四年三月三十日。

申时——大约午后四点,宫廷和歌竞赛开幕了。

地点在清凉殿。

当天早朝,藏人所得杂役便进宫处理会场得事前准备。

清凉殿西厢——也就是横跨鬼间、台盘所、朝飨间,总计约七间长得场地,四周都挂上新垂帘,中央是天皇得宝座,搁着天皇御椅。御椅左侧竖立屏风,另一丈搁置物品得桌子。

御椅左右两旁是女官席位。而连结清凉殿与后清凉殿之间得中渡殿,则设有以左大臣藤原实赖、大纳言源高明为首,左右两方三品官以上得公卿席位。

根据正式记录《御记》,天皇于申时显身入座。

首先,左右两方各向天皇献上和歌沙洲盆景。

所谓沙洲盆景,是仿海滨景色得庭园式盆景。

沙洲盆景有两种。

一是搁置未朗诵和歌得盆景,另一式搁置已朗诵完毕和歌得盆景。

由于左右两方均需要两种盆景,因而总计是四盆。

搁在天皇身边桌上的,是未朗诵和歌的盆景,盆景内有左右两方的和歌诗笺。

另一盆景放置已朗诵完毕的和歌诗笺,以便计算数量。天德的年的这场和歌竞赛,盆景搁置在左右两方一旁。

值得一提的是,和歌竞赛时,左右两方的服装均有颜色区分。

左方是红色,右方是蓝色。

此外,左右两方连熏香的种类也有区别。

有关这天的和歌竞赛,许多人都留下记载或日记。

不但有左大臣留下的裁判记录,也有天皇命人写下的正式记录《御记》,更有藏人私人记录下天皇举动的《殿上日记》,其他另有基本以平假名写下的《假名日记》等等。

实际上应该有更多记录这场和歌竞赛的私人日记,而记录为数甚多,正说明了当时人们多么重视这场和歌竞赛。

所有记录者都基于自己的视点来各抒己见,某些人记下的事,某些人欲一字未提。或许也可以说,当天有多少描写和歌竞赛过程的日记,便有多少不同氛围的和歌竞赛场数吧。

某位平假名日记作者,在日记中这样描述:

左方,典侍皆为赤樱袭唐装衣,罗摺裳;命妇、藏人皆为赤樱袭唐装衣,裳淡下弄紫裳。熏香为昆仑方。右方为蓝色唐衣,同样上淡下浓紫裳。熏香为侍从。如此,天未黑,众人翘首引领,无奈歌人迟迟不来。左方迟延,献奉右方。沙洲盆栽以沉香未山,镜为水,上浮沉香船。银龟二,龟甲内藏诗笺。沉香桌脚饰金线。浅香桌台之被覆,四角各一串上淡下浓红樱。青朽叶被覆绣柳、鸟。台上悬柳枝。浅缥铺垫。垂髫四人,身着白柳裳,自北方抬沙洲出现,其后右方殿上人,居首前来。北端置吟毕沙洲盆栽,旁侍殿上童。黄昏时分奉左方和歌。沙洲盆栽以沉香为山,镜为水,银鹤二,金棣棠饰银叶,鹤嘴衔诗笺。紫檀桌脚饰银线,其下桌台为苏方,饰金线。被覆、缨子皆为上淡下浓紫藤色,被覆绣苇文古歌。台上悬银竹,葡萄染铺垫。垂髫六人,身着赤樱袭,自南方抬沙洲朝献。吟毕沙洲盆栽,置南端。

眼前仿佛可以浮现当时那五色缤纷、艳丽夺目的光景。

日记上描述,左方典侍全体穿着外白内红十二单衣,下半身是单丝罗摺裙;命妇与藏人全体也是外白内红十二单衣,下半身是上淡下浓紫裙。右方则全体统一为蓝色十二单衣。

右方沙洲盆栽桌台是浅香木,上面再搁着沉香制成、雕饰桌脚的小桌,二者都是不同材质的桌子。

左方桌台重视材质、木纹及颜色,右方则以罕见香木为主。而且,材质颜色也以右方女官服装的蓝色为基调。

左方沙洲盆栽的被覆,与桌台颜色一样,是苏木红的浓淡混合花文绫,上面有藤花折枝与草体假名写成河边乱草般的五首和歌刺绣。

右方被覆则是与桌台同色系的上淡下浓蓝色花文绫,上面绣着折柳,一样严守着花纹。色调的统一与对照。左右双方的藤、柳刺绣,都与这回的和歌竞赛题目有关,可看出制作人的一番精心。

沙洲盆栽的铺垫,左方是紫色绮罗,右方是浅青色绮罗。连铺垫也坚守左红、右蓝的基调颜色。

左右双方的沙洲盆栽都用沉香摹拟小山,再利用镜子当作水湄,然后,左方沙洲中央竖立着银鹤,右方沙洲中央则搁置银龟。

左方沙洲让中央的银鹤叼着棣棠花金制树枝,右方在银龟甲壳内藏着和歌诗笺。

左右双方的沙洲盆栽均配合和歌题目,有关花木的和歌诗笺搁置在花木上,有关鸟类的和歌诗笺便让鸟衔在嘴里,情歌则搁在鸬鹚小舟上的篝火上。

双方的沙洲盆栽,不但都利用了当时可以入手的金、银、紫檀等珍贵材料,也含蕴当时的手艺精华,更竭尽心思精心设计出和歌题目的雅趣。

如此,傍晚开始,四周燃起篝火,大家面对美酒佳肴,进行和歌竞赛。

宴会中,发生了两件意外。

其中一件正与源博雅有关。

博雅是右方朗诵者,也就是说,他负责朗诵和歌。

这时,博雅拿错了和歌诗笺。以莺为主题的和歌,本应连续朗诵两首,博雅欲漏掉了一首,直接朗诵了下一个主题的杨柳和歌。

和歌竞赛不允许重来一次。

因丧失其次朗诵的和歌,故为负。

为了避免竞赛和歌顺序错乱,朗诵错的和歌,与下一首无法朗诵的和歌,二者皆为负。

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此为今日之错。

《殿上日记》中如是记载。

这是引用《诗经?大雅》中的‘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皇上以《诗经》的语句,来评论博雅当天的失误,隐喻一旦失言,便无法改变。

博雅当时想必非常狼狈,冒了一身冷汗。

另一件事发生于和歌竞赛的最后一场对抗。

轮到左方的壬生忠见对右方的平兼盛时,裁判藤原实赖无法立刻鉴别二者孰优孰劣。

忠见的左方和歌是:

迷恋伊人矣我只自如常日行风声传万里

此情才萌发心头但望人人都不知

兼盛的右方和歌是:

私心藏密意欲不觉行于言色吾身之爱恋

怎的人人皆探问为谁而若有所思

题目是‘恋’。

这是最后一场的第二十首和歌对抗。

正当藤原实赖抱着胳膊愁眉苦目,左方朗诵者源延光再度大声朗诵了同一首和歌:

“迷恋伊人矣,我只自如常日行,风声传万里,此情才萌发心头,但望人人都不知……”

结果,右方朗诵者博雅也不甘示弱,欲盖住对方声音般扬声朗诵:

“私心藏密意,欲不觉行于言色,吾身之爱恋,怎的人人皆探问,为谁而若有所思……”

博雅也同样朗诵了右方和歌。

然而,裁判依然分不出优劣。左右为难的实赖,只好向皇上禀告:

“这两首和歌均极为优秀,在下无法判决优劣,让一方得胜、又让另一方败北。”

可是,皇上并未建议裁判平局。

“实赖,朕也知道你的苦楚。这首题目,双方都非常杰出。然而,你还是必须判出胜负……”

二者各有千秋,值得赞叹。然亦须定胜败。

皇上坚持要实赖选定某方。

裁判大臣实赖一筹莫展,只好转头问:

“高明大人,你认为怎样?”

实赖打算让右方大纳言源高明判决,但高明只是谦逊地浮出恭谨的微笑,不发一语。

这期间,左右双方队伍中,接二连三依次传出已方和歌的朗诵声。

实赖频频窥视皇上的脸色,得知皇上到底喜欢哪一首,欲看不出来。他非常担忧自己选择了皇上不中意的和歌,因而迟迟无法判决。

结果,实赖发现皇上似乎在喃喃细语,倾耳静听之下,才知道皇上似乎反复念着和歌。

暗地吟咏右方和歌

实赖在自己所写的判定记录上如此记载。

皇上口中念的,正是平兼盛的《私心藏密意》。

源高明也听到了,便在实赖耳边悄悄说:“天色或许倾向右方。”意思是说,皇上喜欢的是右方和歌。

实赖这才下定决心,判定右方获胜。

结局是:左方获胜的和歌有十二首,右方获胜的有三首。有五首平分秋色。

虽然源博雅因朗诵顺序错误而连输了两首,但即使右方的这两首都获胜了,左方依然会大获全胜。

竞赛结束后,便是正式的宴会,众人各自吃吃喝喝,唱歌的唱歌,对乐器有一手的人则演奏乐器。

某平假名日记的作者在日记中如此记载:

夜阑时分,胜负分明,众人唱游,不分彼此,律吕、民谣等此起彼落。

左方,左大臣抚筝,朝臣宰相吹笙。重信之主载歌载舞,藏人重辅吹笛,其次实利朝臣引吭高歌,琵琶声铮铮然。

右方,源大纳言弹琵琶,雅信宰相载歌载舞,大藏卿主伴奏,博雅主大筚篥,其次繁平抚筝,公正引吭高歌,羌管悠悠。

直至天明,酣畅淋漓,宾主尽欢。

此时,博雅也弹奏了和琴。博雅天生擅长音乐,甚至自己创作了《长庆子》这首曲子,想必广博女官的喝彩。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散席时,《殿上日记》中记载:

东方终于发白,皇上退席。大臣以下均载歌载舞退去。

筵席持续到天亮,皇上退席后,大臣以下的众公卿也相继手舞足蹈地退席。

平安时代青史流芳的和歌竞赛便如此结束了。但于日后,欲发生了一宗事件。基于此事件,天德四年三月所举行的和歌竞赛,益发令人刻骨铭心地载于历史中。

最后一场竞赛,也就是第二十首和歌的竞赛,与右方平兼盛争强斗胜的壬生忠见过世了。

根据史料,忠见因自己的《迷恋伊人矣》输给兼盛的《私心藏密意》,咽不下一口气,竟患上拒食症,最后饿死了。

壬生忠见死后化为幽魂,每晚都会出现于宫中。

“所以说,晴明啊……”博雅举杯送到口中,“每逢这个季节,我总会情不自禁想起那时的宴会,以及忠见大人的事。”

和歌竞赛已经过去两年,博雅仿佛仍无法确实感觉这两年岁月的流逝。

外面似乎吹起了微风。

庭院的花草载黑暗中随着微风摇曳起来。

博雅自我陶醉第呼吸着混合浓郁植物馨香的大气,有一杯没一杯地喝着酒。

“原来世上也有那种鬼……”博雅说。

“鬼?”

“忠见大人啊。”

“喔,是忠见大人……”

“皇上何时得知忠见大人幽魂的事?好像是一年后……”

“凡是跟那男人立场相似的人,就算是不足为怪的小事,只要一听到皇宫内会出现幽魂,也会坐立不安吧。”

“那男人是谁?”

“皇上啊。”

“喂,晴明,我不是警告过你了,不能称呼皇上为‘那男人’……”

“喔,差点忘了。”晴明满不在乎地微笑着。

最初看到壬生忠见的幽魂而喧闹起来的是工匠。

应和元年(西元九六一年)春季,为了壬生忠见幽魂的问题,源博雅来到晴明宅邸。

换句话说,约是在天德四年宫廷和歌竞赛宴会后的一年。

如同往年,博雅与晴明坐在面对庭院的窄廊。

离八重樱开花期尚早。

不过,庭院深处那株野樱古木,开满了令枝头低垂的樱花。

虽然无风,淡桃色樱花花瓣还是零零落落地飘落。

一片花瓣飘落了,还为落在地上,另一片花瓣便已离开枝头。

博雅是突然来的,身边没带任何随从,单独一人徒步来到这儿。这男人,身份是殿上人,欲偶尔会如此率性而为。

时刻未到中午。凝聚在庭院草丛上的朝露,还未完全蒸发。

“没打扰你吧?”博雅问晴明。

“中午有一位访客来,反正还有时间。”晴明望着博雅,背倚柱子,“有事吗?说来听听吧。”

“你知道宫廷内出现忠见大人幽魂的事吗?”博雅问。

“是壬生忠见大人的幽魂吧。”晴明点头。

“是的。”

壬生忠见是壬生忠岑之子,忠岑正是名垂青史的《古今和歌集》编纂者之一,忠见过世后,入选为三十六歌仙之一。

天历七年(西元九五三年——,正是天德四年的和歌竞赛前七年,宫内也举行了一场和歌竞赛,忠见于那时用了众多笔名参赛。之后,直至天德四年,每逢宫内举行和歌竞赛,他都参加。

说他是和歌竞赛惯手或许太难听了,不过,在当时应可算是个小有名气的和歌竞赛人才。

三十出头时,他当上了摄津文书记录地方官,是份卑职。以官位来说,是从八品上。

由于经济拮据,每次上京参加和歌竞赛时,他都寄居在朱雀门曲殿。曲殿是门警公务员住宿的地方,简单来说,是门警值更室。

忠见每次都租借曲殿房间,寄居在那儿。

可见,壬生忠见在京城不但没有朋友,也没有能帮他介绍适当住宿的门路。

想必真的经济拮据。

忠见只要在摄津听闻和歌竞赛,必定一路省吃俭用来到京城,四处兜销自己的和歌。

对忠见这种官位卑微的人来说,和歌竞赛正是向殿上人推荐自己,并赚取外快的难逢良机。

去年春季,宫内的和歌竞赛结束之后一阵子,壬生忠见的幽魂才开始出现在宫内。

和歌竞赛结束第二天起,忠见便卧病在床。他患上了拒食症,任何东西都无法下咽,逐日消瘦衰弱。若是硬要他吞下食物,他就会呕吐。

即使总算吞得下稀饭了,也会立即呕吐出来。全身消瘦到只剩下双眼炯炯发光的地步了。

人们都猜测,大概是忠见的《迷恋伊人矣》和歌输给兼盛的《私心藏密意》,他才会患上拒食症。

兼盛与忠见的年龄相仿,两人均是三十出头。忠见卧病在床时,兼盛还特地去探病。这时的忠见,已消瘦得如同皮包骨。

兼盛去探病时,忠见睡在只铺着草席得病床上。他见到兼盛时,疲弱地起身,小声念着自己那首和歌:

“迷恋伊人矣……我只自如常日行,风声传万里,此情才萌发心头,但望人人都不知……”

忠见得脸虽然面向兼盛,但眼神却视而不见。不但没换过衣服,似乎也没洗澡,身上传出一股野兽臭味。

兼盛探病回来后,会向周遭人叹道:“那模样,已经形同厉鬼。”

和歌竞赛结束半个月,忠见过世了。

据说,忠见过世时,消瘦得如同幽魂,人们抱起尸体时,发现他得体重不到原本得一半。

不久,忠见的幽魂便出现于宫内。每逢深更半夜,忠见的幽魂会出现在合格竞赛地点的清凉殿附近,口中喃喃自语,茹泣吞悲地朗诵自己和歌。

他朗诵着自己的和歌,穿过仙华门,穿过南庭,来到紫宸殿,消失。

他不会做些什么坏事,只是出现,边朗诵自己的和歌,便在宫内散步,最后消失,如此而已。

并非许多人都看过他的幽魂,只有值班的人偶尔会撞见他。可怕虽可怕,但若是不出现,宫内人还会拿他开玩笑:

“忠见大人今晚怎么没出现?”

“大概在苦心吟诵新作品吧。”

知道忠见幽魂出现的人,都认为只要不传至皇上耳里,彼此心照不宣即可。

“可是,皇上终于知道这见事了。”博雅说。

“好像吧。”晴明右手支在下巴,点点头。

“你早就知道?”

“事工匠看到了幽魂吧?”

“正是如此,晴明……”

目前,有众多工匠在清凉殿工作。去年秋季,清凉殿因落雷而失火销毁。为了重建清凉殿,宫内自去年开始就在进行土木工程。工匠的工作时间是早朝至傍晚。

“不过,因为皇上催促……”

因而自十天前起,有几名工匠会留在宫内直至夜晚,以便加班赶工。工匠在现场燃起篝火赶工,有时会工作到深夜。结果,大概是六天前夜晚,凑巧有三名工匠留下来赶工,就这样撞见了忠见的幽魂。

那晚,工匠听见远处传来某种声音,起初以为听错了,倾耳静听之下,果然有声音传过来。那是男人的声音。男人正悲切地吟咏和歌。

迷恋伊人矣……

随着声音传来,工程进行到一半的清凉殿暗处也出现一道全身发出苍白磷光的人影。

那人影,口中吟咏着和歌,在黑暗中往前漫步而来。人影似乎没察觉行立在现场的三个男人,走过清凉殿前……

我只自如常日行……风声传万里……

男人边吟咏边往左转弯。

此情才萌发心头……但望人人都不如……

拐弯后,来到紫宸殿时,男人突然消失了。四周只剩下深浓黑暗。

连续两晚都发生同样的事。

总之,壬生忠见的冤魂化为鬼魂,每晚出现在宫中,每次都喃喃念着自己的和歌,最后消失在紫宸殿方向……这则小道消息,传到了皇上耳里了。

“然后呢?“晴明问。

“皇上很在意,下令要人想办法解决……“博雅低头,眼角往上斜视,窥视晴明的表情。

“是要我想办法?”

“正是。”

“我也看过几次忠见大人的幽魂,那是无言的幽魂。他根本不在乎其他人,只关心自己。事到如今,那幽魂其实也可说事必要的存在。”

“这话怎说?”

“简单来说,因为宫内目前整体的气脉,包括那个忠见大人的幽魂在内,都非常稳定。如果硬要排除无害的东西,搅乱了安定气脉,很可能会发生其他怪事,或许会招来更恶劣的幽魂。”

“晴明,既然你如此说,那应该是事实吧。问题是皇上不这么想呀……”

“那男人……”

“喂,我不是说过不能这样称呼皇上吗……”

“让式神每晚到那男人寝室,在他耳边喃喃细语,叫他不要理会忠见大人,这样好不好?”

“万一皇上知道是式神在捣鬼,晴明啊,你的性命恐怕很难保。”

博雅还未语毕,窄廊另一端便出现一个全身裹着十二单衣、娇艳动人的女子,往这边走来。

女子来到晴明面前,微微颔首报告:“约见的访客大驾光临了。”

“带他到这儿来吧。”

晴明说毕,女子又微微颔首,往来时的方向退去。

“那,我先退席吧……”博雅欲起身。

不用退席,博雅,你就坐在原地。这位访客来找我的目的,跟你刚刚说的事并非完全无关。“

“什么意思?”

“因为访客正是壬生忠见大人的父亲,壬生忠岑大人。”晴明说。

壬生忠岑身穿古旧、退色的窄袖服装,端端正正坐在晴明与博雅面前。

中岑是个老人,年岁大约八十有五了,耳朵上方露出白发,外貌看似猴子。

晴明向忠岑介绍博雅,中岑语毕,低道:“是和歌竞赛那天,那位右方朗诵者吧。”

壬生忠岑曾经是泉大将藤原定国的随侍,更是是贞亲王和歌竞赛、宽平御时后宫和歌竞赛、亭子院和歌竞赛的参赛歌人,因作诗才华受到宫中众人赏识,而选派为《古今和歌集》编纂者之一。

延喜五年(西元九零五年)的平贞文和歌竞赛时,左方第一首和歌正是忠岑的作品,也是《拾遗》的卷首和歌。

时已立春乎

吉野春日本迟迟

薄霞缘何至

同一年,泉大将藤原定国四十大寿时,忠岑也献上一首屏风歌;两年后,忠岑扈从宇多法皇巡幸大井川时,也吟咏了和歌;又与纪贯之各别留下<假名序>一文。

忠岑在《古今》之前的各种和歌竞赛中,随留下与纪友则等人匹敌的和歌数量,但延喜七年的大井川巡幸际,献上作品以后,便没再创造出能流传后世的作品了。

理所当然,博雅也久仰这位歌人的大名。

“是,我是当时的朗诵者。”博雅回道。

博雅的官位是三品,忠岑的官位是六品,按理说,彼此不可能正面相对坐在窄廊,不过,在晴明的宅邸内,这是司空见惯的事。反而是博雅看似很尊重眼前这位比自己年长,又是著名歌人的忠岑。

“忠岑大人……”晴明望着壬生忠岑说“这位博雅大人也是为了同件事情而来的。”

“那么,是为了忠见的事?”

“是。”晴明点头。

“既然如此,博雅大人知道皇上下令镇抚忠见灵魂的事吗?”

“我正是来向晴明报告这件事的。”

“这……”听博雅如此说,忠岑叫出声,接着大大叹了一口气。

“有什么问题吗?”博雅问。

“博雅,忠岑大人的意思是,能不能将那时的第二十首和歌竞赛,以另一首和歌重新竞赛一次?忠岑大人认为这是镇抚忠见大人冤魂的最佳方式。”

“重新竞赛?”博雅问。

“当然是非公开的竞赛。只要兼盛大人应允,我们三人与兼盛大人,共四人参加便可以了。这回请晴明大人担任裁判,朗诵者与当天夜晚一样,由博雅大人来……”

“可是,这到底又是为何呢?”博雅问。

“是……”忠岑深深行了礼,“我就全盘托出吧。老实说,那首<迷恋伊人矣>并非忠见的创作。”

“是别人代写的?”

“是的。”忠岑点头。

“可是,别人代写的创作很常见呀。至今为止,也有很多人用他人代写的和歌参加竞赛。我不认为这可以成为重新竞赛的理由……”晴明道。

正如晴明所言,这时期的和歌竞赛参赛作品,并非全是作者的创作。有很多歌人拿别人的作品当作自己的创作参赛,这种行为在当时很普遍,也广受众人认可。

“不过,虽然是别人代写的……我就忍辱老实说吧,那首和歌的真正作者,其实是鬼魂。”忠岑回道。

“鬼魂?”博雅尖叫起来。

“正是鬼魂。而且,不仅那首和歌,那天夜晚忠见的所有参赛和歌……不,至今为止,我与忠见在和歌竞赛会所提出的所有作品,真正的作者其实都是鬼魂。”忠岑似乎已下定决心全部招出,一口气说毕后,便禁口不语。

“全部都是鬼魂……”博雅道。

“是的。”

“为什么会如此呢?”

“说来话长,不过,我还是得说出来。第一次遇见鬼魂时,是宽平三年春季……”

“什么时代?”

“距今七十年前,我十八岁那年……”忠岑回答,声音夹杂着哽在喉咙得痰。

我生长在贫穷地方官得家庭。……

壬生忠岑开始叙述起来。

小时尝尽了贫穷的滋味,因而自懂事以来,我便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上京求取更高的官位不可。

“官位低实在不行,除非是高官,否则根本无法过正常日子。”这是忠岑父亲的口头禅。

忠岑很喜欢写和歌。虽然写得不是很高明,但孩提时代以来便会创作还算不错的和歌。

忠岑想以和歌为生,于是,每逢和歌竞赛,就仰赖比蜘蛛丝还要细微的门路,拼命推销自己的作品。然而,每次都失败了。

若是有钱,不但可以得到更有力的门路,也可以增加推销作品的机会。只是,忠岑不但两袖清风,在京城也没有门路与熟人。

为此,他曾经诅咒过父亲的无能,更怨叹过自己的身世。时日一久,他逐渐知道自己其实也缺乏和歌才能。

虽然作品还不错,但仅是不错而已,根本达不到可以参赛的基准。

话虽如此,自己欲分辨得出和歌的优劣。

只要听到别人朗诵,便可以立即判断出对方的作品水平。换句话说,可以分辨出杰作与凡庸之作。

忠岑察觉到这点。因此,他也深知自己的和歌才能到底有几把刷子。

“具有和歌鉴赏能力,与自己能否创作和歌,似乎是两回事。”忠岑说。

那年,忠岑又来到京城推销自己的和歌,结果仍然力不从心,益发痛切领悟到自己的确缺乏和歌才能。

带来的旅费都花光了,没钱回故乡,忠岑只好来到睿山。

算了,放弃和歌吧。如果这回能够平安回乡,大概不会再度上京了。

往后不再写和歌了。

忠岑怀着如此心思爬山,爬着爬着,情不自禁潸潸泪下。

时值春季。正是野樱盛开季节。山径前方,可见已开的樱花。

野樱枝头因花瓣的重量而下垂,四周无风,樱花花瓣欲缤纷飘落。

整座新绿山中,只有野樱绽放那一带轻飘飘包裹着一层朦胧白光。

这是多么美的景色啊……

自己除了写和歌以外,没有其他任何才能。而这唯一的和歌才能,竟然又比别人拙劣。

忠岑年纪轻轻的,便已经看透自己的才能。

在忠岑眼里,白色樱花是悲哀的色彩。

这时,忠岑听到不知传自何处的庄严声音。

浅绿原野望,野地似落霞。烂漫香又艳,美哉樱花也。

这时一首杰作,而且,似曾相识。奇怪,到底哉哪儿听过呢?

就在忠岑百思不解时,朗诵同一首和歌的声音又传到耳里。真是奇怪。话又说回来,时谁在朗诵这首和歌呢?

那声音似乎来自眼前盛开的樱花丛中。不过,又似乎是从樱花树上方传过来的。然而,樱花枝头上不见任何人影,附近也杳无人迹。

原来如此。原来是《万叶集》。《万叶集》中的确有这首作者不详的和歌。

忠岑合着那庄严声音,自己也跟着朗诵起来。

浅绿原野望,野地似落霞

那声音刚念完一句,忠岑便接口念出下一句。

烂漫香又艳,美哉樱花也

念毕,樱花树干上方突然洒落一串爽朗笑声。

可是,无论忠岑再如何定睛细看,还是寻不着任何人影。

忠岑暗忖,难道是某个人们看不见,欲喜欢和歌的鬼魂?

一定是鬼魂看到山中盛开的樱花,对樱花那壮观的美一见倾心,而不由自主朗诵出自己熟悉的和歌。

只是,即便对方是鬼魂,忠岑欲丝毫不觉恐怖。

那时,事情就这样而已。

回到摄津国,过了几天,某夜,忠岑又在冥思苦想。原来他又想作和歌了。

时值深夜。

然而,再如何绞尽脑汁,还是挤不出一句词来。

看样子,自从他领悟自己缺乏才能后,竟比往昔更写不出任何一个字来了。

“立春……”总岑念出一个词。

开头的词觉得还不错。但后面应该接“想来已来临”或接别的词好,忠岑犹豫不决。

“立春……”忠岑再度念出声。

突然间,不知道从何处响起某人的声音:“时已立春乎,吉野春日本迟迟……”

“吉野?”忠岑跟着念出来。

“……薄霞缘何至。”某人的声音结束了句子。

时已立春乎

吉野春日本迟迟

薄霞缘何至

一首和歌漂亮地完成了。

“是谁?”忠岑出声问。

“是我,是我。”声音回答。

“我?”

“是我啊。前几天,我们不是再睿山见过了?”声音说。

“那时候的?”

“声音没回答自己是谁,反而问忠岑:”怎样?要不要我帮你作和歌?“

“和歌?“

“是呀。你那时内心很烦恼,认为自己缺乏和歌才能吧?”

“你自己不也是鬼魂?”

“没错,我正是你们所谓的鬼魂。不过,我也不是一生下来就是鬼魂。”

“是吗……”

“你知道《万叶集》中那首‘浅绿原野望,野地似落霞,烂漫香又艳,美哉樱花也’的和歌吗?”

“当然知道。那天。在睿山樱花树下,你不是朗诵了这首和歌吗?”

“这首作者不详的和歌,正是我的作品。”鬼魂提高声音。

“真的?”

“我的作品中,如今除了这首还留在人世,其他还有一、二首。而且都作者不详,这真是悲哀呀,真是令人捶胸顿足呀。”鬼魂愈讲愈激昂,“这样的事能够原谅吗?”

嗷!

鬼魂放声大哭起来。

“我死后,正因为太留恋这首和歌,才无法成佛,而成为现在的鬼魂。”

鬼魂的声音又说,变成鬼魂后,每逢看到漂亮樱花,便会自然而然开口出声朗诵起自己的和歌。

“你不想参加和歌竞赛吗?”

“想是想……”

“那就让我作和歌。我来帮你作和歌,你再将我的和歌拿去参赛。”

“可以参赛吗?”

“当然可以,因为是我作的。”鬼魂回答。

鬼魂又说,你不是打算放弃和歌吗?既然如此,这样好了,和歌由我来作,你以能够参加和歌竞赛为乐,我以我的和歌能在竞赛会场让人朗诵为乐。这样不是很好吗?

忠岑迷惘乐一阵子,终于答应鬼魂的提议。

那以后,每当忠岑接到和歌竞赛的通知,鬼魂便会出现。

“我来了。”鬼魂每次都这样说,“这回要写什么好呢?对了,这样如何?”而且每次都兴高采烈地帮忠岑创作和歌。

如此,一年过了,三年又过了……

“结果,那鬼魂也附身在儿子忠见身上,直到今日。”忠岑向晴明与博雅说。

“原来如此,我大致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话又说回来,那鬼魂,现在怎么样了?”听毕忠岑的说明,晴明开口问道。

“鬼魂与忠见一起到京城后,直至今日,将近一年了,我都没再听到他的声音,也不知道他现在到底在哪里。”忠岑回道。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是,不过事情还未结束。”

“还有什么吗?”

“请你们看一下这个……”

忠岑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片,递给晴明。

晴明打开纸片。纸片上写着文字。似乎是一首和歌。看完纸片上的文字,晴明轻叫了出来。

“到底是什么……”博雅在晴明一旁探头看纸片,看毕,也轻声叫了出来。

纸片上写着如下的和歌:

吾身之爱恋

我只隐于言色后

私心藏密意

怎的众人皆探问

为谁而若有所思

“晴明,这……”博雅开口,“这跟兼盛大人的和歌不是很类似?”

“的确类似……”

“到底是怎么回事?”

“忠岑大人,这到底是谁作的和歌?”晴明问道。

“这是我编纂《古今集》时,未收录其中的众多和歌之一。”

“为什么与兼盛大人的和歌这么类似?”

“不是这首和歌于兼盛大人的类似,而是兼盛大人的和歌与这首何类似。”

“你是说,兼盛大人是以这首和歌为底本,创作出他那首《私心藏密意》?”

“是。”

“裁判的实赖大人与皇上,知道这件事吗?”

“我想,大概不知道……”

以某首和歌为底本,再作出与底本类似的另一手和歌——这种方式在当时是众所周知的和歌创作手法之一。

然而,若是在和歌竞赛会中提出这种模仿和歌,无论该和歌再如何出众,也会得到负分的结果。尤其碰到得分与对手旗鼓相当时,如果对方的和歌没有任何蓝本,而是新创作,那么,理所当然是新作得胜。

总之,若按照这种规矩来,兼盛的和歌理应败给忠见的<迷恋伊人矣>。

但事实上,兼盛获胜了。

“不过,这件事,责任不在兼盛大人身上。”忠岑说。

在这场和歌竞赛中,若果真有不得不批评的人,对象应该不是兼盛,而判与皇上的和歌涵养不够精深。可是,既然胜负的裁判源于天皇的意向,总不能正面去指责天皇的错误。

“原来事情的真相是如此。”晴明抱着胳膊,闭上双眼。过一阵子,才睁开双眼说:“总之,我们三人一起去间忠见大人,也是不坏的主意吧。”

“这么说来,晴明大人是愿意帮忙了……”

“帮得上忙或者帮不上忙,我还没有把握。”

“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即便要去,也得晚上才行,忠岑大人没,您就趁机去观赏一下京城得樱花吧,夜晚时,麻烦你再来一趟。”

“是,夜晚一定来。”

“博雅,你也可以来吧。”

“当然可以。”博雅回道。

“那么,忠岑大人,离去之前,麻烦您随身带着一样东西。”晴明说。

“什么东西?”

“是一种类似符咒的东西。只要随身带着这个,你便可以安心在京城的大街小巷乱逛了。”

晴明抬起脸,双手砰砰击了两下,呼道:

“青虫呀,青虫呀,帮我准备一下笔墨。”

不久,方才来报告忠岑来访的那个女子,拖曳着十二单衣的下摆出现了。

女子双手捧着笔墨纸砚的盒子。

晴明亲自磨墨,拿起笔、纸,将纸举高,不让博雅与忠见看到内容,在纸上沙沙写了有些文字。

待纸上的墨干了以后,将纸折叠起来,向忠岑说:

“把这个收入怀中,您就可以去赏樱了……”

“不赏樱不行吗?”忠岑接过符咒,问道。

“这跟今晚的事并非全无关系,请您务必……”

“是。”忠岑将叠好的纸张收入怀中。

“博雅,反正离夜晚还有时间,趁现在叫青虫去买些美酒回来吧。”

“酒?”

“嗯,忠岑大人其赏樱这段时间,我们大概会冻的受不了。”晴明事不干己地说。

紫宸殿前——

黑暗笼罩四周。

虽然月亮高高挂在上空,洒下苍白月光,但大门与建筑的阴暗处,依然残留着深浓的黝黑。

地面上铺着席子,晴明、博雅与忠岑坐在其上。

三人手中各自举着酒杯,正在喝酒。

在一旁斟酒的是青虫。

“博雅,怎样?果然应该带酒来吧?”

“唔,嗯……”博雅勉勉强强点头。

夜已经深沉。

今晚,没有任何工匠留在清凉殿赶工。自从听说忠见的幽灵会出现后,大家都在天黑前收工回去了。

“忠见大人今晚会出现吗?”博雅问。

“总是会出现的。”晴明将酒杯送到红唇边。

不久,清亮殿方向传来响亮声音。

迷恋伊人矣……

“来了……”晴明低声道。

我只自如常日行……风声传万里……

那声音逐渐挨近。

不仅声音。另有某种动静随着声音一起朝紫宸殿这方向移动。

“晴明,那是忠见大人……”博雅也悄声道。

月光中,出现了一道全身发出苍白磷光的人影,紫清亮殿往这边走过来。

一步……两步……

壬生忠见迟缓地往前跨出左右双脚,慢条斯理地走来。

此情才萌发心头……

细微的声音,丝线般往前伸展。

“忠见……”

忠岑呼唤儿子,但忠见恍若周遭无人,瞥也不瞥忠岑一眼。

一切都视而不见,只是一步又一步走过来。

忠见的双眼,凝视着虚无。

但望人人都不如……

最后一句,宛如微微发光的蜘蛛丝,在月光中细长伸展,然后骤然消失。

当声音停止,忠见的影子也同时消失了。

博雅茫然自失地伫立原地,接着喃喃自语:“晴明,原来这世上竟也有那种鬼魂……”

此时,呆呆站在忠见消失踪影的清凉殿前的忠岑,突然发出细微声音呼唤儿子:“忠见……”

那声音很奇妙。

“忠见,忠见呀……”

声音与忠岑方才的声音不一样。

“忠见,忠见,原来你变成这个模样了,忠见呀……”

忠岑抬起脸,双眼在月光下闪闪发光,是泪水。

原来忠岑在哭泣。

“忠岑大人……”博雅想上前安慰。

“慢着,博雅,那人不是忠岑大人。”

“什么?”

博雅停住脚步,仔细望着本以为是忠岑的那男人。

那男人扭曲着嘴,露出牙齿,正在放声大哭。

“怎么回事?晴明,到底怎么回事?这男人是谁?”

“是连续两代都附身在壬生忠岑大人,忠见大人父子那个鬼魂。现在正附身在忠岑大人身上。”

“晴明,这是你设计的?”

“是的,我在纸上写了鬼魂的那首<浅绿>和歌,当作咒符,让忠岑大人带出去赏樱,呼唤他来。所以鬼魂附身在忠岑大人身上,跟他一起来到这儿。”

晴明走到忠岑面前,向附身在忠岑身上的鬼魂问道:

“和歌竞赛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然而鬼魂欲不回答。鬼魂抱着头哀叹:

“啊,忠见呀,对不起,是我害你成为那样的鬼魂。是我害你变成和我同类的鬼魂。”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晴明再度问。

“那男人……忠见那小子,他不让我代他作最后一首和歌。那小子,坚持要自己作,而且实际也作了……”

“是那首<迷恋伊人矣>吗?”

“正是。忠见第一次在和歌竞赛中提出自己真正的创作,结果欲败给对方了。”

“这样的话,我酒能理解了。”

“你能理解什么?晴明,你说,你们阴阳师能理解什么?阴阳师只能像现在这样,随意把我们捕捉来又放走而已。这能代表你们理解了什么吗?”

“你很喜欢忠见父子吧?”

“那还用讲?当然喜欢。我喜欢他们。他们热爱和歌,也理解和歌,只是缺乏创作和歌的才能,所以他们才会需要我。”

“……”

“我和他们父子一起作和歌时,真的很快乐。尤其时这回的和歌竞赛最快乐。至今为止,宫中从未举行这么豪华的和歌竞赛。所以我也兴高采烈地和他们公共创作和歌。来吧,忠见,看下一首时要什么样的和歌……”

“话说回来,是忠见大人自己说要自己创作的?”

“是啊。他坚持要自己作,坚持这回一定要自己作。所以我就对他说,那你自己试试看,自己作吧。无论是什么样的和歌,我一定在幕后舞弊让你赢……”

“忠见拒绝了?”

“拒绝了。他要我别在幕后多管闲事。他说,他要以自己的实力挑战这场胜负……”

“结果,他那首和歌与兼盛大人排在一起,成为最后一首的对抗?”

“正是。我向忠见保证说,我可以随时随地在幕后让他赢。和歌竞赛那晚,我也在场。事前我就向忠见说过了,我一定在场,一定会在现场,万一,即便仰赖我的力量也想赢过对方的话,只要站起来大声说‘我一定要赢’我就会马上让他赢。我还在喔,我还在现场喔,忠见呀,我就是想让你知道我还在现场,才在朗诵者耳边悄声舞弊,让他念错了和歌。难道你不认为朗诵者念错和歌很奇怪吗?那时,你应该也知道我还在现场吧?”

“什么?那时你干的好事?”博雅粗暴地嚷出来。

“是啊,正是我……”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对忠见说抱歉?”晴明再度逼问。

“我本来打算不管忠见赞成还是拒绝,那绝对要让他赢。可是……”

“可是什么?”

“兼盛提出的和歌,是我的作品。”

“你的?”

“吾身之爱恋,我只隐于言色后,私心藏密意,怎的众人皆探问,为谁而若有所思。”

“这不是兼盛大人那首和歌的底本吗?”

“是兼盛篡改我的和歌提出来了。而且,唉,兼盛提出的和歌,竟然改得比我原本那首还要杰出……”

鬼魂得声音颤抖,左右摇晃着忠岑的脖子。

“那时,我得心简直要支离破碎了。到底要让哪一方赢?我下不定决心。迷惘了很久,只好抛出一切。换句话说,我临阵脱逃了。我将胜负结果交给上天去决定了。结果……”

“兼盛得<私心藏密意>赢了……”

“正是如此。”

“……”

“然后,那小子死了,死后变成那般模样。我没想到那小子竟是那么倔强得男人,我没看透他得性格。”

“原来事情是这样。”

“晴明,你打算让我怎样?把我消除了吗?”

“不。”

晴明伸手探入忠岑怀中,抽出那张写着和歌的纸。

忠岑满面悲容地望着晴明,小声喃喃自语:

“其实你可以把我消除的……”

鬼魂凝视着远方,过一会儿,哀戚地微微一笑,接着某种东西从忠岑体内脱落般,忠岑恢复了原来的表情。

“晴明大人,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吗?我刚刚到底怎么了?”

“鬼魂附在您身上了。”

“鬼魂?”

“待会儿在详细说给您听,总之一切都解决了。”

“忠见呢?”

“忠见大人的事,没办法改变了。那种幽魂,我无法应付。听任他去是最佳解决方式。皇上那边,我来负责说服吧。”

“晴明,那鬼魂呢?”

“走了。”

“去哪里?”

“会去哪里呢?我也不知道。”晴明低声自语。

“想想,那时的确发生过那样的事。”博雅坐在窄廊,百感交集地合着酒。

离当时又过了一年,春天再度返回。

“晴明啊,你说,忠见大人今晚又会出现吗?”

“应该会吧。”晴明恬静地回道。

“不知怎么回事,我突然很想见忠见大人。”

“说得也是。”晴明点头。

“要不要去看看?”

“走。”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晴明和博雅提着盛酒得瓶子,漫步在夜风中,往皇宫方向前进。

“不知道忠见大人会不会喝酒?”

“这就很难说了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信步而行。

“晴明,今晚月色真美……”博雅轻声自言自语。

[转载][录入]阴阳师——付丧神卷之吸血女侍By梦枕貘

无风。

热。

烈日当头,照在整个庭院。

庭院内,夏草葱绿茂密。

鸟蔹莓、紫菀、鸭跖草。简直令人无处立足。

这些夏草在阳光下,宛如煮熟一般,看起来热气腾腾。

照射在庭院的阳光,也反射在坐在窄廊的晴明与博雅身上。

晴明支着单膝,一只手臂搁在膝上,视而不见地望着庭院。

无风。

庭院中茂盛的杂草叶尖,晃都不晃一下。

晴明身着宽松白色狩衣,额头不见任何一滴汗。

“好热喔,晴明。”博雅喃喃低语。

两人之间搁着一个小盆,盆中盛满清澈凉水。

能给人清凉感的东西,只有晴明身上的白色狩衣和盆内的清水而已。

梅雨结束后,每天都是晴天,滴雨不降的日子,已持续三十天以上。

“这么热的天,为什么树木和草丛可以长得那么茂盛?”

“因为有夜晚。”晴明说。

“夜晚?”

“到了夜晚,会下露水。”

“啊,原来如此。”博雅点头。

夜晚下了露水后,翌晨,庭院花草会湿漉漉地有如刚下过一场雨,博雅也知道这点。

清晨走在庭院中时,身上的衣服、袖口、下摆,都会湿得仿佛浸了水。那些露水落到地面,打湿泥土,花草再吸收泥土内的水分。

“话说回来,这样一滴雨都不下的话……”

博雅将手浸在盆内清水中,再用浸凉的手抚摩着额头,望向晴明。

“晴明啊,你能够施法让天上下雨吗?”

听博雅这么一问,晴明唇边隐隐含着笑容,将手贴在额头上,微微摇头。

“不能吗?”

“你说呢?”

“贵船神社的祭神不是水神吗?听说那边几乎每天都在祈雨,却仍无下雨的迹象。”

“嗯。”

“往昔,空海和尚曾向神泉苑祈雨,结果真的下了。”

“好像是吧。”

“对了,大约十年前也曾久旱未雨,于是东寺的妙月和尚也向神泉苑祈雨,结果下了一场大雨……”

“以风水来看,船冈山的地龙通过地下水脉,在神泉苑的池水那儿伸出头喝水,因此当然是很适合祈雨的场所。”

“那时,妙月和尚好像写了什么经文,抛进池内……”

“经文吗?”

“况且,十天前,中纳言藤原师尹公不是也带了几名女侍到神泉苑,开了祈雨宴吗?”

“你是说让女侍跳进池中的那场宴会吗?”

“嗯。听说中纳言命女侍念着可以操纵诸龙神的真言,让她在池中戏水。”

“囊莫三曼多没驮喃铭伽舍儞曳娑缚贺。”

“你在念什么?”

“诸龙真言。空海和尚、妙月和尚祈雨时,大概都是用这个真言。”

“晴民啊,难道你不只会念咒,也懂真言?”

“咒文和真言,是类似的东西。”

“那么,晴民啊,能不能用你的咒文和真言解决问题?”

“让上天下雨?”

“是啊。”

“博雅,任何咒文和真言,都无法左右天地的运行。”

“什么意思?”

“不管召唤东海龙王出来,或是呼唤神佛出来,都无法阻止星球的运转,也无法阻止太阳上升。同样道理,也无法让上天下雨。”

“可是……”

“如果是与人心有关的事物,便可以用咒文或真言控制了。”

“人心?”

“没错。例如,博雅,明明没有下雨,我可以让你深信上天真的下雨了。但这和实际让上天下雨是两回事。”

“可是,空海和尚……”

“空海和尚是很聪明的大师。”

“聪明?只要脑筋聪明,便能让上天下雨?”

“不是。”晴明摇头,“只要看准在可能下雨的时期祈雨,便能让上天下雨。”

“既然你这样说,晴明啊,那你也知道吗?”

“知道什么?”

“我的意思是,你知道上天将于什么时期下雨吗?”

“你说呢?”

“到底是什么时期?”

“什么时期好呢?”晴明望着博雅,寻开心地笑着。

“师尹公的祈雨宴虽说是半认真、半好玩,但你知道吗?那名女侍当时差点溺死了。”

“是吗?”

“那名跳进池中念真言的女侍,不小心陷入深处,险些丧命。所幸及时让人救上来,不然很可能就那样溺死了。”

“是吗?”晴明仰头望着屋檐上方的青空。

天空晴朗得令人丧气,万里无云。

“怎么了?晴明,你有听我说话吗?”

“有啊。”晴明点头,不过,视线依然望着上空。

“天空怎么了?”

“没事。因为待会儿必须出门一趟,我在看会不会变得凉爽一点。”

“凉爽?”

“待会儿应该会有牛车来接人。这么热的天,我想坐在牛车内一定很难受。”

“你也会捱不住热?”

“博雅,大热天两人坐在牛车内晃来晃去的,不是很难受吗?”

“两人?”

“我跟你呀。”

“我?我为什么要跟你一起坐在牛车内?这是怎么回事?晴明。”

“喔,事情是这样的。你刚刚说的那为中纳言藤原师尹公大人,派人请我去一趟。今天早晨,中纳言的随从过来传话,说藤原大人有事找我商量,问我能不能抽空跑一趟。”

“今天早晨?”

“我向随从说,今天和博雅有约,结果对方说两人一起去也无所谓。怎样?要不要一起去?”

“我也去?”

“对方好像踫到很棘手的事。在这种大热天,刚好可以消磨一下时间。等事情办完回来,正好天气也凉爽了。”

“可是,这太突然了。”

“我很怕那种人。”

“怕?”

“你刚刚不也说了?就是神泉苑的祈雨宴嘛。”

“唔。”

“我很怕那种以奇技淫巧向众人大声宣传自己的人。”

清明的意思是,利用夸张演出、大肆鼓吹自己存在的人,很难应付。

“如果想宣传自己的存在,最好不是当事人自己宣传,而是让别人来做比较有效。”

“是这样吗?”

“我跑一趟是无所谓,只是,很可能会说出令对方不愉快的话。若这时你能在一旁适时协调,对我帮助很大。”

“我去的话,对你有帮助?”

“嗯。再说这种事情,有第三者在场比较好。”

“那个第三者,是我?”

“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博雅首尾都在现场当证人,师尹大人事后大概也不敢多说什么吧。”

“师尹大人会多说什么?”

“例如,我是好心帮他解决问题,但万一无法解决,他大概会在背后到处说[晴明没什么大不了]的吧。即使事情完满解决,他也会说不是晴明的功劳,而是自己了结的。”

“说得也是,那人的确有这毛病。”

“没错。”

“说到神泉苑的祈雨宴,其实那真正的目的是指桑骂槐。刚刚我虽然没说出来,不过老实说,他在清凉殿拜谒皇上时,就向皇上抱怨:[在这节骨眼上,和尚或阴阳师都束手无措,实在太不象话了……”

“不理我们,我们反而会感激他。”

“那你干嘛还答应跑一趟……”

“拒绝的话,事后大概又会惹来麻烦,所以才答应要跑一趟。”

“到底是什么事?”

“听说被吸血了。”

“啊?”

“被吸血了。”

“血?”

“听说,每天夜晚,有东西会去师尹公宅邸内,吸女侍们的血。”

事情是这样的。

据说事件最初发生于八天前。

师尹宅邸内有个名叫小蝶的女侍。

八天前,那女侍于天亮后依然迟迟不起床。其它女侍担心她生病了,便去病房探个究竟,打算顺便叫醒她。

“小蝶,妳怎么了?”

“我感到很疲倦,手脚无力,没办法起床。”

仔细一看,小蝶面无血色,脸色苍白。

而且双颊凹陷,看上去像个老妇。

摸她的手,又发现她手指冰冷。

“对不起,我马上起来……”小蝶撑起上半身,想要起床。

“不用起来了,妳就一直躺到身体恢复吧。”

女侍扶着小蝶想让她躺下,凑巧小蝶的领口敞开了,女侍便看到她的脖子。

小蝶脖子右边,竟有块婴儿拳头大小的痣。但她不知道何时出现这种痣,也不知道出现的原因。

总之,这天就让小蝶躺在被褥内休息。翌日——

这回是另一个名叫水穗的女侍到了早上还不起床。

其它女侍去探看时,发现水穗与前一天的小蝶一样,脸色苍白,全身无力。双颊也凹陷下去。

总之女侍让水穗躺下,为了慎重起见,掀开她的领口一看。

“哎呀?”

果然发现水穗的脖子也出现一块青紫色的痣。

同样的事又持续了四天,结果,共有六名女侍都有相同经历。

每个女侍都于早上醒来时,发现自己不但消瘦了,且脸上毫无血色,脖子上还出现一块痣。

师尹猜测,一定是夜晚时发生了什么,便吩咐随从通宵值班。

这时代,女侍大多睡在大房间内。宽广的房间内,女侍各自睡在自己的被褥内。

没有所谓独立的小房间,只在必要时竖立屏风,当作房间闲隔——其实,只要立起屏风,便可形成私人空间,相当于独立房间。

深夜。

两名随从遵从吩咐,于灯火熄灭后,坐在黑暗房内值班守夜。

然而,这天夜晚,一名女侍依然在脖子上出现同样的痣。

据说是守夜的男人睡着了,翌晨醒来一看,才知道有发生同样的事。

次日夜晚,随从增加为四人。但结果还是一样。

没到深夜,男人便会感觉睡意猛烈袭来,之后便纷纷睡着。

早上醒来一看,又发现有一名女侍的脖子上出现了痣。

师尹请来药师诊察女侍。

“看样子,好像是被吸了血。”药师说。

据药师说,似乎每逢夜晚都会出现来路不明的某种东西,到宅邸吸女侍的鲜血。脖子上的痣,是吸血后的痕迹。

失血的女侍,随着日子过去,逐渐恢复脸色。只要按时进餐,体内仍然可以造血。虽不至于死亡,却心有余悸。

太可怕了。

结果,每逢夜晚,女侍都战战兢兢,甚至有人提出辞职的要求。

“如此,师尹大人才来央求我想办法。”晴明说,“怎样?要不要去?”

“我?”

“嗯。”

“可是……”

“我们可以堂皇正大地在女侍房间过夜喔。”

“我又不是想去女侍房间过夜……”

“那还有什么问题?”

“唔,嗯。”

“去不去?”

“嗯。”

“走。”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总之就是这样。这时只能拜托安倍晴明大人来解决了……”藤原师尹道。八字须下的唇角,魂不守舍地上下抽动。

博雅坐在师尹正面的晴明一旁,这似乎使得师尹坐立不安。

师尹的官位是从三品,比晴明高,但晴明身边坐着博雅。博雅的官位是正三品,理所当然,博雅的地位比师尹高。

“那么,今晚就观察一下情况吧。”

“意思是……”

“有困难吗?”

“您是说,要在女侍房间观察?”

“是的。”

“那……博雅大人也一起?”

晴明瞄了一眼博雅,说:“是的,他跟我一起。”

博雅也点点头。

“这样可以吗?”

“有何不妥吗?”博雅问。

“不,我的意思是,让博雅大人特意在女侍房间值班守夜的话……”

非常过不去,很为难。不过,师尹没有全部说出来。

让官位比自己高的人在自己家值班守夜,自己怎么能高枕而眠?

虽然事前知道博雅会与晴明一起来,然而,师尹做梦也没想到,博雅竟然愿意值班守夜。

他也知道晴明与博雅彼此有往来,却不知他们的交情如此之深。

“没关系,请不用介意……”

听博雅这样说,师尹依然左右为难的想找出适当的词汇。

“那么,我也一起……”师尹总算想出这个折中办法。

“这到不用了。如果您在意,请您在自己房间等结果吧。另外,为了慎重起见,请派几名身手了得的随从在附近听候,以便我们需要人手时可以马上赶来。”晴明说。

师尹听毕,松了一口气,额头上冒着汗珠说:

“那真是太对不住了,就照晴明大人说的……”

深夜。

灯火熄灭后,晴明与博雅并肩坐在地板。

搁着垂帘,两人背后正是女侍房间。

垂帘后传来女侍的轻微鼾声。

只是,大部分的鼾声都是忽大忽小,有时会传来辗转反侧的叹息。鼾声中夹杂着翻身时的衣服摩擦声、手指抓挠身体某处的声音。

几乎所有的女侍都还未睡着,要不然便是处于浅睡中。

眼前就是庭院。

锚抓般的细长月亮挂在西空上,月光下隐约可见庭院的模样。因为晴明表示可以望见庭院比较好,特意吩咐下人不用关上两人守夜地点的格子板窗。

庭院中有几棵树木——枫树、松树,以及杉树。

树下有灌木,还有小池子。池上映照出细长月影。

“晴明啊,到底会不会来……”博雅压低声音问。

“当然会来。”晴明不加思索回答。

“你怕不怕?”

“不怕。”

“那东西不知道是人是鬼,而且会吸血。”

“反正对方又不是来吸我的血……”

“之前的确是为了吸女侍的血而来,但这回说不定会吸我们的血。”

“说得也是。”

“那你应该会怕吧?”

“博雅,会怕的人不是我,是你吧?”

“正是,我很怕。”博雅坦率的点头,“说实在的,当你的朋友,总是会遭遇这种苦头。”

“呵呵。”

“要是来了,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来了?”

“就是那个来吸女侍鲜血的东西呀。万一真会来,不是会从没关板窗的这儿进来吗?我们不就第一个遭殃?”

“会吗?”

“晴明,别说这种没把握的话。”

“不是没把握。若是会来之前便会知道,那时再来想办法应付。”

“这样就行了?”

“行。”

“可是,对方来时,大家不是都会昏昏欲睡,结果都睡着了吗?睡着的话,怎么知道对方来了没有……”

“问题就在这儿嘛。”

“什么问题?”

“我不会睡着。”

“……”

“会睡着的,是你,博雅。”

“我?”

“没错。你会睡着。当你睡着,就表示对方来了……”

“这倒是无所谓,可是我睡着后会怎样?”

“会给对方吸血吧。”

“喂,晴明,难道你打算像上次擒拿黑川主时那样,暗中计划让我当诱饵?”

“我没有暗中计划什么。那时的情况跟这回不一样。”

“你脸上已写明了有阴谋。”

“没有任何阴谋。”

“可是,晴明……”

“什么事?”

“你总是……”

“我总是怎样?”

“总是在这种时刻……”

“怎样?”

“奇怪,怎么想不起来了?你总是……”

博雅的声音逐渐变成喃喃细语,接着脖子往前一低,陷入沉睡。

黑暗中,晴明将右手食指与中指贴在沉睡中的博雅额上,在博雅右耳旁小声念着咒文。

念毕后,晴明噘起粉红双唇,“呼”一声,往博雅耳内轻吹了一口气。

博雅挣开双眼。

“醒来了?博雅。”

“晴明,我到底怎么回事?对了,是不是睡着了?”博雅揉着眼睛,抬起头。

“别出声,对方来了。”晴明在博雅耳边轻声道。

“来了?”

“你低头从垂帘间偷看一下房间。”

博雅听从晴明吩咐,膝行至垂帘前,将脸贴在垂帘上。

只见黑暗中伫立着一团发出朦胧绿光的物体。

那亮光很微弱,甚至比萤火虫的亮光还弱。

有人影——是女人。

女人伫立在女侍房间中央,大大张开嘴巴,呼、哈地呼吸着。

每逢呼气,口中似乎会吐出某样东西,令女侍的鼾声逐渐深沉。

“是那个?”博雅问。

“正是。”

“怎么办?”

“在等一下,等她开始吸血。不然师尹大人大概不肯相信。”

晴明还未说毕,女人已悄然跨开脚步,双眼盯着脚下。

女人停止脚步,自言自语:“哎呀,这女人,三天前刚吸过……”

说完,又跨开脚步。

接着有停下来,“这女人太瘦了,有点贫血……”

再度跨开脚步,“喔……”女人的声音充满喜悦。

黑暗中,女人似乎笑开了。“这女人挺丰满的,看上去好像很美味。”

伫立在原地的女人慢慢俯下身,趴在酣睡中的一名女侍身上。

“可以了,博雅,把灯火点上。”

博雅在烛盘上点上火,晴明举着烛盘站起身。

“走吧。”

左手举着烛盘,右手掀开垂帘,晴明钻进垂帘内。博雅跟在晴明身后。

晴明与博雅闯进房间内时,女人仍趴在女侍身上,文风不动。

女人口中传出婴儿吸吮奶汁的声音,令人不寒而栗。

晴明不在乎地走到女人身边,将举在左手的烛盘火焰贴在紧握住女侍衣领的女人右手上。

“哎呀!”

女人尖叫着滚倒在一旁。“你做什么?想阻扰我进餐吗?”

女人站起身。嘴巴四周沾满红色鲜血。

咻!

咻!

女人口中传出呼吸声。

然而,令博雅目瞪口呆的是,这么大的骚动,却没有任何女侍醒过来。

“博雅,这儿有我来,你去叫师尹大人过来一下……”

“知、知道了。”

博雅点头,往后退步,退到走廊时,转身慌忙小跑至师尹的寝室。

“这不是葵吗?”藤原师尹说道。

师尹立在窄廊,俯视庭院。

庭院中,窄廊前方站着两个随从,个在左右按压住中间的女人。

师尹左右各燃烧着篝火,火红烈焰熊熊往夜空伸展。

晴明与博雅站在师尹右侧。

“这么说来,每夜吸吮女侍鲜血的就是葵喽……”师尹问。

“也可以这样说吧。”晴明点头。

“其它女侍呢?”师尹问。

“大家都平安无事。被吸了血的女侍与其它所有女侍,大概一直到早上都不会醒来吧。趁她们还未醒来之前,及时处理,便可以不让女侍知道是谁在吸血,而完满解决这个问题。”

“可是,我该如何处理?晴明大人……”

师尹还未语毕,女人——葵——便开口大叫:

“喂!让我吸血,让我吸血……”

女人嘴巴四周仍沾满了鲜血。

“那女人……看来是有某种东西附身在葵身上,只要驱除那东西,就可以根除此问题。”

“怎么驱除?”

“我来和她说说看。”

晴明说毕,留下博雅和师尹,跨下窄廊来到庭院。

走了数步,晴明来到左右两侧被随从按压的女人面前。

“咳!”

女人张口朝晴明脸上吐出某种东西。

晴明用左袖按住。白色袖口沾上了一口浊黑污血。

“哎,伤脑筋。”

晴明若无其事地瞄了一眼弄脏的袖口,往女人额上伸出右手食指。

“吓!”

女人欲张口咬住晴明的食指,但晴明的食指伸至女人额上时,女人突然静止不动了。

“说吧,妳到底是谁?”晴明问。

“我是活了一百五十年的水蛭,住在神泉苑的池子。”女人开口。

“住在神泉苑的水蛭为何会附身在这女人身上?”

“是,很久以前,空海和尚曾在神泉苑祈雨,那时他在池子中抛下了一张写有诸龙真言的纸。而凑巧在池子中吃掉那张纸的,正是我。大概是吃了真言,我才获得了神力,活得如此久吧。”

“然后呢?”

“我忘不了真言的味道,一心盼望能再度降落写有真言的纸,结果,大约十年前,落下了妙月和尚写的诸龙真言……”

“那真言也被你吃了?”

“是。吃过两次后,更是益发想吃。今年会有吗?明年会有吗?我每年都在盼望真言降落。然后,十天前,有个女人进入池中,口中念着诸龙真言。于是我当下吸了她的血,附身在她身上。那女人正是现在这女人。”

“原来如此。”

“附身在人身上后,由于不是在水中,每逢夜晚便会口渴,肚子也饿得厉害,只好……”

“所以才吸了女侍们的鲜血?”

“是。”

“可是,既然事迹败露,你就乖乖回去吧。”

晴明语毕,食指依然点在女人额上,喃喃念起咒文,最后含住女人鼻尖,“呼”地一声,于鼻内吹进一口气息。

结果,“咳!”一声,女人张口。

“那是……”师尹在窄廊上叫出声。

有某种东西自女人张开的口中爬了出来。

那东西表面光滑黝黑。正是一条如儿童手腕那般粗的水蛭。

水蛭从女人口中爬出后,蜿蜒地往池子蛇行。

“看样子,你是为了想得到祈雨用的真言,才故意制造出这种旱天吧。”晴明熬有介事地说,“那池子中的水是从鸭川引进来的,你可以沿着池水游到鸭川,再游到大海,到海龙王那儿,告诉海龙王,晴明请他尽速降雨……”

不知水蛭有没有听到晴明的话。

只见水蛭从池边滑进池内,消失在乌黑水中,不见踪影。

用过师尹命人准备的酒菜,天亮前,晴明与博雅坐着牛车离开了师尹宅邸。

晴明与博雅正要转进牛车时,昏暗的夜空突然响起雷声,上天哗啦啦的下起雨来。

“喂,晴明。”博雅在归途的牛车内开口。

雨猛烈地打在牛车与大地上。

“这雨,是你让海龙王下的?”

“呵呵。”晴明只是浮出暧昧的笑容,不予坐答。

“晴明,你说呀,这雨是不是你让海龙王下的?”

“博雅,白天我不是说过了?”

“说过什么?”

“不管是念什么咒文,还是召唤海龙王出来,都无法左右于天地运转有关的一切……”

“可是,雨不是下了吗?”

“呵呵。”对于博雅的质问,晴明依然只抱以微笑。

“喂,晴明……”

“什么事?”

“下雨了,真好。”

“嗯,的确好。”

“顺便告诉你一件事,不管这雨是不是你让上天下的,总之那个藤原师尹大人已认定是你让上天下的。”

“就让他这样认为吧。”

“日后大概有一阵子,我在宫中会时常听到你让上天下雨的风声吧。”

“会吗?”

“肯定会。”

“若是这样,也就不枉我们今天特地到师尹大人宅邸除邪了。”

晴明唇边含着微笑,说毕,倾耳静听敲打着大地的雨声。

[录入]付丧神卷—爬行鬼

秋天,神无月——

源博雅坐在凉风习习的走廊上喝酒。

身穿白色狩衣的安倍晴明坐在对面,与博雅一样,偶尔举起酒杯送到唇边。

晴明那淡红的唇,看似总含着微笑。若能常在舌尖含着散发甘甜芳香的蜂蜜,或许便可以浮出那样的微笑。

夜晚,两人身边的走廊上有一盏烛盘,盘中点着烛火。大概为了避风,烛灯盘上罩着竹制骨架、上贴和纸的纸筒,围住烛火。

下酒菜是烤蘑菇与鱼干。

自苍穹而降的青白月光照射在庭院中。

黑暗中,传来芒草、败浆草、桔梗在风中微摆的声音。

庭院中已闻不到夏季扑鼻的香草,虽仍残留些许湿气,但融在风中的是更多干枯的香味。

草丛中,数几秋虫鸣唱。

满月之夜——

“晴明啊……”博雅搁下酒杯,向晴明搭话。

“什么事啊?”晴明顿住送酒杯到唇边的动作。

“真的是在不知不觉中推移而去了……”

“什么呀?”

“我是说季节啦。记得前阵子还每天抱怨天气热,每当这种夜晚,好像都在忙着赶蚊子,现在却连一只蚊子也没有了。连吵得要死的蝉声,也听不到了……”

“唔。”

“现在只能听到秋虫的鸣声了,而这鸣声跟前阵子相比,也愈来愈少了……”

“说得也是。”

“晴明啊,人心大概也是如此吧。”

“怎么说?”

“我的意思是,人心也像季节一样会逐渐变化。”

“怎么了?博雅。”晴明微微一笑,问博雅,“你今天好像有点感伤。”

“在这换季时节,任何人都会陷入类似情怀吧。”

“大概是吧,因为连你也这样了。”

“喂!晴明,你不要挖苦我。今天我是真的感慨万千哪。”

“是吗?”

“你听过那件事了吗?”

“什么事?”

“高野的寿海僧都出家的理由。”

“没听过……”

“我昨晚值夜时,藤原景正告诉我这件事。内情相当感人。”

“什么内情?”

“听说寿海僧都原是石见国国司。”

“唔。”

“他本来住在京城,奉命任职石见国国司后,便迁居到石见国。当时,寿海大人也带着母亲与妻子一起赴任,在那边共同生活……”

“唔……”

“在寿海大人眼里,母亲和妻子之间似乎相处得很融洽……”

“是吗?”

“结果,某天晚上……”博雅压低声音,“母亲和妻子两人在房间内亲昵地下棋。寿海大人偶然经过,看到了两人的样子……”

“什么样子?”

“那时,房内一隅竖着纸格障子,纸格障子内有灯火,母亲与妻子下棋的影子,刚好映照在纸格障子上……”

“喔……”

“寿海大人看到两人的影子,大吃一惊……”

“怎么了?”

“据说,两人映照在纸格障子上的身影,都倒竖着头发,形成两条蛇,互相啖噬。”

“喔。”

“实在好恐怖啊。表面看来,两人好像和睦地对奕,其实却对彼此恨之入骨,她们的内心感情映照在纸格障子上的头发影子化为蛇,互相暗斗。”

真是情何以堪呀——

“于是,寿海大人便将财产全数分给母亲与妻子,自己则跑到高野,身无一文的出家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晴明啊,我总觉得,人即便处于最盛期,也似乎都在不知不觉中开始进行人生旅程下一步骤的准备了。既然如此,那像寿海大人一样,在最盛期时摒弃一切,头也不回地出家的例子,应该也不足为奇吧?”

“唔。”

“话说回来,原来竟有这等事。只不过是映照在纸格障子上的头发,竟会让人看成是蛇。”

“博雅,人的头发的确具有极大的法力,但寿海大人的例子,不见得责任全在母亲与妻子两人身上。”

“是吗?”

“人,总是不自觉地在内心对自己眼见的事物下咒呀。”

“什么意思?晴明。”

“换句话说,寿海大人老早就像出家了,他只是以母亲与妻子的事情当作借口吧?因此,他才在不知不觉中,将自己内心的感情投射在纸格障子上,而看到那种光景。”

“哪,纸格障子上的影子,到底是哪一方的内心感情?”

“我也不知道。人心难测嘛,就算去问寿海大人,他恐怕也说不出来吧。”

“是吗?”

博雅好似恍然大悟、又像是难以理解的点点头,举起酒杯送到唇边。

“对了,博雅,今晚你能陪我一下吗?”

“陪你?现在不正在陪你吗?”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今晚我必须到某个地方,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去?”

“去哪里?”

“去有女人的地方。”

“女人?”

“四条崛川附近有一栋宅邸,里面住着名为贵子的妇人。”

“你要去那里?”

“嗯。”

“喂,我说晴明啊,男人到女人住处幽会,哪有带男人去当观众的道理?你要去的话,一个人去吧。”

“等等,博雅,不是那回事。”

“那又是怎么回事?”

“我今晚到女人住处,是为了工作。”

“工作?”

“博雅,反正离出门还有段时间,你听我说吧。等你听完我说的,再决定去不去也不迟。”

“听听是可以……”

“怎么了?”

“一听你说要去女人住处,还暗想:原来你也有同普通人一样的地方,原来安倍晴明也会到女人住处通情呀。”

“结果不是,所以你失望了?”

“不,也不是失望。”

“那是庆幸啰?”

“你不要问我这种问题。”博雅看似发怒的紧闭双唇,移开视线。

晴明抿嘴微微一笑,说:“先听我说,博雅。”语毕,再度举杯送到唇边。

有位姓纪、名远助的男子。

他是美浓国人,在四条崛川附近某宅邸当门房。

当初受聘上京时,他同妻子细女一起来。

远助平常都在四条崛川宅邸任职,但只要一有机会,便会回到西京自宅,与细女一起过活。

宅邸主人是某达官贵人的情人,名唤贵子。

某天,女主人贵子吩咐远助出门办事,于是远助来到大津。

虽有三天时间可以让他办事,但女主人吩咐的事其实花不了那么多时间。

第二天早上,远助便办完了事。

本来可以在大津多住一晚,第三天再回到宅邸即可。不过,只要赶在当天进京,远助便可以先回自己家,在细女身旁休息一天。一想到此,远助就决定动身踏上归途。

来到离京城不远的鸭川桥附近时,太阳已下山了。

渡过黄昏时分的鸭川桥,远助听到有人在叫唤自己。

“大人……”

是女人的声音。

回头一看,只见桥头伫立着一位头上披着罩褂的女子。

奇怪,方才通过桥头时,明明不见任何人,然而眼前却出现一位女子,想必是自己急着赶路忽略了女子吧。远助如此暗忖。

此时太阳已西沉,四周昏暗不明。

“有事吗?”远助问女子。

“是。”女子点头,回说:“我和您的主人贵子小姐,往昔有过泛交之缘。”

啥?

远助又觉得很奇怪。

女子说是主人贵子的旧识,这倒没什么问题。只是,她为什么知道自己是贵子府邸内的佣人?

远助问了女子。

女子回说:“我曾经数次路过宅第,所以知道大人的容貌。”

原来如此。

“两天前,偶然看到大人渡过这座桥往东行,那时,看大人身上的装束轻便,猜想大概两三天便会回来,便在此地等待……”

原来是这么回事。

“为什么要等我回来?”

“是这样的……”

由于女子头上披着罩褂,远助看不见她的全部五官。只能隐约看到白皙下巴与鲜红双唇。

鲜红双唇欣欣自得的微笑:

“老实说,我想托您带一样东西给贵子小姐……”

女子松开抓住罩褂的手,伸进怀里,取出一个以美锦包裹、类似信盒的盒子。

“我在此等大人归来的目的,正是想托大人将这个转交给贵子小姐。”

“为什么不自己送去呢?”

这女子似乎在此地等了两天,既然如此,这两天的时间,应该足够让她来回贵子宅邸一趟了——远助在内心如此暗忖。

“基于难言之隐,我无法亲自到贵子小姐宅地。请大人千万帮我这个忙。”

女子将盒子硬塞到远助手中。

远助不由得收下了盒子。

“那就万事拜托了。”女子深深行礼。

“你叫什么名字?”远助问。

“请原谅我现在暂且无法禀告,等贵子小姐打开盒子,一切就会明白了。”女子回说。

接着又说出令人心惊的话:

“目前只能告诉大人一件事,那就是将盒子转交给贵子小姐之前,无论如何都请大人千万别打开盒子。万一打开了,对大人是有害无益……”

远助心想:不知收下盒子后会发生什么事,便打算将盒子还给女子,正欲开口拒绝时,女子已比他现一步说:

“那么,万事拜托了……”

语毕,女子深深行礼,转身离去。

远助不得已只好继续前进,跨出两三步后,又在意起那女子的事。回头想叫住女子,拒绝她的请求,女子却已不见踪影。

这时,傍晚已过,夜色更加浓重了。

算了。

远助放弃寻找女子,抱着盒子往前走。

幸而将近满月的月亮正从东方上空升起,藉着月光,远助片刻不停的走着,终于在深夜前回到自己家。

妻子细女看到远助回来,欢天喜地,在看到丈夫手中的盒子,问道:

“咦,那是什么东西?”

远助慌忙回说:“没什么,不是大不了的东西,你别介意。”

说完,便将盒子搁在茶室内的架子上。

然而远助的妻子在丈夫因长途跋涉而倦累不堪、呼呼大睡后,仍惦记着那盒子,辗转不寐。

她本来就是嫉妒心强的女人,竟认为那盒子一定是丈夫在旅途中买来打算送给某女人的礼物。

用那么漂亮的丝绸包裹着,到底是什么盒子呢?

愈想愈觉得奇怪,愈想愈气愤,愈想愈睡不着。

细女终于下定决心,翻身爬起,点着灯火来到茶室。

她将灯火搁在一旁的架子上,伸手取下盒子。

揭开包裹在外的丝绸,里面出现一个镶在精美螺钿花纹的漆盒。

细女一时冲动,打开了盒子——

沙沙!

盒子有东西蠕动,一个黑色的怪东西冲出盒外。

“哎呀!”

细女不禁大叫,声音传到远助耳里,他也起床了。

远助来到茶室一看,发现妻子四肢发软,跌坐在地上,全身直打哆嗦。

“怎么回事?”

远助问妻子,但妻子细女的嘴巴宛如鲤鱼一张一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伸手指着地板一处。

远助举着灯火照亮妻子所指之处,惊见地上有一条好象某物爬行过,又像拖着什么的鲜红血迹。

远助循着血迹走出茶室,来到走廊,发现那东西已从木板门缝隙中钻出去了。

他没有勇气继续追踪下去。

回到茶室,细女总算可以开口说话,她向丈夫说:

“盒子……我打开那盒子,里面跳出一个恐怖东西……”

“什么东西跳出来?”

“不知道。我吓了一大跳,根本没有看清楚。”细女奄奄一息地说。

远助抬头望向架子,盖子掀开的盒子还搁在架上。远助伸手取下盒子,探看盒内。

直瞧了一眼,便“哇!”地大叫一声,用力抛出盒子。

待远助举着灯火再度仔细端详,才看清楚里面装着两颗连眼皮一起挖出来的眼珠,以及一根连带阴毛剜下的阴茎。

“嗯、嗯……”博雅听完,忍不住在喉咙深处闷叫出来。

“这是昨晚发生的事。”晴明说。

“昨晚?”

“嗯。今天早上,远助便慌忙回到宅邸,向贵子小姐详细说明来龙去脉,并将盒子交给主人。”

“然后呢?”

“然后,贵子小姐便派人叫我过去一趟,事情就是这样。”

“那,你今晚要去见的女人是……”

“正是贵子小姐。”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博雅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点点头,接着问:“可是,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在白天去?”

“贵子小姐是傍晚才派人来的,就在你抵达之前不久。”

“唔,嗯。”

“我向那佣人说有朋友要来,等两人吃过晚饭,在同那男人一起去。”

“一起去?晴明啊,跟你一起去的男人是……”

“正是你呀,博雅。”

“我?”

“没错。”

“唔。嗯。”

“你不去吗?”

“不,我没说不去呀。”

“那不就没问题了?到时候,也许有很多事要你帮忙。”

“帮忙?我派得上用场吗?”

“也许派得上用场。”

“原来如此。”

“去不去?”

“唔。嗯。”

“走。”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牛车正前往位于四条堀川的那栋宅邸。

四周没有任何随从,只有一头大黑牛在月光下,缓慢地拉曳晴明与博雅所乘的牛车。

博雅在牛车内摇来晃去,开口说:“对了,晴明啊……”

“什么事?”

“那个佇立在鸭川桥头的女子,到底是谁?”

“不知道。”

“就算是人,大概也不是普通人……”

“嗯,大概吧。”

“是鬼吗?”

“不用急着下结论。”晴明的口吻始终很平稳。

“话说回来,那个从盒子中跳出来的黑色东西,到底是什么?听到那段话时,令人不禁毛骨悚然。”

“迟早会知道吧。今晚,我们跟贵子小姐见了面,听她解说后便真相大白了……”

“嗯。”

博雅点点头,掀起帘子往外观看。

牛车辗着路面上的小石子与窪洼,发出细微声响继续前进。

苍白月光映照出地面上深浓的牛车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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