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意,逐日加深。
夏季刚结束的草叶中,紫色桔梗与黄色败浆草,稀稀落落在风中摇摆。
这是个犹如将山中某块原野原封不动搬来的庭院。
——夜晚。
月光照射在庭院中。
中天悬持着满月前一天的皎洁月亮。
邯郸。
蟋蟀。
狗蝇黄。
秋虫躲在树木、草丛阴影中鸣叫。
坐在窄廊上聆听虫鸣,令人感觉秋意似乎更加深浓。
安倍晴明与源博雅,正对坐饮酒。
季节明明是秋令,却可闻到融化于夜气中的甘美花香。
那花香令人陶醉得彷佛心也融化于其中。
庭院深处,有株藤蔓缠着松树,树枝残留一束迟开的藤花。
甘美花香似乎正是自那藤花飘荡而来。
晴明与博雅之间搁著白色瓶子,两人面前各有个盛满酒的酒杯。
秀丽女子身穿宽松的淡紫十二单衣,坐在晴明与博雅之间,每逢两人的酒杯空了,便无言地伸手举起酒瓶,往杯内斟酒。
女子身上也同样散发甘美花香。
女子名为蜜虫。
是晴明使唤的式神。
晴明与博雅面前各自搁着素陶盘子。
其中一盘,盛著烤蘑菇。
另一盘,盛着两颗熟透的桃子。
晴明身著的白色狩衣,背倚柱子,支起单膝,随意将手肘搁在支起的单膝上。
肌肤白皙得将近透明。
丹凤眼。
女子般的红唇。
嘴角经常浮出宛如含著甘甜蜜汁的微笑。
每当博雅举起酒杯,从屋檐冉冉洒落的月光便射进酒下,在酒面上晶莹地翩然起舞。
连同月光,博雅将酒杯送到唇边。
然后喝下月光。
“说真的,晴明啊……”博雅如痴如醉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这样喝着盛满月光的酒,总觉得进入体内的月光,好像会从肚子深处逐渐弥漫全身。”博雅自言自语地说。
一旁的晴明,只是面带微笑望着博雅。
“你醉于月光了吗?博雅……”
晴明边伸手拿取酒杯,边问道。
“如果说,我现在这种感觉是醉于月光,那……我的确醉了。”
博雅像是欲嗅出月光的味道,鼻子深深吸进一口气。
与夜气一起吸进的味道,除了藤花香,还有搁在膝盖前的甘芳桃香。桃子的香味也隐约融于夜气。
博雅将视线落在盘上的桃子。
四周只有一盏点燃的灯火。
反射着灯火亮光,绯红的桃子侧面看似在左右摇晃。
这时代的桃子不同于成人拳头那般大的现代桃子;是由大唐传过来,果肉呈黄色,比现代桃子要小。
“话说回来,晴明啊,明明快要入秋了,你竟弄得到这么水灵灵的桃子。”博雅赞赏地说道。
“难道你又施展什么咒术让桃子长出来了?”
“不是。”晴明搁下喝了一口的酒,回道。
“这是平大成、中成大人送来的。”
“是药师的平大成、中成两位大人?”
“是的。今天中午,两位大人来访,送了我桃子。”
“原来如此。听说,宫内的典药寮也时常借助他们的知识。对那两位大人来说,要在这种时期让桃子熟透,应该不难吧。”
“要不要吃吃看?”
“嗯。”
博雅取起桃子,俐落地开始剥皮。桃子已经熟透,皮很容易剥。
咬着果肉,博雅开始吃起桃子。
尽管数滴果叶滴落在地板,博雅仍将桃子全部吃完了。
吃完,博雅将果核搁回盘内。
“真是意想不到的美味。”
“味道不错吧?”
“西王母庭院中的仙桃,味道大概也是这般。”
“因为是那两位大人种的,才能长出这种桃子。”
“即便是冬天,大成大人和中成大人似乎也能让庭院里开出花来。”
“没错。那两位大人经常到深山四处寻找药草,再以自己的身体试行自己炼制的药草成效。”
“两位大人多大岁数了?”
“不知道,应该都已七十多岁了吧。”
“现在仍一如既往的经常登山?”
“嗯。”
“真是老当益壮。”
“这盘蘑菇,也是两位大人送来的。”
“本来还在想,用蘑菇当下酒菜还说得通,但怎会拿桃子来伴酒?原来都是两位大人送来的。”
博雅再度伸手举杯。
“不过,大成大人和中成大人两位都在脸颊长了那种东西,实在是……”
博雅将酒送到唇边。
“你是说那个肉瘤?”
“右颊有肉瘤的是大成大人,左颊有肉瘤的是中成大人。幸好有肉瘤可以辨别两人。但脸颊上垂挂着那东西,不管睡觉或吃饭喝汤,大概都很不方便……”
蜜虫又于空酒杯内斟酒。
博雅含了一口酒。
平大成、中成是一对双胞胎兄弟。
目前七十有余的这对兄弟,无论白发、白髯、额头的皱纹、均相似的令人误以为是同一人。
正如博雅所说,若非脸颊上的肉瘤,根本无法辨认谁是谁。
“两位大人自孩提时代起,将近六十年来,终年口含药草试行药效,所以才会长出肉瘤吧。”
“是吗?”
“药草也是林林总总。就算是同一药草,有时候沾一点可以成为良药,但吃太多便成为毒药。”
“唔。”
“大成大人与中成大人,应该经常同时试吃许多药草。”
“也许吧。”
“人的身体其实很不可思议,要是过多的毒药进入体内,人体会自动剔除多余毒药,或将之储存在身体的某个安全部位。”
“然后呢?”
“一两位大人的例子来说,结果大概就是那肉瘤吧。”
“照你这么说来,两位大人至今为止所试行的药草,都储存在来肉瘤内?”
“正确说来,储存的应该是药草的精气。”
“可是,晴明啊,平大成、中成两位大人,为什么来找你呢?”
“问题就在这里,博雅。”
“怎么了?”
“两位大人似乎被一群奇妙的家伙给缠上了。”
“奇妙的家伙?”
“鬼啦。”
“喂,晴明,你刚刚说是一群?”
“也就是说,那些鬼家伙,不是一、两个或一只两只。”
“什么?”
“博雅,你听我说,事情是这样的……”
晴明开始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二
某天,平大成与中成相偕如山。
那山位于京城东方鸟边野深处。
两人徒步当车。
虽然已七十一,但大成、中成皆是健步的人。
两人时常入山搜寻药草。
也曾请人代寻,但搜寻药草这种事,还是自己来比较妥当。因为有些药草,别人无法辨认,况且,同一药草,看是摘嫩叶或青葱茂盛的叶子,药剂制法便不同,也会影响药效。
往昔,两人几乎每天出门寻药,现在毕竟年事已高,无法每天入山。然而,两人每个月仍会到山中四、五天。
如果找到莨菪,必定会连根带土掘起带回家。
这天,两人背上都背着个大竹筐,清晨便出门了。
大成在腰上又悬着个笼子。
这个时期正是红瓜茸破土而出的季节,若能寻到红瓜茸,大成打算装进腰上的那个笼子内。
红瓜茸是一种白柄红伞的蘑菇。
红伞表面有白色斑点且不开伞,与其他众多蘑菇相异。由于通常只开一半,外形像个小瓜果,因而称为红瓜茸。
红瓜茸可以医治神经衰弱。
只要将摘取来的红瓜茸浸于灰水五天,再晒十天左右,最后煎成药汁,即可饮用。
心情郁闷时,喝个两杯可以振作精神。但喝多了会神经错乱,听到莫名其妙的声音,或看到不明所以的光景。
若欲食用,必须先煮过,再盐腌十日以上。食用时,现浸在清水去除盐分方可食用。
只要经过上述处理,想吃多少能吃多少。虽然会失去药效,但即便吃再多,也不会看到别人看不到的神灵,或听到别人听不到的神旨。
大成非常喜欢吃红瓜茸。
不但口感滑溜,而且相当有咬劲,入口时那种滑溜感触,实在是难以言喻。
中成腰上也系着个小笼子。
一般说来,入山摘药草时,通常边摘边走,摘下的药草先放进腰上的小笼子内,再移到背上的大笼子。然后再继续摘药草,装进空无一物的小笼子内。
可是,每逢红瓜茸破土而出的季节,大成总是对其他蘑菇视而不见,只顾着摘红瓜茸,常让背部的大笼子和腰上的小笼子全装满红瓜茸。
两人走着走着,来到鸟边野深处。
鸟边野是京城的墓地。
尸体都在此地埋葬、焚化。
其中有些尸体不但没埋在土中,也没火葬,就那样任意弃置于地。
这些随处遭人丢弃的尸体,或许身上本来也有衣物,但大部分到最后都会裸着身体。
不知是专门窃取尸体衣物的盗贼剥走衣物,还是家人于丢弃尸体前便将他们身上的衣物全带走。
总之在鸟边野,新尸体总是源源不绝。
这是个连白天都人迹罕至的场所。
而通过这个场所再往深处走,可以寻到众多令人瞠目的药草与山菜。
整个上午,大成与中成都一起摘药草;中午过后,便各走各的。
“我们各走各的,一时辰过后,再回到这儿碰头。”
“好。”
“好。”
两人如此约好,便各依己意进入山中。
大成往山内深处前进。
他已经摘了不少药草,但还未发现应已破土而出的红瓜茸。或许,时期尚早也说不定。
不过,去年这时期,红瓜茸已出土了。今年即使比去年稍晚了些,只要再往山顶前进,也许可以找到零星几根。
于是,大成便又往深山前进。
然而,还是寻不到红瓜茸。
就在专心搜寻红瓜茸时,与中成相约的时刻已逼近眼前。
大成想着:不快回去不行、不快回去不行……再找一下、再找一下……却愈走愈往前,愈走愈深。
待大成想回头,突然看见对面森林斜面有个红色东西。
“我看看。”
大成继续往前走,一看之下,果然是红瓜茸。
“总算让我找到了。”
大成得意地笑,从蘑菇根部采下来,放进腰上小笼子内。
红瓜茸虽不像滑菇那般大把群生与一处,但只要找到一根,附近必定还有其他红瓜茸。
大成站起身,环视四周。
“有了!”
他看到前面又有根红瓜茸。
采了第二根,放进小笼子,大成继续转移视线。
“喔!”
附近又有一根红瓜茸。
采完一根,马上发现另一根。而过去采了第二根,又发现第三根。大成接二连三地寻到红瓜茸。
埋头采了一阵子,不知不觉笼子已满。
等大成回过神来,早已过了与中成约定的时刻。太阳也已西倾。
这下就算再怎么赶路,到家前一定早已入夜。但至少也要趁天未全黑、还看得到脚下的路时,尽快通过鸟边野。
可是,如何走来,又通过那些路线,大成已经搞不清楚。
以为是这个方向,往前走走,却感觉好像走错了。
以为是那个方向,往前走走,也感觉好像走错了。
无论往哪个方向前进,总是似曾相识又全然陌生。
看样子,大成似乎在山中迷路了。虽然这事非常罕见。
如果走的是道路,无论山中小径或其他任何路,只要顺着道路往回走便可以回到原处。可是,大成走的是没有路的深山。不管望向哪边,放眼望去都是同样景色森林。
不久,四周逐渐昏暗。
即便无法辨认方向,但不远处应该就是白天通过的鸟边野,那边埋葬尸体的场所。
万一入夜,妖魔鬼怪出没,就会在这附近的森林内游荡吧。
要是碰上妖魔鬼怪,说不定自己会被吃掉。鸟边野那些死者,也会随着暗夜来临而自冥府苏醒,到处搜寻并追赶活人。
啊——
怎么光顾着采红瓜茸,望我采到这个时刻呢?
再怎么后悔,也无法改变现状。不按像块石头沉重地盘踞在腹底。恐怖自腹底慢慢渗出,逐渐蔓延至体内。
看来真要下定决心,不找个可以露宿的地方不行。
所幸怀中还有一点干饭。
今晚暂时用干饭充饥,先熬一晚,等明天太阳升上来,在寻找下山的路径吧。
就在天将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之前,大成在一棵高大向树根部,发现可以容身的空洞。
于是,大成钻进那个空洞内坐了下来。
他下定决心,无论发生任何事,都要据守在此直至天亮。
夜,逐渐加深,大成却无法入眠。
橡树树梢的叶子,在头上摇晃,沙沙作响。
从空洞露出脸庞往上一看,可以看到树梢闪闪发光的星眼。
肚子饿得很,更是难以成眠。
啃了怀中的干饭,稍微可以搪饥,但还是睡不着。
话虽如此,似乎也昏昏沉沉睡了片刻。
然后,大成因感觉到某些动静而清醒过来。
外面好像有什么动静。
有人从森林中往这边走来。
大成可以听到那声音。
那是小树枝折断的咯吱咯吱声。有人踏着落在地面的枯树枝,逐渐往这边挨近。
踏着枯叶的声音。
拨开丛生杂草与灌木的声音。
那声音不止一人或二人。
有身躯很重的,也有体重轻的,无数双脚踏的地面,往这边走来。
而且不是来自同一方向。
是从四面八方往这边挨近。
那些动静在黑暗中一步步逼近。
大成几乎魂飘魄散。
虽然期望来人会视而不见地通过此地,但是,他们似乎全都往大成所躲藏的橡树方向走来;数量也越来越多,毫无消减的样子。
大成从空洞偷偷往外观看,只见以他所躲藏的橡树为中心,黑暗中,四周有好几个黑影晃动。
不但有大黑影,也有小黑影。
藉着头上树梢间照射下来的微弱月光,隐约可以看见他们的身形,有些外形看上去像是人,有些却不像是人。其中也有明显不是人的东西,所以即便有看似人的东西夹杂其中,也无法令人相信他们是人。
继续偷偷观望的话,万一对方察觉,后果不堪设想。
大成只得屏气敛息,躲在空洞内。
“今晚是满月。”
嘶哑粗声传了过来。
“喔,的确是满月。”
回应的是其他声音。
接着又响起众多欢声。
“是满月!”
“是满月!”
“今晚是赏月之宴!”
“喔!”
“喔!”
“喔!”
“可以畅饮一番!”
过一会儿,开始传来火焰燃烧的声音,骚闹声也愈来愈大,最后传来众人搭吃大嚼某物的声音。
大成想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便再度探头偷窥,却发现有众多妖魔鬼怪团团团坐在自己所躲藏的橡树前,正在大吃大喝。
其中有外形看似人的东西,也有额头长角的妖怪、独眼的秃头妖怪。
有个披头散发、露出双乳的女人,脸上只有嘴巴,没有眼鼻。
有个全身青色的东西,腰系红色兜档布;而全身红色的东西,则腰系青色兜档布。
有全身黑漆漆的东西。
以双脚直立的狗。
长着手脚的琵琶。
生着双足的破碗。
会走动的长柄勺子。
脸部是鸟的东西。
牛头男人。
马首女人。
双头男人。
狐。
狸。
巨大的癞蛤蟆。
虫。
看似刚从地底爬出来的死人。
还有其他更多无法形容的东西。
数量大约有百余。
百鬼夜宴……
他们在团团团坐的中心生火,喝盛在素烧酒杯内的酒,说说笑笑,又吵又闹。
原来大成正身处妖魔鬼怪的筵宴现场。鬼怪各随己意,吃着形形色色的下酒菜。
有的啃咬干鱼。
有的舔盐巴。
有的啃果实。
有的从蛇头开始吃蛇。
有的捏着活老鼠的尾巴,高高提在脸上,在从鼠头吃下。
大成看着看着,吞下“啊”的一声。
情不自禁险些叫出声来。
原来他看到妖魔鬼怪之中,有个鬼怪握着看上去明显是人的手腕的东西,吃得津津有味。
在仔细一看,又发现也有个鬼怪双手捧着只人脚,大吃大嚼。
其他更有搂着女人头颅,吸吮其眼球的鬼怪。
还有个妖魔,抱着倒栽葱的裸体婴儿,将嘴唇贴在婴儿肛门,吸吮体内的东西。
正当众人喝的半醉,腰系红色兜档布的鬼站起来说:
“来,跳舞吧!跳舞吧!”
“喔,跳舞!”
“谁要跳舞?”
“出来跳吧!”
“跳吧!”
“舞吧!”
“舞吧!”
“谁要跳舞!谁要跳舞!”红色兜档布的鬼说,
“谁要跳!”
“谁要跳!”
其他的鬼也拍手催促大家。
“好,我来当先锋,第一个跳。”
站起来的是独眼秃头妖怪。
“喔,是丹波(译注:丹波国,跨越京都与兵库县)的偷窥秃头啊。”
“舞啊!”
“跳啊!”
妖鬼开始打起拍子,秃头妖怪抛下手中的人脚,比手画脚、眉飞色舞的跳起舞来。
琵琶妖怪用自己的手拨起自己的弦,古筝妖怪也用自己的手指弹起自己的弦。
妖怪看到秃头妖怪跳舞,或捧腹大笑,或喝彩叫好,一迭连声大叫:
“喂,”睾丸露出来了!”
“那话儿在摇来晃去!”
他们拍着肚子,大喜若狂。
待秃头妖怪跳毕,一个鼻子大象那般长的鬼,边左右摇晃屁股边站起身来说:
“换我来跳吧!”
当象鼻妖鬼摇晃着屁股开始跳舞时……
“喂,屁股在摇晃厉害点!”
“前后摇啦!”
“在加把劲!”
“在加把劲!”
众鬼益发欢天喜地。
就这样,妖鬼个个轮流跳起舞来。
大成饥肠辘辘,恐惧万分,躲在空洞中偷窥众鬼的动静。
何时会被发现?何时会被吃掉?这个问题令大成直打哆嗦。
大成几乎要昏厥过去。
可是,若在此地昏迷不醒,后果将更难想象。大成想尽量让自己保持清醒,左思右想,最后发现一件事。
蹲在橡树空洞中的自己,双脚之间不是有白天摘下的蘑菇吗?
笼子最上层,正是傍晚前采的忘了时间的红瓜茸。
原来还有这个……
大成伸出右手,从笼内取出红瓜茸,就那样生吃起来。
一根、两根……
吃到第三根时,大成觉得全身好像逐渐暖和起来。
外面轮到一个女人在跳舞。
那全裸女人有三个乳房,边跳舞便用手指一张一合自己双腿间的东西,惹得众鬼捧腹大笑。
大成听着妖魔鬼怪打拍子的声音,竟也陷入愉快的气氛。
不知道是因为生吃了三根对郁闷有效的红瓜茸,还是众鬼的舞蹈真得很有趣。
他只是感觉很愉快,感觉很有趣。
兴高采烈、不自禁手足舞蹈起来。
大成本来就不讨厌酒宴。
也喜欢舞蹈。
现在有眼见众鬼乐不可支的样子,更是按捺不住。
方才的恐惧,也早已烟消云散。
“来,下一个是谁?”
“谁要跳?”
“谁要跳?”
众鬼再度呼喝……
达成已忍无可忍。
仅想飞奔而出舞蹈。死也瞑目。
大成现在只想跑到眼前那些鬼怪圈中,尽情舞蹈一番。即便让众鬼发现自己是人,而遭杀害吞噬,对目前的大成来说也在所不惜。
“下一个是谁?”
声音再度响起。
“我来!”
大成手舞足蹈,从躲藏的树洞冲了出来。
因为大家都以为橡树古木中应该没人在,不料竟冷不防冲出一个老翁,没头没脑就跳起舞来。
人见到鬼,理应逃之夭夭。
对方要是因惧怕而想逃跑,众鬼也会兴起追捕、啖噬的念头。但面对这个满面笑容、兴高采烈,边舞边闯进众鬼宴会的人,该如何是好?
而且,这人的舞蹈又是那么有趣。
每摇摆一次腰身,大成右颊那个肉瘤便会左右摇晃,看上去既滑稽又好笑。
众鬼大惊,喧闹蹦跃,纷纷问到“此人为何?”翁,伸屈自如,手舞足蹈,扭腰提臀,怪声迭起,连跑带跳,舞毕一圈。上座老药,四周众鬼,目瞪口呆,惊诧万分。
“哟!太有趣了!”
众鬼惊讶之余,欢声雷动,乐不可支。
一百多个妖魔鬼怪异口同声发出欢呼,令大成更喜不自禁,将自己所知、甚至不知的舞步也全部舞出来,跳到最后终于精疲力尽,躺了下来。
太满意了。
就算遭妖鬼吞噬也心甘情愿。
来吧,随你们便吧。大成环视众鬼。
“太精彩了,这么多年来,我们玩过无数次类似今晚的游戏,却从未遭遇过如此场面。”
我们从来没遇过能把舞跳得这么有趣的人——红色兜档布的妖鬼说。
另一个妖鬼接道:
“喔,下次玩游戏时,我们再把这个人找来一起玩好了。”
“喔,对呀!”
“下次叫他也来玩!”
“叫他来玩!”
“嗯。”
“嗯。”
其他妖魔也同声附和。
“下次什么时候?”
青色兜档布妖鬼问。
“半个月后。”
“当天是新月夜。”
“是啊。”
“是啊。”
众鬼相互点头。
“你觉得如何?”
腰系红色兜档布的妖鬼问大成。
“一定奉陪。”
大成只能如此回答。
况且,大成此刻还处于兴奋状态中。
妖魔鬼怪,何能为也?
顶多让他们杀掉、吃进肚子里而已。
反正是一度舍弃过的性命。
“你一定会来吗?”
“一定。”大成点头。
“可是,这人真的会来吗?”
一旁的秃头妖鬼插嘴。
“既然如此,我们向他拿一件东西抵押吧。”
说这话的是双头鬼的其中一个头。
听到这句话,双头鬼的另一个头接口道:
“应该的!应该的!”
这个头边说便频频点头
“那……要拿他什么东西好呢?”
脸庞只有一张嘴的女鬼问。
红色兜档布的妖鬼仔细端详大成的脸,喃喃地说:
“唔,唔,则肉瘤真大。”
“的确是相当出色的肉瘤。”
“很希奇哪。”
“百年难得一见的珍贵宝物。”
众鬼七嘴八舌说道。
“那么,就拿这个肉瘤来抵押好了。”
红色兜档布的妖鬼提议。
“谁又可以摘下肉瘤的绳子。”
“绳子的话,我有。”
独眼秃头妖怪从怀中取出一条细绳。
青色兜档布妖鬼接过秃头妖怪手中的绳子,对大成说:
“来,别动。”
然后将绳子缠在大成脸颊肉瘤根部。
缠上绳子,再打个结,最后用手抓住肉瘤。
“呀!”
轻轻拧了一下,肉瘤便脱落了。
“你听好,如果你想取回肉瘤,半个月后,务必在到这儿来。”
大成只能点头应允,别无他法。
“可是,还是有点担心。”
不只是哪个妖鬼如此说。
“我们最好问他到底住在哪里,半个月后的夜晚,我们亲自去接他来比较保险吧?”
“有道理!”
“到时候再带他来这儿,当场再还他肉瘤算了。”
“这主意不错。”
“喂,老翁,你叫什么名字?”
大成听妖怪如此问,只能回说:
“是、是,在下叫平大成。”
“住在哪里?”
问话的是妖鬼。
要是说谎,日后不知会受到何种惩罚。
大成只得又照实回答。
“我们一定会去接你。”
红色兜档布妖鬼说。
这时,东方天空总算逐渐发白。
“喔,太阳快升上来了。”
“快要天亮了。”
“我最怕阳光了,咱们准备走吧。”
“嗯。”
“嗯。”
众鬼同声赞同,一个接一个消失于森林深处。
“那么,就这样说定了,半个月后的新月再见。请千万别爽约。”
最后的红色兜档布妖鬼消失后,现场只剩大成孤单一人。
待早朝阳光亮晃晃射进森林,大成也总算从兴奋状态中清醒过来。
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突然感到恐怖。
这时,大成的身体才哆哆嗦嗦发起抖来。
自己到底同妖魔约定了什么,大成记的非常清楚。
半个月后的新月夜晚,自己必须再度来此。
可能的话,实在不想再来了。
凭藉早朝阳光,大成总算找到归路,中午时分,终于回到自己家。
“你让我担心的要命!”
前一天便回到家中的中成,对回到家中的大成这么说。
“我正在想,要是你今天还不回来该怎么办才好。”
中成会如此担忧也是理所当然。
虽说是深山,但向来熟知路途,罕得迷路的大成进迟迟不归,叫人怎不担忧呢?
然后,更令中成大吃一惊的是,大成右颊那个肉瘤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中成问,大成便述说昨晚发生的一切。
“你同妖魔鬼怪一起跳舞?”
听完大成描述的来龙去脉,中成还是无法马上相信。
“怎么可能?”中成说。
其实就连大成自己也无法相信昨晚发生的一切。
或许,那只是一场梦。
不,希望那是梦。
可是,事实上,右颊上那个肉瘤的确消失得干干净净。
看样子,那不是梦,而是真正发生过的事。
倒是事实是与否,半个月后的新月夜晚便能知道。
新月夜晚,要是众鬼真来迎接,就表示昨晚发生的一切都是事实。
但是,如果众鬼真来迎接……
“我们去找阴阳师商量一下比较好吧?”大成说。
“不,先别找阴阳师。”中成说。
“为什么?”
“万一众鬼真的来迎接,大成,这回让我去。”
“为什么?”
“很久以前我就很在意左颊这个肉瘤。若能像你那样,不痛不痒便能取掉肉瘤,我也想让妖魔鬼怪帮我取掉这个肉瘤……”
“可是,中成,事情能成功吗?”
“能不能成功,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你打算跟众鬼一起去?”
中成看到大成变得干净又光滑的脸颊,自己也想变成那样。
虽然中成也很怕妖鬼,但若能取掉这个肉瘤,确实值得一试。
再说眼前的大成不是平安无事回来了?
“去,想去……”
中成再度点头回道。
三
“结果呢?中成大人去了没有?”
博雅问晴明。他听得入迷,竟忘了将酒杯送到唇边。
“嗯。”
晴明点点头,举起酒杯,含了一口酒。
“这么说来,那些妖魔鬼怪真的来迎接了?”
“唔,来了。”
“结果怎么样?”
“结果中成大人与那些来迎接的妖鬼一起出门了。”
晴明又开始描述中成的故事。
“是呀。”
“来,来,大成大人,请坐上那顶轿子。”
在众鬼的催促下,中成坐进轿内,妖鬼集团便开始在京城行进。
“按照道路前进的话,太浪费时间了,所以我们要抄近路。”
红色兜档布妖鬼向中成说。
“近路?”
“大成大人就这样坐在轿内即可。我们将在朱雀门前往西转弯,到了第一个十字路口再左传,之后的十字路口再左转,然后通过两个十字路口,第三个十字路口在南下……”
红色兜档布妖鬼向中成说明路线,但那路线的转弯方式太复杂,即便听过一次,也无法暗记下来。
“然后再右转,一直来到阿波波十字路口(译注:二条大路神泉苑与冷泉院之间),就是那株橡树前的地方了。”
果然如红色兜档布妖鬼所言。
在京城的大街小巷左转右转了好几次,正觉得好不容易才来到阿波波十字路口,中成乘坐的轿子已位于鸟边也深山中。
目的地早已升起火,准备好酒宴。
一百有余——这是大成所说的数字,但眼前围绕着火堆的鬼怪妖物,至少有二百以上。
看样子,多出来的妖魔鬼怪,似乎都是听闻大成的风声而赶来凑热闹的。
酒宴开始了。
盛满酒的素陶杯逐一传过,下酒菜也逐一递来。
中成喝了些酒,但那味道实在令人无法领教。
坐在中成身旁的妖鬼,甚至用人的头盖骨当酒杯喝酒。也有喀哧喀哧一直在啃咬人指的妖鬼。
鬼怪开始跳起舞来,此时,中成非常后悔来到此地。
在这种状况下,他根本无法跳舞。
可以的话,他真想当场逃之夭夭。
中成全身颤抖不已。
“好,现在应该换大成大人跳个舞了。”
腰系红色兜档布的妖鬼说。
妖鬼牵着中成的手,拉中成站起身。
中成一站起,现场马上响起一阵欢呼,众人开始打起拍子。
“这半个月来,大家都在期待今晚。今晚聚集在这儿的,有大半以上是听到你的风声,特地赶来的。咦……”
红色兜档布妖鬼望着中成说:
“大成大人,你在发抖吗?”
“不、不、不、不……”
中成已语无伦次了。
“不必发抖,你只要像上次那样跳就行了。”
红色兜档布妖鬼在中成背部推了一把,中成往前跌了几步,来到火堆前。
众鬼又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快,跳舞啊!”
“大成大人!”
“大成大人!”
“快跳啊!”
“跳呀!”
“跳呀!”
“跳呀!”
“大成大人!
然而,中成却无法动弹。
不但无法跨开脚步,连手都抬不起来。
中成欲哭无泪地环视四周,可见之处都是双眼炯炯发光的妖鬼。
中成举起颤抖的手,再抬起脚,把手搭在额上,勉强想跳舞,身体却依然无法动弹。
早知道就不来了。
能不能取掉肉瘤也不在乎了。
中成此刻只想离开此地,活着回家。
不久,众鬼的拍子逐渐微弱下来。
最后,拍子零零落落,众鬼之间开始传来抱怨。
“不好玩。”
青色兜档布妖鬼说。
“嗯。”
“嗯。”
其他众鬼纷纷点头。
“不好玩。”
秃头妖怪说。
“一点都不好玩。”
红色兜档布妖鬼说。
“这跟听说的完全不一样。”
“这种舞哪里有趣了?”
“我还特地从赞岐(译注:现香川县)赶来的!”
“我是从日向(译注:现宫崎县)来的!”
“也有特地从播磨(译注:现兵库县)来的!”
“我是从陆奥(译注:现青森县)来的!”
众鬼开始叽叽喳喳喧哗起来。
“把他抓起来吃掉吧!”
“喔,吃掉吃掉!”
“眼珠给我吸吮!”
“那我来吃阴茎好了!”
“那个还在动的心脏就给我吧!”
大家异口同声说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话。
这时,中成早已瘫坐在地。
“可是,他既然依约来此,我们也不能毁约吃掉他吧。”
也有耿直的妖鬼如此说。
“我们不能像人类那样轻易毁约。”
“把当抵押的肉瘤还他,再把他赶出去算了。”
“喔!”
“喔!”
系着青色兜档布的妖鬼自怀中取出从大成脸颊取下的肉瘤。
“还给你。”
说毕,便将手中的肉瘤用力贴在中成的右颊上。
于是,那肉瘤竟像本来就挂在那儿一般,紧贴在中成右颊。
中成的左颊与右颊,都各自挂着个肉瘤。
“喂,偷窥秃头!”
牛首人身的妖鬼向秃头妖怪唤道。
“什么事?”
“既然将肉瘤还给他了,等于我们已经守约了吧?”
“嗯。”
秃头妖怪点头。
“那么,现在我们可以吃掉他了吧?”
牛首人身的妖鬼说。
“唔,有道理。”
秃头妖怪再度点头。
此时……
中成哇的一声哭倒在地,将脸贴在地面。
“请原谅我!请饶我一命!”
中成涕泪纵横地说。
“我老实招了,其实我不是平大成。”
“什么!”
红色兜档布妖鬼瞪大了眼睛。
“我叫平中成,是大成的双胞胎弟弟。”
“那么,弟弟的你,为什么会来到这儿?”
“正如大家所见,大成的右颊有个肉瘤,我的左颊也有个肉瘤;我听大成说,是你们帮大成取下肉瘤,所以我想让大家帮我取下肉瘤,就假装是大成跟随大家来到这儿了。”
“你为什么讨厌肉瘤?肉瘤是福神的证明。”
“不,不管其他人怎么说,对当事者的我们来说,这肉瘤不但碍眼而且很丑。”
“是这样吗?”
“我已经不求让大家帮我取下肉瘤了,只希望大家今晚饶我一命,让我平安无事回家。”
听完中成的话,红色兜档布妖鬼和青色兜档布妖鬼似乎在盘算该怎么办。
不久……
“好吧,今晚就让你平安无事回家。”
红色兜档布妖鬼如此说。
“太、太感激了!”
中成叩头一般将头紧贴地面。
“可是,下次的酒宴,你务必要带大成来这儿跳舞。”
青色兜档布妖鬼接道。
“喔,是呀,让大成来跳舞!”
秃头妖怪随后说道。
“对啊,叫大成来跳舞!”
“让他来跳舞!”
其他妖魔鬼怪纷纷赞同。
“你听好,大成既然让你代替他来这儿,表示大成不遵守我们之间的约定。”
“是、是。”
“既然如此,我们理当二话不说,立即返回你们家,将大成和你通通吃掉。可是,如果大成答应下次再来跳舞的话,就可以绕你们一命。不过,要是下次跳得不好,就当场将你们吃掉……”
“知、知道了。”
中成只能连连点头。
“下次是半个月后,满月之夜。”
“是、是。”
“到时候会去接你们过来。”
“接我们?”
“听好,别想逃。你们逃不出我们的掌心。无论逃到哪里,我们总有办法抓到你们,那时就真的非得从头颅吃掉你们不可。”
“明白了!”
中成呐喊般地大声回应,再度将额头贴在地面。
五
“总之,因为如此,平大成大人与平中成达人便拜托我解决问题。”晴明说。
“原来如此,原来事情是这样。”
博雅似乎总算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点点头。
“可是,晴明啊……”
“什么事?”
“满月之夜,不就是明晚吗?”
“是啊。”
据说,这半个月来,中成与大成茫然失措,不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若准时赴约而舞跳得不好,妖魔鬼怪便会吃掉他们。
虽说只要把舞跳好就万事大吉,但两人都缺乏信心。
若失败就会被妖鬼吃掉——内心怀着如此隐忧,怎可能将舞跳好?
那时是因为吃了红瓜茸,才有胆量跳舞。
现今,任何地方都找不到红瓜茸了。
倘若找得到红瓜茸,再去摘来吃,也无法保证这回就一定能跳得像上回那般好。
大概再也跳不出来了。
既然如此,只能找和尚或阴阳私商量,让他们解决问题了。
大成和中成是在昨晚才这么决定的。
“结果,两人待天一亮,便早早来我这儿求见。”晴明说。
“那你打算怎么办?”
“两位大人有时会分药草给我,帮了我不少忙,我总得替他们设法解决吧。”
“有办法可以解决吗?”
“没办法也得想办法呀。”
“那,你要去赴约?”
“去。”
“对方不是百鬼夜行的妖鬼吗?晴明,真的不要紧吗?”
“我也不知道……”
“喂,晴明,连你都说这种令人不安的话?”
“反正想来想去,我自有打算……”
“什么打算?”
“怎样?博雅,要一起去吗?”
“一起去?去哪?”
“那可是百鬼夜行的鬼喔,平常可是想看也看不到,难得一见呢。”
“可、可是……”
“你跟我一起去,也许比我单独去要好。”
“我?”
“怎样?去不去?”
“可是……”
“不去吗?”
“我又没说不去。”
“那,走吧。”
“唔,嗯……”
“走。”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六
晴明与博雅站在月光下。
这是平大成与中成的宅邸。
两人眼前是一扇关得严严实实的大门。
方才还在两人身边的大成与中成,早已屏声气息躲在宅邸内。
“真会来吗?”
博雅一脸紧张地问晴明。
“当然会来。”
晴明低声回应,右手伸进怀里。
“不过,在他们来之前,我想让你先帮我做件事。”
晴明从怀中伸出右手,手中握着两个桃子。
“这桃子怎么了?”
“刚刚向大成大人要来的。”
“要来干嘛?”
“你先吃下这桃子。”
“吃?”
“嗯。”
“两个都吃?”
“对。”
“吃是无所谓,可是,为什么要吃桃子?”
“等一下再慢慢说明,反正你现在先听我的话,把桃子吃下。”
博雅从晴明手中接过桃子,开始吃起。
不久,吃完桃子,博雅打算将残留在手中的果核丢掉。
“等等。”晴明说。
“怎么了?”
“别丢那果核,你就含在口中。”
“含在口中?”
“含在口中后,再将果核塞进右颊。”
“什么?”
晴明如此说,博雅仍摸不着头绪。依言照做后,博雅的右颊看似微微凸了起来。
“再吃另一个。”
博雅从晴明手中接过第二个桃子,开始吃起。吃完,手中又剩下果核。
“把这果核也含在口中,这回塞进左颊。”
到了如此地步,博雅也只能乖乖按照清明的吩咐去做。
结果,博雅的左右颊分别含了一个桃核。
“这样可以吗?”
因左右双颊各含着桃核,博雅的声音含混不清。
博雅的双颊逐渐噗噗膨胀起来。
晴明又从怀中取出叠好的纸片。
“把这个收进怀中。”
博雅接过晴明手中叠好的纸片,在月光下仔细一看,发现纸片上写着:
“御名中成”
“这是什么意思?”
“里面包着中成大人刚刚给我的头发。”
“……”
“你将这个带在身上,妖鬼便会把你当成中成大人。”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所以才在你的脸颊上也做个肉瘤。”
“可是,我的肉瘤好象比中成大人的小很多……”
博雅将纸片收进怀中,再用手掌贴在自己脸颊,说道。
“这样就够了,没必要真的做成向中成大人那么大的肉瘤。只要你的脸颊有点凸出,妖鬼会自己认定那是中成大人双颊的肉瘤。正因为要让他们误以为如此,所以才让你在口中含了桃核。”
“是这样吗?”
“嗯。”
“换句话说,我是中成大人,你是大成大人?”
“嗯,正是如此。”
“你什么都不做,便能化身为大成大人?”
“我啊……”
晴明伸手轻轻贴在胸前。
“这儿早已藏着大成大人的头发了。”
晴明在月光下露出微笑。
“是吗?”
“有一点我要先警告你……”
“什么?”
“有关名字的事。”
“名字?”
“等一下妖鬼来时,会在大门外呼唤我们的名字。”
“唔。”
“到时,我们必须在被他们看见之前,先报出自己的名字。”
“喔。”
“我会先报出‘我是大成’,然后你再接着报出‘我是中成’。”
“嗯。”
“这样的话,鬼便会中咒。”
“你想让鬼中咒?”
“没错。”
“这真是太有趣了……”
“还有,与鬼接触之后,你绝对不能叫我‘晴明’。”
“是吗?”
“一叫出来,咒便会失效。想叫我时,就叫‘大成’。我也会以‘中成’叫你……”
“明白了,晴、大成大人……”
“嗯。”
晴明点点头,仰望着天空。
晴朗夜空悬挂着一轮满月,附近有二、三片云朵发出银光,飘往东方。
“对方快来了……”
晴明喃喃自语。
没多久,大门外开始弥漫某种动静。
不是脚步声,却又类似脚步声。
不是人的窃窃私语,却又类似窃窃私语。
也不是数不清的人或动物聚集一起、彼此身体互相碰触的声音,却又类似那种声音。
那确实是只能形容为“动静”的气息。
那动静在大气中发出嘶嘶声,聚集于门外的黑暗中。
然后……
“大成大人……”
“中成大人……”
大门外传来呼唤。
“你们在家吗?”
“我们来接你们了。”
柔和又令人汗毛倒竖的声音,持续从门外传入。
“大成再此恭候。”晴明说。
“中成也在此……”博雅随后接道。
“喔!”
大门外涌起一阵欢呼。
“他们在!”
“他们在!”
“大成大人!”
“中成大人!”
“原来你们在这边?”
晴明与博雅可以深切感觉到众鬼喜不自禁的样子。
“太高兴了。”
“太高兴了。”
晴明听着众鬼的声音,对博雅悄声道:
“我要开门了……”
松开门闩,晴明打开大门。
眼前出现百鬼集团。
“走吧。”
晴明穿过大门,率先走入百鬼集团中。
博雅咕嘟一声吞下唾液,也向门外跨出脚步。
“喔,是大成大人!”
“喔,使中成大人!”
“大成大人出来了!”
“大成大人来了!”
月光中,百鬼集团骚闹不已。
右额上长出一只或二只牛角的鬼。
也有独眼秃头妖怪。
四个乳房的女人。
脸上只有一张嘴,没有眼鼻的女人。
腰系红色兜档布的青鬼。
腰系青色兜档布的红鬼。
像人一般用两脚直立的狗。
长着手足的琵琶。
有两只脚的碗。
走路的长柄勺子。
鸟首男。
牛首男。
马首女。
双头男。
长着翅膀的蛇。
狐。
狸。
数不清的虫。
半边身体已腐烂的死人。
外形是油罐的东西。
长着手足的眼珠。
只有头发的东西。
有张人脸的鸟。
浮在空中的头颅。
用舌头在地上爬的鬼。
白色东西。
黑色东西。
黄色东西。
不伦不类的东西。
对博雅来说,这个多妖鬼当然是首次目睹。
倘若身边没有晴明,博雅大概看了一眼便要魂飞天外。
晴明悠然自得地走向百鬼。
博雅跟在清明身后。
来到百鬼中央,独眼秃头妖鬼霍地站到清明面前。
“大成大人,你真得来了。”
“因为跟你们约好了。”
晴明若无其事地回道。
青色兜档布红鬼与红色兜档布青鬼也挨过来。
“来,来,今晚那边备有车子。”
“请两位搭乘那辆车子。”
红鬼与青鬼催促晴明和博雅上车。
一看,果然有辆涂着黑漆的豪华牛车。
牛车装饰着金色镂刻、螺钿云彩与龙纹。
系在牛车横轭的不是牛,而是用两只脚直立的巨大蛤蟆。
“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晴明先上车,博雅随后也上车。
咯噔——
牛车开始前进。
八
酒宴开始了。
众鬼在那颗巨大橡树古木前的广场,团团团坐,举着素陶酒杯相互敬酒,觥筹交错。
又妖鬼拿人的内脏当下酒菜,也又妖鬼津津有味啃咬老鼠、蛇头。
更又妖鬼以看似人的头盖骨之物作为酒杯,喝着鲜血般赤红的液体。
圆圈中心是火,已有迫不及待的妖鬼在自己打拍子、手舞足蹈了。
晴明与博雅并排坐在一起。
两人左右各坐着红色兜档布妖鬼、青色兜档布妖鬼。
每逢清明与博雅的酒杯空了,二妖鬼便帮忙倒酒。
“来,来,大成大人。”
“来,来,中成大人。”
两人面前摆着大盘子,盘上盛满不知是什么肉的烤肉,以及许多莫名其妙的吃食。
清明会随意伸手到盘中去吃食,送进自己口中;但博雅却始终不伸手。
博雅只顾着将酒杯送到自己唇边。
“你不满意下酒菜?”
红色兜档布妖鬼问博雅。
“你尽管放心,这盘子内没有装人肉。”
青色兜档布妖鬼也向博雅说。
“不,不是这个意思,中成我只要有酒就满足了……”
博雅边回应便满脸困惑地望向晴明,但晴明只是看热闹般露出微笑。
博雅逐渐不安起来。
因为博雅全然不知晴明到底如何打算,事前根本没商讨过。
晴明内心应有打算,但博雅完全猜不出来。在这样下去,过不了多久,应该会轮到假扮大成的晴明去跳舞,到时晴明打算怎么办?
不安归不安,博雅也想看看到时晴明会如何应付。
如果,晴明以大成身份出去跳舞,应该也很有看头。
不安与好奇,在博雅内心逐渐增大。
几杯酒下肚后,酒宴益发语笑喧哗。
“应该有人出来跳舞吧!”
众鬼之间到处响起叫声。
“来啊,跳舞!跳舞!”
“谁要跳舞!谁要跳舞!”
“谁要跳!”
众鬼开始打起拍子。
“好吧,我第一个跳。”
独眼秃头妖怪站起身。
“喔,丹波的偷窥秃头!”
“跳吧!”
“舞吧!”
众鬼一打起拍子,秃头妖怪便抛开手中正在吸吮的人眼,比手画脚、滑稽可笑的跳起舞来。
随秃头妖怪的舞步,琵琶妖鬼也拨起自己身上的弦来。
其他众鬼也和着舞步打起拍子。
眼前光景,正如博雅先前自晴明口中所听到的描述。
“看哪,睾丸又露出来了!”
“那话儿又在摇来晃去!”
秃头妖怪舞毕,另一个象鼻妖鬼站起来,“下一个,我来……”
象鼻妖鬼说完便开始跳舞。
象鼻妖鬼使劲扭着屁股,猥亵地摇晃腰部。
“喂,摇厉害点!”
“再加把劲!”
“加把劲!”
欢呼喧闹声更加响彻云霄。
就这样,几个妖鬼轮番跳完了舞。
“应该可以了吧?”
有人如此提议。
“喔,今晚大成大人应该也在场吧?”
“大成大人与中成大人,两位都在这里。”
“那么,就让他们准备跳舞吧。”
“喔,跳吧!”
“上次我也是为了看大成大人的舞,特地从赞岐赶来的!”
“我是从日向赶来的!”
“我是从播磨来的!”
“舞吧!”
众鬼喘着气,目光炯炯、咄咄逼人地望着晴明与博雅。
“怎么样?大成大人。”
“该为我们跳只舞了吧?”
红色兜档布妖鬼、青色兜档布妖鬼接连问道。
“好的。”
晴明微笑点头。
“喔,真的肯跳吗?”
众鬼间响起一阵欢呼。
“舞吧!”
听着大家催促,清明缓缓环视众鬼。
“不过,跳舞之前,有两件事想请大家帮忙。”
“帮忙?”
“是。”
“什么事?说来听听。”
“第一件事,是有关我的肉瘤。”
“上一回夜晚,你们用绳子取下我的肉瘤。”
“嗯,取下了又如何?”
回答晴明的是坐在附近的独眼秃头和尚。
“肉瘤取下了,不但不痛不痒,脸颊也没留下任何伤痕,这点令我感到很不可思议。”
“那绳子是取瘤绳,是稀世珍宝。”
“取瘤绳?”
“嗯。那时往昔吉备真备大人渡海到大唐时,从大唐带回来的礼品。是天下无双的珍宝。”
秃头妖怪向晴明说明。
“用那绳子取下肉瘤,不仅不痒不痛,也不会留下伤痕,而且那肉瘤的切口,可以再度贴在任何人身上。”
“那绳子本来是大唐皇帝玄宗皇上为了切除腰部脂肪,命道士制作出来的。”
“吉备真备大人离开大唐时,皇上将绳子赏给他。”
红色兜档布妖鬼与青色兜档布妖鬼轮流说道。
“在巳年巳月巳日,收集百余孕于腹中、还未落地之胎儿脐带,晒干后已金刚力士般的巨大力量揉捻,在浸于蛟血中一百零二晚,最后才形成如此细的绳子。”
偷窥妖怪从怀中取出那条细绳。
“秃头妖怪大人如何取到这物品?”晴明问。
“这珍宝自从吉备真备大人过世后,一直不为人知,存放在紫宸殿深处,老早我就觉得真是暴殄天物了。前些年应天门失火,我跑到宫内看热闹,趁着骚动混乱,顺手带走。”
“我能不能拿在手中仔细瞧瞧?”
“这就是你的第一个请求?”
“是。”
秃头妖怪将手中的细绳递给晴明。
晴明接过绳子,拿在手中仔细端详,然后说:“第二个请求是有关中成的事。”
红色兜档布妖鬼问。
“上次夜晚,中成舞得不好,听说让各位失望至极。老实说,中成擅长的并非舞蹈。”
“是吗?”
“中成擅长吹笛。”
“笛?”
“就那样失败的话,中成太没面子了。如果大家愿意,能不能在我跳舞之前,先让中成表演一次吹笛?”晴明说。
大吃一惊的是在一旁默默观看事情演变的博雅。
博雅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种场所吹笛。
喂——博雅用抗议的眼神瞪视晴明。
口中塞了两个核桃,很不方便,叫人如何吹笛?
“中成,怎样?这是个好机会,趁这个机会吹一下笛吧……”
突然被人没头没脑点名,博雅也很为难。
博雅望向晴明,想猜测晴明的内心意向,看他说这话到底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
“中成,吹笛……”晴明说。
晴明应该知道博雅口中塞着核桃。既然如此,还要博雅吹笛,一定有他的理由。
“如果大成大人说的是事实,我也很想听听中成大人吹笛。”
青色兜档布妖鬼开口。
“我也想听。”
“唔。”
“吹来听听吧,中成大人。”
“中成大人!”
众鬼纷纷呼唤博雅。
“你就吹一下嘛,中成……”
身份是大成的晴明说。
晴明的表情、语调、都不像在开玩笑。
“知、知道了。”博雅点头。
博雅决定豁出去。
虽然口中含着核桃,但应该勉强可以吹笛。
“喔,中成大人要吹笛啰!”
“吹笛!”
众鬼一阵欢呼,开始打起拍子。
博雅从怀中取出向来都带在身上的叶二。
这是往昔博雅于朱雀门与某妖鬼邂逅时,那妖鬼送给博雅的笛子。
话说某天满月之夜,博雅边吹笛便信步走在京城大路,然后,不知何处隐隐约约也传来笛声。
博雅被那凡间绝无的优美音色吸引,边吹笛子边顺着笛声,走到朱雀门。
原来有人在朱雀门上吹笛。
自此以后,博雅便每晚都来到朱雀门,两人于门上、门下,互相奏和。
如此以笛相会了数晚,某天夜晚,门上的吹笛人向博雅提议:“你的笛子和我的笛子交换,我们来对吹看看。”
两人交换了弟子再度对吹,就那样一直没有换回来。博雅的笛子让给朱雀门上的那个吹笛人,而朱雀门上那个吹笛人的笛子便一直留在博雅手中。
留在博雅手中那支笛子,正是叶二。
曾有一时,宫中谣传这支笛子是朱雀门妖鬼的笛子。
博雅手持笛子,贴于唇边。
优美音色自笛子滑出。
笛声响起的瞬间,众鬼都停止打拍子。
笛声在夜气中滴溜溜滑出,融化于月光中。
众鬼的喧闹声逐渐消失,一个、两个——制造噪音的、发出噪音的,眨眼间都静默下来。
连窃窃私语、清嗓子的咳声也消失了。
博雅的笛声在月光中染上颜色。
同时,博雅的灵魂也随笛声融化,看似在与月光嬉戏追逐。
众鬼失去了声音。
宛如一把磨得很利的刀刃,冷不防插入灵魂中。
自己所吹的笛声传到自己耳边,博雅内心的恐惧便无影无踪了。博雅已与四周的树、石、云、风同化,成为大自然的一部分。
像是头上照射下来的月光,一度渗入博雅体内再化为笛声,最后自博雅肉体迸出一般。
树木感应于笛声。
草、虫感应于笛声。
天地感应于名为“源博雅”的灵魂。
而众鬼,也感应于源博雅的笛声。
天地——包括地上所有一切、地上所没有的一切,都自愿为了源博雅的笛声而舍身。只能说,天地自身本来便渴望有人将它表达出来。
天地与森林内的精灵,自四面八方静悄悄聚拢在博雅身边。而且,在吹笛的博雅面前下跪,奉上自己的一切。
博雅则以自己的肉体接受万物的奉献,转化为笛声,再度将一切解放与天地间。
这真是无以言喻的一种官能现象啊!
“喔……”
秃头妖怪发出呢喃般的感叹。
“这真是……”
红色兜档布妖鬼与青色兜档布妖鬼,都因无法表达全身满溢的某种感情,而扭动着身子。
众鬼泪流满面地聆听博雅的笛声。
众鬼都用手擦抹颊上的泪痕。
博雅停止吹笛后,众鬼依然发不出任何声音。
因为博雅的笛声在天地间起了感应,余音还在森林、树木、石及风中缠绕,响彻四周。
即便发出的声音极其微小,恐怕也会让那余音消失。
过了一回了,众鬼间传出啜泣声。
原来是偷窥秃头妖怪在哭泣,眼泪从独眼中扑簌流个不停。
“第一次听到这么优美的笛声……”
偷窥秃头妖怪顾不得抹眼泪,感叹地说。
“这一百数十年来,我从未流过一次眼泪……”
红色兜档布妖鬼也边哭边点头。
“是啊……”
青色兜档布妖鬼跟着喃喃自语。
“这真是太可怕了,听过这种笛声之后,往后,无论我们玩什么游戏,恐怕都提不起劲来……”
其他妖鬼也无言以对。
此时……
“这不是叶二吗?”
有人如此说。
循声一看,围坐成圆圈的众鬼中,走出一个身穿白色盛装,眉目清秀的美少年。
年约十五、六岁。
乌黑长发束在后方,以轻快的脚步来到大家面前。
光脚。
肌肤白得像雪。
脸上如女人一样化着妆。
双颊微微抹上胭脂,双唇不知涂上什么,红得像雪。
“那笛子,依然不同凡响。”
少年的声音老成持重。
看上去像是高贵人家子弟,风格雅致。
“喔,这不是朱吞童子(译注:朱吞童子,传说中的妖怪)吗?”秃头妖怪说。
“我听说今晚可以看到有趣的舞姿,所以赶来凑热闹,没想到竟能听到如此销魂夺魄的笛声……”
名为朱吞童子的少年说道,既不针对秃头妖怪,也不针对博雅。
“这笛声,分明是叶二……”
朱吞童子自言自语。
“提到叶二,那是数年前的夜晚,我在朱雀门与博雅大人交换的笛子。当年的叶二,为什么会在平中成大人手中?”
“……”
博雅答不出来。
只能以求助的眼神望向晴明。
晴明不知是否察觉到博雅的视线,只以清澈的眼光望着朱吞童子。
“即便是博雅大人将笛子让给中成大人,这笛子也非任何人都吹得出笛声,除了我以外,在这世上应该只有一、二人,其中一人正是源博雅大人……”
童子开口讲话时,鲜红双唇唇角隐约可见细小尖锐的白牙。
“这是上能够吹奏如此优美笛声的人,据我所知,除了源博雅大人,别无他人。”童子说。
博雅握着笛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此时……
“啊哈……”
晴明发出愉快的声音。
“本来想过一会儿再露出真面目,既然事已至此,那就没办法了。”
晴明站起身,来到博雅身边。
“其实,我们不是平大成大人,也不是平中成大人。”
晴明说毕,红色兜档布妖鬼目光如炬地望向晴明,说:“什么!”
“这一位正如童子大人所知,是中将源博雅大人。我是土御门小路的安倍晴明。”
晴明一说完,咒便解开了。
站在众鬼面前的大成与中成,瞬间变成安倍晴明与源博雅两人。
“哎呀,这……”
“这两人不是平大成、中成大人……”
“是安倍晴明与源博雅!”
众鬼异口同声惊叫。
“土御门的安倍晴明不是我们的敌人吗?”
“将他们吃掉!”
“对,吃掉!”
“就算晴明是个杰出的阴阳师,在为数众多的我们面前,能玩什么把戏?”
“吃掉!”
“对,吃掉!”
众鬼叽叽喳喳,蠢蠢欲动。
这时……
“慢着,慢着……”
出声的是身穿白色礼服、手持拐杖的老人。
那老人白发、白髯、额头长出一只小犄角。
“喔,原来是一角翁!”
秃头妖怪叫道。
“安倍晴明大人不见得是我们的敌人。五年前,我所栖息的西京老宅邸遭人拆毁,正是晴明大人帮我在油小路找到新住居。”
额上有犄角的老人“一角翁”说道。
“不止是我,其他应该也有因协助晴明而得到报酬,或受过晴明关照的吧?”
一角翁说完,众鬼中出现一条白色巨蛇。
“晴明大人,博雅大人,久违了。”
巨蛇发出女声,向两人俯首致意,再向众鬼说:“我生产时,多亏这两位大人协助才保住一条小命。”
“我也是!”
从鬼群中走出来的是身穿黑色公卿便服、目光锐利的男人。
“喔,是黑川主!”
红色兜档布妖鬼叫道。
“几年前,我缠住一个女子,打算作祟,不料竟不知不觉爱上她,她还怀了我的孩子。虽然晴明大人揭穿了我的真正身份,致使我不得不同那女子分手,但也因为晴明大人的宽大裁夺,现在我才得以同吾子共享天伦乐。”
那位全身黑色打扮的男人“黑川主”如此说道。
“我也是。”
附议声此起彼伏。
“可是,应该也有对晴明怀恨在心的吧?”
青色兜档布妖鬼反问。结果……
“喔,当然有!”
“我就是其中之一。”
“我也是。”
“因为晴明的干扰,害我失去啖噬一个香喷喷婴儿的机会。”
“有一次上了晴明的当,吃了某人的内脏,结果吃下的其实是烧得火红的铜块。”
抗议声此起彼伏。
“太麻烦了!事情很简单,不想吃晴明的,不吃就是了。想吃的,吃掉这晴明就是了。”
“博雅中将怎么办?”
“吃掉太可惜了。”
“是啊,尤其在听过他的笛声之后。”
众鬼的圆圈逐渐缩小。
“喂,博雅,太好了,看样子大家不会吃掉你。”
晴明如同局外人般对博雅说。
“晴、晴明?”
博雅不知如何是好,望着晴明。
“晴明啊,我虽然想不出什么妙计可以救你,倒是已有在此与你同生共死的心理准备。我根本不打算自己保命……”
“你真是个好汉子,博雅……”
晴明微笑道。
“你昏头了?这种关键时刻,你还说得出这种话?晴……”
“对了,你刚刚说想不出什么妙计可以救我,其实没那回事。”
“你说什么?”
“我是说,你有办法救我。”
“什么!”
“博雅,你快吐出口中含着的东西。”
“什、什么?”
“别说废话了,快吐出来。”
听晴明如此说,博雅慌忙吐出含在口中那两个桃核。
桃核滚到博雅与晴明的脚跟前。
瞬间,围着晴明与博雅、正逐步逼近的众鬼,哇的一声纷纷往后跳开。
“什么东西!”
“桃核!”
“什么!”
不安情绪在众鬼之间扩散。
“是桃核。”
很多妖鬼都往后方退后,其中更有就地消失无踪的。
“这是怎么回事?晴明。”
“自古以来,桃子便是神圣果实。”
晴明向博雅解释。
“你知道伊奘诺尊从黄泉之国逃回来后,就是躲在桃树内这事吧?”
“唔,嗯。”
“那时,围了击退黄泉军,伊奘诺尊抛出的正是桃核。”
《古事记》、《日本书纪》中都有这则神话,当然博雅也知道这个故事。
“桃子在唐国不也是一种避祸保身的象征吗?”
晴明望着众鬼,向博雅说明。
没逃走而待在清明身边的,只剩下朱吞童子、一角翁、白蛇及黑川主而已。偷窥秃头妖怪、红色兜档布妖鬼、青色兜档布妖鬼,均和其他妖鬼一样退到后方,远远观望晴明与博雅。
“不愧是阴阳师,准备周到。晴明大人……”
朱吞童子开口。
“是。”
晴明若无其事地点头。
“话说回来,朱吞童子大人……”
晴明向少年打扮得妖鬼说。
“什么事?”
“就这样等到天亮,问题也无法了结。”
“嗯。”
“能不能请你提出个完满的解决方法?”
“说的也是。”
朱吞童子望着晴明说道。
“晴明大人、博雅大人,既然两位大人冒充大成、中成大人来到此地,是否另有目的?”
“没错。”
“什么目的?”
“目的之一是希望大家以后别再去纠缠大成大人与中成大人。”
“另一个呢?”
“刚才我拿到手的这条取瘤绳,据说原本是皇上的所有物?”
“嗯。”
“我想亲自送回这条取瘤绳。”
晴明捏着手中的绳子说。
“秃头妖怪大人,你认为如何?”朱吞童子问道。
“唔,唔,唔……”
退到远方观望两人交谈的秃头妖怪,发出呻吟。
“那么,晴明大人可以提出什么交换条件吗?”
“什么交换条件比较好?”
朱吞童子听晴明如此说,环视众鬼。
“如果要我提出个人愿望,我希望现在能再听一次博雅大人的笛声。”
朱吞童子边说边将视线移到晴明与博雅脸上。
“喔!”
众鬼之间发出欢呼。
“对啊。”
“我也想再听博雅大人的笛声。”
“想听。”
众鬼隐藏的森林中涌起一阵窃窃私语。
“还有一个条件。”朱吞童子说。
“什么条件?”
“我们当然不会要求博雅大人每年都到此地,不过,能不能请博雅大人于每年的今月今日夜晚,在朱雀大路边走边吹叶二笛子,从朱雀门一直走到罗城门?”
“叶二?”
“每年当天夜晚,我们会聚集在朱雀大路左右两侧阴暗处,聆听博雅大人的笛声,这条件如何?”
朱吞童子语毕,四周马上响起叫声。
“我也想听。”
“我也要去。”
“我也……”
漆黑森林中,传来众鬼喜不自禁的喧哗。
“博雅大人,请你放心。当天夜晚,任何妖鬼都不会打扰你。如果有人想对你怎样,或有盗匪想袭击你,我们会当场吞噬杀掉对方。”朱吞童子说。
说完,朱吞童子又望向秃头妖怪,低声问道:“这样可以吗?”
“可、可以。”
秃头妖怪呻吟般地点头应允。
“若能与博雅大人的笛声交换,取瘤绳根本不算什么。”
“好。”
众鬼在黑暗中频频点头。
“博雅,怎样?”晴明问。
“我当然没问题。若是我的笛声可以当交换条件,随时奉陪。”
博雅说毕,众鬼间传来一阵欢呼。
“可以听博雅大人的笛声喽!”
“每年都可以听到那笛声喽!”
晴明听着众鬼的欢呼,弯下腰伸手捡起落在脚跟前的两个桃核,收入怀中。
“那么,博雅啊,你就践约吧,能不能再吹一下叶二?老实说,我也想再听听你的笛声。”晴明说。
“喔,当然可以。”
博雅用力点点头,再度将叶二贴在唇上。
九
一轮开始月缺的明月,悬挂在中天。
青色月亮皎洁又清澈。
无论是夜气中还是晴明宅邸庭院,冬的气息早已潜入。
晴明与博雅坐在窄廊,相对饮酒。
一如往常,两人之间搁着两只酒杯、一个酒瓶。
蜜虫坐在两人之间,正往杯内倒酒。
“事情能够完满解决,实在太好了,晴明。”
“唔。”
晴明边点头边举起酒杯,送至红唇。
“不过,要是那晚朱吞童子不在场,晴明,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还是有种种方法可以解决。总之,不管事情演变的如何,我都打算以类似的方式解决。只是多亏朱吞童子大人在场,让事情进行得快一点。”
“可是,要使双方条件谈不拢,你打算怎么办?”
“要是谈不拢,到了最后关头,我打算用桃核布出一个结界,在结界内熬到天亮;还好事情没发展到那地步。”
“话说回来,晴明啊,你用取瘤绳自中成大人脸颊取下的那两个肉瘤,到底要用在哪里?”
“喔,你是说从两位大人身上取来的肉瘤?”
“正是。”
“那肉瘤,是两位大人常年吃下的药草聚生而成的。非常珍贵,不但可以治百病,也可以成为毒药。”
“可是,晴明啊……”
“又怎么了?”
“结果在这回事件中,占最多便宜的人是你?”
因为晴明不仅得到肉瘤,也得到取瘤绳。
“你说呢?”
晴明微笑,又将酒杯送到唇边。
“对了,博雅,你带来叶二了吗?”
搁下酒杯,晴明问博雅。
“喔,在这儿。”
“吹一首来听听好不好?”
晴明伸手从怀中取出另一支酒杯,搁在窄廊地板上。
现在酒杯有三只。
晴明在酒杯中倒酒,再向博雅说:“因为有人等不及明年了。”
“什么意思?”
晴明不做答,将视线移向庭院。
“请过来吧。”
晴明对着庭院开口。
“到这儿来边喝酒便一起聆听博雅的笛声吧。”
说毕,庭院黑暗出传出一阵低沉笑声。
博雅望向庭院,才发现庭院半空的月光中浮出一个发出朦胧白光的人影。
是身穿白色便服、赤脚的少年。
原来是朱吞童子立在半空中。
“你察觉到了?晴明。”
“要不要过来?”
“恭敬不如从命。”
朱吞童子边说边在空中跨出脚步,缓缓挨近。
这时,朱吞童子身后响起声音。
“朱吞童子大人,你不能抢先一步哪。”
“请让我也一起……”
仔细一看,庭院一隅,又出现了一角翁、黑川主及身穿白衣的白蛇女。
“可以加入吗?晴明大人……”
一角翁问道。
“当然可以。”
晴明浮出笑容向大家点头。
博雅徐徐吹起笛子。
笛声在月光中滑溜地往天空飞升。
晴明与黑川主、白蛇女、以及一角翁、朱吞童子,均默默无语,倾耳静听博雅的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