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佑麒在出人意料的情况下得知乌帽子亲的意义。
「早安。」
在佑麒接受了与安德烈之间那场鲁莽对决的隔天早上,站在源氏与平氏岔路口前方的有栖川对他打招呼。
「要不要一起走到校舍?」
有栖川露出天真的笑容。
「可是,走在我旁边不会有好事的喔。」
如果与一个不只是无归属,还被学生会盯上的学生密切来往,就连有栖川也会被同伴疏离吧。
「好事?昨天就有啊。」
「什么?」
「源氏的二年级学生找我麻烦的时候,旁边有好几个平氏的学生,可是没有人愿意帮我。虽然大家擅自以源氏平氏之分塑造出与别人的关联,但发生事情的时候都只顾自己呢。
依旧拿着黑色学生手册的福泽同学还比较厉害。」
所以我才在这里等你。听到有栖川这么说,佑麒也就答应与他一起走上平氏之路。
「跟你说喔,人……我有事要向福泽同学报告。」
「咦?什么事?」
「就是那两个很壮的高年级学生啊。」
「啊~~他们的名字是日光与月光吧。」
「没错,日光学长与月光学长是双胞胎,他们的本名是药师寺昌光与药师寺朋光。他们两人放学之后到我们班上来,而且还当了我的乌帽子亲喔。」
很棒对吧。看到他兴奋地说着,佑麒心想那可能真的是件「很棒的事」。
「乌帽子亲是什么?」
如果不了解乌帽子亲这个重点,就不明白整件事到底棒在哪里了。
「咦,福泽同学你不知道什么是乌帽子亲吗?」
佑麒不是第一次听见这个词。安德烈念出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到这个词的写法了。
「是不是指古代武士进行成年礼的时候,为他们戴上乌帽子,身分类似监护人的人?」
那个人会为参加成年礼仪式的武士戴上乌帽子,并从自己的名字当中挑一个字为对方取新的名字。佑麒在长篇连续剧里看过那种场景。
「是啊,这就是仿效仪式中的乌帽子亲,不过在花寺高中部这里,乌帽子亲简单来说就是像老大一样的人,这样解释应该可以吧。」
「老大……也就是说,有栖川你变成那两个人的小弟了啊。」
「没错。」
这样你懂了吗?有栖川以探询似的眼神盯着佑麒的脸。佑麒已经了解到乌帽子亲是什么样的角色,但他却不知道有栖川为何这么高兴。
「成为他们的小弟,就会有什么好事吗?」
「我啊。」
有栖川轻轻地笑了出来。
「不只又瘦又小,个性也很软弱,所以从以前就常常被欺负。可是以后只要没发生什么严重的事情,就不会被人任意找麻烦了,因为要是戏弄我,就等于是和那两个强壮的人为敌了。」
如果能够跟随一个在学校里具有势力的乌帽子亲,校园生活就可以安稳无虞。佑麒总算能了解有栖川高兴的原因了。
(那我根本不可能会有乌帽子亲嘛。)
像佑麒这种对学生会心存敌意的一年级学生,去哪里找那种奇特的人来当他的盾牌,佑麒此刻想起安德烈那耀武扬威似的笑容。他明知道很困难,却将这个难题塞给了佑麒。既然如此,是不是该放弃乌帽子亲,瞄准四个朋友这个目标比较好呢?
「这样的话,有学生会会长当乌帽子亲的学生,一定超级臭屁的吧。」
他绝对与那个学生会会长一样,是个既做作又坏心眼的家伙。可是有栖川却爽快地说道:
「现任的学生会会长没有乌帽子子喔。」
没有乌帽子子?这有点教人意外耶。
「咦,那么,那个叫做安德烈的人呢?」
「虽然他跟在会长身边,关系看起来似乎很密切,不过听说他不是会长的乌帽子子。」
不管是安德烈或负责准备便当的人,那个学生会会长总让人觉得搞不好手下有二、三十个小弟。
有栖川属于平氏,因此他所知道的消息是佑麒的好几倍。就算不特别打听,那些消息也会自然而然传进耳里。无论在礼堂、厕所或是其他的地方,要与同伴聚在一起的意思就是这个啊。
「而且啊,日光学长、月光学长还帮人……帮我取了乌帽子名,叫做亚里斯,福泽同学你也这样叫我好吗?」(注2:有栖是日文念法读起来和亚里斯同音。)
「好啊。」
虽然不太清楚,不过乌帽子名大概就像是昵称之类的东西吧。说不定光之君啦,还有日光与月光这些名字原本都是乌帽子名。可是,被别人用安德烈与蓝波这种名字称呼,到底是什么感觉呢?有栖川本人看起来倒很中意亚里斯这个名字。
「你好像很开心耶。」
「你是指乌帽子名的事吗?当然开心咯。」
改名为亚里斯的有栖川一边走,一边转了一圈。
「因为我啊,对名字有自卑感。」
「自卑感?」
对了,我只知道有栖川这个姓氏。不过,会让人感觉自卑的名字,到底是怎样的名字啊。
「我的全名是有栖川金太郎。」
亚里斯微微低着头笑了出来。
「金太郎……这还真是……」
这个名字与有栖川那既瘦小,而且若没穿上学校的立领制服,就与女孩子没两样的外貌还真的有点差距,不对,是差距太大了。在这之前,每当他说出自己的名字或是被人以全名称呼的时候,周围的人们一定都会流露出过多的反应吧。尽管亚里斯以「要笑也没关系喔」的表情等在一旁,但佑麒并没有笑,反而觉得有点感伤,因为他认为亚里斯一定早就对被人嘲笑的事情死心了。
「福泽同学真好,佑麒这个名字让人觉得似乎男女都通用呢。」
亚里斯低声说着。
「我不是很计较那种事,所以也不觉得有什么好不好的。」
佑麒如此回答。名字只不过是与他人识别的一种记号。亚里斯听见他的话,不禁瞪大眼睛问道:
「你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吗?」
「也不是不喜欢啦,只是觉得很没特色。我们家啊,我爸爸叫做佑一郎、我姐姐叫做佑巳,一家四口里面就有三个人的名字当中有『佑』这个字。在家里要区分个人的所有物品或个人空间的时候,不是常常会标上名字缩写或记号之类的来分别吗,可是这种方法在我家行不通,因为三个人名字缩写的第一个英文字母都是Y。」
「是吗,那么,把『佑』后面的字转换成英文字母来用的话呢?」
「那也不行,因为我妈妈的名字是みき(miki),所以若把佑巳的巳转换成M,就会和我妈妈重复。最后是决定爸爸与姐姐使用汉字、妈妈用平假名,只有我用片假名,结果标记变得很没有统一感。」
爸爸是用「一」、妈妈用「み」、姐姐用「巳」,而佑麒是用「キ」。
「为什么只有福泽同学用片假名?」
按照规则来看,佑麒当然要用「麒」才对呀——
「因为『麒』的笔划很多,所以用油性麦克笔之类的笔去写的时候,就会看不出是什么字。」
「呵呵呵,福泽同学你真善良,将人……将我名字的事情用真名有趣的故事带过去了。」
「没有啦。」
「那你用乌帽子名叫我看看好吗?」
因为如此要求,佑麒就认真地叫了出来。那是对眼前道个人来说十分重要的名字,
「亚里斯。」
「没错。」
亚里斯点点头,眼中还闪烁着光辉。佑麒这时顺带对他说道:
「那么,亚里斯,只有我在你旁边的时候,你可以用『人家』来称呼自己喔。」
「什么?」
「你常常说到一半又更正啊。」
「讨厌,你果然发现了啊?我平常都很注意的,可是在福泽同学面前好像有点松懈了。」
亚里斯有如少女般绽颜一笑。他有四个姐姐,并且在五个兄弟姊妹当中排行老么,因此似乎改不掉从小在姐姐们的影响之下以「人家」来自称的习惯。
「哇喔~~好亲热哦。」
两人走到平氏之路与背对山丘的源氏之路汇流地点时,受到源氏学生们的嘲弄。
亚里斯大概认为被作弄的原因出在自己,于是想要离开佑麒身边。但佑麒却不以为意。
「那些家伙喜欢鬼叫就让他们去叫,他们一定很羡慕我们。」
若是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事,态度就该表现得堂堂正正才对。不可思议的,佑麒在不知不觉中照着学生会会长的话去做了。
「也对。」
亚里斯点点头。
「福泽同学说得没错。」
心情真是清爽。
好久没有这样与同年级的朋友聊天了。
平氏的漫长路途,也因为有亚里斯作伴而让人感觉很短暂。
2
佑麒思考着,要是入学那天没有搞砸的话,自己现在已经加入源氏或平氏其中一方了吧。
至少,不会像现在一样陷入这么困难的处境。这一点,只要看到至今依旧将黑色学生手册藏起来的小林就明白了。
星期三放学后,做完扫除工作的佑麒边走边茫然地思考,结果不知何时走到了棒球场附近。
「棒球啊。」
这是一项与现在的自己无缘的运动,因此他想立刻转身回去。但却因为心想只是在远处眺望应该无所谓,最后又看得出了神,这是因为自己对棒球的依恋依旧存在吗?
棒球场上似乎正在进行练习赛,投手投出的球落入捕手手套时的浑厚声音传进了佑麒耳中。
(直球。)
佑麒明明没有戴手套,左手却为了接住投回来的球而动了起来。只是,就算等再久,手中当然不会传来球的触感。
(我在做什么啊。)
已经与棒球切断一切关联的人,不应该待在这里。心情都是因为留在这里才会变得纷乱。佑麒对自己这么说,并且开始移动步伐。
在棒球场外围,有一些连捡球工作都分配不到的学生们在练习接球。由他们穿着的体育服来看,可能还只是临时入社或是入社体验,而且好像全部都是一年级的学生。当中有连球都丢不到练习对象手里的人,也有控球技巧很差的人,让人不难理解他们之所以先从练习接球开始的原因。
(那家伙真危险啊。)
佑麒一边想,一边看着那名学生使出全力投球的模样。结果不出所料,球飞过去的方向与他正对面那名搭档所站的位置不同。
球朝佑麒的方向飞了过来。
或许是因为还保有以前练就的本领,而且一旦养成的习惯似乎也不是能轻易移除的。
所以佑麒在头脑开始运作之前,就已经伸出左手接住朝他侧脸飞来的球,若是冷静的思考的话,应该只会将身体闪开,绝对不会将球接下来吧。没有戴上手套的左手,因为受到硬球剧烈的冲击而一阵酸麻。
「抱歉,谢谢你啊。」
那名投出暴投的一年级学生跑了过来,并且向佑麒道歉。他的体格十分壮硕,如果没看到他体育服上的的号码布,根本不会相信他与佑麒一样是一年级学生。
「多亏有你才得救了。」
「没有啦,我什么也没做。」
佑麒心想,我只是帮忙接住球而已,不用这么客气吧。这时这名身材健壮的学生指着佑麒身后说道:
「我差点就要在高一的时候变成杀人犯了。」
仔细一看,原来后面有位上了年纪的男老师。他的耳朵似乎也不好,因此照样慢慢地走着,一点也没注意到两人的对话。的确,万一球直接击中他的话,说不定真的会出意外。
「不过啊,你那一球接得真漂亮,你也有在打棒球吗?」
「没有。」
正当佑麒摇头否认的时候,与这名壮硕学生搭档练习接球的学生走了过来。
「福泽,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该不会想要加入棒球社吧?」
那个人是在国中时代与佑麒同班的学生。
「放心吧,我没那个意思。」
佑麒将球归还之后,就转身走了出去。
是啊,就算我想打棒球也没办法。
就算后悔,现在也太迟了。
从前,自己曾经有些轻视花寺国中部的棒球社,不过如今却连那些家伙都比不上,因为我就连单纯地想打球这件事都办不到。
佑麒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久,在他来到校舍建筑侧边的时候,有个「喂,等等」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在叫你,你都没有听到,一直往前走。」
刚才那名投出暴投的人追上来。
「你先离开没关系吗?」
佑麒将脸转向棒球场的方向。现在还不是社团活动结束的时间吧,况且就算社团活动结束,最资浅的一年级学生也必须负责整理用具之类的工作,所以一定会留到最后才走。
「我有先跟社团的人讲过了,反正我只是参加入社体验,而且我多少有发现到自己也没有打棒球的天分。」
「你说也没有,是什么意思?」
佑麒疑惑地歪着头,接着这名学生扳着手指开始计算:
「我记得我去过的社团有足球社、网球社,还有田径社。虽然我都尝试过,可是不管哪一种运动都做不来。」
他似乎因为这样,不管到哪个社团都无法正式入社。
「可是,既然加入了源氏,一般来说都会参加某项运动社团吧。」
还真是伤脑筋耶。他一边搔头,一边咧嘴而笑。佑麒看到他的笑容之后想起一件事。
「你就是入学典礼那天早上,我在关哨前面撞到的——」
「咦,啊~~对喔,我就觉得在哪里见过你。」
我们还真有缘啊。他边说边拍拍佑麒的肩膀,接着自我介绍:
「我是一年C班的高田铁。」
「啊,我是……」
「我知道,你姓福泽对吧。」
自己已经变成那么出名的人了吗?佑麒想到这里不禁升起防御心,不过事情与他想的不同。
「因为刚才棒球社的人就是这样叫你的啊。」
高田愣愣地说着。
「咦,难道你不姓福泽吗?」
「不,我姓福泽没错。」
我就说嘛。佑麒边说边笑。
「你以前打过棒球吧?」
高田倚着校舍的外墙并如此问道。
「嗯,我曾经参加本地的少棒队,再来是参加青少棒队。」
在两人所站的位置可以清楚看见地势比校舍低的操场。田径社正在跑道上进行跨栏的练习。
「你为什么不打球了?」
「因为肩膀受伤了啊。虽然对日常生活完全没影响,但医生说若继续打棒球的话,就连这点也无法保证了。」
如果打棒球会让肩伤恶化到影响日常生活,当然就不能继续练下去,因此只好放弃。
「你以前是投手啊。」
「对啊。」
「那你的目标应该是甲子园吧。」
「是啊。虽然是私下做的决定,不过我已经确定要以推荐入学进入棒球名校,可是我因为冲过头,做了教练排定行程之外的投球练习,结果把肩膀弄坏了,所以也无可奈何。」
既然无法继续打棒球,也失去了进入棒球名校就读的意义。那时还来得及更改决定,因此佑麒才选择以进入花寺学院高中部为优先志愿而来这里念书。
要中途跳离这所几乎以直升制度为主的学校,心里的确需要一个能作为原动力的强大理由。虽然放弃棒球、找到全新目标并参加其他学校的升学考试并不困难,不过对佑麒而言却完全办不到。
因此在他眼中看来,花寺学院高中部,根本是一所他在国三念到一半的时候都没想过要去念的高中。之所以会对源氏、平氏还有乌帽子亲不熟悉,都是因为他之前把这些事物当成与自己无关的东西,并将其扔到一旁的缘故吧。
「应该不只这样吧。」
「什么?」
「呃,我总觉得,你对棒球有关的事物所抱的情感,似乎更复杂一点……弄错的话我先跟你道歉。」
虽然高田这么说,不过他那「总觉得」的莫名第六感一点也没错。
「你没弄错。」
佑麒低头回答。他无法将弄伤肩膀所以放弃了棒球这件事定位成自己的问题。
「我在国中的时候,有两个很要好的朋友。一个在青少棒队里,一个在学校里。」
「嗯。」
「可是,因为我不打棒球,而且又进了花寺的高中部,所以也让我这两个朋友的命运发生了重大的变化。我想他们两个一定都很恨我。」
我到底在对这个算是第一次见面的人说什么啊?不对,正因为对方是不熟的人,我才会讲出口吧。
高田没有追问实际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默默地听着,然后说了句:「你一定不好受吧」,并且拍拍佑麒的肩膀。
与高田谈过之后,佑麒明白了一件事。
自己遇到的挫折,与因为事后的选择而失去朋友这件事,的确是难受的经验,不过,无法对任何人提起这些事情,又是另一种难熬的体验。
「啊,说到福泽,你该不会是B班的福泽佑麒吧?那个被叫去学生会室的人。很酷耶。」
高田就是这种调调的人。
在这之后,高田只要在上学途中或是学校里遇到佑麒,一定都会向他打招呼。
3
「你交到朋友了嘛。」
星期五早上,佑麒走在源氏山路的时候,一名由后方靠过来的学生走到他身边。
「源氏一个、平氏一个,还真是类型相差很大的两个人呢。」
那个靠过来的学生是柏木,因此佑麒忍不住想酸回去:
「学生会还真闲,居然有空监视我这种普通学生的动向。」
「一点都不闲,所以我才会像这样利用上学时间与你见面呀。」
「喔~~我还以为是因为视线不良的山路比较不会被人看见,你才出现的。」
佑麒只有走在源氏之路的时候会遇见柏木。他走平氏之路的时候大多是与亚里斯在一起,因此柏木或许不方便与佑麒讲话吧。
「算是吧,毕竟我也很害怕安德烈的怒火,所以没有其他人是再好不过了。」
柏木说完之后笑了出来。确实如他所说,现在不管向前望或回头看,都无法看见源氏学生的身影。
「可是,如果你只有交到两个朋友,那距离目标的四个人还差两人喔,怎么办呢,小麒。」
「你真烦耶。」
在与他人有所往来的情况下,降临在自己身上的并不会全是美好的事情。
柏木说得没有错,亚里斯与高田是自己的朋友,至少佑麒是这么想的。正因为他们两人是佑麒在这种不顺遂的时候交到的重要朋友,他才会烦恼是否该将两人卷进那种为了意气之争而做的对决。
为了让安德烈服气,就必须带那两人去学生会室。只要他们被烙上福泽佑麒的朋友这个烙印,绝对会在自己原本所属之处的源氏、平氏团体里觉得很丢脸吧。明知道事情会变得如此,却还是要将他们带去学生会室,这是身为朋友会做的事吗?
佑麒也很怕知道两人发现这场对决时的反应。假如他们认为佑麒是因为不得不交朋友才与他们亲近,佑麒心里会更难过。
「你似乎很焦躁不安啊。」
柏木大声笑了出来。
「我这个人不论何时都是这样啊。因为不多加考虑就向前直冲,所以老是失败。」
「这次的对决也是这样吗?」
「难道不是吗。如果我输掉的话就得任凭学生会使唤,不管怎么想都不公平嘛。况且就算我赢了,也只能维持现状而已。」
这些话现在说出来并无益处,而且也不是该对柏木说的话,但佑麒就是无法忍住不讲。
他心中对于自己必须苦闷地面对每样事情感到疲累。因此,他讲这些话的对象不一定非柏木不可,目的也不是为了获得有建设性的意见,他只是想找个地方宣泄心中这股恼人的情绪。
「你不只是行动,就连思考方式都横冲直撞的呢。」
佑麒听到的,是柏木略带讶异的低语。
「什么?」
「虽然我对于安德烈向你宣战的理由,也有一些无法赞成的地方,但是我认为这场比赛不能说完全不公平,所以我当时才会默不吭声啊。」
如果我认为这件事再怎么想都缺乏公平性的话,就会当场介入并阻止你们了。柏木一脸认真的说着。佑麒心想,你那时候明明想要说些什么,却因为安德烈一句怒吼而闭上了嘴啊。尽管佑麒这么想,却又认为要是抓着这点反讽,他与柏木的对话就不会再进行下去,因此并没有多说。
「你说这场比赛没有不公平,又是什么意思?」
佑麒一问完,柏木立刻竖起一根左手的手指并笑着说:
「首先第一点,这场对决的走向从头到尾都由你掌握。也就是说,情势会在你的努力之下有所改变。安德烈什么也没办法做,只能等待约定的日期到来。」
「那第二点呢?」
既然有第一点,那应该也有第二点吧。果然,柏木的左手竖起第二根手指。
「如果你赢了,那么你所得到的绝对不会只是维持现伏,但即使你输了,最后必须任凭学生会使唤,也会附带足以互抵,不对,是价值超过你所失去的东西的奖励。」
「你说的奖励是什么?」
不管输赢如何,都不会有损失。佑麒完全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你何不自己思考一下呢。」
佑麒见柏木似乎不打算告诉他,于是换了一个问题。
「你的意思是说,安德烈是考虑到这些才向我提出对决的吗……?」
「我不清楚,不过我认为他应该没想到这么多吧。他那个时候好像满脑子都是要将你当成仆役来使唤的念头。话说回来,小麒。」
柏木停住脚步然后盯着佑麒的脸。呼出的气息都拂到脸上了。距离近到柏木若是再向前靠十公分,两人的嘴唇就会贴在一起。
「提到安德烈的时候,至少在他名字的后面加上学长这两个字。毕竟他是二年级,而你是一年级。」
「那么,我也必须叫你光之君学长吗?」
佑麒心想,两个男人应该不致于接吻吧,所以这是懦夫赛局(注3:Chickenrace,泛指测试胆量,如两车对开不踩剎车、向悬崖直冲而去等比赛,先躲开的人就是输家),先把脸别开的人就输了。
「光之君这个名字不需要加敬称,但若你想使用敬称的话,就叫我光学长,不然叫柏木学长也可以。不论你用哪个名字叫我,我都会回话的喔。」
柏木露出微笑之后就将脸移开,因此佑麒才会疏忽大意。正当他松了一口气的时候,柏木的嘴唇就像影片倒转似地回到佑麒面前,并在剎那间轻触他的双唇。
「你最后实在太粗心了,小麒。」
柏木洋洋得意地俯视佑麒,而他则是卯足全力以不服输的态度冷冷地回看柏木。
「……学长你是同性恋吗?」
「你说呢?」
这是什么答案。会去吻同性者的男人就是同性恋吧。对于十五岁、恋爱经验零的佑麒而言,他脑中只浮现出这种直接了当的答案。
「那就先这样了。」
柏木轻拍了一下佑麒的肩膀,接着以小跑步走下源氏之路。
(唔哇!初吻居然是跟男人啊!)
这股惊愕的感觉慢慢环绕住佑麒的全身。正当他打算伸手擦拭嘴唇之时,背后冒出了「福泽」的呼唤声。
「高田……」
高田是什么时候站在后面的?他该不会目击了刚才接吻那一幕吧?由于佑麒担心太多,所以就连将手举到嘴边都做不到。
「那个我刚才瞄到一眼的背影,是不是学生会会长啊。」
「呃,是吧,好像是。」
高田好像完全没注意到刚才发生的事,他踮起脚尖,想看看是否能看见前方那个已经失去踪影的人影。
「那个人真的很厉害喔,他一年级的时候,源氏与平氏好像还争相要他加入呢。据说无法讨论出结果,所以他最后就同时加入两方。」
世界上明明也有同时被双方排挤的人啊,待遇差太多了吧。接着,高田还告诉佑麒,柏木学生手册封皮的里外两侧是不同的颜色,不过,他似乎也不知道封皮外侧是红色还是白色。
「对了,你刚才和学生会会长在讲什么?」
「咦?只是打招呼而已啦。」
总不能说自己被他亲了吧。佑麒随便搪塞过去。
「喔~~」
高田扫兴似地响应了一声,然后就没有再追问下去了。
4
吃完午饭之后来到图书室的佑麒,在那里目睹一幅奇妙的景象。
亚里斯与高田在阅览室角落的位子相邻而坐,而且在谈话。
(那两个人认识啊。)
虽然不知道他们在专注地讨论什么事,不过两人完全没注意到佑麒正往这边看。
即使佑麒意识到自己与亚里斯、自己与高田这样的组合,却从来都没有想过亚里斯与高田会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这么要好。
那两个人分属平氏与源氏这两个不同的派系,而且不但是从不同的国中进入花寺,就连班级也是有点距离的A班与C班,因此佑麒自然而然地认为他们没有连接点。
可是只要仔细一想,既然那两人愿意与佑麒做朋友,说不定性格本来就是那种不在意派系或班级这类藩篱的人。
连个人都是个性很好的人,只要有机会认识,一定能马上成为好朋友吧。
佑麒并没有做什么亏心事,却无法出声呼唤他们,并彷佛逃跑似地离开了图书室。
他心里在思考一个问题,所谓的朋友究竟是什么?
这天,佑麒一回神才发觉自己满脑子都是高田与亚里斯的事。
不知道是否因为在这种状态上床睡觉的缘故,佑麒当晚做了一个奇妙的梦。
裹在温暖柔软的被窝里,佑麒打起了瞌睡。在他身旁有一道不属于他的心跳声,让他感觉很安心。佑麒试着将手伸过去,却不晓得被什么东西所阻隔而碰不到对方,但是,那道小小的心跳声的确就在那里。
虽然他很想一直维持这种状态,但或许无法如愿吧。梦中的佑麒一边打盹,一边思考着这件事。因为,他在这里待得越久,这个地方就变得越狭小。
(赶快离开吧。)
小小心脏的主人对佑麒低语着。虽然这是一句不算完整话语的句子,却实实在在地传递给了还不懂得如何说话的佑麒。
(离开这个狭窄的地方,和我一起玩吧。)
佑麒应允了这句话,并且来到外面的世界。尽管他依旧对那个舒适的地方有所依恋,不过总有一天必须离开那里。佑麒心中有些许不安,但他认为只要和那个总是待在他身边的人在一起,一定没有问题的。
可是,等他来到外面的世界之后,身旁却没有半个人。
为什么那个人不在呢?去哪里了呢?佑麒试着寻找,但是却一无所获。到时候一定会交到除了那个人之外的朋友吧,于是佑麒就停止了寻找,而当他在玩耍的时候,听见了祖母的声音:
(就是這孩子还在みき肚子里的時候,是双胞胎的事情呀。)
佑麒不知何時來到了位于山梨縣的祖母家。
(佑巳又还小,一个人要照顾三个婴幼儿不是很辛苦吗?佑一郎那个时候正为了要不要独立开业而相当忙碌,所以我当初有考虑是不是要去东京帮忙照顾,或者是带一个孩子过来这里。)
佑麒知道这件事情,所以他就装睡,并且屏住气息等待祖母将话说完。
(虽然这孩子是早产儿,很让人担心,不过现在已经这么健康了。只不过,那时已经做好会有两个孩子的心理准备,最后只有一个孩子真让人有点失望呢。)
那么,另外一个人发生什么事了?是从什么时候不在的呢?
只要起身询问就可以了,但是佑麒做不到,他害怕去确认事实。
快逃吧。
如果继续留在这里,似乎会听见可怕的事。
(都是你害的。)
「不是我。」
(你牺牲掉另一个人的性命,自己悠哉地活了下来。)
逼近过来的声音填满佑麒的耳朵。
在佑麒不顾一切向前奔跑的时候,遇见了国中时代与他很要好的船村。
「船村。」
(福泽,你有话想对我说吗?)
「有话想对你说?」
佑麒疑惑地歪着头,船村见状露出苦笑。
(你总是这个样子,每次都为了自己着想而把周围的人要得团团转,还对自己做的事情没有自觉。)
「我很后悔,我知道自己做了对你过意不去的事。」
(来不及了。)
船村转身踏出步伐。
「等一下。」
佑麒抓住了他的手臂,结果回头的是以前在青少棒队与他在一起的柴田。
(福泽,你不觉得我们是很好的投捕搭档吗?上了高中之后,我们就在甲子园把那些棒球名校全部击倒,然后一起进巨人队吧。)
你在说什么啊。
「巨人队也是有选拔赛的呀。」
佑麒说完就想了起来。自己已经没有谈论那种梦想的资格了。他闭上嘴,接着柴田如此说道:
(如果你不打球的话,那我也不打了。)
「你不要放弃啦,要连我的份一起努力啊。」
柴田并没有弄伤肩膀。他上了高中之后,会在那里遇到其他厉害的投手,而且不管要接多少对方投出来的球都可以。
(因为有你才会有我。已经无所谓了,我也要退出。)
「柴田,等等啊。」
佑麒正要追逐离他而去的朋友,脚却绊了一下。他跌跌撞撞地追在柴田身后。
佑麒最后来到的地方,有一名少年在那里。
那个人看起来既像船村,又像柴田,不过似乎也很像其他人。对了,是亚里斯和高田……
他露出微笑并挥挥手。
(拜拜。)
「什么?」
(我们要走了。)
「为什么?」
(因为你太自私了。)
「你说要走,是要去哪里啊?」
就算发问也得不到回答,而对方的背影就这么逐渐变小,最后消失在黑暗里。残留下来的只有一句话:
(你就照你自己的意思独自生活吧。)
「不要走!」
当佑麒醒过来的时候,他一个人在床上哭泣。
我不要孤单一人。
佑麒紧紧抱住自己的肩膀。
5
星期六早上,佑麒比平常提早一些到校并站在岔路前方,这时他看见高田正从校门口走过来。
「早安。」
不管是高田或亚里斯都好,佑麒打算和先来的那个人一起走到校舍。
「早安。」
高田像平常一样打了招呼之后,就朝源氏之路前进。佑麒追了上去。
「你有事要跟我说吗?」
「不,没有。」
佑麒脱口说出这个答案,但他其实想问亚里斯的事情,例如,他是什么时候认识亚里斯的,还有,两人知道彼此是佑麒的朋友吗?之类的问题。
可是,这种问题不该这么直接地询问,而是要在闲聊之时带出来才对。不知为何,佑麒不想去了解这件自己在意的事情。
「是喔,我还以为你是因为有事要对我说,才在那里等我的。」
高田讲完之后,说了句:「那么,抱歉了」,接着突然加快脚步。
「咦,你怎么了?」
「我是值日生,所以有点急,我要先走了。」
高田似乎不打算与佑麒一起跑向校舍。
「真是个忙碌的男人啊。」
现在再折回平氏之路找亚里斯也很不自然,因此佑麒就独自走在高田有如突如其来的狂风一般掠过的源氏之路上。
这种事情不该去一一挂念,所以佑麒也在换穿室内鞋、走上走廊的时候全部忘掉了。比起这个,他还比较在意自己没有预习第一堂课的上课内容。
可是,当他来到一年C班教室前的时候,脑子里却塞满了高田的事。
他不经意地由敞开的门扉向内望,写在黑板右边角落的值日生栏里并没有高田的名字。
这该怎么解释才好。
①高田把自己当值日生的日期弄错了。
②昨天的值日生没有重新写上隔天值日生的名字就回家了。
③高田真正的名字并不是高田。
④高田明明不是值日生却撒了谎。
不过,就算会忘记自己今天当值日生,然而有可能明明不是值日生却以为自己是值日生吗?由此可知,①的可能性很低。
虽然有可能是②,但应该也不对。值日生名字的上方有注明日期,而那的确是今天的日期没错。如果是忘记改名字,那么日期不是昨天的日期就很奇怪了。
③的话呢?有没有可能佑麒只是认为他叫高田,但他实际上的名字不是高田,而是那个写在值日生栏里的名字呢?
(……没这种可能吧。)
佑麒第二次遇见高田的时候,他穿着体育服,而且胸前的确缝着写有『1—C高田』的号码布。
这样想的话,④的可能性很高。假使正确答案是④,那高田为什么要说谎呢?
(为了要先走而编的借口吗?)
那么,他为什么必须先走呢?在高田看到佑麒之前,也没有一副赶时间的样子。从以上猜测推论出的答案是——
(他在躲我吗?)
虽然佑麒不想承认,不过也只能这么认为了。
「福泽,你从刚才就一副愁眉苦脸的表情,有哪里听不懂吗?」
一道沙哑的男性声音将佑麒拉回现实。他向前一看,数学老师正从讲台笑着往这里看。
「没有,对不起。」
佑麒连忙将注意力集中在翻开的课本上。
「那么请你解一下第四题。」
「是。」
佑麒从座位起身走向黑板,同学们以一脸嘲笑他活该的表情笑了出来。
佑麒刚才虽然回答没有问题,但是他真的有不懂的地方。
不过,就算询问数学老师自己被朋友疏远的理由,他也不认为老师会告诉他。
下课时间,佑麒在走廊上遇见高田。两人的视线明明有交会,但是他却没有对佑麒有任何表示,就这样边与同学聊天边消失在走廊另一端。
这不是佑麒想太多。
他的确被高田疏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