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七点五分。
我们迎来了江神学长到来之后的第二个清晨。窗边依旧没有炫目的阳光,不过雨似乎已离去了。这若是事态好转的征兆便好了。
我换完衣服后,便把床推回了墙边。昨晚,我接受江神学长的建议,将床移向前方充当了门闩。边听着自己的“嗨哟”声,我边为自己为何一定要如此做而羞愧不已。
——我想尽快离开这个村子。
此刻,这种想法占据了我的脑海。不是因为这里遍布着恐怖,而是因为我深深地意识到自己的所在之处不应是如此封闭的世界,还因为我知道了命运捉弄逃避者的现实。即使为了尽快离开这里,也一定要找出杀害小野博树的凶手。
我脑海中浮现出了江神学长的面庞。对于他那发现嘉敷岛悲剧案件真相的清晰头脑,我不得不寄予了近乎窒息的期待。拥有一个自己所不能及的学长是一件快乐的事,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我感谢自己拥有江神二郎这位学长。虽再次将他的头脑用于为悲剧善后让人很痛苦,但我想依赖他。因为他是我所不能及的。
昨夜,为听八木泽的音乐而聚集到音乐室之前,江神学长将我叫至房间中,就自己到来之前木更村所发生之事进行了询问。我把自己所知的各人情况及人际关系进行了讲述,江神学长令我更详尽地讲述一下案发当天的事。我把记忆中所有琐事毫无遗漏地进行了讲述。他一直凝神倾听着,但似乎一无所获。
走上走廊,我瞥了一眼江神学长房间所在的西栋方向后走下了楼梯。走到食堂后,我发现几乎所有人都在,包括江神学长。琴绘与冴子正在往餐桌上端吐司与橙汁。我边说着“早安”,边去帮忙。
正在此时,小菱在门口行礼说着“早安”走了进来。如此一来就全部到齐了吧,不对,还少一个人,我正这样想着,志度便搔着乱蓬蓬的头发出现了。
“你怎么样啊?”
诗人远远地对席上的江神学长说道,他自己看起来却不像很好的样子,圆睁的双眼呈红色。
“我身体还好。”
“这就很好了。要感谢神灵啊!”
他性情属躁郁循环性(注:克雷奇默气质分类之一,情绪高昂时的急躁状态和情绪低沉时的抑郁状态交错出现),这是不言而喻的,而今天的他却似乎很忧郁。他像是闹情绪般摇晃着双手走向了空位。
事情就发生在此时。冴子手端盛有果汁的托盘,志度想从其身边挤过去,我看见志度的胳膊轻轻碰了一下冴子的身体,一切正常。然而,冴子却发出了短短的一声惨叫而扑了过来。由于身体失衡,玻璃杯倒在了托盘上,橙色液体洒在了她的上衣与地板上。
“哎哟,小心点儿!”
志度几乎不带感情地说道,与冴子四目相视。——冴子脸色苍白,背倚墙壁,未做任何回答。果汁不断从倾斜的托盘中流出,她连此都无暇介意。
“怎么了?”
志度又睁了睁红红的眼睛,询问女画家说。我也感到不可思议。冴子的样子不正常,简直就像在害怕志度。
“什么啊,到底怎么了?”
他向前迈了一步,冴子则背靠着墙壁,远离了志度两步。她表现得如此露骨,谁都可以看清她抗拒志度靠近自己。房间里的空气骤变。
“你这态度是不想让我靠近啊!我什么时候让你这么讨厌了?”
志度嘴唇都歪了,不愉快之情溢于言表。然后,他似试探冴子的反应一般又向前迈了一步,她缓缓地退了一步。到底怎么了?志度只是想要斜身通过她身边而已。我不明所以,感觉自己的口中渗满了酸酸的唾液。
“请你不要那么恐怖地看我。我只是不小心而已。”
冴子终于痛苦地说了这么一句话。那近乎控诉的声音,也在因恐惧而颤抖不已。
“喂,你给我说清楚点!你说说看我什么地方让你这么不开心?无礼也得有个限度啊。”
志度的眼中浮现出了愤怒的神色。他绕到了若无其事地想要逃跑的冴子正面,似封住了她的去处,然后使劲将双手抵在了墙上。背倚墙壁的她,既不能后退,又无法逃向左右两边,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冴子白白的咽喉使劲咽了一口唾沫。志度依旧歪着嘴唇,探出了脸。这太过分了。我本想大概会有人出面阻止,大家却都呆若木鸡,只是伫立在那里。
“志度君,等一下。请冷静点说话吧!”
听到我的话,他迅速回头看了我一眼。为他强忍愤怒的目光所射,我也咽了口唾沫。
“冷静点说?我可没有在这儿乱喊乱叫。”
听到他不悦的声音,我一时浑身战栗,然而他却起身将手移开了墙壁。冴子哼了一声,将头发捋到双肩后面。
“您怎么了?”
我将视线从志度身上移开,询问冴子。不能不问了。她拖延时间一般将托盘置于桌上,然后将玻璃杯逐个扶起。这在我看来也让人很心急。
“你倒是说点什么啊!”志度的声音飞了过来。
冴子拉了拉上衣下摆,边整理着边抬头看了看我,然后看了看志度。她低下刚刚抬起的头,终于开口说道:
“刚才失态了,非常抱歉。”
“就这些?”
仅有这些无法构成解释。志度恐怕不能罢休吧。他缓缓地用手掌拭了拭嘴角。
“你大概是觉得我是杀人犯什么的吧?所以只是身体跟我接触一下便吓得跳了起来。”
“是的。我觉得也许就是志度君杀害了小野君。”
“你说什么?”
由于冴子很干脆地承认了,志度与其说愈加愤怒,不如说是惊讶得目瞪口呆。我也惊讶不已。为何她会有这样的想法?我不知道她的根据何在。
“铃木,你为什么会那样认为呢?请说一下。”
菊乃起身说道。她笔直而目不转睛地看着冴子。冴子迅速转过头说道:
“我并没有证据,所以这件事本应只留在我心里的。可是事到如今,我只能说出来了。我之所以怀疑志度君,是因为我总觉得最害怕离开这个村子的人就是他。”志度试图插嘴却没有成功,“志度君你害怕村外的生活吧?听说了夫人与小野君的婚约之后,你就一直心绪不宁。”
“真不巧,我情绪不稳定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
冴子对此话置若罔闻。
“我很抱歉我说得如此无礼,但除志度君以外的其他人,即使在外面的世界也不是没有维持生活之技。就算是我,以前也是靠商业设计为生的,而令人遗憾的是,志度君伟大的诗作并不能变成钱。”
“你这是多管闲事!”
冴子再次对志度的抗议置之不理。
“志度君是讨厌小野君的吧?甚至无法说出小野这一名字。你们发现了吗?他只是称呼‘画师’和‘那个人’什么的,无论对本人还是第三者,从来没有称呼过‘小野君’。他是无法叫出这一名字。”
“你的话可真奇怪啊!你管我怎么叫那个人呢,有什么问题吗?”
“您刚才也说了‘那个人’。”
冴子突然正言厉色,恢复了理智。诗人想要反驳什么却窘于回答,只是张开双臂仰望着天花板。所有在座的人都注视着冴子。
“我没有听志度君喊过小野君的名字。因为他对‘小野’这一名字有排斥反应。是因为小野与斧——axe同音(注:日语中“小野”与“斧”发音相同)吧?志度君讨厌斧子。”
“……斧?axe?”
我猜到冴子想说什么了。志度的母亲,在年幼的他眼前被酒后耍酒疯的父亲抡起斧头砍在脖子上而死。她大概是想说那时的恐惧印在了志度心里吧。“小野”这一名字与斧相通,无意之间唤起了他深深的憎恶感,这一说法颇具通俗精神分析的意味,对我而言却是想不出的假设。然而,明明只停留在假设的阶段,不还是勾起了志度的精神外伤吗?我同情地看了看志度。他突然笑了。
“这不足为据。即使我对小野博树这一名字有潜在的厌恶和恐怖,憎恶他的野心,也远远不足以证明我就是凶手。”
“志度君创作的作品之中,无论是诗还是寓言,总是伴随着血而频繁出现斧子这一主题。我曾经聆听过的什么‘池精’的故事就是典型吧?”
“那又怎么样……”
“就连你听的音乐里不也出现了斧子吗?”
冴子初次开始使用“你”与志度对话。——她所说的志度所听的音乐,是指昨夜江神学长与我所听的那首吗?
“从装饰小野君遗体的方法上,也可窥见对他名字的恐怖。这像是任意摆布文字的专家志度君会玩的文字游戏。将小野以罗马字写成进行颠倒,依旧会出现小野(ONO)这一名字。母亲的敌人与自己的敌人。那具被倒立的遗体,消除了双重哀怨,是志度君向世界的表示吧。”
“连世界这一词语的意思都没想过的画家知道什么?!”志度嗤笑着说,“把小野翻过来也是小野啊!这就是你独到见解的地方吗?那洒在尸体和携带物上的香水又意味着什么?尸体为什么被特意搬到了岩台上?耳朵为什么被切掉?你只是解释了过多装饰中的一部分而已。这还是先不论你解释得好坏。”
志度似机关枪一般开始了反攻。
“我知道你为什么能从那么寒碜的推测得到这么毫无结果的结论。你本来就对我抱有疑心。你先有了结论,然后捏造了符合结论的理由套进去,这才是真相吧?
“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连理由都没有就抱有疑心?你刚才揭我的旧伤,从那儿也依稀能看见你幻想的根源。你想把我父亲的事拿出来是吧?志度晶体内流着杀人犯的血。你们可要小心了,让他看到可乘之机他可就攻过来了!这就是你的真心话吧?——不要摇头否定!这不是很好吗?你不是说我把小野这一名字当忌语吗,那我告诉你,你从来没有看着我的眼睛说过话。对你来说我就是木更村的恶人、害群之马!”
他大摇大摆地急速转身,离开了房间。谁都没来得及阻止他。
2
“可怜的志度君……”
我在自己的膝上托起腮,吐出了这样一句话,在视野一隅看到江神学长走了过来。
“被铃木女士揭起了旧伤啊。”
“嗯,而且谁都没有袒护他,学长你和我都没能说些什么。”
我边说边看着雨后的花园。视野一隅中,江神学长的头发与带银色的迷迭香叶一样摇曳着。那温柔的风为我带来甘菊草那似苹果一般的甘甜香味。
“刚才,志度君是真的想争论吗?”江神学长说道,“或许他只是想扮演一个迅速转身而不悦离去的自己。因为铃木女士的指责完全不合情理。”
我们坐在后院的藤椅上。若到了五月,头上就会覆满五颜六色的蔷薇了。现在干枯的蔷薇上满载着露珠。
“可是,不是也可以说斧子象征着志度君的旧伤吗?”
“是因为昨夜听了那样的歌曲吗?”
江神学长盘起了长腿,与我一样在膝上托起了腮。
* * *
《月迷彼埃罗》结束后,志度又换上了别的CD。我侧耳倾听这次要开始什么样的曲子。风琴覆在低音吉他单调的双弦重复音上而来,又是煽动听者不安情绪的旋律。我看了看江神学长,向他寻求解说。
“是《当心那把斧子,尤金!》。西德·巴勒特退出之后平克·弗洛伊德所出的歌曲。”
志度微笑着,将手指交叉成奇怪的形状,闭上了双目。纤弱的男合唱音传来。这是一种透明的和声。我突然想到,诗人是不是本想成为音乐家?
歌曲一直低沉地回响着,继而不断紧张起来,又如被热病缠身一般热烈起来。我强忍自己的忐忑不安。罗格·沃特斯的喃喃自语声。《当心那把斧子,尤金!》。然后,歌曲如沸腾的岩浆冲破地表喷涌而出一般迎来了突如其来的高潮。疯狂的叫喊声自扬声器飞迸而来。悲鸣声萦绕满屋,令我全身不战而栗。歌曲向我们展示了激烈的高涨,悲鸣声与其相应而两三度响起。看到蒙克的名画《呐喊》时,我曾认为其是一幅美丽的画。手掩双耳大声喊叫的男子的脸庞总让人觉得很可爱。可是,这首歌曲不同。我在遭遇杀人案件的当天夜里听了什么样的歌曲啊!
我看了看志度。他依旧紧紧闭着双眼,牢牢地紧闭双唇。宛如自己若不如此做,便会从自己口中发出同样的叫声一般。他的这副样子让我再次战栗起来。
以悲鸣声为顶点,曲子开始渐弱而平静下来。不久,当歌词只有悲鸣声的歌曲如消逝般结束时,我缓缓地拭了拭额头沁出的冷汗。
志度起身关上了唱机的开关。静寂如帷幕般降临。
“你们还不睡吗?”
他低声喃喃自语道。或许只是想把我们赶走。
“那我们就告辞了。”
江神学长说完,志度默默地站起了身。
走到走廊后,我抬头看了看江神学长的脸。
“这音乐会真奇怪……最后一首曲子还生动地留在我的耳畔。”
我脸色恐怕看起来不太好吧,江神学长为让我打起精神而浮现出了和蔼的笑容。
“那也是一首硬摇滚名曲呢!”
“看来今晚做不了什么好梦了。”
“尽管今晚不用听着雨声睡觉了。”
我耸了耸肩,“我要是点首《哆—来—咪之歌》什么的就好了。”
“真是麻里亚的主打歌啊!”
我们笑着互道了“晚安”。回到房间后,我边唱着“そ是蓝蓝的天空(注:そ为日语中天空发音的第一个假名)”边用床堵住门,得益于身体的疲惫而酣然入睡。
我做了一个梦。
我去现实生活中走读的有栖的寄宿处玩。
在那里听到了他的自白。
——他说自己想成为一名推理作家。
他给我读了一部自己的作品,作品中出现了一名头衔为“临床犯罪学者”的侦探(注:此处指有栖川有栖的另一个系列,“火村英生”系列作品)。仅此是现实生活中真实存在的。
——要加油哦!
我赠与他一句简短的鼓励之语。
之后他拿出影集,给我看儿时的照片。我们互开着玩笑看着照片,最后一册他却说自己难为情而不给我看。我强行夺过打开影集,却发现上面贴着我和他以植物园为背景并肩拍摄的一张照片。似乎是最近的照片。
——这是什么时候的照片?
——不知道……
明明不记得,真奇怪。我们两人都感到不可思议。
这个梦有些愉快。
* * *
江神学长从口袋中取出了什么东西。是我经常看到的薄记事本。他打开夹有书签的一页递给了我。我一看,上面并排着木更村村民的姓名。
“这是?”
“我想做个搜查记录。名字下面都画着○×吧?那表示‘能否将尸体搬到岩台上面’的凶手条件。○是有成为凶手的嫌疑。×是没有成为凶手的嫌疑。”
木更菊乃、香西琴绘、铃木冴子、千原由衣四位女性的名字下面打有×。志度晶、小菱静也、八木泽满、前田哲夫四位男性是○。只有前田哲子一人标有△,这大概是说即使她一个人做不到也有可能借助丈夫之力吧。
“此时此刻,条件就只有这些了。‘犯罪时刻无不在场证明’、‘可以拿出香水’,这两个条件所有人都符合,所以我就没有硬写。——我想在这○×下面写上动机的有无,你能不能帮帮忙?”
“我当然会帮了。可是,谁心里潜藏了怎样的杀意,有时候从外表是无法推测出来的。”
“这个我明白。在知道这个困难的基础上,我想做一次整理。我刚来这里,所以听到他们说‘你应该不想离开这个村子’‘我没有,你才是呢’,我很混乱。我希望你告诉我你所看到的情况。”
“好的,我们开始吧!”
我开始想。
听到菊乃与小野的婚约我也非常震惊。我怕自己被赶回外面的寒风中。所以,我很关心别人的反应,多管闲事地询问很多人的安身之计,询问他们“您准备怎么做呢”,既有旗帜鲜明的人,也有保留态度的人。明确表明反对的是由衣以及与小野在食堂争吵的前田夫妻。琴绘也在婚约公布后立即抗议说“我不愿意”。与此相反,似乎迫不得已而考虑的是小菱。听他干脆地说要回故乡,我也做好了离开村子的心理准备。然后是八木泽。我感觉他要在这里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冴子虽不像八木泽那般积极,却似乎也出于无奈而放弃了。
“志度君呢?”
“这我不太清楚。我没有问他的机会。”
“可是据铃木女士所说,婚约公布之后,他就一直情绪不稳定。”
“要论情绪不稳定大家都一样。因为大家虽然知道他们两个关系很好,但对于他们要结婚还是很意外的。”
“那你怎么想?你觉得志度君对于离开这里有很强的排斥感吗?”
“那个,江神学长,”我想到了一个建议而推迟了回答,“我觉得这不是一个○或×的设问。某些人坚决反对,某些人无所谓,而其他人分布在中间。我认为数量化的方式更适合。”
“数量化?”
“也就是百分之百反对或百分之二十反对什么的。”
“你那样才乱七八糟呢!刚刚连○×的判断自己都说什么困难。”
我窘于回答。
“算了。你给我做做看吧!”
话是自己说的,我难以推辞,便一狠心做了判断。——不久完成了如下的表格。
木更菊乃 × 0%
香西琴绘 × 80%
小菱静也 ○ 10%
前田哲夫 ○ 95%
前田哲子 △ 95%
铃木冴子 × 30%
八木泽满 ○ 10%
志度晶 ○
千原由衣 × 95%
江神学长看到志度晶“动机指数”一栏为空栏便沉默不语。为其沉默所激,我一横心填入了一个数字。非常含糊的指数——百分之五十。看到此状,学长撇了撇嘴。
“这表格意味深长啊!”
“是吗?”
“我想是的。——单从这个表来判断,可以排除木更女士。”
“那当然了。她可是失去了未婚夫。”
“等一下!——看看剩下的人就会发现一个倾向。能够将尸体担到岩台上的人,也就是男性,总体而言动机很弱。与此相反,无法搬起尸体的女性中却有很多人动机很强。”
“有一个很大的例外。那就是前田夫妻。凶手条件为○,动机也很强。他们成了最大嫌疑人。”
“嗯,如果单从此表判断的话。——那对夫妻是源于什么契机来这里的?”
“听说他们同多位新进造型作家联合在银座画廊展出时,为木更胜义先生所青睐,被邀请而于三年前来这里的。”
“来这里之前他们做什么了?”
“做什么?一直在不断创作啊。两人都不分昼夜地工作半年,然后把之后的半年耗费在创作上,听说他们之前一直都是这样的生活。我听说他们经济上很拮据。”
“这里是终于找到的安居之地喽?”
“只是安居恐怕不太对,不过他们好像是这样想的吧。”
“来此之后创作的作品还没有得到过认可?”
“好像是的。”
江神学长看着表格说“如果志度君的动机指数是九十左右,他也是最大嫌疑人了啊。”
虽然我不太忍心去赞同,但事实如此吧。我突然想到而说:“存在共犯的可能性呢?学长你刚才说‘○的动机弱,而×的人动机强’,但如果○与×是共犯呢?”
“你冷静点想一下。‘动机很强但无法搬起尸体的B氏’来找‘能够搬起尸体动机却很弱的A氏’,请求他说‘你能不能把我勒死的尸体搬到高处去’?A氏没有道理接受这样的请求吧?”
我眼珠朝上偷看着江神学长,没有说认输,而是举起了双手。尽管如此,他却又对我施与了决定性的一击。
“况且,如果有共犯不是可以做得更好吗?他们互做对方的不在场证人什么的。”
“那么,凶手是单独行动的吗?”
“虽然不能断言,但我想概率很高。只不过要把前田夫妻考虑成一个整体,他们之中不可能只有一个人参与了犯罪。”
这是极其显而易见的道理。江神学长总也不向我展示一些敏锐的见解。现在似乎尚未捕捉到案件本质。他轻轻地合上了笔记本。
“我们回去吧。”
我们从后门进了公馆。食堂方向传来咖喱的味道和冴子的声音。她似乎正在责备某人。我担心是否又发生了小争执而向里望去,发现她说话的对象是由衣。由衣正在大口吃着涂满咖喱的白面包。早餐才用过不足一小时而已,我很诧异她在做什么。
“别吃了,由衣!”冴子极少使用这样的命令语气,“你辛辛苦苦的减肥可要付诸东流了。这样自暴自弃,受伤的也只会是你自己。”
“没事的。这是我的事情,所以请不要管我。”
我终于明白了。由衣又发病了。她为不得不离开木更村的不安所扰,又被那个叫相原的摄影师偷拍,这些让她脆弱的精神状态失去了平衡。这时又发生了杀人案。一定是她怯弱的心唆使她错误地逃避。——“为了忘记,快点吃!”
“由衣啊,别吃了。我知道你很焦虑,你稍微忍耐一下。不然你一直以来的努力就白费了。”
她舔着沾在手指上的咖喱,用锐利的眼光瞪着我说:
“请你们不要两个人重复同样的话。我是在吃东西。是的,我不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往嘴里送,而是在知道的前提下吃的,所以请不要管我。”
是不得不吃才如此做的吧。她本人应该最清楚了。如教导幼童般制止她的我们,对她而言一定很可恨吧。可是我们不能放任不管。如何说服她才有效呢?我与冴子面面相觑,无所适从。
这时,有人站在了并排站在门口的我和江神学长之间,迅速穿过我们冲入了食堂。
“这可不行!”
八木泽从由衣手中夺过面包。之后,他丝毫不给由衣抗议半句的时间,把桌上的盘子也拿走了。他以闪电般的速度做了我们本该做的事情。由衣脏兮兮的食指如释尊般指向天花板,茫然若失。
“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你到底要把自己糟蹋成什么样子才安心!”
不知是否由于遗憾,他的声音似乎在微微颤抖。他的话也只是重复我与冴子的话,而由衣此次却没有做任何反驳。
“胖也没有什么不好的。你体重最重的时候也很有魅力。问题在你心里。被狮子袭击的鸵鸟把头埋进沙中,骗自己说没有危险了,最终也只会被咬死。让你不幸的不是体重秤的刻度,而是这种鸵鸟情结。如果现实有些沉重,唱歌不就好了吗?你的歌就是恶魔也会听得入迷。这样一来既驱除了恐惧又涌现出智慧。你不要再狼吞虎咽地吃东西来逃避现实了。我求你了。”
不知是不是八木泽的哀求语气让她无地自容,由衣起身推开我们跑出去了。这是某时曾经见过的情景。面对跑走的背影,八木泽没有说话。他将从由衣手中夺过的东西扔到洗碗池中,扶起她弄翻的椅子。
沉默只有一瞬间。
“快来啊,不好了!”
隔壁客厅传来琴绘的喊叫声。又发生什么事了?
我们冲到客厅,琴绘与冴子在那里。
“你们在这里啊?我们在食堂吵闹的时候你们也在?”
琴绘一声“安静点”制止了说话的冴子。
“请你听听广播吧,铃木。”
一台CD收音机端坐在琴绘与哲子面前的桌子上。正在报道新闻。
“……于废弃学校被杀的相原先生是为拍摄风景照片而逗留夏森村的。警方认为相原先生很可能是因为某些交易纠纷被杀,现在正在现场附近持续调查。——下一则新闻。”
“是潜入这里的那个摄影师。报道说他昨晚被杀了。”
哲子边把收音机的音量放小边说道。
“真恐怖……”
冴子在我身旁喃喃自语,我身后也传来声音:
“晚上……昨天晚上……”
与回首的我四目相对时,八木泽紧紧地闭上了双唇。
3
我们宛如位于暴风雨的正中央。一个个音符化作几千块石子击打在听众的身体上。我从未听过如此激烈的钢琴曲。左右声部宛如拷问演奏者般波涛汹涌,互竞音量,连绵不绝地流泻出急速而强烈的音符。十六分音符毫无间断地连续。复杂得过于苛刻的音型半音下降、上升、复而下降。高潮时加入了约翰·米尔顿·凯奇或凯斯·爱默生式的拍击。演奏者不断反复着只用双手拇指的恶魔式中音主题——音符没有中断处,而是层层重叠的连音——剩下的八根手指则以高低琵音包围旋律,展现出前所未见的高超技巧。钢琴家披头散发,汗水便四下飞散,椅子似求救般地嘎吱作响。击打琴弦的部分名称为音鎚。英文的hammer一词作动词时,亦有“弹奏钢琴”的意味,而此刻“hammer”一词正适合八木泽的演奏。
他完成了为时十分钟的演奏后回首一望,戏谑似的大大叹了一口气。我和江神学长起身鼓起了掌。
他笑了,“感谢你们起身为我鼓掌。”
“太棒了!”我拍着手说道,“虽然是首次聆听,但真是太精彩了!”
边说着我边为自己的语言之贫乏感到厌烦。
八木泽起身,在我们面前的椅子上对面而坐。他取出皱皱巴巴的手帕拭去汗水。
“这就是终曲了。上周时终于完成了。虽然还有很多地方需要修改。——这是我第一次弹奏给别人听。”
“以前您让我们聆听的乐章也很激烈,一直到最后都是那种感觉呢!——您不累吗?”
“通弹下来自然会筋疲力尽。可是如果弹这十分钟就不行了就不像话了。如果你们觉得还可以听的话,下次请听一听全曲。”
“听的人也得调整好身体状态呢!”
“这首曲子有题目吗?”江神学长询问说。
“是《日暮》。”
这题目与曲子印象相差甚远。我本以为他是反讽却突然明白了。由衣漂流到木更村时,在菊乃及众人面前所唱的歌正是《Evening Falls》。他与心爱的女孩邂逅时所听的她的歌。彼时亦是日暮时分。于是他才为自己的作品起了一个本不需要的现代音乐式的纸老虎题目、称其为《日暮》的吧。——我眼前浮现出了由衣的面庞。
“由衣让人有些担心呢。”
八木泽的表情一时很阴郁,但很快便用明快的声音说道:
“不过她没事的。只要再稍微忍耐一下大概就可以去河对岸了,所以我想这样的状态应该也不会持续很久了。”
当然,即使我们坐待,河对岸的某人不久也会为我们架起桥。所以我们就坐待了?——无可奈何吗?
女王菊乃甚至禁止我们去河岸。她大概是在防范有人背叛而去叫警察来吧。趁机跑向河岸固然很容易,可如果对岸没有任何人,即使喊叫也无济于事。最重要的是我认为既然同意了她的方针,在两天内听从她的指挥也可以。我也认为以内部人员之手揪出凶手最好不过了。因为这个村庄是一个大家族。
“伤害千原小姐最深的是什么呢?你认为是杀人案吗?”江神学长询问艺术家说,“还是可能会被这里赶走的不安?”
“不是的。”
“那是什么呢?”
“是被拍照片。而且她切切实实看到了拍照片的人是曾经让她出丑的男子。她大概感觉妖怪追自己都追到房间里来了吧,而且还在自己已经忘记这一切的时候。”
他手中紧攥着手帕。此刻,他心中恐怕上涌着热烈的愤怒吧。——然而,那个相原直树此时已不在人世了。
“相原君为何被杀了呢?”
听到我的话,八木泽缓缓抬起了头。
“天谴,我这样说有些不合适吧。——不过也真是个奇妙的巧合。在隔河的两个村庄里,竟然时隔一天先后发生了杀人案。”
“这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我自言自语道,听到此话,八木泽干脆地回答说:“没有。”
“是吗?”
“嗯。如果顺序颠倒,或许我也会怀疑是否有关联。可是,桥坠毁之前被杀的是小野君,坠毁之后被杀的相原君。这个村里没有任何人可能去河对岸,所以这里不可能有杀害相原君的凶手。”
他似乎误会了什么。
“不,我不是说杀害相原君的凶手是不是在这个村里。我是说两起案件是不是有什么关联性。”
“你认为有什么关联性?”
“有什么关联性……这个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只是,正如八木泽脱口而出的那样,这个村里的任何人都不可能杀害相原,唯有这一点是确定的。
“夏森村不会有千原认识的人吗?”
八木泽似乎想试探询问者的真意,用锐利地眼神看着江神学长:
“我没听说过。没听由衣说过,也没听任何人说过。你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呢?”
“我不知道相原君卷入了什么事件。只是,他来夏森村的目的招人怨恨。方才八木泽君你也义愤填膺,可最恨他的还是千原小姐本人吧?”
“由衣不可能杀他,桥——”
“嗯。我当然不会说是她杀的人什么的。因为即使再有动机这也是不可能的。不是千原小姐。——那么,会不会是与她极其亲近、对她所受的苦痛极其愤懑的人所犯的罪行?如果夏森村有这样的人呢?如果有符合条件的人,我想嫌疑很大。”
八木泽抱起了双臂。
“如果有符合条件的人就值得商榷了吧。可是,如果有那样的人,我想由衣早就毫无隐瞒地告诉我们了。”
“有没有可能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件事?”
八木泽吹了个口哨。“你想得可真多啊,江神君!对岸有与她极其亲近的人,而她却不知道这件事,这种状况吗?我还没想这么多。”
“可能吗?”
“我不知道怎样才会产生那样的状况,不过应该不可能吧。她害怕被那边村里的人看到,从未出去购物过。——可是,她的家人和朋友也没有搬过来,那里是个因人口不断外流而人口过疏的村子,如果有那样的人,我也应该有所耳闻的。”
“如果有由衣的狂热粉丝呢?”这是我偶然的想法,“如果是原偶像由衣的粉丝,在日本的任何地方都不足为奇。所谓粉丝就是单方的朋友。如果这个人偶然之中得知由衣在木更村,那江神学长刚才所说的状况不就成立了吗?”
我创造了一个故事。有一个纯真而热烈的粉丝偶然得知由衣身在木更村。他——恐怕是男性——为由衣而将此事深埋心中。仅存于心仪的女性与自己之间的秘密。他大概为拥有这样的秘密而欣喜不已吧。这时,相原直树出现了,为了揭发由衣与他二人之间的秘密,为了置由衣于不幸。他无法原谅便杀害了相原直树来保守秘密。
“可是……”
江神学长看着我的脸说道。他又想让我投降吗?
“可是有不合理的地方。——虽然夏森村不是不可能有个粉丝知道千原小姐在木更村,可那个人是如何知道相原直树的真实身份的?相原说自己是来拍风景照片的。刚才广播中的新闻也是如此报道的,所以警察大概也还未掌握他的真实目的吧?为什么只有千原由衣的粉丝可以识破他的真实身份?这也是偶然吗?”
我没有投降,而是说:
“我知道一个符合条件的人。”
“什么?”
“我想到了一个人。”
“谁?”
完了。江神学长是认真的。
“织田学长……”
江神学长自椅子上滑了下来。
“对不起。在说正事的时候……”
我急忙低头,谨慎地道歉。然而,八木泽似乎在思考别的事情。
“说起来,报道中说相原是来拍风景照片的吧。也就是说,警察尚未掌握相原来此村的真实目的。江神君的各位学弟也为我们保守秘密了呢。”
“这我不知道。”江神学长神情严肃,重新坐了坐说道,“我的学弟们与相原君住在同一民宿,所以我想他们可能识破了他的真实身份。新闻中之所以没有提到这一点,或许是因为警察在清晨时间无说话的机会,又或许是因为当局无法判断相原君的逗留目的与案件是否有关联便选择了沉默。”
“有栖他们不知在做什么……”
我很担心他们。
他们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木更村竟然也发生了杀人案吧。
八木泽似驱除沉默一般弹了起来。是圣·桑,《动物狂欢节》中的《水族馆》。
4
离午餐还有点时间。我将江神学长引到了图书室。这是我与他那夜重逢的房间。那天晚上江神学长的出现使我过度惊愕,那夜我未能挑选出我喜欢的书带回房间。现在我想达成这个目的。
“虽然不太成系统,但这儿的藏书还很是丰富吧?”我寻求学长的感想说。
江神学长是首次涉足这里,他微微点头表示同意。
“这是已故木更胜义先生的藏书?”
“百分之八十左右是。听说其他的书是来这里的人们带来的。”
这里有很多画集及美学相关的图书。全集图书几乎全是小说、诗集及文艺评论,别说自然科学,便是社会科学的书籍也全无半本。可由此窥见这是一群偏颇的读书人。江神学长和我,分别从右、左两边缓缓地绕书架巡视。
我取出那本北原白秋的诗集是为其题目所吸引。
《芳香狩猎者》。
我站在书架前方哗啦哗啦地翻着书页,从对面走来的江神学长忽然过来窥探。他的长发搭在书页的边缘。我们暂作默读。
芳香狩猎者
芳香朦胧升起。花蕾前端之所以尖尖突出,是要以其顶点用力阻住自内部升腾的芳香。花绽放之时芳香亦绽放。人们一直在观看只留有残香的花朵。
……
即使噬掉其叶,白蔷薇仍有白蔷薇之香。其香被创于其枝与根之中。芳香不是为花而绽放。是白蔷薇的芳香本身令花绽放。
……
附在手中之芳香,须带往墓地。
如此的诗持续了三十二节。
若在水中抱石便会轻而易举,若在芳香之海中,一切皆将变轻。
……
白手之猎人,便是过于脆弱的芳香狩猎者。
……
芳香款款而来,芳香独自款款而来。
……
何为芳香?芳香并不自知。
“这诗写得真好啊!”
江神学长再次只是点头。
我本想选择这本诗集带到枕边,却放弃了。因为我不禁想起了于钟乳洞嗅到的芳香,那芳香甘甜得不详。还有被洒于樋口未智男铜版画之上的香水。将该书带入自己的房间,就像要引入什么不祥之物,我不禁犹豫不已。这样想着我重读回去,发现第十六节的内容我虽看不懂,却总觉得毛骨悚然。
附在手中之芳香,须带往墓地。
恐怕杀人犯须将附在手中之血带往墓地吧。
5
午餐时有两人没有出现——志度与由衣。恐怕是因为早上的事不悦而难以出现在大家面前吧。志度大概在家中享受单人午餐,所以可置之不管,我们有些担心由衣的状况,八木泽与我便去她的房间。房间中只传来“我不吃”的回答声,她并没有出来。我们只告诉她说:“如果你想吃了就下来哦!”她正准备向过食症反弹时却紧急刹车了吧。
“幸亏您狠狠地说了她一顿。您那句‘这可不行’太管用了!”
我说道,他难为情似的微笑了一下。他大概觉得能帮上她真好吧。——我看着他的侧脸想道:真希望由衣能早一天对这个人产生远不仅止于好意的感情。
午餐的菜品让所有人的期待都落空了——又是咖喱。尚有两三日的时间不用为食物发愁,可菜品却开始变得极为有限。
“我们最近刚吃过咖喱吧?”
琴绘似失望一般耸着肩。
“前天晚上也吃的咖喱。”
听到我的回答,江神学长抬起了头。
“前天晚上?是麻里亚你炊事值班那天晚上吗?”
我回答说是的。他右手持匙,凝神望着盘中。
“盘子里有什么东西吗?”
“不是。”学长放下了匙子,“喂,麻里亚,小野君鼻子是不是不太好?”
学长突然说什么呢,我从未听说过。我摇了三次半头。
“打扰大家用餐很抱歉。”江神学长对围桌而坐的全体人员说道,“请哪位回答我一下。——小野君是不是鼻子不好?我说的鼻子不好不是说鼻炎什么的,而是说嗅觉是不是有些迟钝。有没有哪位知道的?”
大家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甚至有人连咀嚼的动作都停止了。时隔五秒开口的是离他最近的人——菊乃。
“你……是如何知道的?”
“是那样的吧?”
江神学长双手支在桌上,探出了身体。
“嗯。不过你为什么知道这件事?你明明只和他见过很短的时间……”
“我一说前天的晚餐是咖喱,他好像就明白了。”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侧脸,“这与小野君的鼻子有关系吗?”
江神学长淡然地解释道:
“我昨晚问了麻里亚很多事情。我不知道杀人案的根源在哪儿,便让她告诉我我来此之前这里发生了什么。我问及了一些非常琐碎的事情,其中有这样一件——在她准备前天的晚餐时,小野君问着‘今晚吃什么’而从后面进来,隔着她的肩膀窥了窥锅里。
“我昨天只听说了这些,可麻里亚刚才说那时的菜品是咖喱。‘今晚吃什么?’在料理的味道之中,恐怕没有一种食物比咖喱的味道传得更远吧。日暮时分走在大街上,为飘溢而来的咖喱香味唤起饥饿感,我想每个人都有这样的记忆。千原小姐刚才在吃涂有咖喱的面包,我们从后门一进来便闻到了味道。尽管如此,小野君不看锅里就不知道做的是什么。我想这不会发生在一个有正常嗅觉的人身上。”
“可是,”我说道,“他说的‘今晚吃什么’或许只是开玩笑的。”
“可是我觉得开玩笑说‘哎哟,今晚吃咖喱啊’走进来也可以的。——这已经无所谓了。木更夫人刚才说过了。小野君实际上确实嗅觉迟钝。”
“是的。可以说是一种嗅觉障碍吧,听他说是无嗅觉症。他生来就不知道东西的味道。”
“我与他一起生活却完全没有发觉。若是与双目失明、无法说话的残疾人一起生活,是不可能发现不了的吧。然而,若是无法嗅到味道的人,周围人则可能发现不了。即使发觉,之前也可能有过不足为奇的场景。重点恐怕是观察力。”
“有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情?”
“我知道,”琴绘回答说,“这与香味有关,所以我比任何人都敏感。我很久以前就发现他对香味很迟钝了,而且我也听他本人说过。我调好那个名为‘ヒロキ’的香水送给他时,他坦率地对我说:‘非常抱歉,我闻不到任何味道。”
也有其他人发觉这件事了。是前田夫妇与小菱。他们说都是在日常无意间感觉奇怪而发现的。冴子喃喃自语说:“这样说来的话……”因为江神学长投出的一石,满座都吵吵嚷嚷地喧闹起来。
“那么……这有什么关系吗?”
我轻轻地询问,他只“嗯”了一声便缄默不语,陷入了沉思,样子很奇怪。菊乃与我问了同样的问题,他便酌情回答说:
“没有什么意思。我只是突然想到了,所以确认一下是否正确。”
他如此说道。
中断的午餐再次开始。江神学长沉默着将咖喱饭送至口中。我也不再开口说话。
用餐结束后,我与江神学长负责善后。大家都散去了。我听见冴子边出食堂边说了一句“照这样下去很难想象明天之前可以找出凶手吧”。或许是这样的。
“由衣没有下来吗?”
我边洗盘子边说道,江神学长又无精打采地答了句“嗯”。
“我想待会儿再去一次钟乳洞,你能不能跟我来?”
“好的……你有什么发现吗?”
学长的回答很明确:
“有。”
我没有继续追问,逐渐紧张起来。江神学长发现了什么?我边焦急地等待着他告诉我的那一刻,边认真地擦拭着盘子。
收拾完之后我们取出手电筒,准备离开公馆。这时,走廊边缘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不,也不是那么稀奇,是小菱在倒立而走。初次见此的江神学长不禁停住了脚步。
“他是这个村里的加百利·戈尔啊!”
他凝望着走廊对面说道。与我同样的联想。加百利·戈尔是出现于G.K.切斯特顿的形而上推理小说《诗人与狂人们》中的古怪侦探角色,他是画家亦是诗人,有倒立的习惯。戈尔曾经说过:“人若倒立,便可看见事物的原貌。——是的,这不仅在美术中是真理,在哲学中同样是真理。”小菱也说过类似的话吧。
江神学长开始前进,我也跟随其后出了公馆。
“洞穴深处的那个杀人现场,对凶手而言或许果然是件艺术作品。”
他边走边一点点地说道。
“那里集中了村中的艺术家所专攻的艺术种类。香西女士的香水,小野君的画是自然了,除此以外还有其他人所专攻的艺术。水滴所奏响的音乐。倒立的舞蹈。其总和形成了题材(注:现代绘画、雕刻中,为了取得奇怪、幻想的效果而使用的、造型的题材)。所有的人都有。”
这一点我在发现尸体时也感觉到了。
“凶手是想制造题材吗?以尸体为素材……”
“你记不记得《地狱默示录》中出现了真尸体的事?”
我点了点头。马龙·白兰度所扮演的疯狂大佐,主人公终于到达柯兹于湄公河上游所构建的千年王国的场景。疯癫的牺牲者们全身赤裸,或浮于河面,或吊于树枝上。为了演出该场景的真实性,弗朗西斯·科波拉导演使用了真尸体而招致社会非议。
“据说科波拉是用钱筹集的尸体吧。该案的凶手是在亲手制作尸体吗?”
江神学长没有回答是或不是。“我一直在想凶手是谁。我感觉马上就可以知道了。——只是,我无法理解凶手为何在杀了小野君之后还要做那么精致的装饰。虽然有些部分我是可以理解的。”
“谁是凶手?”
如此询问时,我们到达了第一洞门前。
到了第四次,我们已经习惯了些在洞内行走。我默默跟在变成哑巴的江神学长身后前进,也不再害怕尸体会不会起身在洞内徘徊之类的孩子般的空想。
江神学长边以记事本进行确认边选择道路。当然是走向杀人现场之岩石大殿吧。我们无视左右两边出现的所有支洞而前行。不久便到了千叠敷和百枚皿。这里无论看多少次都美得令人窒息。然而这梦幻般的景色,在此刻正疾步前行的江神学长眼中却宛如不存在一般。
过奇观稍行之后,江神学长停住了脚步。我将光亮照在天花板及岩壁上,看是否有何意义。
“麻里亚——”
“怎么了?”
被叫到名字,我身体微微颤抖。这或许是因为江神学长的脸为黄色灯光自下而上照射,使他看起来与往日不同吧。
——这个人确实是江神学长啊。
我对自己说道。
“你能不能在这儿稍等我一下?”
我惊叫着说:“你说什么?!”
“就一会儿。”
“江神学长,你要去哪儿?”
我拼命抑制着自己将要走样的声音。
“我去看看前面。你等着我。”
“你为什么一个人去?都到这儿了,我也要一起去!”
我不能一个人留在这地底下。我想双手合十祈求他说:“请带我一起去。”
“我有原因的。我以后会告诉你的。”
说完,他迅速转身走向了黑暗之中。我准备慌忙追上去,却设法停了下来。为了得到他的理由而只能稍作忍耐。然而,当他进入蜿蜒曲折的道路、灯光消失时,我突然害怕起来。我为何不向他说“如果有合理的理由就请你先告诉我”呢?我为此悔恨不已。——脚步声很快便消失了,只留下了远处水流的声音。
被遗弃在黑暗世界之中的我,看着手表的指针边等待,边想着我如果问问“就一会儿”是几分钟会不会丢人。——不久便得出了结论。江神学长所说的“就一会儿”是指二分十一秒。他从黑暗之中呼唤着我。
“喂,麻里亚!你能不能从那儿过来?”
你说我能不能从这儿过去?喂,你说错了吧?可是即使我说不可以也无济于事。一个人于黑暗之中发怒的确也是一件令人害怕的事。我怄气似的回答说“知——道——了”,便朝着声音的方向走去。
不久,左右两边出现了岔路。我想以他的光亮为目标前进,便望了望两侧道路里面。然而,我什么都看不见。都是道路蜿蜒曲折惹的祸。我大声呼喊江神学长的名字侧耳倾听,想从回声中听到回答。令人惊讶的是,我一直视为绅士的学长没有作任何回答。
“江神学——长!请你回答我!”
依旧没有回答。我只是听到了微弱的脚步声。令人焦躁的是,我无法判断这声音来自左右哪一侧。我被捉弄了吗?若真如此就太低级趣味了。
“我可往右走了哦!”
大声叫喊之后,我不再犹豫开始前进。我循着记忆,选择了通往岩石大殿的路线。我前行中没有喊学长的名字。我怎么能大声喊叫“江神学——长!你在哪儿呢”,绝不能这样喊。
可我始终没有看到用心不良的学长的光亮,他难道一直在往里走?不会吧!若如此都可以称他为鬼了!那是我走错路了吗?
“江神学——长!”
我不再意气用事,大声呼喊道。我边呼喊边往里走去。可是依旧没有回答。
——难道是出什么事了吗?
一阵特别的不安袭来,莫不是绅士般的学长也脚滑摔倒、碰到头不能动弹了吗?若果真如此,我必须去救他。
一感觉到这种责任感,我便滑溜溜地摔倒了,怎么会有这种事!我听着自己“哎哟”的惨叫声一屁股摔在了地上。手电筒离开我的手骨碌碌地滚了出去。光环照射着不该照射的地方,我被黑暗包裹在了掌中。
正当我趔趄着弯腰想要捡起手电筒时,不知何处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一时间我无法判断是从何方而来。我凝神侧耳倾听。是从后方。声音正从我刚才来的方向靠近。
——是江神学长。
还能有谁啊!只有他而已。虽如此想,我还是感觉到自己体内正在迅速分泌肾上腺素。若不是江神学长?如果走向这里的脚步声的主人袭击了江神学长使他晕倒,然后意欲加害我而迫近?不会吧,不会吧……
总之先捡起手电筒吧。我踏出的脚再次滑倒。这次结结实实地撞在了膝盖上,我不禁疼得龇牙咧嘴。尽管如此,我还是咬紧牙关没有出声。
脚步声从十米左右的后方拐角处传来。那个人所持的光亮照在了岩壁上。我想询问是不是江神学长却喊不出声。我凝视着光亮,将身体向前匍匐。
人影拐过角落出现了。光亮在地面蔓延着不断靠近,我却无法判断是谁的人影。我摸到了一块拳头大小的圆石头。以防对方是个危险人物。光亮已经逼到了我的脚前。
从听到脚步声走向我这里到现在,只过了十几秒钟吧。然而,对混乱之中的我而言却像过了几分钟。
“谁?”
我发出了声音。
“什么啊,你在这儿啊!”
是江神学长的声音。
“江神学长?”
“那当然了!”
他用手电筒的光亮,从正下方照自己的脸给我看。
“喂,喂!”我摇摇晃晃地摆着手说道,“请你不要那样照了!”
我将手置于胸前,等待自己的心跳平静下来时,我便想要抗议。我想指责他为何把我扔下,为何我喊叫也不回答我。
然而——
在我如此诘问之前,江神学长抛过来一句话:
“我知道谁是凶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