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笛卷之怪蛇
一。
进入阴历七月之后,雨仍下个不停。
如丝细雨淅淅沥沥,没完没了。
源博雅和安倍晴明坐在外廊的木地板上正喝着酒。
还是把白天。虽然已是下午,但离傍晚还有充足的时间。
浓云布满天空,阳光没有直射下来,但完全不觉得晦暗。不确定的光源就存在与大气之中。
云层的厚度比之前好象薄了一点。
晴明宅邸的庭院里杂草丛生,长势旺盛的几乎都是紫斑铃草、野凤仙花、鸭跖草等野草。被雨水打湿的草叶晃晃的。
身穿白色狩衣的晴明靠坐着一根柱子,支起一条腿,视线似看非看的投向庭院。
“这么看来,最近好象发生了很多怪事啊,晴明……”
博雅端起酒杯往嘴里送,一边对神情淡然的晴明说着。
“怪事?”
晴明问道,他的目光仍旧向着庭院。
“刚才不是说了吗?”
“说了什么?”
“就是关于蛇的事啊。”
“噢!”
“事情是这样的。”
博雅开始叙述起来。
二
在藤原鸭忠家里干活儿的侍女小菊,某天走路时右脚忽然一瘸一拐的。事情即起源于此。
最初瘸的不厉害,但不到两三天工夫,任谁都一眼就能看出来了。而且,她走路时还疼得皱眉蹙目。
“你怎么啦?”
鸭忠家的人问她时,小菊说:
“我右腿长了一个不好的疙瘩……”
她说那块东西很疼。
一看,果然像她说的,在她右腿大腿内侧,生了一个大肿块。大小足有成人的拳头般大,肿胀得成了紫红色。
家里人颇为吃惊,马上叫来有经验的人给上了药。可是,完全没有消肿的迹象。再将刀尖烧红,刺穿那肿块,打算挤出里面的脓液,不料却只是出血而不出脓。
“疼啊!疼啊!”
因为小菊疼得直叫唤,众人也无计可施了,那肿块还是不见小,反而又大了一圈。
正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位奇怪的老人上门来了。
“我听说府上正为肿块的事而烦恼。”那老人说道。
他一头蓬乱的白发,连长须也是雪白的。
脸上满是皱纹,只有埋在皱纹中的一双眼睛闪动着怪异的亮光。
说话时,可见他嘴里的牙齿已经掉了好几颗,剩下的牙齿也已变黄。
所穿衣物似乎原本是白色的,现已脏污残旧,褴褛得好不容易才认出是窄袖的款式。
“可以的话,我愿意为贵府效劳……”
鸭忠家的人虽很诧异,但还是说:
“不拘是什么人,只要能治好了,什么都好说。”
对于声声呼痛的小菊而言,既然老人说行,也只好让他一试了,不试怎么知道呢。
进了屋,老人让小菊仰卧,将裙摆掀起来,观察右腿大腿处。
“嗬,生长得很不错呀。”
老人说着,笑得很开心。
他转头对鸭忠家的人说:
“可以去弄一条活狗来吗?”
屋里的人都莫名其妙,但事已至此,无法拒绝,就到门外抓了一条正好路过的狗来。
老人在院子里打下四根木桩子,把活狗仰面朝天地捆在木桩上。
“给我一个锥子。”
老人这么一说,就有人拿来一把锥子交给了他。
老人把锥子收入怀中,把小菊叫到庭院中。
此时,藤原鸭忠也出现在外廊内,饶有兴趣地注视着老人在院子里的举动。
老人让小菊仰躺下来,摆成与狗恰成对照的样子。
老人掀起小菊的衣裙,显露出右腿大腿上的肿块。
那条狗显得惊恐不安,牙齿咬的嘎吱嘎吱作响,嘴角冒出泡沫。
“请哪位拿长刀来——”
老人这么一说,鸭忠马上吩咐人拿来常用的长刀,交给老人,问道:
“这样的可以吗?”
“可以。”
老人拔刀出鞘,照着仰卧在小菊旁边的狗肚子,满不在乎地劈下去。
那条狗“嗷”地大声惨叫起来。
“哇!”
旁观者无不失声惊呼。
狗腹被刀刃竖着砍开一个大口子,鲜血飞进,也溅在小菊的肿块上面。
小菊因惊吓过度已失去了神志。
“这样子行吗?”
众人不住地问,老人却丝毫不以为意。
“马上就成。”
老人的嘴角向上一扯,算是笑笑,说道。
急促喘气的狗不久就毙命了。
“这一手也够吓人的……”
鸭忠眺望着这情景,自言自语着。
“然后怎么办呢?”
鸭忠坐在外廊木条地板上,问道:
“等。”老人答道。
“等?”
“是的。”
“等多久?”
“马上就成。”
老人重复着先前的话。
整党此时——
“哎呀!”
“快看哪!”
一直默默旁观的众人指着小菊的大腿喊叫起来。
肿胀得比成人拳头还大的肿块表面裂开了,一个黑糊糊的东西从中露出头来。
“这不是蛇吗?!”
毫无疑问,那东西只能说是蛇。
从小菊的肿块里探出来的,是一条黑蛇的头。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蛇爬出来了,眨眼间就爬出近尺长。
蛇一边爬,一边把脑袋探到长刀劈开的狗腹部。正好在小菊腿上的肿块到狗腹之间形成一条血线,蛇就爬过了这条血线。
但是,这么大的一条蛇,那肿块怎么藏得下呢?
就在蛇从肿块里爬出足有两尺长时,老人已从怀中掏出了刚才那把锥子。
他走向那条蛇,弯下身子,突然从侧面扎向蛇头。锥子穿透了蛇头。
蛇身弯弯曲曲地扭动着,想要逃回小菊的大腿里,但因为老人把扎透蛇头的锥子往外拉,蛇已无法逃回原来的地方。
小菊大腿的肌肤不停地鼓突着,令人恶心,似乎是蛇尾在拼命摆动着,不肯被牵拉出去。
不久——
蛇可能已精疲力竭,乖乖被老人从小菊腿中拉出来了。
从老人手中的锥子上悬垂下来的黑色蛇身,足足四尺有余。
不过,虽说是蛇,它的眼却与通常的蛇眼不一样。本应有眼睛的地方只是一个空洞,没有眼珠。
而且,覆盖在它身上的是逆鳞。
尽管蛇头亿被锥子扎穿,蛇却还活着,蛇尾卷住了老人握锥的右手。
“是它进了小菊身上?”鸭忠问道,
“正是。”
老人点点头。
“它究竟是什么东西?”
“它虽然长成蛇的模样,其实不是蛇。不,它虽然是蛇,但更多的还是其他的东西。”
“其他的东西?”
“是的。”
“是什么?”
“无关者还是不知道为好。”
老人没有说出来。
“我要答谢你。你想要什么?”鸭忠问。
“答谢就不必了——”
老人嘴角两端向上一扯,自得地一笑。
“……我把它带走,没有问题吧?”老人说。
“你说要它,拿来做什么?”鸭忠问。
“嘿,拿他做什么好呢?”
老人避而不答。
三
“晴明,这是前不久发生的事……”博雅说道。
据说老人就是那么让蛇卷在胳膊上,出门而去。
“原来是用狗嘛……”
晴明自言自语着。
“下手也真够狠的……”
博雅皱着眉头说,似乎满脑子还是自己刚才所说的景象。
“噢。”
得到晴明的呼应,博雅这才心情好转似的说:
“这事情挺不可思议的吧?”
“要说奇怪倒的确是奇怪……”
“没错,是很怪,但我想知道你怎么看。”
“哎,博雅,听你的口气,好象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地方有蛇作怪,是怎么回事?”
“确实有。”
“可以跟我说说吗?”
晴明提出要求,博雅点头说声“好”,便开始叙述另一件关于蛇的怪事。
四
事情发生在参议橘好古的宅邸。
而且,被蛇伤害的就是橘好古本人。
这也是不久之前发生的事。
一天,好古的背部突然觉得灼痛起来。
原以为是睡落枕了,但却总不见好转。
一天、两天过去了,好古的背部渐渐肿起。
肿块开始不怎么起眼,但逐日增大,到第五天,最初的拳头大小已扩展至整个背部。
后背肿得像背着一个锅,而且是紫黑色的。
请来药师,使尽法子,都没有任何好转。背部肿胀得越来越厉害,除了巨痛,还兼有奇痒。
因为伸手到背上抓挠不止,像瘤子般鼓起的背部皮肤已腐烂不堪。
好古终于无法站立,而他又不能仰卧,只好趴伏着,背部朝上,整天趴在床上。
进食和大小解,都是在家人的搀扶之下,才强撑起身应付的。
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位打扮奇特的老人上门来访,说:
“看来你们挺为难啊。”
他一头乱发,衣衫褴褛,双目炯炯。
正在家人疑惑之时,老人说:
“府上橘好古大人这样子了吧……”
本应秘不外传的是——好古的情况,被老人说得丝毫不差。
“就让我来为负伤大人效劳吧。”老人说。
老人肩头背着一个袋子似的东西,戴裂口用绳子捆扎着。
袋子竟是湿乎乎的狗皮做的。
看来是杀了好几条狗,剥下皮缝制成的。新鲜的血腥未直扑鼻孔。
家人将老人的话禀报主人好古,好古气息奄奄地说:
“只要能帮我弄这个事,谁都行啊。”
老人立即被请进家中。
“嗬嗬,这个可是了不得呀……”
老人一见好古,便自语道。
他卸下肩头的袋子。
“把它挂在那里吧。”
老人吩咐橘宅的人,让他们将皮袋子悬挂在好古正上方的屋梁上。
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块拳头大小的生肉块,塞进从屋梁上垂下来的皮袋子里。
“请拿四根这么粗的青竹过来。”老人比画着说道。
好古的宅院里正好有一片竹林,于是家人立即从竹林里砍下竹子,预备好四跟青竹竿。
“烧起炭火,抓一把盐过来。”
四根青竹竿的一头放在炭火上焙烧,并将盐粒搓在上面。
从橘宅中选出四个家人,让他们各自握住一根青竹竿。
老人脱去趴伏在床上的好古的衣裳,将肿得高高的背部裸露出来。
他吩咐持竹的人:
“好,用手上的青竹打在背部!”
但是,对于橘宅中的人而言,好古是他们的主人,突然说要用青竹打他的背部,他们实在下不了手。
“没、没关系,打吧……”好古说。
于是,四条汉子开始用手中的青烛打好古的背部。
“听着:再使劲些!”老人说。
好古背上立即皮破血流。
好古咬紧牙关,忍受着痛楚。
“不要停!”老人说。
就这样,打着打着,出现了奇怪的现象。
悬吊在梁上的皮袋起初是瘪的,但现在开始逐渐膨胀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呢?
而且,进入袋子里的东西似乎还活着。
悬挂着的袋子摇晃起来袋子表面的变化显示出里头有什么东西在蠢动着。
袋子为什么会涨大起来呢?
“啊!”
一名手持青竹的人叫喊起来。
“快看呀。”
好古高高肿起的背部竟然开始瘪塌下去了。
与此同时,从上方垂吊下来的皮袋子却越发涨大起来了。
似乎通过青竹的抽打,把好古背部的东西逼迫出来,赶入袋子中去了。
“继续打!”
众人照老人吩咐,不停地抽打好古的背部。
打着打着,好古的背部变成彻底萎谢的样子,再后来,那里的皮肤逐渐平复了。
青竹酬答之下,皮破血流,但现在好古背部的情况,看上去却与常人无异。
倒是那个悬挂着的狗皮袋子已经胀大得和厉害。
而且袋子的表面还在不停的蠕动着。
“把袋子放下来。”
老人看着三人合力好不容易放下袋子,说:
“辛苦啦。”
他显得心满意足的样子。
“这个我要带走了。”
老人将那个显得沉重的狗皮袋子轻而易举地搭上肩头。
“哎,请等一等——”
好古一边穿衣一边起身。
“可以让我看看袋子里的东西吗?”
“那好办。”
老人将袋子卸在地上,解开了扎住袋口的绳子。
“请您过目。”
好古从袋口往里窥探,随即发出一声惊叫,倒退好几步。
袋子里有过百条黑蛇紧紧缠绕在一起,蠢动着。
老人沙哑着嗓子嘿嘿一笑,再次将袋子杯上肩,走出橘宅。
五
“晴明,竟然连这种事也有啊……”
博雅一口气说完,将手中的杯子放在地板上。
雨已停了。不知不觉已是黄昏。
之所以不怎么觉得天色昏暗,是因为博雅说话的时候,雨停了,覆盖着天空的云层渐渐散去了吧。
从云团与云团之间,露出傍晚澄澈的蓝天。这部分天空现出夏日的姿彩。
“这阵子,我身边还不断地发生那样的事情呢。”
“原来是这样……”
“藤原鸭忠大人家里发生的事,和橘好古大人身上发生的事,肯定是有关系的。但是,要说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我实在猜不透。”
“噢。”
晴明点点头,一副沉思的样子,然后问道:
“那个奇怪的老人到藤原鸭忠大人和橘好古大人家,是什么时候的事?”
“去鸭忠大人家是在四天前,去好古大人家应该是在昨天吧。”
“唔。”
晴明再次点头。
“哎,晴明,你知道什么了吗?”
“啊,还没有知道什么,但联想起一些事。”
“联想?”
“对。”
“联想到什么事?”
“稍等一下,还有一件事,你得先告诉我。鸭忠大人和好古大人近二十天来曾经去过东寺吗?”
“说起来,在大约半个月前,的确去那里参观过已故空海和尚从大唐带回来的东西吧……”
“是哪一位?”
“我说的是鸭忠大人,但好象好古大人也同行。”
“噢。”
“他们两个都对来自大唐的东西格外感兴趣,什么佛像呀、香炉呀、佛具笔墨之类的东西,他们知道是空海和尚直接从大唐带回来,收在寺里的,早就对寺方说过想一睹为幸,终于在半个月前实现心愿了吧。”
“是这样……”
“晴明,你为什么会提起东寺?你知道什么情况吗?”
“知道。”
“等一下。”
晴明说着,站起身来,身影消失在里间。
不一会儿,晴明带着一个紫色布包裹着的、有成年人脑袋大小的东西回来了。
晴明像原先那样在外廊内坐下,将那个东西放在博雅的膝头。
“这是什么?”
“打开看看嘛,博雅。”
“好。”
博雅拿起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座连成一体的木雕佛像。
“这是怎么回事?!”
木雕的形象是明王坐在翅膀半开的孔雀上。
“孔雀明王嘛。”
“这我知道。为什么让我看这个?”
“这座明王像是空海和尚从大唐京城带回来的。我把它从东寺借了出来。”
“从东寺/”
“是从东寺的明惠大人处借的,就是昨天的事。”
“这有什么关系吗?”
“所以说嘛,博雅,我正想现在开始调查它们之间有什么关系。”
“调查?”
“对呀,得走一趟啦。”
“外出吗?到哪里去?”
“去西京。”
“西京?”
“你去吗?”
“唔。”
“天马上就黑了,雨也停了,我想,现在带上酒肴去西京,这主意也不错。”
“噢。”
“怎么样?”
“不错不错。”
“走吧。”
“走。”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六
牛车踏着碎石前行。
晴明和博雅在牛车里相对无言。
太阳已经下山,四周黑沉沉的。
漂浮在空中的云团飞快地向东移动。不知不觉间,晴空的部分变得比浓云的部分还要多。
处于云团之间、澄澈透明的夜空上,群星闪烁。
没有牧童驾车,只是一头大黑牛,在夜间的京城大道上向西进发。
西京比东面萧条,住家也少。起初还偶然一见的灯火,现在已经看不到了。
“不过,晴明……”
博雅向仍旧默然的晴明搭话。
“为什么不去东寺而去西京?”
紧闭红唇,视线投向帘外的黑夜的晴明,说话时也没有回过头来:
“因为有一位大人在那里。”
“有一位大人?”
“对。”
“他是谁?”
“去了你就知道了。”
晴明把他的紫色布包裹搁在腿上。
“可是,你为什么要把它带上?”
“看情况,说不定会用得上。”
“什么情况?”
“它原是天竺之神……”
“嗬……”
“孔雀吃毒虫和毒蛇,于是被尊为身,受到祭祀,成了佛的尊神。虽说是神,但人们对它施的咒,其意义一直都在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发生变化。”
“对神施咒?”
“即便是神,一旦脱离人们加之于其上的咒,也就不能存在于这世上了……”
晴明的目光回到博雅身上时,速度逐步放缓的牛车停了下来。
“到了,博雅。”晴明说道。
下了牛车,脚下是一片草地。
雨后的草叶濡湿了博雅的鞋子和衣服。
借着月光打量四周,发现面前是一所残破的小庙。周围杂草丛生,开始微微传来夏虫的鸣叫。
“是这里啊……”
博雅自言自语。
晴明边点点头边向破寺的方向张望。
“道满大人,您在寺里吗?”晴明探问道。
这时——
“哎……。”
破寺里传出一声低沉的应答,随着木板的嘎吱声,出现了一个黑色的人影。
“所谓‘道满大人’,就是那位芦屋道满大人吗?”博雅问。
“正是。”
“晴明,是你来了啊……”
就在晴明回答博雅的问题时,那人影开腔了。
“不过来吗?”
“我去不了。”晴明说。
“有什么事?”
“我冒昧前来,是为了领会您在藤原鸭忠大人家和橘好古大人内家获取的东西。”
晴明话音刚落,黑暗中传来了道满低低的笑声。
道满的笑声小小的,给人稀稀拉拉的感觉。
“有什么还不还的?又不是你的东西。”
“我是受东寺的明惠和尚之托。”晴明说。
“你也会替别人办事吗?”道满说。
“嘿嘿。”
道满的笑声传过来。
“过来取嘛。”
“所以我不能去。”
晴明这么一说,道满哈哈大笑起来。
此时,博雅似乎才察觉某种情况。
“喂,喂,晴明——”
博雅的声音轻而僵硬。
他的眼睛盯着脚下和周围的草丛。
“别动,博雅。”晴明说。
仔细一看,发现近处的草丛以及身边的地面上,到处都爬动着无数黑糊糊的细长的东西。
它们又黏又黑的体表不时在月光下反射出青光。
“你拿得了的话,尽管拿走好了。”
“那就承您的美意啦。”
晴明一点也不觉得为难,随即解开抱在身前的紫色布包。
孔雀明王像从中现身。
“哇!”
道满不觉失声叫起来。
晴明轻启红唇,悄念起咒语来。
孔雀明王咒——是孔雀明王的陀罗尼经。
归命觉者。归命觉者。归命我教。归命金光孔雀明王。归命大孔雀明妃……
晴明一边念着陀罗尼经,一边将孔雀明王像放置在草丛中,然后站起身来。
他的双唇仍在念咒。
……祈请您的造物者,百物不侵者,请护我身。归命一切诸佛,僧众安乐,得生百岁,得见百秋。
二人周围的杂草随着晴明念的陀罗尼经穸穸簌簌地摇摆。
看来有某些东西正在繁茂的草丛中争斗。
终于,争斗逐平静下来了。
“夫切,古切,达夫工,无切,诸事圆满……”
当晴明念完长长的陀罗尼经时,四周已复归静谧。
“结束里吧?”
晴明小声自语着,捧起刚才放在草丛中的孔雀明王像。
“噢……”
博雅说话了。
作为孔雀明王像基座的孔雀嘴边竟然衔着一条黑色的小蛇。
之前并没有那么一条小黑蛇。
还有,孔雀的左脚踩着另一条黑色的小蛇。
这也是之前所没有的。
仔细看晴明手中的木雕像,发现那两条小蛇都不是真的蛇,而是木雕的蛇。
“我这里的确受到您归还的东西了。”
晴明向道满低头致意。
“晴、晴明,这孔雀脚下和嘴里的……”博雅问。
“你刚才不是也看见了吗?”
“……”
“草丛中到处都是的东西,就是它们。”
“哦,是蛇吗?”
“没错。不过准确的说,应该是一种蛟吧。”
“蛟?”
“把它看做是两种动物中的任何一种都没有关系,你认为它是什么就是什么好了。”
“不过,刚才草丛中到处都是啊。”
“原本只是两条。一条是在好古大人背部,它变成了许多条,但当孔雀明王出现时,就恢复成最初的两条啦。”
“噢,噢。”
就在博雅啧啧称奇之时,道满开腔了:
“喂,晴明,带酒了吗?把酒拿过来好吗?”
“我们过去吧。”
晴明抱起捕获两条蛟的孔雀明王像,沉着的走过濡湿的草丛。
博雅跟随其后。
“来得正好,晴明……”
道满满心欢喜的样子。
七
三人置身破寺之中。
没有本尊,屋顶有个破洞,月光微微从中透入。
板壁垮塌了一半,木地板塌陷处有草露出头。
夏虫就在身边鸣叫。只点燃了一盏灯,晴明和博雅在木地板上坐下,与道满面对着面。
一个有豁口的瓶子。三只空的素色陶杯。
陶杯斟满酒后,三人畅饮起来。
“不过,晴明,我还没弄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博雅把酒杯送到唇边,说道。
在他看来,这一趟本来颇有点深入虎穴的味道。
但是,来了一看,竟是道满,晴明似乎已索回道满弄到手的东西。不管道满认为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反正晴明自己知道,他就是来妨碍道满的。既然如此,为何这道满竟能与晴明相对畅饮呢?
“我总有上当受骗的感觉。”
博雅这样想也不无道理。
“一切都起因于明惠大人的疏忽大意。”晴明说。
“疏忽大意?”博雅问。
“因为藤原鸭忠大人和橘好古笕艘矗闳フ硪强吹亩鳌!?lt;BR>”是明惠大人吗?“
“对。当时,因为孔雀明王像也蒙了尘,他打算弄干净,但是,这两条蛟挺碍事的,他用布随手擦拭时,差点把蛟弄断了。”
“……”
“当时,明惠大人留意到,这尊孔雀明王像并非由一整块木头雕成,而是由三个部分组合成的。”
“噢。”
据说,孔雀明王和孔雀明王座下的孔雀是由同一块木头雕成的,但孔雀口衔的蛟和脚踩的蛟却都是能够拆卸的。
“让孔雀明王座下的孔雀口里衔着蛟,这样别出心裁的构思,并不常见。”
明惠觉得颇为新奇,又觉得卸下两条蛟更便于拭除污迹,便把两条蛟拆卸下来,放在一边,完成了工作。
“可是,明惠大人忘记把那两条蛟重新装嵌回原处了。”
过了一些时候,明惠察觉到这个问题,两条蛟却已遍寻不获。
“明惠大人这才发现事态严重。”
“发生了什么事?”
“首先,这是空海和尚于一百几十年前从大唐带回来的镇寺重宝。”
“还有其他原因?”
“有。它自空海和尚带回之后,被置于东寺,每日倾听空海和尚和僧众的读经之声……”
“对对。”
“若它被用于某种咒时,没有比它更强有力的了。”
“但是,晴明,你怎么会连这些也知道呢?”
“因为明惠大人告诉我的呀。”
“噢。”
“明惠大人担心有人将蛟偷去,用于邪门歪道……”
晴明说着,微笑着瞥一眼道满。
“照理说,那不过是明惠丢人现眼而已嘛。”
道满兴致勃勃地端起酒杯。
“为什么?”
“因为让我知道这件事了呀。”道满说道。
“东寺四处找那些有可能干这种事的落魄阴阳师打听,于是我就认定有事情发生了。”
“着就是说……”
“蛟的失踪与我无关嘛。”道满说道。
“那、那么……”
“大概是那蛟自己逃出来的。”道满应道。
“真有那样的事吗?”
博雅的声音大了起来。
“不能说没有。”
说这话的是晴明。他又说:
“……以前不是有过佛像雕刻师玄得大人雕刻的天邪鬼,因为厌恶被广目天王踩在脚下,于是趁机出逃的事吗?”
“是啊……”
“光是来到本国已有一百几十年了,一直被孔雀脚踩口衔的蛟,也会盼望脱身吧。遇上从孔雀口中取下、脚下挪出的机会,肯定得利用起来啦。”
“可它原本只是块木头而已。”
“只要有人拜过,什么东西都会有灵魂驻身的吧。即使它们只是蛇啊蛟啊之类的,再听了百余年的经,就是石头也会动的。”晴明说。
“根据我的调查,藤原鸭忠、橘好古偏偏在那寺里喝了水。”道满笑着说。
“水?”博雅问。
“对,的确是那样。”
晴明点点头。
“水?”
“我也问过明惠大人。我问他有没有谁在寺里喝过水。”
“然后呢?”
“据说鸭忠大人和好古大人当时喝了从井了打上来的水。”
“为什么水会有那样的灵力……”
“蛟是水中的精灵啊。它一旦获得自由,必然会潜入最近的水里去。”
“那么,两条蛟就逃进了水井……”
“因为那里的水最近吧。”
“也就是说,鸭忠大人,好古大人把有蛟的水……”
“对,他们喝了那种水啦。”
“于是,蛟就进了他们体内?”
“就是这么回事。”
“但是,在鸭忠大人家里,有蛟潜入身体的是侍女小菊呀。”
“你不知道那位鸭忠大人有个习惯,凡吃进口里的东西,必先有人试吃验毒吗?”
“那么,小菊就是堰毒之时被蛟潜入了体内……”
“应该是吧。”
“好古大人身上的蛟为什么增加了那么多呢?”
“那是因为好古大人体内积存的恶气太重的缘故吧。”
“什么是恶气?”
“就是嫉妒他人、憎恨他人的心思。”
“那么,就是说,好古大人这种心思特别强烈吗?”
“应该是吧。”晴明说。
“我也调查过,知道谁喝过水。于是算好蛟成长起来的时间,就去把它们收回来啦。”
道满笑嘻嘻地说着。
“收回来干什么?”博雅问。
哈哈哈!
道满痛快地大笑过后才说:
“当中的缘由,你向晴明打听吧。这个家伙一旦亲自出马,就不会空手而归。”
他悻悻地说着。
饮宴持续到半夜。
八
“晴明,那是怎么回事?”
博雅发问时,已在归途中的牛车内。
“什么?”
晴明反问,似乎不知道博雅所指为何。
“道满大人不是说问你吗?”
“哎呀,他是指什么事情呢?”
“别蒙我啦,晴明。我问的是,道满大人很干脆就撤手罢休的原因。”
“是这件事啊……”
在昏暗的车里,能感觉到晴明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的动作。
果然,晴明取出了一件东西。
那东西发出朦胧的青色磷光,在黑暗中隐约可辨。
它的躯体被晴明的右手握住,尾巴缠绕在晴明的右手腕上。
“晴明!”
博雅在黑暗中不禁向后缩去。
“这、这是……”
“就是蛟啊。”
“可是,它不是放回那边的孔雀明王座下了吗?”
“那已经只是纯粹的一块木头啦。”晴明说。
“什、什么?!”
“我想要的不是蛇形的木头,而是附在上面的东西。在这一点上道满大人也怀有同样的心思,因为正好有两条,我就和道满大人各得其一啦。”
“竟然是这样……”
“这就是道满大人所谓的‘不会空手而归’啦。”
“可是,这样……行吗?”
“什么事行不行?”
“你打算怎么跟东寺方面交待?”
“当然是说已安全取回嘛。”
“他们不会知道吗?”
“知道什么?”
“就是——那东西已是一块纯粹的木头的事。”
“他们要是知道,就不会闹出这种事情来。如果有谁知道那玩意儿已经变成纯粹的木头,明惠大人反而会大松一口气呢。”
晴明在黑暗中微笑着,他用左手食指轻抚着蛟的颚。
蛟显出很舒服的样子,在晴明的手上屈曲着身体,缓缓地蠕动着。
《怪蛇》完
龙笛卷之首冢
一
我要写一写贺茂保宪这个人物。
他是一名阴阳师。
他和安倍晴明同样呼吸着那个昏暗时代的气息。
贺茂保宪是晴明师傅的儿子——阴阳师贺茂忠行的长子。
有史料说保宪和晴明是师兄弟关系,也有人认为,保宪是晴明的师傅。
保宪较晴明年长,但在这里我不想特别表明他的年龄,因为这样对以下要讲的故事可能比较方便。
阴阳道后来分为贺茂家的勘解由小路流和安倍家的土御门流,成为两支;若土御门流以安倍晴明为始祖,则勘解由小路流的代表就是贺茂保宪。
保宪的阴阳之术据说超过了亦父亦师的忠行,有一则史料这样记述:
当朝一保宪为阴阳基模
意思是说,本朝的阴阳师就是以贺茂保宪为首领。
晴明年幼之时,跟随师傅忠行前往下京,他最先察觉到百鬼夜行的情况,报告了师傅。这则逸事已多次提及。据说保宪也和晴明一样,自幼便能识别并非此世的东西。
《今昔物语集》里有这样一个故事:
一次,贺茂忠行受一位身份高贵的人物委托办祓事。
所谓祓,是指驱除污秽和灾厄的仪式。既有作为惯常仪式的祓,也有具体地清除某种祸事、保护人身的祓。
《今昔物语集》中没有具体说明是何种目的的祓,但从故事的内容来看,应属后者吧。
当时,贺茂保宪还只是个未到十岁的小童。
这个小保宪向要出门的忠行恳求带自己一起去。他苦苦地恳求。
忠行没有办法,只好决定带上不到十岁的保宪去那个祓殿。
所谓祓殿,就是举行祓的仪式的建筑物。有专门的祓殿,有时也在普通的房子中,选一个房间当作祓殿,举行仪式。
祓殿内设祭坛,前置八足案桌,案桌上放置供品,供品为米、鱼、肉之类,以及一些纸折的马、车、船、等等。
忠行坐在案桌前,开始念咒。
委托做祓事的人都坐在忠行的后面,老老实实地低着头。
至于保宪,他坐在忠行的侧面,一会儿发呆,一会儿左顾右盼,一会儿又挠挠耳根。
不久,祓事做完,委托者散归,忠行父子也离开了祓殿。
归途之中,忠行和保宪同乘牛车。
牛车四平八稳地走动着。
大约走了一半的时候,保宪突然开口说道:
“父亲——”
“什么事?”忠行问道。
“那些是什么呀?”
“哪些?”
“我看见了奇怪的东西。”
“什么时候?
“父亲做祓事仪式的时候。”
“你看见了什么?”
“在父亲念咒的时候,有好些像人又不是人的东西出现了,不知从哪里来的。”
《今昔物语集》中这样记载:
一众喽罗神色可怖,既非人,然则以人形现身,其数在二三十……
保宪还说:这些怪异的人形不但食米啖肉,还骑乘安放在一旁的纸马、纸车、纸船,在仪式进行之时喧哗不止。
“你看见了那些东西?”
“是的。其他人好象完全看不见的样子,但父亲您也看见了吧?”
“噢。”
“我一直在想那些到底是什么,可怎么也想不明白。所以才问父亲的。”
“那些嘛,也就是那样的东西啦。”忠行说。
“那样的东西?”
“对。”
“我还是不明白。”
“这世上存在着那样的东西。如果你不是我忠行的儿子,我会简单地说那些是亡者……”
“不是亡者吗?”
“是亡者,但这样说还是不够全面的。”
“哦……”
“所谓亡者,原指人死后,其魂魄变化所成的东西,但你所见的东西,却与人死不死没有关系。而是一直存在于世上。”
“……”
“天地之间,石、水、树、土,还有你和我,都有那种东西存在。当人的魂魄凝聚不散,附在上面,便会成为你所看到的那种东西。”
“唔……”
保宪似懂非懂地应着。
“不过,爸爸能看见这些东西,是经过多年修行才可以的。你是一个没有进行过任何修行的孩子,你竟然也能看见……”
“是的,父亲。”
“你得实话实说:除了今天之外,以前你也曾看见过那些东西吗?”
“是的,有时会看见。”
“唔……”
“父亲的工作,就是跟那些东西打交道吗?”
“不单纯是这些。不过,基本上是吧。”
“挺有趣的啊。”
保宪说着,脸上浮现出笑容。
“原以为还是很旧以后的事呢,看来该早着手才是。”
“您是指哪方面的事呢?”
“就是教给你阴阳之道的事。”
“阴阳之道?”
“是关于天地间的道理和咒。”
“噢。”
“因为那种东西随时会出现,如果你对此一无所知的话,有可能像道摩法师那样误入歧途。我要把我所了解的一切都教给你!”
忠行这头大发宏愿,但这个十岁孩子的回答却有点漫不经心。
“是吗。”
不过,忠行还是实现了自己的承诺。
从归来的那天起,忠行就像自己所说的那样,把自己所懂得的一切都教给了儿子保宪。
像干涸的大地吸收雨水一样,保宪将父亲所教的一切都变为自己的东西。
二
酒至微醺。
位于土御门小路的安倍晴明家。
在外廊木地板上,安倍晴明和源博雅相对而坐,自斟自饮。
晴明一如往常地靠坐着柱子,支起右膝,右胳膊搭在上面。
晴明很随意地穿着一身白色狩衣,目光似看非看地投向庭院。
皎洁的月光照射着庭院。
这是秋天的园子。院子四处长着黄花龙芽、龙胆、桔梗。秋虫在这些杂草中鸣唱。
晴明和博雅之间的木地板上,放着一个酒瓶子。
在晴明和博雅的面前,各有一只斟满酒的杯子。还有一只空杯子。
下酒菜是香鱼。各自面前的碟子里,是撒盐烤熟的香鱼。
刚烤的香鱼的香气散入夜间的大气之中。
“说到秋天的香鱼,就让人觉得伤感。”
博雅边说边用右手中的筷子戳着香鱼背。
“像这样一到秋天吃香鱼的时候,我就不由得痛切地感受到时光的流逝。”
“唔。”
晴明静静地点点头。
香鱼也叫做年鱼。
香鱼在秋天产卵。孵出的小鱼顺河而下出海,在海里成长之后,再返回原来的河流。时间正在樱花落下的前后。
在清澈的河流里靠进食硅藻长大,到秋天水温下降时,随着一场场雨水来到下游,再次产卵。产卵后的香鱼,无论雌雄都会死掉。
香鱼的寿命是一年。
在一年里,诞生、旅行、成长、衰老、死亡——香鱼要经历这一切。
“哎,晴明……”
博雅用筷子撕扯着香鱼的尾鳍,嘴里嘟哝着。
“夏天时仍像嫩叶般青绿色的、健壮的香鱼,到了秋天就变得衰老,呈现黑糊糊的铁锈色。简直就像看着人的一生啊。”
接着,博雅又用筷子扒下鱼头周围的肉。
“像这样来吃秋天的香鱼,我不免觉得罪孽深重。但如果问我:要是在它没有衰老时吃掉它,就不会罪孽深重了吗?我又觉得,那样也是罪孽深重的。这可真是挺烦恼的,晴明……”
“噢。”
“大概人吃什么,就是在剥夺那种东西的生命吧。不剥夺别的生命,人类自己又无法活下去——由此说来,人活着本身,就是罪孽深重的吧。”
博雅放下筷子。
“所以,每当我在这个时节吃香鱼的时候,脑子不知不觉就会涌出各种各样的问题。”
博雅左手起捏鱼头,右手按住鱼身。
他左手拈住鱼头,慢慢掀起,把鱼头连骨一起从鱼身拿开。
“唉,这鱼骨弄得还真利索!”
博雅左手拈着鱼头连着鱼骨,碟子上留下完整的无骨鱼身。
“知道怎么弄吗,晴明?像我刚才那样子,鱼骨很容易就弄出来了。”
“是千手忠辅教你的吧?”
“没错。自从黑川主那件事之后,他总会时时带些从鸭川河捕获的香鱼到我家。”
博雅去掉背鳍和胸鳍,嚼起了鱼肉。
“是带鱼子的香鱼。”博雅说道。
碟子里只剩下连骨鱼头、背鳍、胸鳍和尾鳍。
“哎,晴明——”
博雅拿起杯子,眼望着晴明。
“什么事?”
“就是放在那里的杯子。”
博雅用眼神示意放在一旁、一直空着的第三只杯子。
“原来是那东西。”
“为什么把它放在这里?”
“其实是有客人要来。”
“客人?”
“在你决定要来之后,对方派家人来过。说是那人今天晚上无论如何也要见我一面。”
“那位客人要见你?”
“对,我跟他说了,已和友人有约在先,但对方还是说无论如何要过来,只好决定让他也来了。杯子是为他备下的。”
“那位客人是谁?”
“他嘛……”
晴明把杯子端到唇边,呷了一口酒后,脸上浮现出无法言喻的表情。
晴明的脸上呈现既似困惑、又似苦笑般的表情。
“很少见嘛,晴明,你也会露出那样的表情啊……”
“真的挺为难。”
“为难?是你为难吗?”
“对呀。”
“他究竟是谁嘛?”
博雅饶有兴味的大声问道,身子前倾。
“这位大人亲自前来,大概是有事相求。他平时不会轻易动身的。”
“噢?”
“他要求的事往往是很麻烦的。”
“所以你要说出他是谁呀!
“不,既然是他,就用不着我现在特地说出来了。”
“为什么?”
“因为他已经到了吧。”
晴明的目光移向院子,只见一位身穿唐衣的女子站在月光下,身上带着朦胧的青光。
“晴明,是式神吗?”
博雅见了,问道。晴明微微点头,说道:
“蜜夜,是那位大人到了?”
“是。”
被叫做“蜜夜”的女子点点头。
“带他过来吧。”
“已经来了。”
蜜夜说话之时,有东西从她背后走了出来。
“啊……”
博雅见了,不由得轻呼一声。
从蜜夜身后慢吞吞地现身的,是一头身形庞大的野兽。
“老虎?!”
博雅变成了半站起来的姿势。
的确是一只老虎,但皮毛的颜色却不同。
若是老虎,毛皮一般是黄色加黑条纹,但这只老虎身上却没有任何条纹图案,是一只漆黑一团的老虎。
老虎慢腾腾地拨开黄花龙牙的草丛,从停下脚步的蜜夜身旁走过来。
绿莹莹的眼珠子在黑夜里像磷火在燃烧。
微微张开的口中,红得像鲜血一样,长牙映照着月光,一闪一闪。
这头黑虎身上,骑坐一个人。
这个人并非跨坐在黑虎身上。他侧坐在无鞍无垫、光溜溜的虎背上,望着晴明,笑容可掬。
这是一个身穿黑色狩衣的男子。
“不必惊慌,博雅。”
晴明把自己的筷子伸向博雅的碟子。
碟子里是刚才博雅吃剩的香鱼。所谓剩下的部分,也就是鱼头连鱼骨、背鳍和胸鳍以及尾鳍而已。
晴明用筷子尖挑起躺着的鱼头,理一下鱼头和鱼骨,让香鱼骨成为在水中游动的姿势。
他将背鳍放在鱼骨上,将胸鳍放在鱼身左右两边。
最后,用筷子尖挟起尾鳍,放回它原来的位置——与鱼头反向的、鱼骨的另一头。
晴明将筷子尖按在鱼头上,口中轻轻念咒,然后对着香鱼“噗”地吹里一口气。
于是,只有头和骨的香鱼竟然就这个样子缓缓游动起来,仿佛碟子里有水和空气在流动似的。
只剩骨头的鱼摆动着背鳍、胸鳍、和尾鳍,在月光下游向黑虎和骑在上面的人的方向。
“真是……”博雅脱口而出。
当骨头鱼接近时,黑虎就像咽喉里蓄养着闷雷似的发出低沉的骨碌声。
紧接着的一瞬间——
“嗷!”
老虎吼叫着,向香鱼纵身扑去。
博雅看见的东西就到此为止。
正在扑向香鱼的老虎突然消失了踪影。
夜间的庭院里,只有蜜夜和那位穿黑色狩衣的男子站在月光下。
“嘿!”
穿黑色狩衣的男子挠挠后颈,躬身,伸出右手,从草丛里抱起一只小动物。
是一只黑色的小猫。
这猫小得让人以为是猫崽,但从样貌四肢来看,应该是一只成年的猫。
小猫不停地呲牙咧嘴,正啃吃着什么东西。
借着月光仔细一看,原来是香鱼的骨头。
“它的尾巴是一分为二的!”博雅说。
的确,那只黑猫的长尾巴尖端分成了两叉。
“那是猫又嘛,博雅。”晴明说。
“猫又?”
“就是那位大人使用的式神。”
晴明若无其事地说。
穿黑色狩衣的男子把黑猫揽入怀中,满脸笑容,说道:
“我如约来到啦,晴明。”
“欢迎光临,贺茂保宪大人……”
晴明说着,他那点过胭红似的唇上流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三
喝酒。
现在保宪加入进来,成了三人共饮。
“哎呀,真是让您受惊啦,博雅大人……”
保宪边端起杯子喝酒边说。
对于保宪,博雅当然也认识。
只是刚才事出突然,一下子没有认出是谁而已。
贺茂保宪比晴明更早供职于阴阳寮,历任天文博士、阴阳博士、历博士,当过主计头,现在担任谷仓院别当的职位。
当然了,博雅的官位比他高,所以保宪说话的语气颇为恭敬。
“我的确是吃了一惊,以为是真老虎出现了。”
“到晴明这里,总是希望搞点什么新意才好。”
保宪显得很轻松。
“这酒怎么样?”
晴明这一问,保宪又端起酒杯喝酒。
“是三轮酒吗?很不错啊。”
晴明边往保宪的空杯里添酒边说:
“保宪大人……”晴明说道。
“噢?”
“您今天有何贵干呢?”
保宪用不拿杯的手挠挠头,丝毫没有为难的样子,说道:
“那件事呀,真是很为难。”
“是什么事?”
“头颅。”
“头颅?”
“藤原为成看来是被一个奇特的头颅附体了。”
“是奇特的头颅?”
“你听我说,晴明,是这么回事……”
于是,保宪开始叙述起来
四
三天前,贺茂保宪见到藤原为成,地点是在清凉殿。
保宪办完事,正从渡殿走向清凉殿,迎面走来了藤原为成。
为成显得双颊消瘦,脸色憔悴。
他甚至没有马上察觉到保宪已在眼前。
他之所以注意到保宪,是因为保宪先向他打招呼,叫了一声“为成大人”。
为成闻声一哆嗦,当明白打招呼的是保宪时,才轻松下来似的长舒一口气。
“原来是保宪大人,您有什么事吗?”为成说。
“您气色不佳啊。”
“气色?”
“是的。”
保宪点点头,说道。
保宪现职虽然是谷仓院别当,但谁都知道他曾在阴阳寮任职。
虽说已离开阴阳寮,却仍是阴阳师的名门贺茂家的当家,现在仍有许多弟子辈的人任职阴阳寮。
安倍晴明年轻时亦师从贺茂家的贺茂忠行大人。
被这位保宪突然来一句“气色不佳”,为成当然吓了一跳。
“简直就像刚从坟场爬出来的死人的面相啊。”
保宪这么一说,为成突然变得一脸颓丧。
“求求您了。”
为成几乎哭出来似的。
“请您救救我吧,请您救救我……”
他简直就是把保宪当成救命稻草,抱住不放。
可是,偏偏又是在那样的地方。
因为是在渡殿往清凉殿走的途中,在那里被他拉住可是一筹莫展。
无奈。
“为成大人,可要被人看见啦。”
保宪说道。
为成放开了保宪。
为成好象也为自己的失态感到羞愧,他调整一下呼吸,说道:
“保宪大人,您看能抽点时间找个地方……”
“找个地方?”
“说实话,我这次遇上了很可怕的事情。”
“很可怕的事情?”
“是的。关于那件事,请务必给我出出主意。”
“噢。”
“关于这件事情,如果不是像您这样的人物,肯定不行,保宪大人……”
“像我这样的?”
“阴阳师——而且还得是能力极出众的人物才成。”
“那么,去阴阳寮更好吧?安北晴明在那边。”
“那边我刚才去了,说是他现在外出了,不在呢。”
“那,也不在宫里吗?”
“据我了解的情况,说他可能和源博雅大人一起,到逢坂山的蝉丸法师处听琵琶去了。”
“噢……”
“就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您就跟我打招呼了。”
“原来是这样。”
“可以听听我的情况吗?我真是太需要您的帮忙了。”
如此百般恳求,保宪也无法拒绝了。
“那就请您介绍一下情况吧。”
五
“早知道变成这样,我也不跟他打什么招呼了……”
保宪边举杯饮酒边说道。
在保宪盘腿而坐的两腿之间,那只黑色的猫又盘成一团,闭目养神。
保宪喝一口酒,放下杯子。
他将手指上沾带的酒在猫又鼻子前晃一晃,这时,猫又微睁开眼,露出绿色的瞳仁,然后伸出红红的舌头,将保宪指头上的酒舔净。
那指头往下一滑,轻抚猫又的喉部,猫又很舒服似的闭上眼睛,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音。
“可是,因为当时为成大人面呈死相,所以我就脱口而出了……”
“面呈死相?”
“对。”
“……”
“你当时在就好,晴明。”
“抱歉了。”
“据说你是到逢坂山的蝉丸法师处去了……”
“我和博雅大人一起到蝉丸法师那里,边弹琵琶边喝酒。”
“嘿!”
保宪抬起抚弄猫又的手指,挠挠自己的鼻尖。
“那,您答应了吗?”晴明问。
“为成大人的事吗?”
“对。”
“我去了。”
“在哪里谈的?”
“在车里嘛。”
保宪说。
六
二人到为成的车子里说话,那车子停在门廊处。
这样做是为了不想被人听见。
二人进入为成的车里,放下帘子,将其他人支开。
于是,为成开始讲起事情的原委。
“其实,我不久前跟一个女人好上了,不时上她的门……”
为成压低声音说。
“噢,女人啊。”
“是藤原长实大人的女儿。她的名字叫做青音……”
“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出事的那段时间挺好的,但是,有一天晚上,我跟另一个人在青音的家门口撞个正着。”
“呵呵。”
“那一位,是橘景清大人。”
“就是说,脚踩两只船,终于露馅了?”
“唉,就是那么回事。”
“然后呢?”
“但是,这是不可能退让的,我不肯让,景清大人也不肯让,青音姑娘也不知道该如何选择。最终,大家说好另择日期,由青音姑娘作出一个决定,是选择我还是选择景清大人。”
“结果呢?”
“过了一天,青音姑娘派人送了一封信来。”
“哦,写信……”
“信上写着,请晚上到一条的六角堂来。”
“如果说的是位于一条的六角堂的话,那可是没有开放的六角堂呀。”
“是的。这个佛堂是先皇所建,预备要安放观音菩萨像的,但由于佛像雕刻师未完成佛像就死了,最终什么也没有放,就是那样一个佛堂。”
这个佛堂也不是一所大佛堂。
从入口到对面墙壁,若两手平伸向前走十步,手指尖就能触到墙壁。
这样一个一直没有佛像,无人理会的佛堂,在风吹雨打之下已呈破败之相。
由于一直无人使用,门极少打开,于是被称为“不开的六角堂”。
“要你去那里?”
“对。信上要我单独前往。”
“于是,你就去了?”
“是的。”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晚上。”为成说。
不知不觉中,为成对保宪说话的语气更加恭敬了。看来是把希望寄托在保宪身上了。
昨晚,为成是在晚上出门的。
牛车来到六角堂前,为成吩咐随行的人明天早上来接,然后就让牛车回家了。
六角堂中似乎点着一两盏灯。
为成进了六角堂,见青音姑娘和橘景清坐在那里。
“原来不是约我一个人……”为成说道。
“为成大人,看来我也要向你说同样的话。”景清说。
为成像听不见景清的话似的,转向青音姑娘问道:
“姑娘,您今晚特地召我来这种地方,是要玩什么游戏呢?”
木地板上铺着晕圈式的垫子,恐怕是日间预备的,青音姑娘坐在垫子上,静静地微笑着。
有两盏灯火。
木地板上甚至备好了酒瓶和杯子。
三只杯子。
此外别无随从人等。
大概青音也好景清也好,都把随从谴回家了吧。
若在这样的地方遭到强盗的袭击,绝对无法抵抗。用这种方式召人见面,这位大家闺秀也真是疯得可以。
但是,也正是她这种性格吸引了我——恐怕为景清也是这样吧。为成心想。
自己偶尔会和景清在赴幽会时撞车。说不定,就是这位姑娘故意这么安排的。
为了今天晚上的一幕……
自己也好景清也好,要按照这位姑娘的意思,上演一场二男争一女吗?至少自己产生了这种想法。
所以,自己话里用了“游戏”这个词,特地要青音姑娘和景清明白。
若依她的意思,最终选中了自己,这当然是可喜之事。
总之,今天晚上的是若为出入宫中的人所知,一定会传言满天飞。
为成心想,作为传言中的出场人物,可要尽量扮演好角色。
如果这是青音姑娘早有预谋之事,自己和景清就是她所选择的出场人物。
想到这一点,心里就很来劲。
“喂,来吧,来吧!”
景清也再次点点头。
“今夜究竟预备了什么消遣?”
被为成和景清催问,青音姑娘展露出灿烂的笑容,说道:
“今天晚上是满月啊。”
“满月?”
发问的是为成。
“不拿灯火也可以走夜路呢。”
“你是说,我们从现在起要走夜路?”景清问。
青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说声“请吧”,示意二人拿起酒杯。
待二人取杯在手,青音拿起酒瓶,替二人把酒杯斟满。
看着为成和景清一饮而尽,青音说道:
“从这里到船冈山的途中,有一座首冢,二位知道吧?”
“当然知道。”
“我知道。”
二人点头。
这座首冢埋有五颗头颅。
大约二十年前,发生了藤原纯友之乱,这次动乱被小野好古等人镇压,纯友被诛杀。这是天庆四年的事。
但是,余党落草为寇,为祸伊予、赞歧、阿波、备中、备后——连京城附近也不时波及,朝廷派追捕使搜寻,最后,捉获首谋者五人,押送回京城,判以死罪。
五人在鸭川河滩上被埋至颈部,连续十天不给吃喝。
每天都运食物到他们面前,但只给看不给吃。食物放在面前的地上,香气可及,却不能进入腹中。
“求您给一口……”
“就算以后砍头,现在也给点吃的吧!”
“好饿呀。”
不管他们怎么哭求,也不给一口东西。
在他们面前,狗和乌鸦吃掉了食物。
狗啃去犯人脸上的肉,乌鸦啄食他们的眼睛。
犯人们活了整整十天,简直不可思议。
这十天里下了三次雨,总算给他们湿润了喉咙。如果不下雨,恐怕撑不过七天。
到第十天,才把他们挖了出来,就地斩首。
有人害怕犯人们死后作祟,就把一块拳头大的石头丢在犯人们的跟前,吆喝道:
“嘿,吃饭吧!”
就在犯人们以为是饭,伸出头去吃的时候,他们的脑袋被砍了下来。
被砍下的头颅全部都滚向石头的方向,据说竟有一个头颅咬住了那块石头,双目圆睁着。
这样做是为了不使犯人们的心思落在行刑的差役身上,而是落在那块石头上。这样,犯人们变不会记得砍头者的面孔,也就无从作祟——这是差役们的想法。
埋了尸首,做个坟冢,将那块石头放在上面。
但是,据说有人夜晚通过那座首冢时,至今仍能听见从坟冢里传出来的声音。
“好饿呀……”
“好饿呀……”
“行行好给点吃的吧。”
“谁的肉都行,给我吃吧……”
“好饿啊……”
“好饿啊……”
“嗷嗷……”
“嗷嗷……”
据说这样的声音会对路过的人紧跟不舍。
当然,这只是传说。
为成和景清都没有听过这样的声音。
“那个首冢关我们什么事呢?景清问道。”
“我希望二位今晚到首冢走一趟。”
青音孩子气地说道,脸上挂着微笑。
七
“这简直就是《竹取物语》的故事嘛!”
说这话的是博雅。
在听保宪叙述事情经过的时候,博雅脱口说了这么一句。
青音姑娘以次来考验为成和景清。
首先,二人中的一个先离开六角堂,他须走夜路前往首冢,然后再返回这里。作为真正抵达了首冢,而不是半途而返的证据,必须把冢上那块有成年人拳头大小的石头带回来。
接下来,第二个人就带着这块石头出发,把石头放回它原来的位置。
“第二天早上我们三个人一起出发,看看那块石头是否已放回去。”
青音姑娘这样说。
“我青音变属于能够做到这件事的人。”
“如果两个人都能做到,那怎么办?”
发问的是为成。
“哟,那就再想一个考验的办法吧。”
青音姑娘兴致勃勃地说。
听到这儿,博雅变说,是和那个《竹取物语》的故事相类似。
这个《竹取物语》的故事,又以《赫映姬》之名广为人知。
从月亮下来凡间的赫映姬,遇到五名贵公子求婚。
对这些男人,赫映姬预备了几道难题。
赫映姬要石作皇子去取龙头张的五彩玉,要中纳言石上麻吕去取燕窝中的子安贝。
“我将是达到要求的人的妻子……”
在晴明和博雅自由地呼吸着京城的空气的这个时期,《竹取物语》的故事和汉文书籍一样,是宫中的通用教养之一。
“这种做法,倒是青音姑娘的一贯风格。”晴明说。
“那么,他们两个都去了吗?”博雅问。
“噢,去了。”
保宪用右手食指梳理着猫又的喉咙周围,答道。
八
以抽签来决定谁先去。
青音姑娘的手握着预先准备好的小石头,二人选答是在哪一只手中,答中者先行。
猜中的是景清。于是,景清先而去。
为成在六角堂和青音姑娘边喝酒边等待,但总不见景清的踪影。
离理应回来的时间又过了很久,景清还是没有回来。虽说半途上要走山路,但并不是难以辨认的路径。
拉起板窗朝外望望,美得令人叹息的满月当空高悬。如此月明之夜,即使没有灯火也能走夜路。
是途中被鬼吃了吗?或者遇上了强盗?
或者,是被首冢中的犯人之灵攫住?
又或者——
“是胆小害怕,溜掉了吗?”为成手端酒杯,喃纳自语。
即使景清不玩了,仅此并不算为成获胜。要取胜的话,为成必须亲自前往首冢,把那块石头带回来。
但是,如果自己外出,就要把青音姑娘单独留下了。虽然是她一手安排这件事,她也会感到害怕吧。
说不定她会放弃这游戏,要我不要去。
如果是青音自己提出中止游戏,为成当然没有必要再去,这场较量也就是为成不战而胜了。
不,如果我说要去,青音姑娘一定会要求中止游戏。
“姑娘呀……”
满有把握的为成放下了酒杯。
“景清回来的太迟了,我去看一下情况吧。”
“噢,好的。”
青音姑娘说得很轻松。
“我也正想请为成大人去取石头,同时再顺便看看景清大人那边情况怎么样呢,你这样说,真是太好了。”
青音这么一说,为成就没有退路了。
“如果我带回了石头,这场比赛就算我取胜了吧?”
“当然。”
青音点点头。
九
为成在赶路。
夜路。
终于来到了船冈山前,开始上山,因为月光清朗,夜间的山路比想象中要容易走。
但是,尽管路好走,晚上前往首冢到底是一件别扭的事。
内心不免害怕。
景清那小子——
“开溜了吧。”为成自语着。
大概他在附近安排了一辆牛车吧。
把牛车喊过来,可能就这么乘车回家去了。不,肯定是那么干的。
咦,这不会是设计好的一部分吧——
也不妨这么想。
可能景清和青音合谋,要耍什么花招。但是,即便真是那样,自己也无从识破。
总之,只能走一趟了。
坡道上,树梢从左右两边伸过来,遮挡了一半月光。
四周一片昏暗。
好几次绊在树根或石头上,好几次绊倒在地。
又一次绊倒了,一只手撑住地面。目光不经意地向前瞄瞄,看见有件东西。
是人——
一个人倒在那里。
`站起来,走近仔细查看,果然是个人,而且是一具遗体。
那身衣服倒是眼熟。
“是景清大人……”
为成脱口而出。
倒在那里的,的确就是不久前离开六角堂的橘景清
不过,用手去摸一下,感觉景清的衣服湿乎乎的,触碰过死者衣服的手指头黏糊糊的。一股腥味扑鼻而来。
是血。
为成大吃一惊。
再仔细看看,这具遗体没有了头颅。
为成用手去摸衣服,觉得又薄又扁。
手上黏糊糊,却不知摸到的是哪一块。
而且,还觉得特别硬。
衣服里是空的?!
景清的遗体几乎只剩下骸骨。
“天啊!”
为成惊呼一声,想站起来。
但是,他站不起来。
他吓瘫了。
他双手又双膝着地,打算像野兽一样爬着逃走。想逃脱什么,连他自己也不清楚。总之,要逃离那个地方。
爬着爬着,右手触到一件东西。
他不假思索地一把抓过来,一看,是一截肘部以下的残肢。
是景清的右手。
“哇!”
为成惊叫一声,想把残肢抛开,但自己的手指深深地抠着那截残肢,无法甩脱。
而且,好沉重。
似乎景清的右手还抓着什么东西。一看,那是成年人拳头大小的石头。
啊,这就是那块石头嘛——为成心想。
看来,景清已去过首冢了。然后,在归途中惨遭不测的吧?
为成好不容易才直起身来。
他极力抑制着双膝的颤抖,迈开了步子。很想撒腿就跑,可脚下直大战,实在是跑不起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为成左手竟然握着那块石头,拿着它一步步走。
要尽快往前走。尽快远离此地。
因为景清的手也不放开那块石头,而石头上拖带着景清的残肢。
等于为成拎着那只断手在走。
即便只是步行,也累得膝弯腰折。
不过,拼了命也不能停。
为成几乎没有察觉到自己是提着景清的断手在走。
必须把这块石头拿到青音姑娘那里去——为成的思维似乎停顿在这个念头上。
走啊走。
月光洒满一路。
为成热泪长流。
正当此时——
有一个声音传过来。
声音很小,是硬东西和硬东西相碰撞的声音。
咣!当!咣!
不止一两个东西。
咣!咣!当!
是从身后传来的。
那声音从身后逼近来了。
随着它越来越近,声音也越来越大了。
好可怕啊。
为成觉得恐惧,但不敢回头去看。
正要大喊一声向前冲时,左手突然被拉向一旁。
一阵战栗传到左手,仿佛钓到一条大鱼的那种感觉。
为成只往自己的左手瞥了一眼,随即发出一声惨叫。
两个头发蓬乱的脑袋咬住为成拎着的景清的右手。这两个头颅正在左右晃动,动作如同野狗在撕扯肉块。
他不禁松开手。
猛地把景清的断手扔了出去。
“哇!”
为什么会把那残肢带到这里来呢?
为什么没有在途中扔掉它?
什么石头不石头,管它呢?
青音姑娘什么的,已抛到九霄云外。
“好饿啊……”
“好饿啊……”
这样的声音传了过来。
低沉的,不祥的声音。是咬牙切齿的声音。
“你竟然想抢走我们的食物啊!”
抬头望去,只见月光下,几个头颅漂浮着,盯视着为成。
“为成……”
有声音传来。是熟悉的声音。
仔细看,那些头颅之中,有景清的头,景清的一双眼睛怨恨地望着为成。
“你打算自己带回石头,跟青音姑娘成其好事吗,为成……”
之后的事情,为成就记不得了。
“哇!”
他喊叫着拔腿飞奔。
跑啊跑啊,他终于回到了六角堂。
“姑娘,姑娘啊!”
为成关上门,把吊起的板窗也拉了下来。
“啊,为成大人为什么这样慌张?”
“景清大人被那些头颅吃掉了啊!”
已经口干舌燥的为成说道。
“哎呀——”
为成望着微笑的青音姑娘,不觉汗毛倒竖。
坐在眼前的青音姑娘,身体所朝的方向与头部所朝的方向竟然是不一样的!
青音姑娘身体明明背向为成,脑袋却面向为成。如果是扭头面向这边,肩、背也多少要转过来,可此时只有头部转向这边。
直到此时,为成才发现情况不对头。
青音姑娘坐着的地板上,有一圈东西正在扩散。
是血。
“这是怎么回事?”
青音姑娘的头颅在灯光映照下轻悠悠地漂浮起来。
她所穿的唐衣皱成一团,掉在晕染的垫子上。
“哇!”
为成大叫一声,冲了出去。
他跑向飘在空中的青音姑娘的头颅。
他抓住青音姑娘的头,向尚未关闭的板窗跑去。
“为成大人,你干什么?”
为成将发出斥责声的青音头颅掷出窗外,把板窗关上。
他扔出那头颅时,右手的一截手指被咬掉了,但他还是庆幸及时把头颅丢到外面去了。
没等他松一口气,又有一个重物砸在板窗上。
大概是哪个头颅在撞击板窗。
“为成大人,请把这板窗打开!”
“把你的肉给我吃掉!”
“好饿呀。”
为成胆战心惊地透过板窗的缝隙向外窥探,在月光的映照下,发现好几个头颅在飞舞。
为成流着泪念起佛来。
幸亏那些头颅没有办法打开门和窗,没过多久,东方的天空渐露晨曦。
“糟啦,天要亮啦。”
“怕什么,我知道为成家在何处。”
是景清的声音。
“我也知道!”
青音的说话声也传了过来。
“今晚再去他家吧!”
“好!”
之后,外面安静下来。
太阳照进六角堂时,为成已经等不及车来接他,便逃之夭夭了。
十
“噢,那天中午,在清凉殿的渡殿,为成大人和我正好碰上了。”保宪说。
“原来是这样。”
晴明点点头。
“这三个晚上,我都保护着为成大人免受那些头颅的攻击……”
“有什么事发生了吗?”
“唉,太麻烦了,晴明……”
“麻烦?”
“如果光是防止那些头颅的攻击,在他家宅的几个适当的地方贴上符咒,放下板窗就足够了。”
“今天晚上呢?”
“我放了四张符咒,虽然不是很放心,但不打开板窗的话,应该没问题吧。不过……”
保宪欲言又止,望望晴明。
“天天晚上这样也不是个办法啊。”
“保宪大人,您让那些头颅从此不再出现,也不成问题吧。”
“那是当然。”
保宪点点头。
“该怎样做才好,我也想了好几种方法。在实施方面,应该没有问题,可是……”
“可是?”
“你很清楚,晴明,我对于麻烦事实在做不来,光是想出那些办法,我已经疲惫不堪。趴在地上找东西呀,四处奔走呀,找人说好话之类,我做这种事特别差劲。”
“的确。”
晴明苦笑着。
“派人到首冢和六角堂,找回景清大人和清音姑娘的遗体,把遗体运回各自的家,光是这些活儿,我已经想找个人交出去了。现在虽然还没有明说,但景清大人和青音姑娘到底是怎么死的,应该很快会传开吧。”
“我想也是。”
“我希望在闹得满城风雨之前把事情解决。”
“解决?”
“晴明,你代我干,怎么样?”
“我代你?”
“对呀,这事情原本也是冲你去的,我好歹也给你完成一半了,剩下的你来做吧……”
“由我来?”
“没错。”
保宪若无其事地端起酒杯,往嘴里送。
“首冢那边怎么样了?”晴明问。
“我没有去那里,据说有五个头颅巧妙地从土里溜出来了。”
“上面放的那块石头,似乎写着什么东西?”
“据说写着两个字。现在那些字也已经消失了……”
“好象是二十年前,净藏上人写的字吧?”
“怎么,晴明,你连这些都知道?剩下的事真的能独力承担啦。”
“要做倒是能做……”
晴明苦笑着。
“怎么啦?”
“那块石头现在在谁手里?”
保宪听晴明这么问,便把右手的酒杯放在地板上,又把空出来的手伸入怀中。
那只手再抽出来时,手里握着一块成年人拳头大小的石头。
“在这里。”
“您都安排周到了,我也没法不干啦。”
“拜托。”
说着,保宪又伸手去拿酒杯。
十一
“那样就行了?”
说这话的是博雅。
他们在藤原为成的大宅里。
外廊的木条地板上,站着博雅的家人实忠。房檐下倒吊着一条使狗。
这是实忠跑遍京城才找回来的遗骸。
“行了。”
晴明点点头。
强烈的气息扑向站在庭院里的晴明和博雅。
这是由于向狗的遗骸浇了刚捣好的葱汁。
“就这样,我们只需等到晚上就行了。”晴明说。
十二
夜晚,晴明和博雅在昏暗中静坐。
板窗都拉下了,也没有点灯。
只有藤原为成急促的呼吸声。
实忠半跪在吊着死狗的屋檐附近,把耳朵贴在板窗上。
“我听见有动静。”实忠说道。
不久,那些声响也传入了博雅的耳朵。
是牙齿咬嚼的声音。
声音逐渐挨近过来。
“好饿呀……”
“好饿呀……”
“为成大人今晚还是贴符咒、关板窗,待在里边吗?”
听得见这样的说话声。
不久,又传来异口同声的说话声:
“咦,这里有肉!”
“是狗肉!”
“是肉!”
马上,那些声音变成了野兽贪婪地大啃猎获物的声音。
“博雅,你看——”
听了晴明的话,博雅从板窗的缝隙向外张望,只见月光之下,飘在空中的七个头颅,扑在倒吊在房檐下的狗尸上面,正啃食着死狗的肉。
“好惨啊……”
博雅喃喃着。
头颅们咬住狗的尸体,吃着上面的肉,而他们吃的肉却全都从头颅下方掉到了地上和外廊内。
六角堂的地上掉的那些肉,也可能是经过这样的撕咬后的青音姑娘的肉吧。这样一来,肉等于没吃,肚子根本填不饱。
“嗷嗷,好饿啊……”
“好饿啊……”
“怎么也吃不饱啊。”
听得见头颅们说话的声音。
是啃骨头的声音。
又过了一会儿,这样的声音也听不见了。接着,传来了头颅从各处撞击房子的声音。
“请开门!”
“请让我们吃肉!”
“为成大人……”
“为成大人……”
喊叫声持续了整个晚上。
将近早晨的时候,四周突然静了下来。
等太阳升起,众人走到室外,只见整个屋檐前剩下一片可怕的狼籍。
“唉,走吧。”
晴明催促博雅和实忠。
实忠肩扛锄头。
在三人前头,一只白狗嗅着气味领路。
“它在追踪葱汁的气味。”晴明说。
不久,白狗来到离为成家不远的一所独立房子前,钻进架空木地板下狂吠起来。
“过去吧,实忠。”
晴明这么一说,实忠便拿起锄头钻进架空的木地板下面。
从下面传来了用锄头掘土的声音,不久,就听见实忠喊到:
“找到了。”
他从架空的木地板下挖出了七个头颅。
五个是旧的,两个是新的。
新的就是青音和景清的。
“这样就解决啦。”
晴明轻轻地说了一句。
“哎呀,那实在是惊心动魄的一幕啊。”
博雅放了心似的长舒一口气。
十三
青音和景清的头颅被葬在一起。
五个头颅被埋入原来的首冢,那块石头由净藏上人重新写上两个字,放在冢上。
也许是因为把大批食物和头颅一起填埋,自此以后,夜间在首冢附近走过的人就再没有听见奇怪的声音了。
十四
浅斟低酌。
地点是晴明家的外廊内。
晴明、博雅、保宪三人在座。
像前不久的那个晚上一样,保宪盘腿而坐的两脚之间,睡着那只蜷成一团的猫又。
保宪伸出手指在酒杯里浸一下,然后将指头伸到猫又的鼻尖上晃晃,看似睡得正香地猫又微睁开眼,伸出红红的舌头舔舔保宪的指尖。
“哎,晴明,上次那件事情你干得挺漂亮嘛……”
保宪一边让猫又舔酒一边说道。
“哪里哪里,只因您保宪大人把准备工作都做好了啊。”
晴明答到,丹唇含笑。
“不过,那情景真是够凄惨的……”
博雅记忆犹新地说。
“狼吞虎咽,肚子怎么都饱不了。虽说是死不瞑目造成的怪事,但所谓人性,的确也有这样的一面啊。”
“唔……”
“想到那惨死的模样就是人的本性,不禁让人又觉得可悲,又觉得可怜。”
博雅打住话头,目光投向庭院,仿佛回想起了当时的情景。
夜幕下的庭院,外观已尽呈秋色。
静候冬天来临的庭院,在月光下缄默着,文风不动。
“我可以吹一曲笛子吗?”
博雅说着,从怀里摸出叶二——从朱雀门鬼手上得来的笛子。
他将笛子轻贴唇边,吹起来。
旋律像一条美丽、发光的飘带,从笛子滑出。
笛声在月光下延伸,扩散到清秋的庭院。
月色和笛声溶化在秋之庭院。
无法区分何者是笛声,何者是月光。
坐在廊下的博雅的气息——连他的肉体本身,仿佛都溶化在天地之间。
“了不起……”
保宪止不住发出赞叹之声。
“这就是博雅大人的笛声呀……”
仿佛是喃喃自语。
晴明默然倾听,他让笛声穿透自己的肉体,溶化在天地间。
笛声不绝如缕。
《首冢》完。
龙笛卷之虫姬
一
夜间的大气中,飘荡着一种甘甜的香气。
是藤花的气息。
庭院深处,正开放着藤花。
蔓缠绕着老松,只有一个小童合抱大小的,沉重的花房,垂悬着好几串。
是白藤和紫藤。
两种颜色的藤在夜色中沫浴着蓝蓝的月光,带着静穆,淡然之色,仿佛被水濡湿过一样。月光似乎已经渗入花房,经发酵变成甘甜的气味,散发到大气之中。
“哎,晴明,简直就是月色芳香嘛。”
源博雅把心中浮现的念头直戳的说出来。
地点是在晴明家的外廊内。
博雅与晴明正相对而坐,浅斟慢酌。
晴明穿着凉爽的白色狩衣。
他嘴角含笑,仿佛唇上酒香用驻。
昏暗之中有一两只萤火虫。
萤火虫的亮光在空中一闪而逝,待目光追向哪个方向,那亮光却又在视线外的另一处闪过。
两名身穿唐衣的女子分别坐晴明和博雅一侧,见二人的酒杯空了,便静静的斟满酒。
密虫。
密夜。
晴明用这样的名字呼唤着两个式神。
晴明和博雅所使用的,是得自胡人地区的琉璃杯。
如果取过满斟的酒杯,向檐外伸出去的话,月光会注入其中,使酒杯带上一种色彩:仿佛透过琉璃观赏绿嫩芽,因为光源是月亮的光,那色泽带着蓝色的调子。
“这样把琉璃杯玩转一下,它就像是捕捉月光的笼子啦……”
博雅一边摆弄酒杯一边说。
博雅脸色微红。
浅斟慢酌,两人都已微带醉意。
晴明支着一条腿,像倾听着轻快的音乐一样,留意地听着博雅说的话。
“不,不是笼子。酒杯自己让月光留存在自己体内,从这一点来看,算是个容器吧?不,是家才对吧……
“
博雅自问自答。
“哎,博雅……”
晴明开了腔,随即呷一口酒。
“……就是那见事。”
晴明把酒杯放在木条地板上。
密虫为他斟满酒。
“
哪件事?“
“抓住,然后再装进去呀。”
“抓住再装进去?”
“对。”
“我不明白。你说的是那一件事?”
“你知道栀实只大人的女儿的事吗?”
“就是家在四条大道的那位露子姑娘的事吗?”
“没错。”
“我知道。”
“见过面吗?”
“没有见过。”
“但是,听说过?”
“恩。”
“据说她喜欢饲养虫子呢。”
“应该是吧。让小孩捉来各种各样的虫子,把它们放进一个特别的笼子里饲养。”
“这个姑娘挺有意思的嘛。”
“你这个‘有意思’是指什么?”
“听说她不拔眉毛,不染牙齿,即使有男人在场也满不在乎的掀起帘子,抛头露面。”
“没错。宫中好事的人中,有人把露子姑娘叫做什么‘虫子姑娘’。”
"
嘿,‘虫子姑娘’吗……“
晴明点着头,拿过斟满了酒的杯子,端到唇边。
“那位姑娘似乎还没说过这样的话呢……”
博雅边拿酒杯边说。
“什么话?”
“鬼和女人,都是不为人见才好………”
“荷!”
晴明发出叹服之声。
“难得啊,晴明,你居然流露出这样的神情。”
“此人脑瓜子好历害呢。”
“所以嘛,栀实之大人也很头痛。”
“为什么?”
“教给她种种礼仪和写作,本想她就能够出入宫中了,但似乎这位姑娘没有这个意思。”
“奥。”
“她说讨厌那种无聊的地方。”
“宫中无聊?”
“恩。”
“不是说得很对吗?”
晴明浮出微笑。
二
栀实之的女儿——露子姑娘,自幼既异于常人。
之所以这样说,只不过因为她的父母供职宫中。其实,露子作为一个小孩子再正常不过。
她的特别之处,就是她长大之后,依然带着一个正常孩子的天性。
她喜欢观察事物。
她喜欢触摸事物。
花草树木,天空云彩,石头水滴—这些东西都是她充满好奇的眼睛关注的对象。
如果下雨了,她会一整天盯着直天而降的雨水从棚顶滴落庭院,在积水里形成一圈圈水纹。
在外面见到稀有的花草,也要带回家来,栽种在庭院里。
头一次看见的花草或虫鸟,她一定会问清它们的名字。
“那是什么?”
如果她的问题得不到回答,她就让人到处去了解。这样还弄不清楚的话,她就自己动笔来绘画,为之取名。
露子对乌毛虫尤感兴趣。
乌毛虫也就是毛毛虫。
她捉了毛毛虫回家来,放进笼子里饲养。
一开始,毛毛虫常常死掉,等到明白那种毛毛虫要吃那种植物叶子后,毛毛虫死掉的情况极少了。
笼子是木版做底,木条做方型框架,四面和顶上蒙着纱布。
把毛毛虫放进笼子,再放入它们爱吃的叶子,然后透过纱布观察虫子吃掉叶子的模样。
有时候,露子姑娘会打开笼子,取出里面的毛毛虫放在手心里,托起来看个没完。
照料露子姑娘的侍女们对她的这种举动都惟恐避之不及。
“这毛毛虫有什么可爱之处吗?”
曾经有位侍女这样问她。
“呵呵,因为有趣所以有趣呀。”
露子姑娘这样回答。
“虽然现在它没有翅膀,但这个地方会长出翅膀来,它就会飞上天空了。这多奇妙啊。奇妙才有趣嘛。究竟是什么在起作用,让它这样变化呢?我一想到这样的问题,就会整天想着,一点也不厌倦。”
“可是,它现在还不是蝴蝶。这两片翅膀都还没长出来,是四片!我不是说蝴蝶有趣,也不是说毛毛虫有趣,是毛毛虫变成蝴蝶这件事情有趣。”
尽管露子作了这样的解释,侍女们还是不理解。
“人之爱花,蝶者,尚虚幻焉。人当究其根本所在。”
世上的人对于花,蝶之类,仅以其外观来决定它们的价值,这是很奇怪,很虚幻的事。带着追求真理的态度,寻找事物的本质,才是兴趣之所在露子姑娘说的这番话,如同出自今天科学工作者或学者之口。
“以心观之,虽乌毛虫亦具深意焉。”
露子姑娘说的是:仔细看它,虽然只是一条毛毛虫,也很不简单呢——它包含了许许多多的问题!
她收集的东西,并不仅限于毛毛虫。
她即养了猫,狗和小鸟,还养了蛇,蟾蜍等。
因为侍女们对此避之不及,露子姑娘倒是不知不觉中聚集了一些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孩子,她就支使他们去捕捉螳螂,蜗牛之类的东西。发现了新的品种,她就自己给它们取名字。
不仅给昆虫取名字,她还给手下的小孩子取名字,诸如蟾蜍麻侣,雨彦等等。
“哎,蟾蜍男,你这次抓到的螳螂跟以前的螳螂有点不同啊。”
“还有你找到的蜗牛外壳上的旋涡,跟普通蜗牛的方向正好相反。”
“蚱蜢麻侣,你捉回来的毛毛虫,原来是独角仙呀。”
“雨彦,你在河里抓的虫子,我给取了个名字叫水翁翁。”
当捉到稀罕的虫子时,露子就会这样说,并发给他们想得到的东西。这样,她的屋子里经常是昆虫满地爬。
有时她会找人把风,成功地溜到大宅外面去。因为她是贵族家的千金小姐,不可以任意的出门玩耍。
所以,每逢孩子们捉了虫子来,她就要听他们的详细报告,在纸上记下虫子是待在什么地方,他们是如何捕捉到的,等等。
虽然年满十八,露子还是不像一般的贵族小姐那样把牙齿染黑。
她一笑,红唇之间就会露出白齿。
她不拔眉毛。
所以她也不必描眉,还是长着天生的眉毛。
也不化妆,不过是早晚用手梳弄一下发际,把头发拨到耳后而已。
大家闺秀要做的事,她似乎都不加理会。她所做的,除了这些事,就是读书,写字,埋头乐器—如此而已。
而她呢,书尤其读得比别人多,《白氏文集》,《万叶集》等,她都烂熟于心。
父亲栀实之时常对此发牢骚,她也不以为意。
“露子呀,你身边总是一大堆虫子,外人看来很是怪怪的呢。你喜欢毛毛虫没关系,可别人都是喜欢美丽的蝴蝶的。这里面的道理,你多少总得明白一些吧?”
“要是在乎别人说什么,那就什么事也做不了啦。我觉得探究世间万物,明白天地之理,比关心别人的事有趣得多呢。”
“可是,你不觉得毛毛虫恶心吗?”
“没有的事。父亲大人所穿的绢衣,也是用这种毛毛虫吐的丝织成的。由茧孵化出来,长出翅膀的那一下子,蚕就死掉了。没有比这更可爱的东西啦。”
“那么,你的眉毛和牙齿总该弄弄了吧?虽然不是送你进宫,但你也得学学别人,做个样子吧?否则你可是无人问津啦。即使有如意郎君,遇上你那副模样,本来有希望的事都成不了呢……”
“父亲大人,很感激你为女儿操心,但我就是我,不要掩饰,如果没有人认可我,说‘你这样子就很好’的话,我宁愿这事不成。”
“话虽这么说,可你还是因为不了解这个社会才会这样说。露子呀,父亲的话,你多少总要听进去,就当父亲求你了。你才识过人,只要梢加修饰,肯定会有好男子赏识……”
尽管实之这样说,露子姑娘还是不放弃饲养虫子,也不拔眉染齿。
“行啦,行啦,就这样子吧。”
露子姑娘嘟哝着,一笑置子:
“……鬼和女人,都是不为人见才好。”
三
“有意思,好一个‘鬼和女人,都是不为人见才好’啊……”
晴明边举杯畅饮边说。
“不过,晴明—”
博雅开了腔。
“说吧,博雅。”
“就是那句‘不为人见才好’……”
“怎么啦?”
“女人不为人见才好,这个我明白。”
“噢。”
“丽人隐身珠帘,屏风之后,更显出她的涵养。另外,正因为看不见,要从其诗文,声音加以推测想象,更可在对方心目中树立起难忘的形象。”
“噢。”
“为什么鬼也是这样呢?”
“……”
“露子姑娘说‘鬼不为人见才好’,并不仅仅是‘不遇见鬼才好’的意思吧?”
“那倒是。”
“那么,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这个地方我想不通。”
“……”
“晴明,这个问题你讲解给我听,好吗?”
“这个嘛,就是咒的问题啦。”
“又是咒?”
“不喜欢吗?”
“噢,你一说到咒,不知道怎么搞的,我一下子就头大。”
“其实一点也不复杂。”
“不不——太复杂。”
“真拿你没办法。”
“有办法。你讲解时不用咒打比方就行了。”
“博雅呀,我并不是用咒打比方,咒就是咒嘛!”
“总而言之,讲解时不提咒,告诉我答案就好了。”
“明白啦。”
晴明苦笑着点点头。
“那就拜托啦。”
“博雅,这就是说……”
“哦。”
“鬼这玩意儿待在什么地方?”
“鬼待的地方?”
“对。”
“那。那是在……”
博雅欲言又止,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冲口而出:
“……它待的地方,是人!”
“人?”
“待在人的心中。鬼不是潜身于人的内心之中吗?”
“正是,博雅。”
“噢。”
博雅点着头。
“任何人,内心里都有鬼存在。”
“噢。”
“正因为如此,人才懂得珍重别人。”
“……”
“为了不让鬼从心里露出头来,你也会像珍视自己一样珍视别人。”
“噢。”
“鬼存在于人的内心之中。但是,正因为那只鬼是不为人见的,人才会害怕他人,也会敬重他人,仰慕他人。如果这只鬼真的呈现在眼前,这
人世间也就很乏味了吧。“
“晴明,这就是说,如果能够明白他人的心,世上就很无趣了,是吧?”
“没错,正因为人心不能看透,这世界才会有趣。”
“原来是这个意思。”
“是的。”
“幸亏没有提到咒之类的东西。”
“那里的话,用咒来说更加便捷。”
“不不,咒还是免了吧。刚才那么说就足够了……”
“真的?”
“不过嘛,晴明……”
“什么事?”
“虽然话是这么说,人会变成鬼的事,还是有的吧?”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理所当然吗?”
“人就是这样的呀。”
晴明说出这么一句话,喝了一口酒。
“果然不错,我明白你为什么说露子姑娘脑瓜子绝顶聪明啦。”
博雅望望晴明,又说道:
“不过,晴明,那又是怎么回事?”
“哪回事?”
“就是你问我知不知道露子姑娘的事。她发生了什么事吗?”
“
对。“
晴明点点头,把酒杯放在木条地板上。
“其实,今天中午,栀实之大人来过找我……”
四
栀实之只带了一名随从过来。
牛车进了大门,停下,栀实之下了牛车,请晴明带路入内,仿佛要避人耳目的样子。
实之官从三品,身份较晴明高,通常是不会专程前往晴明宅邸的。
这是一次不事声张的暗访。
与晴明对面落座后,实之立既实言以告:
“我遇到了难题。”
“请问什么事?”
晴明沉着的问道。
“是我女儿的事。”
实之叹了口气。
“晴明,你也有听说吧,关于露子的情况……”
“我听说她喜欢虫子。”
“就是那回事。”
“虫子方面,出什么事了吗?”
“是的……”
嘟哝了这么一句话以后,实之缩了缩脖子,像是看见了什么恶心的东西似的。
“那事情后来弄得实在很可怕。我忍耐了一段时间,终于实在受不了,所以来找你商量。”
“您请讲吧。”
“就是乌毛虫的事……”
实之开始讲述起来。
五
约一个月前起,露子开始饲养一条奇特的乌毛虫。
是一条漆黑,无毛的乌毛虫。
约有成年人拇指般大,身上有红色的斑点,给人有毒的感觉。
捉到这条虫子的是蟾蜍男。
据说,他是在神泉苑寻找虫子的时候,在齐眉高的樱树小枝上,凑巧发现这条乌毛虫趴在嫩叶上。
乌毛虫正在啃吃樱树的嫩叶。
栖息在樱树上的乌毛虫一般是长毛的,但这条乌毛虫却没有毛。仅此便已罕见,加上它的样子和颜色,都是蟾蜍男迄今从未见过的。
蟾蜍男立即连树枝一起折下,把这条乌毛虫带了回来。
“哎呀,真是罕见的乌毛虫啊!”
露子惊喜的叫起来。
连露子也是第一次看到这种虫子,自然不知道其名。
“反正问谁都不知道,就让我来给它取名吧。”
露子给那条乌毛虫取了名字。
“瞧它那模样,身体黑糊糊的,又有圆点图案,就叫黑丸吧。叫黑丸挺好。”
就这样,那跳乌毛虫就被称为“黑丸”。
“黑丸会变成什么模样呢?是翅膀很大的凤蝶吗?或者像它的身体那样,是一只黑翅膀蛾子?不过,也不一定因为原来是黑色,就会长出黑色的翅膀呢。真是令人期待呀。”
黑丸被放进了蒙着纱布的笼箱里。
往里面放进带着树叶子的樱树枝,黑丸随即刷刷地啃起来,把叶子吃掉。
觉察事情不同寻常,是在第二天的早上。
看看笼箱里,发现昨晚放进去的樱树叶子已经一片不剩,黑丸的身躯变大了两轮以上,正躺在那里。黑丸已有两根大拇指并拢般粗,也更长了。
“很能吃啊。”
又给它很多樱树的叶子,它照样一下子啃吃精光。
第三天早上,它长得更大了,前一天晚上堆的满满的樱树叶子同样不见踪影。
“黑丸呀,你究竟是什么乌毛虫嘛?”
又给了它很多树叶,依然是转眼工夫就让黑丸吃掉了。
到了第五天,黑丸已长成番薯般大,哪个笼箱已经容不下它了。
弄来了一个更大的笼箱,把黑丸放进去,但不久又觉得窄小了。
樱树叶子放了又放,每次它都是一下子就吃完。树叶子没有了,黑丸就会发出“吱吱”的鸣叫声。
乌毛虫发出叫声,真是闻所未闻。
试着给它喂庭院里的其他树叶子或者青草,它也照吃不误。
到了第十天的早上—
看看笼箱里面,纱布被弄破了,黑丸不在里面。
“黑丸呀,黑丸……。”
找着找着,露子脚下突然踩到了怪怪的东西。一个细长的东西,有点硬,又有点柔软……
捡起来仔细一看,竟然是老鼠的尾巴!
露子惊叫一声,把手中的老鼠尾巴丢在庭院里。
庭院的草丛中,有个东西在蠢动。
走下庭院看清楚,原来是已长成猫般大小的黑丸。
“黑丸!”
黑丸正在草丛中啃咬着老鼠。
可是,为什么黑丸这条乌毛虫能抓到像老鼠这样行动迅速的小动物呢?
原因不久就弄清了。
黑丸长大了,自然也爬得更快,但也不是快得足以捉住老鼠。
黑丸的身后丢弃着只剩下脑袋的老鼠残骸。
当露子追上爬动着的黑丸时,黑丸突然停止动作,蜷缩起身体。
露子伸出双手正要抓住它,黑丸突然蹦了起来。
黑丸从地面弹起,以惊人的速度在空中飞过,扑在前面的一棵松树干上。
“天呀!”
在场的侍女们一齐惊叫,倒退数步。
要是太接近了,被它突然扑到身上可该怎么办?
侍女们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也是自然的。
只有露子走上前去。
“淘什么气呀,黑丸……”
当露子的双手伸向一扭一拧的顺着树干往上爬的黑丸时,侍女们发出了惨叫般的声音。
但是,露子满不在乎的双手抱起黑丸,把它从树干上扯下来。
“您这是干什么呀?”
侍女们看着露子手中那吓人的虫子,异口同声的说道。
“嘿,同样大小的猫,不也吃老鼠吗?但不等于猫也要吃人嘛。”
吱—
吱—
黑丸在露子手中发出鸣叫声。
用木头新造了笼子,将黑丸放在里面,但黑丸又逃了出来。
它竟然啃坏了造笼子的木头,弄破了笼子。
找到黑丸的时候,已长成小狗般大的黑丸正在啃吃黄颔蛇。
事到如今,侍女们都躲得黑丸远远的。
“弄死它吧!”
“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乌毛虫。”
“肯定是不寻常之物,是沾了妖气的东西吧。”
尽管侍女们七嘴八舌地反对收留黑丸,露子还是不为所动。
“说什么呀。正因为是没见过的,所以我才要养的嘛。”
这些事终于传到了父亲实之耳中。
“乌毛虫吃掉老鼠和蛇这种事情,真是闻所未闻。我看它确有魔力。露子,你还是把它处理了吧——把黑丸杀掉,怎么样?”
然而,露子的态度很坚决。
“杀掉它绝对不行。在没看见它能孵化成什么东西之前,也不能扔掉。说它是有魔力的东西,何以见得?”
“这不是—明摆着它是有魔力的东西吗?”
“我是说,父亲大人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当然知道。”
“即便是有魔力的东西,我也想看看它的孵化过程。”
劝说没有结果。
一筹莫展的实之只好来请晴明帮忙……
六
“我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啊,晴明。”
实之对晴明说道。
“噢,那黑丸现在长成多大了?”
“自那时起,已经过去十多天了。三天前我去看了,已经长成小牛犊般大。”
“有牛犊般大了吗?”
“也没法给它做笼子了,就把牛舍再加固一下,把它关在里面。”
“露子姑娘也给这条乌毛虫—黑丸绘了图吗?”
“我带来了。”
实之从怀里掏出折叠好的纸,在晴明面前打开。
晴明拿起来看,上面描绘着一条黑色乌毛虫,虫身遍布红点,与传说中无异。
晴明仔细看过之后,不禁“恩”了一声。
“怎么样?”
“实之大人——”
晴明的口吻显得郑重其事。
“您对我晴明已经毫无保留了吗?”
实之迟疑起来。
“不不,没有什么要隐瞒的。”
实之说完,晴明看了他一眼。
二人相对无言。
“啊,你是说我还有所隐瞒吗?”
“恕我冒昧。您有什么忘了说吗?您能回想一下忘掉的事情吗?”
晴明又看了实之一眼。
他的眼神,似乎连实之已咽下腹中的食物也看了个分明。
“晴,晴明……”
“回想起来了吗?”
“我回想起来了。”
实之承受不住般地说道。
“那就太好了。”
晴明微微一笑。
“那就请告诉我回忆起来的情况吧。为了这件事,您找过什么人吗?”
“啊,是的是的,我找过人。”
“是哪一位?”
“噢,是芦屋道满……”
“噢,原来是去过道满大人那里……”
“是这样。”
“去做什么呢?”
“这个嘛,就是……去求他帮忙。”
“为了……”
“就是露子的事。”
“然后呢?
“我请他想办法解决露子喜欢饲养虫子的问题……”
“噢。”
“我问他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那道满大人怎么说?”
“他说有办法。”
“什么办法?”
“他说只要用蛊毒即可。”
“噢,原来是蛊毒。”
据说道满是这样说的:
首先,得抓来上千条乌毛虫。什么乌毛虫都可以。
集齐后,放进这么大小的瓦罐里;再杀一条狗,将其血肉放进瓦罐。
然后,盖上瓦罐,在上面贴上我现在就写给你的符咒。将瓦罐埋入地下,十天后掘出。大概在上千条乌毛虫中,只能有一条吸食了狗的血肉的虫子活下来。
让露子小姐捉来这条乌毛虫,把它饲养起来就行了。
这么一来,露子小姐应该再也不会说想饲养虫子之类的话了。
“
那,您真的照办了?“晴明问。
“是的,我照办了……”
实之厌恶似的撇撇嘴,仿佛忆起了当时的情形。
“最后的确有一条通身漆黑,红色斑点的乌毛虫活了下来……”
“那条乌毛虫,就是现在露子姑娘所养的黑丸吧?”
“是的。我特地把它放在蟾蜍男找得到的地方。哎呀,你瞧我干了什么事?就因为我干的好事,女儿被那条虫子迷住了啊……”
“那么,道满大人还有其他说法吗?”
“他说,如果我女儿讨厌虫子了,尽可以弄死或者丢掉……”
“如果她没有讨厌虫子呢?”
“他只是一笑了之,丢下一句‘到那时候,可就麻烦啦’。”
“麻烦?”
“他说,不用多久,它就不仅仅吃树叶,还要吃虫子或别的活物呢。”
“他连这个地步也提及了吗?”
“我问道满大人,如果到了这一步,该怎么办才好呢?”
“道满大人怎么说?”
“他说:”你来找我吧,会给你想办法的。‘不过,如果找不到他的话……“
“就去找晴明吧——他是这么说的?”
“一点也不错。”
实之声音里透出万般无奈。
“他说,你去跟晴明说,他会有办法的。”
“真拿他没办法。”
晴明嘴角掠过一丝微笑。
“晴明,会找到法子吧?”
“那就来找个法子吧!”
晴明这么一说,实之总算现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太感谢了。我已经有一种不祥之感了啊。总觉得露子不知何时会被它吃掉,天天提心吊胆。而且,我又不能把这些情况对女儿说……”
实之说不下去了。
“那么,我明天就去露子姑娘那里。”
七
“晴明,你明天要去栀实之大人侧邸拜访?”博雅问晴明。
“不,那样已经不行了。”晴明答道。
“这么回事?”
“今天晚上就得去了。”
“今晚?”
“对。其实,我是在等你过来呢,博雅。”
“等我?”
“我想你跟我一起过去。”
“一起去?”
“我想让你看看难得一见的东西。”
“可,可是……”
“怎么啦?”
“为什么约好明天过去,又变成了今晚呢?”
“其实是因为她来过。”
“她来过?”
“对呀。所以,明天就变成今晚了。”
“哎,晴明,究竟是谁来过呀?”
“就是露子姑娘本人嘛……”
“什么?”
博雅的声音一下子变大了。
八
露子是在实之离开之后不久来的。当时晴明正在庭院里摘草药。
蜜虫向晴明报告有客人。
“有位露子小姐来访。”
蜜虫语气沉静,要言不烦。
“噢——”
说是露子的话,应该是刚才离去的栀实之的女儿了。
他究竟为何而来?
晴明只有片刻时间想了一想。
“请带她到这里来。”
要弄清楚她为何而来,问她本人更快捷。
消失踪影的蜜虫立即又重新出现了。蜜虫身后跟着一位身穿男子便服的姑娘。
姑娘身后跟着一名童子,年约八九岁,穿着旧的窄袖便服。
蜜虫走在晴明跟前,通报一声“客人来了”然后垂首行礼,静静退到一旁。
晴明与那位姑娘面对面而坐。
姑娘的大眼睛注视着晴明。
这是一位美丽的姑娘。
如果不是事前既得知对方是露子,凭她这身男子打扮,一瞬间把她误认做是英俊也毫不奇怪。
一头长发梳到头顶,隐藏在黑色礼帽里。眉毛没有拔掉。牙齿也没有染黑。
在路上与人搽肩而过,露子这副模样会被人认做男子吧。
而且还是俊俏如女子般的男子……
二人默默的互相打量着,过了足有三四次呼吸那么长的时间。
“庭院漂亮极了……”
这是露子说出口的第一句话。
没有涂口红的双唇微启,可以看的见洁白的牙齿。
露子的大眼睛看着晴明白皙的手指,晴明手里握着刚采摘的草。
“您在采摘车前子吗?”露子说。
车前子——也就是大车前,这种草可以用做利尿药。
“那边长着茴香呢。还有生姜,芍药呢。那里冒出嫩芽的,是性急的龙胆!”
蕺草,忍冬,颠茄……露子接二连三的报出名字。都是草药的名字。
“那边是南天。那里长着杏仁。还有山椒呢。哎呀,不得了!这里还长着附子呢。”
附子——既鸟兜(辽乌头),其根剧毒。尚未开花既已出芽,看不到花,光凭着幼芽就可以说出它的名字,尤其难能可贵。
“您家里竟有这么一个像原野般的庭院呀!”
露子的目光好不容易才从庭院返回到晴明脸上。
“我太喜欢啦—这个院子!”
露子的目光停留在晴明的目光里。
“是露子姑娘吧?”
“是的。”
露子点点头。
“是晴明大人?”
“恩。”
晴明点点头。
“刚才我父亲来过吧?”
“是的,来过。”
“为了黑丸的事吧?”
“对。”
晴明点头,又问露子:
“你怎么知道栀实之大人来过这里了?”
“父亲到我那里去,悄悄拿走了绘有黑丸的画,所以我马上就明白他要干什么。”
“……”
“于是,我就让这个蚱蜢麻吕跟踪他。”
“原来如此……”
“父亲求晴明大人做什么,我也能猜到。不过……”
“不过?”
“如果我求您不理会父亲拜托的事,您会生气吗?”
“我不会生气。”
“不过,您还是照样做被托付的事?”
“我没必要做什么。”
“那么,您打算到我家来吗?”
“是要拜访。”
“毕竟还是要去的。”
“不过,我不是为了实之大人所托之事而去。”
“那么,晴明大人是为什么呢?”
“为了看一看。”
“看一看?看黑丸?”
“对。”
“要是为了看黑丸的话,为时已晚。”
“为什么?”
“黑丸昨天晚上从牛舍逃走了。”
“逃走了?”
“没错。到早上找到它时……”
“‘找到时’?”
“它已从小牛大长到成牛般大了,死死缠着院子里的松树,口中吐出白丝,变成蛹啦……”
九
“变成蛹了?”
博雅发问了。
“恩。所以,今天晚上就得去了。”晴明说。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它变成蛹,我们就得今天晚上去?”
“因为赤蚕蛊是在变成蛹的当天晚上孵化的。”
“赤蚕蛊?”
“就是道满大人用蛊毒弄出来的黑丸。”
“什么?!”
“所以,我今晚等着你来呢。”
“等我?”
“是的。出发吧。”
“去哪儿?”
“露子姑娘家。”
“那……”
“就到赤蚕蛊孵化的时候啦。这是可遇不可求的啊。”
“……。”
“酒已让蜜虫和蜜夜备下了。三只杯子。”
“为什么三只杯子?”
“博雅,叶二带了吗?”
“叶二倒是从不离身。”
“那就好,该出发啦。正是时候。”
晴明站了起来。
“喂喂!晴明……”
博雅边站起来边叫晴明。
“怎么啦,不去?”
“不,不是。”
“要去吧?”
“去,去!”
“走吧。”
“走。”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十
在地上铺好红色毯子,晴明和博雅坐在上面。
二人眼前放着一个盘子,上面有一个酒瓶和三只杯子。
两只杯子已斟满酒,剩下的一只是空的。
月光自天中泻落。
二人已饮至微醺。
蜜虫和蜜夜坐在一旁,为他们斟酒。
梢微远一点的地方,坐着男子打扮的露子姑娘。
她没有带黑色的礼帽,长发垂到背上。
在地毯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棵古老的松树,它粗壮的树干中段,缠着黑糊糊的东西。
是黑丸——既赤蚕蛊的蛹。
“哎,晴明……”
博雅抬头望望黑丸的蛹,说道:
“……它真的会孵化吗?”
“当然会孵化的。”晴明说。
“快了。”
“可是,如果它孵化出来,不会有危险吗?”
“啊,这一点可就不清楚了。”
“你不清楚?为什么?”
晴明望一望露子,说道:
“这就要看露子姑娘的了。”
“看我?”
“晴明,这是怎么会事?”
“那东西可是出自道满大人的蛊毒之法呢。”
“……”
“孵化出来的,可以说是式神。”
“是式神吗?”
“不,准确的说,还不是式神。但是,原先饲养它的人的心思,将决定所产生出来的东西。”
“具体说呢?”
“如果露子姑娘怨恨某人,想置之于死地,则赤蚕蛊在生成瞬间,就会找到哪个人,对他作崇。”
“那样的话可就太可怕了,晴明……。”
“所以嘛,我说过,这全看露子姑娘的心思。”
晴明说到这里,黑暗中传来了嗤笑声,仿佛煮开了什么东西。
“你来啦。”
晴明抬起脸。
侧面的瓦顶围墙上有一个站立的人影,影子背后是高远的星空。
影子轻盈的一跃而下,站在地上。然后,缓缓向这边走来。
是个身穿褴褛的公卿便服的老人,衣衫仿佛在泥浆里蒸煮过。
头发和胡须不加修饰地胡乱长着。黄色的双眸炯炯有神。
——正是芦屋道满。
“
欢迎光临,道满大人……“晴明说。
“备酒了吗?”
道满大大咧咧的走到毛毯上,坐了下来。
“哟,备好了嘛。”
他伸出右手,拿过空杯子。
晴明往他的杯子里斟酒。
道满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说道:
“好酒。”
“你又寻了场开心吧。”
晴明一边斟上第二杯酒,一边对道满说。
“对。闲极无聊嘛。”
“可是,如果您想要式神的话,要多少您尽可以自己弄啊。”
“晴明,自己弄式神什么的,我早就烦啦。还是别人做出来的,能够有点意外惊喜的乐趣。”
“于是您就利用了实之大人?”
“噢,正好让他赶上了。”
道满第二杯酒下肚。
“如果是好使唤的,我就带走,不过得先看看再说。”
道满望望博雅,招呼道:
“嘿。”
“什么事?”博雅问。
“很想听听你的笛子。”
“笛子?”
“我很喜欢听你吹的笛子,拜托,让我听听吧。”
“嘿嘿。”
说完,道满笑了。
博雅从怀中取出叶二。
“
怎么样,你也到这边来吧?“
道满对露子说。
露子询问似的目光转向晴明。
晴明点点头,没有开腔。
“好吧。”
露子用男子的口吻答道,膝行而前。
道满快活地笑起来。
“
博雅的杯子空了。您不介意的话,就用他的杯子喝一杯吧!“
“好!”
露子拿起酒杯,蜜夜为之斟酒。
露子喝了一口酒,看看晴明,又望望道满:
“很好喝呀。”
说着,莞尔一笑。
此时—
博雅的笛声在月光中缓缓流出。
“太好了……”
道满握杯在手,心荡神驰般闭上双眼。
博雅的清越笛声溶入夜气之中。
“喂……”
过了好一会恻耳倾听的道满睁开眼睛,说道:
“开始啦。”
众人的视线转向老松树那边。
孵化已经开始了。
黑兽般缠绕在树干上的东西,背部微微开裂了。
裂缝发出微弱的,暗淡的蓝光。那条裂缝正在逐渐扩大。
不久,有某种东西从裂缝中伸出头来。
那是一个头——脸。
有着蝶眼的人脸……
随后出现的,是翅膀似的东西。
最初,那翅膀看似一团树皮,随着它在夜色朦胧中逐渐现身,开始在月光下缓缓伸展翅膀。
是一只长着人脸,人手和人脚,背上却有巨型翅膀的蝴蝶……
翅膀发出朦胧的蓝光,在月光下缓缓伸开,显得安祥,肃穆。承受着月光,吸收了月光之后,巨翼更显得熠熠生辉。
令人叹为观止的景象。
“嗬……”
道满发出惊叹声。
“真是太美了………”
博雅边吹笛边观看着这一切。
美得令人毛骨悚然。
不久,翼翅在月光下完全伸展开后,蝴蝶翩然飞舞在夜色之中。
“真漂亮……。”
露子说话了。
“这可不能据为己有啊。”
道满嘟哝着。
“露子姑娘……”
晴明对露子微笑道:
“道满大人把它送给你啦。”
“给我?”
“对。”
点头首肯的是道满。
“没办法呀。对吧,晴明?”
说着,道满又自嘲似的嘿嘿笑起来。
有着一对发出朦胧磷光的巨翼的蝴蝶,在月光下优雅地飞舞着。
博雅仍旧吹着笛子。
END
龙笛卷之呼唤
一。
那是株高大的古樱木。
如果让成人在树根四周张臂环抱,大概需要三、四人才办得到。
藤原伊成坐在樱树下,弹着琵琶。
此刻是夜晚,,盛开的樱花遮蔽了伊成头上的夜空。
月亮高挂在正上空。青白皎洁的月光,照在樱树上。
周围没有其他樱树。在杉树、枫树环列中,唯独这株樱树伸展满缀樱花的树枝,压倒群树。
横空往旁边伸展的树枝,因密实的樱花瓣重量而往下垂落。
无风。
明明没有风吹动,花瓣却纷纷飘落。宛如耐不住沉重的月光,樱花花瓣静谧地在月光下飘舞。
花瓣落在伊成肩膀、头上、袖口。伊成像是埋在花瓣中弹琵琶。
伊成拨动手中的拨子时,琵琶弦便会发出袅袅声响。
(*袅和[女弱]是一个字,去查了1971年版的字典才知道……汗……)
袅。
琵琶旋律与月光纠缠一起。余音袅袅地与樱花花瓣厮罗,在大气中往上攀升。
每逢琴弦的震动触及花瓣,花瓣便会飘离树枝。
只要琵琶声响起,花瓣就会翩翩起舞。
袅。
翩。
袅。
翩。
袅。
翩。
袅。
翩。
袅、翩,袅、翩,袅、翩。
到底是琵琶声和着花瓣起舞?还是花瓣和着琵琶声起舞?已无法辨别。
不久,琵琶声静止了。
琵琶声一旦静止,情景便与先前一样,只见樱花花瓣静谧地在月光中飘落。
伊成紧闭双眼,似乎想聆残留于大气中的琵琶震动,也似乎正在倾耳静听残留于自己体内的琵琶余音。
不,对伊成来说,无论是自己的躯体或拥抱着自己肉体的夜气,或许均是琵琶声的共振物体,二者毫无区别。
突然,不知自何处传来不胜感谓、类似叹息的声音。
[这琵琶旋律实在太美了……]伊成睁开双眼。四周不见任何人影。奇怪,明明听到有人讲话的声音——伊成环视周围,依然不见任何人影。四周只有无声无息继续飘落的樱花花瓣。
难道是错觉?才刚这么想,那声音又响起了。
[真是稀世的琵琶音色呀。][昨天也来了。是吧?]声音说。
然而,伊成仍然看不见声音之主。
[竟然将琵琶弹得如此神妙,在下想请教尊姓大名。]声音又响起。
伊成默默不语。那声音又问:[请问尊姓大名?][我是藤原伊成。]伊成情不自禁回答。
[是伊成大人?][正是。][那么,伊成大人……][唔。][改天我会去找你。][找我?][我会去找你,可以吗?]伊成感到困惑,答不上来。那声音又说:[我会去找你,伊成大人。][喔,嗯]伊成再次情不自禁地回应了。
二。
庭院的樱花正开得美盛。安倍晴明坐在窄廊,与源博雅对酌。周围只有一盏灯火。
身穿白色狩衣的晴明,背倚柱子,细长手指举着酒杯,不疾不徐地将酒杯送到红唇边。
啜饮酒的红唇,总是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有如菩萨像浮在唇边的那种微笑。那微笑隐约可见——类似樱花花瓣那抹若有还无的粉红。
晴明与博雅之间坐着一位服色白里透红的十二单衣女子,每逢两人的酒杯空了,便举起酒瓶为两人斟酒。
今晚,是博雅带酒来晴明。
方才开始,博雅每喝一口便看看樱花,看了樱花,又微微叹气。
[博雅,你怎么了?]晴明问。
[没什么,晴明,只是那樱花……]博雅将酒杯搁在窄廊,望着庭院。
庭院有株古樱木。月光下,樱花花瓣正纷纷飘落。
[樱花怎么了?][就是,那个……]博雅支支吾吾。
[那个什么……][我是想说。每次看到樱花,总会情不自禁感慨万千地思考起人的生命,晴明……][人的生命吗?][就如樱花花瓣离开枝头一样,人的生命,也会如同风一般离开人的躯体……][……][就算风不吹,你瞧,樱花花瓣也会离开枝头……][……][人的生命也一样,无法永远驻留在人的躯体……][唔。][晴明啊,你和我,都是终将飘落的樱花。][……][不过,正因为是终将飘落的樱花,人才会眷恋这世间吧?正因知道自己终将死去,人才会眷恋他人,也才会深感笛声或琵琶旋律的美妙吧?]博雅接过身边女子代为斟满的酒杯,直视晴明:[晴明啊,能同你相知相识,我内心真的很高兴。]晴明避开博雅的视线,呼唤身边女子:[蜜夜……博雅的酒杯空了。]名位蜜夜的女子以眼神回应,再度为博雅斟酒。
[晴明,你又临阵脱逃了。]博雅说。
[临阵脱逃?][因为你先问我怎么了,我才正经回答你,可是,你现在却想转移话题。][我不是临阵脱逃。]晴明苦笑。
[看吧,你就是这样。][我又怎么了?][你刚刚笑了。][笑等于临阵脱逃吗?][不是吗?][你看,你又用那种眼神看我了。][眼神?][博雅,我告诉你,你最好不要这样直视别人。][这样看你,你会感到为难?][会为难。]晴明老实回答。
[你总算招认了。][嗯,招认了。][晴明。难得你那么坦白。][因为我不如你。][不如我什么?][我能够施行法术操纵鬼神,但是,你光是「存在」,便能操纵鬼神。][我?操纵鬼神?][正是。博雅,你能够操纵鬼神。][我什么时候操纵鬼神了?][就是这样。][怎样?][博雅,正因为你浑然不知自己的力量,才能操纵鬼神。][我不懂你的意思。][不懂也无所谓。][喂,晴明啊,你是不是又想讲些乱七八糟的咒的比喻来骗我了?][没那回事。]晴明举起酒杯,又说:[话说回来,博雅,应该可以把问题讲出来了吧?][什么问题?][你今晚就是有问题,才来找我的吧?][啊,对……]博雅点头。
[看你刚刚开始就好像很在意樱花,你的问题跟樱花有关吗?][嗯,的确不能说和樱花完全无关。][什么问题?][老实说,是藤原伊成大人的问题。]博雅道。
[你是说,一个月前在清凉殿弹奏琵琶的那位伊成大人?][正是。他跟我曾一起在已故的式部卿宫那儿学过琵琶,是当代首屈一指的琵琶名人。][他怎么了?][三天前开始,他的样子很奇怪。][怎么奇怪?][有关这事,我必须从四天前发生的事开始讲起……]语毕,博雅开始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休息时间,唯一的一次博雅斗嘴胜利啊,珍贵~~而且晴明竟然没有用咒来压倒博雅,咦,被看穿心事了吗?
博雅还是一如既往的好人,好像变聪明了嘛。
三。
四天前,伊成与藤原兼家一起出门到船冈山。
船冈山位于京城北方,半山腰有一株高大古樱木。听说,今年那株樱花开得特别漂亮。兼家听到此消息,说:[那我就去看看到底开得有多漂亮。]于是令下人准备了宴会酒菜,带着随从出门赏花。
兼家又邀伊成同欢。因此,伊成便带着琵琶赴宴。
来到目的地一看,樱花果如传闻所说的那般,开得非常出色。一行人在樱花树下设宴,饮酒咏歌,伊成则弹起琵琶。
弹了一阵子琵琶,伊成又朗诵了一首古歌。
(《古今集》有这首作者不详的和歌,倘若人的命运注定开花必谢、时移事迁,那么,古人在春夜即便点起灯火也要行乐的心境,的确自有其道理。)
伊成已唐朝诗人为例证,深深叹了口气,接着道:[樱花这东西,似乎能够让人心猿意马。]四天前当日,众人于早晨出门,傍晚归来,但伊成却在翌日重游旧地。这回是单独一人,且是夜晚。
伊成为了要夜晚独自在那株古樱木下弹琵琶,才出门重游旧地。夜晚在樱花树下弹琵琶——这种心情可以理解,然而,也要看地点。夜晚要到樱树那儿的话,相当远。总之,在旁人看来,伊成的行动有点怪。
正确说来,伊成并非单独一人出门,他带着一个家童同行。不过,抵达目的地时,伊成吩咐家童:[你在这儿等着。]便让家童在樱树前等着,自己则抱着琵琶,单独到樱树下坐着。
尽兴地弹了一阵子,直到早晨,伊成才和家童一起回来。回来后边和家人说:[我遇到奇妙的事。]据说,伊成弹琵琶时,有人出声向伊成攀话。伊成本来以为是家童的声音,却似乎不是。四周不见人影,只传来声音。结果,伊成没确认对方是谁,就回来了……
伊成说完便躺了下来,陷入熟睡中。家人起初以为伊成弹了整晚琵琶,彻夜未眠,大概疲惫不堪吧。只要让他睡到傍晚,应该会自然醒来。直至深夜,伊成仍陷于熟睡中。
伸手摇他也摇不醒。正当家起疑时,不知何处传来呼唤声:[伊成大人……]是家人未曾听过的声音。[我如约来了。]而且家人找不出声音主人到底身在何处。
[能否赐我「山」这个字呢?]这句话令人百思不解。
家人感到很不可思议,可是,熟睡中的伊成竟突然起身。在家人众目睽睽之下,伊成来到窄廊,面向庭院夜色,说道:[欢迎光临寒舍。]说毕,伊成抱着琵琶,在窄廊坐下,开始弹起琵琶。
伊成边弹琵琶,边向庭院夜色回话,宛如庭院有位旧识在同他谈话一般。
[那真是太悲哀了。][原来你想出来?][从山里出来?][「山」这个字?]在一旁倾听的家人眼里看来,伊成有如自言自语。
家人忧心忡忡守视下,琵琶声停止了,而伊成不知何时又躺在窄廊,呼呼大睡起来。如此,伊成整夜都酣睡着,天亮时,伊成还是陷于熟睡中。由于几乎未进食,才两天,伊成便瘦得不象话。
然后,深夜——不知来自何处的声音又响起了。
[伊成大人……]依然只闻声响,却不见任何人影。不久,伊成突然起身。与昨晚一样。
伊成抱着琵琶,又来到窄廊坐下,弹起琵琶。之后,又开始自言自语。与昨晚不同的是伊成的视线。
昨晚伊成自言自语时,视线望着远方,但今晚的视线,距离却更近了。
[你想从山里出来?]伊成对着没有任何人影的庭院说。
然后,弹完琵琶的伊成又睡着了。陷于酣睡的伊成,益发消瘦下去。
事情到此地步,连家人也开始惶恐不安。这一定是被什么鬼魅附身了。如果置之不顾,伊成是不是终将被那鬼魅夺走性命?
[因此,伊成大人府里便派人到我那儿,要我转告你,希望你能伸出援手……]博雅说。
[鬼魅呼叫自己名字时,伊成大人回应了,这太不妙了。]晴明搁下酒杯喃喃自语。
[名字?]博雅问。
[就算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只要不回应,那呼唤便如同风声。可是一旦回应,二者之间就会结下「缘分」这个咒。][咒吗?][是咒。][那你打算怎么办?明天能不能跑一趟伊成大人宅邸?][不。]晴明微微摇头,[今晚去吧。][可以吗?][可以。这种事愈快解决愈好。今晚那声音来呼唤伊成大人之前,应该可以抵达伊成大人宅邸吧。][喔。][你也去吗?][嗯。][走。]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四。
琵琶声袅袅作响。伊成坐在窄廊边缘弹着琵琶。
屋檐外射进来的月光,将伊成染成湿润般的青色,浮托在黑暗中。
晴明与博雅躲在屏风后,偷偷观察伊成的神情。
伊成和前几夜一样,正在同看似身在庭院中、却没有实体的东西对话。
[您到底在说些什么?我不懂您的意思。]伊成边弹琵琶边与对方谈话。
[您说想从山里出来,可是……][您喜欢那首作者不详的和歌?][您想要那个「山」字?]在旁人看来,伊成看似自言自语,也看似与身边某人对话。
然而,博雅环视整个庭院,总是见不到任何人影。
默默无言望着庭院的晴明,喃喃自语:[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晴明,你知道了什么吗?]博雅也悄声问晴明。
[嗯,知道了一些。][一些?我完全看不出任何端倪。][既然你看不见「那个」,当然也看不出端倪了。][「那个」?晴明,难道你看见了什么?][嗯。][看见什么?][看见每晚都来找伊成大人的那位访客。][访客?我什么都没看到?][想看吗?][我也可以看到吗?][应该可以。]晴明说毕,伸出左手,再吩咐博雅,[博雅,眼睛闭上。]博雅闭上双眼。晴明将左手搁在博雅脸上。大拇指按着博雅紧闭的左眼,食指与中指则按着右眼。右手贴在博雅脑后,嘴里小声念起咒文。
晴明收回双手,向博雅悄声道:[睁开眼睛吧。]博雅缓缓睁开双眼。眼睛愈睁愈大……[啊……]博雅吞下险些迸出的叫声。
[有人……]博雅嘶哑地说。
博雅定睛注视眼前的光景。原来,坐在窄廊的伊成眼前——也就是庭院灌木丛之间,也坐着某人。
那人身穿破旧青色窄袖服,是个男人。年龄大约五十岁左右。
那男人坐在泥土上,正在同伊成对话。而且额头上似乎贴着什么东西。类似文字的东西。
[晴明,庭院那男人的额头上,好像写着什么……]是汉字,单单一个字。
[是「山」……]晴明喃喃自语。
原来在庭院那男人的额头,有个用毛笔写成的[山]字。
[博雅,看样子,这个问题可以提早解决。]晴明说。
[真的?][今晚什么都不必做,暂且放手不管。][不会有事吗?][不会。只不过一、二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伊成大人或许会更消瘦一点,但不会影响他的性命。][那,你打算怎么办?][明天去见某位大人。][某位大人?][不论如何解决问题,都要先听听那位大人的意见再说。][到底是谁?是哪位大人?][你也见过他呀。][我见过?][就是贺茂忠行师傅的儿子,贺茂保宪啦。]晴明说。
五。
翌日——晴明与博雅并肩而坐,贺茂保宪坐在两人面前。
保宪目前任职谷仓院长官。父亲是阴阳师贺茂忠行。保宪本来也任职于阴阳寮,现在升任为谷仓院长官。
若按规矩来说,保宪应该与晴明并肩而坐,官位最高的博雅则坐在保宪、晴明面前。不过,三人却毫无顾忌地聚在一起。
此地是保宪宅邸。
保宪穿着黑色便服,表情豁达明亮,与晴明、博雅相对而坐。有只黑色小动物蜷在保宪左肩上睡觉。是黑猫。但是,不是一般猫,而是猫又——保宪操纵的式神。
三人刚刚结束一番寒喧。
[晴明,你今天来这儿的目的是什么?]保宪问。
[我想问你一件事……]晴明微微行了个礼。
[什么事?]保宪说。
[你最近又没有施行封山咒?][封山咒?][是。][这……]保宪思考了一会儿,视线漫无目标投向远方。
[不是最近这一、二个月。][……][大概是三、四年吧。][啊,三、四年的话……][施行过了?][应该算有吧。][什么时候施行的?][等等,晴明……][是。][说出来其实也无所谓,可是,你为什么问这件事?][据我所知,能够施行封山咒的人,除了贺茂忠行大人之外,便是保宪大人及我共三人而已。][嗯。][有人施行了封山咒。][……][师傅忠行大人过世以后,能够施行此法的,不是我,便是你。既然我未施行过……][就剩下我了?][是。]晴明点头。
[没错,我施行过。][什么时候?][大概五年前吧……][到底为了什么事而施行封山咒?][讲出来也无所谓,只是,在这之前,晴明,你先讲你的问题。听完你的问题,我再讲也不迟。][好。]晴明点头,将昨晚博雅讲述的事情重新说明一遍。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既然如此,那大概是我的份。]保宪说。
[那么,话又说回来,五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晴明,这是那男人的问题……]保宪说。
[那男人是?]博雅插口。
[喔,我忘记了博雅大人也在座。]保宪用右手搔搔脑后,苦笑了一下,再回应博雅,[是皇上。]保宪与晴明一样,都称呼皇上为「那男人」。而且叫得光明正大,问心无愧。
[晴明,五年前,有人诅咒了皇上。][是。]晴明点头。
博雅虽很惊讶保宪竟也称皇上为「那男人」,却没像平常立刻指责晴明般地纠正保宪。只是默默无言地倾听保宪讲述。
[皇上整整痛苦了三天三夜,最后召唤了我。][然后呢?][我射出返箭。][是。][我往上空射出白翎箭,将对方的诅咒赶回去。那只箭飞向船冈山方向,我在箭后追赶,结果就追到那株古樱木那儿。][原来如此。][古樱木下,躺着名为海尊的法师阴阳师,我射出的返箭正好贯穿他的胸部。当我赶到,他已奄奄一息。趁他还有一口气,我问他到底是谁命他下的诅咒……][幕后人是谁?][那个阴阳法师说,没人托他下咒,是他自己的决定。我又问他为何要诅咒皇上……][他怎么说?][他没回答。][没回答?][海尊不甘心地瞪着我,最后竟然说……死后也要向保宪作祟。][所以,你……][就算他向我作祟,其实也没什么好怕,只是为了避免日后发生麻烦,我就让他无法作祟了。][于是施行了封山咒……][正是如此。然后,我将海尊的尸体埋在那株樱树下。][我总算理解了。][不过,我完全不知道现在有发生了这种事。][话又说回来,保宪大人……][什么事?][这问题,可以让我自行解决吗?][可以,那就劳烦你了。]保宪点头,又探身说,[对了,晴明……][有事吗?][再让我到你那儿喝酒吧。][随时欢迎。][我很喜欢你那儿,可以悠然自得地喝酒。]保宪爽朗地笑开了。
保宪的肩头上,蜷曲的猫又依然酣睡着。
六。
来到船冈山那株樱树下时,时刻已入夜。
樱花花瓣片刻不停地自顶上纷纷飘落。
博雅与晴明捡拾了树枝,在樱树下燃起篝火。两人正用带来的锄头挖掘樱树树根。
蜜夜坐在篝火旁,将砚台搁在地上,专心磨墨。
月亮已经升起来。
[喔!]用锄头挖了几次地面的博雅,发出叫声,[晴明,有尸体……][是海尊大人吧。]晴明说。
不久,两人挖出尸体,将尸体搬到樱树下。尸体,正是博雅在伊成宅邸庭院看到的那男人。
樱花花瓣纷纷飘落在尸体上。
[晴明啊,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博雅说。
[怎么了?]晴明问。
[我是说这尸体啦。保宪大人不是说过,这尸体是五年前埋在这儿的,可是,尸体不但没有腐烂,也没生虫。][那是因为保宪大人施行了封山咒。][封山咒?][嗯。][这个词,我听你们讲过几次了,可这到底是什么咒术?][就是这个嘛。]晴明指着尸体的额头。
尸体额头上,写着博雅也看过的「山」字。
[凡是被施了此咒,灵魂就很难离开生前的尸体……][……][即便死了,灵魂也会被封在尸体内,不但无法到另一个世界,尸体也不会腐烂。][视情况不同,灵魂也可以跑出来?][没错。例如伊成大人的琵琶声,若灵魂和伊成大人所弹奏的优美旋律结缘,灵魂便可随着音乐跑出来了。][那么,海尊大人是……][他呼唤了伊成大人的名字,所以才结下缘分。][可是,为什么是伊成大人?][你说呢?][喂,晴明,你应该知道理由吧?][嗯,大致知道。][既然知道,你就告诉我嘛。][不,与其我来说明,不如让另一位更适当的人来说明。][谁?][正是这位海尊大人。][什么!][我打算解除海尊大人身上的封山咒,等他出来后,我们可以直接问他理由。][……][老实说,有些问题我也解不开。][喂、喂、晴明……]晴明边听着背后响起的博雅叫声,边向蜜夜开口:[蜜夜呀,准备好了吗?][是。]蜜夜行了个礼,递出毛笔。毛笔饱含刚磨成的墨汁。晴明接过毛笔。
[你打算怎么做?晴明。][这样做。]晴明伸出毛笔,在海尊额头那个「山」字下,写了另一个「山」字。于是,「山」字,便成为「出」字。
[这样就行了。]晴明低声道。
还未说毕,海尊的尸体便开始缓缓仰起,坐在原地。
[晴、晴明……]博雅嘶哑地小声喊。
[别担心。]晴明回道。
海尊睁开眼睛,望着晴明,随即发现飘落在自己身上的樱花,仰起脸来。
[樱花……]海尊喃喃自语,声音干枯。
然后,海尊再度缓缓地将视线移至晴明身上。
[我想,您大概是安倍晴明大人……]有如风吹进干枯树洞时的声音。
[阁下是海尊大人?][是。]海尊点头,[自从中了封山咒后,不但无法到另一个世界,也无法回到这个世界,五年来始终埋在此地……][然后,听到伊成大人的琵琶与和歌?][是。]海尊又温文地点头。
海尊以苍劲的声音朗诵这首和歌。
[我极想要这首和歌内的「山」字,才同琵琶声结下缘分,每晚潜进伊成大人宅邸。]若得到和歌内的「山」字,便能与海尊额头的「山」字重叠,成为「出」字。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博雅总算恍然大悟地点头。
[可是,有个问题,我一直想不通。]晴明道。
[什么问题?请问吧。既然是晴明大人解放了我的灵魂,我无意向晴明大人隐瞒任何事。][五年前,你为何诅咒皇上?][原来你要问的是这个。]海尊嘴边浮出微笑,[因为我需要钱。][钱?][金钱,与欲望……][欲望?][我不是由于怨恨才诅咒皇上。当时,我目空一切,认为没有任何人能够将我的诅咒赶回来。安倍晴明、贺茂保宪这两人虽播名天下,但终究只是京城阴阳师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打算等大家都束手无措时,再出面破解自己所下的诅咒,如此,就能得到金钱与地位……][结果,保宪大人将你的诅咒赶回来了?][是。]海尊点头,[我很不甘,就向保宪大人说,死后也要向他作祟,最后落得这种结局。实在太汗颜了……]海尊望着晴明,深深鞠躬。[感谢晴明大人。现在总算可以启程了。]语毕,海尊仰头望着顶上。樱花花瓣纷纷飘落。
[这樱花太壮观了……]海尊低道,[请转告伊成大人,那琵琶旋律很美……]说完,海尊紧闭双唇,仰头往后倒下,成为仰望樱花的姿态。
海尊唇边浮出微笑,无言地闭上双眸。脸上积满了樱花花瓣。双唇,也不再翕动了。
[总算上路了……]博雅喃喃低道。
[嗯。]晴明低声回应,点点头。
一。
那是株高大的古樱木。
如果让成人在树根四周张臂环抱,大概需要三、四人才办得到。
藤原伊成坐在樱树下,弹着琵琶。
此刻是夜晚,,盛开的樱花遮蔽了伊成头上的夜空。
月亮高挂在正上空。青白皎洁的月光,照在樱树上。
周围没有其他樱树。在杉树、枫树环列中,唯独这株樱树伸展满缀樱花的树枝,压倒群树。
横空往旁边伸展的树枝,因密实的樱花瓣重量而往下垂落。
无风。
明明没有风吹动,花瓣却纷纷飘落。宛如耐不住沉重的月光,樱花花瓣静谧地在月光下飘舞。
花瓣落在伊成肩膀、头上、袖口。伊成像是埋在花瓣中弹琵琶。
伊成拨动手中的拨子时,琵琶弦便会发出袅袅声响。
(*袅和[女弱]是一个字,去查了1971年版的字典才知道……汗……)
袅。
琵琶旋律与月光纠缠一起。余音袅袅地与樱花花瓣厮罗,在大气中往上攀升。
每逢琴弦的震动触及花瓣,花瓣便会飘离树枝。
只要琵琶声响起,花瓣就会翩翩起舞。
袅。
翩。
袅。
翩。
袅。
翩。
袅。
翩。
袅、翩,袅、翩,袅、翩。
到底是琵琶声和着花瓣起舞?还是花瓣和着琵琶声起舞?已无法辨别。
不久,琵琶声静止了。
琵琶声一旦静止,情景便与先前一样,只见樱花花瓣静谧地在月光中飘落。
伊成紧闭双眼,似乎想聆残留于大气中的琵琶震动,也似乎正在倾耳静听残留于自己体内的琵琶余音。
不,对伊成来说,无论是自己的躯体或拥抱着自己肉体的夜气,或许均是琵琶声的共振物体,二者毫无区别。
突然,不知自何处传来不胜感谓、类似叹息的声音。
[这琵琶旋律实在太美了……]伊成睁开双眼。四周不见任何人影。奇怪,明明听到有人讲话的声音——伊成环视周围,依然不见任何人影。四周只有无声无息继续飘落的樱花花瓣。
难道是错觉?才刚这么想,那声音又响起了。
[真是稀世的琵琶音色呀。][昨天也来了。是吧?]声音说。
然而,伊成仍然看不见声音之主。
[竟然将琵琶弹得如此神妙,在下想请教尊姓大名。]声音又响起。
伊成默默不语。那声音又问:[请问尊姓大名?][我是藤原伊成。]伊成情不自禁回答。
[是伊成大人?][正是。][那么,伊成大人……][唔。][改天我会去找你。][找我?][我会去找你,可以吗?]伊成感到困惑,答不上来。那声音又说:[我会去找你,伊成大人。][喔,嗯]伊成再次情不自禁地回应了。
二。
庭院的樱花正开得美盛。安倍晴明坐在窄廊,与源博雅对酌。周围只有一盏灯火。
身穿白色狩衣的晴明,背倚柱子,细长手指举着酒杯,不疾不徐地将酒杯送到红唇边。
啜饮酒的红唇,总是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有如菩萨像浮在唇边的那种微笑。那微笑隐约可见——类似樱花花瓣那抹若有还无的粉红。
晴明与博雅之间坐着一位服色白里透红的十二单衣女子,每逢两人的酒杯空了,便举起酒瓶为两人斟酒。
今晚,是博雅带酒来晴明。
方才开始,博雅每喝一口便看看樱花,看了樱花,又微微叹气。
[博雅,你怎么了?]晴明问。
[没什么,晴明,只是那樱花……]博雅将酒杯搁在窄廊,望着庭院。
庭院有株古樱木。月光下,樱花花瓣正纷纷飘落。
[樱花怎么了?][就是,那个……]博雅支支吾吾。
[那个什么……][我是想说。每次看到樱花,总会情不自禁感慨万千地思考起人的生命,晴明……][人的生命吗?][就如樱花花瓣离开枝头一样,人的生命,也会如同风一般离开人的躯体……][……][就算风不吹,你瞧,樱花花瓣也会离开枝头……][……][人的生命也一样,无法永远驻留在人的躯体……][唔。][晴明啊,你和我,都是终将飘落的樱花。][……][不过,正因为是终将飘落的樱花,人才会眷恋这世间吧?正因知道自己终将死去,人才会眷恋他人,也才会深感笛声或琵琶旋律的美妙吧?]博雅接过身边女子代为斟满的酒杯,直视晴明:[晴明啊,能同你相知相识,我内心真的很高兴。]晴明避开博雅的视线,呼唤身边女子:[蜜夜……博雅的酒杯空了。]名位蜜夜的女子以眼神回应,再度为博雅斟酒。
[晴明,你又临阵脱逃了。]博雅说。
[临阵脱逃?][因为你先问我怎么了,我才正经回答你,可是,你现在却想转移话题。][我不是临阵脱逃。]晴明苦笑。
[看吧,你就是这样。][我又怎么了?][你刚刚笑了。][笑等于临阵脱逃吗?][不是吗?][你看,你又用那种眼神看我了。][眼神?][博雅,我告诉你,你最好不要这样直视别人。][这样看你,你会感到为难?][会为难。]晴明老实回答。
[你总算招认了。][嗯,招认了。][晴明。难得你那么坦白。][因为我不如你。][不如我什么?][我能够施行法术操纵鬼神,但是,你光是「存在」,便能操纵鬼神。][我?操纵鬼神?][正是。博雅,你能够操纵鬼神。][我什么时候操纵鬼神了?][就是这样。][怎样?][博雅,正因为你浑然不知自己的力量,才能操纵鬼神。][我不懂你的意思。][不懂也无所谓。][喂,晴明啊,你是不是又想讲些乱七八糟的咒的比喻来骗我了?][没那回事。]晴明举起酒杯,又说:[话说回来,博雅,应该可以把问题讲出来了吧?][什么问题?][你今晚就是有问题,才来找我的吧?][啊,对……]博雅点头。
[看你刚刚开始就好像很在意樱花,你的问题跟樱花有关吗?][嗯,的确不能说和樱花完全无关。][什么问题?][老实说,是藤原伊成大人的问题。]博雅道。
[你是说,一个月前在清凉殿弹奏琵琶的那位伊成大人?][正是。他跟我曾一起在已故的式部卿宫那儿学过琵琶,是当代首屈一指的琵琶名人。][他怎么了?][三天前开始,他的样子很奇怪。][怎么奇怪?][有关这事,我必须从四天前发生的事开始讲起……]语毕,博雅开始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休息时间,唯一的一次博雅斗嘴胜利啊,珍贵~~而且晴明竟然没有用咒来压倒博雅,咦,被看穿心事了吗?
博雅还是一如既往的好人,好像变聪明了嘛。
三。
四天前,伊成与藤原兼家一起出门到船冈山。
船冈山位于京城北方,半山腰有一株高大古樱木。听说,今年那株樱花开得特别漂亮。兼家听到此消息,说:[那我就去看看到底开得有多漂亮。]于是令下人准备了宴会酒菜,带着随从出门赏花。
兼家又邀伊成同欢。因此,伊成便带着琵琶赴宴。
来到目的地一看,樱花果如传闻所说的那般,开得非常出色。一行人在樱花树下设宴,饮酒咏歌,伊成则弹起琵琶。
弹了一阵子琵琶,伊成又朗诵了一首古歌。
(《古今集》有这首作者不详的和歌,倘若人的命运注定开花必谢、时移事迁,那么,古人在春夜即便点起灯火也要行乐的心境,的确自有其道理。)
伊成已唐朝诗人为例证,深深叹了口气,接着道:[樱花这东西,似乎能够让人心猿意马。]四天前当日,众人于早晨出门,傍晚归来,但伊成却在翌日重游旧地。这回是单独一人,且是夜晚。
伊成为了要夜晚独自在那株古樱木下弹琵琶,才出门重游旧地。夜晚在樱花树下弹琵琶——这种心情可以理解,然而,也要看地点。夜晚要到樱树那儿的话,相当远。总之,在旁人看来,伊成的行动有点怪。
正确说来,伊成并非单独一人出门,他带着一个家童同行。不过,抵达目的地时,伊成吩咐家童:[你在这儿等着。]便让家童在樱树前等着,自己则抱着琵琶,单独到樱树下坐着。
尽兴地弹了一阵子,直到早晨,伊成才和家童一起回来。回来后边和家人说:[我遇到奇妙的事。]据说,伊成弹琵琶时,有人出声向伊成攀话。伊成本来以为是家童的声音,却似乎不是。四周不见人影,只传来声音。结果,伊成没确认对方是谁,就回来了……
伊成说完便躺了下来,陷入熟睡中。家人起初以为伊成弹了整晚琵琶,彻夜未眠,大概疲惫不堪吧。只要让他睡到傍晚,应该会自然醒来。直至深夜,伊成仍陷于熟睡中。
伸手摇他也摇不醒。正当家起疑时,不知何处传来呼唤声:[伊成大人……]是家人未曾听过的声音。[我如约来了。]而且家人找不出声音主人到底身在何处。
[能否赐我「山」这个字呢?]这句话令人百思不解。
家人感到很不可思议,可是,熟睡中的伊成竟突然起身。在家人众目睽睽之下,伊成来到窄廊,面向庭院夜色,说道:[欢迎光临寒舍。]说毕,伊成抱着琵琶,在窄廊坐下,开始弹起琵琶。
伊成边弹琵琶,边向庭院夜色回话,宛如庭院有位旧识在同他谈话一般。
[那真是太悲哀了。][原来你想出来?][从山里出来?][「山」这个字?]在一旁倾听的家人眼里看来,伊成有如自言自语。
家人忧心忡忡守视下,琵琶声停止了,而伊成不知何时又躺在窄廊,呼呼大睡起来。如此,伊成整夜都酣睡着,天亮时,伊成还是陷于熟睡中。由于几乎未进食,才两天,伊成便瘦得不象话。
然后,深夜——不知来自何处的声音又响起了。
[伊成大人……]依然只闻声响,却不见任何人影。不久,伊成突然起身。与昨晚一样。
伊成抱着琵琶,又来到窄廊坐下,弹起琵琶。之后,又开始自言自语。与昨晚不同的是伊成的视线。
昨晚伊成自言自语时,视线望着远方,但今晚的视线,距离却更近了。
[你想从山里出来?]伊成对着没有任何人影的庭院说。
然后,弹完琵琶的伊成又睡着了。陷于酣睡的伊成,益发消瘦下去。
事情到此地步,连家人也开始惶恐不安。这一定是被什么鬼魅附身了。如果置之不顾,伊成是不是终将被那鬼魅夺走性命?
[因此,伊成大人府里便派人到我那儿,要我转告你,希望你能伸出援手……]博雅说。
[鬼魅呼叫自己名字时,伊成大人回应了,这太不妙了。]晴明搁下酒杯喃喃自语。
[名字?]博雅问。
[就算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只要不回应,那呼唤便如同风声。可是一旦回应,二者之间就会结下「缘分」这个咒。][咒吗?][是咒。][那你打算怎么办?明天能不能跑一趟伊成大人宅邸?][不。]晴明微微摇头,[今晚去吧。][可以吗?][可以。这种事愈快解决愈好。今晚那声音来呼唤伊成大人之前,应该可以抵达伊成大人宅邸吧。][喔。][你也去吗?][嗯。][走。]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四。
琵琶声袅袅作响。伊成坐在窄廊边缘弹着琵琶。
屋檐外射进来的月光,将伊成染成湿润般的青色,浮托在黑暗中。
晴明与博雅躲在屏风后,偷偷观察伊成的神情。
伊成和前几夜一样,正在同看似身在庭院中、却没有实体的东西对话。
[您到底在说些什么?我不懂您的意思。]伊成边弹琵琶边与对方谈话。
[您说想从山里出来,可是……][您喜欢那首作者不详的和歌?][您想要那个「山」字?]在旁人看来,伊成看似自言自语,也看似与身边某人对话。
然而,博雅环视整个庭院,总是见不到任何人影。
默默无言望着庭院的晴明,喃喃自语:[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晴明,你知道了什么吗?]博雅也悄声问晴明。
[嗯,知道了一些。][一些?我完全看不出任何端倪。][既然你看不见「那个」,当然也看不出端倪了。][「那个」?晴明,难道你看见了什么?][嗯。][看见什么?][看见每晚都来找伊成大人的那位访客。][访客?我什么都没看到?][想看吗?][我也可以看到吗?][应该可以。]晴明说毕,伸出左手,再吩咐博雅,[博雅,眼睛闭上。]博雅闭上双眼。晴明将左手搁在博雅脸上。大拇指按着博雅紧闭的左眼,食指与中指则按着右眼。右手贴在博雅脑后,嘴里小声念起咒文。
晴明收回双手,向博雅悄声道:[睁开眼睛吧。]博雅缓缓睁开双眼。眼睛愈睁愈大……[啊……]博雅吞下险些迸出的叫声。
[有人……]博雅嘶哑地说。
博雅定睛注视眼前的光景。原来,坐在窄廊的伊成眼前——也就是庭院灌木丛之间,也坐着某人。
那人身穿破旧青色窄袖服,是个男人。年龄大约五十岁左右。
那男人坐在泥土上,正在同伊成对话。而且额头上似乎贴着什么东西。类似文字的东西。
[晴明,庭院那男人的额头上,好像写着什么……]是汉字,单单一个字。
[是「山」……]晴明喃喃自语。
原来在庭院那男人的额头,有个用毛笔写成的[山]字。
[博雅,看样子,这个问题可以提早解决。]晴明说。
[真的?][今晚什么都不必做,暂且放手不管。][不会有事吗?][不会。只不过一、二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伊成大人或许会更消瘦一点,但不会影响他的性命。][那,你打算怎么办?][明天去见某位大人。][某位大人?][不论如何解决问题,都要先听听那位大人的意见再说。][到底是谁?是哪位大人?][你也见过他呀。][我见过?][就是贺茂忠行师傅的儿子,贺茂保宪啦。]晴明说。
五。
翌日——晴明与博雅并肩而坐,贺茂保宪坐在两人面前。
保宪目前任职谷仓院长官。父亲是阴阳师贺茂忠行。保宪本来也任职于阴阳寮,现在升任为谷仓院长官。
若按规矩来说,保宪应该与晴明并肩而坐,官位最高的博雅则坐在保宪、晴明面前。不过,三人却毫无顾忌地聚在一起。
此地是保宪宅邸。
保宪穿着黑色便服,表情豁达明亮,与晴明、博雅相对而坐。有只黑色小动物蜷在保宪左肩上睡觉。是黑猫。但是,不是一般猫,而是猫又——保宪操纵的式神。
三人刚刚结束一番寒喧。
[晴明,你今天来这儿的目的是什么?]保宪问。
[我想问你一件事……]晴明微微行了个礼。
[什么事?]保宪说。
[你最近又没有施行封山咒?][封山咒?][是。][这……]保宪思考了一会儿,视线漫无目标投向远方。
[不是最近这一、二个月。][……][大概是三、四年吧。][啊,三、四年的话……][施行过了?][应该算有吧。][什么时候施行的?][等等,晴明……][是。][说出来其实也无所谓,可是,你为什么问这件事?][据我所知,能够施行封山咒的人,除了贺茂忠行大人之外,便是保宪大人及我共三人而已。][嗯。][有人施行了封山咒。][……][师傅忠行大人过世以后,能够施行此法的,不是我,便是你。既然我未施行过……][就剩下我了?][是。]晴明点头。
[没错,我施行过。][什么时候?][大概五年前吧……][到底为了什么事而施行封山咒?][讲出来也无所谓,只是,在这之前,晴明,你先讲你的问题。听完你的问题,我再讲也不迟。][好。]晴明点头,将昨晚博雅讲述的事情重新说明一遍。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既然如此,那大概是我的份。]保宪说。
[那么,话又说回来,五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晴明,这是那男人的问题……]保宪说。
[那男人是?]博雅插口。
[喔,我忘记了博雅大人也在座。]保宪用右手搔搔脑后,苦笑了一下,再回应博雅,[是皇上。]保宪与晴明一样,都称呼皇上为「那男人」。而且叫得光明正大,问心无愧。
[晴明,五年前,有人诅咒了皇上。][是。]晴明点头。
博雅虽很惊讶保宪竟也称皇上为「那男人」,却没像平常立刻指责晴明般地纠正保宪。只是默默无言地倾听保宪讲述。
[皇上整整痛苦了三天三夜,最后召唤了我。][然后呢?][我射出返箭。][是。][我往上空射出白翎箭,将对方的诅咒赶回去。那只箭飞向船冈山方向,我在箭后追赶,结果就追到那株古樱木那儿。][原来如此。][古樱木下,躺着名为海尊的法师阴阳师,我射出的返箭正好贯穿他的胸部。当我赶到,他已奄奄一息。趁他还有一口气,我问他到底是谁命他下的诅咒……][幕后人是谁?][那个阴阳法师说,没人托他下咒,是他自己的决定。我又问他为何要诅咒皇上……][他怎么说?][他没回答。][没回答?][海尊不甘心地瞪着我,最后竟然说……死后也要向保宪作祟。][所以,你……][就算他向我作祟,其实也没什么好怕,只是为了避免日后发生麻烦,我就让他无法作祟了。][于是施行了封山咒……][正是如此。然后,我将海尊的尸体埋在那株樱树下。][我总算理解了。][不过,我完全不知道现在有发生了这种事。][话又说回来,保宪大人……][什么事?][这问题,可以让我自行解决吗?][可以,那就劳烦你了。]保宪点头,又探身说,[对了,晴明……][有事吗?][再让我到你那儿喝酒吧。][随时欢迎。][我很喜欢你那儿,可以悠然自得地喝酒。]保宪爽朗地笑开了。
保宪的肩头上,蜷曲的猫又依然酣睡着。
六。
来到船冈山那株樱树下时,时刻已入夜。
樱花花瓣片刻不停地自顶上纷纷飘落。
博雅与晴明捡拾了树枝,在樱树下燃起篝火。两人正用带来的锄头挖掘樱树树根。
蜜夜坐在篝火旁,将砚台搁在地上,专心磨墨。
月亮已经升起来。
[喔!]用锄头挖了几次地面的博雅,发出叫声,[晴明,有尸体……][是海尊大人吧。]晴明说。
不久,两人挖出尸体,将尸体搬到樱树下。尸体,正是博雅在伊成宅邸庭院看到的那男人。
樱花花瓣纷纷飘落在尸体上。
[晴明啊,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博雅说。
[怎么了?]晴明问。
[我是说这尸体啦。保宪大人不是说过,这尸体是五年前埋在这儿的,可是,尸体不但没有腐烂,也没生虫。][那是因为保宪大人施行了封山咒。][封山咒?][嗯。][这个词,我听你们讲过几次了,可这到底是什么咒术?][就是这个嘛。]晴明指着尸体的额头。
尸体额头上,写着博雅也看过的「山」字。
[凡是被施了此咒,灵魂就很难离开生前的尸体……][……][即便死了,灵魂也会被封在尸体内,不但无法到另一个世界,尸体也不会腐烂。][视情况不同,灵魂也可以跑出来?][没错。例如伊成大人的琵琶声,若灵魂和伊成大人所弹奏的优美旋律结缘,灵魂便可随着音乐跑出来了。][那么,海尊大人是……][他呼唤了伊成大人的名字,所以才结下缘分。][可是,为什么是伊成大人?][你说呢?][喂,晴明,你应该知道理由吧?][嗯,大致知道。][既然知道,你就告诉我嘛。][不,与其我来说明,不如让另一位更适当的人来说明。][谁?][正是这位海尊大人。][什么!][我打算解除海尊大人身上的封山咒,等他出来后,我们可以直接问他理由。][……][老实说,有些问题我也解不开。][喂、喂、晴明……]晴明边听着背后响起的博雅叫声,边向蜜夜开口:[蜜夜呀,准备好了吗?][是。]蜜夜行了个礼,递出毛笔。毛笔饱含刚磨成的墨汁。晴明接过毛笔。
[你打算怎么做?晴明。][这样做。]晴明伸出毛笔,在海尊额头那个「山」字下,写了另一个「山」字。于是,「山」字,便成为「出」字。
[这样就行了。]晴明低声道。
还未说毕,海尊的尸体便开始缓缓仰起,坐在原地。
[晴、晴明……]博雅嘶哑地小声喊。
[别担心。]晴明回道。
海尊睁开眼睛,望着晴明,随即发现飘落在自己身上的樱花,仰起脸来。
[樱花……]海尊喃喃自语,声音干枯。
然后,海尊再度缓缓地将视线移至晴明身上。
[我想,您大概是安倍晴明大人……]有如风吹进干枯树洞时的声音。
[阁下是海尊大人?][是。]海尊点头,[自从中了封山咒后,不但无法到另一个世界,也无法回到这个世界,五年来始终埋在此地……][然后,听到伊成大人的琵琶与和歌?][是。]海尊又温文地点头。
海尊以苍劲的声音朗诵这首和歌。
[我极想要这首和歌内的「山」字,才同琵琶声结下缘分,每晚潜进伊成大人宅邸。]若得到和歌内的「山」字,便能与海尊额头的「山」字重叠,成为「出」字。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博雅总算恍然大悟地点头。
[可是,有个问题,我一直想不通。]晴明道。
[什么问题?请问吧。既然是晴明大人解放了我的灵魂,我无意向晴明大人隐瞒任何事。][五年前,你为何诅咒皇上?][原来你要问的是这个。]海尊嘴边浮出微笑,[因为我需要钱。][钱?][金钱,与欲望……][欲望?][我不是由于怨恨才诅咒皇上。当时,我目空一切,认为没有任何人能够将我的诅咒赶回来。安倍晴明、贺茂保宪这两人虽播名天下,但终究只是京城阴阳师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打算等大家都束手无措时,再出面破解自己所下的诅咒,如此,就能得到金钱与地位……][结果,保宪大人将你的诅咒赶回来了?][是。]海尊点头,[我很不甘,就向保宪大人说,死后也要向他作祟,最后落得这种结局。实在太汗颜了……]海尊望着晴明,深深鞠躬。[感谢晴明大人。现在总算可以启程了。]语毕,海尊仰头望着顶上。樱花花瓣纷纷飘落。
[这樱花太壮观了……]海尊低道,[请转告伊成大人,那琵琶旋律很美……]说完,海尊紧闭双唇,仰头往后倒下,成为仰望樱花的姿态。
海尊唇边浮出微笑,无言地闭上双眸。脸上积满了樱花花瓣。双唇,也不再翕动了。
[总算上路了……]博雅喃喃低道。
[嗯。]晴明低声回应,点点头。
一。
那是株高大的古樱木。
如果让成人在树根四周张臂环抱,大概需要三、四人才办得到。
藤原伊成坐在樱树下,弹着琵琶。
此刻是夜晚,,盛开的樱花遮蔽了伊成头上的夜空。
月亮高挂在正上空。青白皎洁的月光,照在樱树上。
周围没有其他樱树。在杉树、枫树环列中,唯独这株樱树伸展满缀樱花的树枝,压倒群树。
横空往旁边伸展的树枝,因密实的樱花瓣重量而往下垂落。
无风。
明明没有风吹动,花瓣却纷纷飘落。宛如耐不住沉重的月光,樱花花瓣静谧地在月光下飘舞。
花瓣落在伊成肩膀、头上、袖口。伊成像是埋在花瓣中弹琵琶。
伊成拨动手中的拨子时,琵琶弦便会发出袅袅声响。
(*袅和[女弱]是一个字,去查了1971年版的字典才知道……汗……)
袅。
琵琶旋律与月光纠缠一起。余音袅袅地与樱花花瓣厮罗,在大气中往上攀升。
每逢琴弦的震动触及花瓣,花瓣便会飘离树枝。
只要琵琶声响起,花瓣就会翩翩起舞。
袅。
翩。
袅。
翩。
袅。
翩。
袅。
翩。
袅、翩,袅、翩,袅、翩。
到底是琵琶声和着花瓣起舞?还是花瓣和着琵琶声起舞?已无法辨别。
不久,琵琶声静止了。
琵琶声一旦静止,情景便与先前一样,只见樱花花瓣静谧地在月光中飘落。
伊成紧闭双眼,似乎想聆残留于大气中的琵琶震动,也似乎正在倾耳静听残留于自己体内的琵琶余音。
不,对伊成来说,无论是自己的躯体或拥抱着自己肉体的夜气,或许均是琵琶声的共振物体,二者毫无区别。
突然,不知自何处传来不胜感谓、类似叹息的声音。
[这琵琶旋律实在太美了……]伊成睁开双眼。四周不见任何人影。奇怪,明明听到有人讲话的声音——伊成环视周围,依然不见任何人影。四周只有无声无息继续飘落的樱花花瓣。
难道是错觉?才刚这么想,那声音又响起了。
[真是稀世的琵琶音色呀。][昨天也来了。是吧?]声音说。
然而,伊成仍然看不见声音之主。
[竟然将琵琶弹得如此神妙,在下想请教尊姓大名。]声音又响起。
伊成默默不语。那声音又问:[请问尊姓大名?][我是藤原伊成。]伊成情不自禁回答。
[是伊成大人?][正是。][那么,伊成大人……][唔。][改天我会去找你。][找我?][我会去找你,可以吗?]伊成感到困惑,答不上来。那声音又说:[我会去找你,伊成大人。][喔,嗯]伊成再次情不自禁地回应了。
二。
庭院的樱花正开得美盛。安倍晴明坐在窄廊,与源博雅对酌。周围只有一盏灯火。
身穿白色狩衣的晴明,背倚柱子,细长手指举着酒杯,不疾不徐地将酒杯送到红唇边。
啜饮酒的红唇,总是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有如菩萨像浮在唇边的那种微笑。那微笑隐约可见——类似樱花花瓣那抹若有还无的粉红。
晴明与博雅之间坐着一位服色白里透红的十二单衣女子,每逢两人的酒杯空了,便举起酒瓶为两人斟酒。
今晚,是博雅带酒来晴明。
方才开始,博雅每喝一口便看看樱花,看了樱花,又微微叹气。
[博雅,你怎么了?]晴明问。
[没什么,晴明,只是那樱花……]博雅将酒杯搁在窄廊,望着庭院。
庭院有株古樱木。月光下,樱花花瓣正纷纷飘落。
[樱花怎么了?][就是,那个……]博雅支支吾吾。
[那个什么……][我是想说。每次看到樱花,总会情不自禁感慨万千地思考起人的生命,晴明……][人的生命吗?][就如樱花花瓣离开枝头一样,人的生命,也会如同风一般离开人的躯体……][……][就算风不吹,你瞧,樱花花瓣也会离开枝头……][……][人的生命也一样,无法永远驻留在人的躯体……][唔。][晴明啊,你和我,都是终将飘落的樱花。][……][不过,正因为是终将飘落的樱花,人才会眷恋这世间吧?正因知道自己终将死去,人才会眷恋他人,也才会深感笛声或琵琶旋律的美妙吧?]博雅接过身边女子代为斟满的酒杯,直视晴明:[晴明啊,能同你相知相识,我内心真的很高兴。]晴明避开博雅的视线,呼唤身边女子:[蜜夜……博雅的酒杯空了。]名位蜜夜的女子以眼神回应,再度为博雅斟酒。
[晴明,你又临阵脱逃了。]博雅说。
[临阵脱逃?][因为你先问我怎么了,我才正经回答你,可是,你现在却想转移话题。][我不是临阵脱逃。]晴明苦笑。
[看吧,你就是这样。][我又怎么了?][你刚刚笑了。][笑等于临阵脱逃吗?][不是吗?][你看,你又用那种眼神看我了。][眼神?][博雅,我告诉你,你最好不要这样直视别人。][这样看你,你会感到为难?][会为难。]晴明老实回答。
[你总算招认了。][嗯,招认了。][晴明。难得你那么坦白。][因为我不如你。][不如我什么?][我能够施行法术操纵鬼神,但是,你光是「存在」,便能操纵鬼神。][我?操纵鬼神?][正是。博雅,你能够操纵鬼神。][我什么时候操纵鬼神了?][就是这样。][怎样?][博雅,正因为你浑然不知自己的力量,才能操纵鬼神。][我不懂你的意思。][不懂也无所谓。][喂,晴明啊,你是不是又想讲些乱七八糟的咒的比喻来骗我了?][没那回事。]晴明举起酒杯,又说:[话说回来,博雅,应该可以把问题讲出来了吧?][什么问题?][你今晚就是有问题,才来找我的吧?][啊,对……]博雅点头。
[看你刚刚开始就好像很在意樱花,你的问题跟樱花有关吗?][嗯,的确不能说和樱花完全无关。][什么问题?][老实说,是藤原伊成大人的问题。]博雅道。
[你是说,一个月前在清凉殿弹奏琵琶的那位伊成大人?][正是。他跟我曾一起在已故的式部卿宫那儿学过琵琶,是当代首屈一指的琵琶名人。][他怎么了?][三天前开始,他的样子很奇怪。][怎么奇怪?][有关这事,我必须从四天前发生的事开始讲起……]语毕,博雅开始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休息时间,唯一的一次博雅斗嘴胜利啊,珍贵~~而且晴明竟然没有用咒来压倒博雅,咦,被看穿心事了吗?
博雅还是一如既往的好人,好像变聪明了嘛。
三。
四天前,伊成与藤原兼家一起出门到船冈山。
船冈山位于京城北方,半山腰有一株高大古樱木。听说,今年那株樱花开得特别漂亮。兼家听到此消息,说:[那我就去看看到底开得有多漂亮。]于是令下人准备了宴会酒菜,带着随从出门赏花。
兼家又邀伊成同欢。因此,伊成便带着琵琶赴宴。
来到目的地一看,樱花果如传闻所说的那般,开得非常出色。一行人在樱花树下设宴,饮酒咏歌,伊成则弹起琵琶。
弹了一阵子琵琶,伊成又朗诵了一首古歌。
(《古今集》有这首作者不详的和歌,倘若人的命运注定开花必谢、时移事迁,那么,古人在春夜即便点起灯火也要行乐的心境,的确自有其道理。)
伊成已唐朝诗人为例证,深深叹了口气,接着道:[樱花这东西,似乎能够让人心猿意马。]四天前当日,众人于早晨出门,傍晚归来,但伊成却在翌日重游旧地。这回是单独一人,且是夜晚。
伊成为了要夜晚独自在那株古樱木下弹琵琶,才出门重游旧地。夜晚在樱花树下弹琵琶——这种心情可以理解,然而,也要看地点。夜晚要到樱树那儿的话,相当远。总之,在旁人看来,伊成的行动有点怪。
正确说来,伊成并非单独一人出门,他带着一个家童同行。不过,抵达目的地时,伊成吩咐家童:[你在这儿等着。]便让家童在樱树前等着,自己则抱着琵琶,单独到樱树下坐着。
尽兴地弹了一阵子,直到早晨,伊成才和家童一起回来。回来后边和家人说:[我遇到奇妙的事。]据说,伊成弹琵琶时,有人出声向伊成攀话。伊成本来以为是家童的声音,却似乎不是。四周不见人影,只传来声音。结果,伊成没确认对方是谁,就回来了……
伊成说完便躺了下来,陷入熟睡中。家人起初以为伊成弹了整晚琵琶,彻夜未眠,大概疲惫不堪吧。只要让他睡到傍晚,应该会自然醒来。直至深夜,伊成仍陷于熟睡中。
伸手摇他也摇不醒。正当家起疑时,不知何处传来呼唤声:[伊成大人……]是家人未曾听过的声音。[我如约来了。]而且家人找不出声音主人到底身在何处。
[能否赐我「山」这个字呢?]这句话令人百思不解。
家人感到很不可思议,可是,熟睡中的伊成竟突然起身。在家人众目睽睽之下,伊成来到窄廊,面向庭院夜色,说道:[欢迎光临寒舍。]说毕,伊成抱着琵琶,在窄廊坐下,开始弹起琵琶。
伊成边弹琵琶,边向庭院夜色回话,宛如庭院有位旧识在同他谈话一般。
[那真是太悲哀了。][原来你想出来?][从山里出来?][「山」这个字?]在一旁倾听的家人眼里看来,伊成有如自言自语。
家人忧心忡忡守视下,琵琶声停止了,而伊成不知何时又躺在窄廊,呼呼大睡起来。如此,伊成整夜都酣睡着,天亮时,伊成还是陷于熟睡中。由于几乎未进食,才两天,伊成便瘦得不象话。
然后,深夜——不知来自何处的声音又响起了。
[伊成大人……]依然只闻声响,却不见任何人影。不久,伊成突然起身。与昨晚一样。
伊成抱着琵琶,又来到窄廊坐下,弹起琵琶。之后,又开始自言自语。与昨晚不同的是伊成的视线。
昨晚伊成自言自语时,视线望着远方,但今晚的视线,距离却更近了。
[你想从山里出来?]伊成对着没有任何人影的庭院说。
然后,弹完琵琶的伊成又睡着了。陷于酣睡的伊成,益发消瘦下去。
事情到此地步,连家人也开始惶恐不安。这一定是被什么鬼魅附身了。如果置之不顾,伊成是不是终将被那鬼魅夺走性命?
[因此,伊成大人府里便派人到我那儿,要我转告你,希望你能伸出援手……]博雅说。
[鬼魅呼叫自己名字时,伊成大人回应了,这太不妙了。]晴明搁下酒杯喃喃自语。
[名字?]博雅问。
[就算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只要不回应,那呼唤便如同风声。可是一旦回应,二者之间就会结下「缘分」这个咒。][咒吗?][是咒。][那你打算怎么办?明天能不能跑一趟伊成大人宅邸?][不。]晴明微微摇头,[今晚去吧。][可以吗?][可以。这种事愈快解决愈好。今晚那声音来呼唤伊成大人之前,应该可以抵达伊成大人宅邸吧。][喔。][你也去吗?][嗯。][走。]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四。
琵琶声袅袅作响。伊成坐在窄廊边缘弹着琵琶。
屋檐外射进来的月光,将伊成染成湿润般的青色,浮托在黑暗中。
晴明与博雅躲在屏风后,偷偷观察伊成的神情。
伊成和前几夜一样,正在同看似身在庭院中、却没有实体的东西对话。
[您到底在说些什么?我不懂您的意思。]伊成边弹琵琶边与对方谈话。
[您说想从山里出来,可是……][您喜欢那首作者不详的和歌?][您想要那个「山」字?]在旁人看来,伊成看似自言自语,也看似与身边某人对话。
然而,博雅环视整个庭院,总是见不到任何人影。
默默无言望着庭院的晴明,喃喃自语:[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晴明,你知道了什么吗?]博雅也悄声问晴明。
[嗯,知道了一些。][一些?我完全看不出任何端倪。][既然你看不见「那个」,当然也看不出端倪了。][「那个」?晴明,难道你看见了什么?][嗯。][看见什么?][看见每晚都来找伊成大人的那位访客。][访客?我什么都没看到?][想看吗?][我也可以看到吗?][应该可以。]晴明说毕,伸出左手,再吩咐博雅,[博雅,眼睛闭上。]博雅闭上双眼。晴明将左手搁在博雅脸上。大拇指按着博雅紧闭的左眼,食指与中指则按着右眼。右手贴在博雅脑后,嘴里小声念起咒文。
晴明收回双手,向博雅悄声道:[睁开眼睛吧。]博雅缓缓睁开双眼。眼睛愈睁愈大……[啊……]博雅吞下险些迸出的叫声。
[有人……]博雅嘶哑地说。
博雅定睛注视眼前的光景。原来,坐在窄廊的伊成眼前——也就是庭院灌木丛之间,也坐着某人。
那人身穿破旧青色窄袖服,是个男人。年龄大约五十岁左右。
那男人坐在泥土上,正在同伊成对话。而且额头上似乎贴着什么东西。类似文字的东西。
[晴明,庭院那男人的额头上,好像写着什么……]是汉字,单单一个字。
[是「山」……]晴明喃喃自语。
原来在庭院那男人的额头,有个用毛笔写成的[山]字。
[博雅,看样子,这个问题可以提早解决。]晴明说。
[真的?][今晚什么都不必做,暂且放手不管。][不会有事吗?][不会。只不过一、二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伊成大人或许会更消瘦一点,但不会影响他的性命。][那,你打算怎么办?][明天去见某位大人。][某位大人?][不论如何解决问题,都要先听听那位大人的意见再说。][到底是谁?是哪位大人?][你也见过他呀。][我见过?][就是贺茂忠行师傅的儿子,贺茂保宪啦。]晴明说。
五。
翌日——晴明与博雅并肩而坐,贺茂保宪坐在两人面前。
保宪目前任职谷仓院长官。父亲是阴阳师贺茂忠行。保宪本来也任职于阴阳寮,现在升任为谷仓院长官。
若按规矩来说,保宪应该与晴明并肩而坐,官位最高的博雅则坐在保宪、晴明面前。不过,三人却毫无顾忌地聚在一起。
此地是保宪宅邸。
保宪穿着黑色便服,表情豁达明亮,与晴明、博雅相对而坐。有只黑色小动物蜷在保宪左肩上睡觉。是黑猫。但是,不是一般猫,而是猫又——保宪操纵的式神。
三人刚刚结束一番寒喧。
[晴明,你今天来这儿的目的是什么?]保宪问。
[我想问你一件事……]晴明微微行了个礼。
[什么事?]保宪说。
[你最近又没有施行封山咒?][封山咒?][是。][这……]保宪思考了一会儿,视线漫无目标投向远方。
[不是最近这一、二个月。][……][大概是三、四年吧。][啊,三、四年的话……][施行过了?][应该算有吧。][什么时候施行的?][等等,晴明……][是。][说出来其实也无所谓,可是,你为什么问这件事?][据我所知,能够施行封山咒的人,除了贺茂忠行大人之外,便是保宪大人及我共三人而已。][嗯。][有人施行了封山咒。][……][师傅忠行大人过世以后,能够施行此法的,不是我,便是你。既然我未施行过……][就剩下我了?][是。]晴明点头。
[没错,我施行过。][什么时候?][大概五年前吧……][到底为了什么事而施行封山咒?][讲出来也无所谓,只是,在这之前,晴明,你先讲你的问题。听完你的问题,我再讲也不迟。][好。]晴明点头,将昨晚博雅讲述的事情重新说明一遍。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既然如此,那大概是我的份。]保宪说。
[那么,话又说回来,五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晴明,这是那男人的问题……]保宪说。
[那男人是?]博雅插口。
[喔,我忘记了博雅大人也在座。]保宪用右手搔搔脑后,苦笑了一下,再回应博雅,[是皇上。]保宪与晴明一样,都称呼皇上为「那男人」。而且叫得光明正大,问心无愧。
[晴明,五年前,有人诅咒了皇上。][是。]晴明点头。
博雅虽很惊讶保宪竟也称皇上为「那男人」,却没像平常立刻指责晴明般地纠正保宪。只是默默无言地倾听保宪讲述。
[皇上整整痛苦了三天三夜,最后召唤了我。][然后呢?][我射出返箭。][是。][我往上空射出白翎箭,将对方的诅咒赶回去。那只箭飞向船冈山方向,我在箭后追赶,结果就追到那株古樱木那儿。][原来如此。][古樱木下,躺着名为海尊的法师阴阳师,我射出的返箭正好贯穿他的胸部。当我赶到,他已奄奄一息。趁他还有一口气,我问他到底是谁命他下的诅咒……][幕后人是谁?][那个阴阳法师说,没人托他下咒,是他自己的决定。我又问他为何要诅咒皇上……][他怎么说?][他没回答。][没回答?][海尊不甘心地瞪着我,最后竟然说……死后也要向保宪作祟。][所以,你……][就算他向我作祟,其实也没什么好怕,只是为了避免日后发生麻烦,我就让他无法作祟了。][于是施行了封山咒……][正是如此。然后,我将海尊的尸体埋在那株樱树下。][我总算理解了。][不过,我完全不知道现在有发生了这种事。][话又说回来,保宪大人……][什么事?][这问题,可以让我自行解决吗?][可以,那就劳烦你了。]保宪点头,又探身说,[对了,晴明……][有事吗?][再让我到你那儿喝酒吧。][随时欢迎。][我很喜欢你那儿,可以悠然自得地喝酒。]保宪爽朗地笑开了。
保宪的肩头上,蜷曲的猫又依然酣睡着。
六。
来到船冈山那株樱树下时,时刻已入夜。
樱花花瓣片刻不停地自顶上纷纷飘落。
博雅与晴明捡拾了树枝,在樱树下燃起篝火。两人正用带来的锄头挖掘樱树树根。
蜜夜坐在篝火旁,将砚台搁在地上,专心磨墨。
月亮已经升起来。
[喔!]用锄头挖了几次地面的博雅,发出叫声,[晴明,有尸体……][是海尊大人吧。]晴明说。
不久,两人挖出尸体,将尸体搬到樱树下。尸体,正是博雅在伊成宅邸庭院看到的那男人。
樱花花瓣纷纷飘落在尸体上。
[晴明啊,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博雅说。
[怎么了?]晴明问。
[我是说这尸体啦。保宪大人不是说过,这尸体是五年前埋在这儿的,可是,尸体不但没有腐烂,也没生虫。][那是因为保宪大人施行了封山咒。][封山咒?][嗯。][这个词,我听你们讲过几次了,可这到底是什么咒术?][就是这个嘛。]晴明指着尸体的额头。
尸体额头上,写着博雅也看过的「山」字。
[凡是被施了此咒,灵魂就很难离开生前的尸体……][……][即便死了,灵魂也会被封在尸体内,不但无法到另一个世界,尸体也不会腐烂。][视情况不同,灵魂也可以跑出来?][没错。例如伊成大人的琵琶声,若灵魂和伊成大人所弹奏的优美旋律结缘,灵魂便可随着音乐跑出来了。][那么,海尊大人是……][他呼唤了伊成大人的名字,所以才结下缘分。][可是,为什么是伊成大人?][你说呢?][喂,晴明,你应该知道理由吧?][嗯,大致知道。][既然知道,你就告诉我嘛。][不,与其我来说明,不如让另一位更适当的人来说明。][谁?][正是这位海尊大人。][什么!][我打算解除海尊大人身上的封山咒,等他出来后,我们可以直接问他理由。][……][老实说,有些问题我也解不开。][喂、喂、晴明……]晴明边听着背后响起的博雅叫声,边向蜜夜开口:[蜜夜呀,准备好了吗?][是。]蜜夜行了个礼,递出毛笔。毛笔饱含刚磨成的墨汁。晴明接过毛笔。
[你打算怎么做?晴明。][这样做。]晴明伸出毛笔,在海尊额头那个「山」字下,写了另一个「山」字。于是,「山」字,便成为「出」字。
[这样就行了。]晴明低声道。
还未说毕,海尊的尸体便开始缓缓仰起,坐在原地。
[晴、晴明……]博雅嘶哑地小声喊。
[别担心。]晴明回道。
海尊睁开眼睛,望着晴明,随即发现飘落在自己身上的樱花,仰起脸来。
[樱花……]海尊喃喃自语,声音干枯。
然后,海尊再度缓缓地将视线移至晴明身上。
[我想,您大概是安倍晴明大人……]有如风吹进干枯树洞时的声音。
[阁下是海尊大人?][是。]海尊点头,[自从中了封山咒后,不但无法到另一个世界,也无法回到这个世界,五年来始终埋在此地……][然后,听到伊成大人的琵琶与和歌?][是。]海尊又温文地点头。
海尊以苍劲的声音朗诵这首和歌。
[我极想要这首和歌内的「山」字,才同琵琶声结下缘分,每晚潜进伊成大人宅邸。]若得到和歌内的「山」字,便能与海尊额头的「山」字重叠,成为「出」字。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博雅总算恍然大悟地点头。
[可是,有个问题,我一直想不通。]晴明道。
[什么问题?请问吧。既然是晴明大人解放了我的灵魂,我无意向晴明大人隐瞒任何事。][五年前,你为何诅咒皇上?][原来你要问的是这个。]海尊嘴边浮出微笑,[因为我需要钱。][钱?][金钱,与欲望……][欲望?][我不是由于怨恨才诅咒皇上。当时,我目空一切,认为没有任何人能够将我的诅咒赶回来。安倍晴明、贺茂保宪这两人虽播名天下,但终究只是京城阴阳师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打算等大家都束手无措时,再出面破解自己所下的诅咒,如此,就能得到金钱与地位……][结果,保宪大人将你的诅咒赶回来了?][是。]海尊点头,[我很不甘,就向保宪大人说,死后也要向他作祟,最后落得这种结局。实在太汗颜了……]海尊望着晴明,深深鞠躬。[感谢晴明大人。现在总算可以启程了。]语毕,海尊仰头望着顶上。樱花花瓣纷纷飘落。
[这樱花太壮观了……]海尊低道,[请转告伊成大人,那琵琶旋律很美……]说完,海尊紧闭双唇,仰头往后倒下,成为仰望樱花的姿态。
海尊唇边浮出微笑,无言地闭上双眸。脸上积满了樱花花瓣。双唇,也不再翕动了。
[总算上路了……]博雅喃喃低道。
[嗯。]晴明低声回应,点点头。
龙笛卷之飞仙
两人在喝酒。
中午已过,但庭院仍有阳光。
庭院一隅,有个沼泽般的水池,几只蜻蜓在水面上飞翔。
蜻蜓的翅膀看似静止不动,却能稳定浮在半空,左右飞来飞去,捕食小虫。
梅雨期早已结束。射进庭院的是夏日阳光。
池畔盛开着紫色菖蒲,一、二只蜻蜓逗留在菖蒲叶上。
阳光若再西倾些,或许会更凉快。此刻仍很闷热。
位于土御门小路的安倍晴明宅邸内,晴明与博雅坐在屋檐下的窄廊,相对饮酒。
晴明身上宽松穿着看似凉爽的白色狩衣。不知是否一点都不感觉热,晴明额上毫无任何汗珠。
偶尔,红唇会沾一下右手送过来的白色素陶酒杯。含酒的双唇,看上去总是绽开微笑。
“真是不可思议。”博雅望着水池,含了一口酒,搁下酒杯说。
“什么事不可思议?”晴明将视线移到博雅脸上,问道。
“蜻蜓。好像根本没挥动翅膀,却能够那样浮在半空,也能飞翔。”
的确如博雅所说,蜻蜓会冷不防停在半空,下一秒又突然横向飞行,戳着水面。
“真是太精巧了,只能说是自然界的妙理。”博雅不胜感谓地边说边点头。
两人之间有个盘子,盘子上盛着撒上盐巴再烤熟的香鱼。
那是千手忠辅送来的鸭川香鱼。黑川主事件那时,晴明救了忠辅的外孙女,自那以后,每年这个时节,忠辅都会送香鱼过来。
晴明伸手取盘中的香鱼,向博雅说:“你就快说吧。”
“说什么?”
“博雅啊,你今天来的目的,应该不是刻意来让我知道你深受蜻蜓感动这事吧?”
“唔,嗯。”
“你有事找我才来的吧?”晴明说毕,露出白晳牙齿,啃着手中的香鱼。
烤熟的香鱼味,随风四处飘散。
“晴明,老实说,我的确有事找你。”博雅道。
“当前的问题,是不是最近轰动宫中的那个妖物?”
“原来你早知道了?”
“四天前夜晚,兼家大人也在清凉殿看到那妖物吧?”
“正是如此,晴明。最近宫中老是发生些妙事。”
“反正还有酒,你慢慢说来听听吧。等你说完,大概也到傍晚了,应该可以凉快些。”
“好。”
博雅点点头,开始叙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二
最初听到那声音的是藤原成亲。
约十天前——据说值宿那晚,成亲如厕归途中,听到某种奇妙声音。
“唉,怎么办才好……”声音说。
那声音听起来真的像是束手无措的样子。
在这种夜晚,到底是谁在感叹“怎么办才好”呢?
当时,成亲正在通往清凉殿的游廊上。成亲感到奇怪,到底是谁在三更半夜自言自语?结果,那声音又响起了。
“真是伤脑筋呀……”
到底在什么脑筋?又是谁在伤脑筋?
除了成亲,也有其他人值突,但那声音不是任何当晚值宿人的声音。
不知不觉中,成亲宛若受那声音吸引,脚步朝声音方向走去。
声音来自紫宸殿。
成亲来到紫宸殿的窄廊时,声音自上方响起。
“这下该如何是好?”
那声音不是来自紫宸殿内,而是外面,且是头顶上方。看样子,声音的主人似乎在屋顶上。
原来有人三更半夜爬到紫宸殿屋顶喃喃自语。
屋顶的高度非一般人可以轻易攀爬上去。想必声音主人不是凡人。
一想到很可能是鬼,成亲顿时怕得全身颤抖。回到同样值宿的众人身边时,成亲向大家报告了此事。于是大家便说:“那大家一起到紫宸殿去看看吧。”
可是,这回人数虽多,但来到通往紫宸殿的游廊时,众人均停止了脚步。原来,知道对方可能是鬼后,大家心生恐惧,无法继续走到紫宸殿。
就在大家呆立在游廊途中时,成亲从屋檐下抬眼望向紫宸殿,发现屋顶最高处隐约有个人影。
“正是那个!”成亲说。
“哪里?”
“喔,看到了。”
“屋顶上有人!”
正巧上空悬挂着半月,在月光照射下,那影子的确像是人影。看样子,有人蹲坐在屋顶最高处。
“怎么可能爬到那地方……”
“所以才说对方是鬼嘛。”
众人议论纷纷,然后,有人发出惊叫:“喔!”
原来是那黑影动了。黑影顺着屋顶斜面,“刷”地滑溜下来。滑到屋檐上时,黑影顺势飞到半空。
“啊!”众人均发出叫声。
众人以为那黑影应该会“咚”地一声掉落在地,不料声音却没有响起。黑影就那样消失了。
自那晚以后,在宫中听到那妖物声音的人,愈来愈多。
“找不到啊……”
“要到哪里去找呢?”
“唔……”
“真是伤脑筋……”
妖物的声音如此说。
某夜,据说有人看到红色物体在宫中上空飞舞。当时在现场的平直继立即命人准备弓箭,射向红色物体。箭头准确地射中红色物体,红色物体飘然落到地面。
“大家快去看!”
众人聚拢一看,发现那红色物体是女官所穿的红白重叠成套的红单衣。
又有某天夜晚,巡逻人员看到宫中北方有个人影,轻飘飘地弹跳到七尺高的半空中,边弹跳边往前行进。
“是谁?”巡逻人员喝道。
人影没有应答,弹跳到附近一株松树,抓住树枝,消失于树上。
“别让他逃走!”巡逻人员呼来帮手,团团围住松树。
松树附近毫无其他树木或建筑,将近十人自四面八方包围的话,树上的人理应无处可逃。
众人准备了弓箭,不巧月亮躲入云端,看不见树上到底有何东西。甚至分辨不出树枝、树叶与人影。
就在众人无从下手时,树上掉落了石子。一个、二个、三个……松树上的人影,不知怎的,竟然往下丢起石子。
“既然如此……”某人架起弓箭,往树上丢石子的方向射去,只听见箭头射中树枝的声音,没射中树上的人影。
“别急!”
只要如此包围至清晨,天自然会亮,到时候便可得知树上人影的真面目。
于是,众人就一直等到清晨。不料天亮时一看,树上竟不见任何人影。有人爬到树上,只见昨夜射出的三支箭插在树枝上而已。
将近十人围拢住松树,根本毫无缝隙可逃。那么,对方到底如何逃走?
结果,众人益发相信那人影一定不是普通人,而是鬼了。
再说,哪有人能腾空弹跳至七尺高?
话又说回来,兼家的经历则是如此:某人于夜晚拜访兼家。访客是藤原友则,前来诉说女儿的病状始终无法好转。
事情要回溯到三天前——兼家和友则在宫中碰了面,当时,两人随意聊起友则女儿的事。友则的女儿名为赖子,今年十七岁。
“说老实话,前些日子,赖子患上疝气。”
友则叹道,女儿的病状一直无法好转。
“不但无法进食,还时常按着肚子,好像很痛苦。”
“那应该是疝气虫进入肚子了吧。”
“我也这么想,便向典乐寮要来药让她喝,却毫无效果。”
“喔,我这边有良药。”兼家如此说,将身上的药给了友则。
因此,三天前的夜晚,友则才又到兼家宅邸来。
“怎么样?赖子小姐身子好点了吗?”
“不行,完全不行……”
“你给她喝药了?”
“给她喝了,可还是毫无效果。”
“没效果吗?”
“不,疝气虫已好了,可是,这回又患上其他病。”
“什么病?”
“这回发疯了。”
“发疯了?”
“我给她喝了你的药之后,她好似被某种邪物附身,竟然喜欢登上高处。”
“是吗?”
“如果光是喜欢登上高处也无妨,赖子却喜欢从登高的地方跳下来。”
“跳下来?”
“是的。刚开始,她还只是从庭院的岩石跳下来,或从窄廊跳到院子中,后来竟爬到树上跳……”
“唔……”
“叫她不要跳,她也不听。今天更不知在何时爬到屋顶,从屋顶跳下来。”
“这……”
“跳下来时撞到头部,结果昏迷不醒。”
友则坐立不安地搓着双手,以求救的眼神望着兼家说:“我接到通知时,慌忙赶去探看……老实说,赖子现在还躺在床上。”
“你是说,这一切都是我给的药害的?”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可是,疝气虫的病已好了吧?我给的药,和赖子小姐的发疯,应该毫无干系呀……”
“话虽如此,可赖子的确是喝下那药后才发疯的,所以我才来请教你,看有没有其他办法。”
“我也没办法,你应该去问药师或阴阳师比较妥当吧?”
得到如此结论,友则只好打道回府。
友则告辞后,兼家打算回房睡觉。正要回房时,据说竟在窄廊遇见了那妖物。
话说兼家沿窄廊要回寝室时,眼前突然出现一个悬在屋檐下的黑影。
那黑影大小如成人一般,头下脚上地悬在屋檐。
“你……”兼家呼唤对方,只见那黑影竟在屋檐内侧走起来。
黑影头下脚上地在屋檐内侧轻快前行,来到屋檐前,腾空跨出脚步,然后宛如从脚尖落向上空,消失了踪影。
这时,兼家才察觉自己很可能遇见了最近轰动宫中的妖物。于是“哎呀”一声大叫出来。
“什么事?”家人闻声聚集过来。
“妖物!妖物出现了!”兼家跌坐在窄廊,伸手指着屋檐外的上空。
聚集在窄廊的家人跳到庭院,仰望天空,环视屋顶,却已寻不着任何人影。
三
“博雅啊,刚刚你说是为了妖物而来,结果你找我的真正目的是什么?”晴明问博雅,“难道是兼家大人要你来找我?”
“不,想找你的并不是兼家大人。”
博雅想继续说下去时,晴明打断他:“是藤原友则大人吧?”
“正是。晴明,你怎么知道?”
“光听你说的,大致可以猜得出来。有关友则大人的女儿,我这边也有牵连。”
“什么牵连?”
“这事情等一下再说明,你先说你的。”
“好。”博雅点头,望着晴明,“晴明啊,老实说,藤原友则大人为了我刚刚说过的赖子小姐的病状,拜托我务必请你过去一趟。”
“除了刚刚你说的那些,是不是又发生了其他事?”
“嗯,这事其实也跟那妖物有关……”
“什么事?”
“据说,会听到声音。”
“声音?”
“对。”
博雅再度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
四
昨夜——藤原友则守在屏风后,徹夜观察赖子的病状。
赖子的鼾声时而传进端坐在屏风后的友则耳里。隔着屏风,赖子在另一端酣睡。
在这之前,赖子一直大吵大闹。正是大吵大闹后的疲累将赖子诱引进酣睡中。
最近几天,赖子的病状又有了变化。她不但持续着从高处跳下的毛病,也时常诉说身体很痒。
“是虫。”三天前,赖子第一次这样说,“有虫在身体内乱爬。”边说边搔着全身。“痒啊!”最后竟用指甲在皮肤上搔痒。
无论怎么搔,似乎都无法止痒,只得竖起指甲搔得沙沙作响。
“痒啊!”
赖子的痒并非固定在一处,而是全身——全身都抓。有发想抠出肉块般地拼命抓。手腕、胸部、脚、脸颊、头部……所有能抓的地方都拼命抓。
“虫好痒哦!”赖子发狂般地搔痒。
肌肤抓得到处都是红肿搔痕。皮肤抓破了,赖子又在抓破的地方猛搔,结果导致连肉都绽开了,渗出点点鲜血。
赖子边搔边叫痛。
“痛呀!”
刚叫完痛,双唇随即又发出“痒呀”的哀叫,然后继续在同一痒处又抓又搔。
全身都红肿了,有几处甚至已化脓。可是,赖子还是禁不住搔抓化脓的地方。在化脓之处搔痒。用指甲抓痒。全身皮开肉绽,令赖子因血肉而一身汙垢。
然后,趁着肌肤不痒的空档,再登高想跳下来。
跳跃与搔痒——目前的赖子,开口只有这两项中,其他均只字不提。
今天的赖子,正是如此大吵大闹了整天,最后疲累不堪,才总算酣睡了。
赖子清醒时,家人根本无法歇息,要等赖子睡着了,才能得到短暂的休息时间。
然而,没人知道赖子会在何时突然醒来,再度想登高跳跃或搔痒,因此,即便赖子酣睡,也必须有人在一旁看护。
这天晚上,正好轮到友则陪在一旁。
深夜。友则昏昏欲睡时,耳边突然传来“好痒”的叫声。原来是赖子从床上跳起来。
友则惊醒过来,慌忙绕到屏风另一侧,压住赖子。友则实在不忍心看赖子继续向自己的肉体施虐。
“你想干嘛?放开我!”赖子暴跳如雷。
赖子的力量大得令人难以置信,友则无法压住。
“赖子,你要理智点赖子……”
与手脚踢打的女儿纠缠在一起的友则,突然听到不知自何处传来的声音。
“友则大人……”声音呼唤。
“友则大人。”
友则总算按住赖子,回头寻找声音的主人。但四周没有任何人影。
“药师没办法医治赖子小姐的病。”声音又说。
“那、那要请谁才能医好?”友则情不自禁问声音。
“这……”声音似乎考虑了一会儿,才说:“这应该是阴阳师的工作。”
“阴阳师?”
“去拜托安倍晴明大人比较好吧。”
“晴明大人……”
“除了晴明大人,没人能够医治赖子小姐的病。去邀请晴明大人过来医治,问题不就可以解决了?”
说到此,声音中断了。
“请问……”
听说友则呼唤了几次,但声音终究没再响起。
五
“这是昨晚的事。”博雅向晴明说明,“然后,今天早上,友则大人来我那边,拜托我转告你,问你能否过去一趟。”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
“令人想不通的是,到底是谁发出声音向友则大人搭话……”
“结果你们猜想,那声音大概是在宫中骚乱的妖物吧?”
“太惊奇了,晴明,正是如此。”博雅说,“总之,我今天为了这问题才来找你。”
“换句话说,开始有些变化了。”
“变化?”
“我是说那妖物。最初出现在宫中,喃喃自语不知该怎么办,现在又出现在友则大人宅邸,也出现在赖子小姐面前,更说出我的名字。”
“问题正在这里,晴明,你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吗?”
“说有,的确有……”
“是什么关系?”
“老实说,那妖物也到我这儿来了。”
“到你这儿来了?”
“嗯。”
“刚刚你说有牵连,指的正是这事?”
“是啊。”
“发生什么事?”
“我也听到那声音了。”
“什么时候?”
“昨晚。”
“可是,那妖物昨晚也到赖子小姐那边了呀。”
“根据那声音说的,对方似乎先到赖子小姐那边,再到我这儿来。”
“那声音说的?”
“嗯。”晴明点头。
昨晚,晴明让蜜虫陪在一旁斟酒,单独一人坐在窄廊喝酒。大约喝掉半瓶酒时……
“我发觉有动静。”晴明向博雅说。
“动静?”
“就是奇妙的动静。似人非人。一半是人,另一半是……”
“是什么?”
“我也不清楚。若一定要说明,只能说是类似式神的动静。”
“式神?”
那动静来自庭院方向,却不是地面,而是上方。
晴明抬脸一看,发现庭院松树最高处的树梢,垂挂着人影般的东西,在风中左右摇晃。
“是谁?”晴明沉稳发问。
结果,那随风左右摇晃的东西,答说:“想必您也听闻了在下的风声。在下正是最近宫中经常谈论的妖物。”是人声。
原来那影子是人,右手抓住松树树枝,双脚随着风向伸直,身体与地面平行,正随风摇晃。
“有事吗?”晴明举着酒杯问。
“在下想请求阴阳师安倍晴明大人相助。”
影子身上的衣服,衣摆长至脚尖,随风飘动。
“帮什么?”
“明天,参议藤原友则大人大概会为了女儿赖子姬的烦恼,托人来拜访晴明大人。”
“是吗?”
“请晴明大人施展您的力量,务必医治好赖子姬的病。”
“医治?”
“她的病不是普通的病。”
“怎么说?”
“赖子姬的病,追根究底,起因是在下。”
“原来如此。”
“因此,请大人让那女孩脱离病痛之苦。”
“你无法救她?”
“是。”影子点头,“那女孩喝了天足丸。”
“什么?”
“在下如此讲,晴明大人应该知道吧?”
“知道是知道……”
晴明正想接下去讲,那影子却先点点头,开口说:“那么,万事拜托您了……”说毕,影子松开抓住松树树枝的手。
影子摇晃了一下,就那样横卧在半空随风飘走。有如被河川木椿勾住的衣服,自然而然松开,顺着流水流走一般。
“万事拜托了……”
影子随风飘去,渐行渐远。
“拜托您了……”
声音传来之后,影子便溶于夜色中,最后消失无踪。
“这就是昨晚发生的事。”
“原来如此。”
“本来还在猜想今天到底是谁会来,结果,博雅,竟是你来了。”
“他说是天足丸?”
“嗯。”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仙丹。”
“仙丹?”
“等一下再说明。你看,太阳快要下山了。”
正如晴明所说,方才射进庭院的阳光,现在已逃回上空。
“喔。”
“博雅,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什么事?”
“你到兼家大人那儿,问他上次给友则大人的药,是从哪里得到的。”
“没问题,这么说来……”
“晚上我们在赖子小姐那儿碰头。到时候,你再告诉我兼家大人的回答。”
“晴明,你肯去赖子小姐那儿?”
“去。”
“要去吗?”
“嗯。”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六
“痒啊!”
全身扭动不已的赖子,在喝下晴明带来的药后,马上安静地睡着了。
仰卧酣睡的赖子四周,坐着晴明、博雅、友则三人。
灯火只有一盏,火光映照下,镂刻在友则眉间的皱纹似乎又加深许多。
晴明面前已准备好砚台和毛笔。
“那么,我现在要脱掉赖子小姐身上的衣服,可以吗”晴明问。
“全部吗?”
友则嘶哑地问。
“是。就照我刚刚说明那样。”
友则望着晴明,再望向博雅。博雅默默无言。
友则的额上渗出无数细微汗珠。
晴明并不逼近友则回答,但也不再征求他的同意,只是紧闭红唇,静默地等待友则说话。
友则终于点头说:“好吧。”说是下定决心,不如说是耐不住沉默的气氛,“因为万事都已托付你了……”友则颤抖着声音。
“那么……”晴明垂下眼帘,轻微行了个礼,再度睁开双眼。
连这种关键时刻,晴明那紧闭的红唇依然绽开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
晴明伸手,快捷地逐次脱去赖子身上的衣服。(凉子语:晴明,你脱人家女生的衣服怎么这么熟练啊~~~~~~~~~被众人PIA飞:谁让你插话滴,打下去!)
赖子的裸体展现在众人眼前。
“唔!”友则吞下喉咙深处几乎迸出的叫声。
赖子的裸身,无一处是健康的肌肤。脸、颈、肩、双臂、乳房、腹部、双足,所有肌肤都有搔痒伤痕,有些肌肤甚至已皮开肉绽。
右方丰满的乳房,有一半被疮痂覆盖。有些地方化脓了,肉变成紫色。若是让赖子俯伏在床,大概背部到臀部的肌肤,也跟正面一样。
“开始吧。”晴明喃喃自语,取起毛笔,沾满墨汁。
首先,晴明用毛笔在赖子左脚小趾上,写着不知是什么的文字。同时,口中小声念起咒文。
小趾写完,其次是无名趾。无名趾写完,再来是中趾。中趾写完,便是食趾。食趾写完,则是拇趾。
然后是脚心、脚板、脚后根、脚背、脚踝。依次写下密密麻麻的咒文。左脚写完,再写右脚。
文字逐渐往大腿根方向写去。腹部、乳房、右臂、头、脸……连耳朵、嘴唇、眼皮也都写上咒文。
赖子的身躯被翻转过来,臀部、背部,以及肛门与私处都写上文字。
当赖子的身躯再度被翻转为仰卧躺姿势时,赖子的每一寸肌肤都填满了密密麻麻的咒文。只有左臂没写任何文字。
“这、这是什么?”友则颤抖着声音问晴明。
“是孔雀明王咒。”晴明以如常的声音回应。
“那、那不是密宗的真言吗?”
“只要有效,什么都可以用。没人规定阴阳师不能使用密宗真言。”
孔雀明王原为天竺之神。吃食毒蛇与毒虫的孔雀被神化后,成为佛教的守护神。
密,即密教,密宗也。
“开始吧。”
晴明将右掌贴在赖子腹部,左手握拳并伸直食指与中指。晴明将二手指贴在自己下唇,喃喃念起孔雀明王咒。
“南无佛南无法南无比丘僧南无七佛等正觉……”
突然,赖子的肌肤宛如晴明的咒文般,开始蠕动起来。
腹部与胸部的肌肤,到处噗、噗地凸出来。脸颊与右手臂、双足表面也噗、噗地鼓起许多脓包。
看上去像是肌肤内侧、肉里面有很多大大小小的虫,正在到处蠕动爬行。
“唔、唔……”博雅发出低声呻吟。
这些大大小小类似脓包的物体,渐渐聚集到赖子没写上任何文字的奩臂。眨眼间,左腕便逐渐粗大起来。
那光景极为恶心。所有在赖子肌肤内爬行的东西都聚集在左臂。导致左臂变得比脚还要粗大。
而在那粗大的左臂内,类似虫的东西不停蠕蠕而动。
“好了。”
晴明小声自语,用绳子绑住赖子姬的左胳膊根。其次,取笔在不停蠕动的左胳膊上,写下“集”字。
然后,晴明再度伸直左手的食指与中指,贴在自己下唇,右手则握住赖子的左手,口中又喃喃念起孔雀明王咒。
只见在肌肤内蠕蠕而动的东西,开始聚集在胳膊内。与之同时,胳膊的肌肤也开始变黑。
最后,那些蠕动的东西终于全体聚集在晴明所写的“集”字附近。胳膊上只有那地方肿胀得像个紫黑水泡,如大瓜果那般。
“喔!”友则叫出声。
晴明停止念咒,说:“应该可以了。”再从怀中取出一把短刀,抽刀出鞘,于胳膊上的“集”字一刀切下去。
水泡裂开,伤口内出现众多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是无数的虫。
有身躯类似黑蜈蚣,但翅膀却像蝴蝶的东西。
有类似苍蝇的东西。
有类似蝉的东西。
不可胜数、形形色色的虫,接二连三从裂口爬出来。一爬出来便展翅而飞,飞到半空,消失于敞开的格子板窗外。
片刻,赖子的胳膊就恢复原状。胳膊上虽有晴明割开的伤口,还渗出斑斑鲜血,但伤口比大家预料的更小。
晴明取起方才脱下的衣服,盖在赖子身上,若无其事地说:“应该没问题了。”
“解、解决了?”友则问。
“解决了。”晴明微笑着,“赖子小姐醒来后,最好别告诉她眼前所发生的事。若她问起,就说晴明已帮医治好了,请她不用担忧。”
“那、那是说,一切都没问题了?”
“是。伤口也会很快愈合。”
“是、是吗?”
“那么,我和博雅大人先告辞了。”
“要走了吗?”
“有关这问题,我还有一件事要办……”说毕,晴明站起身。
七
牛车在大门外等待。
钻进牛车之前,晴明回头向背后大门上搭话:“那样做还满意吗?妖物大人……”
“太满意了,不愧是晴明大人……”昏暗的大门上传来回应声。
“我有事想请教您,今晚,您肯光临寒舍吗?”晴明问大门上的声音之主。
“若您不介意,在下一定前去拜访。”
“我会准备美酒,到时候我们来一杯吧。”
“那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请一定赏光。”
“凑巧南风正徐徐吹来,在下会捡拾石头,慢一步登门拜访。”
“待会儿见……”
说毕,晴明便与博雅一起钻进牛车内。
八
晴明与博雅在喝酒。
蜜夜坐在两人之间,每逢两人的酒杯空了,便在酒杯内斟酒。
“今天真是大开眼界……”博雅说。
“你是说那些虫吗?”晴明问。
“那些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天足丸的……简单说来,是一种类似精灵的东西……”
“对了,你还没说明天足丸是什么东西。那到底是什么?那个什么天足丸……”
“我说过了嘛,是仙丹。”
“仙丹?”
“是一种药。”
“药?”
“人为了成仙所服的药。”
“成仙?”
“据说自古以来,就有种种可以成仙的方法。”晴明说。
成仙——能长生不老到天界游玩,是古来中国文化所萌生的一种人类梦想。
成仙的方法五花八门。主要靠修行。利用呼吸汲取天地灵气于体内,即可成为仙人。也可以利用行动,或以绝食五谷等方式而成仙。
无论哪种方法都不容易。有些方法即便花费数年、数十年,甚至终生,也无法成功。毋须修行且最简便的方法,便是服药。
服用一种名为“丹”的药。丹药,丹砂,二者都是水银。水银虽是金属,却呈液状,是镀金时不可欠缺的物品。
自古以来,人们认为丹药具有不可思议的力量,能令人长生不老。而种种丹药中,最高级的是名为“金丹”的仙药。
相传只要服下金丹,任何人都可以立即成仙。但制作方法并不简单。
金丹也有许多种类。丹华、神丹、神符、还丹、饵丹、鍊丹、柔丹、伏丹、寒丹,总计九种。
其中,欲制作丹华时,必须先制作玄黄。玄黄是用雄黄水、明礬、戎盐、卤盐、(上“兴”下“石”,实在是打不出来滴字)石、牡蛎、赤石脂、滑石、胡粉各数十斤,即“六一泥”,再用火烧三十六日,便能成仙丹。
只是,此制作法中有许多不知所云的材料。
首先,没人知道玄黄到底是什么东西。不知是何物的材料太多了,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寻找,更不知每种材料到底需要多少数量。
总之,完成后,再加入玄膏揉为丸状,最后置猛火上,便会成黄金,也正是名为“丹华”的金丹。
如果无法成黄金,大概是某个步骤错误,可以反复重做。
照这样说来,花费终生大概也做不成。
总之,只要将蛇骨、香麝、猿脑髓、牛黄、珍珠粉及众多数不尽的药草,混合起来加热、燉煮,便可以制成仙丹。
“反正,天足丸是这类仙丹的一种,服下天足丸,并非可以成仙,不过,至少可以飞天。”晴明说。
“所以称为天足丸?原来如此。”博雅点头。
“天足丸没有使用水银。”
“怎么制作天足丸?”
“首先,必须准备五芝。”
“五芝?”
“石芝、木芝、草芝、肉芝、菌芝……”
“其他呢?”
“乌鸦、麻雀、飞蛾、蝴蝶、蜻蜓、甲虫、羽虫、蚊子、苍蝇、蝉……只要能在天空飞的,都可以。”
“大概要多少?”
“可能不只一百或二百。”
“……”
“活捉成千上万的飞虫、鸟类,装进大甕中,再活活燉煮。”
“要煮多久?”
“这个……”
“到底要煮多久?”
“就是煮到所有东西都烂了,分不清形状时。”
“那是说,煮到连骨头、翅膀、牙齿都分不清的形状?”
“没错,煮到什么都分不清的状态。”
“我完全无法想像那究竟要花多少时间。”
“我也无法想像。”
“总之,这样就能制作天足丸?”
“不能。”
“不能?”
“还必须将那些煮烂的东西让乌鸦吃一百天,一百天后,再杀掉乌鸦,取出肝脏,然后再同刚刚说的五芝……”
“别讲了,总之,你的意思是光制作天足丸就很麻烦吧。”
“不,天足丸还算是比较简单的处方。毕竟天足丸只能飞天而已……”
“对我来说已经很麻烦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今天看到的那些东西,跟天足丸有什么关系?”
“所谓天足丸,简单说来,就是在制作过程时杀掉无数会飞的生物,最后聚集他们的精气。而最后制作出来的,也不过一粒或二粒而已……”
“生物的精气?”
“喝下天足丸的赖子姬体内,正是聚集了那些精气。刚刚不是飞出去了?”
“原来如此。”
“博雅,结果你那边办得怎样了?”
“我这边?”
“就是叫你去问兼家大人那件事。”
“喔,那个已问出答案了。”
“兼家大人从何处得到天足丸?”
“兼家大人说,是一个月前在清凉殿前捡到的。”
“捡到的?”
“据说,兼家大人在通往清凉殿的游廊途中,偶然低头一看,发现地上有个布袋。”
“布袋?”
“大约这么大。”
博雅搁下酒杯,用双手比出一个约成人拳头大的圆圈。
“兼家大人又说,他当时莫名地挂意那个布袋,便派人下去捡拾。”
结果,里面有十粒左右药丸。
至于是谁掉落的,则无法得知。他问过几个人,却没人对那布袋有任何印象。
大约过了七天,兼家吃坏了肚子。可能是食物中毒,不但肚子痛,连屁股眼的塞子也松垮了,一天得跑好几趟厕所。
这时,兼家突然想起那布袋和里面的药丸。
打开布袋,取出一、二粒药丸,竟发现那药丸的香气非常诱人。闻一下味道,觉得似乎可以忘掉肚子的疼痛,松垮的屁股眼塞子也好像可以复原。
总不会是毒药吧?为了慎重起见,兼家在水桶内装满了水,再放进一尾活香鱼,最后丢进一粒药丸。
香鱼没死。不但没死,反而看似更加活泼有力地在水中游来游去。
于是,兼家下定决心,和着开水吞下药丸。
“结果,肚子好了。”博雅说。
不到半刻,腹痛痊愈,连松垮的屁股眼也恢复正常。
“那以后,据说只要碰到头痛或身体不适,兼家大人总是习惯服用那药丸。”
无论是什么病痛,只要服用那药丸,便能马上痊愈。
“就在这时,兼家大人听了藤原友则大人提到赖子姬的事,才把药丸给了兼家大人。”
“这么说来,那药丸正是天足丸了。”
“可是,晴明啊,如果那药丸是天足丸,为什么兼家大人不会飞呢?为什么赖子姬变得好像发疯一样,而兼家大人却没事呢?”
“这个问题啊,博雅,我们还是直接问本人算了。”
“本人?”
“妖物大人,您应该已光临了吧?”晴明问夜色庭院搭话。
“在下来了。”声音回答。
往庭院一看,只见有个小人影站立在池子上。
“喔!”
博雅会叫出声也是情有可原。因为那小人影赤足站在池子水面上。
藉月光仔细一看,那是个身躯有如猴子那般小,头顶秃得光溜溜的老人。只有胡须即长又白。身上只穿着一件破旧单衣,用带子在腰上绑住而已。
老人赤足在水面上啪嗒啪嗒走过来。每踏出一步,水面上便出现一上漂亮涟漪。最后,老人的赤足终于踏上庭院草地。
老人来到晴明与博雅相对而坐的窄廊前,停住脚步,让皱纹满布的脸埋进更深的皱纹,笑说:“这回承蒙您拔刀相助了。”
“是您掉了天足丸吧?”晴明问。
“是。”老人收回下巴点点头。
“您到底是何方神圣?”
“本来已决定不再讲自己的身世,这回承蒙晴明大人挺身相助,在下就老实说出吧。”老人轮番看了晴明和博雅,继续说:“很久很久以前,在下出生于大和国,有一阵子,人称在下为竿打仙人……”
“唔。”
“在下自年轻时便对仙道深感兴趣,成天无所事事,只顾吃食松叶,导引致气,闭门造车修行仙道。”
老人讲述身世时,蜜夜在一旁又准备了个酒杯,斟满了酒,搁在窄廊边缘。
“这……这……”老人举起酒杯,噘着满是皱纹的嘴唇,一滴不剩地喝下,“真是美酒啊”老人瞇着眼说道。
“可是,大概是生来便缺乏仙骨,持续修行了三十年,依然是毫无任何效验。”
“然后呢?”
“在下认为,就算无法长生不老,起码也要像久米仙人那般,能在天空自由飞翔。于是,在下便花了十年岁月制造了仙丹。”
“是天足丸吗?”
“金丹那类的药丸,在下实在力不胜任。老实说,天足丸也不是制造得很成功。虽然喝下后勉强可以浮在天空,但顶多只能浮在七、八尺至十五尺高的半空。而且,真的只是浮在半空而已,无法自由飞翔。”
老人以难以名状的表情叹了一口气。
“在下能在半空随风飘流,却无法自由飞翔。浮在半空时,孩童会拿出竹竿来,闹着玩儿自底下用竹竿高喊打在下,不知不觉中,人们便戏称在下为竿打仙人。”
老人浮出看似悲哀的笑容。
“大约二十年前,在下离开了大和国,像个孤魂野鬼般到处飘游。白天如常人一样在地上走,夜晚才避人眼目地浮在半空。一个多月前,在下进入京城,某天夜晚,于皇宫上空随风飘流时,不小心遗落装着药丸与天足丸的布袋。察觉后,在下又回到皇宫找,但怎么找都找不到。在下猜想,应该是让人捡拾了去,于是潜入宫中想搜寻……”
“结果被许多人撞见了?”
“是。某天,因为有人来了,在下慌忙逃到半空,脚板却勾住女人的红衣,因此红衣也跟在下一起浮到半空。为了这件事,在下还受到众人从底下射箭上来的遭遇。”
“那么,有关天足丸的事……”
“是。在下搜寻了一阵子后,得知很可能是藤原兼家大人捡去了,正想去取回时,已经……”
“那时,兼家大人为了赖子姬的事,已经将天足丸送给友则大人了?”
“是的。说实施,那个布袋里其实只有一粒天足丸,其他都是别种药丸。是那种任何病都能治好的万灵丹。外表看上去,与天足丸没有什么差别。”
“那粒天足丸让赖子姬给服下了……”
“天足丸只对在下有效。制造时所使用的虫都是雄虫,而且又加入在下自己的精液,所以在下深知,万一让女子喝下,会造成非常麻烦的后果。”
“因而赖子姬才会变成那样……”
“是的。赖子姬想从高处跳下来,全都是受到那些雄虫的影响。”
“可是,您为什么不亲自去治愈赖子姬呢?”晴明问。
老人露出寂寞的笑容,说:“以在下这身打扮,即便到了赖子姬那儿,向对方说,在下能够治愈赖子姬的病状,请脱下赖子姬身上的衣服……晴明大人,您想,对方可能答应吗?”
“大概不行吧。”
“在下早知行不通,再说,其实在下除了可以浮在半空外,没有任何神通力。所以,在下只能请求晴明大人出面助力了。”
“原来如此……”
“话又说回来,这回真是承蒙晴明大人多方帮助,实在感激不尽。”
老人边说,边将空酒杯咕咚一声搁在窄廊边缘。然后将手伸进怀中,取出小石子,丢在自己脚旁。接着,老人的身体便开始摇摇晃晃起来。
老人又伸手进怀中,取出第二个小石子,丢在地上。这时,老人的身体微微浮在离地约三寸高的半空。
每从怀中丢出一个小石子,老人的身体便逐渐升高。
“这是最后一个……”
当老人丢下最后一个小石子,老人的身体已浮在屋檐上了。飘飘摇摇地,老人开始随风飘落。月光中,老人逐渐飘向北方。
晴明与博雅目光越过屋檐,仰望老人。
“今天的酒真是美味呀……”
高处隐约传来老人的声音。
“这样的人生虽然有点寂寞,但还是满有趣的……”
最后传来这句话,不久,老人的身影便宛如溶于月光中一般,消失了。
“他走了……”博雅手中举着酒杯,喃喃自语。
“嗯。”晴明点点头。
窄廊边缘,老人方才搁下的那个空酒杯,在月光照射之下,隐隐发出青色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