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二百六十二只黄金虫
一
阳光照在红叶上,闪闪发光。
午後阳光,正缓缓回归天边。
方才映照整个庭院的阳光,现在只晒得到较高的草丛叶尖。自西侧伸长的瓦顶泥墙阴影也罩上红叶树根。
开著黄花的败酱草丛,在逐渐西斜的阳光中露出头部。
秋阳正悠然步入垂暮。
“真是安详的一天。”喃喃说著这话的,是源博雅。
博雅坐在窄廊,视线投向庭院。
此处是安倍晴明宅邸——
晴明支著腿坐在博雅面前。背倚柱子,双眼半睁半阖,眯著眼、痴然如醉地倾听博雅的声音。
晴明细长白皙的右手指尖,举著只剩半杯酒的酒杯。
“晴明啊,这样坐著观赏庭院,那些花草树木、风啊、阳光啊,看起来很像在弹奏一首大自然乐曲吧?”
博雅手中的酒杯,已经空了。
不久之前,博雅便喝光杯中的酒,只是还未将酒杯搁在地板。
“今天一整天,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都沉浸在大自然乐音中。”
博雅仰头望著屋檐上方的青空。
青空弥漫著秋阳。秋阳朗朗,宛如响彻高空风中的嘹亮笛声。
晴明不作声。
看样子,即便是自博雅双脣中断断续续流泻出的声音与话语,听在晴明耳里,也像大自然乐音一样。
中午前,博雅就到晴明宅邸。
“今天是个秋高气爽的大好日子……”博雅望著晴明说,“结果突然很想来看你。”语毕,靦腆微笑。
之後,两人无所事事,有一句没一句的聊著,坐在同样的窄廊上,一整天都眺望著秋日庭院。
偶尔,将近半个时辰,彼此默默无语。
长时间的沉默,对晴明与博雅来说,丝毫不感觉痛苦。
博雅在自己的酒杯斟满了酒,也在晴明的酒杯斟满了酒。
两人悠闲自在的喝酒。
蜜虫、蜜夜均不在身边。
只有他们单独两人。
宅邸内不见其他任何人,只有酒瓶空了时,蜜虫会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酒瓶内添酒。
博雅早已让自己所乘的牛车回去了。
归程时,晴明应该会让博雅乘自己的牛车;若没牛车也无妨,顶多徒步回家。以前博雅也曾不乘牛车徒步来到晴明宅邸,或徒步回家。
这是家常便饭。
此男子有时会满不在乎地做出宫廷之人不应有的行为。
而这些行为对博雅来说,全然不以为意。
“话说回来,晴明……”博雅似乎想起某事,向晴明搭话。
“什么事,博雅。”晴明仍半眯著眼回应。
“你听过惠增上人的事吗?”
“醍醐寺的惠增和尚?”
“嗯。”
“怎么回事?”
“这是十天前,惠增上人自己说给皇上听的。这事非常奇异,所以皇上又说给近臣听,最後传到我们耳里。”
“喔,那应该是他老是无法记下《法华经》中某两字的那件事吧?”
“原来风声也传到你这儿来了?”
“那又怎么了?”
“不怎么了,我只是觉得这世上还真有此咄咄怪事。但仔细想想,又觉得很有道理。刚刚望著庭院,不知怎的,突然想起这事。”博雅说。
博雅所说的惠增上人之事,是这几天宫中公卿贵族间的热门话题。
事情是这样的:
伏见醍醐寺的惠增上人,是年轻时便有“其才盖世无双”之誉的秀才。
不但短时间内便将《仁王经》、《涅盘经》默记下来,而且能以比阅读更快的速度,轻松将之背诵出来。
然而,当他接著想默记《法华经》,却遭受挫折。
《法华经》是长篇的大部头经典。要全部默记当然非常困难,但据说惠增几乎已全部背下。
不过,只有两个字,惠增怎么也背不下来。
这两个字正是《方便品》中〈比丘偈〉里的“瞻仰”一词。
相视怀犹豫
瞻仰两足尊
经文内容如此。
所谓“两足尊”,指的是佛陀;“瞻仰”则是仰望佛陀之意。
而“瞻仰”一词,无论惠增读了多少遍,总无法默记下来。
他通常边读经典,边屡次重复背诵内容,待觉得应该已暗记下来而阖上经典,当下就忘了那两个字到底是什么。
这到底怎么回事?
若说脑筋不好才无法默记,那《仁王经》、《涅盘经》也应该无法默记才是。
即便是《法华经》,除了那两个字,其他内容几乎都可以倒背如流了。到底是什么原因致使他无法默记这两个字?
为了探讨原因,惠增到长谷寺闭居了七天。
“祈求大悲观世音让我能够默记此二字。”惠增如此祈祷。
结果,第七天黎明,一位老僧出现於惠增梦中。
那老僧告诉惠增,自己是观世音菩萨的使者,并说:
“老身来帮你默记那两个字吧。”
接著又说:“首先,你无法默记《法华经》那两个字的原因,在於你的前世因缘。”
“我的前世?”
“你前世是播磨国贺古郡大愿寺的僧侣。某天,你面对火盆诵读《法华经》第一卷经文时,凑巧飞来两粒星火,落在你手上的《法华经》,烧掉了两个字。那两个字正是「瞻仰」。而你还不及补写那两个字,就过世了。那部《法华经》目前还在大愿寺内。你只要到那寺庙,再度拜读《法华经》,将那烧掉的两个字不上就行了。如此,你应该可以默记那两个字吧。”
老僧说毕,惠增便醒过来。
第二天,惠赠立即整装出门,前往播磨国大愿寺。
汇增说明缘故,请对方待他到经堂看那部《法华经》,果然其中一卷经文中,有烧毁那两个字的段落。
惠增在经文上黏贴新纸,补写上“瞻仰”二字,结果当场就能默记整部《法华经》了。
事後,惠增将这段经验说给皇上听。
二
“原来与当事者毫不相干的事,也会结下这种因缘……这世上真有种种玄妙莫测的力量。”博雅将空酒杯搁回地板,这么说道。
“这是咒的一种……”晴明低声说。半眯的双眼,依旧望著庭院。
“咒?”
“嗯。”
“喂,你是不是又打算把问题化简为瀪了?”
“没那回事。”
“有那回事。晴明,你每次都在我好像领悟了某道理时,就提到咒,把问题变得复杂。”
“我没有把问题变得复杂。人活在这世上,本来就无时无刻向某物施咒,也无时无刻被某物施咒。”
“……”
“博雅,你听好。”晴明的视线移到博雅脸上。
“听、听什么?”
“吃饭时,你会用筷子吧?”
“嗯,嗯。”
“你用筷子的时候,便已经施咒了……”
“什么?我不懂。”
“那我问你,何谓筷子?”
“什、什么?”
“所谓筷子,追根究柢,不就是木条而已吗?对狗或牛来说,那只是木条而已。但是,人只要握著那木条吃饭,木条便不是木条,而是筷子了。”
“嗯、嗯……”
“换句话说,你每天吃饭时,都在向那木条施「筷子」的咒。”
“可、可是……”
“可是?”
“我是说,那有会怎么样?”
“不怎么样。”
“什么?”
“不怎么样,所以才了不起。”
“你是说,每次我们渡桥时,都在向那本来只是木头的东西施「桥」这个咒;住在家中时,也想本来只是木头的东西施「房子」这个咒,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正是。”
“这、这不就是……”博雅结结巴巴,看似思索适当词句。不久,才说出:“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正是如此,博雅。我们都天经地义地生活在咒的世界中。”
“这……”
“同样施「碗」这个咒时,普通人使用的碗,与心上人使用的碗,两者所中的咒,性质又完全不一样。无法默记经典中的文字,穷源推本,跟咒的道理其实是一样的。”
“晴明,你是不是在唬我?”
“我没唬你。”
“不,你在唬我。我刚刚还自以为好像领悟到什么道理,被你这么一说,到底啥是啥,我现在完全搞混了。”
“那真是抱歉了。”晴明望著博雅微笑。
“跟我赔罪我也不会开心的。”
“被生气,博雅。”晴明将握在指尖的酒杯搁在地板,说道:“好像有客人来了。”
三
有人正动作迟钝地绕到宅邸一侧,走进庭院。
是个身穿绿色便服,胖墩墩的男人。
那男人双眼宛若大田螺,既大又圆。鼻子很低,没有嘴脣。走路时深深弯著腰,几乎是以四肢著地匍匐前行。也没有耳朵。
那男人用双膝、双手拨开败酱草丛,走进庭院,停住脚步。
晴明向立在败酱草中的男人说:
“吞天,无所谓,让他们进来吧。”
大概听到晴明的吩咐,名为吞天的男人微微点头,再缓慢转身,与进来时一样,动作迟钝地离去。
“那是?”博雅问。
“那本是住在广泽的宽朝僧正大人池子里的乌龟。由於某种机缘,现在住在这里。”
“是式神?”
“可以这样说。”
晴明点头回应时,吞天再度饶过宅邸一侧,出现在庭院。
这回不仅吞天一人。他身後跟著三个人影。
走在前头的,是一位身穿带绿淡青色便服的少年。少年身後有个身穿黑色狩衣的高个子男人,及一个身穿破烂窄袖服的童子。
吞天站在刚刚那块白酱草丛中,微微颔首,又慢条斯理离去。
白酱草丛中,剩下三位来客。身穿黑色狩衣的男人,额上的乌帽帽檐前垂著一块四方形黑布,看不到他的脸。那块黑布,看似用薄纱制成。
“久违了,露子小姐。”晴明向身穿带绿淡青色便服的少年说。
“晴明,你、你说什么?”博雅惊讶地望向晴明。“露子小姐不就是橘实之大人的女儿吗?”
今年夏天,晴明与博雅都因赤蚕蛊事件,而同露子姬见过面。
“是的,我们眼前这位来客,正是露子小姐。”晴明说。
博雅仔细端详少年,然後小声“啊”地叫出来。
“露子小姐!”
“久违了,晴明大人,博雅大人。”
身穿青绿色便服的少年——露子姬,像是回应博雅的呼唤,以清脆声音说道。
“其他两位呢?”博雅问。
“是蝼蛄男和黑丸。”露子说。
蝼蛄男是帮露子收集毛毛虫的童子。而黑丸则是从卢屋道满所制的赤蚕蛊中孵出的式神。按理说,他外形应该像蝴蝶般有对翅膀。
而眼前的男子外表似人。看样子,他大概把翅膀折叠起来,不只藏在什么地方了。
“黑丸吗?”晴明问。
“他眼睛跟普通人不一样,只好用黑布把眼睛盖住。”露子边说,边环视晴明的庭院。“这庭院真漂亮。”
宛如将山野一隅割下来,在整个移到此处的庭院。
“我记得上次也说过,我很喜欢这庭院。”
“谢谢。”晴明点头,再问道:“你有急事找我吗?”
“不是急事,但这事非常有趣。”
“有趣?”
“是晴明大人喜欢的那种。”
“这样啊……”晴明露出微笑,微微歪著头。“总之,你们先过来吧。到这儿来,我再慢慢听你说。”
四
博雅有点手足无措。
露子姬毫不遮掩她不施脂粉的脸庞,若无其事地坐在窄廊。露子的素面,近在咫尺。
脸上不但没化妆,更没拔眉毛。牙齿也没染黑。穿著如同男子一般。
以前,露子到这宅邸时,头上带著一顶乌帽,将长发藏在乌帽中。今天穿的是鲜豔的带绿淡青色便服,长发束在脑後,垂在背上。
这是个肌肤白皙的近乎透明的美少年——按常情,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不可能露出五官在街上走动,所以与露子擦身而过的路人,大概没认出她其实是女子。
然而,对知道她是女儿身的人来说,这身打扮反倒比一般女子更为娇艳,细长脖子的线条,仿佛散发香气般撩人。博雅正是为此而手足无措。
蝼蛄男和黑丸早已退下。窄廊上只有晴明、博雅、露子三人。露子像是发现有趣的新玩具,一直望著博雅。
博雅仿佛抵挡不住露子的视线,开口说:
“可、可是……”
“什么事?博雅大人。”
“你、你这身打扮在外面走动,不会有事吗?”
“当然不会,没人会认为我是女人嘛。”露子淘气地望著博雅。
露子伸出右手,拾起地板上的酒瓶,拿在左手,向博雅说:
“给您斟杯酒吧。”
“喔,喔。”
博雅情不自禁伸手拿酒杯,但动作有点迟疑。再怎么说,对方总是殿上人的女儿,怎能让她斟酒?这层顾虑让博雅犹豫。
“博雅,无所谓。”晴明说。
晴明也伸手拿酒杯,举到露子面前说:“我也来一杯。”
“是。”露子在酒杯中斟酒。
晴明将酒杯举到脣边,含了一口酒。白皙喉头上下滚动,微笑说道:“好酒……”
“博雅大人呢?”露子眼中泛著笑意。
“我、我也来一杯。”
露子往博雅递出的酒杯斟酒。
晴明看博雅喝下酒,开口问:“露子小姐,你可以说出理由了吧。”
露子搁下手中的酒瓶,再度望向晴明。
“晴明大人,我发现了一种很奇怪的嗡嗡。”
“嗡嗡?”
“那是金色的嗡嗡,会发光,在夜晚出现,天一亮就消失。”
“你看到了?”
“看到了。”
“在哪里?”
“在广泽宽朝僧正大人那儿。”
“遍照寺吗?”
“是的。”露子点头。
五
据说,那嗡嗡初次飞来,是五天前的夜晚。
那晚——
遍照寺的明德正在读经。是《涅盘经》。
前些日子开始,他就养成睡前读经的习惯。师傅宽朝於每晚睡前习惯读经,明德也自然而然养成此习惯。
说是读《涅盘经》,其实也无法在夜晚睡前的短暂时间全部读完,只是每晚读上些许而已。
明德在房间点起灯火,藉著灯火读经。那晚也是如此。
读到将近一天分量的一半,他才察觉那奇异的虫。
他发现身边的灯火旁,有一两只闪闪发光的东西飞舞。
那影子偶尔会映照在明德所读的《涅盘经》上,所以他才察觉那虫的存在。
再一看,是小小的虫。虽没有苍蝇那般小,却比牛虻小一些。
而且,那昆虫全身发出金黄色的光。映照著灯火,看上去极为美丽。
“奇怪……”
昆虫於夏天聚集在灯火旁,本是很寻常的事;但已值深秋,昆虫应该不会飞进来。况且,那是至今从未见过的小虫。
看著看著,小虫增至三只、四只,不知不觉中,已超过百只,数量多的无法数计。
明德继续念经,念完後,才发觉方才为数众多的小虫已不知去向。
当晚,事情仅止於此。
没想到第二天夜晚,又发生同样的事。
明德本已忘了昨夜的事,当晚如常念经。念到半途,同样的事发生了。小小影子在《涅盘经》上时隐时现,明德擡眼一看,灯火四周果然又聚集了金黄色小虫,嗡嗡飞舞。
不一忽儿,金黄小虫陆续飞来,多不胜数。小虫停在明德身上,在衣服上乱爬,又飞走了。伸手抓来一看,明德发现那些小虫类似小金龟子。
明德感到奇怪,便用丝绸掸下四处飞舞的昆虫,抓起来放进身边的竹笼。
他打算等天亮後再仔细观察这些昆虫,当晚就那样把虫放著,迳自就寝。不料隔天早上醒来一看,竹笼内不见仍何一只小虫。
第三天、第四天晚上都发生同样的事。抓了虫放进竹笼,不让它们逃走,但清晨醒来便又无影无踪。
这一定不是普通的虫。
按理说,明德应该先同宽朝僧正商讨此事,无奈僧正於数日前出发到丹波,还要五天才能回来。
这时,凑巧有人来访,是橘实之。为了法事,他带著几人同行至遍照寺,露子也一同前往。
明德与实之是老相识,彼此熟稔,明德便将昆虫的事告诉实之。
“听说露子小姐对珍奇昆虫有兴趣……”
明德向实之表示,能不能问问露子,看她知不知道是什么虫。
实之转告在另一间房里休息的露子,从明德那儿听来的事。
“欸,这好玩呢!”露子发出充满好奇又兴奋的叫声。
这天,实之和露子一行人预定留宿遍照寺。
“今晚我想看看那些虫。”
“可是,对方即使是和尚,我也不能让女儿身的你进入男人房间。”
“咦,父亲大人是说,男人可以於夜晚摸进女人房间,但女人不能到男人房间去吗?”
“露子,你说的是歪理啊。这种歪理在世间行不通的,你要顾一下体面呀!”
“顾什么体面?只要别讲出去,世人怎能知道呢?”一旦说出口,露子就会固执己见。
结果,实之也只能听女儿的话。他在明德房间内放置屏风,而露子则在屏风後静待。然而,实之依然不放心让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便一同列席。
当晚——
三人於事前准备了竹笼,屏气敛息地在明德房间等候。
不久,时间到了,明德如常在灯火旁开始朗诵《涅盘经》。
起初什么事也没发生。室内回荡著明德低声朗诵经文的声音。
突然,不之何时出现一只小虫,在灯火四周飞舞。约小指指尖那么小的金色粒子,闪闪发光,在灯火下嬉戏。
看著看著,一只变成两只,两只又增至三只,数量愈来愈多。
“哇,好美……”屏风後的露子见状,发出轻声惊叹。
“开始抓虫吧。”
实之抓住一只在半空飞舞的昆虫,放进竹笼。
“父亲大人,麻烦您把虫子放进笼子时,顺便数一下数量。”
听女儿如此吩咐,实之只得边抓边一只两只地数。最後总算把所有昆虫都放进竹笼。
“父亲大人,总计有几只?”
“二百六十二只。”
“确实吗?”
“确实,我不会算错的。”
“那么,能把灯火和笼子拿过来吗?”
实之听从女儿吩咐,把灯火和笼子拿到屏风另一侧。露子接过竹笼,叹声道:“真的好美!”
笼子内的小虫,身上发出比萤火虫亮二、三倍的金黄色光芒。亮光自竹子缝隙洩露,美的难以言喻。
“啊,这好像是嗡嗡的一种。”屏风後传出露子的声音。
“看起来好像都一样,仔细看却又不一样……”
不久,露子又说:“父亲大人,不好意思,麻烦给我纸笔和砚台好吗?”
这些东西明德房内都有,实之立即送到屏风後。
“咦,这只虫的脚跟其他的不同。”
“这边这只,翅膀有点大。”
露子似乎在屏风後逐一写下每只虫的特徵。花了很长时间。
终於,屏风後再度传来露子的声音:
“父亲大人,您说的没错,总计有二百六十二只。”
接著,屏风後传出低微的振翅声,虫一只只飞了出来。
嗡——
喔——
哼——
喁——
振翅声听起来是如此。
“喂。露子呀,好不容易才抓到的虫,为什么让它们飞掉?”
“反正明天早上会消失吧?既然会消失,不如现在就让它们飞掉,好观赏它们在半空飞舞。”露子说。
六
“後来虫怎样了?”晴明问。
“我只留一只下来,把笼子搁在枕边,边观赏边睡著了?但早上醒来就不见了。”
据说,明德房间内那些小虫也一如往常,於早朝消失。
“何谓早朝?”博雅问。
“就是今天早朝。”露子答。
原来露子一行人於中午回来,父亲实之回他自己宅邸後,身边只剩女仆,露子立即换上男装,带著黑丸与蝼蛄男自家里头溜出来了。
“你当时仔细查看过那些虫了?”
“是。”露子自怀中取出一张纸,“都写在这儿了。”
“能不能让我看看?”
“就是要给您看才带来的。”
晴明从露子手中接过纸片,当场打开。博雅也从旁探头观看。
纸片上写著:
二百六十二只
一百一十六种
“什么意思?”博雅问。
“嗡嗡总计有二百六十二只的意思。”露子回道。
“一百一十六种呢?”
“每只的颜色与形状、脚的数目都不同。虽然类似,仔细看的话,每个部位都有些许不同。有完全相同的,也有完全不同的。我数了数,总计有一百一十六种。”
有关这点,博雅方才也听闻了。纸片上接著又写著:
四只脚的二十一只
“这不用说明吧,就是四只脚的有二十一只。”
“除了脚有四只相同,其他部位不同?”
“不,博雅大人,这是说,不仅四只脚相同,连翅膀形状和颜色都完全相同的有二十一只。”
“好,继续看。”
四方形翅膀,三只脚九只
歪斜翅膀,两只脚九只
翅膀的金黄色较淡,两只脚八只
博雅发出声音,逐次念出纸片上的记载,最後一行是:
六十五只
“这行只写著六十五只不是同样的嗡嗡,这六十五只是什么样的虫?”
“这六十五只不是同样的嗡嗡,而是每只嗡嗡都跟其他嗡嗡不同。”
“咦?”
“这六十五只,每只都跟其他的不一样,全部单独形成一种。因为太麻烦了,我就没写下什么地方不同,只写下数量。”
换句话说,由六十五种、六十五只虫。露子如此说明。
也就是说,一百一十六种中,仅有一只的金黄小虫有六十五种。露子所写的内容大致如下:
二十一只同样的一种
九只同样的二种
八只同样的一种
七只同样的三种
六只同样的三种
五只同样的三种
四只同样的四种
三只同样的十二种
二只同样的二十二种
仅有一只的六十五种
合计二百六十二只、一百一十六种
“原来如此,是这个意思啊。”晴明点点头,再问露子:“露子小姐,这些都是你观察的?”
“是的,反正平常做惯了,不过,我叫黑丸到屏风後帮了一点忙……”
“太厉害了,这是值得赞赏的工作。”
“晴明大人,您认为有趣吗?”
“有趣。非常有趣。”
“那么,晴明大人,您愿意帮我解开这个谜吗?”
“这是谜吗?”
“晴明大人,您跟那寺庙很熟吧?”
“是,宽朝大人和明德大人跟我都很熟。”
“可以事先不通知就去拜访吗?”
“可以是可以……”
“那我们今晚再到遍照寺去吧。”
“可是,你不回去的话,家里人会担忧吧?”
“哎呀,这种小事,晴明大人应该有很多招数。”
“有是有……”
“那就一起去吧,现在出发的话,完全来得及呢。”露子以充满好奇的眼眸望著晴明,再望向博雅说:“博雅大人,请您也一起来……”
“博雅,你打算如何?”晴明露出微笑,望著博雅。
“嗯,嗯……”
“我倒是很想看看那些金黄小虫在灯火下飞舞的样子……”
“我也想看。”
“既然如此,就得想个办法了。”
“办法?”
“让露子小姐也能一起去的办法。”
七
“能不能给我一根头发?”
晴明在一张人形纸上,用毛笔写下“露子”二字後,转头问露子。
“这根给你。”
露子拔下一根头发递给晴明。晴明接过後,仔细缠在人形纸上,再用丝线绑住,以免松开。
“请你在这上面吹三口气。”
露子依晴明所说吹了三口气,那人形立即离开晴明手中,浮在半空,眨眼间便变成另一个露子,站在窄廊。
“哇!”露子惊叫。
晴明转头望向庭院,吩咐蝼蛄男和黑丸:
“你们带这露子人形回去吧。”
又叮嘱:
“只要瞒住大家到明天早上即可。注意,千万别让这小姐接近水火。另外,这人形小姐虽可以应答简单问题,但无法自己判断事情做任何决定,所以在这段期间,你们务必在他身边随机应变。”
蝼蛄男张大著嘴,一句话都回不上来。
“蝼蛄男,听到了没?”本尊露子开口。
“听、听到了!没问题,晴明大人。”蝼蛄男这才用力地大大点了头。
“好,准备完毕,我们可以出发到遍照寺了。”
“喔,走。”博雅点头。
“出发吧。”露子姬也兴高采烈地说。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八
晴明与博雅陪著少年打扮的露子来到寺庙。明德欣喜万分地迎进三人。
“太荣幸了,博雅大人,晴明大人……”
时已入夜。明德将三人带到自己房间後,才总算知道少年的真正身份。
晴明先问明德:“你知道这位是谁吗?”
“这位是……”
明德仔细端详少年的脸孔,确认不出对方到底是谁,只感似曾相识。这也难怪,明德至今为止从未这么近正面看过露子的脸。
“是我。”少年出音。
“啊!”明德叫出声,“这声音是……”
“他叫露丸,是我友人的公子。”晴明抢先回答。
听晴明如此说,明德总算恍然大悟,点头说:
“原、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
“今天我们来此,是想看那些黄金虫。”
“唷,原来是那黄金虫。”
“是的。露丸请我帮他解谜。”
“这么说来,晴明大人已经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了?”
“大致推断出来了。”晴明道。
“喂,晴明,你刚刚怎么没说?既然你已知道答案,干嘛不直接告诉我们?”博雅问。
“不,博雅大人,我没说已知道答案,而是说大致推断出来了。”
在第三者面前,晴明对博雅说话的口吻与态度,都比平常谦恭有礼。
晴明再将视线移向明德,若无其事地要求:
“明德大人,能不能借一张纸?”
九
明德开始念经了。
晴明、博雅、露子三人坐在明德後方,静待小虫出现。
和平常一样,只有一盏灯火。灯油燃烧的味道,融在昏暗房间中。房内只听得到低微徐缓的念经声。
到底过了多久?
“来了……”晴明喃喃细语。
房间中央靠近天花板的黑暗里,出现了轻飘飘、金黄色的亮光。那亮光在半空飞舞,逐渐朝灯火挨近。
那东西并非反射灯光而发亮。是自己发出金黄色亮光,朝灯火飞来。
第一只飞过来,开始同火焰嬉戏起舞。
接著,半空又突然出现第二只。
一只。
两只。
三只。
小虫不知自何处闯进房间,总之,一定先出现於半空,在朝灯火飞来。不久,众多发出金黄色亮光的小虫,聚集在火焰旁乱舞。
“好漂亮……”露子以叹息般的声音说道。
“真美……”博雅也喃喃发出惊叹。
“原来如此,果然很精彩。”晴明低声道。
三人无言观赏灯火旁翩翩起舞的昆虫。不久,晴明缓慢起身。
“差不多可以动手了吧?”
晴明往前膝行几步,挨近灯火,伸出右手抓住一只在半空飞舞的黄金虫。被抓住的小虫在晴明手中如萤火虫般发出亮光。晴明用右手食指与中指捏住虫子,举到灯火前。
“这只是四脚虫。依据露丸大人的调查,应该是数量最多的一种。”
晴明边说边从怀中取出先前明德给他的白纸。他左手捧著白纸,再用捏著黄金虫的右手砰地拍打白纸。
拍完,晴明右手指尖已不见虫的影子。
而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的两根手指——则贴在纸上。
晴明开始低声念起咒文。过一会儿,他收回手指,望向纸面。
“呵呵,虫子现出原形了。”晴明道。
“知道是什么了吗?”博雅和露子同时来到晴明身边。
“喔!”博雅发出叫声。
此时,明德也停止念经,来到晴明身边。
“请看。”
明德望向晴明手中的纸张。纸张上写著一字:
无
方才明明是一张白纸,什么字都没有。
“这是?”明德惊叫。
“这就是四只脚黄金虫的原形。”
“原形是这个「无」字?”明德问。
“是。”晴明点头。
就在大家注视之下,纸上那个“无”字突然又浮了起来。接著变成一只黄金虫,在灯火旁飞舞。
“晴明大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明德问道。
“说明之前,我有事想先问你。”
“什么事?”
“经堂在哪里?”
“在正殿东侧。”
“能不能请你带我们过去?”
“当然可以。”
明德拿起房内的灯台,向外走出。晴明、博雅、露字三人跟在明德身後。那些虫也聚集在灯火旁,边飞舞边跟了出来。
走进经堂,晴明开始在灯光下一卷卷检视经文。
“喔,找到了。”
晴明取出其中一卷经文,解开绑住的绳子,打开经卷。
“果然如此。”晴明自言自语。
“晴明,什么果然如此?”博雅迫不及待地问。
“大家看吧。”
晴明在灯火下展开经卷,让在场的人都能看到内容。
“这是?”明德诧异地说,“晴明大人,这应该是《般若经》,可是上面却没有文字。”
“那当然啦,都逃出去了嘛。”
“文字吗?”
“是的。在这灯火下飞舞的昆虫,全部都是从经卷逃出去的文字。”
“……”
“《般若经》正文总计有二百六十二个字。其中,数量最多的字正是「无」,总计二十一个。”晴明说。
“怎么会!”博雅大叫。
“这卷《般若经,》通常是哪位在念的?”
“是宽朝大人。大人总是在睡前习惯念一段《般若经》,他出发到丹波前,亲自将这卷《般若经》放回经堂。”
“经文是宽朝大人亲自写的吧?”
“是。这是宽朝大人抄写的经文。”
“这些昆中出现那天,正是宽朝大人出门那天?”
“是,啊,正是如此,晴明大人。”
“这些宽朝大人每晚念诵的《般若经》文字,因为没人来念而感到寂寞,所以每逢明德大人念经的声音响起,便自己飞到房间想央求明德大人也念它们吧。”
“原来是这么回事。”明德用力点点头。
若是宽朝亲笔抄写且每夜念诵的经文,的确有可能发生这种异事。
晴明低声念起《般若经》。
结果,本来聚集在灯火旁的昆虫,依次飞来,随著晴明的念经声,飞进白纸经卷中。每飞进一只,昆虫就变成一个文字。待晴明念毕,《般若经》卷子也恢复原样了。
晴明将经卷起来,递给明德。
“宽朝大人回来之前,请你每夜都念诵这卷《般若经》吧。如此,便不会发生同样的怪事了……只是,想到往後无法看到黄金虫,总觉得有点寂寞啊……”
晴明说毕,嘴角泛出微笑。
第二章鬼小槌
一
雪,森森降下。
自天空降下的雪,令庭院白花花一片。那是温柔的白。
雪花积在所有物体上,以其清净的天穹之白,掩覆尘世的一切。
天地间的所有声响,都像让雪花给夺走了。
无风。
雪花接连不断自天而降。
凝视那纷纷降落的雪花,会令人错以为正在飘动的不是雪,而是大地。大地在静止于宇宙间的几万、几亿雪花中,缓缓上升——而大地上升的速度,在赏雪人眼中看来,或许正是雪花下降的速度。
眺望着雪花,自然而然会萌生这种感觉。
“真不可思议啊,晴明。”源博雅叹息般说道。
此处是安倍晴明宅邸。
博雅与晴明端坐窄廊,饮酒赏雪。
两人身边各自有个火盆,正以此取暖、聊天。两人脚上都穿着丝绸袜。
所谓“袜”,是将两块脚型的布缝合起来,形成没有指沟的布袜。上方有两条膝绳,绑在脚踝以防脱落。
“什么不可思议?”晴明的凤眼瞄向博雅。
“雪啊。”
“雪?”
“你看这庭院。”博雅一副感慨万千的表情,望向庭院。
不管是庭院的松树、枫树、樱树树枝,还是细长的树头,都积满丰盈的雪。枯萎的败酱草上、庭石上,也积满了雪。
“不只这庭院,整个京城中,现在都积满了这么多雪……”
“嗯。”
“不是很不可思议吗?”博雅像是陶醉在自己的话语中,将酒杯送到唇边。“晴明啊……”
“什么事?”
“无论雪看起来再如何柔软,都是因为太沉重才会降落吧?”
“嗯。”
“我正在思考,这些沉重又大量的雪,到底在天上的哪里?”
“嗯。”
晴明只是平静地点点头,红唇含了一口酒。
“你也应该知道,昨天……不,直至今天早上,天空不是还很晴朗吗?”
“……”
“天空到底是什么时候,准备了这么多雪呢?”博雅将酒杯搁在窄廊,伸手倒火炉前取暖。“为什么到现在为止,天上任何地方都没降落过一次雪?”
“博雅啊……”晴明这回露出微笑,“你真是个有趣的汉子。”
“有趣?”
“嗯,有趣。”
“什么意思?”
“不听好,博雅。雪,的确是上天制造后再降下来的,可是,上天并非制造了大量的雪之后,才让雪降下来。”
“那又怎么降下来的?”
“雪是边制造边降下来的……”
“真的?”
“你现在看到的雪,其实是一种咒。”
“咒?”
“咒。”
“喂,晴明,你是不是又想唬我了?”
“我没唬你。”
“真的?”
“听我说嘛,博雅。”
“嗯,嗯。”
“何谓雪?”
“什、什……”
“所谓雪,是水。”晴明抢先回答。
“嗯,嗯。”博雅点头。
“春天一到,雪会融化成水,沉入地底,有些水成为河流,流入池子或大海……”
“嗯。”博雅再度点头。
“这些水则溶于大气。”
“大气?”
“用器具盛水,搁置两三天,不是会自然消失吗?”
“嗯。”
“你说,那水到底跑到哪里了?”
“哪里?”
“溶于大气了。”
“……”
“水气再天上凝结,再变成云,变成雨,最后降到地面。而这水气,有时候就会变成雪。”
“嗯。”
“虽然时时改变形状或状态,但本质是水。”
“……”
“那些水,有时因咒而变成云,变成雨,变成雪。”
“可是,按照你的道理来说,你说是本质的水,不也是一种咒?”
“正是如此,博雅。我说的本质的水,也是一种咒,其实也可以说水的本质是云或雪。无论水呈什么形状,那形状就是本质,也就是咒。”
“晴明啊,你是说,天上并非储存这无穷尽的雪吗?”
“没错。”
“雪的本源,不但天上有,大地也有,随处都有的意思?”
“嗯。”
“换句话说,无论雪、雨、水、云,都没有源头,它们彼此都是本质,彼此生出彼此,在这天地间循环,对吧?”
“你说得很对,博雅。”
“也就是说,我现在正在看着循环于天地间的咒。既然如此,所谓赏雪,就是观赏咒的循环喽?”
“博雅,你太厉害了。所谓赏雪,正是你说的那样。”晴明的声音隐含赞叹。
“咒,是会循环的。”晴明边说边望向庭院,“任何咒都无时不在变化。释尊也说过,一切万物,无常存者,也就是诸行无常。”
“晴明,真稀罕,没想到在这儿能听你说佛法。”
“佛法与咒的道理,追根究底是一样的。”晴明说得若无其事。
“可是,晴明啊……”
“怎么了?”
“同你讨论过雪的话题后,我好像理解了一点什么道理,只是……”
“只是什么?”
“最初我望着雪花时,那种感到不可思议又仿佛是惊讶的感觉,也就是最初的那种心情,我觉得好像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是吗?”
“雪也是一种循环的咒,这道理的确令我很惊讶。可是,我最初望着雪花所萌生的那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其实也是我真正的感觉。”
“你真是个不可思议的汉子,博雅。”晴明深有感触地说。
“我哪有不可思议?”
“听好,博雅。赏雪的行为,等同于观赏咒的循环,这个道理可不是我说的。是你说的。”
“原来是我说的……”
“这种道理,一般和尚或阴阳师也不见得能理解。你却轻而易举地说出关于天地的道理。”
“是吗?”
“是的。而且你不觉得自己说出大道理,还在那边感叹雪有多不可思议。这样的你,我觉得比雪更不可思议。”
“是吗?”
“我就是欣赏你这种地方。”晴明红唇泛出微笑。
“晴明,别嘲弄我。”
“我没嘲弄你。”
“真的?”
“我只是想说,你是个好汉子。”
“果然在嘲弄我。”
“没那回事。”
“有那回事。你每次说我是‘好汉子’时,大抵都在嘲弄我。”
“博雅,你嘴巴噘起来了。”
“哪有?”博雅伸手按住嘴唇。
“你真是个好汉子,博雅。”晴明微笑着。
博雅放下手,这回真的噘起嘴说:“别再嘲弄我了。”
此时,晴明右手指尖已端起酒杯,边喝酒边望向庭院。
“雪下得真大。”晴明自语。
博雅跟随他的视线,也望向庭院的雪,接着低声说:“对了,晴明……”
“干嘛?”
“碰到这种雪天,我老是想起白比丘尼大人的事。她还好吗?”
“博雅啊,那位大人是吃了人鱼肉、不老不死的人,罕得生病的。”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晴明。我不是说她的肉体,我是说她的心灵。”
“我知道。”晴明望着不停降落在庭院的雪花。“虽然我也不知道她的近况,不过,这雪花应该会落在每个人的身上吧。”
“……”
“这雪花应该也会下在白比丘尼大人身上吧。不只是白比丘尼大人,只要想到这雪也下在分别后即不知去向的某些人身上,你不觉得这雪就突然变得很可爱吗?”
晴明收回视线,眼前正是博雅的脸。
“或许,这雪也下在行踪不明的平实盛大人身上。”博雅说。
“喔,你是说左卫门府的平实盛大人?”
“晴明,你见过他?”
“不,曾经看过他几次,但从未交谈过。他应该是大尉吧?”
“嗯。一年前奉命上任大尉。”
“听说一个多月前,夜里出门后就失踪了?”
“我受过卫门府藤原中将大人的照顾,所以很想帮他忙……”
“听说中将大人很看重平实盛大人。”
“正是呀,晴明。”
晴明似乎突然想起什么,悄声说:“有关那位中将大人之事,博雅,你是否曾有耳闻?”
“什么事?”
“他好像患病了。”
“中将大人生病了?”
“就是当前京城流行的那个病。”
“猿叫病?”
“嗯。”晴明点头。
所谓“猿叫病”,事两个月前开始在京城流行的病,首先会发烧,接着全身疼痛。不但腰部和脊椎的关节会疼痛,还会因高烧而呻吟不已。严重的话,甚至无法起身,整天卧病在床,然后半夜突然在床上“咿呀”地叫出声。
由于那叫声跟猴子叫声类似,众人便称之为“猿叫病”。
病人喊着“热啊,热啊”,又会频频要水喝。有人幸运痊愈,但也有几人因此丧生。藤原中将正是患上这种病。
“可是,晴明,你怎么知道此事?”
“问得好,博雅。”
“嗯?”
“其实,来过了。”
“来过了?”
“你来这儿之前,藤原中将宅邸派人来过了。那时还没下雪。”
“原来如此。”
“听说,四天前就患病了,目前似乎很衰弱。服药也无效,所以才来请我设法。”
“你打算怎么办?”
“我答应过去一趟,可是这雪……”
“嗯。”
“对方说傍晚会派牛车来接人,如果会来,应该再过一刻就到了。”
“原来有这回事。”
“可是,博雅啊……”
“怎么了?晴明。”
“我非常感谢你认识中将大人。”
“什么意思?”
“我向来很怕那种拘泥形式的大人宅邸。如果你愿意陪我去,可以壮我的胆。”
“是吗?”
“怎样?要不要一起去?”
“嗯……”
“走吧。”
博雅刚想开口,晴明又再度催促。
“走。”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二
傍晚,果真如晴明所说,藤原中将宅邸派牛车来接人。牛车停在大门外。
晴明和博雅都穿上皮靴,一步一步使劲踩在雪上,来到大门外。
雪,依然下着。
两人身上的衣服也积了雪花。
傍晚苍白阴暗中,放眼望去都是雪景。
四个随从手中举着火把,站在雪中静待晴明与博雅。
两人往牛车内窥了一眼,发现车内搁着取暖用的火炉。
“喔。”
“太好了。”
两人同时说道。此时,两人身后响起呼唤声:“喂,晴明……”
晴明和博雅回头一看,发现不远处有个老人站在雪地中。
一头蓬乱的白长发。在这种雪天傍晚,老人身上竟只穿着一件破烂便服。炯炯有神的黄浊眸子。满脸皱纹。
正是芦屋道满。
“原来是芦屋道满大人。”
“久违了。”道满低声道。
雪花亦飘落堆积在道满的乱发上。
“您找我有事吗?”晴明问。
“你是不是打算道藤原中将那儿?”
“是。”
“既然如此,那东西本是吾人的份。”
“您的份?”
“不管出现了什么,你都要跟吾人各分一半。好好记住这点。”
“我会记住,只是,这是怎么一回事?”
“去看就知道。”道满说毕,转身跨出脚步。“吾人就暂且作壁上观。要是你成功完事了,再来向你要吾人那一半。”
道满抽拔着脚步,走在雪地中。他竟然光着脚。
待道满消失踪影,晴明与博雅才做进牛车。
三
藤原中将在床上大叫。
“热呀……”
“热呀……”
意识已失去大半。全身发汗,掀开杯子便会升起一股水气。伸手触摸他的肌肤,可知他全身热得不成人样。
“痛呀……”
“痛呀……”
背部、腰部,全身骨头都痛得很,入睡后也屡次更换睡姿,时时扭动身体。然后,会突然双眼一瞪,发出尖锐得“咿呀!”叫声。
家人都聚集在枕边,却束手无措。
由于病人发汗,身上的衣服一下子就湿透了,家人只能边帮病人换衣服,边安抚几句“振作点呀……”、“要不要紧啊?”而已。
给病人服过种种药方,却都无效。有时候见病人频频喊热,冷不防病人又说:“冷呀……”、“冷呀……”,全身咔哒咔哒发起抖来。接着再度睁开原本紧闭的双眼,大叫:“咿呀!”
晴明与博雅抵达时,正是病人处于这种状况的时刻。晴明坐在屏风后的中将病榻枕边,徐徐调整呼吸。
灯火有四盏,中将额头上的汗珠和乱发,清晰可见。
晴明观察中将,发出一声:“哦。”
似乎明白了某事,点点头自言自语:“原来如此,原来时这么回事……这病,不需药方,也不用什么特殊修法。”
“喂,真的吗?晴明……”一旁的博雅问。
“博雅大人,您看吧。”晴明说。
有旁人在场时,晴明对博雅的应答态度会变得谦恭有礼。
博雅听晴明如此说,再度望向中将。博雅凝视了中将一阵子,似乎总算察觉某事,轻微发出叫声:“喔……中将大人他……”
听到博雅的叫声,众人望向中将,这才发现中将的样子与方才迥然不同。
方才时时左右扭动身体,现在却静止不动。方才时时发出:
“冷呀……”
“热啊……”
“痛呀……”
现在却紧闭双唇,知轻微发出鼾声而已。
头发依然三乱,面色依然憔悴不堪,但除去这些,中将的睡姿与平常毫无两样。也不再发出“咿呀”叫声。
藤原中将闭着双眼,安稳沉睡着。
额头上仍有汗珠,但汗珠不再增加,看似逐渐退烧。
这是晴明坐在枕边时便出现的状况。
“晴明,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什么都还没做。”晴明说毕,将视线移到隔着中将病榻的对面。
晴明正好坐在仰躺的中将右肩附近,视线则望向中将左肩附近的枕边。
对着那枕边,仿佛那儿坐着个人,晴明向空无一物空间点头说道:“是,我看得见你。”
“喂,晴明,怎么回事?”博雅问。
但晴明不理博雅,只说:“原来如此,原因是额头上那个……”
晴明支着单膝起身,从怀中取出一片纸张,低声念诵咒文,再用右手指尖轻轻触摸左手拿的纸片。
纸片移到晴明右手,他探身至对面,将右手中的纸片朝空中一抹。
刹那间——
中将枕边缓缓出现人影。
那人影,立即化为真正的人。
那人,身上穿着公卿便服,右手拿着小槌,正凝视晴明。
“喔!”众人发出惊叫。
“这不是平实盛大人吗?”
“的确是平实盛大人!”
“的确是平实盛大人!”
坐在中将枕边的人影,确实是失踪了将近一个月的平实盛。
“喔!”
其次发出叫声的,是平实盛本人。
“这么来说,大家都看得见我吗?看得见我吗?”
实盛开始放声大哭
四
“看得见。”
经晴明如此催促,不久,平实盛才开口。
“那晚,我打算到女人那儿,没想到途中遇见妖鬼了。”
说完这句,实盛才开始徐徐道出事情的来龙去脉
五
一个月前的某夜,平实盛出门到西京某位女性住处访妻。
那天,他单独出门。没搭牛车,身边也没有随从。是徒步前往。
虽说官职是大尉,但官位是从六品,并非高官。
出门搭牛车不如独自徒步来得方便,而平实盛也喜欢如此。
在四条穿过朱雀大路后,走了一阵子,前方有几圈亮光逐渐挨近。是火把亮光。
这晚是月夜,实盛身上没带任何照明。
万一碰到认识的人,有点麻烦;若对方是盗贼,就算实盛是卫门府官员,也无法单枪匹马与其搏斗。
实盛打算躲起来避开,凑巧附近有株高大松树,也便藏身松树后。
那不是人。是妖鬼。
独眼妖鬼。
无数手臂的妖鬼。
没有脚,用身上的六只手走路的妖鬼。
用单脚跳跃,边跳边舞的妖鬼。
约有十个类似的妖鬼组成一团,往实盛这方走过来。
实盛吓得魂飞魄散,暗自祈祷众鬼快快通过。不料,众鬼竟在松树前停下来。
“喂,好像有什么味道。”
“嗯,的确有什么味道。”
“我也闻到了。”
“我也闻到了。”
众妖鬼站在马路中央,开始抽动鼻子。
“这不是人的味道吗?”
“是人的味道。”
“这附近有人。”
“人在哪里?”
“人在哪里?”
众妖鬼往四方散去,分头搜寻。
实盛在松树后吓得缩成一团,全身不停发抖。
“哗!”
冷不防,张着血盆大口的独眼妖鬼探头到松树后。
“找到了!”
妖鬼抓住实盛后颈,把他拉到马路中央。
“喂,这人肯定是看到我们的身影,才躲在松树后。应该不是普通人吧?”独眼妖鬼说。
“这表示他看得到我们。”
“太奇怪了。”
妖鬼议论纷纷。用六只手在地上爬的妖鬼问实盛:“喂,你平日什么佛?”
“是,是。虽然不是虔诚信徒,但平日一有机会,我总是向六角堂的如意轮观音合掌……”实盛好不容易才如此回答。
“喔,原来你平日都去拜六角堂?难怪看得见我们。”
“有道理。”
众妖鬼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话说回来,这小子怎么处理?”
“吃掉吧。”
“对,吃掉吧。”
众妖鬼决定吃掉实盛时,单脚妖鬼说道:“慢着,我们正在赶路。”
“嗯,我们必须到二条的藤原清次宅邸。”
“本来就已经够忙了,正好缺人手呢,哪有时间吃人?”
“说得也是。”
“不如让这男人当我们的帮手?”
“喔,好注意。”
“就这么办!”
众妖鬼刚说毕,独眼妖鬼便“喀”的一声,朝实盛吐了一口唾液。那口唾液正中实盛的额头。
“来,你拿着这个。”妖鬼之一递给实盛某样东西。
仔细一看,原来是把古旧小槌子。
“你拿着这个,跟我们走吧。”
众妖鬼再度成群结队地往前走。实盛只得跟在众妖鬼身后。
待实盛回过神来,才发现众妖鬼不知何时两个一组地散开了,而自己则和独眼妖鬼站在藤原清次宅邸前。
“进去吧。”
独眼妖鬼旁若无人地走进清次宅邸。
夜深人静,宅内人都睡着了。可是,实盛他们逐渐放大脚步声往宅内走去,却每人醒来。
不久,他们来到在寝具中熟睡的清次枕边,妖鬼停下脚步。实盛也站在妖鬼一旁。
“刚刚给你一把小槌子吧?”妖鬼用独眼瞪了实盛一眼。
“是,是,的确有。”实盛点头。
“你拿那小槌子捶打清次。”妖鬼说。
“什么?”实盛听不懂妖鬼的意思。
“总之,你就下手打。”
实盛只好拿着小槌子,战战兢兢地,在杯子上捶打清次的身体。
清次呻吟了一下。实盛以为他会醒过来,提心吊胆,但他没醒过来。
“别住手,继续打。”
听妖鬼如此吩咐,实盛不顾一切地捶打清次。过一会儿,清次开始发出呻吟。
“热呀……”
“热呀……”
“痛呀……”
“痛呀……”
接着,突然大声发出“咿呀!”一声,瞪大眼睛。
实盛吓了一跳,以为这回清次真醒过来了,但清次依旧熟睡着。实盛停手。
“继续打呀!”
实盛再度捶打清次。清次又发出呻吟。
“热呀……”
“痛呀……”
“冷呀……”
接着又是“咿呀”一声。
捶打了约一时辰,独眼妖鬼才说:“差不多可以了。”
实盛停止捶打。妖鬼又说:“走,轮到下一个。”
他俩离开清次宅邸,走进另一宅邸,实盛在此也被迫做类似的事。
这时,实盛终于发现,这不就是所谓的“猿叫病”吗?原来用自己手中的小槌子捶打,人便会患上“猿叫病”。
清晨,东方逐渐发白时,妖鬼说:“可以了,晚上我再去接你,白天你可以恢复自由。”
妖鬼在四条与朱雀大路的十字路口丢下实盛,消失了。
小槌子留在实盛怀中。
实盛觉得这晚的经验真是不得了,赶紧回到自宅。家人都已起床,正担心实盛怎么还没回来。
“喂,是我,我回来了!”实盛向家人说。
然而,每人察觉实盛的存在。实盛到家人眼前大声喊道:“怎么了?是我呀!你看不见我吗?”叫得再大声,也无人回应。
看样子,家人不但看不见自己,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伸手触摸对方,手也会穿过对方身体。
就在实盛不知如何是好时,时刻已是傍晚,接着夜晚来临,中妖鬼再度来到实盛宅子。
“走吧,今晚你仍得继续好好干活!”
整个晚上,实盛又和妖鬼做了同样的事,直至早朝才获得自由。这样持续了一阵子。
虽然连续几天都未进食,但肚子不饿,也毫无睡意。只是,无法与人说话。
唯一的乐趣,便是用小槌子捶打熟睡的人,让对方患上“猿叫病”。
起初,实盛也怯怯乔乔地拿小槌敲人,不知何时竟逐渐做得兴致盎然。
有时候,也会碰到平日逞威风讨人嫌的人,捶打对方时,看到对方突然瞪眼大叫“咿呀!”的丑态,实在很滑稽可笑。
不过,没有谈话对象毕竟很寂寞。
五天前,实盛心不在焉地站在四条与朱雀大路十字路口时,迎面来了以为奇妙风采的老人。
蓬头散发。身穿破旧公卿便服。光着脚走路。
那老人逐渐挨近。双眸凝视着实盛。实盛情不自禁回头往后探看。
他以为那老人望的是自己身后的那个人。不过,实盛身后并没有人。
不久,老人来到实盛眼前,望着实盛手中的小槌子说:“你这玩意很有意思。”
“你,你,看得见我?”
“当然看得见。”老人满不在乎地说。接着看着实盛额头,又说:“喔,原来给痘疮神吐了口水。”
实盛伸手擦拭额上的唾液,他已试过几次,却总是无法除去那痰。
“那不是用手就可以擦掉的。”老人望着实盛,露出一口黄牙,笑道:“喂,要不要吾人帮你?”
“你能帮我吗?”
“能。吾人让大家可以看见你,也让你跟以前一样,可以吃饭。”
“那真是太好了。”
“不过,你也要帮吾人一个忙。”
“没问题……”实盛突然想起一件事,说道:“可是,一到夜晚,无论我身在何处,那些妖鬼都会来找我。我该怎么办?”
“没关系,就在这儿等。”老人乐不可支地鼓动喉头,咯咯笑了出来。
夜晚终于来临。站在十字路口的实盛与老人耳边,传来不知来自何处的呼唤声。
“喂……”
“喂……”
那声音逐渐挨近,接着从四面八方的阴暗处出现了众妖鬼,陆续往十字路口聚集过来。
“走吧,今晚你仍然得继续好好干活。”独眼妖鬼道。
“这老头是谁?”
“他好像看得见我们。”
众妖鬼议论纷纷。老人开口道:“喂,吾人要带走这男人。”
“什么?”众妖鬼紧张起来。
“你们么有异议吧?这男人本就不跟你们一伙的吧?”老人泰然回问。
“你说什么?”
“既然你能够看见我们,表示你多少也有点法力;可要是半吊子在这儿吹法螺的话,小心有你好看!”
“虽然这老头看起来很难吃,还是吃掉算了。”
“是呀,吸吮他的眼睛,再捞出他的五脏六腑,当场吃掉!”
“有趣!”老人赤着脚敏捷跨前一步,若无其事地说:“试试看吧。”
此时,六只手趴地的妖鬼插嘴:“喂,这老头是那破庙的老头。”
“什么?”
“没错,正是那老头。”
“这小子,往昔曾到阎王殿乔装马面,诓骗过我们!”
“跟他对上了,可是很棘手的。”
“不玩了!”
“不玩了!”
众妖鬼安静下来,仔细端详实盛和老人。
“这一个月来,你很努力干活,就放你一马吧?”
“本来打算让你成为我们一伙的,无奈这老头在一旁罗里罗嗦,只好作罢。”
“你走吧。”
众妖鬼说毕,背转过身。
“我到一条。”
“那我到堀川那一带。”
“千万别靠近土御门那附近!”
众鬼各自喃喃自语,消失在暗夜中。只剩实盛和老人站在原地。
“看,完满解决了吧?”老人说。
“是。”
实盛虽无法理解那些妖鬼为何对眼前这衣衫褴褛的老人一筹莫展,但自己似乎已经恢复自由。
“接下来,轮到你帮吾人干活了。日后吾人再让你恢复原来的样子。”
“我该做什么?”
“没什么,跟你至今为止做的一样就好。”
“一样?”
“嗯。你随便找家宅邸,用这把小槌子让那家主人患上猿叫病,患个三四天就行了。”
“哪家宅邸比较好?”
“随便哪家都可以。尽量挑有钱的。”老人得意笑道,“反正在吾人出现之前,你就用这把小槌子让那主人哀嚎几天。”
“明白了。”实盛点头,“不过,在这之前,我想先去探望一下某位女子……”
实盛想起一个月前打算去访妻的那女人。
直至今日,他始终提不起劲去看那女人,现在一想到能回复原来的样子,便突然很想去探望那女人。
“那当然无所谓。”
“对了,我还未请教尊姓大名,您到底是哪位大人?”
“吾人?如你所见,吾人是个脏老头……”
“您尊姓大名?”
“播磨的芦屋道满。”老人说
六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回事……”晴明向讲完话的实盛说。
场所已非藤原中将的寝食。
这是另一个房间,晴明与博雅同其它几人一起聆听实盛讲述。
“大致情形都明白了,可是,我还有一件事不懂。”晴明道。
“什么事?”
“你为何选上藤原中将大人?中将大人平素不是很看重你吗?”
“是的。”实盛眼里扑簌掉下泪珠。“承蒙中将大人平素很看重我,我却做出这种事,的确令我痛苦不已。可是,这也是有理由的。”
“什么理由?”
“五天前那晚,道满大人让我恢复自由身后,我马上到那女人那儿,结果……”说道这儿,实盛的话就哽住了。
“结果怎样?”
“是。结果那女人已迎进另一个男人。我去的那晚,那男人正在女人寝食内。”
“……”
“那男人,正是中将大人。”实盛说
七
晴明与博雅在窄廊优哉游哉地喝酒。
雪,还未停下来。积雪已高过膝盖。
这是个寂静、无风的夜晚。
寂静得仿佛可以听见,自天纷飞而降的雪花触及积雪的声音。
从藤原中将宅邸回来后,两人便在窄廊喝起酒来。
“想想也有道理。”博雅感慨万千地说,“难怪实盛大人会用小槌子捶打中将大人。”
“嗯,就是这么回事。”
“可是,道满大人为什么拜托实盛大人那样做?”
“为了金钱。”
“金钱?”
“他大概想赚点钱,吃点热东西暖暖身子吧。”
晴明刚说毕,庭院便传来一句方才晴明说过的话。
“嗯,就是这么回事。”
定睛一看,有个人影站在雪中,也不知从哪儿进来的。
“吾人打算在当家主人的‘猿叫病’病态沉重时,再上门医治对方,拿些金子。”
原来时芦屋道满。
“没想到慢了一步,若无其事地跑去一看,对方竟已派人向晴明求救了。”
道满搔着头苦笑。
“这也没办法。可是,别忘了事情有一半是吾人安排的。晴明,吾人正是打算等你处理完后,再向你分一半赏金。每年一到冬天,还真让人冷得受不了。吾人偶尔也想吃点热腾腾的东西。”
“那真是太对不住您了,道满大人。”
“什么意思?”
“老实说,中将大人没给我任何赏金。”
“什么?晴明,真的吗?”
“真的。”
晴明说毕,道满瞬间现出欲哭无泪的表情。
“不过,实盛大人给了我一些谢礼。”
“什么谢礼?”
“酒。”
“酒?”
“我跟博雅正在喝谢礼的酒。如果你不嫌弃,不如同我们一起喝酒,您意下如何?”
道满微微叹了口气,低声道:“没办法……那就给你招待吧。”
道满光着脚走在雪地,来到窄廊前,掸掉身上的雪花,登上窄廊。
环视了一下,道满发现酒杯及炭火烧得很旺的火炉,都有三人份。
“呵呵……”道满欣喜微笑。
大模大样地盘腿坐在窄廊,道满举起酒杯,伸向晴明。
“斟酒,晴明。”
“是。”
晴明手持热过的酒瓶,在道满杯中斟上满满一杯温酒。
酒杯冒出一股热气。道满将鼻子埋在热气中,喝了一口酒。
“美味!”道满眉开眼笑地说。
“博雅喝起酒来速度很快的……”
“吾人不会喝输他。”道满笑道。
“喂,晴明,你这样说,听起来好像我是个酒鬼。”
“会吗?”
“会!”博雅噘起嘴说,“我只是喜欢喝酒而已。”
道满突然伸手,从晴明怀中抽走小槌子。
“博雅大人,如果酒喝光了,你可以用这个再去捶打某人。”
“晴明,你……”博雅愕然望着晴明。
“没人注意到这把小槌子,我便擅自接收了。”晴明满不在乎地说。
道满愉快的笑声响彻四周。
第三章枣和尚
一
黑暗中传来的花香,似乎是樱花。
花香若有似无,清淡幽微。
认为有,花香便存在。认为没有,花香便不存在。
但只要徐徐呼吸夜里的大气,依然可以感觉仿佛透明般的花香。
“真是不可思议。”源博雅说。
此处是安倍晴明宅邸。
晴明和博雅坐在窄廊饮酒。
“什么事不可思议?博雅。”晴明只移动视线,望向博雅。
“在移动。”博雅说。
“什么在移动?”
“很庞大的物事。”
“庞大的物事?”
“不但庞大,而且……”
“而且?”
“是肉眼看不见的物事。”
“是吗?”晴明嘴角泛出微笑。
月光射于黑暗中。樱花花瓣在黑暗中无声无息飘落。
无风。
无风,花瓣却自行脱离树枝。
博雅啜饮着酒,眺望在月光中清晰可见的纷飞樱瓣。
“虽然我们看不见,可是,我们可以经由看得见的东西,得知它正在移动。”
“到底是什么?”
“例如,季节。或者说春天比较好?”
“原来如此。”
“晴明,你听好,不如那樱花花瓣……”
“花瓣怎么了?”
“飘落。”
“嗯。”
“花瓣飘落后,会长出绿叶,绿叶到秋天会变色,然后凋落。可是,春天来临时,不是又会开花吗?”
“嗯。”
“不只樱花。梅花也好,繁缕、萱草等野草也好,全部都一样。树木、野草、花、虫、鸟,都同样在季节中逐渐往前推移。”
“嗯。”
“我们可以看见逐渐往前推移的各种物事。”
“的确看得见。”
“我们可以看见盛开的樱花,也可以看见飘落的樱瓣。可以看见绕着花飞舞的蝴蝶,也可以看见鸟。可是,晴明啊……”
博雅将酒杯搁在窄廊,用力继续说:“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们所看见的,其实不是季节。”
“嗯。”
“我们只是看见盛开的樱花、飘落的樱瓣、飞舞的蝴蝶,以及鸟。”
“的确如此。”
“你听好,晴明,这天地间,有个我们看不见的巨大之物在移动。”
“嗯。”
“樱花会盛开又飘落,正是那巨大之物移动的结果。虽然我不知道该称呼那物事为季节或春天,还是称为时序,但是,正因为我们看得见樱瓣飘落,所以我们才知道有某巨物在移动吧?我们是藉由花、虫及一些可以看得见的小东西的动作,才得以知晓天地间那巨大之物的变化。”
“……”
“我就是对这点感到不可思议,晴明……”
“原来如此。”
“刚刚看着樱花时,我就是在思考这件事。”博雅说毕,再度伸手取酒杯。
“说真的,博雅,我很想让那些朝暮只会念经的和尚,听听你刚刚说得道理。”
“和尚?”
“你刚刚说的,和咒、佛法的道理完全一致。”
“别讲下去了,晴明。”
“为什么不准我讲?”
“因为你打算开始讲咒的道理了。只要你一讲起咒,我就马上头昏脑胀……”
“是吗?”
“被你称赞固然高兴,可是……”
“可是什么?”
“当你提起咒时,我有时候会觉得你在嘲弄我。”
“会吗?”
“会。”博雅满怀信心地点头。
晴明看了一眼博雅,感慨万千地说:“果然因人而异。”
“因人而异?”
“没错。并非每个和尚或阴阳师都理解物事的道理。能否理解物事的道理,因人而异。博雅,你既非和尚也非阴阳师,却有能力自然而然地理解这些道理。”
“是吗?”
“对了,说到和尚……”
“怎么了?”
“明天我得到叡山一趟。”
“喔?”
“常行堂附近的杉树林中有座祥寿院,你知道吗?”
“一时想不起来。”
“那是往昔最澄和尚为了能每天专心念经,特地建造的寺院,现在仍有三四个和尚。”
“那有怎么了?”
“听说,那儿来了个怪和尚。”
“怪和尚?”
“嗯。”
晴明开始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二
事情是这样的。
四天前,仁觉与英德在祥寿院念经。
出来他们,祥寿院还有另两名和尚,但他们正好出门办事,寺院内只剩仁觉和英德。两人念的是《般若心经》。
这时,突然有个和尚跑进来。在两人背后呼唤:
“请问……”
“请问……”
“请问……”
两人停止念经,回头一看,发现有个和尚站在眼前。
那和尚衣着褴褛,也许是件僧衣,看上去却像块破布。如果几十年都未曾洗涤且持续穿着同一件僧衣,或许就是那样子。
年约四十,但讲的话却很奇妙。他问两人:“义然在吗?”
仁觉与英德互望了一眼,回说:“这儿没这个人。”
“那,明实在哪里?”和尚又问。
两人依旧没听过这名字。于是仁觉反问:“我们不认识这两位僧人,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惠云啊,你们不认识我?”
两人回说不认识,那自称惠云的和尚逼上前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惠云吐出的气息中,隐约可闻到某种果实的香气。可是两人闻不出是何果实。也或许是错觉。
“现在的主持是哪位?”惠云问道。
仁觉说出主持名号,惠云却双手抱头说:“我没听过这名字。”
总之,两人先让惠云坐下来仔细说明事由,原来事情过程如下。
三
半个月前,惠云到熊野办事。办完事后,归途路经吉野。
刚好是樱花盛开时期,惠云打算观赏吉野的樱花后再回京城。
熊野到吉野间,走的是山中小径。惠云手持橡木杖当拐杖走。
走出大峰山山坳,即将抵达吉野时,惠云在山中闻到酒味。
怎会有酒味?
停住脚步后,耳边又传来击打某种坚硬东西的啪哒啪哒声。
循着声音与味道的方向前进,眼前出现一株老山樱,树枝上野樱盛开。
樱树下,两个老人隔着树墩相对而坐,正在对棋。
他们在树墩上搁着棋盘,各自坐在折凳上,彼此啪哒啪哒下着黑子与白子。另有看似盛着酒的酒瓶。还有两只酒杯。
棋盘一旁有干枣子,两老时时伸手取枣子到口中。两人口中嚼个不停,看来是因为正在吃枣子。
偶尔会别过脸,呸一声吐出枣核。
白发、白髯的两个老人,身上都穿着看似大唐式的道服。
惠云也喜欢下棋。于是挨近两人,站在一旁观棋。
黑子、白子数量相同,两人势均力敌。
“别说,别说。”
在一旁观棋,脑子会浮出种种棋路——那边应该那样下比较好,这边应该这样下比较好。惠云不自禁想脱口而出。
“别说,别说。”白子老人似乎看穿惠云内心。
“你有空在这儿看别人下棋吗?人生可是很短暂的。”黑子老人说。
然而,惠云还是继续在一旁观棋。
如果一方的酒杯空了,惠云便在那酒杯斟酒;另一方空了,他也帮另一方斟酒。
“嗯。”
“嗯。”
两老只是应了一声,举杯喝着惠云斟的酒。樱瓣在头上纷纷飘落。
惠云判断白子老人应该会以一目之差,赢得这局棋。
若如此继续下去,白子老人可以赢一目。
下一手,只要在那边下白子……
可是,白子老人竟啪哒一声,在别处搁下手中的白子。
“啊!”惠云不由自主叫出声。
“呵呵,”
黑子老人喜形于色,将手中的黑子搁在惠云本认为该搁白子的地方。
“哎呀。”白子老人凝视着刚搁下的黑子,呻吟起来。
“嗯……”
“嗯……”
白子老人额上不断淌下汗水。
“嘻嘻。”黑子老人一直抿嘴嬉笑。
“喂!”白子老人望向惠云,“谁要你在一旁乱讲话?你看,害我输了这盘棋!”
这完全是找喳。惠云的却叫出声,但他是在老人搁下白子后才出声。
“话不能这么讲……”惠云想辩解。
“还争辩?因为你叫了一声,才让北斗那家伙察觉我下错了。如果你不出声,还可以挽回局势。”
“喂,南斗,不管这小子出不出声,我一开始就察觉了。别将自己的失败推到别人身上,太丢脸了。”黑子老人道。
“哼哼。”白子老人闭嘴哼了两声,“总之,这小子就是多嘴。”再瞪着惠云。“我要塞住他的嘴!”
白子老人抓起一粒枣子,伸手硬塞入惠云口中。
惠云口中满是枣子的果实味。
“听好,可别吐出枣核!就那样一直含在口中!”
白子老人看惠云吃掉枣肉,将枣核含在口中后,仍满面通红,忿忿不平……
“哼!”
“哼!”
“死心吧,死心吧,这场棋局,我赢了。”黑子老人说。
“都是你害我输了这盘棋!”白子老人依然怨恨地望着惠云。
“下一盘在赢过来不就行了?”
“好,那就千年后吧。千年后等我赢了棋局,再来看你捶胸顿足的模样。”
“哼。”
“哼。”
两人脚底下同时卷起白云。
乘着白云,两个老人轻飘飘地浮在半空。
“千年后见。”
“千年后见。”
两人互相道别,高高升在上空,眨眼间,白子老人便乘着白云往南方飞去,而黑子老人则飞向北方。
惠云一人留在原地。他目瞪口呆地仰望老人消失的天空。
看样子,自己是看了一场非现世人所下的棋局。
啊呀,这真是一场诡怪奇谲的经验。惠云欲拿起脚底下的橡木杖,却发现那杖子不知何时已腐朽般地粉碎了。
惠云空手穿过吉野,进入京城,回到叡山祥寿院一看,只见两名陌生的和尚正在念经。
于是,惠云向两名和尚搭话——事情似乎就是这么来的
四
仁觉与英德查了种种资料,得知五十年前,确实有位名为惠云的僧侣待在祥寿院。
惠云所说的住持,也的确是五十年前的住持。而义然与明实,也都是五十年前的叡山僧侣。只是,他们都已不在人世。
至于“惠云”这名僧侣,据说五十年前刀熊野办事后,便再也没回到叡山。
“那个惠云就是我。”自称惠云的和尚如此说。
然而,惠云为何在五十年后回来了?
以惠云自身的感觉来说,他只是出门到熊野一趟而已,离开叡山还不到一个月。况且,惠云的年龄也跟当初出门时一样。若是真正的惠云,实际年龄应该将近百岁了。但左看右看,惠云的容貌只不过将近五十岁。
是有人佯装惠云?或真是惠云本人?
如果这人真是惠云本人……
虽然俗话说天界与俗界的时间流逝速度不同,但一般是说天界的一日等于俗界的一年,或顶多三年而已。
“总之,他们是乘着白云飞去的人,应该是仙人或天界的人吧。我凑巧闯入他们下棋的现场,自以为只有一时辰半的功夫,其实在俗界已过了五十年的光阴吧?”惠云说。
“就算如此,也真是怪事一桩。”
不但本人,连别人也认同这种说法,于是惠云便留在祥寿院了
五
“原来如此。”博雅点头说,再望向晴明。“这事真的很怪,不过,也有可能发生吧。”
“他遭遇了北斗星和南斗星下棋的现场,当然有可能发生那种事。”晴明爽快地肯定。
“晴明,你是说,北斗星和南斗星?”
“根据惠云大人所说,持黑子的应该是北斗星,持白子的则是南斗星吧。”
“可是,先不管那事有多怪,北斗星和南斗星真的在吉野附近山中下过棋?”
“别忘了,熊野、大峰、吉野都是灵山,发生任何事都不足为奇。”
“可是……”
“既然惠云大人认同他遭遇了此事,那就真的遭遇了此事。人啊,即便在同一场所遭遇同样的事,也不会有相同的体验。这就看当事人所中的是什么咒,每个人的体验就会有微妙不同。”
“又要讲到咒了?”
“我只是想说,如果让其他然那遭遇同样现场,或许那两个老人,就只是附近的普通两个老人在下棋而已。”
“我听不懂。”
“不懂也无所谓。因为我也不知道真相。”
“可是,晴明啊,为什么你必须跑一趟叡山?事情不是解决了吗?”
“博雅,事情似乎还未解决。”
“什么意思?”
“听说,惠云大人不觉得肚子饿。”
“不觉得肚子饿?”
“他不吃饭。”
无论仁觉或英德再如何劝诱,惠云自从出现以来,始终没进食。
“大概贫僧遇见难能可贵的上人,所以肚子不饿。”
而且也看似不困,夜晚一到便通宵念经。
他总是笑容满面。成天只顾念经。一有空闲,从早到晚都在念经。
“劝他饮食时,他好像偶尔会喝点白开水。唯一肯入口的,也就白开水而已。”
“是吗?”
“还有啊,博雅……”晴明压低声音。
“还有什么?晴明。”
“每当惠云大人喝下白开水后,等他站起来,他坐过之处都是湿的。”
“难道惠云大人失禁了?”
“所以我必须跑一趟,确认一下……”
“有人来拜托你?”
“有。中午,仁觉大人来过这儿。他说惠云大人的样子有点可怕,请我去一趟。”
“有关那种事,叡山那边,不是也有……”
“他们不想让上头的人知道。”
“为什么?”
“和尚也想出人头地呀。”晴明的红唇泛起微笑。
“他们还未向上头报告。趁现在圆满解决的话,就只有祥寿院的和尚知道这件事。如果置之不顾,万一发生什么问题,会影响他们的前途。”
“原来如此。”
“正是如此。”
“那么,你打算明天到叡山?”
“怎样?博雅,你要不要去?”
“我?”
“嗯,或许可以看到有趣的东西。”
“有趣的东西?”
“去不去?”
“嗯,嗯。”
“走。”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六
惠云端坐在地,面对晴明与博雅。
他脸上挂着微笑,望着晴明与博雅。
“我是安倍晴明。”晴明道。
博雅也报出自己的名字。
呵。
呵。
惠云只是微笑着点点头。
三人并非讨论什么特殊话题。聊的都是闲话。
晴明和惠云都聊些天气季节,或有关现今朝廷的话题。
自然而然亦会提起阴阳道。
“这么说来,晴明大人时贺茂忠行大人的……”
“忠行大人为敝业师。”晴明回道。
两人继续闲话家常。惠云说话时,口中会传来某种清淡的果实味。
无关紧要的话题,依旧持续着。
说话的几乎都是惠云。晴明只是偶尔回应一两声,或惠云提问才会回答。
不久……
“请给我们白开水……”
晴明于聊天之间要求白开水。仁觉站起身,端来一碗白开水。
晴明喝了一口白开水,博雅也喝了一口白开水。
惠云也跟着喝了一口白开水。
待惠云将空碗搁在地板,晴明说:“抱歉,能不能请您往后退几步?”
“往后退?”
“只要退几步就行。往后退,再照现在那样坐在地板上。”
惠云按照晴明所说,往后退了两步,端坐下来。
“请您看看这个。”晴明又说。
“这有问题吗?”惠云笑眯眯地问。
“这是惠云大人刚刚喝下的白开水。”
“白开水?”惠云诧异地问。
“您还无法理解吗?”
“还无法理解?无法理解什么?”
晴明不做声。只是默默地无言望着惠云。
久久一阵沉默。
突然,“啊”的一声,惠云微微动了一下嘴唇。
“啊,原来如此……”惠云点头,“啊,原来时这么一回事。原来如此。”
他好像茅塞顿开了。
“刚刚实在聊得很愉快。”晴明凝视恍然大悟的惠云。
“是,聊得很愉快。”
惠云一脸信服地回道,接着以悲哀的眼神望着晴明。
“由衷感激晴明大人。如果不是晴明大人来这一趟,我可能一直毫无知觉。”
“您的故事很有趣。”
“我很想再多过几天专心念经的日子……”惠云落寞地说,“不过,人生或许就是这么回事吧。”说毕,微微一笑。
“是的。”晴明点点头,再向惠云颔首。“请您瞑目成佛。”
“是。”惠云再度露出微笑。
那微笑,逐渐稀薄,然后消失。
惠云已不见踪影,方才端坐之处,只剩下一件他一直穿在身上的僧衣。
“原来惠云大人早已不在人世了……”
“嗯。”晴明点头。
七
之后,仁觉和英德从叡山出发,前往吉野。
他们穿过吉野,进入大峰山,来到晴明所说的地点,眼前果然有株樱花盛开的老山樱。
树下,有株树龄看似五十年左右的枣树,樱瓣正飘落在枣树上。
两个拿出事前准备的锄头,开始挖掘枣树树根,结果,树根下出现一副白骨。
枣树正好是从白骨口中张出来的。
第四章东国人遇鬼
一
“太美了……”源博雅入迷地说。
博雅手持玉杯,仰望天空。
这是个月夜。
月亮挂在透明夜空上,连博雅所坐的屋檐下都照进月光。
方才开始,坐在自上空流泻而下的月光中,博雅如痴如醉地不时叹气,独自说些赞美月亮的话。
场所是安倍晴明宅邸的窄廊。
两人对酌。灯火一盏。
酒杯一空,两人身旁的蜜虫便会无言举起酒瓶,为两人添酒。
晴明也坐在月光下,背倚柱子,任凭博雅自言自语。
看似听而无言,又似倾耳静听,无论如何,博雅的声音似乎传到晴明耳里了。
晴明身上宽松穿着白色狩衣,对他来说,博雅的声音宛若乐音。
晴明的红唇,隐约浮出微笑。
博雅口中所发出的叹息、惊叹声、话语,以及声调抑扬与呼吸,似乎在在都令晴明感到惬意。
樱树嫩叶,在黑暗中摇曳。
发酵般的草叶、树叶味道,融化于大气中。
离雨季还有一段日子。
仰头望着月亮,上空益发清澈,月亮也益发皎洁。
月亮仿佛在夜晚的苍穹中发出嘹亮响声。
“在这月光下,我觉得我的灵魂好像也在往天空上升。”博雅说。
“天上好像在演奏我所知的一切乐音……”博雅望向上空,再度说:“实在太美了……”
博雅将视线移回晴明身上,感慰不已地说:“晴明啊,你不觉得吗?”
“觉得什么?博雅。”晴明望向博雅。
“月亮呀……”说毕,博雅又摇摇头。“不,是天地。你不觉得,今晚天地比往常还要美,还要令人感动吗?”
“原来你是说这个。”
“什么‘原来你是说这个’?难道你对今晚的月色无动于衷?”
“有啊。人,因咒而心动,也因心动而滋生咒。”
“啊?”
“人藉由咒来和宇宙产生关联。美,也是一种咒,为了让人和宇宙有关联而存在。”
“又要说咒?”
“听我说嘛,博雅。”
“听是可以,晴明但千万别讲得太复杂。”
“不会讲得很复杂。”
“那你说吧。”
“博雅,何谓‘美’?”
“什、什么?”
“我换个说法好了。所谓‘美’,到底在何处?”
“什、什么?”
“例如月亮。你刚刚说月亮很美,可是,那个‘美’,到底在何处?”
“不、不就在月亮上吗?”
“问题就在这里,博雅……”晴明红唇上浮出愉快笑容。
“难、难道不是月亮?”
“别急,博雅。确实是月亮,但是,月亮只是月亮而已。”
“……”
“不如说,博雅,这世上所有人,包括你我,所有生命都灭绝了,会怎么样?”
“什么怎样?”
“我是说,观赏月亮的人都死光的话,会怎样?”
“……”
“换句话说,看到月亮而觉得没的感情,为月亮而心动的感情,全部自世上消失了。”
“……”
“如果世上所有人都灭绝了,月亮还是月亮。大概仍同今晚一样,发出皎洁月光吧。可是,月亮虽然还在,但月亮的美,却会和人一起消失。”
“晴明,你还是讲得很复杂。”
“一点都不复杂。”
“很复杂。”
“别这样说,博雅,好好听我说……”晴明微微向前探身。“反过来说,如果月亮不存在,又会怎样?”
“又会怎样?”
“没有月亮,没有花,没有星眼……世上只有你和我。其他东西一开始就不存在的话……”
“……”
“那么,就跟我刚刚说的一样,美,也会从这世上消失。”
“你、你是说,要让‘美’存在于这世上,须有观赏的人,也须有受观赏的物事?”
“正是如此,博雅。”
“嗯,嗯。”
“如果光是博雅存在,而月亮不存在的话,‘美’也就不存在。但光是月亮存在,而源博雅不存在的话,‘美’也会不存在。正因为有源博雅,有月亮,这世上才会滋生‘美’。”
“……”
“所谓咒,可以说是‘人’本身。生命本身便是咒。”
“嗯,嗯。”
“咒,结合了生命与宇宙。”
“晴明,有件事很怪。”
“什么事?”
“今晚你所说的咒的道理,不像往常那样,让我听得糊里糊涂。”
“是吗?”
“听完后,便深深觉得月亮和天地,同我结合得哽紧密。”博雅望着月亮喃喃自语。
“那不是很好吗?”
“嗯。”博雅像只听话的小狗,点点头。
此时,晴明‘咦’的一声,别过脸。
他将视线投向黑暗彼方,顿住呼吸,看似在探索某物。
唇上的笑容已消失。
“怎么了?晴明……”
“好像有什么东西来了……”
“什么?”
博雅反问时,蜜虫以望向庭院深处。大门附近,似乎有人的动静。
从晴明与博雅所在的窄廊望过去,大门方向是死角,但仍可察觉有人还乱自大门冲进来。
“救命呀!”声音响起。走投无路般的男声。
有个旅行装束的男人,从一旁黑暗处跌跌撞撞来到庭院。
“救命呀!救命呀!”
那男人拨开夜露沾湿的草丛,冲到窄廊前。
头上的乌帽似乎是掉了,露出蓬乱的发髻。
男人跪倒在窄廊前,仰望着晴明与博雅说:“救命呀!”
“怎么回事?”博雅微微抬起腰身问道。
“有东西追我。”男人说。
“有东西追你?什么东西?”
“不知道。”
“不知道?”
“是很恐怖的东西。那东西在追我。”男人边说边回头看。
“晴明,这男人在说什么?”博雅问,“这男人还未跑进来之前,你就察觉了,应该知道他在说什么吧?”
“错了,博雅……”晴明慢条斯理地站起身。
“什么错了?”博雅也跟着站起身。
“我说有东西来了,不是指这男人。”
晴明刚语毕,从庭院伸至瓦顶泥墙的枫树、樱树树梢,宛如阵风刮过,沙沙作响。似乎有只隐形黑手,在黑暗中抚摩了树叶与树枝。
“我说的正是那个。”晴明道。
“啊呀!”男人双手搁在窄廊,撑起上半身。
“在哪?躲在哪里?”
黑暗中想起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怖呼唤。
“这里吗?在这宅子内吗?”
树枝沙沙作响。
“嗯,进不去。进不去。有东西阻止我进去。”
瓦顶泥墙外,似乎有某种东西气愤的啧啧咂嘴。
“就、就是那个。是那东西在追我。”男人尖声道。
“晴、晴明……”博雅望向晴明。
“别担心,那东西进不了这宅子。”
那肉眼看不见的东西,似乎正在瓦顶泥墙上左右移动,攀在泥墙上的枝叶也随之沙沙摇曳。
“哼,气人,这边也进不去。”那东西骚闹了一阵子,不久,静止下来。
“本来想抓来打牙祭的……”
那声音说出令人毛发倒竖的话。
“你叫平重清对吧?反正我知道你的名字,今晚不行的话,我明晚再来。明晚还是不行的花,后天晚上再来。总之我会每天来,直到吃掉你为止……”
动静消失了。
男人在窄廊前以双后抓住晴明的右脚踝,全身不停发抖
二
蜜虫端来一只碗,男人足足喝下三碗水,才开始诉说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名字叫平重清,住在东国。这回因有事到京城来,不料途中竟遭遇那东西……”
三
一行人从东国到京城,来到势田桥时,刚好天黑了。
随从三人。
本来预定在当天进入京城,但重清自早朝开始就闹肚子,延迟了出发时刻。虽然在附近搜寻可住宿之处,却找不到适当的地方。
正考虑要露宿时,一名随从在路旁找到一栋适当宅子。
庭院和住屋都荒废不堪,看似无人居住,却正好可让一行人过夜。也不用顾虑其他人,可以好好休息一番。
虽不知为何每人住,总之,能在可以遮蔽风雨的宅子内过夜,已令人心满意足。
将马匹栓在窄廊栏杆后,随从便各自睡在屋檐下的窄廊上。
主人重清则在屋内铺上皮褥,单独就寝。
虽在旅途中幸运找到宅子可以过夜,但重清去辗转不寐。
也不息灯,让灯火继续燃烧。毕竟是擅自进驻的陌生宅子,重清点着灯火,是为了半夜万一有事,可以随时起身。
重清躺在皮褥上,因睡不着而张着眼,然后,逐渐感觉房内的黑暗好像渗入自己眸中,连骨髓都充满了黑暗。
不久,重清察觉奇怪的动静。
房内何处,传来某种嘎吱嘎吱的怪声。
嘎吱。
嘎吱。
听来像是指甲抓搔某物。
重清依然横躺在皮褥上,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发现房内里边黑暗处,好像有什么东西。
他在黑暗中定睛凝视,看出那东西似乎是马鞍柜。
那是收纳马鞍的柜子。可为什么会搁在房内?
而且怪声似乎是自马鞍柜传出的。
事有蹊跷。
难道自己睡在鬼屋里?重清开始害怕起来。
正当他犹豫到底要不要逃离此处时,马鞍柜的盖子开了一条缝隙,里面好像有东西正徐徐盯着自己。
而且,那盖子正徐徐网上打开!
这下不逃不行了——重清暗忖。然而,要是突然起身奔逃,那东西也可能从马鞍柜内跳出来,三两下就逮住自己。
“我去看看马匹吧。”
重清自言自语地佯装担忧马匹的安全,而起身想去看马。
“我看看。”
重清来到外头,在月光下看到自己的马匹好好地栓在栏杆。
蹑手蹑脚在马背套上马鞍,再悄悄爬上马背时,背后传来呼唤。
“喂,你去哪?报上名来。”
“我叫平重清。”
重清情不自禁报出大名。继而一想,随从根本不可能问主人的名字,这才知道是马鞍柜内那东西唤住自己。
马鞍柜盖子啪哒一声打开了,他知道有东西从那里面爬出来了。
“大家醒醒,快逃啊!”重清大喊,“这儿是鬼屋!”
重清用鞭子在马后抽打了一下,马匹立即往前飞奔。
他拼命鞭策马匹奔逃,连回头探看随从状况如何的余力也没有。因为后方有东西以同等速度追了上来。
距离近得连对方的呼吸都听得到。
喀哧。
喀哧。
对方咬牙切齿般的声音也传了过来。
“你打算逃到什么时候?难道没看到我在此处吗?”
重清耳边传来骇人的声音。
他全身毛孔大开,不由自主回头观看。
夜色中,他无法看清对方。但在月光下,看得出是庞大漆黑,不可言喻的恐怖东西。
“哎呀!”重清大喊,奋力策马。
跑着跑着,前方可见势田桥了。
此时,不知马匹绊到什么,往前摔倒,重清也腾空飞出。
重清的身体狠狠摔在地上,却又马上爬起来。
而马匹似乎折断了脚,躺在地上起不来。
眼前正是势田桥。重清跳到桥下,躲在一根柱子后。
桥上好像有动静,且传来叫声:“我知道你逃到这儿下马了,到底躲在哪里?”
万一被对方发现,那可难保性命。重清屏气凝神地拼命念着唯一熟悉的《观音经》。
观音菩萨啊,请救命呀……
“你躲在桥下吧!?
桥上传来声音。妖鬼似乎正往下观看。
就在重清以为这下没命时,桥下别处传出另一个声音:“请等等,我马上出去。”
奇怪,这是谁?除了自己,还有其他人也躲在桥下?
“果然躲在下面。”妖鬼出声。
接着,耳边传来有人爬上对面堤防的声音。
“喔,终于出来了,你这小子!”
头上响起咚的一声。似乎是妖鬼扑向从堤防爬上桥的男人。
然后……
咯吱。
咯吱。
喀嚓。
喀嚓。
桥上传来妖鬼啃咬东西的声音。
那个代重清走出桥下的人,似乎遭妖鬼自头部给吞噬了。
虽然不知那人是谁,但幸亏那人当了代罪羔羊,重清才得以抱住性命。
重清感到抱歉,但得趁那人被吞噬时逃命才行。
他游到对岸,爬上河滩,轻手轻脚往京城方向前进。
走了一阵子,看见一匹马。正是方才绊倒在地,看似无法动弹的自己的马。重清大喜,随即承上马背,再度往前飞奔。
“什么?原来在对面啊,重清!”
妖鬼听到马蹄声,察觉重清的存在。
“别逃!”
妖鬼追了上来。重清拼命策马往前飞奔。然而,马脚显然受伤了,速度没方才那般快。
“这马真碍事!”后方传来声音,“先吞噬这马算了!”
重清吓得魂飞天外,但仍拼死拼活地策马疾驰。
不久,马的速度慢了下来。不过,在后方追赶的妖鬼似乎也累了,并未追上重清。但距离还是愈来愈近。
呼。
呼。
妖鬼的气息逐渐逼近。重清感到那气息几乎就吐在后颈。
“呵呵!”
笑声就在身后。
“抓到了!”
刚听到妖鬼如此说,马的速度立即慢了下来。
是妖鬼抓住马的臀部?还是妖鬼咬了马?
重清再度自马背向前摔下来。他立即站起身,拔腿往前逃。
本以为妖鬼会立即追上,没想到妖鬼没追上来。
喀哧。喀哧。野兽啃咬肉的声音。
嗦。嗦。野兽吸吮鲜血的声音。
喀喀。咯咯。野兽咬碎骨头的声音。
重清头也不回地往前奔跑。
他不知随从们到底如何,但目前已自顾不暇。
趁着妖鬼啖噬马匹,重清不顾一切地奔逃,终于进入京城。
进入京城后,每栋宅邸均大门紧闭,也看不见任何灯火。
重清已无力继续奔跑,他爬也似地踉跄,身后传来妖鬼的声音:
“在哪里?”
“在哪里?”
“我闻到你的味道了,重清。”
“这边吗?”
“原来跑往那边。”
声音逐渐挨近。重清再度拔腿奔跑,不过速度跟步行差不了多少。
正当重清以为无望,他看到微微的灯火亮光。
瓦顶泥墙内似乎有人点着灯火,亮光隐约映照在庭院内的松树与枫树枝叶上。
“听完后,更觉得月亮和天地,同我结合的更紧密。”
而且,泥墙内传出有人说话的声音。
重清拼命来到门前,大门竟敞开着。
他怀着祈祷的心情,冲进眼前的大门
四
“冲进来后,才知这儿正好是安倍晴明大人的宅邸……”平重清说。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回事。”晴明点头。
重清以边讲述事情的缘由,逐渐恢复正常呼吸。
“我得救了吗?”
“今晚算是得救了……”
“那妖鬼说还会来,真的会来吗?”
“恐怕是会。”
“可是,我到底该躲到哪儿呢?”
“不管躲到哪儿,都会被找到吧。因为对方是妖鬼。”
“怎么可能?”
“对方问你名字时,你不该报出自己的名字。应该报假名比较好。”
“……”
“当你报出名字时,你与妖鬼之间便已结下咒了。”
“啊……”重清叫出声,继而想到一件事,问晴明:“对了,我那些随从不知怎么了?”
“只要离开那鬼屋,应该没事吧。”
“那我往后该如何才好?”
“今晚你就在我这儿休息。这也算是种缘分,若能帮你解决问题,明天再设法解决。”
晴明转向博雅,问道:“怎样?博雅,去不去?”
“去哪?”
“平重清大人住宿的那栋鬼屋。”
“去做什么?”
“还不知道,明天再想吧。”
“嗯,嗯。”
“怎样?去不去?”
“嗯。”
“走。”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五
翌朝,晴明若有所思地望着掌上之物,自言自语。
“嗯。”
博雅过来一看,发现晴明左掌上,有几根看似黑色兽毛之物。
“怎么回事?”
“蜜虫今天早上取来的。”
“蜜虫?”
“我叫她到昨晚妖物跑过的泥墙上看,结果,这玩意缠在枫树树枝上。”
“这是什么毛?”
“你说呢?”晴明有所示意地微笑,又向蜜虫吩咐:“蜜虫呀,拿笔墨过来。”
“拿笔墨干嘛?”
“待会儿再慢慢解释。老实说,我目前也不知道这是什么。”
“你不知道?”
“所以我要先查出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蜜虫备妥砚台和墨,以及笔、纸。
“对了,博雅,如果我没记错,广泽的宽朝大人应该和势田桥有关吧?”
“喔,应该是十六、七年前吧?”
“十六年前。”
晴明在纸上沙沙写字。写完后,交给蜜虫。
“蜜虫呀,你将这个送到广泽的宽朝僧正那儿。”又说:“你向僧正说,我们中午会在势田桥,回信请送到那儿。”
蜜虫文静点头,悄然无声地离开。
晴明再度提笔,在另一张纸开始写上许多动物名。
犬。
猫。
牛。
马。
鼠。
山猪。
乌鸦。
“你在干嘛?”博雅问。
“我不是说待会在慢慢解释?博雅,你快去准备一下,我们骑马去。”
“骑马?”
“嗯。吞天应该把马牵到庭院了。”晴明道
六
出了京城,前往势田桥途中,某处路旁聚集了许多人。
原来是附近居民与旅行装束的人,聚在路旁闹嚷嚷的。
骑马挨近,从马背上隔着人头望去,只见地上有匹已断气的马躺在血泊中,内脏全部不见了。
“这是我的马。”平重清说。
听到重清如此说,人群中走出三个男人。
“是重清大人!”
“重清大人,您没事吗?”
“重清大人!”
“喔,原来是你们?”
三人都是重清的随从。
重清下马,问了三人,才知道那晚重清骑马逃离后,宅子内冲出一阵骇人的黑风,追在重清身后。
由于随从听到重清喊“快逃啊!”,于是离开那宅子在野外露宿,天亮后才边找重清边往京城请进。
过来势田桥来到此地,发现路旁聚集着一群人。
仔细一看,竟是重清的马,且内脏已被吃空。
却不见重清踪影。难道妖鬼吞噬了重清?
从正悲叹主人的安危时,突然传来重清的声音,随从才又与主人相逢。
“总之,大家都没事,真是再好不过了。”重清命随从收拾马的尸体,又吩咐:“收拾完后,你们先到京城等我。”
“重清大人呢?”
“我得先解决我的问题。详细情形日后再说明。”
如此,重清继续与晴明、博雅往东前进。
七
晴明一行人在势田桥下马,站在桥上。马匹系在堤防的柳树上。
除了晴明、博雅、重清,还有身上穿着古旧蓝窄袖服的吞天。
吞天本来是一只乌龟,住在广泽的宽朝僧正所在之遍照寺池内。因某种机缘,现在是晴明的式神。
势田桥架在自琵琶湖流出的濑田川上。
他们脚下是汹涌湍急的河水。昨晚,重清正是躲在这桥下的柱子后。
“昨晚我真的吓得全身发抖,虽然现在是白天,又与大家同行,较能平心静气,不过,想到昨晚的事,我还是感到很恐怖……”重清说。
“现在你什么也不用担忧。”
晴明边说,边享受自琵琶湖面吹在脸颊的微风。
“我们在这儿干嘛?晴明。”博雅问。
“等。”
“等什么?”
“等宽朝僧正大人送来的信。”晴明仰望天空。
青天一望无边。
不久,晴明说:“来了。”
“来了?什么来了?”
博雅也抬眼追逐晴明仰望的西方上空,果然又某物浮在上空。
那东西逐渐往这边下降。
“我不是说过了?宽朝大人的信。”
那东西徐徐自天而降,在晴明胸前停住,浮在半空。
仔细一看,是个陈旧的木钵。钵内有张叠好的纸。
晴明取出纸后,木钵再度往上浮起,飞往西方。
打开纸,晴明读了内容,点头说:“原来如此。我们到下面河滩吧。”
一行人经晴明催促,从堤防走下河滩。
“吞天,你在那第三根柱子底部,往下挖三尺左右看看。”晴明吩咐。
吞天光着手搬开河滩上的石块,在第三个柱子上游那侧开始往下挖。
“晴明啊,你让吞天做什么?”博雅问。
“宽朝大人送信过来……”
“信?”
“信上说,那地方埋有千手观音。”
“千手观音?”
“十六年前,架这座桥时埋下的。”
“什么?”
“这桥很容易被河水冲走,当时有人建议活埋生人献祭,宽朝大人阻止了,用铜铸的千手观音菩萨像代替活人,埋在那儿。”
“原来如此。”
博雅语毕,吞天便发出低喊。
柱子底下,果然出现一尊婴儿大小的千手观音像。
大家定睛一看,发现雕像身上到处留有啃咬的痕迹。
“这就是昨晚挺身而出,代你被妖鬼啖噬的替身。”晴明说。
“原来是这雕像……”重清接过雕像。
“是。”
“我只是情不自禁搂住柱子,念观音经,没想到竟受到庇护……”
“正是如此。”
重清恭恭敬敬地将雕像搁在河滩,合掌默祷。
“吞天,你再慎重地将雕像埋回原地。”晴明望向博雅,说:“我们动身到下一站吧。”
“下一站?”
“就是重清大人夜宿的鬼屋。”晴明说。
“嗯,嗯。”
“对了,吞天,你埋完雕像后,再帮我做件事。”晴明吩咐正在埋雕像的吞天。
“我给你一些钱,你拿这些钱到附近搜购五、六只猫来”
八
一行人与搜购来的猫抵达那鬼屋前,已将近傍晚。
“真的没事吗?”重清惴惴不安地问。
“没事。”晴明若无其事地回道。
晴明举着灯火,率先走进宅子。
庭院杂草丛生。与晴明的庭院迥然不同。
博雅、重清跟在晴明身后。吞天则背着个大笼子,跟在三人后面。
天色已昏暗下来。屋内大概漆黑得与夜晚无差。
“你要一起进去吗?”晴明回头问重清。
重清瞬间屏住气,觉悟似地用嘶哑的声音回道:“去,我去……”
一行人从窄廊登上屋内。踏着咯吱作响的地板,往里前进。
“就是这儿,我昨晚睡在这儿……”重清说。
举灯一照,那儿铺着鹿皮皮褥。
“是那个吗?”晴明望着房内一隅。
那而有个陈旧的马鞍柜。盖子紧闭。
“是、是的。”重清全身发抖,牙齿也发出咯咯响声。
“有味道……”马鞍柜中传来含混不清的可怕声音,“这味道应该是昨晚那个平重清……”
马鞍柜的盖子开始微微上下浮动。
“小子,你等着,等天再黒一点,我就出去吞噬你。”
马鞍柜中传出某物转动的声音。
晴明向吞天使个眼色,吞天解下背上的大笼子,搁在地板。
“你在干什么?”妖物说,“好像不只一人。”
马鞍柜喀哒喀哒摇晃,盖子掀开了。
“夜晚到了,我一次把你们全吃了吧。”
盖子慢慢掀起。
“哇!”重清大叫,转身拔腿就跑。
“别逃!”声音道。
“现在动手。”晴明向吞天吩咐。
吞天打开笼盖。笼内跳出七只猫。
“到外面去,博雅!”晴明拉着博雅的手。
博雅跟在晴明身后往外奔跑。吞天跟在两人后面。三人追上先一步逃到庭院的重清。
“晴明大人!”重清紧紧搂住晴明。
“没事,我们暂且在这儿静观。”
晴明站在草丛中,转身面向屋内。
屋内似乎有什么正在激烈打斗。不时传出猫叫声,以及不知是什么动物的呻吟与吼声。
有东西倒塌的声音。
有指甲抓挠的声音。
有动物的叫声。
响声持续了一阵子,不久,安静下来。
“进去看看吧。”晴明说。
晴明举着灯火率先登上窄廊,走进屋内。博雅、重清、吞天跟在后面。
来到屋内,晴明用灯火照看四周。
地板上有大量鲜血。柱子、地板都有肉片与兽毛。
“果然没错。”晴明道。
“这是?”
“这是……”
博雅和重清同时惊叫出来。
原来地板上躺着一只浑身是血、仔牛般大的老鼠,已断气了。
七只遍体鳞伤的猫,正在啃咬老鼠肉。
“原来妖鬼的原形,是这只大老鼠?”重清说。
“是的。”晴明点头。
“听说老鼠活了四十年,会讲人话。原来是长寿老鼠住在这宅子内危害人。”
“大概是吧。”晴明望着老鼠说。
“可是,晴明啊……”博雅问,“你在事前就叫吞天准备猫,表示你已知道妖鬼是老鼠了?”
“大致猜出来了。”
“怎么知道的?”
“今天早上,蜜虫不是在泥墙上发现兽毛吗?”
“嗯。”
“我对那兽毛下个咒,就试出来了。”
“试什么?”
“我在纸上写了各种动物名,然后把兽毛自半空抛在纸上……”
“……”
“那毛零落掉在其他动物名上,但只有‘猫’字上,一根毛也没有。”
“原来如此。”博雅敬佩地回道。
“回去吧,博雅。等我们回到宅邸,月亮大概也高高挂在夜空了,我们可以持续昨晚的酒宴……”
晴明脸上浮出微笑,如此说道。
第五章觉
一
青色亮光轻飘飘在黑暗中浮起。
是萤火虫在飞。一只,两只。
池面映照出萤火虫的颜色。
池边飞舞的萤火虫,偶尔会飞到窄廊,在小酌中的晴明与博雅视线高度发光。
“多么虚幻的颜色啊,晴明。”博雅将酒杯送到唇边,出神地说。喝光酒杯内的酒,博雅又喃喃低语:“萤火虫的生命其实很短暂……”
晴明未置可否,亦非听而不闻,红唇隐含微笑,静静喝酒。
“露子小姐也说过,萤火虫幼时外型语双亲截然不同,住在水中,吃贝类而成长。”
“……”
“等到离水来到地上,发出那种亮光的日子,听说顶多只有十天……”
灯火只有一盏。
灯火映照下,搁在窄廊的酒瓶反射着火焰赤红的颜色。
博雅举起酒瓶,为自己斟酒。搁下酒瓶,又举起酒杯,长吁短叹地说:“生命愈短暂,愈惹人怜爱……”
两人一旁坐着身穿十二单衣的蜜虫,有时会帮忙在喝空的杯内斟酒,但晴明与博雅几乎都自斟自饮。
萤火虫在黑暗中飘忽不定,眨眼间又会消失。
若以目光追寻萤火虫亮光流向,在意想不到的场所,又会看到方才应已消失的萤火虫,再度亮起。
夏虫在草丛中不急不徐地鸣叫。
“是‘心’还是‘魂’呢?”博雅自言自语。
“怎么了?”晴明低声问博雅。
“我想起一件事。有位小姐将萤火虫比喻为魂,做了首和歌。”
“喔?”
“和歌内容是……”
博雅细声念出他忆起的那首和歌。
朝思暮想,萤光似吾身
魂牵梦萦,点点均吾玉
玉——灵魂之意。
“听说是参拜贵船神社时所做的和歌。”
“参拜贵船神社时,想起薄幸男子而做的吧。既然是参拜贵船神社,这首和歌不是很恐怖?”
“别这样解释,晴明……”
“好像应该有返歌?”晴明漠视博雅的抱怨,回问。
“晴明,你倒满熟悉的。”
博雅语毕,又念出返歌。
深山飞瀑水花溅
左思右想自寻恼
“听说那小姐做完那首和歌后,不知从何处传来苍老声音,念出这首返歌。”
“这返歌说得很有道理。”晴明望着博雅。
“有道理?”
“不懂深山或森林,凡是在神圣寂静的场所,想东想西,有时候灵魂真的会像萤火虫一般,游离在体外飞舞。”
“什么意思?晴明……”
“看样子,你还不知道纪道孝大人和橘秀时大人的事吧。”
“不知道。我只听说他们两人好像发疯了,到底怎么回事?”
“是‘觉’。”
“嗯。”
“什么是‘觉’?”
“是一种唐国妖魅。”
“妖魅?”
“听我说,博雅……”
晴明喝光杯内的酒,将空杯搁在窄廊地板。
“五天前,”晴明道,“最初是源信大人和藤原恒亲大人。”
“最初?”
“就是最初到那道观的人
二
那道观位于五条大路与六条大路间的马代小路。
两人前往那道观的理由——
“为了《白氏文集》。”
“《白氏文集》?”
“嗯。”晴明点头。
《白氏文集》是一本专门收录唐代诗人白乐天作品的书。简单说来,就是诗集。
“书中有一首《寻郭道士不遇》……”
“嗯,嗯。”博雅点头。
在宫中,通读《白氏文集》是基本教养,所以无论是谁均大致熟悉里面的诗。
博雅当然也读过《白氏文集》。白乐天的《琵琶行》与《长恨歌》,都是宫廷的基本教养之一。
《寻郭道士不遇》一诗,是白乐天于某天拜访一位郭姓道士,不巧对方不在,白乐天只得返回。内容如下:
郡中乞假来相访,
动力朝元去不逢。
看院只留双白鹤,
入门唯见一青松。
药炉有火丹应伏,
云碓无人水自舂。
欲问参同契中事,
更期何日得从容。
“这首诗又怎么了?”
“诗中有个‘院’字,指的正是道观……”
道观——正是道教寺院,也是道士修道起居的场所。
那晚,信好和恒亲两人边喝酒边聊白乐天的诗。
当时,也聊到《寻郭道士不遇》这首诗。
这首诗与白乐天其他诗相比,例如《长恨歌》或《琵琶行》,并非特别有名。
然而,两人碰巧对这首诗的意思各持己见。
两人争执的问题,是白乐天到道观拜访郭道士时,郭道士当时到底在或不在?
“在。”源信好如此主张。
“不,他不在。”这是藤原恒亲的主张。
作诗当时,白乐天约已四十五岁左右,任职江州司马。
虽是官员,却是闲职。
诗中说是“乞假”,亦即特意请假出门去拜访郭道士。但白乐天明明有的是时间,根本不用夸张地写成“乞假”。
可是,来到道观一看,在世人眼光看来应该比官员清闲的郭道士,竟然忙得不见踪影。因而白乐天回家后,就做了这首诗。
“你听好,所谓‘药炉有火丹应伏’,意思不正是为了制作丹药,在现场忙东忙西吗?比如说,你为了做饭,不但生起火也汲了水,一切都准备好了,你会出门到哪儿吗?”
“所以我说过了,那是因为突然发生很重大的紧急事。”
“恒亲啊,你没理解那首诗的真意。”
“这话怎么说?”
“郭道士可能不在现场,但一定还在道观内。而白乐天大师也知道郭道士还在道观内。可是即便是闲职,自己却特意请假来拜访,这令白乐天感到羞耻,才故意不见郭道士而回来。”
“既然感到羞耻,为何又特地做了这首诗?”
“这不正是白乐天大师的文才吗?”
“文才?”
“感到羞耻时,如果写下‘羞耻’一词,不是太白了?正因为他写成‘更期何日得从容’,才显得典雅啊。他故意把自己写成绰绰有余的‘总有一天遇到你’,而事实上,应该暗自在取笑自己。难道你无法理解这点?”
两人讨论此问题时,恒亲突然说:“对了,京城内有道观。”
“道观?”
“嗯。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道观,但六条附近的马代小路,的确有栋唐式青瓦屋顶宅子。”
“喔?”
“这样好了,我们现在去那儿看看如何?到那儿后,再继续讨论我们现在的问题。这才是真正的风雅。”
“我想起来了。那儿的确有一栋你说的宅子,但听说现在没人住,荒废得很。”
“嗯。”
“而且我又想起另一件事。听说那道观会出现不想之物,所以大家都不敢挨近。”
“不敢挨近是当然的。没人住又荒废不堪的话,谁肯特意去玩?”
“可是……”
“胆小鬼。我不是叫你单独去,我是说,我去,你也去。”
恒亲这么一说,信好再也无后路可退。
“那么,走吧。”
如此,两人各自搭上牛车,带着自己的随从,踏上夜路出发到那道观。
抵达目的地一看,泥墙到处崩塌,夏草无所顾忌地茂密丛生。
所幸月光明亮,从毁坏的大门往里探看,可见屋檐翘曲的唐式道观。
信好与恒亲乘牛车晃到这儿来时,兴头早已退去。对恒亲来说,虽然方才嘴硬地坚持到这儿来,但现在也已失去在这荒废道观内讨论问题的兴致了。
可以了,回家睡觉吧——恒亲很想如此说。
然而,事到如今,他也不好启齿。
当着随从面前就这样回去的话,也太没体面了。
这种事,必定会成为宫中八卦而传开。
两人到了现场却没了胆量,没进去就逃回家——事后宫中风言风语地传出这种八卦,岂不令人懊恼?
怎么办?
信好和恒亲都僵立在大门前。
“你们进去看看。”
最后只得选出两名随从,让他们举着火把进去。
可是,随从迟迟没回来。一时辰过了,二时辰过了,还是没回来。
在外面呼唤,也没任何应答。
本来打算再命其他随从进去看看,但两人只各自带两名随从来,其中两人已一去不返,现在身边只剩两人。
若再让这两名随从进去,无论后果如何,现场只剩信好和恒亲了。
两人说服其中一名随从,答应要是找到先前那两名随从,必定给予奖励,硬让他进去。
但是,这随从也一去不返。
三人在外面大声呼唤,依旧没有回答。
就在众人慌乱无措时,月亮逐渐西倾,东方上空隐约开始泛白。
到了早上,四周亮起来后,最后一名随从进去一看,发现三人都无恙。据说,三人都各自呆立在庭院草丛中。身上无伤。
但三人都像掉了魂,叫他们名字,他们浑然不知那正是自己的名字。
“变得像刚落地的婴儿一样。”晴明说。
“婴儿?博雅问。
“也就是说,除了‘生而为人’这个咒以外,其他的咒都自三人身上消失了。”
“又是咒?”
“有人喂他们才会张口吃饭。有人带他们到茅房,他们才会在茅房腊屎撒尿,若没人带他们去的话,就当场……”
“嗯……”听晴明说毕,博雅也无言以对。
“于是,大家都说,三人是被妖鬼抽走了魂魄……”
“晴明啊,那,纪道孝大人和橘秀时大人,也去过那道观了?”
“去了。”
“他们到底为什么要去?”
“因为听了源信好大人和藤原恒亲大人的事。”
“可是,听了应该就不会去吧?明知危险,为什么有去呢?”
“听完后,道孝大人和秀时大人讥笑信好大人、恒亲大人。”
“胆小鬼!”秀时先说。
“真是胆小鬼!”道孝也随声附和。
“为什么不马上进去救随从?如果早点进去,或许随从就不会边变成那样了。”
“听说你们在外头慌张失措,吓得一直抖到早上。”
被讥讽的恒亲和信好,当然心里不好受。
“没吓得发抖。”
“在那种情况下,任何人都会那样做。”
“如果你们也在现场,应该跟我们一样。”
两人如此辩解。
“不,我们不会那么胆小。”
“没错。”
“既然如此,那你们自己去试试。”
“对,你们两人亲自到那道观试试。”
“对呀,你们敢去吗?”
信好和恒亲如此挑拨。
“当然敢!”
“喔!”
道孝和秀时均乘兴如此说。
“结果,后果就那样了。”晴明说。
“原来如此,所以道孝大人和秀时大人真的去了那道观?”
“嗯。”晴明点头。
三
当时,信好与恒亲也一起去了。
四人各自带着随从,分乘四辆牛车,往西前进,傍晚前抵达道观。
太阳已下上,四周也开始昏暗下来。
“即将夜晚了。”恒亲说。
“一会儿就天黑了。”信好说。
两人声调都带着兴奋。他们看出秀时和道孝的惧怕。
“嗯,嗯。”
“嗯,嗯。”
秀时、道孝则绷着脸。
信好和恒亲愉快地观察他们的表情,交互说道:“等天再黒一点,才能进去。”
“光是单脚跨进大门内就回来的话,等于没进去。”
“有道理。进去后,要不要留下可以当证据的物品?”
“喔,好主意!”
“所幸我有绑这信匣的细绳。”
信好从怀中取出一条红细绳。
“进去后,让他们两人用这细绳绑在柱子上?”
“明天天亮后,再派人来查,看道孝大人和秀时大人是否如约进去了。”
“道孝、秀时两人这能有气无力地点头。
“嗯,嗯。”
“嗯,嗯。”
他们因一时逞强而自告奋勇,一旦到了现场,就无精打采。若有适当借口,真想打道回府。
而信好、恒亲两人心情也很复杂。
对他们来说,道孝和秀时若能打消主意是再好不过了。硬逼对方,要是对方真的进入道观且无事归来,这下遭众人讥讽的则是自己。
四周已昏暗,入夜了。
事前带来的火把,正在燃烧。
“可、可是,这样做好吗?”道孝问。
“什么好不好?”恒亲道。
“如、如果我们真的进去,在柱子绑上细绳又回来,难堪的可是你们喔。”道孝说出恒亲、信好的担忧。
“那、那不成问题。”信好的回答,也是一种逞强。
势成骑虎,双方都无法打退堂鼓了。
而且,两人也真的钻进大门进入道观
四
西京——
这一带本来就人家稀少,树木丛聚。
入夜后,除了一行人外,不见其他行人来往。
两人进入道观,地面满是知风草、乌敛莓等夏草,两人必须拨开这些高及腰部的杂草,方得前进。
“喂,喂!”道孝唤住走在前面的秀时。
“什么事?”秀时停住脚步,回头看道孝。
秀时手中举着火把,道孝怀中藏有细绳。
瞪着秀时的道孝表情十分夸张,双颊僵硬,在火把亮光映照之下,简直不成人样。
“表情别那样。”秀时说。
“表情?”道孝的表情益发奇异。
“算了。到底是什么事?”秀时问。
“你、你不怕吗?”道孝问。
“别问。”秀时道。
“为什么?”
“问了只会让人更害怕。”
“看吧,你还不是很怕。”
“当然怕,我哪时说过我不怕了?”
“啊,那我就安心了。”
“喂,你是想让我害怕,让自己安心是不是?”
“什么意思?”
“身旁的人若比自己好怕,自己便比较不怕。”
“没那回事。”
“可是,你刚刚不是说安心了?”
“说是说了,但意思不是你说的那样。”
“那是什么意思?”
“我虽然说安心了,但不是为了想说这句话,才刻意问你怕不怕。”
“算了。”秀时说,“我怕的是你的表情。”
“你的表情也很可怕。”
两人斗嘴一番后,像是有只隐形冰手在背部抚摩似地,双颊都抽搐了起来。两人同时憋住几乎脱口而出的悲鸣。
他们面面相觑,默默不语。道孝似乎难以忍受沉默,开口说:“走、走吧……”
然而,双脚却停滞不前。
两人的衣服下摆已吸了凝聚在草丛的夜露,沉甸甸的。
道观建筑物黑影聚在不远处。月光照射在荒废庭院中。
“回、回去吧?”道孝说。
“回去的话,只会让那两人讥笑。”
秀时转过身,面向道观,拖着湿透冰冷的下摆跨出脚步。
道孝在秀时身后说:“都、都是你不好。”
“我又怎么了?”秀时边走边回应。
“你先讥讽那两人,所以我才……”
“别推卸责任。说起来,是你被那两人怂恿,先说要来的。”
“是你先说的。”
两人边说边走,眼前就是道观了。
“快到了。”
秀时刚说毕,突然传来叫唤:“请问……”
那声音不是秀时也不是道孝。秀时回头问:“你刚刚说了什么吗?”
“我没说。不是你说的?”
“不是我。”
就在两人否认时,那声音又传来:“请问……”
两人环视四周,发现屋瓦和屋檐都腐烂掉落的屋檐下,有个模糊不清的白影。
“那、那是!”
“是女人!”秀时说。
身穿白衣的女人,站在腐朽的窄廊,望向两人。
两人正欲哀号逃离,那女人仿佛不给他们出声的机会,细声清脆地说:“怕吗?”
两人叫不出声,沉默站在草丛中。
“你们刚刚想逃吧?”女人说。
女人步下窄廊,朝两人走去。她逐渐挨近。
秀时忍不住退后半步。道孝双膝开始发抖。
对了,身上有带长刀来。长刀……
“想用长刀斩我吗?”女人说。
此时,女人已站在两人面前。
速度太快了!她一定不是这世间的人。甚至连拨开草丛的声音都没有。
“你正在想,我不是这世间的人,对吧?”女人向秀时说。
秀时知道自己的身体在发抖。为什么这女人知道自己内心的想法?
“你又在想,为什么这女人知道自己内心的想法,对吧?”
全都让对方看穿了。到底该如何是好?
“到底该如何是好呢?”女人笑道。
谁来救救我们吧!道孝心里如此想。
“谁来救救我们吧。”女人边笑边说。
早知道就别来了。早知道就别来了。
都是这小子不好。都是这小子不好。
不该意气用事的。不该意气用事的。
啊——
啊——
谁来救命呀!
谁来救命呀!
这时,不知为何,秀时手中的火把竟迸出火星,触到脸颊。
“烫!”
秀时忍不住抛掉火把,用手压在脸颊上。
掉落的火把滚到女人脚下。女人“啊”的一声,往后退。
瞬间,秀时和道孝的身体都恢复自由。
“哇!”
“哇!”
两人大叫出来,双手拨开高及腰部的草丛,游泳般奔到大门。
当秀时和道孝面无血色、跌跌撞撞跑出大门,信好和恒亲也忘了讥笑他们,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
“出、出现了!”
“是个女人!”
“妖女!”
“太恐怖了!”
秀时与道孝如此大喊后,便扑倒在地,人事不省
五
“之后,秀时大人和道孝大人都病倒了。”晴明说,“回到宅邸,家人问东问西,好不容易才问出以上详情,不过,听说两人虽可以勉强照料自己的起居,却整天关在家里,不是呆呆坐着,就是躺在床上。”
“我也听说了。”博雅点头。
“有时候无法辨别家人,往昔的记忆也好像全消失了。”晴明道。
“晴明啊,你最初说的‘觉’,和此事有什么牵连?”
“两位大人就是在道观遇见了‘觉’。”
“两位大人遇见的女人,真是‘觉’?”
“是的。”
“那‘觉’到底是何物?”
“据说是一种住在山中的妖物。”
“妖物。”
“有人说是从大唐渡海过来的,其实没那回事,倭国本来就有了,到处都有。所谓木灵,也是‘觉’的一种。”
“是吗?”
“‘觉’能够读人心。”
“什么?”
“说‘觉’不如说是‘吃’来得正确。‘觉’能知道人心在想什么。只要被‘觉’依次说出内心的想法,最后那人的心便会空无一物。”
“这么说来,最初进入道观、恒亲大人及信好大人的随从,都遇见了‘觉’?”
“大概是吧。”
“同最初那三人相比,道孝大人和秀时大人都能勉强照料自己的起居,是因为……”
“因为那么在还未被‘觉’说出全部想法之前,就逃离现场了。”
“嗯。”
“边想边行动的话,‘觉’会先说出对方全部的想法,所以很难击退。秀时大人是因为火星的热,才情不自禁掉落火把。正是此行动救了他们吧。”
“原来如此。”
“唐国也有人因意外而赶走‘觉’。”
晴明向博雅述说此事。
有个住在山村的男人,某天在自己家前编制笼子。
编着编着,他发现眼前出现个奇妙物体。如猴般大小,外型也类似猴子,面貌却看似人。
双方视线对上了。结果,那看似猴子的东西说:“你正在想,有个怪东西出现了。”
男人大吃一惊。为什么这东西知道自己的想法。
“你正在想,为什么这东西知道自己的想法。”对方又说中了。
啊,这应该是传说中的‘觉’。
“你认为我是‘觉’。”
全说中了,男人恐惧起来。既然如此,干脆拿一旁劈竹条的柴刀,一把将对方给砍了。
“你想用柴刀杀我吧?”又说中了。
男人不知如何是好。这样下去,可能会被‘觉’吃掉。
“原来你想让我吃掉?”
“觉”往前跳过来时,男人因恐惧而双手发抖,本来压住竹条的手指松开了。
弯曲的竹条脱离男人的手指,弹到‘觉’的眼睛。
“痛!”“觉”伸手压住眼睛,往后跳开。
“哎呀,人偶尔会做出不经思考的事。这就是人的可怕之处。”
“觉”如此说毕,就逃出山里了。
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博雅,你打算如何?”晴明问。
“什么如何?”
“明天晚上,我必须到那道观一趟。”
“你要去?”
“你也去吗?”
“……”
“准备些酒,去看到底会出现何物,应该是不错的主意。”
“要去也可以,可是,没有问题吗?”
“什么问题?”
“‘觉’的问题呀。你不是说‘觉’能够说中人的内心想法,掏空人心吗?”
“你不去?”晴明若无其事地问。
“我没说不去。”
“那,你也去?”
“嗯,嗯。”
“走。”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六
半月挂在上空。
皎洁月光自崩落的屋檐下,照在晴明与博雅身上。
窄廊大部分都因腐朽而倾垮,但有几处仍足够支撑人的体重。
晴明与博雅正坐在那地板喝酒。
“没想到竟有这种地方。”博雅右手握着酒杯说。
此处正是那道观。
崩落的窄廊之间,可见伸长的杂草,庭院里的草更是丛生得密密麻麻。
晴明宅邸的庭院,虽然看似任由野草野花肆意生长,但与此庭院相比,晴明宅邸的庭院还可看出经人修整过。
四周没有灯火。藉着月光,勉强可以看清景色。
“听说,往昔曾有几名道士在此修行,将门之乱时,便没人住了,之后一直任其荒废。”
“可是,晴明啊。”
“干嘛?博雅。”
“有件事我还是不懂。”
“什么事?”
“是‘觉’的事。你在讲唐国那个故事时,‘觉’的外型不是很像猴子吗?”
“嗯。”
“为什么道孝大人他们会看成女人?”
“那是因为木灵和‘觉’本来就没有固定外型。”
“……”
“‘觉’只是映照出观者的心。”
“观者的心?”
“如此说,现在‘觉’出现了,你认为它是人,它就是人形,你认为是猴子,它就是猴样。”
“可是,道孝大人和秀时大人,应该不会一开始就认为是女人吧?”
“那当然。”
“那为何会看成是女人?若如你所说,他们应该会各自看成不同外型吧?”
“博雅,你说得没错,不过在这种场合,人往往会看成同样的外型。人生来就是这样。道孝大人与秀时大人,最初在屋檐下看到模糊不清的白色物体。那是,秀时大人先喊出‘是女人’。大概在秀时大人眼中看来是个女人吧。而道孝大人听秀时大人如此说,他也就看成是女人了。”
“不知道我会看成什么?”
“你说呢?”晴明看热闹地微笑着,含了一口酒。
“话说回来,博雅,若你遇见‘觉’想平安无事的话,你一定要遵守我所说的事。”
“什么事?”
“当我对你说‘来了’时,从那刻开始,直至我说‘可以了’为止,你绝对不能开口。”
“嗯。”
“还有,把这个带在身上……”
晴明从怀中取出一张看似用毛笔写着咒文的纸片。
“这是什么?”
“符咒,为你而写的。”晴明将符咒递给博雅。
博雅接过后,收入怀中。
“只要身怀此符咒,在不开口的状况下,对方就看不到你。”
“明白了。”博雅点头说,“但晴明你呢?如果‘觉’……女人出现了,你怎么办?”
“我的事你别担心……”晴明眯起双眼,“来了,博雅。”
博雅本来想对晴明说些什么,听晴明如此说,慌忙闭上刚张开的双唇。
晴明的视线投向杂草丛生的庭院。
博雅望向庭院,只见有个穿白衣的女人朦胧站在草丛中。
那女人在月光照射下,全身宛如淋湿般闪闪发光。
女人朝窄廊滑过来。明明在草丛中走动,草丛却纹风不动。
“咦,我以为有两个人,原来只有你?”
女人望着晴明,张开滑润嘴唇笑道,又诧异地皱起眉。
晴明望着女人,不做声地微笑。
“怎么回事?”女人说,“为什么你没在想任何事?”
女人看似焦躁地扭动身子。
“你不怕我吗?”
她将脸凑到晴明眼前,距离近得连呼气都能感觉到。
“为何不想任何事?”女人道,“为何不思考?”
晴明依旧不做声地微笑。
“鸡毛蒜皮的事也好,你想想好吗?”
晴明还是不做声。唇上依然挂着微笑。
女人敞开胸前,在月光中露出雪白丰满的乳房,在晴明眼前搓揉起来。白皙细长的手指捏住乳头,使其凸起。
“你看不见这个吗?看见这个仍不胡思乱想?”
接着,她又掀开下摆,让私处露在月光下。
“这个呢?你不心动吗?”女人扭动身子说。
然而,晴明毫无变化。
女人开始焦急。“喀”的一声张开嘴巴,现出红舌。嘴唇滋、滋地长出獠牙。
“我要吃掉你!”女人空中喷出熊熊青色火焰。
很长一段时间女人极尽威胁与哀求之能事,想让晴明心动。
晴明依然毫无变化。只是微笑望着女人。
“可恶,可恶,为何你什么都不想?为何可以不思考?”
女人痛苦地扭动,像在挤压身子似的,左右摇头。
长发左右摇晃,卷住她的脸及身子。
“啊,我吃不到,吃不到,肚子饿死了。”
女人双眼簌簌掉泪。
“肚子饿呀,肚子饿呀……”她苦闷地抓挠喉头。
不知不觉中,女人的脸开始消瘦。肌肤也逐渐变得又红又黒.动作有气无力。最后,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女人,扑倒在草丛中,消失了踪影。
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晴明才说:“可以了,博雅……”
博雅送了一口气,膝行至晴明身旁说:“我担心得要死,晴明。”
“博雅,看到有趣的东西了吧。”
“嗯,嗯。”博雅点头。“可是,晴明,你不是也看到了?”
“没有。”晴明说。
“没有?什么都没看到?”
“对。待会你再慢慢说给我听,说你到底看到什么了,博雅。”
“说是可以,可是,你坐在这儿到底做了些什么?”
“没做什么。”晴明道。
“什么都没做?”
“没想任何事,脑中不浮出任何事,我只是坐在这儿而已。”
“这种事办得到吗?”
“只要修行到某种程度的和尚,任何人都办得到。”
“是这样吗?”
“那妖魅没东西可吃,可是,我却在眼前,只要有人的气息,它便无法消失。吃不到东西,反倒觉得饿。一觉得饿就更饿,最后自取灭亡。”
“什么?”
“别管他了,方正酒都带来了,就在这儿喝到天亮吧。其他事,等天亮后再说。”
晴明举起酒瓶,在酒杯斟酒。
“喝吧,博雅。”
“嗯,嗯”
七
四周明亮后,晴明与博雅从窄廊下来,走进草丛中。
拨开凝聚朝露、闪闪发光的草丛前行,晴明说:“喔,在这儿,博雅。”晴明顿住脚步,又说:“你看。”
“嗯!”博雅看了一眼,吃惊地屏住气。
草丛中躺着一只外型奇异的动物。
大小如猴子,身体类似猴子,但容貌是人。
“这是?”
“就是‘觉’。”
晴明回应时,自东方上空生气的阳光,总算照进庭院。
阳光触及‘觉’的身体,‘觉’便仿佛溶于大气中,瞬间就消失了。
‘觉’消失后的草丛中,有五粒珠子。三粒大柱子,两粒小珠子。
晴明拾起那五粒柱子,说道:“博雅,这些珠子都是‘觉’所吃掉的人的心灯。只要让他们吞下这些珠子,大家应该就能恢复原状了。”晴明边微笑着,又说:“博雅,就沐浴在辰光中,优哉地回家吧。”
“嗯。”
就这样,晴明与博雅穿过道观大门,来到外面,徐徐朝东前进,回家去了。
第六章针魔童子
一
天高云淡。
一条带状的白云在蓝天上流动。
空气澄澈,秋风送爽。
龙胆。
桔梗。
黄花龙芽。
秋花秋草在庭院里摇摆。
遮盖其上的片片枫叶,已经染上红色。
明亮的阳光照射着庭院。
源博雅酒杯在手,与安倍晴明相对而坐。
这是在晴明家的外廊内。
坐在二人身旁的蜜虫,待酒杯一空,便默默地为其斟满。
二人悠闲地对饮。
虽说是白天,但坐在木条地板上当风一吹,仍觉寒意侵肌。但有酒做底子,这凉风便正是惬意的程度。
不时有枫叶离枝,在阳光中翻飞着落地。
土地的气味。
落叶的气味。
这一切均非夏日所有。
与血一般包含精气的夏日气息不同,有新鲜而强烈的东西在凋落。
是秋的气息。
“这样眺望着树叶掉下来,我不由得感觉不可思议……”
博雅把酒杯从唇边移开,放在木条地板上。
背靠柱子、眺望着庭院的晴明把脸转向博雅,说道:
“博雅,什么事情不可思议?”
“就那些落下来的叶子呀。”
“树叶?”
“我刚才在想,那些叶子是活着呢,还是已经死了。”
“噢。”
晴明的红唇漾起一丝笑意。
看来他对博雅的话产生了兴趣。
“以刚落下的叶子来说吧,离枝前恐怕是有生命的吧。”
“噢。”
“那么,那些叶子是在离枝的瞬间终结了生命的吗——这些事情,我始终不大明白。”
博雅拿起蜜虫斟满的酒杯,望着晴明。
“比如说吧,晴明,刚落下的叶子虽说已离枝,却仍像活着一样鲜亮。但是,也有些叶子不离枝,就这样直到冬天,在树枝
上干枯了,也会有的吧。”
“对。”
“再比如说吧,晴明,如果我把仍留在枝上的叶子撕碎,那时候,那片叶子就死了吗?”
“……”
“哦,不说叶子了,说树枝更容易明白吧。假定我折断了带着花蕾的樱树枝吧,这枝条虽说被折断了,不是还有生命吗?因
为折下的枝条若插入有水的瓶中,花蕾不久就会盛开。”
“噢。”
“现在长在那里的那棵枫树,毫无疑问是有生命的。”
“有的吧。”
“它的叶子也是活的。”
“唔,是活的。”
“那么,刚落下的叶子又如何呢?是活的吗?如果仍活着,什么时候会死?如果已死了,是什么时候死的?还有,折一根枝
条插在水中,让它活下来,这是将生命一分为二吗?再有,那些叶子,原本就各有其生命吗?若有,那些树就拥有如此众多
的生命吗?或者说,人的手脚,即便如树枝般被切下,也说不定还活着?”
说到这里,博雅才把端着的酒杯往嘴里送。
“晴明,我刚才就在想这些事……”(PS博雅,你不愧是本朝第一闲人啊)
“噢。”
“我都弄糊涂了。我不明白生命这回事究竟是怎样的,最终——”
就是不可思议。
真是不可思议啊——博雅就是这样发出一声感叹,对晴明说着。
“那是与咒有关的事情。”
晴明嘟哝了这么一句。
“又是咒吗?”
“讨厌谈论咒吗?”
“说不上讨厌不讨厌,你刚才不也说不大明白吗?”
“是那么一回事,可是—”
“明白了。”
晴明打断博雅的话,点点头说。
“明白了什么?”
“不谈咒。”
“好。”
“不谈咒,用水来作比喻吧。”
“水?”
“用水——唔,说的容易明白些,用河流作比喻吧。举例来说,生命就是河流那样的东西。”
“河流?”
“没错,是河流。”
“河流怎么样?”
“河流是什么,博雅?”
“所谓河流嘛,就是……”
博雅思索着,说不下去。
“河流不就是河流吗?”他说。
“这是没错的,但能否稍为改一下,用其他说法?”
“其他的说法?”
“所谓河流,就是水流。”
“水流?”
“水由高处往低处流——这样的流动使水形成了河流嘛。”
“对。”
“鸭川河也好,哪里的河流都行,假定这里有一条河流。”
“噢。”
“水在流动。”
“噢。”
“在这条河流中,有几条河流?”
“有几条?既是鸭川河,不就只有鸭川河这一条河流吗?”
“那么,假如用桶在这条河流中大水,提到高处去,从高处往低处一点点倒,结果呢?”
“结果?”
“那也是水流,虽然规模很小,但不也可以说是河流吗?”
“折来插在水中的枝条又如何?”
“树枝?!”
“那样的枝条也能活一些时候,但不能比原本的树活得更久长。跟这种情况不是一样吗?”
“唔……”
“是一个生命,同时又有无数生命。是一条水流,同时又有无数水流。”
“对、对对。”
“一中有无数,无数又归一。所谓生命,并非树即树、叶即叶。就像河流——亦即水流,并非水一样。”
“……”
“但是,如果没有形式,例如花鸟鱼虫、树木树叶,世上便没有所谓生命。水流也是同样哩。”
“……”
“不能从一棵树上只取出生命,就像不可能从河流里留下水,只取出河流一样吧……”
“噢,噢。”
“这个嘛,以佛家教诲而言,就是空。”
“空?”
“就是说,这世上的一切都下了咒啦。”
“什么?!”
“佛法的空和咒,原本是同样的东西,只是程度稍有不同而已。所谓咒,就是透过了人的内心的空。人在“空”这个佛法原
理上,加上了人的气息——于是成为所谓咒……”
“喂喂,晴明——”
“博雅,怎么啦?”
“你最终还是说了咒。”
“是吗?说了吗?”
“说了。”
“哦。”
“你在谈论河流的比喻时,我感觉已经明白了,可你一提到咒,我不是又弄糊涂了嘛……”
“对不起。”
晴明道歉,嘴角却挂着微笑。
“喂,晴明,不能一边道歉一边笑。”
“对不起。”
“眼睛还在笑。”
“别发火嘛,博雅。”
晴明把右肘架在支起的右膝上。
“有一件事,博雅……”
晴明改换了话题。
“什么事?”
“不太醉的话,待会儿就跟我来好吗?”
“跟你走?去哪里?”
“这个嘛——”
“让我跟你走,你自己却不知道目的地?”
“顺朱雀大路南下,噢,到罗城门一带就行了吧。”
“什么?!”
“有人委托我找东西哩。”
“找东西?”
“对。”
“谁委托你?”
“要说是谁,也挺有意思,就是照顾性空上人起居的那位……”
“这性空上人,就是播磨国的——”
“对,就是饰磨郡书写圆教寺的性空上人。”
“可是,性空上人为何还要你……”
“不,不是性空上人。我不是说,来委托我找东西的,是服侍性空上人的那位吗?”
“是谁呀?”
“他来了你就明白了。”
“来?来这里吗?”
“对。”
晴明点点头。
二
性空上人出生于播磨国。
他是官从四位下的橘朝臣善跟的儿子。
他的母亲是源氏。
母亲源氏生下众多子女,但因为每次都为难产所苦,在怀上老么性空上人时,家中决定将此子流产。她服了毒药,但无效。
正想怎么办才好时,母亲做个一个梦。
毗沙门天出现在梦中说:
“请于播磨国生产此子。”
母亲把此事告诉了丈夫和家中的人。
“与腹中孩子相比,你的身体才叫人担心呢。”
“即使是伊奘诺与伊奘冉两位大神,在蛭子出生后,也让他顺水流走了啊。”
丈夫和周围的人这样说着,无论如何都要让她流产。
于是,母亲仅带了几个随身之人,隐瞒行踪,进入了播磨国。
性空上人因此得以平安降生。
性空上人出生时出现了几种奇瑞。
据说天空响起钟鸣之声,天降金粉于其家宅。
哺乳之时,乳母抱起上人,便感觉异样,不知不觉睡着了。稍后醒来时,发现,抱在手中的性空上人竟不知所踪。
家中大为恐慌,众人四下寻找,发现还是一个赤子的性空上人,竟独自坐在大宅的北墙根玩耍。
这个刚出生的婴儿连走路也不会,究竟是怎样来到这里的呢?
从年幼时起,他就不杀生,不合群玩耍,只是坐在幽静之处冥想。他笃信佛法,希望出家。
十八岁时已习八卷《法华经》
后来,他随母前往日向国。
出家时年二十六。
他在叫做雾岛的地方闭门不出,日夜诵读《法华经》。
这个时期也有奇瑞出现。
性空因为埋头诵经,没有时间化缘讨得食物。但不可思议的是,当没有食物时,不知何时,大门下就会放有三块烧饼。
据说吃这些烧饼,仅一块就足以数日不食。
他离开雾岛,移居筑前国背振山时,年三十九岁,已能背诵《法华经》。
现在,他于出生之地播磨国饰磨郡书写山上,结庵三间居住。
不知何时起,也不知是谁先叫开的,这所庵被人以“寺”名之,称为圆教寺。
皇上也曾数度驾临。
有一次,皇上带杰出的画师延源阿阇梨驾临,为上人会像。绘画之时,大地轰鸣。
然而,无论大地如何摇晃,却没有任何房屋毁坏、东西倒下的情况发生。
皇上觉得不可思议,询及此事时,据说上人这样答道:
“此乃写我形而有之,不必恐慌。”
这样的传闻,博雅已在宫中纷传时听说过了。
“就是播磨国的那位……”
博雅的话就是因此而来。
三
“可是,要说照顾性空上人的那位……”博雅问。
“哦,一步步说吧。博雅,我先问你:听说最近在朱雀大路发生怪事了吧?”
“怪事?”
“对。比如说,藤源清麻吕大人的事。”
“噢,他的事倒是听说了。好像是他外出的时候,牛突然发疯,大闹起来了……”
“正是。”
“据说牛车翻了,清麻吕大人的手负了伤。”
“其他的呢?”
“其他?说起来,还听说橘将隆大人晚上想到女人家去,在路上被虫子之类的东西刺了脖子。”
“没错。”
“据说是突如其来的。要是蜜蜂什么的,该听得到嗡嗡的振翅声的,可他完全没听到这类声音,冷不丁就被刺了。他慌忙用
手去摸颈脖时,虫子已不在了,似乎飞走了。”
等博雅说完,晴明望着博雅,说道:
“其实嘛,类似的事还有不少。”
“还有?”
“一个从西之京来卖柴的男子,也在朱雀大路被虫子扎了屁股。”
“虫子?”
“哦,且把它当做虫子吧。”
“还有吗?”
“还有,是两天前的事。平行盛大人骑马走在朱雀大路上,也是马匹突然受惊,行盛大人被掀落马下,肩部着地,造成肩骨
脱位。”
“噢,也是发生在朱雀大路上吗……”
“对。”
晴明点点头。
“唔,据我所知,仅仅在这五天之间,类似的事已发生了八起左右。”
“八起?”
“对。”
“你说陪你走一趟,与此事有关吗?”
“对,有关。”
“那,去朱雀大路吗?”
“是这么一回事。”
“陪你去很简单呀,该走了吗?或者……”
博雅说这话时,晴明瞥了一眼庭院,说:
“是动身的时候了。”
“看来,刚才和我谈话的人已经回来了。”
“什么?”
“在你过来之前,那位大人在这里哩。他有事外出了,现在已经返回。”
晴明话音未落,有人绕过屋角,向这边走来。
分开秋野般的繁草现身的,是个年仅十四五岁的童子。
“晴明大人……”
童子走上前来,殷勤地向晴明俯首致意:
“事情已禀报对方,答复是“事既如此,宜稍搁置”。”
童子说了这样的话。
“这不是挺好吗。”
“这也是仰仗晴明大人了。”
“那么,请在那边等待。若找到了,我会立即奉上。”
“谢谢晴明大人。”
童子又低首致意。
他的礼貌和口吻,颇有成年人的味道。
“那么,我在那边等了。有劳大驾,不胜感激。”
童子又数番道谢,才分开草丛走了。
等童子的动静完全消失之后,博雅才将充满好奇神色的脸转向晴明,像泼水般一口气说起来:
“刚才你们在说什么事?刚才来这里的童子,就是你正在等的那位在性空上人身边照料的人吗?你为何称这位童子是那位?
我什么都不明白呢——”
“一步步弄明白嘛。”晴明说。
“别一步一步的,现在就告诉我。”
晴明像听不见博雅的话似的,站起身说:
“走吧,博雅。”
“喂,晴明……”
博雅也把重心由臀部移到脚上。
“你不去?”
晴明佯装不知地说。
他眼看就要迈步了。
“等、等等我——”
博雅连忙也起身。
“要去吗?”
“去。”
博雅点点头,站了起来。
“走吧。”
“走!”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四
晴明和博雅下了牛车,走在朱雀大路上。
由北向南。
在阳光中,二人悠闲地向南漫步。
有卖柴的人在走,也有牵着驮马、同样走朱雀大路南下的人。
正前方,远远望得见罗城门。
博雅边走边发牢骚。
“晴明,你为什么对我一言不发?”
博雅看来颇为不满。
“没有那回事呀。”
晴明边说边悠然前行。
他左手提一个用带子绑好的酒瓶,里面装了酒。
“不,你有。”
博雅一口咬定。
“你手里提的是什么?”
“酒。”晴明说。
“我当然知道。我要问的是,为何特地把酒带到这里来?”
“我想,要是找到了那个东西,就在这里喝上一杯。”
“所以我已经问你好几次了:要找的东西是什么?你总是不答复我。”
“猜猜如何?”晴明说。
“你刚才说了会告诉我的。为什么非要我猜不可?”
“没有信心猜中吗?”
“不,我说的不是自信不自信的问题。我是说:你不是说过要告诉我吗?”
“我什么时候说要告诉你?”
“你说过的。”
“我说的是,你终会明白的。”
“终、终会……”
“我说的是“明白”,不是“告诉”。”
“晴明,你这不是给我下圈套吗?我——”
“所以嘛,猜猜看如何?”
“猜?”
“对呀,你应该能明白,我现在要找的东西是什么。”
“我不明白嘛,晴明。为什么我会明白呢?”
“因为关于它的资料,都已经告诉你啦。”
“那——”
“好吧,博雅,我先问你:这事与哪个地方有关?”
“你说的地方……”
“性空上人现在何处?”
“他在播磨国。”
“你不是早就知道吗?”
“我知道他在播磨国,但就凭这一点,就能弄明白要寻找什么吗?”
“能明白。”
“不明白。”
“好吧,性空上人诞生之时发生的事,你也知道不少吧?”
“是,没错。可那又如何?”
“这是第一点。”
“什么第一点?”
“第二点是吉备真备大人。”
“为何此时要提及吉备真备大人的名字?真备大人很久以前就去世了。”
“这位吉备真备使唐归来之后,开设了——”
“是那个广峰袛园社吧?”
“那广峰袛园社现在何处?”
“是播磨国吧。吉备大臣做灵梦,梦见牛头天王,于是为祭祀牛头天王而开设广峰袛园社。”
“吉备大臣还很了解铁和黄金。”
“对。”
“在东大寺大佛殿建毗卢舍那佛像时,多方活动、为筹集贴于大佛上的黄金出了大力的,就是这位吉备真备……”
“……”
“吉备大臣还被誉为我阴阳道之祖。这位吉备大臣和那里关系之深,是不言而喻的。”
“那里?”
“对呀。那里还是产铁之地。”
“播磨国吗?”
“没错。”
“是播磨国又如何呢?”
“回想一下吧,博雅,听说性空上人诞生之时,左手掌紧握的事吗?”
“噢,听说过。”
“他左手握的是什么?”
“是、是针。不是针吗,晴明?”
“没错。说到针——”
“那不是播磨国盛产的吗?”
博雅说出这句话时,“噗!”晴明用左手轻轻捅了博雅胸口一下。
博雅不觉打了个踉跄,喊道:
“你这是干什么呀,晴明?”
话音刚落,博雅眼前好像有一道光掠过。
闪光之时,晴明已伸出右手,在博雅眼前的虚空里摆动。
博雅一拧身站稳,大喊起来:
“怎、怎么回事,晴明!”
晴明向握拳的右手吹两口气,口中低声念起咒来。
“结束了。”晴明说。
“什么结束了?”
“这个——”
晴明伸出右手,在博雅面前摊开,让他看。
晴明右手托着一根针。
“这是什么?”
“针。”
“不,我知道是针,我说的是,这针究竟怎么回事?”
“性空上人诞生之时,他掌中所握的就是这根针。”
“不明白。你想说什么?”
“我在找的,就是这根针。”
“什么?!”
“那么,我们走吧。”
“走?去哪里呀?”
“西之京。”
“……”
“去找芦屋道满大人。”晴明说。
五
晴明和博雅跨过坍塌的土墙,进入庭院里面。
杂草遍地。
是秋草。
有点像晴明的宅院,但晴明家的庭院,无论看上去多像不加收拾的野地,也有晴明的意志在起着相应的作用。
草药是有意识留下的,多少收拾了一下。
可是,这里——
就是一块野地。
秋草恣意疯长,那丛芒草的花穗,甚至高过人头。
晴明胸有成竹地迈步向前,分开杂草进入里面。
这里有一所本堂。
虽是本堂,却不大。
一所破寺。
屋顶破烂不堪,瓦都脱落了。
屋顶甚至长了草。
屋顶上摇曳着芒草的花穗、黄花龙芽。
木条地板也处处断裂、掉落。
野草从其下长出,简直就像无人在此居住。
有人。
衣衫褴褛的老人躺在木条地板上。
侧躺着,右肘撑地,右掌托着脑袋,打量着走过来的晴明和博雅。
是芦屋道满。
他所着的衣物应该是水干,但已千疮百孔,一下子还看不出原本为何物来。
白发。
白髯。
眺望着二人的黄色眼睛炯炯有神(PS:眺望?多远的距离啊,一间屋里还眺望?)
老人——道满的身旁坐着不久前见过的那个童子,正起劲地为道满揉腰。
“来啦,晴明……”
道满照旧躺着,说道。
“我带酒来了。”
还没有寒暄,晴明已将左手扬起,所持的酒瓶装满了酒。
道满脸上蓦地出现柔和的微笑。
“嗬,很聪明嘛。”
道满撑起身体,盘腿而坐。
“嗯,结果如何?”道满问。
“顺利找到了。”
“真的吗?”
听晴明这么说,原在道满身边的童子变成膝立的姿势,欣喜地说道。
“好,请上来吧。”道满说。
晴明照他说的,走上木条地板。
博雅也跟着上了木条地板。
晴明和博雅取适当的距离,坐在道满和童子面前。
“咚”的一声,晴明把酒瓶放在木条地板上。
“让我看看吧。”
“好。”
晴明伸出右手,打开让对方看。
手掌上托着跟针。
“是这个吗?”道满说。
“若已镇住,肆意妄为之事,该不会再有了吧。”
“应该是吧。”
道满把针拿在手上。
“性空的针,不简单哩。”
“是的。”
晴明点头。
道满转向童子,说:
“怎么样,拿着试试?”
他递上那跟针。
“不,我已经充分领教过了。”
童子左右摇着头,辞谢了。
“像晴明道谢吧。”道满说。
“晴明大人——”
童子端坐着转向晴明,恭敬地说:
“此事万分感谢,如果没有晴明大人,这阵子我不知要闯多大的祸……”
“我也没怎么费事。我请这位博雅大人帮了忙。我让他在朱雀大路不断地说着“播磨播磨”,这才把针找出来了。”
虽然晴明这样说了,童子却更加毕恭毕敬。
“哎,晴明……”
博雅开口道,一副按捺不住的样子。
“我还蒙在鼓里哩。我究竟帮了什么忙?让我说播磨,又是怎么回事?”
“啊,对不起,博雅,慢慢向你解释吧。”
晴明边说边从怀中取出四个纸包的陶杯,放在木条地板上。
童子拿起酒瓶,说:
“来吧,博雅大人。”
他为防止博雅面前的陶杯斟上酒。
“唔、唔……”
博雅拿起斟满酒的陶杯。
“来……”
童子依次为道满、晴明的陶杯斟上酒。
道满取杯在手,美美地一饮而尽。
“好酒!”
他心满意足地咕哝一声。
童子看着三人轮番送酒入口,为空了的陶杯再度斟满。
酒足之后,童子又看看三人,说道:
“首先从我开始说起吧。”
童子开始叙述起来。
“知道不久前,我一直在播磨的性空上人身边。”
“那跟针,是我从性空上人身边带出来的……”
六
有一天——
一名童子来到在播磨书写山修行的性空上人身边。
“身短而横,有力、赤发……”
是个个子矮小、孔武有力的孩童。
奇特的是有一头红发。
这名童子说:
“无论如何,请让我留在上人身边服侍。”
尽管已有数名弟子或童仆边修行边在性空上人身边服侍,或替寺院做事、打杂,上人还是准许童子留下“
“既然如此……”
这赤发童仆做事勤快。砍柴搬运时,能顶四五个人;让他外出办事,百町远的地方,他走起来像二三町,办妥即归来,花不
了多少时间。
“他被视为掌上明珠了吧。”
弟子们对童子佩服得很,唯独性空上人的想法不同。
“此童目神可畏,未获我心。”
也就是说,这童子眼神中有可怖之处,这一点令人不放心。
快满一年的时候——
服侍性空上人的,还有一个比这童子略大的童子,但有一次,这两名童子为微不足道的事吵起架来。
“是你不好。”
“不,是你造成的。”
二人各不相让,互相指责对方,吵着吵着,赤发童子出手打了对方的头。
就那么一击,略大的童子竟仰面倒下,不省人事。
众弟子见状围过来,抱起略大的童子,为他抚颊、往额头浇水,过了一会儿,他才苏醒过来。
性空上人获悉此事说:
“悔不该用此童。”
就是说,事实证明,当初不让这名童子留下就好了。
“因为某种原因,才留下了你;但既然发生了这样的事,这里就再不能容纳你了。”性空上人说,“速速离去。”
童子哭着请求原谅。
“请不要那样说,把我留下吧。我若回去的话,会受到重罚。”
童子哭哭啼啼。
“我主遣我殷勤侍候。”
主任吩咐我来服侍性空上人,但若主人知道我被赶走,他一定会重罚我——童子这样说道。
但是,上人没有改变想法。
“不,不行。”
话说至此,已不可挽回。
童子啼哭着出门而去,刚出大门便像消失一般,看不见他的身影了。
“怎么回事呢?他是——”
“他是个怪物吗?”
“若上人当初知道他是个怪物,恐怕从一开始就不会留用他吧。”
弟子们议论纷纷。
性空上人听见众人的议论,说道:
“因为有某种原因,所以一直没有说。但照此下去,再不跟你们说明的话,会妨碍你们修行,所以,我就告诉你们吧。”
性空上人开始叙述起来。
“大约一年前吧——”
上人入睡之后,梦中出现了毗沙门天。
“有何不便之处吗?”
毗沙门天对性空这样说。
于是,性空说道:
“那么,能有人帮我处理身边各种事情吗?”
到此,他便醒过来了,而没隔多久,那名童子便上门来了。
“那么,那名童子是毗沙门天使唤的童子吗?”
“没错。”
“他为何那个样子……”
“他是跟随毗沙门天的护法童子之一。”
“原来是——”
“见面时,我马上就明白了,心想,他品性有粗暴之处,不宜带在身边,但因为是自己向毗沙门天提出的,总得等有个理由
才好,所以便让他留下了。”
上人这样说道。
“那,这护法童子是怎么回事?”一名弟子问。
“就是东寺的善腻师童子。”性空说道。
然而——
从这名童子离开的那天起,上人平日极为珍视的、他出生时手握的那跟针,从平常放置之处消失了。
七
“是我拿走了那跟针,带到京城来了。”童子说。
“那么,你是——”
“我是善腻师童子。”
童子望着博雅,报出自己的名字。
“怎么竟然——”
“在教王护国寺,平时,由我和吉祥天一起立于毗沙门天像旁。”
童子所言,大出博雅意料之外。
博雅一下子竟无法相信。
但是,他看看晴明的表情,感觉童子不像在说谎。
“不过,善腻师童子大人为何要带走上人的针呢?”博雅问道。
“我以为拿走如此重要的东西,上人必能马上察觉,来追我回去。”童子说道。
“我打算等他追来时,再次求他让我留下。我会说,我归还针,千万求您让我在您身边……”
童子潸然泪下。
“可是,我想错了。”
他低下头。
“我边向京城而来边想:何时追来呢,何时追来呢?我终于来到了罗城门,但不用说上人,谁都没有追来。”
“然后呢?”
“随着我离播磨越来越远,手中的针慢慢热起来,最终,在罗城门附近,针变得通红,把我手上烫出了伤疤,实在是拿不住
了。”
就这样带着针返回东寺的话,毗沙门天不知将处以何种重罚呢。
正为难之中,针更热了,童子终于坚持不了。
“我不觉把那针扔掉了。”童子说。
然而,即使扔掉了针,还是不能返回东寺。
就此返回播磨也不成。
童子在朱雀大路徘徊了一段时间,想寻回扔掉的针,但找不见了。
这中间,发生了奇怪的事情。
行走在朱雀大路的牛、马或人,有不少类似虫子的东西扎了。
不过,这虫子的真身不明。
“通过调查,发现了奇怪的事情。”
说话的事晴明。
“发现了什么?”博雅问。
“被虫子扎伤的,全都是前往播磨的人或者牛马。”
“什么?!”
博雅不禁一声惊呼。
“就在那个时候,善腻师童子大人来了。”晴明说。
“找不到针,我思前想后,只得去找晴明大人商量。”童子说。
“所以,我就知道那虫子的真身了。”
“真身?”
“就是那跟针。”
晴明望望道满仍旧用指尖捏着的针。
“可是,这针,它为什么……”
“大概是想返回播磨的性空上人身边吧。所以,它就扎向要去播磨的人或马的身体,打算回播磨去,但毕竟是性空上人的针
——它一见伤及人畜,马上就离开对方落到地上了。”
“于是便屡次发生同样的事?”
“对。”
“那么,晴明,让我在朱雀大路上多次说出'播磨'这个词,也是——”
“我想让掉在朱雀大路上的针来刺博雅大人。”
“你为何不对我说清楚呢?”
“我担心说出来你就会害怕。把‘播磨’这个词说出口的时候,稍为有点害怕,就含混不清了。那样的话,性空上人的针就
不会飞过来了。”
“原来如此……”
博雅点点头,又问:
“不过,我还有不明白的地方,就是这位道满大人的事。”
“不明白什么?”道满问。
“很简单嘛,博雅。”
晴明代道满答道。
“道满大人是播磨出身的哩。”
“……”
“播磨的阴阳师,都是师从道满大人的。”
“噢,原来这样。”
“性空上人当初结庵于书写山,也全靠道满大人介绍。”
“是这样啊……”
“找到针的话,就要请道满大人为这次的事情周旋一番了。”
“噢。”
“因为针肯定能找到,所以事先把善腻师童子之事拜托了道满大人。”晴明说道。
“唔,就是这么回事。”道满点点头同意,“只要有针,我就跟性空说个情吧。”
言毕,道满哈哈大笑。
不知不觉中,道满的陶杯已空。
道满让童子斟满,又美美地喝起来。
“原来如此啊。”
博雅发出一声感叹。
“喝吧,博雅——”
道满手持酒瓶,向博雅伸出去。
“喝!”
博雅端起陶杯,答应道。
“怎么样,博雅,喝了这杯后吃一段笛子?”晴明说。
“好。”
博雅应允。
“好啊,博雅大人的笛子吗?也是我的期待哩。”道满说。
博雅如大家所望,在酒后吹起笛子。
悠扬的笛音在秋野中回荡,乘风直上苍穹。
八
之后,经道满说情,童子得以回到性空身边。
性空一直活到宽弘五年才辞世。
享年八十岁。
性空死后,童子又返回东寺。
据说,有一段时间,在这名童子——善腻师童子的左手上,看得见一条细长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