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女王国之城 第二章 入境

1

古今中外,故事一开始,多半是以抵达某地的场景为主,这是导引读者进入作品世界异乡情境时,非常有效的一种手法。就以爱伦坡[注]的短篇小说《亚夏家的崩塌》开头为例,无论读上好几回,都令人陶醉其中。虽然不像主角那样在黯淡忧郁压得低低的云层下,风尘仆仆骑着马出现;但是,抵达一座非比寻常的〈城堡〉的我们,心情上仿佛完全闯进了故事情节之中。

[注:艾德嘉·爱伦坡(edgar aln poe),美国小说家、诗人、评论家。生于一八?九年的波士顿贫穷落魄家庭。父亲由于生计艰难,酒后出走,杳无音信。三岁时母亲去世,因此由爱伦夫人收养,从此全名加入爱伦姓氏。自幼天资聪颖,酷爱文学,一八四九年因脑溢血去世,时年仅四十。]

爱伦坡会在《南方文学信使》(southern literary messenger)从事杂志编辑工作,从那时起写了不少文学评论文章,同时也写诗歌与短篇小说,爱伦坡以锐利的评论与恐怖诡异的短篇小说吸引读者喜爱,自此也展开了他在文字创作与评论上的事业。

耳边传来音乐,是模仿宗教音乐的新世纪曲风电子合成音乐,听起来很舒服。时间正好五点,大概是取代整点报时而由协会本部播放的。正要好好仔细聆听时,音乐突然中断了。

经过了希天祭时可能会挤满巴士的停车场之后,终于要进入〈街村〉了。不久,车子在弯弯曲曲的道路上前进。

“真是超乎想像呀!”

有栖川亦有同感。是一种超乎意料之外的诡异。

为了便于观察,织田在进入〈街村〉时,将车速放慢到步行的速度。我们每一个人都忙着打量四周,不停地转着头。

首先,最令人惊讶的是,深山里竟然会有如此平坦的一片地。当然,还是有不少房子盖在高低起伏的斜坡上,虽然平坦的地面实际上并不很大,但还是比想像中来得宽广。算是一片高原,整体成椭圆形状,看得出有大规模人工整地的迹象。

坊间流传的未来都市,就眼前的景象而言,有一半是夸张的,有一半则为属实。〈街村〉的入口位于南侧,那儿有一栋饱经风雪、富寓风情的显眼老屋,但位处中心与排列于东西两侧周围的建筑物,则是其他地方未会见过的建筑风貌。

屋顶都铺以鲜艳的蓝色石板瓦,外墙也都涂上白漆;屋顶的斜度很陡,大概因为此地冬季降雪量大,看起来很时髦。但是,由于皆采统一样式的设计,感觉上也不是那么地稳重祥和,反而像是住宅样品屋一般弥漫着洁净雪白的感觉,也或许是因为少了那股有人定居生活的气息吧!那些似乎是信众居住的房子。有四栋属于协会的设施建筑分置于〈街村〉各处,在外观上则有别于那些住宅。有的像巨型松球、有的像倒躺的喇叭,有的则像融化的糖浆奖杯,甚至还有像是半成品而且酷似巨型机器人的造型建筑,每一栋都奇形怪状的,与其他建筑完全不同。可是,这四栋建筑在外表的材质上,却又都采用同样的金属薄片,银色铠甲照耀出太阳的闪闪反光。

这些情况,其实事前就已知悉。不仅会在杂志上看过照片,电视也会经报导过,然而,亲临现场见此景象之后,仍会令人感到惊讶这世上果真有如此的地方。这种明明不相称却又仿佛极为协调的搭配,光凭影像画面或照片是无法判断其中的奥妙的。

“根本就是熊井誓的建筑展!”

因为望月一直站立拍照,我基于好心要他别再拍了。如果在这里就那么兴奋,有多少底片都不够他拍照。就算没有目击幽浮的机会,也应该顾虑到〈街村〉还有其他重要的观光纪念景点要拍。

整个〈街村〉的总设计,人类协会是委由熊井誓负责执行,他是日本少壮派建筑师的代表之一,同时也是全世界知名的鬼才建筑师。有了花钱不眨眼的委托者,熊井应该可以尽情挥洒创意,打造一座未来都市。然而,除了专业之外,同样也以个性古怪出名的熊井,不仅将自己的想像化为具体的作品呈现出来,还高喊:“这里才是地球的中心!”甚至还加入了人类协会。接着,又从设计费中拿出一亿日圆,捐赠给人类协会。当然,这又是一则泡沫经济下的故事。

“麻里亚说的没错,”织田边说边打方向灯,“别兴奋得太早,过了前面那个转角,大概才是主要的街道。”

车子缓缓前进才一右转,眼前立刻豁然开朗,出现的是一条宽达廿米以上的道路。除了我们的车之外,不见其他车辆,显得很空旷,行人也稀稀落落的。没错,毫无疑问地,这就是主要大街了。这条道路呈一直线,朝北方往〈城堡〉的方向延伸过去。如此的画面,让人无法压抑心中的惊叹。

“再等一等,望月,还不要太早急着拍照,到了前面再好好拍个够吧!”

我才一罗唆完,望月便将相机放回膝上。

〈城堡〉就建于稍微隆起之处——总本部同样亦由熊井誓负责设计。若事前没做功课,可能会以为那是现代艺术美术馆。靛蓝色的本馆,扁平地向左右延伸,背后则立有六根长柱子,分别支撑大小各异的三个大圆碟。悬在半空中的大圆碟高度与大小都不同,所以左右并不对称。长柱子看起来仿佛贯穿本馆,设计堪称相当大胆。若只是如此,整个建筑也仅止于一般常见的未来形象,而真正让此款设计发出异彩的,则是位于两翼突出高耸的白墙尖塔,大概有四十米高。与建筑之间的搭配非常协调,真是无上佳作。顶端呈方尖塔状,其下似乎设有房间。可以见到小窗,周围则绕以露天的回廊。整体看来并不会给观者带来压迫性的庄严感,而是弥漫着一股宗教建筑的超然氛围。〈城堡〉前方有一座圆形广场,宛如小型的梵谛冈。

“你们看!”我伸手指道,“前面是我们夜宿的旅馆招牌,就在那儿。”

顺着箭头指示右转,立刻就发现了。与想像中一样,是一家二层建筑的老旧民宿。玻璃门上的(天之川旅馆)字体,也已褪色变淡,是一家完全与泡沫经济无缘的旅店。

“太棒了,终于抵达了。我看就先安置行李吧!搞不好江神听到我们的声音就会出现呢!故意要吓我们一跳。”

织田说话的语气活力十足,不安的感觉被驱扫一空的我,很没自信地问道:

“你认为江神真的在这里吗?有栖川打电话过来询问时,店家就说他们这儿没这个人。”

反应很冷淡。但光凭这样就判断江神并未前来神仓,未免也太早了些。应该不至于露宿野营,或许是投宿他处了,当然也很可能是以假名登记住宿。

“万一我们真的弄错了方向而白跑一趟,这也没办法,就当作是来参访圣地,然后高高兴兴回去就好了。”车子停下来,“下车吧,(入境)了!”

2

停车场上,停放了先前在开田高原庭园咖啡见过的那辆摩托车,幽浮迷果然都会在此投宿。那个人或许以为,我们也是他的同好。

一走进去,发现这旅馆并不老旧,梁柱与地板虽有古味,但打扫得很洁净,内部装潢很明亮,而摆置大型电视与沙发组的休憩室,看起来也颇舒适的。小小的展示柜里陈列了礼品之类的商品,很想稍后再来看看。在这样的角落里,墙上多半会贴上当地四季的风景照当装饰。天之川旅馆也不例外,同样也展示了各季节里不同的幽浮照片——看起来很像——蓝天里芝麻大的小黑点,或是划过夜空的小光点。

我们并未往里面叫唤,身穿短褂的老板却出现了,是个戴了一副深度近视眼镜,顶着一颗大平头的大叔。乍见之下,还颇为严肃。

“我是事前有预约的望月……”

相机垂挂在脖子上的学长才一开口,老板就急忙点头抢道:“是,是。”明明没吃东西,整张嘴却一直蠕动。莫非是头牛?总感觉态度是爱理不理的。低头一看,玄关已备有四双拖鞋躺在那儿,似乎还是有接待我们的意思。

“是两个房间吧?”

在确认了人数是三男一女之后,老板便迳自带领上楼,只听得楼梯吱嘎吱嘎响。二楼走廊仿佛也铺设了天然的鸟鸣地板,一踩上去也叽叽叽地叫。除此之外,算得上是维护得不错的旅馆。从走廊北侧的大面窗户,可以望见〈城堡〉。

“这一间,还有这一间,这是钥匙。”

望月接下了两支挂有吊牌的钥匙。两间房部位于走廊尽头。说是说尽头,但距离楼梯并不远,走廊右转就到了,似乎是增建出来的。角落的房间有二叠榻榻米大小,分配给男生。男女姑且分住二房。

天花板上有漏雨的残留旧痕,发暗的土黄色壁纸显得有些阴沉,但整体上还算过得去。对经常阮囊羞涩的我们而言,这样的房间倒挺合适的。抵达旅馆时总有个习惯,就是坐在窗边的藤椅上,让身心好好放松一下。前方应该是御岳山的方向,但被眼前的山遮住了看不见。

“路程真的好远,”织田交互揉肩,“山路驾驶还真累人,如果是骑摩托车的话,应该很有趣才对。”

望月到处拉开隔扇或门板,好确认里面有什么东西。这些小动作都显示出了不同的个性。

“房间里面还附有厕所!”他兴奋地说道。

“有附厕所,”织田打个呵欠,“那这个旅馆还算齐全嘛!看来生意不错的样子。不只是拜访圣地的信众,我看幽浮迷或建筑科系的学生大概都会来此投宿,所以后来好像又增建了一些房间。楼梯那边的走廊,好像就是新搭出去的。”

“有大型活动时,真不知是如何处理的。这间旅馆可容纳的人数很有限,那些人应该几乎都是当天往返吧!”

望月回应我的自言自语,

“在〈街村〉里,似乎也有类似道场的地方,在那儿应该可以搭个大通?o大伙儿挤一挤。因为顾及安全问题,所以〈城堡〉内只设有少数的客房,数量上显然不足,所以听说计划要选个空地盖一间超大型的饭店,他们爱怎么盖就怎么盖——唉,这件浴衣[注]太短了,小腿部遮不住。”

[注:浴衣,日本人在夏季穿的一种和服,布料比较单薄。在日本饭店、旅馆几乎都会在床上备有浴衣供房客穿着。除了可在旅馆内穿用,有时亦可在温泉区或特殊节庆中,看到穿着浴衣的男女在街上行走。]

“你说到安全问题,那是怎么一回事?”

“就是安全性呀!”

真服了他。“我当然知道。我是问,安全上有什么问题?是为了防止有人混入信众,表达对协会的批判吗?”

“没错,完全正确——有栖川,你的事前调查工作是不是不足呀?虽然我认为人类协会都是一些无害人畜的狂热信徒所组成的宗教社团,但他们还是有敌人的!”

“你是说那些反对家人信教的家庭,以及相互竞争的宗教团体?”

“与家庭之间的摩擦并非大问题,有部分不负责任的媒体常会捏造一些新闻事件,内容多半是“女儿随意与演艺界制作公司签约令人担心’之类的消息,或者是‘继承家业的儿子迷上当歌星,竟在马路上当众唱歌。’都是这类无关痛痒的新闻。”

望月列举的这些例子,真不知与我的问题有何关连。

“由于并无诱导判断力差的小孩情事发生,所以许多家庭似乎是因为自尊心受损而引发反弹。在这个世界上,任何时代都会盛行一些模仿非正统宗教团体的淫祀邪教,因此这类现象的发生也并非毫无脉络可循。然而,至目前为止,人类协会并无任何反社会行动,也未发生强迫要人出家,并要求与家人切断关系的案例。捐款方面,也都凭着捐款人的自由意志。但伴随而来的,就是来自信众永无止境的请求与祈愿。——其实,并无宗教团体与之为敌:说起来,宗教这个领域,本来就没有什么好竞争的。你认为崇拜幽浮或外星人,有何值得竞争之处?”

“所以说,谁是敌人?”

“协会内部的对立!详情不是很清楚,但好像有稳健派与强硬派的派系之分。”

“你说的强硬派,对什么强硬?如何强硬?是采取更强硬的态度诱导入教,还是……”

“在传教方面的意见当然也有对立的情况,但并非主因。强硬派这个说法或许不是很恰当,不过大体上而言,稳健派,也就是主流派的一方认为,他们深信一种超越性的事物会自遥远的彼方降临地球,在那个日子来临之前,人类必须活得一天比一天更精进。这也太烂漫了吧!相对地,另一派的说法是,这种安于现状的信仰太温和了,气势不足……具体的情况我不清楚,但此派认为,应该要有危机意识。根据无数的报告指出,多年来幽浮造访地球,不少人会与外星人有面对面接触的事例。由此可知,外星人很可能已在地球上定居了。如今整个世界如此的混乱失序,这种种的一切所代表的,那些并非神圣、善良的超越性现象,而是邪恶到访者出现的征兆。”

“还真有故事性嘛!”织田不禁钦佩起来,“所谓的邪恶到访者,应该就是坏蛋外星人罗?”

“是的,世界之所以如此悲惨,肇因于他们播下了灾难的种子。所以强硬派认为,张开嘴等待天上滴下甘露是行不通的,必须驱逐邪恶的到访者才是良策。”

“愈听愈像漫画情节了。”

“有栖川,这种老掉牙的情节,还真对不起漫画呢!协会本来就吸收了大量幻想遇见幽浮的御宅族,所以也注意到了有些人已过度陷入妄想之中。听起来虽然有些可笑,但有关邪恶的到访者已在地球上定居,并且试图扰乱世界的想法,倒是很有趣啊!”

我点点头,织田直称“是啊!是啊!”如此对野坂公子不正经,真是不好意思。

“没错吧?其中一定有些信众只要听到这种怪异情节,立刻精神百倍、齐声欢呼:心情激动!至于比较沉着冷静的主流派,则是彻头彻尾否定此一论调。并表示若真有此事,培利帕利早就光明正大地现身了,而且事后也不会发出警告!所以事实证明是错误的,快抛弃迷妄的观念吧!但是这样的劝说,无法获得非主流派的认同,姑且称之为异端派好了。于是,邪恶到访者的到来与否,就成了宗教争论的源头。结果,甚至还有质疑的异端者认为,‘我们知悉洞察的观点才是正确的,他们因为思想受到了控制,所以才会否定到访者的存在。’就外部的人而言,这也只是茶壶里的风暴,尽管看起来活像傻蛋之间的争辩,然而当事人却是很认真的,甚至有些干部因为忍无可忍而脱离协会。”

是干部阶层之间的内斗吗?与其说颇具漫画趣味,倒不如说是喜剧趣味。

“协会会因此而分裂吗?”

“应该还不至于如此,异端派好像仅限于少数一撮个性比较浪漫的人。”

“他们会说‘必须驱逐邪恶的到访者’,这有何具体作法?另外,要如何分辨谁是邪恶的外星人?”

“最急迫的课题就是找出邪恶外星人的方法。异端派主张,既然有那么多闲暇时间可以向夜空传送意念、发送祈祷,倒不如尽快研究找寻邪恶外星人的方法。这到底要从何研究起,真的是常人无法想像的呀!该不会是朝着夜空传送意念,然后等待心电感应吧?”

看来似乎没什么研究价值。

“在我认为,”织田默默地笑道,“外星人应该无法从镜子里看到自己,而且他们的特征是小指头无法弯曲。”

“不好意思,我要进来了。”

响起麻里亚声音的同时,门也开启了,正好见到织田将小指伸出直立[注]。

[注:小指伸出直立,在日本,此一动作表示正在谈论女人,小指头代表女人,是一种粗俗的举止。]

“咦?信长,你们在谈论女孩子呀?”

“不是啦!你搞错了!”织田立刻回应。

“那你们在聊什么?我刚才就听到望月热烈讨论的声音。”

墙壁似乎很薄。

于是望月便如此这般地简略说明了一下,麻里亚则眯起眼睛竖耳倾听。

“换句话说,协会内部起了一些风波。但是,这与安全性又有何相关?异端派还不至于会偷袭〈城堡〉吧?”

这和我提出的问题一样。

“应该不会发生这种事吧!大概是协会方面自己太紧张了,为了不让可疑人物进入〈城堡〉,就瞪大了眼睛守护警戒。进出的人即使是干部也不例外,都要接受像机场入出境的那种人身检查。其实,他们的警戒对象不只是防止异端派的强行闯入,如今之所以会有如此严格的警戒措施,是两年前〈城堡〉落成之后才开始的。其中最大的主因在于……防止邪恶的入侵。”

“什么嘛!结果还不是和异端派一样,都认为‘邪恶的外星人很恐怖’,不是吗?”

织田嗤笑道,而望月明明不是信徒,却为此争辩了起来。

“他们只是假设邪恶的外星人可能入侵地球,就算没有明确的证据,凡事还是慎重一些好,毕竟他们肩上担负了全人类的未来。所以,要让众多的信众进入〈城堡〉肯定有所不便,因此便在城外选了一块地兴建住宿设施。”

这个话题终于告一段落。

“望月还真是万事通呀!”

被麻里亚这么一说,望月不禁挺起了胸膛。

“你的眼神别那么崇拜我。”

麻里亚一脸败给望月的表情,她在关西的生活也已堂堂迈入第三年了。

“还有一个问题。”我举手问道,“异端派的人正在研究如何分辨邪恶到访者的方法吧?分辨之后接着就是驱逐吧?那要如何驱逐?”

“不知道。但应该是一个一个关进监狱,而且还会盖一座专门关外星人的恶魔岛监狱[注]吧!”

[注:恶魔岛(alcatraz isnd)位于美国加州旧金山湾内的一座小岛,四面峭壁,联外交通不易,因而被美国政府选为监狱建地,于一九六三年废止,现与金门大桥同为旧金山湾的著名观光景点。]

麻里亚看了一下手表,时间刚过五点半。

3

“稍稍放松一下,天色就要暗了。是不是该去找找江神了?”

“好啊!现在就可以出门,多带一件衣服比较保险。”

织田将一件毛衣披在盾上正要出去时,响起了敲门声,随着“打扰了”一句话,出现一位胖嘟嘟身穿和服的女士走了进来,女主人现在才将茶点心送过来。

“很不好意思,我们家主人一时恍了神,现在才送来,很抱歉,请慢用。”泡了茶之后又说道,“请在这里填写代表人的姓名与地址。”

正要英勇出击之际,却又碰了一鼻子灰。不,倒也不至于。我告知我们是电话预约的,但女主人表示还是必须填写资料。这时,我提出问题:

“电话中也曾提到,我们在找一位叫江神的人。此人是否会在此投宿过,大约廿七、八岁,头发及肩……”

“就是右边这个人。”

麻里亚从小肩袋中取出事先准备好的照片,那是在学生会馆联谊厅里拍的快照。女主人看了一眼,立刻就说:

“喔……这个人啊?他没住过我们这儿,但会见过他。”

才刚抛出鱼线,立刻就有鱼上钩。江神部长果然是来了神仓。我们七嘴八舌地追问:“什么时候见到的?”“在哪里?”女主人依序看了我们四个人,然后答道:

“三天前的礼拜二。”

大约也是现在这个时间。因为有预定房间的房客搭巴士抵达,女主人就到稍离〈街村〉的候车处去迎接。下车的乘客中有一对是远从夏威夷专程前来并且已预约房间的夫妻,以及两位熟面孔的信众之外,还有一位就是提着肩包的长发年轻男子——江神。这位访客是来投宿的吗?女主人才这么想,就见年轻人点起一根烟,问道:“请问是旅馆的人吗?”他应该是听到女主人与那对夫妻之间的对话。“今天晚上可不可以临时订房间?”女主人回覆:“可以呀!”年轻人则答道:“这样可能会给您添麻烦!”话才说完,便迳朝〈城堡〉的方向走去。

“我就只在那个时候见过他,我猜想,他大概是在总本部寄宿的信众。”

“他往〈城堡〉走去,也有可能不住里面吗?”麻里亚提出质疑。

女主人看了一眼望月填写的住宿登记卡,

“各位是从京都来的吗?真是太好了,京都真是个好地方——当然,他可能只是站在外面眺望〈城堡〉,但若未住进〈城堡〉的话,他就只能投宿我们旅馆了,我们是神仓唯一的一家旅馆。因为当时已无返程的巴士了;或者,有人开车过来接他走了也说不定。”

听了之后,麻里亚的表情沉了下来,但现在就沮丧也未免太早了。江神滞留在〈城堡〉里一定有他的理由,于是麻里亚又追问:

“这个〈城堡〉……也就是总本部可以让信徒以外的人寄宿吗?听说他们里面戒备很森严。”

“若真要借宿的话,倒也不是不行,只是住进去,里面的规矩很严,也没人款待服务——没错,戒备很森严,有股神秘的气氛,这不是很棒吗?”

“很抱歉,我想请问一下,女主人应该不是人类协会的信徒吧?”

织田似乎很想知道。

“我?没错,我不是。我们祖先世世代代都是西本愿寺门徒,虽然从未敬拜外星人或幽浮,但我仍衷心感谢协会所有的人员。这个村子要没了协会,可能也就不存在了,就是有了他们,我们店里的房客人数才有如今的场面。由于人数增加太快,所以听说正准备计划兴建可容纳上千信众的住宿设施。对我们来说,那样的设施最好还是不要出现。”

因为话说得坦率,所以并不会让人觉得不快。

“不过,每年十月一日的希天祭时,都得面临很大的考验,人类协会方面也很清楚兴建大型设施的必要性。二百辆以上的巴士一下子全挤到这深山野地来,不忙得手忙脚乱地那才怪,而且一年比一年更热闹。一大堆的巴士,会不会把狭窄的道路都塞满了?没错,整条路几乎都动弹不得,所以多半在前一天深夜就抵达了,这是与警方商量之后才想出来的办法。还好到目前为止都没发生意外,但最好还是换条宽一点的路较妥当。毕竟没那么大的场地可以容下这么多人,除了寄宿道场或是借住信徒家中的人之外,大部分的人在活动结束后,就搭上原来的巴士回去了。最后一辆巴士离开神仓时,已是破晓时分了,几乎是在车上过了两晚,对体力差的人而言,这一趟根本就是苦行。协会方面大概是想解决这个问题,所以这很合情合理。而且,协会是专为信众住宿盖的,所以我们旅馆生意应该还做得下去,最近一般非信徒的旅客也愈来愈多——对了,各位到这里来有什么事吗?只是为了来找人?”

目前不好在刚见面的旅馆女主人面前,多谈有关为何要寻找江神的理由。

“我们是观光兼寻人。”织田回答得很干脆,“因为对神仓很感兴趣,所以稍后是否还可以请教一些问题?”

“当然,没问题,晚餐过后也行。不好意思,我现在要去迎接搭巴士来的房客——糟了,只顾着说话都忘了重要的事,实在是很不好意思!晚餐请在楼下的食堂用餐,就在楼梯旁边进去就是了,预定在七点左右,可以吗?对了,还忘了为各位说明紧急出口的位置,各位上来的楼梯下方就是出口。我先去忙了,祝各位愉快。”

女主人一出去,望月便两手抱胸低声道:

“嗯……江神果然是往〈城堡〉的方向走去,这么说来……”

这时,麻里亚蹬了一下地板,如此粗鲁的举止与她很不搭。

“望月,不要只是光说不练,最佳的办法还是停止讨论,直接前往〈城堡〉吧!江神学长应该就在里面。走吧!”

说的没错,只要见到面,即可得知来龙去脉,或许听了之后才发现这一切都只是个笑话!早行动早安心。

“好吧!往(神仓城)出发!”

在织田发出号令之下,我们鱼贯步出房间。柜台里,大平头大叔的一声“路上小心。”送走了我们。

4

黄昏初临的天空。

每一栋房舍的影子都拉长了,我们的影子也伸得老远。一走上大街,果然有人步行其上,其中也有身穿协会蓝色服装的人交织穿梭,但在〈街村〉里,并非所有信徒都穿上那样的服装,那种服装应该是值勤中的制服。迎面而过的人,都会露出微笑点头行礼。

终于要出发前往人类协会总部了,我们并肩而行,走在三天前江神曾经走过的街道上。每走近一步,〈城堡〉就变得愈大。即使对我这个不太听信协会教义的人而言,这样的场景仍然颇具魅力。当然,这纯粹只是对风格强烈的建筑产生的一种赞叹,然而在强化信心方面也的确很有助长之势。

站在地面上,看到的是一座扁平的椭圆形〈城堡〉,但听说实际上是呈现回力镖型的建筑物。若是在大都市,应该早已埋没在高层大楼之间;然而,在此却凌驽其他一切,展现出一股威风凛凛的气势。科幻氛围的外型,即使孩童也一望即知的设计,同时又具备了神殿与宫殿的风格。由铁塔般的长柱所支撑漂浮在半空中的大圆碟下半部摇曳着几道亮光,那似乎是因为下方的水面反射阳光造成的。为建筑添加视觉动感的特色,也是熊井誓擅长的手法。耸立左右两侧的双子尖塔,可以见到塔根的部分与主建筑连结在一起。就高度看来,高塔内部应该有升降梯贯通其中。

(图一)

圆形广场上,以同心圆的排列方式铺设天蓝色的美化地砖,中央留下直径十米的圆圈,只铺上白色磁砖。“这代表什么意义吗?”望月向众人询问。

“为了等待降临此地的到访者幽浮到来的那一天,广场中央的白色圆心,大概是便于从高空中观测降落目标吧!你们看,四周还装了探照灯,若在夜间降临,这些探照灯应该就可以导引降落了。可是,这样的降落空间够用吗?我不是很清楚。相信那些友善的到访者,应该会自行选用适合的幽浮降临此地吧!根据世界各地的目击情资,外星人有各式各样的装备。当然,他们也拥有重力控制飞行器,所以藉由探照灯导航的功能,并非真正的目的。说穿了,那是为了传达祈祷到访者降临的讯息而装设的。另外,虽然那两座高塔并非歌德式建筑,但笔直的型态却也明确地表达了直达天界的意志!”

看着麻里亚,望月停止了说明。

广场往〈城堡〉的方向走去是上坡路段,分别设有阶梯与斜坡道。每登上一阶,眼中的〈城堡〉就愈压迫而来:心情很是激动。来到最上层时,眼前出现往左右蜿蜒高约五米的铁栅栏,铁栅栏里甚至还围上了一层细铁丝网以防不备。在大型活动时开启的厚重(城门),目前紧闭深锁,一旁另设有小门,与管状通道连结,直通〈城堡〉入口。构造虽显怪异,但对新宗教的总本部而言,这倒不是什么稀奇之事。

管状通道旁的警卫室里,有一位身穿蓝色制服的警卫,年纪大概与我们相仿,但是他肌肉健壮、粗眉凤眼。胸前的名牌写有(丸尾拳)三个字,应该不是他所属的健身房名称吧!汉字下方也写了发音的罗马字maruo ken。

“请问一下,我们可以进去吗?是否可以让我们进去参访一下?”织田爽朗地问道。

但守卫反问:“你们是会员吗?”

协会方面并不采用信徒这个字眼。不可否认,“代表”这样的称呼听起来比较平易近人没有压力,这是为了想彰显协会的普遍性与开放性。的确,这让我们感觉像是在拜访某家企业的研究单位之类的。

“不,我们不是会员,只是对幽浮与人类协会很感兴趣。有这类的人来参访吗?”

“有是有,但这栋建筑是不对外开放参观的。来访者都只在外面拍拍照。那边有资料馆,各位或许可以在那儿看到想要看的东西。”

丸尾指向耸立于〈街村〉中心东北方的一栋建筑物,像是半成品的巨大机器人,那就是资料馆。

“很不巧,六点钟就要关门了。现在进去的话,大概无法全都看完,也赶不上最后一场的影片播映,所以要看的话,最好现在就赶快过去。”除了亲切的应答,他还做了其他的介绍。“那边的宝物馆里,展示的是外太空坠落到地球上的残骸,有不少人就是为了这些东西前来的。”

听说松球中也藏有稀有之物,但目前不急着去看。织田单刀直入地告知来意。

“听说有一位叫江神二郎的访客在这里投宿,我们是来看他的。呃……我们该怎么办才好?如果能在大厅会客室见见面,可否麻烦叫他出来一下?”

“江神二郎呀?他不是会员吧?是一般的寄宿访客对不对?请稍等一下。”

丸尾郑重其事地应对之后,转身进入警卫室打电话。穿过大片玻璃窗,可以看到警卫室里的模样。本以为只要向本部稍做通报即可,却见他一直在通电话。不快的预感又浮现了。

感觉时间过了很久,但似乎只过了三分钟。丸尾走过来,说道:

“很抱歉!江神先生昨晚开始进入百时冥想,目前不接见任何人,还请各位原谅!”

又来了!虽然无凭无据,但总感觉我们遇上了什么阻碍。冥想中这个理由太令人惊讶了!

“那……那是什么仪式?”望月调整了一下眼镜,“所谓的百时,是指四天又四个小时吗?这段时间,他躲在什么地方冥想啊?”

“是的,是在一个冥想专用的独居小房间,为了深化自我而净化心灵。其实,这并不奇怪。用餐与睡眠时间完全由个人自行调整,并无任何危险,而且身体上也不会有什么负担。对经常忙碌度日的人而言,这样等于是静养。只要保持静坐,即可省视内在,同时感应到与宇宙之间的连结。”

“不觉得怪怪的吗?”织田的音量低到只有我听得见。

“冥想期间不得有联系吗?我想,至少传达一下我们来到此地的讯息给他。”

麻里亚提出要求后,丸尾仿佛很遗憾似地摇了摇头,态度很绅士,但绝无妥协的意思。

“根据江神先生本人的意思,是不能这么做的,因为一百个小时的冥想是无法中断的。虽然提到这种无情的死规矩令人难过,但唯有这一点还请……如果通知时出了任何差错,我们很难预料会遭到怎样的斥责。所以,敬请原谅!”

上次前往四国艺术村寻访麻里亚时,结果也吃了闭门羹,今天像是老戏重演。当时是对方有误解,险些遭殃。那么这次会如何呢?根据丸尾所言来判断,或许这一切都是真的。

织田与望月就像我一样,对此感到有些迷糊了,唯独麻里亚脸颊微微涨红,显得有些兴奋。脸向着我们,以丸尾也能清楚听到的音量说道:

“总觉得有些怪,我从没听过什么一百个小时的冥想,那不像江神,我不相信!”

“不,”望月搔搔头,“的确有这样的仪式,人类协会的简介上就有这样的说明:‘欢迎非会员参加体验,一定能恢复抒解心灵。’活动费用是十二万日币。”

丸尾听了点点头。

“十二万!”麻里亚抓住望月的双肩狠狠地摇晃,“望月,这很怪吧?一个人要冥想,在自己房间就行了,你认为江神会为了冥想花上十二万的一大笔钱吗?不论他是怎么付钱的,光是有没有能力支付这笔钱都是问题了,不是吗?为了冥想?那是不可能的事!”

“麻里亚说的没错!”我也随即附和,“或许我这么说对大前辈不太礼貌,但光是前来此地的车资就已经是不小的数目了,而且加上活动费用的十二万元,那根本就是在烧钱嘛!虽然这个活动或许可以带来有意义的经验,但绝非江神会做的事!”后面这几句话还刻意说给丸尾听。

“我也这么认为。”

织田露出费解的表情说道,而身穿蓝色制服的男子则抢着说:

“各位都是英都大学的吧?”

“你怎么知道?”麻里亚立刻警觉起来,但也没那么惊讶。因为刚才我说了一句前辈,想必丸尾没漏听了。

“报到时,江神先生是以英都大学文学部哲学科的学生名义登记的。这次之所以参加冥想活动,听说是为了要作为撰写毕业论文的参考。对年轻人而言,十二万元或许是为数不小的一笔金额,但若为了重要的研究,也只能狠下心参加了。因此,我认为这并无值得大惊小怪之处。”

这番说词令我们哑口无言,毕竟丸尾的说明确实也有几分无可辩驳的真实性。未将毕业论文与江神连在一起,是我们一时不察。身为八回生的江神,必须在今年毕业。但他以新宗教为论文题目,实在是格格不入。那么,他到底适合怎样的题目呢?我无法推测。对于几乎不上课的江神到底擅长哪方面的科目,我也不是很清楚。

“为了以新宗教为题的论文……有必要不告而别吗?”

“这一点就不对劲了,他没必要对我们隐瞒什么。只要跟我们打声招呼,说要暂时出远门,这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嘛!很难相信他会为了回来时有话题可谈,所以就瞒着我们外出远行。”

尽管我们之间并非紧密结合的伙伴,但至少也像是小而精致的社团那种家庭般的团结成员。除了江神学长之外,我们之中任何人只要有事外出,就一定会留下只字片语。这非常合情合理,但也陷入了混乱。想要向江神询问真相,临门而不可得,如今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就目前看来,尤其要与江神先生会面更是不可能。因为他昨天下午三点开始进入冥想,到现在已经过了廿三小时,还需经过七十三个小时他才会出来。看各位是要继续等呢?或者先回去再过来?就看各位的选择了。各位特意大老远从京都赶来,实在是很过意不去。”

“因为我们有急事。”麻里亚眼角上扬。莫非她打算为了谋事权宜而撒谎?“我们接获通知,说是他母亲病危,因此无论如何都要把消息传达给他。”

不愧是丸尾,明显地露出狐疑的表情。若真有如此急迫的消息要传达,应该刚才一开始就要表明才对,这个谎也扯得太糟了吧!只见他露出苦笑。

麻里亚察觉自己似乎已露馅时,又补上一句:“我说的是真的。”看来真是狗尾续貂。

“各位刚才悠哉悠哉地散步过来,看不出你们是来转达学长母亲病危的消息。一开始,各位也先是问我:‘请问一下,我们可以进去吗?’还说:‘我们不是会员,只是对幽浮与人类协会很感兴趣。’各位也真是太老实了!”

语调中并无侮辱之意,反而像是在夸奖。正当麻里亚对此紧咬不放之际,管状通道深处传来脚步接近的声音,回头的丸尾挺直了腰杆。

“有什么麻烦吗?”

出现的是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子。

5

如果我再更痞子样一些,不分时间与场合,而且口哨也吹得不错的话,我这时候一定会咻咻地吹上几声。几无表情的脸上,涂抹了鲜红色口红;冷酷却又华丽的眼神,搭配波浪及肩的浓密发丝。抢眼出众的神态,也衬托出了美丽贵气的站姿。周围散发出一股雍容华贵的氛围,仿佛时装舞台上模特儿的出场。但是,装扮却与丸尾完全一样。就只有胸前显得紧了一些,名牌上写的是(由良比吕子)几个字。

“有人想拜访冥想中的客人是吗?就是各位吧?”

从丸尾的态度,可以得知她是协会里的高层干部。丸尾神情严肃地报告事情的来龙去脉,由良则双手抱胸聆听。

“是这样啊?很不凑巧,真的不好意思。”她放下双手,“事情正如丸尾说明的那样,目前无法立即与他联络,而且关于江神闭关冥想一事,我们都有责任在身,还请各位能够理解。”

她说话时眼神锐利。看来是不行了,我朝麻里亚使了眼色。在这种女人面前,大部分的男人都会不自觉地感到无力吧!尤其我们这几个又都是老实的纯情男。所以,我又使出了“走吧!”的眼色,而麻里亚则是心领神会地比手划脚暗示:“接下来交给我。”

“在此先向您说声抱歉。听说人类协会与信众家族之间产生了一些纷争,后来经过警方介入调查,似乎也查不出任何蛛丝马迹,证明了人类协会是一个正正当当的宗教团体。尽管洁净无垢,但外面的人却如置身于五里雾中,完全无法看透其中的原委,加上等待幽浮降临的宗教信念也太夸张了,所以要人完完全全去相信协会所雷,实在是难上加难。请体会一下我们的心情——很抱歉!”

“不用道歉。如此的坦率直言,让人的心情很舒坦。从现在起,我们的信仰将会更为广布,即使现阶段让外人感到可疑,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只见她将食指轻抵在微启的双唇上,在宗教团体中出现这样的女人,岂不违反了一般的原则与认知?因为会迷惑人心。

“我看这样好了,因为他不是会员修行,因此可以笔谈。请把各位想要传达给江神先生的内容写在纸上,然后在晚餐时间一并与餐点送进去。这样可以吗?”

若是前来通报母亲病危的消息,我们的态度也太悠哉、太慢条斯理了,但谎言终究还是会被戳破的,眼下看来也只能硬着头皮应付应付了。至于她是否真的会传达讯息,我们对此也不是很确定。

“就这样处理吧!”

织田像是在向麻里亚求得谅解似地说道,而麻里亚则毫无畏惧地提出条件,她希望能收到江神的回覆。

“了解,我会依各位的意思转达的,但江神先生是否回覆,这我就无法保证了。关于这一点,还请各位包涵。”

“口头回覆也无所谓,麻烦就问他一声,拜托你了。”

麻里亚咕哆地一鞠躬后,立刻取出笔记本子开始写了起来,内容如下:

(突然不告外出,我们很是担心,若有打扰,还望见谅。目前投宿于天之川旅馆,可能的话,请联络。想要确认江神学长已收到此一讯息,因此是否可以给予回覆?交由协会方面的人转达亦无妨,回覆一些只有我们才会知道的内容。)

末尾处,分别写上四个人的名字。关于(只有我们才会知道的内容)回应一事,会是一计妙招吗?不过,这很明显就表示了,我们对居间联系的协会人员不信任。因此,当由良表示要将便条纸装入信封之际,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要想洞察对方的心理,除了本领要高,脑筋也要灵活。

“我去拿信封。”当丸尾进入警卫室时,麻里亚立刻又加写了一段字:(这封信是放入信封转交的。)此举又是聪明的判断。

看着丸尾在找信封的同时,我脑子里浮出一个点子,那就是若强行推开由良冲进入内的话,不知结果会如何。当初在艺术家村遭拒时,是由江神学长带头夜袭,而此时此刻,是否也该试探一下虚实呢?如果我们四个人同时冲进去,潜入管状通道,其中两个人成功冲入〈城堡〉,但到时候应该立刻就会遭到城内的信众围捕,这是可以预期到的结果。所以要想成功,就必须得有超乎常识的点子,然而目前却苦无良策。

“我是人类协会神仓总本部总务局的由良比吕子,希望我们这么处理,不会让各位感觉到不愉快。”

我们告诉她,并不会不愉快。因为若不这么说,难保称后丸尾不会遭到一顿斥责。

“那就好——各位是住在天之川旅馆吧?”

针对由良比吕子的问题,望月回道:“是的。”突然被美女注视,他的眼睛似乎一时不知该看哪里。但是,他应该知道自己的眼神是很有威吓作用的才对。除非感觉太迟钝,否则应该有所自觉。

“那大概步行五分钟就到了,冥想中的客人晚餐时间从七点开始。到时候应该可以取得回覆,还请各位麻烦再过来一趟。”

丸尾回来时,她将麻里亚递上的便条纸装入信封袋,并以黏胶封死。这就没什么不满意的了。

“是研究室的学弟妹吧?”

她一边将信封收入外套内袋一边问道,而麻里亚则据实以告。但是,她听了之后还是不清楚推理小说研究会到底是怎样的社团,只露出很讶异的表情。于是,望月便为她补充说明。

“是推理小说爱好者的一个集会团体,目的是让大家聊一聊自己阅读推理书籍后的一些感想,以及彼此之间的情感交流。”

这样的说明,似乎让人感觉到,这个社团只有这些活动吗?本来打算收集会员的创作与评论,编撰一本内部刊物的,但因诸多原因而尚未付诸实现。

“江神的年纪比我们大很多,但不是研究所的学生。”

这次则是织田为由良比吕子说明,而这席话又是另一段故事了,大致就是廿岁进入大学,还历经四度留级的种种。也不知她是否太闲了,还是对江神个人非常关心,她还问及江神为何会一直重复留级。本来还称江神为先生,现在也省略了称谓。

“因为私人理由。”

麻里亚断然答道,由良则以“喔,是吗?”的平稳语气,露出微笑回应。

“各位是因为担心学长被怪宗教迷昏了头,所以前来此地查探的吧?我这么说或许有些怪,但都所言不虚。我们人类协会每天都期盼,美丽良善之心能充满地球——为了参考之便,我想请教一个问题。江神是何时开始对人类协会感兴趣的?”

虽然是碰巧的,但她就是对着我提出问题,因此我咽了一下口水——实在是见不了世面——然后答道:

“一直以来都没有这样的征兆,所以一得知他在这儿冥想,我们也感到非常意外!”

“对于幽浮的兴趣呢?”

“没有,如果有的话,很令人讶异!”

“那么,他有其他的信仰吗?”

“也没有,他比较属于哲学方面的思维,若是宗教思想,他就比较有兴趣,但我认为,应该不会是特定的宗教信仰。否则就像是日本早期的隐形基督徒,壁柜里藏有祭坛。”

最后这句话惹得众人一笑。

“这个比喻还真有趣——各位相信到访者搭乘的交通工具幽浮吗?不必顾虑我,就把心中所想的说出来。”

所谓的到访者,其实指的也就是外星人。若以未知的自然现象,或是某强国的秘密武器来解释幽浮的存在,或许还有这些可能性。但若要说是与外星人有关,那也太牵强了。麻里亚果然立刻回说:“不相信!”其他男人也委婉地否定了这个问题。由良比吕子并未因此而改变脸色,只是稍微点点头。

“推理小说中出现的侦探,是以地球上能理解的手段解开悬疑事件的英雄。如果各位相信幽浮,反而是件怪事——江神隶属其他什么团体吗?”

“不,没有。”麻里亚回答后,立刻反问道,“为什么要问这些问题?我不清楚你提出问题的意图是什么?”

“我的意图?这未免也太夸张了。我只是想了解,到我们这里来进行冥想的访客是怎样的一个人。——不好意思,我要先离开,麻烦各位七点钟的时候再过来一趟。”

脚后跟优美地转了过去,匆匆忙忙地消失了身影。步履端庄、美丽,丸尾站在她身后目送她离去。

“我看我们也该走了吧?”

织田说着便朝广场走,我们也三三两两跟在他身后。接近广场中央时,回头仰视〈城堡〉,不知江神学长在这栋建筑物的哪个角落。如果丸尾与由良所言属实的话,江神会在哪一个房间,穿上什么衣着冥想呢?会是这扇窗?还是那扇窗?即使一一巡视,也不见半个人影。太阳也快下山了,双子塔的玻璃窗闪耀着炫目的光辉。

“还有一个小时,该回旅馆吗?还是在〈街村〉里逛一逛?”

“说的也是。”望月只是应了一句,然后大伙儿就都沉默不语了,大概都在反复思考刚才在大门前的对话内容吧!高矮不同的四个影子,由西向东延伸。此时,第二矮的影子率先发言。

“七点一到,谜底应该就会揭晓了吧?若是仍然没有江神的回覆,我认为整件事就必有蹊跷!”

最高的影子点头道:

“我也这么认为。话是没错,但到时候又该如何处理?莫非要侵入高高围起的铁栅栏?……或者找警察商量?……对了,这里没警察,而且这么一点小事,大概也请不动警方吧!”

最矮的影子搔了搔头发。

“若要偷偷潜入,应该是难上加难。要翻越如长矛一样尖锐的栅栏很危险,而且一定会误触警铃。如此看来,说是〈城堡〉还不如说是(要塞)更来得贴切。”

“就算没那么戒备森严,但至少也不比当时的高知县木更村来得轻松。”

针对我说的话,麻里亚低下了头。

“当时也像现在这样,想尽办法琢磨着该如何潜入,那时候我在村子里当绘画模特儿。”

“黄昏来临之前,我们不可轻忽大意。”织田说话的同时,还顶了一下对方的手肘。“如果你是江神,应该会有作战计划吧!”

接着,望月指着另一个方向,有一辆轿车朝我们这儿驶来,银色的车体上,绘有白底蓝圈的图案,是人类协会的车。接近广场之后车头右转,接着便朝〈城堡〉的东侧驶去。

“那里或许有公务门,我们是不是应该趁现在这个时候去查探一下?如果警戒薄弱,那就是我们赚到了!”

“没错,太阳下山前,我们应该先去勘查一下——等一等,照相优先!”

“要拍什么照?”

“当然是纪念照呀!这里的纪念照。万一战争真的开打了,搞不好这个地方都会消失。”

首先,由望月担任摄影师的任务,我是替代者,因此我负责拍摄第二张。镜头中,只见望月露出半身,掌心向上,还问:“看一看〈城堡〉是不是在我的手掌心上?”织田则是立起中指,两眼瞪视相机镜头;而夹在中间的麻里亚,也摆出眼珠朝上、嘴巴大张的萌女模样。大伙儿是不是太好战了?神情呆滞中,我按下了快门。

6

抬头仰望铁栅栏,分别朝左右方向包围呈回力镖型的〈城堡〉,栅栏内侧紧接着就是一道灌木树篱,但由于高度不高,不足以构成屏障。应该有人专门负责园艺工作,所以能维持这样的高度与状态。铁栅栏上,到处都布满了攀爬的蔷薇藤蔓。若在平地,此时应是蔷薇怒放盛开的季节,但在高原上,却仍只是含苞待放的模样。

无论从任何角度眺望,〈城堡〉都是值得一看的景致。在阳光的沐浴下,三只闪耀的大圆碟仿佛正在飞翔,同时也像是正要降落。另外,创去四角柱各角而成的八角尖塔本身,就是极为优美而又奢华的造型了。建物主人在金钱上的挥霍,对建筑家而言不仅是好事,也乐于在建筑形式上任由发挥所好。

“真有钱呀!这让我想到宗教世俗的另一面。”望月喃喃自语,“一般民众也很清楚,这种奢华是无法抵挡的。天主教的大教堂不正是典型的代表?只要有信心,就能上天堂。看吧!信我者,就可以升上如此华丽绚烂的天国。”

织田应道:“说这些话当心会受到天谴呀!这里虽然不是梵谛冈,但毕竟是个迷你的宗教都市,最好还是谨言惯行比较好。而且,人类协会也没宣扬人死后会上天堂,不是吗?”

“这我知道。协会对于死后的救赎与现世的利益不感兴趣,而是对于搭上幽浮的超越性存在何时能到来比较热衷,所以集合了众多乐于生存下去的人,继而形成一支充满欢乐与梦幻色彩的宗教团体。也正因为如此,便出现了一些不满于现状而走向极端的信徒。”

已逼近山地,无法再往前走了,斜坡就在眼前,斜坡上方有一扇可供小型卡车进出的公务门。不过,此处也设有警卫室,门柱上还装了监视器。在如此的深山里,会不会太小题大作了呀?在斜坡下,就算踮起脚尖还是无法看清里面的情况。

“戒备还真森严!”

“好像还装了警报器!”

望月与织田两人低声地一搭一唱。

不久后,我们来到直逼〈城堡〉后方的后山位置,就真的再也无法前进了。虽然铁栅栏终止了,但后山似乎仍属于人类协会的用地,只见陡坡上也架设了铁丝网。似乎找不到什么缝隙,但若全是铁丝网的话,肯定能找出一些破绽来。要不就自己弄出破绽!可是,这似乎不太妥。万一出了什么状况,只要从不起眼的地方爬上后山,仿效源义经的鸣愈法(声东击西法),来个反守为攻。如此建言时,却遭到织田的驳回。

“行不通,你们看!铁丝网内侧还拉起了带刺铁丝,对于声东击西法,他们已有万全的防备,敌方阵营可说是毫无破绽。”

“这时候如果还有带刺铁丝椅的话……嘴巴说都比较容易!”

当大伙儿在斜坡下聚集,思索着有何突破之处时,我们的视线正好对上警卫室里的男子。正心想,糟了!没想到那男子却露出笑容朝我们挥手,“各位午安呀!”因此,我们也只好回应他,“你好!”

“各位是会员吗?不是?喔,那么是来参访的吧?来探索幽浮的,是吗?”

额头些许往后退,但肤色显得很饱满,看不出实际年龄,大约卅岁上下吧!目光柔和,很像商家的年轻老板。名牌上写的是(稻越草介),只见他走到斜坡的中段。

“今晚的星星一定很美,应该可以看到几颗流星。至于期待中的幽浮,我就不能为各位保证了!”

“说的也是,比起极光与海市蜃楼,期待幽浮的出现是更困难的一件事。在这里是不是经常可以看得到?”

织田扮演的是幽浮迷。

“没错,因为这里是幽浮的麦加圣地,经常可以看到。那一切的现象就像神明现身一样,无论是大小、色彩、形状或数量,每一天都有变化、都不一样。”

这仿佛漫画里的对白。看来当时是对其他东西产生了错觉,所以才会出现如此丰富而又各有不同的现象吧!另外,人类协会将此地称为麦加圣地也很怪。

“平常,虽然我们也称幽浮,但在会员之间,则多称为〈天之舟〉,或者简称为(舟)或(船)。春日霭雾拂晓中,飞掠紫色山峦的(舟):夏日满天星斗的夜空中,画出一道空中飞人般的航迹而消逝的(舟):秋高气爽的秋季里,悠然漂浮的(舟);天寒地冻的冬季晨晓里,比金星还要亮上几十倍的(舟)。每一个季节里出现的(舟),都十分有趣。”

莫非这是幽浮版的《枕草子》?

“请问各位是哪儿来的?喔?京都啊?难得来这儿一趟,我建议在回去之前一定要看到(舟)!如果我是传讯者,我就会把这个意念传送过去,要他们过来,但毕竟无法如愿。”

虽然他并未针对传讯者这个术语多做说明,但大致上也略知二一。应该就是指藉由心电感应的方式与外星人沟通,并且可以随心所欲传唤幽浮来去的人。事实上,读小学的时候,有一位朋友会经邀我到校舍深处去念咒文,他说他会在一位大哥哥的书里,读到如何呼叫幽浮的方法。记得当时还把手遮在半空中,心想要是真的飞来了,那该怎么办?

“请问……”麻里亚耸着肩举起手,“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为什么连后门都这么戒备森严呀?”

“只是表面上的森严,应该也没什么意义吧!”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这是我们组织的特性,凡事防范于未然,很喜欢监视器,也喜欢录影机。即使在建筑物里,也一样对监视丝毫不放松。不过,这也算是一种祈祷。”

目前无法判断稻越的所言真伪,但他随即又提出了解说。

“为了避免错失目睹到访者培利帕利的现身,协会的人就挤在圣洞前的待命室里,同时祈祷到访者的到来。”

“圣洞?不是在室外吗?”

“圣洞是位于后山的一处洞窟,洞口与建筑物之间有通路相连,所以从外面是完全看不到的。”

“也就是说,利用建筑物将钟乳石洞围纳进去?”

“并不是钟乳石洞,而是熔岩洞,就在御岳山旁,所以有黑色熔岩流过的痕迹。距今十二年前,到访者培利帕利就会经在那儿降临。各位知道培利帕利吗?他就是传授启示给我们协会创始人野坂御影会祖的宇宙使者,人类协会也是从此诞生的。因此,那个洞窟就成了圣地中的圣地,于是就称之为圣洞。培利帕利会说:“将来,我将重返此地。’这句话就成了我们重大的约定。所以,为了能随时迎接培利帕利,协会便安排廿四小时随时可以待命的机制,保持圣洞里灯火通明,一直有人看守警戒。”

“从早到晚,连夜间也都有人?”

提出这样一个理所当然的问题,自己都觉得丢脸。

“是的,没错,即使下雨飘雪的日子也没休息,一定都会有人看守:当然,这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不休息的工作。到目前为止,虽然都尚未再次降临,但只要一向人说明,整颗心还是悸动不已。或许在各位看来,这是一份单调无趣的工作,其实并非如此。等待时的那种幸福感,是这份工作最令人喜悦的过程。如果运气好的话,或许就可以亲眼目睹培利帕利降临的身影。喔,真期待那种光荣的时刻到来呀!”

这些说明还真折腾人啊!然而,麻里亚却毫无畏怯地追问。

“听你这么一说,我也很想去看看圣洞,可不可以入内参观?”

稻越显得很高兴。这让麻里亚开心得露出了白牙,但却又在瞬间变成哀凄的神情。

“像你这样迷人的女孩提出要求的话,我也很想大力帮你忙,只可惜我没有批准与否的权限。若要进去,请向协会提出申请。因为不是当场即能获得许可,所以可能还要再回来一次。”

“是不是只要按照手续申请的话,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到?”

“并无特别的资格限制,就算不是会员,也可入内参观。可是,如果不知道培利帕利降临的神圣热点在何处,看到的也只是一般的洞穴。所以,一般人是无法进到那个地方的。”

“是不是也可以在此登记住宿?如果住在这里,是否就能见得到?”

“呃……这个嘛……现在好像无法住宿了吧?”

“为什么?”

“目前里面乱糟糟的,正在进行改装工程……”

回答显然愈来愈含糊不清了。莫非有太多关于圣洞的禁忌?但是,开启这个话题的,不正是他自己吗?实在是无法理解。

望月则直接切入问题点。

“我们有个好友,目前正以访客的身分参加冥想活动,那么他会在什么地方?”

“冥想室位于东塔的塔顶……不过,目前那个地方好像没有访客,你们的好友是怎样的一个人?”

“稻越!”

一阵熟悉的声音传过来,是由良比吕子。斜坡上,出现一张华丽的脸庞。稻越闻声,缓缓转过头去。

“有什么事吗?督察?”

由良督察匆忙的说道:

“与祭祀局合开的会议,有些事项必须在事前做一些调整,针对这些调整,我想找你商量一下,可以挪出一些时间来吗?就在警卫室里谈好了。”

“是的,知道了——因为有一些公事,我必须暂时离开,很抱歉!如果还有任何问题,麻烦各位到我们公关部门去询问。”

由良朝我们轻轻点头,表示“请稍待”之后,便与稻越一起走进了警卫室。织田不快地说道:

“斜坡下方正好是监视器的监视范围,健谈的稻越和我们对谈的画面应该被监视了,所以她就找藉口出面阻止,看来到处都隐藏着秘密——”

“那位稻越先生还说,目前冥想室里并无访客入宿。”麻里亚说道,“显然是由良在说谎,她突然出现,结果让稻越还来不及说出实情。”

就算提出疑点,她大概也会推说是稻越误会了。那么,江神到底在不在冥想室里呢?

我抬头仰望东塔的塔尖,感觉自己就像神话故事里的登场人物。为了搭救幽禁于古城堡的公主,四位骑士前来相助——这样的角色设定,看来非把江神与麻里亚的角色互换不可。

“的确很像〈城堡〉,应该说是(铜墙铁壁),我想得也太美了,应该没那么容易才对!”

望月在一旁自言自语时,麻里亚显得有点不安。

“后山里有洞窟……与木更家的宅邸一样。”

并不怎么愉快的巧合。六个月前,她在那个地方发现了遭人他杀的尸体。那股不祥的记忆,至今依然鲜明。我与她的视线相交,说道:

“前来拜访寻人,结果却遭拒绝的情景也很相似。这时候,最好是别发生什么怪事才好!”

“我也这么认为,万事也只能祈祷了。”

她以嘶哑的声音回答。

7

才一转眼,织田便不见了踪影。稍一巡视,只见他正在不远处拨开山白竹丛。

“这里有一条小径。我来看看这条小径是通往何处的!或许是通往可以俯瞰〈城堡〉的地方。还有卅分钟才七点,正好可以打发一些时间。”

“我不喜欢危险的小径,而且也没穿运动鞋。”

嘴里虽然这么说,但麻里亚是第一个尾随在后的,我和望月则是稍后再跟过去。山白竹丛挡在入口处,不容易发现,但比想像中容易通过。织田与麻里亚,一步步往前走去。

“如果真是(铜墙铁壁)的话,那还真的很麻烦呢!这和木更村完全不一样。非法入侵是行不通的,就算可能成功,我也不想再来第二次!”

“不想再来第二次?真的吗?青春可不能留白呀!”……唔……或许吧。“放心,没关系,就算这里是卡夫卡的《城堡》,也应该试着闯进去才对。英都大学推理小说研究会——emc的字典里,没有不可能这几个字!”

“对呀对呀!”织田连声应和。然而,都已是四回生了,却连法语和中文都要重修的学长,他们说的话还有说服力吗?

小径蜿蜒弯曲,往右方延伸,若是再往更里面走去,应该还无法俯瞰整座《城堡》。在一个大转弯之后,左边出现一条分岔小径。那条小径过去一些,仿佛沭浴在今日那些巨木遗迹的斜阳下,行进之间,斜坡变得和缓了,整个人朝南面站立,右下方可以眺览〈街村〉。

心中正思忖着此处距离《城堡》不远,是个不错的地点,但走在前方的织田却停下了脚步。还以为他要下达什么指令,结果却只是站在原地不动,因此望月便问道:

“怎么了?前方有熊出没吗?如果真有熊出没,麻烦你挡在前面,我可要溜走了!”

若真有熊的话,声音就不是这样了。越过织田的肩膀,麻里亚注视着说道:

“好像是小孩……那儿有个女孩子。”

“女孩?那可不行呀!现在是该回家的时候啊!——只是个小孩,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麻里亚转身朝向我,“那小孩一看到我们就跑掉了,大概是吓了一跳。可能以为我们是可疑的陌生人吧!”

“该不会以为我们是外星人吧?搞不好那小孩才是外星人呢!”

说完这句话,被麻里亚瞪了一眼。

“身处圣地,别胡言乱语的,有栖川!但总感觉不太真实。这个时候、这个地方,一个女孩子独自游玩,真的是有点……”

以背影身高看来,应该是小学低年级生。出现在树阴下,从黄昏微弱的光线中一闪而逝,回头时的身影也很模糊,因此就只能看到脸部。

“培利帕利长什么样子啊?”

望月似乎很熟悉,所以我就问他。麻里亚好像也对这个问题有意见。

“培利帕利似乎不像是小女孩,身穿衣摆接触地面的白色服饰,像是个中性人。而且,全身被朦胧的光芒所包围。”

“你所谓的人。指的是接近人类的形体吗?”

“是的,大概是类似人类的模样吧!如果是惨白色的脸,应该也不方便!不过,一个外星人的外表,若是和人类一模一样,那不是很蠢吗?虽然此说法陈腐,但不能怪我的想像力贫乏,这可是野坂御影说的,各位可要好好听清楚。”

织田像是要拂去水珠般,一只手直摇晃。

“往回走吧!回〈城堡〉去!”

这次由望月领头走在前面。西方的天际已渐渐染红,太阳就要下沉了。夕阳中的〈街村〉真美!望月边走边拍下了一张照片。

大概是这趟旅程消耗了大量的热量,肚子开始饿了。记得旅馆女主人说,晚餐将在七点钟供应,返回旅馆应该会晚到一些。

“对了,”身后传来声音,“总务局督察大概是怎样的一个职位?警卫室那个叫丸尾的,一见到她就立刻表现得很敬畏。”

我隔着麻里亚和望月开始交谈起来。

“我也不是很清楚督察这个职位,我接触过几个公务人员,或是一些资浅的事务性职员,在企业中,大概就属于重要的高阶职位吧!至于人类协会的情况如何,或许该看看他们的组织图——但我猜想,应该是高阶人员,看起来还颇有威严的。”

“那个叫由良比吕子的,应该才三十出头,但看起来很世故。”

“应该对拓展信众的贡献也很大,反正……”

“那可不行,想想看,如果她在我们学校里散发宣传单,那些被她迷得两眼昏花的孤独男学生,一定会像飞蛾扑火一般围得团团转,一下就有五、六十个新会员加入。”

“你也是孤独男一个,怎么样?是否也会围过去?”

“我可要考虑一个晚上,毕竟这需要有抛弃家人与朋友的决心啊!”

“江神在三天前失踪来到这里,接着在昨天开始冥想,为了下定决心抛弃友人,所以花上其中的两天时间?”

“真是的,拜托你们正经一点好吗?”

说话的是麻里亚。

“麻里亚,你就别插话嘛!这是男人的话题,对不对,有栖川?”

“信长兄,可别把我拖下水呀!你这种说法,或许连江神也感到意外呢!”

“江神可能正在打喷嚏[注]。”织田不服输地继续说道,“那个督察如果登上(女王)之位,可能比较有利于拓展信众,不知望月的意见如何?”

[注:这是日本的民间说法,亦即若有人在背后对你说三道四,那么你就会打喷嚏。]

“由良比吕子比野坂公子?你是说比吕子(hiroko)较公子(kimiko)更能招来信众?若将二人合起来,那就是himiko了!”

“什么二人合起来呀?这又不是相声组合。”

“若要是相声二人组,那也应该是望月先生与信长先生才对。”

后来发现太投入了,几乎要成了相声三人组,这才注意到麻里亚的存在而收敛了一些。

接着,一行人从〈城堡〉后方离开了。

绕回正门时,丸尾还在警卫室里,大概还没到交接时间。我们只是彼此点头示意,然后便走到广场中央等待。由于气温的下降,冷风吹得我们直发抖。

七点整。

这时,由良比吕子从管状通道深处走了过来,右手似乎拿了一封信。麻里亚见状,小跑步迎了上去。

“让各位久等了。各位交代的讯息,已经依各位的意思转达给江神了。冥想中因为禁语,所以无法交谈,但耳朵还是听得见。我们将讯息说给他听,麻烦他以书写的方式将回覆转交给各位。这就是他的回覆。”

麻里亚的手伸出去拿信,却扑了空,只见由良不怀好意地举高信封。

“那封信不是指名给我们的吗?”

“打扰冥想中的访客一事,就我的立场而言,这么做并非本意,但基于各位的托付,所以……”

“所以还劳动您前去?是的,真的很感谢,非常感谢您所做的一切。”

我们深深低下头答谢。由良的手才缓缓放下时,麻里亚早已一手抢了过去,取出信封里的信纸。督察并未动怒,只是露出一脸苦笑。

三个男子,则分从不同的角度站在麻里亚身边直瞧,只见人类协会的便笺角落上,还印有亚当斯基型的幽浮剪影。便笺上以原子笔写下了这些字句:

我依自己的意愿留在此地,

与更木村时相同。

让各位担心,很过意不去。只需再过三天即可结束,

各位请返回京都等待。

江神二郎

又记:阿望,借你的《中国橘子的秘密》[注]请尽快还给我。

[注:《中国橘子的秘密》一书为艾勒里·昆恩的作品。]

首先是笔迹鉴定。就字体是否端正漂亮而言,江神的字迹显得太有个性,但却是非常的流畅滑顺,眼前信笺上的字体,无疑是江神写的。

“就是这种字体,优美的纵书,这是江神写的没错!”望月也认同,“看起来也不像是情急之下写的。”

“这里有点怪怪的。”

不仅麻里亚注意到了,我们所有人也都发现了。写这封信的人,想要传达的是:(就和麻里亚逃往木更村时一样,我也是基于自由意志前来此地的,请各位不必为我担心!)换句话说,这里成了木更村。

“是不是有什么不明之处?”

对于由良的提问,麻里亚满脸笑容地回答:

“不,没有。我只是随便说说,不好意思,很抱歉。对江神而言,我祈求他的体验有丰硕的成果,若有机会的话,请代我转达——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那内容是sos的意思吧?”

三个人同时点头,不愧是emc[注]的成员。

[注:emc,英都大学推理小说研究会的日文发音字母缩写。]

没错,表面上看来,那只是一般的文字,但其实里面隐藏了无法窥知的sos密码。因为很难想像,江神会把木更村误写成更木村,而且他也根本没将艾勒里·昆恩的作品《中国橘子的秘密》借给过望月。此二处即为解开密码的钥匙。在《中国橘子的秘密》一书中,杀人现场里,从尸体的衣服到房间里的书架,或是从摆钟到地毯、画作等等,全都与实际情况相反,颠三倒四的结构贯穿全书。还有,关于木更村误写为更木村这件事……

“这封信的内容与事实相反。换句话说,‘我依自己的意愿留在此地。’事实上并非如此。依照江神相反的意思看来,那么他就是被关进去的。”

我才这么说,麻里亚便用食指迅速指向我的鼻尖。

“没错,‘让各位担心,很过意不去。只需再过三天即可结束,各位请返回京都等待。’这句话的相反意思就是:‘我有立即的危险,别回京都,快来救我。’不是吗?”

真是跳跃性的思考呀!

“该怎么说呢?会不会只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有栖川的想法还真悠哉啊!被卷入了麻烦无法从〈城堡〉中脱困,这情况还不算危急。只是,必须使用密码暗号才能递出信件,由此看来,江神应该是在求救。”

有道理,确实无法否定这种说法。

“话是没错,但要怎么做才好?”望月不禁皱起了眉头,“就算拿着这封信到警局去,按字面上的意思解释,根本就是‘无须担心’,至于更木村,警方大概也只会说那是笔误而已。”

织田则说:“无论我们怎们做,敌人的防守太牢固了!”

才一回头,吓了一跳。〈城堡〉的背面似乎装设了探照灯,是因为天色暗了,所以开启点亮吗?有好几道巨大的光柱,直直射向天际。我们只是站在原地望着眼前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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