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A:「本日咨询」(来自「不迷途的羔羊咨询会」会议纪录)
〇咨询者:鹿野桃子(2年C班)(※1)
……啊,哈哈。
被这样子围起来,总觉得有点紧张耶……
呃嗯——嗯,我先自我介绍。
大家好!我是二年级的鹿野!咱们一提到鹿野,通常会想到的都是最出名的戏剧社鹿野学姐,所以我有点自惭形秽。请各位记住我是自惭形秽的鹿野。啊,不过鹿野学姐也是窄肩耶(注:日文的「自惭形秽」就是用「窄肩」的说法),娇小又可爱。可是她却有那股蛮力、速度、破坏力,人称学园暴走鹿,有另一种说法说她是所有鹿野的顶点……很帅吧,真令人羡慕呢(※2)。
(※1)二年级的鹿野——也就是绵贯学长事件中的那个人——绝没有什么体格上的优势,不过四肢曲线强而有力,看起来就是运动型的女孩。事实上她的确隶属田径队,是各类短跑的正式选手。短发毫不花俏,眼睛有点像猫。等一下大概要去参加社团活动吧,身上穿着体操服、短裤和运动服上衣,她很适合这身打扮。
(※2)请别再说了。
……哎呀,我离题了。
啊,用一般的口气说话真不好意思,我想应该不需要用敬语吧,这里大部分的人都和我同年级。
——呃,会来找羔羊会,是我朋友绵贯介绍的……啊,是朋友喔。这很重要。毕竟小兔学姐(※1)在各方面的意思上来说很可怕。
我最近有个小烦恼……嗯,就是低潮。前阵子老师也表达过关心之意,我也很过意不去,那阵子……或许在旁人看来也觉得太严重了吧,看不下去的绵贯对我说:「如果有烦恼的话,去找羔羊会谈谈吧。」详细的过程我没听说,不过我想能够以那种方式解决那桩事情的话,找你们谈谈也不错吧……(※2)
(※1)从前后内容听来,我想大概是指另一位鹿野学姐。隔壁的成田同学不晓得为什么按着右边脸颊、面露难以言喻的表情说:「叫鹿野浅葾的关系吗……」鹿野浅葱,取其中几个字母组合起来就是兔子的意思。补充一点,我从成田同学那儿听说了绵贯学长事件的真相。
(※2)我想鹿野学姐说的是绵贯学长与另一位鹿野学姐的事情,不过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是宍仓学长那件事。
总之,我很烦恼……啊,我刚刚说过了。
这事情有……点难以启齿。一方面你们似乎真的会帮忙保守秘密,再方面不说真的很痛苦……
就是……请多帮忙了。(※1)
(※1)说完就低头鞠躬的鹿野学姐脸色突然变得苍白。会长一如往常亲切地回应:「好的,彼此彼此。」不过看得出她稍微皱起眉头。
呃,该从哪里说起才好呢……?对不起,我很擅长背东西,不过阅读解析、作文之类的就一塌糊涂,可能没办法说得很清楚。
——啊啊,才开始就说丧气话,真是糟糕。
……照顺序……照顺序说应该可以吧?
好,我照顺序说。
①我家——这话自己来说有点怪——家人彼此感情很好。
我家里有我爸、我妈、年纪还很小的弟弟、一只狗。其他就是住在别室的爷爷。爷爷是爸爸的爸爸。
我爸是个认真但笨拙的人。看起来很一般,不过他是个很操心孩子的父亲,只要有教学观摩日或运动会等活动时,就会出现很夸张的行径。小学的家庭访问时,他甚至特地向公司请假接待老师,夸张到我都觉得丢脸。那位老师一直都是我的班导,所以没有觉得怎样。
我妈属于粗枝大叶的人,也可说性情豪迈吧,就是镇上有祭典等活动时,会混在男人之中跑来跑去的欧巴桑。兴趣是骑摩托车……不过现在只是偶~尔骑骑脚踏车随处走走而已。然后是……我自己也不太清楚,不过经常听人家说我很像我妈。看了我妈小时候的照片,的确和同样时期的我很相像。可惜不晓得为什么她没留下高中时期的照片,所以没办法和现在的我做比较。
爷爷从我上小学起和我们住在一起,是个冷漠的人。一开始他一直对我很冷淡,后来我每天待在别室里头玩,他才逐渐和我说话,现在也是家人之中和我最亲密的。我和爷爷的年纪相差这么大,对我来说他就像是宇宙人,所以反而什么都能说。爷爷也会跟我抱怨许多事情,不过这种时候他总是会给我高级日式点心,所以我很开心。因为一直陪着爷爷,我的将棋也变厉害了,前阵子还赢了听说相当强的宍仓呢。
我也会和得意忘形的弟弟吵架,或和爸妈闲聊些无聊事,总之我想我们是很和平的家庭。②前不久,爸妈他们很要好地一起去做健康检查。
爸爸利用公司资源,妈妈则是自费。他们自豪地说自己健康得要命,还把诊断报告给我看,的确每项数值都在正常范围内。我很难开口对他们说恭喜,所以开始找找有没有什么可以吐槽的地方,却注意到一件有趣的事情。他们两人都是O型。这么说来,我过去一直没有注意过爸妈的血型。当下想不起来O型的夫妻合适度如何,结果当时我什么也没说。
③后来换我去做健康检查。应该说你们大家也有做,就是学校平常做的那个。这种时候身高或胸围等等都无所谓,结果虽然不如预期,不过都无所谓。我的血液检查结果,血型是A。
哎,我当然原本就知道是A型,只是我一直觉得也许是弄错了,因为看了爸妈他们的诊断报告之后,我在图书室里读了血型相关的书籍,上面写着都是O型的夫妻生出来的小孩绝对是O型。可是检查结果,果真如同我记得的是A型。
④我感觉自己被排挤了。
被所有人……爸妈都是。刚才我也说过,我们原本感情很好的,可是大概从我上了高中开始莫名变得冷漠,虽然他们不至于忽视我或对我说些难听话,但……该怎么说,态度总是冷淡、没什么反应,无论我说什么也不听,他们也愈来愈少主动和我说话,再加上后来……唔……大概所有事情都是那种感觉……
啊……嗯,对——就像是陌生人一样。
……所以、呃……啊啊,我的问题该怎么说才好呢。
简单一句话就是——
我好像不是我爸的小孩,我该怎么办才好?
啊……果然没错,很沉重吧,很倒楣吧,很难跟上吧。
我懂,我很清楚喔……真是对不起大家,害你们必须听这种讨厌的事情。可是啊……我已经不晓得该怎么办了……也没有其他人可以依赖。啊啊,这种时候如果有个成熟的男朋友多好……哪里可以找到呢?好羡慕戏剧社的鹿野学姐有个年长的男朋友,那位社长虽然俗气,看来似乎很温柔体贴。
咦?问我是否和父母确认过了?
啊哈哈哈。
……怎么可能开口……
平常都不太说话了,怎么可能问这种事情。
问了之后,情况会变得如何?如果他们以不耐烦的脸色面对我,接下来会怎样?我该怎么办?动摇吗?还是断绝关系?撕破脸?失控?
不问的话,又如何?如果就这样什么都不问的话,什么都不做的话,会怎么样?大家会变成怎样?变得冷漠吗?渐行渐远然后消失吗?
事到如今我在想……爸妈对我很好,只要一有事情总会为我拚命,也一直都很体谅我。我觉得很愧疚,而且……觉得我有责任。可是我已经快到能够一个人活下去的年纪了,再说弟弟也长大了,所以我应该「不去追究」吗?
……爷爷以前对我很冷淡,也是因为我不是他真正的孙女。尽管如此我们仍然能够变得亲密,或许是我像个笨蛋似地坚信只要向他撒娇,他总会接纳我而强行靠近的关系吧。所以爷爷才会败给我、陪我玩游戏。
可是现在我已经不晓得该怎么做才好了。
我这个人真是太奸诈了,任性又自私,对谁都毫不顾虑地靠近装熟。绵贯的事情也是。结果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害学姐吃醋……绵贯一定也很困扰吧?是不是还有其他在我没察觉到的情况下给人添麻烦、伤了人……我却仍继续无忧无虑生活着呢?
一想到这里,我为过去自己的全部、一切都感到羞愧,简直一团乱……
……对吧?我该怎么做才好?
假装什么都没发现,告诉自己只是想太多?或者消极低着头继续活下去?大家会原谅我吗?
还是我应该要问清楚?必须问清楚才行吗?就算很可能从此变成孤伶伶一个人也必须问清楚?
你们觉得怎样呢?
我该怎么做比较好?(※1)
(※1)鹿野学姐直到最后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她的手和声音都在发抖,呼吸困难似地说着,却没有流出眼泪,这样子反而让人担心。
Part-B-1:佐佐原三月
现在这情况,大家好一阵子都开不了口。
与过去这个咨询会处理过的问题完全不同,相当沉重,也没法子说「总之我们先来讨论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意见」。
这是字字句句都必须负责任的情况。
环顾四周,所有人都皱着脸,互相窥看。根本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类型的咨询,想要应对也没有前例可循。所有人都在等待有人率先开口。
坐在房间正中央的鹿野学姐仿佛罪犯般垂头丧气,刚进门时的愉快模样好像骗人似的。虽说是前来咨商,却又战战兢兢害怕听到答案。
我瞥了成田同学一眼,他正看着会长。
就在我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时,会长静静开口了。只有她一如往常般仍是冷静的神情。
「鹿野同学——希望怎么做?」
不晓得鹿野学姐是没想到会长会突然对自己说话,或者是会问出这种问题,她吓了一跳,畏畏缩缩地抬起脸:
「咦……?呃……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
「那么,你希望得到什么样的结果?」
「……保持现状?……不对……
……我也不知道。」
「那么我们在思考时,请你也想想这两个问题。」
「唔、嗯……?」
鹿野学姐似乎没听懂,但在会长不容分说的态度强迫下,她也只好点头。
观察她的样子后——是给了问题要她思考的关系吗?虽然走投无路的感觉依然没变,不过颤抖和惊慌的动作停住了。迫在眉稍的不安似乎转移了她的情绪。
旁边的成田同学安心松口气……平常总是很难应付的会长也有可靠的时候。从这角度上来说,会长的存在或许与仙波同学有着同样意义。
——在几分冷静下来的空气之中,沉默再度继续。我也在思考着。
……说起来,这个案子的问题到底是什么?
鹿野学姐和父母亲——只有父亲?——之间可能没有血缘关系,是这样吗?
还是说鹿野学姐和父母的关系因为这个原因而变得不对劲?
我认为只要解决任何一边,另一个问题就会消失。可是该如何导出解决方法——这就是问题。
想到这里时,会计的宫野学姐战战兢兢地举手。
「啊……关于血型。」
等鹿野学姐茫然抬起头,她继续说:
「你在意的是O型是隐性基因,不会生出A型的你,对吧?
不过如果是少见的孟买血型,不管基因是A型或B型,以传统的ABO血型系统进行判定的话,都会出现O型的结果。所以如果你父母亲之中有人是孟买A型的话,生出A型孩子也就不奇怪了。」
宫野学姐不愧知识渊博。因为她个性率直,所以平常不会意识到,不过她在二年级之中也算是前五名的才女。
宫野学姐说话时,鹿野学姐以感佩又愕然的表情沉默聆听着。
一瞬间我还以为她接受这答案了,没想到——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那是怎样?」
说话时,鹿野学姐的眼睛里盘踞着水气。
「不管再怎么有可能,我们都无法证明,不是吗?这样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去问了发现不是孟买型,接下来呢?」
「这个嘛……嗯,也对……对不起。」
宫野学姐老实鞠躬道歉。
是的——这次的问题在于比起实际血缘关系,更重要的是怎么面对处理。宫野学姐的说法固然可能成立,但真正重要的是接下来。
看到宫野学姐的反应,这回换成鹿野学姐不好意思地缩起肩膀。
「啊,我才应该道歉……逼你们听我说这种事情还处处反驳,我真是糟糕……」
她此刻的声音也语带哽咽——很明显情绪变得不稳定了。
……小心翼翼的沉默再度开始。这时候如果胡乱说话,鹿野学姐恐怕会爆发。
潮湿。平常不管好坏总是充满悠哉气氛的会议室变成了只能这样形容的空间。分明还不到炎热的季节却汗涔涔,背部感觉到衬衫穿了一整天而皱皱的触感。
突然看向旁边,成因同学正在沉思着。接受咨询时总是表情认真的他,样子看来比平常更严肃,我犹豫着该不该和他说话。
我想起一件事。最初听到鹿野学姐的大名,是接受绵贯学长咨询的时候。当时,因为最后事情与鹿野学姐不对劲无直接关系而没有处理,而这次的咨询中弄清楚了当时那个「烦恼」为何。另一次听到鹿野学姐名字,是在宍仓学长上门咨询的时候。
宍仓学长的话里曾提到母亲担心鹿野学姐。而我记得宍仓学长母亲的娘家是——
这个、这一切代表什么?
「鹿野学姐。」
「?」
等注意到时,我已经开了口。脑袋中出现的是仙波同学的脸。
我的心或许与所有人脱轨,不过只要我有仙波同学一样的智慧,是不是就能够帮助别人了呢?就和那天的他一样。
鹿野学姐好奇看着我,我小心别说太快,开口问:
「您知道无仓寺吗?」
「咦……?」
或许是问题太过唐突,鹿野学姐发出愣住的声音。
「佐佐原……!」
旁边的成田同学小声对我说话,声音中带着——
警告……?
可是在我注意到他的意思之前,鹿野学姐已经东一句、西一句地回答:
「知道……看过几次他们的贺年卡片,我们家里好像也会寄卡片给他们。除此之外偶尔也会收到他们寄来的……什么文件之类的。因为奶奶的坟墓就在他们那里,我听说是因为这样……
呃……怎么了……?
有什么不对码?」
她反问。下一秒我心想——弄错了。在她锐利的注视下,我的胃部发冷,一股想吐的感觉涌上来——
即使如此我还是没搞清楚自己弄错了什么。
鹿野学姐狠狠瞪着说不出下一句话的我。
「怎么了?别不说话呀。说啊。」
……不要紧,鹿野学姐的眼睛里还有力量。没关系……
我没弄错。
「我想您也知道那间寺院是宍仓学长母亲的娘家,曾听说宍仓学长的母亲担心您的状况。」
「宍仓的母亲?担心我?」
「是的,您没有头绪吗?」
「没有……我不知道……」
「听说无仓寺也经营儿童之家。」
「……」
……
沉默。不只有鹿野学姐和我,会议室里所有人都说不出话。
鹿野学姐愣住了,她不了解听到的话是什么意思,就这样眼睛圆睁,只有嘴唇紧抿成一直线。
到这里,我还是没弄清楚自己的想像、自己的发言将会改变什么、动摇什么。过去只是一直旁观的事情,如果主动去推动的话,将会变成如何——?
我的视线无法离开鹿野学姐,因此看不到其他人的反应。总而言之,成田同学这次什么也没说,不过还是一样能够感觉到从他那里传来一阵阵强烈的担心。
可是,我明明还没出错啊……?
「……你是什么意思?」
鹿野学姐总算出声。声音很小。可是看不出情绪受到影响。原本颤抖的肩膀现在也稳稳的。
我注意着不打乱呼吸,同时说出最后的话:
「所以您的父母亲一定是充满期待地——」
咯当!
——我没机会把诉说完。
鹿野学姐快速站起来。
用力过猛而倒下的摺叠椅撞到地上发出难听的金属声。
……?
我愣住了。
不了解发生什么事。鹿野学姐的表情完全没有改变,嘴边像是被黏胶固定,眼睛很少眨动。接着——
「……把我领养回家?」
她把我的话继续说完。
「鹿野同学。」
会长平静地说。可是此刻的鹿野学姐已经听不进去。
她的表情没变,只是脸色铁臂、苍白——
「对不起!」
她突然跑出去。
没人来得及阻止,一眨跟她就把门打开,直接消失在走廊深处。
我心想。
不愧是田径队的,那冲刺真是漂亮。
可是,为什么要跑出去呢?如果不喜欢我说的话渗直接告诉我不就好了?
为什么——
下一秒,我被惊人的力量抓住手臂拉起。
好痛……?
「唔……?」
原想哀叫的我却发不出声音。勉强颤抖的喉咙发出些可笑的喉音,不过八成只有我自己听见。
「……」
拉我站起的人——是不晓得何时站起来的成田同学。我第一次看到他僵硬无表情的脸——感觉很恐怖……
他就这样一言不发,拉着我,无视其他成员愕然的模样,大步把我拉到房间角落后,打开门,把我强行丢进隔壁资料室去。
我脚步不稳地进了资料室。仙波同学一如往常趴在里头看书。
「……」
她眼镜后方的视线没有波动,面无表情地瞥了我一眼。平常宛如死鱼般的跟晴此刻像是冷冻的鱼眼。
成田同学手背在身后把门关上,直视着仙波同学的眼睛问:
「仙波,有办法吗?」
「我不懂你的意思。」
仙波同学比平常更加不悦地瞪着成田同学。可是今天的成田同学毫不退缩,口气更强硬地说:
「你刚刚有在听的话,应该懂我的意思。」
「……你以为我是什么?我不是顾问也不是魔法师。」
「我知道,拜托。」
「……啊啊……真想揍你。」
「有办法吗?」
「……」
又重复一次同样的问题后,仙波同学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她正与自己的忍耐极限激战。她一直瞥着桌角的胶带台。
可是——结果她还是没有爆发出来,取而代之地重重吐出一口气。
见惯了她对成田同学说话尖酸刻薄的一面,所以让我有所误会,其实仙波同学原本该是极度讨厌争论的人。所以才总是败给成田同学的坚持吧。
「……我什么也无法保证。
不过如果你能够在放学前把她带来,我就试着和她谈谈。」
「知道了,我一定会把她带过来。」
成田同学只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回到会议室去。对于我,别说是说话了,连看一眼都没有。
隔壁会议室因为鹿野学姐、我和成田同学接二连三离开而开始骚动。不过成田同学一回去又再度恢复静悄悄。
隔着墙壁,我听到成田同学说:
「我去追鹿野学姐,毕竟我是各位之中脚程最快的。」
「……你一个人去没关系吗?」
反问的是会长。她果然没有什么反应,只不过多少透露出一些担心。
「没关系,反应过大的话……反而不好。」
「了解,你去吧。」
「遵命。」
「喂,佐佐原呢——」
「她不舒服,去保健室了。」
留下这番对话后,成田同学开始在走廊上奔跑。轻巧的脚步声通过资料室前面,消失在楼梯下方。
会议室又开始骚动。但是——
「安静。」
会长发出冷静却比平常强硬的声音,瞬间平息吵闹。
「现在我们一起等他。」
……
我跟不上事情的发展,只能愣愣站在原地。这时听见仙波同学阖上书的声音,转头看去,只见仙波同学以手肘压着布偶,手支着脸颊。
「坐下吧?」
「啊……好……」
听仙波同学平板地说珍我听话地在旁边的木头椅子上坐下。本来想坐下,却跌下地面,脊椎末端一股闷痛,这时候才发现到自己两腿瘫软无力。
「你的脸色真难看。」
「……」
听她这么说,我摸摸自己的脸颊,感觉到阵阵刺痛,脸颊似乎在不经意时变得冰冷——因为血色尽褪。
……看来面对鹿野学姐的反应,我比自认的还要震惊。我的感觉与他人频率不同——从小就一直有这种诡异感觉,然而我现在却因为伤害了鹿野学姐而惊慌。我什么时候也变成懂得他人悲伤的人了?
……尽管如此我仍感到震惊,不是因为伤害了鹿野学姐,而是别人开始认为我仍旧完全不懂人心的关系吗?比较有可能是因为那样——再度有股想吐的感觉涌上来。
我拚命动着仍被哽住似的喉咙说:
「……成田同学,为什么把我带来这里?」
「谁知道。硬要说的话,大概就是因为那样吧。」
仙波同学一边玩弄布偶一边自暴自弃地回应,看来也穷极无聊。虽说她应该不是没耐性的人,但看样子似乎不爱等人。
换个问题。
「……我,做错了吗?」
「我不会判断别人做的事情是对是错。」
「我只是想帮鹿野学姐,却伤了她。」
「大概吧。」
「我该怎么做才好呢?」
「你就算问我,我也没办法给你答案。」
仙波同学看来很头痛地再度叹气。
「如果你问我仙波明希会怎么做,我会告诉你:『什么都不做』。
我不认为只要对自己不至于构成阻碍,就应该干涉他人。这么做,至少能避免主动伤害别人。」
我懂仙波同学说的,我很清楚。
我认为自己和仙波同学都是与「大家」脱轨,因此和「大家」牵扯上就会感觉奇怪,有时会觉得痛苦或让对方感到痛苦。仙波同学拒绝与他人有牵扯,而我则是用隐藏自己来应对。共同目标都是避免与特定对象产生深刻的关联。
「觉得自己懂别人的事就插嘴,不会有什么帮助。
说起来想要和某个人互相了解,就是一种危险的欲望。相互理解听起来好听,但是那句话可以轻易换成是『你这家伙要懂我啊』或『不能懂我的家伙不是人』等恶意攻击。
——所谓体贴,我认为是人们鼓起勇气承认无法互相理解的事实之后,选择尊重。」
我回想引发的结果,只能点头同意仙波同学的话。可是我却几乎反射动作地说出完全相反的内容:
「……可是,比如说有人因为来了羔羊会而情况好转。」
就算我不排斥自己遭到否定,也不希望总是在我旁边努力不懈的那个人所作所为遭到否定。这该怎么说……我非常不喜欢这样。
没想到仙波同学干脆点头。
「也是。不过多次的成功只不过是甜美的陷阱。和赌博一样——结果以收支来说仍是赤字。这就是我非常讨厌成田真一郎的原因。」
「咦?」
听起来应该是在泛论一般情况,怎么会转到成田同学身上?
或许是注意到我惊讶的视线,仙波同学不悦地为我解释:
「……从听到名字开始,我就不喜欢他。
先说姓氏。初次见面的人一定会把成田念作『Narita』,可是会遭到否定,于是后来就会因为『怪名字』而被记住。
再来是名字……这也一样,一般看到真一郎会念作『Shinichirou』,但他的名字不是这样念,而是念作『Maichirou』这个奇怪念法。
——也就是说,成目的爸妈出生在拥有奇怪读音姓氏的家庭里,还给孩子取了奇怪读音的名字,『成田真一郎』是由这种心理状态的父母亲养大,而且从小开始,只要一报上名字,就会被说:『你的名字念法好奇怪。』这样一方面能够成为开始聊天的契机,另一方面比起一般读法的名字更令对方印象深刻。」
仙波仿佛吃下苦药般闭上眼睛。
「基于这个原因,我想像那个人一定在懂事之前,就无意识地把『自己很奇怪』这句话置换成『特别』——因为我很奇怪,所以对人关心、影响他人也是理所当然,也就是他是个厚颜无耻且自以为是的人。
就算不是我,你也不希望和那种人有任何牵连吧?」
……居然能够从一个名字想到这么多事情。但是姑且不论平常的个性,想想发生万一时,成田同学充满勇气的言行举止,的确符合仙波同学的说法。
但是——
「这点和刚才的事情有什么关系吗?」
「实际说过话之后,我更加确信……不对,那家伙比我推测得更严重。
那个笨蛋已经自觉到自己并不特别。他清楚。八成是过去曾经多次体会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吧——自认为自己很特别的人,特别有机会领教到这些。所以他知道,知道自己正在蒙着眼睛赌胜负。
尽管如此,他仍不懂得节制自己的行为。明明经历过比其他人多一倍的失败痛苦,也因而害怕着,但只要想到自己的行动可能会带来好结果,他就无法自制。偶尔能够获得幸福结果,对他而言多么有吸引力,可是却不断遭遇失败,并且不断受伤。
——这几乎已经病态到教人看不下去了。」
结束长长的说明后,仙波同学似乎累了,将上半身躺在布偶上。不晓得为什么她突然露出藐视的表情。
……我似乎可以了解仙波同学想说什么。了解是了解,不过——
这和「讨厌」有一点点不同吧?
想着这点——不过我并不想明说——我开始说起其他事情。
「……我被成田同学讨厌了。」
「……不,我想他不是真的讨厌你,不过你为什么那样想?」
仙波同学皱着脸,不过想起成田同学抓我手臂拉我离座时的表情,我想不说自明。
「他看起来很生气。因为我说了无心的话,伤了鹿野学姐。」
可是仙波同学明白露出愕然的表情。
「……你耳朵有张开吗?彻底失败的成田哪来的资格对你生气。甚至应该说……他懂你。」
「是这样子吗……」
低头说完,我几乎无法发出声音。想起好久没有想起来的事,我变得悲伤,喉咙阅始哽咽。
……不行,现在只能够思考鹿野学姐的事才可以。
「……」
感觉到注视而抬起头,仙波同学干涩的眼睛正看着我。
「之前我就在想了……那个独善者究竟有哪里好?」
不是基于好奇这类娇滴滴的原因,而是近乎责难地发问。
我没想过要装傻或轻描淡写带过。或许我的感觉与仙波同学认为的,在语感上有些不同,不过我不太有自信能够解释清楚。
还是告诉她,我与成田同学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吧……?
「……故事有点长,没关系吗?」
「无所谓,反正暂时也没事做。啊,不过如果是男女情感纠葛之类的就免了。」
「不是,完全不是那同事。」
「那就好,请说。」
「我想成田同学应该不记得了。这是小学时候的事了——」
在重新抱好香菇布偶的仙波同学面前,我一字一句开始说起。
Part-B-2:成田真一郎
来到走廊上时,已经看不见鹿野学姐的身影。
「可……!」
不管怎样先跑再说,他一边呻吟一边思考。
……冷静点,到处乱找会错失机会。话虽如此也不能慢吞吞磨蹭。像仙波一样以呼吸的速度归结推测……
——不太可能跑进其他研究室,一方面礼拜三进行活动的社团很多,再加上好几间研究室里都传出说话声或杂音。所以很可能跑到外面去了。田径队应该正在运动场上练习,不过以她目前的精神状态,不太可能露脸,甚至很可能不想见到那些熟面孔——
想到这里时,已经来到一楼走廊上。我一口气跳下最后六阶楼梯,所以脚开始发麻,但我无视之,再度迈步跑起来。擦肩而过的短马尾女孩——是上次那位中濑华,不过现在不是打招呼的时候——对方愣了一下,我继续无视她,再度启动思考。
——运动场四周一览无遗,几乎没有遮蔽物,很容易被田径队的人看到,因此可以排除她跑向运动场旁边的学校正门的可能性。虽然不是全无可能,还是先排除——
如果她跑出学校就出局了、找不到了。总之先在出口栏截她。
我从走廊尽头直接穿着室内鞋跑出去,跑进校舍后方的树林,抄近路前往后门——
——没想到居然干脆地发现目标。
还有一段距离,不过已经能够看到身穿运动服的鹿野学姐沿着校舍后侧墙壁走着。与离开会议室时不同,不是用跑的。鹿野学姐应该正烦恼着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否则我怎么可能追上田径队的正式选手。
虽说一眼就发现到她,我仍尽全力狂奔数百公尺,包括倒栽葱滚下楼梯这一段在内。推挤内脏的压迫感使得我呼吸困难,双腿也开始不听使唤。鹿野学姐如果再跑掉的话,我恐怕追不上了。
然后……她像只神经质的流浪猫,随便刺激很可能反射性冲出去。
我小心翼翼避免被她发现,同时快脚缩短与鹿野学姐之间的距离。就在只剩下十公尺的时候——
脚步声还是被听到了。鹿野学姐吓了一跳转过头来,以不稳定的视线看着我。虽然她只大我一岁,毕竟仍是学姐,看来却极度无助。女孩子——这个词闪过脑袋……我莫名觉得自己做了坏事。
尽管如此,我仍尽可能稳住声音,对她说:
「啊,鹿野学姐,我是学生会的成田——」
话还没说完——啊,被逃掉了!
简直动如脱兔。鹿野学姐一转身,像支箭矢般飞出去。
「啊啊,可恶!」
我忍不住咒骂,也跟着冲上去。对方虽说是女孩子,但她可是田径队的短跑健将,以为她差不多到极限而偷懒的话,一眨眼距离就拉开了。
「你为什么要追来?」
鹿野学姐转过半张脸来说。早就知道的事还问。
「一脸想不开的表情在校舍后面漫步,任谁都会出声叫住你吧!」
「别管我!」
——我顿时觉得火大。
「别和仙波说一样的话!」
「我哪知道那是谁啊?」
两名恼羞成怒的男女学生奔跑在树林和较舍墙壁中间的狭窄空间里。从旁人看来是相当可笑的追逐戏码,不过两位当事者相当拚命。
或许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鹿野学姐转而跑向树林里打算躲起来……好机会!只要来到崎岖蜿蜒的地方,田径队的技术就失去优势了。
就是现在!我挤出最后的力量随意踩踏草木,紧迫在鹿野学姐身后。就在快要追上时,鹿野学姐她——
抓住眼就的大树,瞬间攀上三公尺高的树枝间。那种敏捷程度与其说是鹿,比较像是猫或猴子。
我用力过猛抱上树干,失望地说;
「……你是小朋友吗?」
「反、反正我就是幼稚。别管我!」
她抱着与自己大腿等粗的树枝保持平衡,同时闹脾气地对树下的我说。她的姿势像只被坏孩子追赶的猫,充满敌意看着树下的眼里隐约浮现泪光,看起来实在不像个学姐。
「如果你是小朋友,我就更不能放着你不管。」
「我说什么你都有办法反驳……你这家伙一定没朋友吧?」
「……我不是朋友多的类型。」
「……好了,这位没朋友的一年级学弟,到底有何贵干?不好意思,我已经取消咨询了……基本上这种事情本来就不应该找人商量。」
她以沉着的声音说。或许是找到避难场所,她稍微恢复了冷静。可是现在不是同情她的时候。
我背靠着树干,用力松开领带。瑞呼吁的气息发热。我突然注意到而摸摸脸颊,那儿有道冲进树林时被树枝画到的小伤口。
不知道该如何平复耳里鼓噪的脉搏,我以僵硬的声音说:
「……我不晓得你的情况,不过如果在这里放过你可就伤脑筋了。会对佐佐原留下伤害。」
「佐佐原是……坐在你旁边的那个马尾女孩吗……?不要紧,你帮我跟她说我没放在心上就好。」
|我去说就没有意义了。」
「干嘛那么拚命……她是你的女朋友?」
回答着理所当然的答案,舌头却不晓得为什么有些转不过来。
「……不是,我配不上人家。」
「也是。」
……或许是我追得太紧了,鹿野学姐的回答也毫不留情,说话方式很自然地恢复了攻击性。
「……快点下来,我希望你见见某人。
那家伙的话……或许有办法解决。」
「什么叫做解决……?我根本谁也不想见。」
「可是如果这样继续逃避下去,无法帮助你的所有人都会因此陷入低潮。」
「那关我什么——」
「我在说你会变成加害者!」
「唔……!」
我忍不住大喊,不过我并不觉得后悔。佐佐原惨白的脸,还有鹿野学姐跑开后,羔羊会所有人仿佛破碎玻璃般的脸掠过脑海。使他们露出那表情的事实如果没办法挽回的话,将会伤害鹿野学姐。
树上的鹿野学姐不发一语,或许她也注意到了,脸上露出胆怯的神情——事到如今我才感到后悔。我无意责怪她。
刻意缓和语气——不,是自然放轻口气——说出另一件事。
「再说多既然你讨厌我,和她一定合得来。」
「咦……?」
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浮现了那个喷发毒气、一头乱发的眼镜脸。就连在我的想像中,她的表情都像是见到杀父仇人般严肃。一直以来听过最多的话,是「给我消失」还是「去死」呢?两者我都不喜欢,虽然不喜欢——
「——她非常聪明,偶尔也有温柔的一面,不过相当笨拙,不擅长配合他人,因此她觉得一个人比较轻松,选择远离所有人。可是我不能任由她这样逃避,因为她不觉得孤独是种痛苦,又具备不给人造成具体麻烦的智慧。」
一想起那家伙,我的脑袋反而变得清晰。
「……不过她似乎很讨厌我,把我当成讨厌的害虫。因为她的反应太过极端,一阙始我还以为她是基于什么原因而讨厌我,结果似乎真的是身体本能的厌恶反应……无论我多么努力试图接近她,她仍旧不断唾弃、远离我。」
说话时,我逐渐冷静下来彦坐在树干根部说:
「哎,我真想哭。」
或许是我的声音中渗出了些什么,鹿野学姐担心地对树下的我说:
「……呃,你该不会是——?」
最后的话虽没说完……但我知道她想问什么。我的脸颊发烫。
要回答就必须先自觉到自己心中不肯承认的事实,但是现在又不适合撒谎。
既然没有能力帮助鹿野学姐,我所能做的就是奔跑,以及坦诚相对。
「是的……我……很在意她……」
只能做这么多。
Part-C:仙波明希
听完佐佐原过去的故事后,我愣了一阵子。
这时候资料室的拉门打开,成田回来了……不对,我又弄错了,是成田又来了。比我想像中要快,不过也花了将近四十分钟吧。
身穿运动服的女孩子大概就是鹿野学姐吧。很适合短发的活泼女生,不过或许因为目前的状况,她露出难为情的表情环顾资料室内。
我看见佐佐原紧张地挺直背部。
……情况虽是如此。
成田为什么背着鹿野学姐?再者,成田为什么变得那样邋遢?不仅精疲力尽,他的制服全沾上泥土和叶子。另外脸上有飙小小的割伤,似乎流过血,不过已经差不多干了。
仔细一看,鹿野学姐虽然没有成田那么严重,不过运动服也有点脏。
我还没能开口时,成田已经恢复气息说:
「我回来了。」
我立刻回答:
「你可以滚了。」
「……」
他低头是表示伤心吗?不管怎么样,我都不感兴趣。不晓得为什么,佐佐原投以同情的视线。
「咦……什么?是那个吗?」
「……就是那个……」
还在背上的鹿野学姐和仍低着头的成田一边瞥着我,一边说着听不仅的对话。
我的眼睛对上鹿野学姐的视线后说:
「那个是什么?你们在说的似乎是我?当着本人面前叫『那个』。
我真想看看你父母亲的长相。」
佐佐原愣了一下。成田不耐烦地半眯眼睛看向我。
鹿野学姐——以生气的表情回应。
「……放我下来。」
「不要紧吗?」
「只不过是从树上下来时扭到脚,没事。」
「正确说来应该是爬树还没问题,要下来时突然觉得可怕,狠狠一跃却踩到要把你接住的我而扭到脚,对吧?」
「……你就是这样才会没朋友。」
从他们的对话可以了解刚刚发生什么事廖以及两人的关系。随后,鹿野学姐笨拙地从成田背上下来,坐在我对面,也就是成田平常坐的位子上,现在则是佐佐原的旁边。成田则站在她旁边。全力追赶鹿野学姐、还背她回来,想必应该筋疲力尽才是,不过他的眼里还剩下些力气……就是他一开始回到资料室时同样的眼神,我最讨厌的眼神。
「呃、那个……刚才真的很抱歉。」
佐佐原战战兢兢地说。
「啊,我才应该道歉,突然做出莫名其妙的举动……」
或许是因为事情发生有一会儿了,或者是还有其他什么原因,鹿野学姐已经平静下来,面对佐佐原的态度也相当稳重。
「不,是我不好。明明对别人的事情一点也不了解却随便发言……」
「真、真的不要紧……」
搞不好现在是佐佐原比较严重。直到刚才为止在我随意挑衅下,她原本已经转移注意力了,看来本人一回来,似乎又勾起她各种想法。
……成田这笨蛋也不帮忙搭腔。看样子他似乎比较担心鹿野学姐。这家伙没救了。
好了……该怎么处理呢?
看到鹿野学姐平静的样子——话说回来为什么是我必须处理这问题?
「……为什么要我见她?」
鹿野学姐以充满敌意的声音说,看样子她知道继续和佐佐原互相道歉来、道歉去也不是办法。可说她这人很好懂,也可说情绪不稳。
对啊,为什么呢,成田?
我抬眼一瞪,成田直直回看我。
「首先我想问问。仙波听了刚才鹿野学姐的事情后,有什么想法?」
关于我知道会议室里发生的事情,鹿野学姐没有任何反应。这种情况下她不太可能注意到这间资料室的特性,所以大概以为是佐佐原告诉我的,或者她还没反应过来吧。
我看向鹿野学姐。她的表情紧绷,从扭曲的唇边可推测她害怕自己的脆弱被看穿。
「……说起来我根本不了解你在烦恼什么。」
「不了解我在烦恼什么——?」
「冷静点!你的脚不是很痛吗?」
下意识要站起的鹿野学姐被成田按住肩膀。即使如此,她仍不退让,仰望成田表达抗议。互相瞪了数十秒后,学姐总算不动。或许是看见成田脸颊上的伤口吧。虽说她冷静下来了,但不是完全镇静住了,她仍然满脸通红。
「呐……真的是这个吗?」
「很遗憾必须告诉你,就是这个……」
……从刚刚开始就这样法到底怎么回事……?我,欸,只是有一点点好奇罢了,不过或许是他们两人之间有秘密,惹得佐佐原开始为另一个领域的事情而低潮。啊啊,可恶……这群人真是烦死了。
总之,鹿野学姐似乎还无法好好说话。成田于是代为开口,就像灵媒一样。
「嗯,鹿野学姐在意的事可以归结成两点:
一、自己和父母亲似乎没有血缘关系。
二、因为这样,所以感觉家人的态度变得冷淡。
——这样对吧?」
「……嗯……」
鹿野学姐老实点头——简直像个孩子。
……看来在她活泼的外表背后,其实是个依赖性强的性格。既然如此——
我尽可能不假修饰地开口:
「首先是第二个问题,在我听来似乎只是你个人的感觉,并没有受到任何具体伤害对吧?」
「你说得……没错,不过不是我多虑,因为无论怎么想,他们的态度的确比以前冷漠许多。」
「……你曾经搭过停止运转的手扶梯吗?」
听到我的话,鹿野学姐眨眨眼。
「什么意思……?为什么突然……」
不懂这问题有何用意,她有些害怕地试探。
「没搭过吗?」
「……当然有,虽然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就是车站前超市的手扶梯故障时曾经爬上爬下。』
「那是什么感觉?」
「呃……该怎么说……向前摔的感觉?停止运转的手扶梯照理说就是一般楼梯,可是走起来却好像每一步都很不稳。」
「对,就算明白实际状况,脑子里仍存在着手扶梯是会动的东西这种既有观念,因此觉得不对劲——只不过大脑产生错觉,认为不会动的东西逆向迎面而来。
我想就是这么一回事。」
「怎么一回事……?」
「就是——错觉、多虑。
都已经是高中生了,父母亲的态度会改变也是理所当然。孩子该离开父母了,而父母也——与他们是不是愿意这么做无关——将要离开孩子。面对这种变化时感到困惑或反抗属于常见状况。鹿野学姐家里应该是亲手感情特别好,所以这种对比更强烈。
现在如果没有这次的状况,我想你也会逐渐习惯,不会产生问题。」
「或、或许是那样没错,但……」
鹿野学姐似乎还想反驳什么,不过我故意忽视之。不管我的说法是对是错,现在都不可能当场证明,针对这问题继续讨论下去,一点意义也没有。
如果硬是要提出证据的话,看鹿野学姐本人就知道。扣除我人际关系狭隘这点,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恋家的高中生。这人拥有儿童文学等级的家族之爱。养出这种小孩的父母亲,很难教人相信会因为孩子出生时曾发生什么事,而翻脸不认人,变得冷汉。
所以另一项问题对我来说也不算问题。
鹿野学姐不晓得什么时候眼角溢出了泪水。似乎是因为自己真心烦恼的事情被我这个来历不明的人轻描淡写,而感到不甘心。
「什么嘛,从刚才开始……抱着香菇布偶、一副自以为是的模样……!
我、我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当然和一般人情况不同啊!没人知道人心会怎么变!也许我爸妈心里一直有疙瘩,直到现在才爆发也说不定啊!」
「你看太多漫画、综艺节目了。大肆标榜心里有疙瘩这种话而不觉丢脸的,大概只有国中生了唷。」
这话出自小学生之口,还会觉得装成熟的感觉很可爱,出自高中生之口就遗憾了。
「你……!」
鹿野学姐满脸通红说不出一句话……我可能挑衅过头了。如果不是成田按住她的肩膀,学姐或许早就爆发了。
我不自觉地重新抱好布偶,静静地继续说:
「……那么,关于第一个『问题』,我想请教一下。
鹿野学姐或许与父母亲没有血缘关系。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然后呢?」
「……我懂你想说什么,你想告诉我就算没有血缘关系,我们还是一家人,对吧?对我来说,如果这事情发生在其他人身上,我应该也会这样认为……刚才跑出去后,我一个人散步时也想过了。可是,办不到……我一直以来都以为自己是他们真正的孩子,认为我可以无条件地对他们撒娇、给他们添麻烦、对他们出言不逊……啊啊,简单来说真是丢脸死了!要求我爸换洗衣物要另外洗,对我妈抱怨每天的配菜,和爷爷下将棋还要他让我!」
我轻轻吐一口气。
「……就是这样我才质疑。
鹿野学姐,你真的被制造出来了吗?」
「啥……」
听到我突如其来的问题,鹿野学姐表情变得呆滞。我不以为意地继续说:
「你听过『生理上的早产』吗?」
「……没、没听过啦,真是抱歉啊……」
「这不属于常识范围,所以不知道也没什么好可耻的。
——一般说来,像人类这般的大型哺乳类离开母亲子宫时,已经具备能够单独生存的能力,会走路、会靠自己摄取食物等等。然而人类呢,因为配合用双腿走路的关系,骨盆的洞很狭窄,因此在身体尚未成熟时就必须脱离母体,所以被强迫离开母体时,全身都属于未成熟的阶段。
我们经常可以看到小马或小鹿宝宝颤抖四肢站起来的画面,它们的样子看起来虽脆弱,但人类的宝宝却连颤抖都办不到,只会无力躺着而已。
不会走路,自然无法得到食物,也就是无法生存。这说法有点语病,也就是人类这种东西离开母亲身体那一刻,狭义上来说不算是『生物』。」
「……你想说的是,太依赖大家而无法一人活下去的我,还没有被制造出来吗?」
鹿野学姐一验不高兴地反问。我没有回答。答案只存在于当事人心中。这不该由我这个怪咖来评断。
我想说的是在那之前的事。
「——所以人类可以说是完成于血液之外的生物。
在母亲、父亲、祖母、祖父、哥哥、姐姐、医师、邻居、朋友、老师……还有其他许多的相互干预下,接受各种遗传的同时直立、步行,有点像是管弦乐团。
在这层意义上来说,人类通过的『产道』十分蜿蜒漫长。这个——换种方式说,或许是某种诅咒,头太大的种族会以难看的模样出生,在还没能够站立时就死去,之类的。
可是多亏有这种诅咒,人类拥有十根手指相当灵巧的一双手,使得原本该是不能触摸也看不见的、最脆弱的命——不是生命的命,能被紧抱,能出声鼓励,能无须透过脐带得到食物——而且这不仅单靠母亲一人,而是仰赖环境中所有相关人类而得以发生。
或许这也算是种祝福。」
我说到这里停住,直视鹿野学姐的跟睛。她的眼里摇曳着水光,但没有回避。
「鹿野学姐。」
「怎样……」
「你是什么样的人们制造出来的孩子呢?」
一片沉默。
包括被问到的鹿野学姐在内,成田和佐佐原也不发一语。除了当事人之外的所有人全都看着鹿野学姐。
我所说的全都是歪理,或者也不能说是歪理,算是一种杂要般的想法,似是而非,没有根据。这只能算是提示。拿这个当作是咨询的答案,未免太不成体统,甚至可说卑鄙。可是我能够做的仅止于此,我没有继续深入干涉的能力、义务与心理准备。
即使被认为冷漠也好、不负责任也好,都无所谓。我就是这样的人。说起来,我的人生原本就不是要用在这种一点好处都没有的麻烦事情上头,都怪我被奇怪的家伙纠缠。
「唉……听起来全是歪理。
不过,我想起来了……我的名字『桃子』,是爷爷帮我取的,用意是希望我像从桃子里出生的桃太郎一样坚强。给女孩子取这什么名字嘛……」
所以若是想用这把形状不合的钥匙开门——
「——真是一群粗枝大弃的人呢。」
纯粹只是非常希望有人能够凿开一个钥匙孔,如此而已。
鹿野学姐在佐佐原的帮忙下离开资料室。接着她会重新回到隔壁会议室向大家道歉吧。辛苦了。
「你叫仙波?姑且向你道声谢,谢谢你。」她离开时留下这句没用的感谢词,但接着她又来回看看我和成田,恶作剧般地说:「不过我还是不喜欢。」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个、那个像是品评般的发言也是,直到最后仍教人无法释怀。虽说我一点也不在乎。
好了,一切的元凶成田还留在资料室里,正确来说是瘫在资料室里。
全力奔跑的消耗及吃了鹿野学姐一记跳踢的伤害后,以这状态又背着一个人爬上三楼,体力因为这些疲劳已经达到极限了吧。等到鹿野学姐露出笑容时,他跪倒在地上,佐佐原还发出小小的惨叫声。
他现在正坐在鹿野学姐刚才坐的位子上,浑身无力地仰望天花板。
我看着他筋疲力尽的模样说:
「你会把椅子弄脏,快点以你能力所及的最快速度离开。」
「……我正看着上面所以眼泪不会流出来。」
想哭的人是我好吗?安稳的看书时间被打扰,听佐佐原深理心底的老故事,最后还必须忍受自我厌恶,同时以莫名其妙的理论介入别人家事。今天肯定是这几个月以来最倒楣的一天。而且造成这一切的就是在我眼前的男人。要不是对方累到令人同情,我一定会发挥实力把他赶出去。佐佐原说:「您先休息一下再过来。」所以他应该不会待太久。
继续站着也很累。
……可是这样一来,我又没事可做。总觉得只要成田在场,我就看不了书。好无聊。虽然无聊但我却无法平心静气。
等我注意到时,已经开口:
「……喂。」
「什么?」
成田继续看着天花板回答。
「你为什么要那么拚命,甚至弄到自己坑坑疤疤的?无论如何你都没有好处,也不会有损失不是吗?」
「坑坑疤疤,把我形容得好像铁片……不、欸、话是那样说没错……」
他犹豫着该怎么说。这是害羞吗?
「不能说我看穿了,不过在我看来,佐佐原她……是与人保持距离,藉此保护自己的类型。」
突然出现意想不到的名字。我本以为他要说些同情鹿野学姐之类伪善的话。
「尽管如此,她这回却积极地想帮鹿野学姐。」
「不过看来是失败了。」
「嗯……用你的话来说,这原本就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我也不仅这对佐佐原而言有什么帮助。
不过,即使如此……既然佐佐原主动踏出第一步,我不希望她因为一次失败而胆怯放弃。」
「……这些话,等一下你再当面告诉佐佐原吧。她似乎以为你在生气。」
「咦……?为什么?」
我哪知道。
「去问本人。
……话说回来,你真体贴。你怎么成为如此鸡婆又独善其身的?我没兴趣知道。」
「没兴趣就别说啊……」
成田瞪了我一眼,又马上转开视线。
「……我没有特别体贴。我也经常自我厌恶。正因为我懂那种痛苦……所以只要别人遇上一样的状况,我也会很难受。」
「没想到你居然对自己的愚蠢程度有自觉?既然这样就别继续了。」
「吵死了……我也知道自己的行径很蠢啊。可是仍不断继续,我想或许是……尝过甜头的关系吧。」
这次我没有回应——因为我不想听!——但是成田仍自顾自地继续说,说着我最讨厌的所谓回忆故事。
「小学时,我们学校和隔壁镇的学校共同举办远足。当时是前往大型公园内的黏土精工体验教室,所有人按照范本制作兔子。和我同组的一个女生双手非常巧,她做出了比范本还要精致的兔子,栩栩如生像是会跳走,我佩服到甚至有些不甘心。可是其他看到的孩子都说:『和大家的不一样,重做!』」
……我能够预测接下来的发展——才怪,是我已经知道接下来的发展了,因为同样的故事我刚刚才听过。
成田没注意到我的不耐烦,继续说:
「那个双手很巧的女生一瞬间露出惋惜的表情后.说会马上弄坏重做。指导老师听见这些对话,却什么也没有说。现在想来,老师或许是想告诉女孩协调性或观察现场气氛等等道理。可是仍是孩子的我……无法接受这情况。
我说别把特地做出来的漂亮兔子弄坏,却没有人听我说,甚至有个男生还满心欢喜地准备把黏土兔子踏烂。我拿着不是我做的黏土兔子逃出去,在两校老师忙着找我时,我躲在公园里躲了很长一段时间。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行径或许太超过……老师们脸色都发青了。欸,到了回家时间,和老师们会合后,当然挨了狠狠一顿骂。
要回家时,我把死守的兔子还给对方。她对于我的举动虽然惊讶,仍收下兔子——对我微笑。」
说话时,成目的脸上也露出微笑,精神状态已经回到当时了吧,原本就娃娃脸的脸上更添孩子气。
「……我在那之前原本就是任性乱来的孩子,不过经历过几次失败、低潮后,开始思考自己是否不该这样继续下去。但因为那件事情,让我……该怎么说,决定选择继续。
因为我如果放弃的话,就等于是否定那个笑容了。我……不喜欢那样。」
我不自觉地冷冷开口:
「……对方一定是很可爱的女生吧。」
「咦?……啊啊,嗯……妹妹头的漂亮女孩……啊,不过我没问名字,后来也没再碰过面!再说那是孩童时期的事了,就是那种——」
或许是他把我的白眼,解读成是在责备他模仿大人胡来吧,成田满脸通红地拚命找藉口。感觉好像太努力了点,不过与我无关。只不过总觉得有点生气。
……这个蠢得要命的状况是在搞什么……刚才这番话如果告诉佐佐原的话,她或许会越过重生的阶段,直接升天吧。本以为自己什么也无法替别人做,但是小时候的佐佐原藉由自己的「作品」及笑容,支持着不讨厌现在的她的男孩。
这样看来……佐佐原三月对我来说也是元凶的同伙吗?
也许是多虑,我觉得太阳穴抽痛起来。伸出手指揉揉的同时,我打断成田的话。
「很好很好……我知道了,你差不多该回去了,已经可以走了吧。」
成田似乎还想说什么,被我一瞪之后,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点头。
「……」
他大动作站起,摇摇晃晃地——似乎在腰痛——手摆在通往走廊的门上,在那儿停住,转过头……来到这间资料室的每个家伙临走前一定要抛下一些话才甘心吗?
成田直视着看着他的我。
「真的,很感谢。」
以平常不曾出现的直率表情对我说。
……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再次确定了我讨厌这家伙。
对方似乎也不期待我的回应,没继续说什么,就回到隔壁房间去了。
——在恢复宁静的资料室,我重新找回最初的愉悦——至少我试着找回来。我听见鹿野学姐道歉的声音。结果她的问题全都还没得到真相。不过总觉得那已经不重要。她算是我所看过的人之中数一数二幸福的。
当她以为没有血缘关系时,有为她那样慌张的家人;当她来咨询烦恼时,有为她弄得坑坑疤疤的陌生人。还有什么好畏惧的呢。
当然这次的事情还没结束。鹿野学姐也是,现在虽平静下来了,不过她没那么简单就想通。一切尚未结束,或许甚至该说才刚开始。可是我已经做了在这件事情上能够做的事,说真的我根本不想涉入这么深。因为我所做的事情会变成剧毒,反覆传染,没人知道会带来多么悲惨的结果。
全都是那家伙的错。可恨的、不吉利的,却又不得不认同的家伙。
尽管如此我仍干涉了,都是因为我对于人际关系还有眷恋,因为我无法割舍为了某人做些什么的欲望。所以结束这次,以及因为那家伙的关系干涉过的许多麻烦事之后……我并不觉得讨厌。
成田真一郎。
即使知道会受伤、会痛,仍努力奔走的蠢蛋,狠狠踏进我像圆圈一般每天循环度日的生活,大肆破坏的零鸭蛋(注日文音同「成田真」)。
「……」
……忍不住叹息,我和刚才的成田一样仰望天花板。
然后说了一句:
「……辛苦了。」
你们搞错的话,我可就头大了。
我是在对被麻烦家伙缠身而筋疲力尽的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