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江神学长很享受地啜饮着稍凉些的红茶。洗过热水澡、换完衣服,他终于缓过气来了吧。包括我在内的五个人,观察着我所敬爱的学长的这副样子。
“我们做了很失礼的事,真的非常抱歉。你们不仅让我进来,还允许我使用浴盆,甚至让我换衣服。”
他放下水杯,不断地致歉和道谢。
“失礼的人是我。我深信你们一定是那个摄影师的同伙,所以根本没有去问有马。”八木泽说。
我认为这真的很失礼。如果江神学长他们来见我,我明明不可能在门前将他们赶走,他却擅自传达什么我拒绝见他们。首先,如果不明身份的人口中说出我的名字,对其感到不可思议却未想向我寻求解释,这真是匪夷所思的。——不过事情已经结束了,况且从结果而言我能如此见到江神学长也很好。
“衣服是我的,所以可能有些小,请你忍耐一下吧。不过内衣是新的。”
“谢谢。”
八木泽标准尺码的衣服对江神学长而言确实小了点,但那粗斜棉布的工作衫与白色的便裤搭配与江神学长很是相称。这是平日的江神学长身上不会出现的搭配。我突发奇想,如果此人经过设计师加以装扮,一定会变得更有型。
主人菊乃、小野、琴绘也完全解除了警戒,温和地看着干净利落的江神学长。这虽是因为他巧妙的解释使得事情水落石出,也是因为江神学长本身给了他们好印象吧?
“尽管如此,我们也对其他几个人做了不好的事呢。与他们在泥水中摔跤。”
说此番话的菊乃既像在致歉,又像在克制自己回忆起当时情景的笑。
摔跤是说EMC(英都大学推理小说研究会)对八木泽满、小菱静也、前田哲夫。我在浴室里听到的应该是他们扭打的声音。据说我出浴室时之所以没有人声,是因为倒在泥水中的八木泽他们在二楼冲凉,其他人则在照顾可能因骚乱激动而引起贫血的冴子。江神学长应该是在此期间觊觎侵入机会而在公馆周围不断徘徊。
尽管如此,我很遗憾有栖与望月、织田学长已经到了如此近的地方我却未能见上。据说我入浴时发生的战役结果是,村中人漂亮地抓住了他们并把他们遣送回了夏森村。在我哼着歌长时间洗澡、出神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时竟然上演了一出这样的短剧。——我好想看到。
“志度已经开车把他们送回宿处去了。”
菊乃对我说道。志度之所以未在此处,是因为直接回家了吧。如果他将车送回公馆的车库,就不得不冒雨步行回家了。
“若说把他们送回宿处倒是很好听。”小野苦笑着说,“即使让他们回去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顺从,所以就强行将他们送回了,这才是真相。——当然,也许志度是出于好心才接受这个差事的,但提议‘把他们送回宿处’是真心的。”
“我朋友老实上车了吗?”江神学长问道。
“嗯啊。好像已经丧失斗志了呢。——不,等一下。现在想来,也许他们是窃喜着上车的。他们是想让我们以为已一网打尽而把希望寄托在了漏网的你身上吧?如果这一切都是你们当初的作战计划,那你可真是个足智多谋的将军。”
“很遗憾,事情会变成这样完全是自然发展。”
“听你这样说我就安心了。”
气氛变得很融洽。
“再来一杯红茶怎么样?”琴绘边说着边给他倒上了薰衣草茶。
被强制遣送的有栖他们此刻正在做什么呢?
此时是十点半。他们大概也与江神学长一样洗澡、换衣服,此刻正躺在床上吧?
“给你朋友打个电话怎么样?他们肯定在担心自己的首领是完成任务了还是仍在雨中瑟瑟发抖呢。”
菊乃说完后,江神学长便俯首说:“恭敬不如从命。”
“我们出去吧。”
江神学长制止了要起身的菊乃。在这里,电话隐私得到尊重,便于拨打私密电话。如果起居室上锁,代表有人正在打电话,别人要进行回避,这是这里的规矩。我知道由衣会偶尔给老家打长途电话,志度因为第三部诗集出版的事情会偶尔给出版社打长电话,不过我还未行使过这项权利。
“我很快就打完。”
江神学长将手伸向听筒,似乎意识到自己并不知道宿处的电话号码。
“在我脱下的衣服里有个记事本——”他开口说道。
“电话旁边有个号码备忘录。上面也有旅馆的号码。”
菊乃手指着说道。似乎是记录邮局及诊所号码时顺便写上的。江神学长看过备忘录后拨往了宿处。对方接起后江神学长自报了姓名,请对方将电话传给任何一个学弟。不久来接电话的似乎是望月学长。
“望月吗?是我。我现在在木更先生府上。……嗯?……嗯,嗯,就是那个地方。麻里亚现在也在旁边。她挺好的,虽然人变老了。”
菊乃与琴绘都忍俊不禁。是啊,最后一次见面后我又过了一次生日,但有对女士这么说话的吗?
我撅起了嘴。
“……就是这么回事,所以什么都不要担心。嗯?……那可是我干的。啊,谁让我们那么放肆。——知道了。今晚我在这里留宿,再联系吧。明天我和麻里亚去那边……OK。”
江神学长将听筒递给我说:“他说想听你的声音,是望月。”
我有些紧张地接过听筒,纤弱地说了声“喂”。
“我是你的望月学长。我们千里迢迢从京都过来,今天可真受了一番罪。”
听筒里传来了令人怀念的声音。丝毫未变。虽说理所当然,但真的是丝毫未变。
“让你多费心了,真的很抱歉。”
我仅能说出这一句话。
“详细情况明天我再直接问你吧。你很好我就放心了。——唉,烦人的家伙来了,让我把电话给他。”
我感到听筒被从一只手传到了另一只手。“喂,我是织田。你不能长期擅自缺勤的哦!”我边回答说“是的”,边自然而然地笑了。我想已经够了,已经足够了。他们为我这样的人而担心,最终甚至还来到了这里,对此,我满心感激。
“……这样啊。你明天到我们这边来?那我等你。”
“有栖也在吗?”
我想听听一起度过暑假的同级的他的声音。
“那小子真是倒霉啊。恰好在这种时候不在。他现在正在浴室里从耳孔里往外掏泥呢。不过这是因为他懂事,让学长先用浴盆。”
我虽有些失望,但明日就可见到大家了。今晚就算了。
我想把电话再递给江神学长,他却摇头,我便说了声“晚安,请代我也向有栖问好”就挂断了。
“那么——”菊乃说道,“我们将江神君留在这也很过意不去,今晚就到这里吧。”
“你也累了吧?”小野笑着问道。
江神学长将在二楼西栋端头的一间空房里休息。
“小野,”菊乃仍旧如此称呼她的未婚夫,“你今晚也去画吗?”
“嗯,刚好告一段落。今晚就要完成一处了,我想把它画完。从明天开始又要寻找其他地方了。”
他在钟乳洞内部所绘的壁画,似乎已延伸至多个地方。
“雨下得很大,没有关系吗?”我问道,“我不知道洞穴中怎么样,但万一雨水泛滥什么的就麻烦了。”
“这倒无须担心。地下河流流过的地方远在我画画的地方之下。没有危险的。”
“冒雨前去,辛苦你了。”琴绘愕然地说道。
“不过啊,香西,雨只是从家到洞穴的入口这一段不是吗?进入洞穴后既无晴日亦无阴雨,连昼夜、夏冬都没有。所以雨没有关系的。”
“真的该结束了!”菊乃稍打了个呵欠,“我困了。”
“今夜也要听着雨声入睡了吧。”
琴绘哎呀一声起身,大家也都随她而起。我想要收拾杯子,八木泽阻止了我,“我来洗吧。今天我要反省的。”
他说得极其认真,我险些笑出来。“那就拜托了。”
我们将八木泽留在厨房,包括回身取画材的小野在内,所有人都返回了自己的房间。我在楼梯中间想起自己还未在图书室选好书,不过那已经无所谓了。
“晚安。”
在房间前听见江神学长对自己如此说,我一时语塞。
“怎么了?”
“没……真的谢谢你。”
我终于说出这句话了。
“明天给伯父打个电话。好吧?”
“嗯。”
“好的。——晚安。”
“晚安。”
小野自房中出来了。他手中提有一个钉有大头钉的旧箱子。里面放有零零碎碎的画材。若是陌生人见了,还以为他要去出洋。
“请好好休息。”
他通过我们旁边时对我和江神学长说道,我们回复了一句祝福他的创作意味的话。
“啦、啦啪啪、啦啦——”
可能是心情好吧,他似拉丁的水手般哼着明快的歌走下了楼梯。
回到房间后,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中的激动似要重卷而来。我脸颊发热,于是就贴在了窗玻璃上。我看见小野正朝着黑夜迈步而去。
2
我醒后,房中一片漆黑。
雨。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少小时,但此刻一定仍旧是深夜。
或许是因为见到了意外来迎接我的人而安心了吧,一到床上我便很快陷入了无梦的睡眠之中。只有此时我才会不明原因地在深夜忽然醒来,自从前我就时常这样。
我看了一眼枕边的钟表。使用了荧光涂料而隐约发光的指针显示为凌晨一点。
——父亲还没有睡。
秒针的声音,简直就像要向我诉说什么一般。
——打个电话吧。
这样的想法,如同启示般浮现在我的脑海。无论如何,不,父亲绝对还没有睡。我心中产生了些许纠葛。在这种时候因冲动而行动,也是我从小的习惯。
我迅速从床上爬起来,走到了鸦雀无声的走廊上。我蹑手蹑脚地走下昏暗的楼梯。
向起居室走去,我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那是自正门方向飘过来的、交杂着欢乐与悲伤的、让人总觉得是地球之外的花所散发的香气,是一股非常强烈的味道。
虽感觉奇怪,我也未止步而先进了起居室。打开灯后,我吃惊地感觉粗俗的黑色电话机以及房中的其他物品就像让我清醒了一般。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不仅是父亲,母亲也仍然未睡。他们轮流说着听见你的声音我们就放心了、我们在等你之类的话。我为之前的种种向他们道歉,并与他们约定自己做模特的画一完成我就回去。父亲与母亲都只是说那就好。母亲哭了。父亲加了一句让我感谢江神学长他们,我应声答应着。
放下听筒时,我心中响起了“咚”的一声。
走到走廊后,方才的气味又一次刺激了我的鼻子。可能是因为给父母打完电话心中安然,我忽然燃起了强烈的好奇心。
我窥探着正门处,摸索着墙上的开关打开了灯。
等我看时却无任何异样。——不对,地上掉落了什么东西。我屈身捡起在立伞架背阴处看到的东西。
是瓶子。而且有两个。
——这是香西正在使用的香水瓶。
虽说是香水瓶,也不是似化妆品店的陈列柜里所陈列的可爱而华丽的东西。而是像陈列在学校理科实验室里的大而圆筒形的东西。
上面贴有标签。
——enigme……fauve……
e上标有重音符。大概是法语吧。琴绘用法语给作品标注名称。只是全是不认识的单词,意思也不明白。
气味从整个正门处升起。似月下香一般甜、香橙一般酸、烟叶一般苦的味道。似藓苔般、新版印刷品的墨水般、牛奶般、崭新的皮包般,总之是一股错综复杂的臭气。——是谁把琴绘的宝贵作品倾倒一空了?而且还把不同的香水混合到一起?
——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这里没有淘气的孩子。是心怀恶意才这么做的吧?然而,我想不出是谁为什么一定要憎恨她。我双手持瓶,伫立了很久。
虽然是桩事件,但我也不觉得值得将琴绘及其他人叫醒告诉他们。为了明晨向大家汇报,我决定将释放异臭的正门处维持原状。想到该如何处置瓶子,我决定将其带回自己的房间。因为这是我发现的证据物件。
返回至房间前时,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我看着其中一个瓶子的标签:
——enigme是不是英语的enigma?
英语为eniguma。法语则读作enigumu吧?——日语为“谜”。
意识到这一点后,我愈加不明所以,于是决定放弃思考。只是将瓶口处残留着些许香气的两个瓶子放在桌子上,然后在上床睡觉之前似咀嚼口香糖般在嘴中反复嘟哝着eniguma、enigumu。
夜晚,谜裹绕着香气,悄悄潜入。
我如此想是进入次日以后的事情。
3
次日清晨,我拿着昨晚的两个瓶子下楼去吃早餐。我想正门处的事情大概会成为早餐前的话题,便打算作为第一发现者而提供证词。
然而,事情往往让我们看到意料之外的发展。我进入食堂时那里已经有很多人,他们正在非常担心地商议着什么。是菊乃、琴绘、冴子与八木泽四人。而且,他们正在讨论的并不是正门处的气味问题。
“小野先生没有回来?”
我双手捧瓶问道。
“是的。”菊乃闷闷不乐地说道,“他跟我今天早上值班,所以我去叫醒他,结果发现床上没有睡过的痕迹。我很吃惊他是不是一整个晚上都在洞穴里面画画,又担心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我刚才正在与琴绘他们商议是怎么回事呢。”
“一整晚都留在洞穴里作画,这不正常。我们应该去找找,菊乃夫人。”
“那样更好。”
琴绘与八木泽说道,冴子点了点头,我也是同感。
“哎呀!”琴绘发现了我手中拿的瓶子,“你在哪儿拿的这个?”
“半夜一点左右,我发现它们在正门处放着。”
二楼也有厕所,却为何在那时下楼来,我必须从解释这一点开始。我按序进行了叙说。
“你们发现正门处有奇怪的味道了吗?”
“当然了。”琴绘回答说,“今早下来后,发现我制造的香气变得乱七八糟,化作了非常可恶的臭气,我非常吃惊。虽然味道已经变得很淡了,但刚洒时一定很重吧?我正在想是怎么回事时就看见菊乃夫人在食堂,听说了小野君的事便把气味的事情忘了——怎么回事啊那是……”
“要是恶作剧就太过分了。”八木泽说道。
“怎么会呢!”冴子否定说,“你是说有人这么无聊?我不认为这是恶作剧。”
“嗯?那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想做这件事情的人会为我们解释的。”
我们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这件事情时,江神学长走下楼来了。接着由衣也下来了。又必须把小野的失踪与香水之谜告诉后来的两个人,又要把江神学长介绍给冴子和由衣——由衣又畏惧自己的来历被这个外来人员知晓——我们从清早就陷入了大混乱之中。
“我们去找吧!夫人您知道小野先生作画的地方吗?”
“不知道。”当八木泽询问时,菊乃回答说,“我不知道。虽然我和八木泽、志度以及前田一起去看过他以前作画的地方……”
“嗯,嗯。我们一起去瞻仰过一次,小野先生给我们做向导。——那以后呢?”
“我完全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作什么画。连我都不知道,所以其他人应该也都不知道吧?”
那是当然了。
“这可麻烦了。即使要找,也不知道找哪儿好啊。”
八木泽脸色凝重。是啊,这可难办了。我瞥了一眼菊乃。
“是啊……怎么办啊……”
“不好意思我插一下嘴。”江神学长有些客气地说,“你们说的钟乳洞,有那么大吗?”
大家点了点头。——我只是被冴子带着稍微进去过所以不清楚,但听说规模大约有小型的秋芳洞(注:日本三大名洞之一。全长十公里左右,常年恒温在十六度)那么大。如果果真如此,小野着眼将其作为观光资源也不无道理。并且,无一人知道这复杂离奇的自然迷宫的全貌,只有将其作为创作场所的小野可以在有限的范围内一个人行走。
前田夫妻与小菱出现了。首先,我们介绍了一下江神学长,三人做了自我介绍。之后,菊乃又对他们讲了小野清早也未回来的事情。
“哎呀,今天从一大清早开始就有麻烦啊。”哲子吃惊地说。
“没有类似地图的东西吗?”江神学长询问说。
“地图啊……”菊乃似乎有线索,“他倒是画了一个简单的……在他房间里吧?”
“不过,即使看了那幅地图也不知道小野君在哪儿作画吧?”
琴绘说完后,大家又都点了点头。难以决定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我们姑且先去钟乳洞看看怎么样?如果我们呼喊的话也许也能听到他的回应。”
我小心翼翼地建议,以使别人不认为我是个多嘴的家伙。
“我赞成。我们去吧!”
因为别无他策,小菱催促着大家。
“是啊。——今天的早饭是面包,我们好好吃一顿之后再去吧。也许在那期间他就回来了。”
菊乃说完把我们赶进了食堂,我们便决定先吃早餐。然而,大家的咖啡杯已空空如也时小野依旧未回来。
我们准备了手电筒以及冴子建议的急救箱。雨依旧猛烈地下着,到外面去让人忧虑不安。
我们穿过田地的田埂,走向钟乳洞,我感到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我不禁感到,在那昏暗的洞穴中,有什么不好的东西正在等候着我们。——因此,江神学长跟在我身边让我觉得很受鼓舞,心里踏实。
从公馆开始走了不到五分钟——在后山的山麓处敞开着洞穴的入口,虽然那岩石的裂缝狭窄得让人觉得像天之岩户,但这里确确实实就是大钟乳洞的入口。我们跨过貌似贯众的蕨类草丛。叶片上冰冷的雨粒飞溅开来,濡湿了大家的鞋。——我们钻过洞口后,我松了一口气,收起伞并将其依墙而立。
“伞呢?”
我不知道江神学长在说什么。
“伞怎么了?”
“这里没有小野先生的伞。他已经不在洞里了吧?”
“啊,这个啊。”菊乃解释说,“他稍走些路身体就会疲惫,所以要进入洞里时一直都是把伞当拐杖用的。所以,他不一定已经出去了。”
大家点了点头,江神学长似乎明白了。
——搜索即将开始。
4
“小野君!你在吗?”
八木泽将手电筒的光线射向里面大声喊叫着。却只能听到远远的回声而没有响应。
“看来只能去里面看看了。”他说道。
“如果在这里面失散就麻烦了,大家紧跟着走不要掉队。”菊乃说道,“八木泽君,麻烦你做先锋吧。”
“好的。”
他缓缓地开始前行。
我紧紧地挨在手拿手电筒的江神学长身边,心想绝不离开他半步。虽然我们的队伍人数寥寥无几,只要没有十分心不在焉大概就不会成为离群之鸟,但仅是想到万一如此,我的肩身便瞬间感到了丝丝凉意。水在右手边潺潺流淌。水流流向入口方向而不是里侧,这让我很安心。外面的雨应该不会涌入洞穴内。
“麻里亚,给我拿着这个。”
江神学长用空着的左手从口袋中取出什么交给了我,原来是因浸过一次水而变得硬邦邦的记事本和一只圆珠笔。
“虽然不清楚里面分支多么复杂,你能不能在每次道路分支时给我记下我们走了哪条路?”
“嗯,记下左或者右什么的,对吧?”
“如果只是这么简单的话就好了。”
“中间,或者从右边开始第二条路什么的?”
“对,从左边开始第十二条路之类的。”
“不会吧?!”
江神学长与我跟在八木泽后面。菊乃、小菱、冴子、由衣、前田夫妇在后面依次成一列纵队。我们在伸开双臂即可触到两侧冷飕飕的墙壁一样宽的道路上前进了一会儿。不久,道路拐向右首方向,我们进入了完全无光的世界。与此同时,雨声忽然变得很遥远。
“真恐怖啊……”由衣在后面说道。
“要是不想去,就回去吧。我们陪你一起回去。”冴子温和地说道。
“……不,不用了。”由衣回答道,也许她只是想说些撒娇的话。
上下左右移动的手电筒光线,让我们看到洞顶不断升高、道路越来越宽阔。——到这里还没有关系。我来过这里面,行走在我见过的地方时我很平静。
我得以与江神学长并肩——虽有很大的落差——行走。
“小野先生在这种地方绘画吗?真是一片漆黑……”
江神学长压低声音自言自语地说道。
“听他说是点火照明来作画的。再往里去就会变得更宽阔,也有空气流通了。”
“他是这个洞穴的主人吧?”
“嗯,发现这里的是小野。他说这里是一块绝好的画布就把它独占了。还说什么要在这里与原始艺术交锋。”
“主意不错——事实是否果真如此,让我们看过作品之后再作决定吧。不要只是以涂鸦玷污自然的造型物就好了。”
“嗯,我也这样祈祷。”
八木泽不时呼喊着小野的名字,却没有回应。我的不安愈加汹涌。
我们叽叽咕咕的说话回声听起来开始变得奇怪。江神学长将手电筒的光线移向头顶,发现洞顶位于上方七八米处,到处低垂着泛黄的钟乳石。这里我也记得。在我所知的范围内,从此地往前一段,洞穴的洞顶一直保持这个高度。得以从来自头顶的压迫感中解放,我如释重负。我开始不再感觉我每走一步都在远离人类世界。
“这里有一条岔路。”
先锋八木泽停住脚步,将光线向左晃了晃。潮湿的岩壁上突然裂开一个椭圆形的口。我来过这里。当时我与冴子两个人,只走到岔路的尽头便胆怯起来,匆匆忙忙地回去了。可是,今天不能如此。
“我去看一下吧!”八木泽简单地说,“我知道这条路很快就到尽头了,所以以防万一去那里看一下。大家请先休息一下。”
“我也去吧。”江神学长说。
“那就有劳了。”
包括我在内的众人,都按其所说留在了原地。目送二人的脚步声与小灯渐行渐远,心中实在不安。然而,果真前方很快就到了尽头,两三分钟后他们就回来了。
八木泽摇头说:“没有。”
“我们往前走吧!”
队伍再次开始前进。道路宽广得可以让大家成一横排行走,感觉好像每当有人将光线移向那里,洞顶的高度便会增加。“照这样都可以在洞中建房子了。”哲夫在后面感慨说。他想在这种地方住住看吗?
“我说,这不是很可爱吗?”
哲子说完我们向那望去,发现墙边生有及膝高的石笋。含石灰成分的水滴凝固后下垂为冰柱形状者即为钟乳石,水滴在滴落处凝固并向上延伸,如笋般在地面突起者即为石笋。生长成这个高度大概需要百年的岁月吧。哲子所指石笋,矮胖的形状酷似地藏菩萨,仔细一看甚至还有类似五官的凹凸。哲子与我诙谐地双手合十。
“又有岔路了啊。”
菊乃隔着八木泽的肩看着前方说道。左手边又呈直角分出了一条小路。她对着黑暗进行了呼喊,可这里也没有回音。
“我们分成两队吧!”八木泽说道。
协商之后,我们将八木泽、菊乃、琴绘、前田夫妇五人分为一组,其他人为另外一组。八木泽一组选择了岔路。——然而,听说那里也是立刻就走到了尽头,他们很快便折返回来,我们又汇合到了一起。之后也出现了分向左右两侧的路,但都是重复同样的情况。每当此时,我就照江神学长所说做记录。在如此行进的过程中,这个连名字都没有的钟乳洞逐渐将其威容清晰地展现出来。——洞顶的高度大约为十米,即使用光线照射也无法看清岩石表面的颜色。钟乳石长达两米。左右两侧的岩壁宽度,马上就要超过三十米了吧。而且,在我们两侧,出现了我想称之为“百枚皿”或“千叠敷”的奇怪风景。右手边,几百个岩石容器成平缓的阶梯状储存着地下水。左手边,泛有光泽的金黄色石板水润中闪闪发光。为这怪诞的景致所慑,我险些叹出气来。
“这里似乎有看点啊。”
哲子满是讽刺地说道,掩饰不住自己的惊叹之色。其他人话也不说,只是出神地看着这神秘的自然造型。
“看那里!”
由衣高声喊道。大家的视线循她所指的方向望去,想知道是什么。
“是画……”
哲夫似喘息般说道。
——“百枚皿”上方有块岩台。小野先生就是以此为立脚点进行绘画的吧?盘曲成旋涡状的大蛇如同这黑暗王国的守护神般睥睨着我们。鲜亮的绿色皮肤在滴水的润泽中闪闪发光。看了这幅笔致朴素的相当偏离现实主义的画,我难以判断自己是厌恶是喜欢,还是只要畏惧便好。
“这画真讨厌。在这种鬼地方画什么自己的画,真是不知好歹。”
只有哲子干脆地抛出了一句大实话。
“如果小野君现在还在这里,应该还在更里的地方吧。我们走吧!”八木泽发号施令后,一行人又开始缓缓前进。
我本以为道路会拐向右方,不久却突然分成了Y形。两条道路的宽度都窄得不及之前的一半。
“这里我也知道。”菊乃充满自信地说道,“以前他所画的画,应该就在从这里往右边去、然后再从那里分出的一条岔路的尽头。”
“那么,他现在应该在左边道路的里面吧?”八木泽询问说。
“不一定。也可能在右边道路更里更里的地方。——我们只能分成两队了吧?”
我们决定小菱、冴子、由衣、前田夫妻往左,剩下的人往右行走。我也做了往右的记录。
“我们大家都不要逞强。如果道路不断地继续分叉,我们最好返回到这里,没有任何准备就一直往里走太危险了。”
琴绘在分别之际对小菱他们组告诫说,任何人对此都没有异议。——我们不断呼喊着小野的名字,进入了各自的道路。这是一条前所未有的弯曲之路。
行走了约二十米后又出现了一条岔路,我们将光线移向那里,发现路尽头的岩石表面上贴着什么东西。
“小野君!”
琴绘如此喊道,可能是因为看起来像小野站在岩壁前方吧。然而定睛一看却发现那也是一幅画。是一幅人画。而且不是一个人。我们把灯左右摇摆着去看,发现那是一幅身上裹有毛皮的六个男女弓身行走的图。可能是克罗马农人吧。每人手中都持有石斧与长矛。我想靠近进行观赏,此刻却不是绕路的时候。
我总觉得我们已经进入洞中好几个小时了,看了一下手表却发现了只过了四十分钟而已。被黑暗包围以后,仿佛连时间感也失去了呢!
前方的路又分作了两条。
“我们在这儿再分成两组吧。”
八木泽寻求他们的意见。好不容易到了这里,若现在折反回去就太冤枉了。我没有恐怖感,只想往前走。或许我有些情绪高涨。
“如果大家没有意见的话——”江神学长说,“我和麻里亚一组,你们三个一组,我们这样分吧!如果前方依旧有岔路就在那里放弃,然后回到这里待命,如何?”
“我觉得可以。”八木泽说完补充道,“只是,我们最好决定好无论前方如何,三十分钟后一定要回这里一次怎么样?即使说待命,如果不知道该等到何时便会觉得不安。”
我觉得这是个明智的建议。没有人反对。也就是说,无论选择了一条多么平坦笔直的道路,前进十五分钟后要暂且返回。
“你们多加小心。”
菊乃似长久告别一般严肃地对我们说完后选择了左边的道路。琴绘与八木泽同样说着“多加小心”跟在了菊乃后面。
我们所选的右侧道路,不久便直角拐向左侧,接着又拐向了右侧。进来时我们应该是朝北侧前进,但如果此时有人问我现在正朝着东西南北那个方向前进,我完全无法回答。我也不认为会有人知道。道路又逐渐变得宽阔,左右两侧不过出现些突兀的奇岩。
“麻里亚。”
江神学长突然停住了脚步。我不禁紧张起来。
“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你有没有闻到什么?”
“嗯?”
里侧吹来一阵微风。我在空气流动中嗅到了一股香气。——不知是否是因为江神学长说了的缘故,我也感觉飘来了一股酸甜的香气。我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拼命地嗅着这来自黑暗的微香。
“嗯,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味道。不是石头和水,而是像花瓣和点心之类的味道,是种非常不应该在这种地方闻到的味道。”
“是什么呢?”
江神学长稍微加快了步伐。——我跟在他后面,记起了已忘却的不安。我无法解释为何在这种地方会飘荡着一股酸甜的香气,这件事情有些恐怖。一想到是不是有什么无法想象而未知奇怪的东西正在去路等候着我们,我便抓住了江神学长的衬衫后背,甚至想阻止他。
“我闻到了,我闻到了!”
江神学长没有注意到我的反应,兴奋地喃喃自语说,同时又加快了步伐。
——这股味道,我闻过。
意识到这一点我不禁大吃一惊。然而,我却回忆不起这是我何时何地闻到的何种味道。同时我还发觉了其他事情。那其中也夹杂着似某物正在燃烧般的焦煳味。
这时——
洞穴中回荡起了尖叫声——是女人的声音。
由于过度惊恐,我想掩住耳朵蹲在现场。不是尖叫声本身很恐怖。——是这声音自我们前方传来让人无法理解。
“谁在这里面?明明不应该有人的!”
我紧紧抓住江神学长的肩叫喊道。这时,就像嘲笑我一般,又传来了另一个女人重重回荡开来的尖叫声。我真的掩住了耳朵。
江神学长将自己的手放在我手上轻轻握了一下,以示让我安心。然后,他加快脚步向前走去。
“江神学长,里面有东西……你不害怕吗?”
我战栗地问,学长迅速地说了什么,我却没有听到。我没勇气自己独自返回,便以一种想哭的心情与他并肩前进。我们匆忙的脚步声杂乱地回荡开来,影子也在岩壁上跳跃着。奇怪的香气越来越强烈。我害怕是不是拐过下个角落后,就会有一只令人毛骨悚然的奇丑怪物正站在那里……而且,它还可能抱有花束与糖果。
飘来香味的方向传来了不规则的错乱脚步声。——我在心里安慰自己说,明明不可能发生那样的事情,无论出现什么绝不惊慌。
道路又拐向了左侧。拐过这个角落后有什么东西在等待着。我做好心理准备,拐向了左侧。
我看到了光亮,难道地底怪物也有手电筒吗?不对。前方所见光亮并没有那么微弱……难道有天国?
视野突然开阔了。——我们似乎到了一个“广场”。在这个广场一隅,篝火正在燃烧,火苗摇曳得让人头晕目眩。
我们这是误闯到了何处?——火影照亮了这里。
相对于广场这个称谓来说,这里也太大了。它具有足以将木更公馆完全收纳进来的广阔空间,我们突然闯入了岩石大殿之中。仰头望去,半球形的穹顶高得令人咋舌,无数的钟乳石尖端对着我们。虽然看不到样子,却可以远远听到蝙蝠振翅的声音。四方墙壁是一种我想将其表达为带绿金黄色的玄妙色彩,或使光滑的岩石表面熠熠生辉,或炫耀着阴影密布的奇怪凹凸。——并且,到处绘有原始之画。是克罗马农人男男女女因大地的丰收及狩猎成果而欢呼雀跃的情景。
终于找到了。这里就是小野的画室。他为了在无光的世界里进行创作而燃起了火。
“有马!你们是从哪儿到这里来的?”
琴绘看到我们叫喊道。菊乃在她旁边。我也看到了八木泽的背影。他们是怎么到这里的呢?
“这样啊,还有其他道路通往这个岩室啊。啊,你们是从那儿来的?分岔的道路又汇合了呢……”
琴绘独自一人喋喋不休地说道。那似要忘记什么事情一般的慌乱声音很是奇怪。她似乎非常混乱。
“麻里亚。”
听到喊声,我看着江神学长。
“你冷静点看那边。”
“哪边?”
江神学长手所指的是斜右方向凹凸不平的壁面。我隔着伫立在那里的菊乃与八木泽的背影看着那面墙壁。火影摇曳着照亮了某个东西。
“小野先生……”
我一时未能理解眼前的情景。小野博树仰身在阶梯状的岩台最上级。头部朝下,双脚呈V字形打开朝向洞顶。他倒立着。自岩台边缘露出的头部逆向朝着这边,俯视着我们。
——而且,在那张脸上丝毫不见任何生气。
5
我那挥之不去的不祥预感,终于应验了。
“小野先生,死了……”
我的喃喃细语声在洞内回荡开来,声音大得令人吃惊。
他死了。之所以没有任何人冲上岩台去救助一动不动的小野,一定是因为他们看清了他早已毙命。
“发生了什么事啊……耳朵,你们看,右边的耳朵!”
我们循着八木泽所指望去,发现尸体上确实没有右耳。虽然这让人联想到了一些事故,但我不禁奇怪,人在什么情况下会失去右耳呢?
我们久久无言,只是茫然地伫立在那里。
滴答、滴答、滴答答、滴答。
不知从何处传来水滴落的声音,在已经永久睡眠的小野身边重复着这样的节奏。若是宫泽贤治就能为我们想出美妙的拟声了吧。我抬头望去,地下水自湮没在黑暗中的高处落下,在岩台上的水洼处猛烈地迸散开来,形成地底下奇妙的音乐。
“……救救他。”
菊乃从喉中挤出恳求的声音。
“至少……把他从那里……放下来。”
“嗯。”八木泽回过神来回答了一声,然而他似乎不知该如何行动,僵在了原地。
“我来帮忙。”
江神学长大模大样地向前走去,开始攀登巨大的岩石阶梯。八木泽看后也终于踏上了岩台。两人到达约四米高的最上层之后,在小野的遗体侧双手合十。仰望上方的我们也都合起了双手,为死者祈祷着冥福,我依旧未能理解这状况。——小野为什么死了?而且还是在那么高的岩台上,以倒立的姿势……
“八木泽君!”
江神学长大声喊道,我吃惊地抬起了头。
“您知道这是什么吗?”
八木泽窥了窥死者的咽喉。这时,他发出了“唔”地一声令人惊讶的声音。
他们发现了什么?我们在下方无法看到。大家都很担心,而他们二人却缄口不语,什么都不为我们解释。
江神学长突然抬起头,越过我们的头看着虚无的远方。虽说是远方,那里也还是只有岩壁而已。只是,那不是普通的岩壁。江神学长凝神观看的是一幅似乎刚刚完成的描绘上古祝祭的壁画。死者自身正以倒转的双眸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遗世之作。
“我们先把他放下来吧!”江神学长说。
“是啊,这个样子的话……”八木泽边回答,边拭了拭额头。他脸上似乎渗出了汗水。
“轻点儿啊,你们轻点儿把他放下来。”
菊乃恳求说。岩台上的二人默默地点点头,缓缓地抱起尸体。尸体已经僵硬,姿势没有发生变化。尸体易于搬运倒是很方便,我黑暗地这样想到。我的正常感觉一定已经麻痹了。
不久,尸体被轻轻地平放在地上。我慌忙将视线移开右耳原在的位置。菊乃屈身蹲下,合上他仍旧睁着的双目,她似记起了悲伤一样,呜咽了起来。虽然我也感慨她好可怜,却涌不出真实感。人一旦茫然若失,便会很冷静。
冷静的我,也能屈指数清小野之死的不可理解之处。
为何他在那样高的地方倒立而死呢?
为何会从他的尸体上升起如此甘甜的香气?
为何他的尸体缺少右耳?
为何他的咽喉周围缠绕着黑色细绳?
细绳?这细绳是什么?似乎被牢牢地缠绕在了他的下巴上。
如此说来——他是死于什么原因呢?
“小野君是被勒死的。脖子被勒住,他是被杀的。”
八木泽颤抖着宣告说,把双手在裤腿上擦拭着。他的脸色也如死人般苍白。
“你说什么被杀,怎么会……怎么会呢!”
菊乃傻傻地说道,左右各趔趄了一步,凝视着横亘在脚下的现实。她一边的脸颊微微地抽动了下。
“为什么……为什么?”琴绘双手捂住了脸庞下方,然后说了一句意想不到的话,“为什么有这个香味?”
“那个香味,是什么意思?”
江神学长慎重地询问。琴绘双手优雅地扇动了一下自尸体上升起的香气,送到江神学长身边。香气如同花瓣般散开的情景似乎浮现在了我眼前。
“是这种香味,这是我创造的……”
我记起来了。在调香室她让我闻过。是的,是啊。这种香气是她的作品。
“为什么这里会有这种香气?我明明把它收在调香室的瓶子里,摆在架子上的,为什么会在这个洞穴的里面……”
“好像洒在小野先生的遗体上了。是夺去小野先生性命的人干的勾当吧。虽然我也猜不透那个人为什么要这样做,”江神学长看着另一个方向,“那边也有同样的味道吧?”
小野的画材及搬运其用的手提箱。因代替拐杖使用而尖端磨损的伞。似乎曾装在手提箱中的小魔法瓶及底部沾有咖啡残渣的纸杯。地上扔着这些东西。——并且,从那里也飘来与尸体同样的酸甜香气。
“小野先生的所有物上似乎也被洒上了同样的香水。凶手为什么会施行这样的仪式呢?”
“少问这个!”八木泽刹那间发出了尖刻的声音,“不好意思,我失礼了。因为你若无其事地问了个无法回答的问题……”
“失礼的人是我。”江神学长道歉说,“诚如您所说。”
不知道江神学长背对抱着遗体痛哭的菊乃、仍处于惊慌中的我们想到了什么,他再次登上了岩台。我望着如猴子般迅速攀登的他的背影,他在丧命的小野倒立的附近捡起了什么东西。——是瓶子。
“香西女士,香水是放在这个瓶子里的吗?”
被喊的琴绘抬头仰望着岩台上方。她重新戴了戴眼镜凝神望着它。
“好像是,标签上写着什么?”
江神学长重新拿了拿瓶子,将眼睛靠近。
“是外文,上面写着——H、i、r、o、q、u、i。”
“ヒロキ’。写着‘ヒロキ’吧?没错。这种香味名字就叫‘ヒロキ’。是放在那个瓶子里的。”
“‘ヒロキ’?哦,这种拼写方法是法语习惯吧?”江神学长仔细地看着瓶子,“已经空了。”
“江神学长,所谓‘ヒロキ’是已故小野先生的名字。”
听我说完,他将手中的空瓶与地上的死者进行了对比。然后默默地将瓶子落倒一只手中。那是一个粗得无法用手掌抓住、断面呈椭圆形、呈现极淡的绿色的半透明瓶子。无盖。
“是我为小野先生创造的香味。我把他所缺少的东西送给了他。这个味道表达的是酸甜的青春期的回忆。”
她看着江神学长的脸庞说道,仿佛在期望他能理解这种含义。学长依旧沉默不语地点了点头。
琴绘并不是只为小野博树调香。菊乃、冴子、八木泽、志度、小菱、由衣、前田夫妇都有,她创作出了以全村人员的名字为名的香水。也有被命名为“麻里亚”的。——我的香味似向阳处的稻草一般柔和。我没有问过其由来。
“这大概是想为死者饯行吧。”
琴绘似要说服自己一样逐字清楚地说道。
那也很奇怪。为了给自己所要杀的人饯行,竟然专程将一瓶香水带入洞里……我脑海中浮现出一手拿着香水瓶,另一手拿着黑色细绳,连灯火都不曾携带的影子,那个影子为了寻找小野而向洞穴深处前进着……我不禁不寒而栗。
紧紧被束缚茫然自失感的蔓延开来,恐怖感从足底袭遍了我的全身。小野被杀了。在这个仅有有限的几个人的村子里有人被杀了。我所熟知的人中的某个人是杀人犯。
——这种事情之前也发生过……
是什么时候来着?不就是今年夏天吗?在南边的岛上死了好几个人。我的噩梦似乎还没有醒。或者是,它追到这里来了?——就因为我出逃了……
“小菱与铃木他们怎么了?由衣和前田他们呢?”
被八木泽一问我突然大吃一惊。我把他们完全忘记了。我看了一下手表,发现与他们分开已经快一个小时了。他们此时大概正在裹着拘留服般紧张地继续进行无谓的搜索吧。必须去叫他们。——而且,必须向他们传达这骇人听闻的事件。
“我去叫吧!”
江神学长从我手中拿过记事本,返回了来时的道路。他没有说让我一起去,我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目送着他。他的脚步声远离之后,沉寂中只剩下岩台上回荡着的水滴音乐。
尽管如此——
若在此处行凶,这是个多么不可思议的杀人现场啊!恐怖的同时,我也发觉自己为眼前的风景深深吸引。这里有小野的遗作之壁画。有琴绘创作的梦一般的甘甜香气。水滴奏响的,恐怕是在此无听众的状态中持续了几百年的波兰舞曲。被摇曳的火影所照亮的倒立死者,或许正处在孤独之舞的最高潮。杀人犯在岩石大圣堂所成就的,与其说是小野博树的被残杀,莫若说是献给黑暗之供物的创造吧——
“香西刚才说是为死者饯行……”八木泽望着壁画,“或许就是那样的。到刚才我一直都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小野君被抬到岩台上了呢?是凶手背着他的遗体登到那里的吧。我在想,凶手为什么要做那么麻烦的事?应该是有理由的,于是我便想到了——一定是对小野君的饯行。你们看,小野君是在那儿倒立的吧。脸看着这边。看着这幅壁画。”
我忆起倒立的小野的样子,看了看那失去光泽的眼睛所凝视的方向。那里确实有他遗留下的大作。
“凶手为了让小野君能看到自己完成的画才把他搬运到那种地方去的。这也是一种饯行吧?”
“什么叫饯行?!”
菊乃突然站起来。她已经不哭了。在她的双目中,有与悲伤同样深厚的愤怒之色。
“把人杀了就不可能有饯行什么的不是吗?勒紧脖子把人杀了还不够,竟然还要洒满香水,切掉耳朵,让他倒立在岩石上。玩弄尸体,这是禽兽的行为。我不能原谅,我绝对不会原谅这个人!”
大概是从她的愤怒中生出了恐惧吧,八木泽深深地垂下了头。
江神学长带着五个人回来是一个小时以后的事。大概是因为已经解释过情况了吧,五人都满脸紧张的神色,由衣则为使自己不看周围,只看着脚下走过来。
“这就是小野君的画吧?”
来到我身边的冴子,将手放在腰上仰面望着壁画说道。只有她雪白的侧脸,在黑暗的背景中浮现可见。那是一张白得可怕的侧脸。
“真是一幅不错……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