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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一章 来自上海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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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和六年,正是关东军的士兵们爆破了奉天(现今的沈阳)北方柳条湖附近的铁轨,以此为由与中国爆发武力冲突,决心兴起满洲事变的一年。

自四年前的金融恐慌以来,面临长期不景气的国民们,在这场战争中找到了发泄积郁的出口,纷纷给予热烈支持。

路边站满了穿着仿军服的流动贩子,贩卖战车和鱼雷艇之类的兵器玩具。贩卖留声机与唱片的店家也不服输似的播放起军歌。街上行人们则像是听不腻般,为了聆听而特地跑进店里来。

当然,也有冷眼看着这股风潮,记下“但愿莫要重蹈德意志帝国覆辙”的永井荷风等文人。他们希望国家不要落入军国主义的末路,像因第一次世界大战而有亡国之虞的德国那般下场,但那终究是少数。

大多数的国民高呼万岁,欢送日本军,期待着军需带来的景气,处于骚动的气氛中。

在这样的时代里,若是提到帝都的玄关,无需多言,便是指用红砖瓦建造,威严的东京车站了。

一个青年从车站二号线于下午五点十五分准时抵达,由下关发车的卧铺快车一等车厢下了车。

他约莫二十四、五岁,若混在人群中,会刚好高出一个头。

在晚秋近冬的季节,穿着高级的双排扣大衣,头戴毛毡制折边帽的青年,拥有宛如年轻实业家或外交官的风采。

不过,到底是怎么了?

与身上的都会衣装极不相称地,青年像个进城观光的乡巴佬,伫立在车站大厅,不安地看着四周。

如果看一眼轻轻推高的帽沿下,那黑白分明的眼睛正骨碌碌地转动着,是张彷佛充满好奇心,予人好感的少年脸庞。而他高挺的鼻梁与紧抿的唇,则给人好强的印象。

总之,虽然将他说成年轻绅士并没有什么不妥,但当他开始喃喃自语时,总令人觉得有些不快。

“嗯!帝国饭店和丸之内饭店。规模小一点的有山形饭店和菊富士饭店吗?”青年用类似落语“寿限无(注:落语的桥段之以。落语为日本传统表演艺术,以滑稽的笑话加上动作吸引观众的话艺)”的口调,唱颂着东京的西式饭店名称。在昭和初期,这类地方并不多。

很快就将饭店名称读完的青年,以为难的表情陷入一阵思绪之后,看见大厅另一头耸立的建筑物,突然微笑起来。

“啊,就选最近的地方吧,长途旅行也挺累的。”青年自言自语后,单手提起行李走了出去。

在票口交出车票后,他朝停车场二楼走去。看来是打算在映入眼帘的建筑物——占据东京车站南区二楼与三楼的东京车站饭店投宿。

这个决定与青年一身豪奢的服饰非常相配。

说到东京车站饭店,可是自大正四年开业以来,就受到众多名流喜爱,能与帝国饭店一争帝都第一称号的高级饭店。

在这类高级饭店中,总少不了种种逸闻,像诗人木下杠太郎在七十一号房写成处女诗集、明智小五郎与怪人二十面相在此初次对决等等,但这些都与本故事无关。

总之,只要了解东京车站是一流中的一流即可。事实上,青年所踏入的大厅,也充满了评价中的优雅氛围。

不知是否因为进入了如此豪华的场所,当青年推开门扉时,脸上方才悠闲的表情已消失无踪。

不知为什么,他一脸严肃地步向柜台,朝着口说欢迎光临,弯腰鞠躬的中年接待员发话。

“我想投宿。”

“是……请问您有预约吗?”

“不,没有。”

中年接待员抬起头来,翻了翻登记簿。一边这么做,一边打量起他来,看得出是在观察青年的服装与人品。

从接待员的态度变得更加恭敬来看,人品检查似乎合格了,但稍后的回复却不是好消息。

“真是对不起,今天已经客满了。”中年男子十分歉疚似的低下头。

从话声中隐约听得出拒绝贵客的悔恨,也就是说这并非婉拒不适合客人的方便台词,而是实际上真的已经预约额满。

但青年没有退缩,反而接上犀利的言词。

“无论如何请想点办法,我是为这位差使办事的。”青年这么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名片放在柜台上。

双手拿起名片窥视的中年男子,意外地发出不像老手的惊呼声。

使用高级纸质,比一般大小来得大一点的名片上,在陆军次官的职称后,印着陆军中将杉山元的名字。

要是陆军大人物的手下,可不能随便招待。青年对着瞪大双眼的接待员乘胜追击:“请翻过来看看背面。”

接待员照做之后,发现背面是以熟练的毛笔字添写的记事。

“祈望各位关系人给予持此名片者最大之便利”,一段看来是惯于军方文书者记下的文字。

“明天一早,某方面要员将抵达东京车站,得准备迎接才行。”青年的话中隐约透露出自己是为军方秘密任务而行动,看见跟不上状况的中年男人呆住了的模样,他耸耸肩。

“怎么了?如果不相信,打个电话查问陆军也没关系。”他这么一说,接待员立刻一阵狼狈,慌了起来。

“不、不……请……请稍待一会!”话音未落,正想他会消失在柜台后面时,一个看来像是主管,仪表堂堂的男子上前拉住他。

“我们了解了。请您放心,接受政府关系的私下命用,对敝饭店来说并非难事。”同时夸耀了自己的经验与饭店的规格后,主管命令中年男子:“立即带这位客人到那个房间。对,就是特别室。”

“是,我知道了!”

听着这段对话的青年,理所当然似的点点头。

已说客满却能立刻变出空房间虽然听来不可思议,但高级饭店就有这种能耐。

为了重要的客户或是与菊花御纹(注:日本皇室的纹章,在此比喻皇亲国戚)有关的贵人们临时需要,总要随时空出一两间高级的房间来。

“请往这边。”

“啊,提出任性的要求,真不好意思。不过,在我住宿期间,请尽量别引人注目,经理前来问候之类的事也不必了。”

“总之是要保密吧!当然,一切依您吩咐。”两人回以心领神会的微笑后,在登记簿记下必要事项的青年,由服务生带领走向电梯。

身穿和服的电梯小姐向他鞠躬行礼。等待电梯到来时,青年察觉有人正看着他。

他若无其事地回头确认,本来坐在安乐椅上看报纸的老人,不知何时抬起头,兴味十足地望向这边。

梳理得一丝不苟的白发,修剪整齐的白色小胡子。身上的西装看来也是舶来高级品。

将全身打理得如此一丝不苟,通常会给人一种拘束的印象,但这个老人完全不会。

或许是因为他那一双让人联想到印度象的下垂眼,柔和地酝酿出平静洒脱的感觉。

仿佛受高雅的丰采吸引,青年不觉颌首致意,老人也以温和的表情轻轻点点头。

(是隐退的实业家?或是退休高官?尽管不太想引人注意……算了,应该不至于妨碍到我。)

青年心想着,与服务生一起走进电梯,被引导至二楼的高级房间。

在这饭店中,应该属于最高级的宽广套房。

“请好好休息。”

“啊,等等。”

青年叫住正放下行李箱准备退出室内的服务生,将手伸入口袋,面露难色。

“糟糕,我很想给小费……但是身上没有零钱。”

“不需如此费心。这里是日本呀!”年轻服务生微笑着,以一流饭店服务员应有的周到口吻回答,“客人刚从海外回国吗?还会提到小费,就像外国的客人。”

“咦?啊,是啊!正是这样。我刚从上海回来。”

对于这个问题,青年不知为何答得十分模糊。但服务生当然不会对客人追根究底,他只是无关痛痒地说了句:“那真令人羡慕。”便回到走廊外。

当客房门关上的同时,至今一直从容不迫的青年肩膀一松,大大叹了口气。

“说得也是,这里是日本啊!根本不用担心小费的问题。”青年自言自语,舍不得似的小心翼翼将帽子与外套脱下,收进衣柜。刚刚潇洒的举止像是演出来的一样。

“这可是我仅有的谋生工具啊!得好好收着才行。”

以穷酸的口吻自语,青年一屁股坐在铺了昂贵织品的椅子上,环顾室内豪华的摆设。

他紧绷的表情同时缓和下来,脸上浮现微笑。真是个静不下来,表情变化万分的男人呀!

青年口中突然说出奇妙的话语:

“虽然对这间饭店与帝国陆军很过意不去……不过算了,两边都不至于因为住宿费而倒闭吧!”忍不住想吹口哨的青年这么说着,将手伸进西装口袋中,取出数枚名片来。

他用手指相当灵巧地将名片摊成扇形,举在眼前,看起来就像要玩扑克牌游戏。但那叠名片的每一张上头印刷的名字与头衔却非同小可。

外务大臣币原喜重郎、内阁书记官长川崎卓吉、东京帝国大学教授河合荣治郎、海军军令部长谷口尚真……

每一位都是达官显要。能够结识这些人,可见青年拥有极佳的人脉,这与他的年纪似乎不太相称。

如果这些名片全是真品的话。

即使青年将杉山陆军中将或币原外务大臣阁下的名号挂在嘴边,对方也不认识这样的毛头小子。

事实上,这些名人青年从来没见过,这些名片也只是做生意设圈套时为了做饵,在上海伪造的。

“只凭一张名片就当成重要人物对待?这样可就不能嘲笑被‘克佩尼上尉’耍了的人啊!”

青年引用一九零六年,身穿在旧衣店购买的上尉制服,装扮成将校,骗取德国克佩尼小镇财产的欺诈师为例证,自言自语着。

没错,正如您发现的,青年替陆军相关任务行动全是谎话,他在登记簿上写下的铃木一郎这不起眼的姓名,当然也是假名。

青年的本名是立见广介,是个新手欺诈师。

他用假造的名片彻底欺骗了东京车站饭店。

由于他穿着高级服装,理应见惯达官显贵的饭店职员们全部因此被骗,虽然是很没面子的事,但那也无可奈何。

若要替接待员与电梯小姐、服务生们辩解,就是广介拥有令人难以相信他会选择不正当职业的优雅与气度吧!

当然,如果长得就像欺诈师,是无法胜任这份工作的。不过,广介看起来不像从事这行是有原因的。

在踏入旁门左道之前,广介确实曾是好人家的少爷。

他出生成长于东京麻布,在经营贸易业的双亲身边健康地长大。中学毕业时,课业以及运动成绩都很优秀,还进入高中的第一心愿。他就读名校第二高等学校,要在毕业后进入帝国大学,最后成为博士或高官也并非梦想,通称一高(附带一提,这里当然是指旧制)就读。到此为止,一切都很顺利,但不幸却在此时降临。

广介在双亲遭遇事故去世后家道中落,因无力继续学业而不得已从一高辍学了。

尽管这样,能进入一高就读已是程度相当的精英分子,如果从事正当职业应该是前程看好,但这也是广介的个性所致。

与其说是无法忍受贫困生活,不如说是因为天生好冒险而踏出正道外,使他选择了以欺诈师为生。

但是,以熟人朋友多的东京为工作舞台毕竟不太方便。因为拥有两、三种外语能力,广介便前往国际都市上海。但在那里,也遇上了大麻烦。

因此,在上海待不下去,赤贫地回到东京,正是广介现在的境遇。

即使这样,也不必特地冒险住进高级饭店,只要选择远离闹街的木板旅社投宿就可以了。但是按照广介的说法,欺诈师是不能随便屈就的。

穿上一流服装、住进一流旅馆、享用一流餐饮,才能——钓上一流的鸭子(注:欺诈师对欺骗目标的代称)。

所以,为了避免自己无法适应这样的场合,必须经常让脑袋与身体习惯。即使口袋空空,即使已穷到火烧眉毛,但是如果选择了便宜的旅社,那么行为举止都会流露出对钱财的渴望,而错失下手良机。广介是这么想的。

虽然这似乎是将自己的高级嗜好正当化,但对欺诈师而言,也许正是如此。

高级饭店、银行或是烟花柳巷……

这类人们虚饰与欲望汇集的漩涡正是欺诈师的乐园。若想再上一层楼,不远离这片“虚荣之市”,的确是着手欺诈的第一步。

因此,广介今天也遵守这个大原则,选择了高级的东京车站饭店,用假名片与唯一的好衣服当武器,换得一夜住宿。

尽管因为长期在国外生活,而在给服务生小费的问题点上,留下了可以推测来历的线索,说不上满分。不过,立见广介也不是个会介意这种小事的人。

青年带着算计成功的表情玩弄了名片一会儿,但从空腹发出的鸣声,令他沉下脸来。

因为忙着欺诈时太过紧张,而忘了他从白天吃过火车便当后就没再吃任何东西,到现在才感到非常饥饿。

“这间饭店是属于精养轩的吧!那么餐厅应该值得期待。”

广介说出受委托经营东京车站饭店的西洋餐厅老店名后,高高兴兴地打理好仪表,步出房门。

2

通过长长的走廊,穿过撞球间的广介,接受服务生行礼,进入餐厅。

不知是否柜台已经吩咐过,不需多说什么,他就被引导至座位上。

厚重的装潢、雪白的桌巾、闪闪发光的银制餐具,彷佛只有这里是从西洋风景画中剪下,移植到日本来一样。

对于在上海的英国与法国租界熟悉了西洋文物的广介来说,这算不上多稀奇的光景。再说,如果因此就大惊小怪,是当不成欺诈师的。

他像个青年绅士般,以精悍威严的神情点了服务生推荐的套餐。

那是这间饭店的名菜,使用连续一个月反复熬了再滤、滤过再熬的酱汁制作的炖牛肉为主餐餐点。

当然,也不忘搭配高级红酒。

虽是顿十分豪奢的晚餐,但只要一想到是向陆军请款,节省或自制之类的词汇便从广介的脑海中飞走了。

啜了葡萄酒含在口中,广介的表情立即松懈下来。他悠然地环顾四周——却“啊”一声,突然吃惊地瞪大眼睛。

隔壁桌与广介并列的座位上,正坐着刚刚那位高雅的老人。

不过,这次他不是单独一人。

一个年约十二、三岁,似乎是他孙女的少女,以端正的姿态坐在老人对面。

(这可真是……)

对方明明还是个小孩子,广介却不自觉地叹息。

这位少女便是如此美丽。

端整的容颜,彷佛要将人吸入般的大眼睛。

如果解开来大约留到背部的栗色长发,编起的发型正适合她盛装的天鹅绒洋装。

简直就像法国洋娃娃,这样的形容未免太过陈腐,但广介认为除此之外没有适合的话语可以描述了。

(长大后一定会是个惊人的美女吧!唉,没想到世上还真有这么漂亮的孩子。)

当他在心中低语,正深深点头的时候。

广介注意到,有人正一直观察着盯住少女直看的自己。

接着,邻桌传来咳嗽声。

想必是那位应该是少女祖父的老人,在责备广介的失礼吧!

“啊,您好,我太失礼啦!因为令孙女实在太可爱,就不禁……”广介慌慌张张地将视线自少女身上移开,转向老人的方向,语无伦次地解释着。

幸好老人并没有进一步责问。

他反倒露出悠然的笑容,举起一只手挥了挥,“哎呀,没什么哪!只不过堂堂绅士竟在公众面前张大嘴发呆,似乎不太好吧!”

这指责让广介觉得非常不好意思。

(我真的露出这种丑态吗?)一想到这里,他连耳朵都红透了。

老人觉得很有趣似的看着广介,再度开口。

“真是凑巧,刚刚在大厅也曾与您打过照面……哎,露,跟这位先生打声招呼。”在老人的催促下,少女自座位上站起。

她立刻挺直背脊,敛起裙摆,行了个礼。

就像第一次被允许参加舞会的贵族千金。稍后的瞬间自她优美双唇吐出的话语,也非常适合这样的姿态。

“晚安,大哥哥。问候您贵安。”不像昭和时代的旧式语法,让广介瞬间哑口无言。

看到少女因为自己没回礼而噘起嘴,这可糟糕啦!广介边想着边站起身,动作夸张地回礼。

这样一来,少女终于微笑了。广介拍拍胸口——突然想到,跟着小学生年纪的女孩起舞未免太难看,于是又绷紧表情。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百变的表情太可笑,老人又微笑地看向这边。广介感到更没面子,只有无可奈何地坐下。

一瞬间,脑中灵光一闪。

这个老人的孙女,之所以会长得不像日本少女是因为……

“没错。也许您听到露这名字,再看见她的外貌就会明白。”老人似乎从广介的表情中读出了他的想法,于是开口说道。

“我已去世的妻子是俄罗斯人,这孩子也继承了她四分之一的血统。”

原来如此,这样就说得通了。

她微带栗色的长发与雪白的肌肤,应该都是从俄罗斯籍的祖母身上继承而来。

(刚才那跟翻译小说一样的问候,搞不好也是从俄罗斯语直译过来的。)

这么一想,被激起更多好奇的广介向老人发问:“虽然失礼,不过请问您的身份是?怎么看都不像是平凡人物。”

听到这疑问,老人洗炼的脸上浮现无懈可击的微笑。

“不不,我不过是个老朽。对了,方才在柜台无意间听到,您像是正在为国服务。工作在要紧关头时,与素不相识的老人扯上关系似乎不太妥当。”

虽然客气,却清楚表明没有进一步深谈的意思后,老人加上一句不可思议的话:“对了,总觉得您我最近还会相见。嗯,这个想法应该不会有错。”

那是什么意思?广介正想这么问时,老人已经转向桌面。

他绝对不是在生气,也不是为了让广介感到不快,但却微妙地难以接近,就像包在棉絮里的铁板,让人感受到强硬的拒绝。

如此一来,想到自己若是主动搭讪会很失礼,广介便不再追问不去了。

在沉默中,老人与少女和广介面前都端上了餐点。

他们似乎也点了炖牛肉套餐,虽然菜色都一样,但先到的老人那桌用得比较快。像是广介品尝开胃菜时邻桌喝汤、广介喝汤时邻桌上主菜这样的步调。

广介装作没在注意地悄悄看着那边的动静,能看得出老人将孙女教养得十分出色。

这个年纪的孩子,通常一下子就坐腻了,还会哭闹使性子,甚至大吵大闹到把饭店气氛破坏殆尽也不奇怪。但这个名叫露的少女,却几乎没有那种孩子气的行为。

她灵巧地使用刀叉,以周遭听不见的音量低声谈笑着,可说已经是位体面的淑女了。

(这样的话,即使带到饭店来,也不会有任何不妥。)

广介想起在上海的中式饭店中,目击到在大厅跑来跑去,尖声怪叫的日本小孩,与双亲一起被轰出门的回忆,不禁这么心想。

少女的神情十分生动。

刚刚还觉得她像个法国洋娃娃,一看到浓眉和大眼睛洋溢生气的模样,就觉得形容她像玩偶实在太过失礼。

一边想着这些,广介也将炖牛肉吃完了。

当餐后水果与咖啡总算送上桌时,老人与少女已经用完餐,正拿着餐巾擦拭嘴角。

他们看来随时会离开。当广介感到有些遗憾时,没想到老人忽然站起身,对着少女说:“我得去办一点事,在这里乖乖地等着,好吗?”

“是,爷爷。我会读着书,安静等您的。”

少女轻轻点点头,拿起放在空座位上,菊判(注:此为日本持有的印刷规格,大小为68.6cm×93.9cm。)大小的漂亮精装本,微笑地看着。

仔细一看,封面印着《格利佛游记》的书名。

“正巧,我一直想知道好不容易到达小人国的格利佛后来怎么了。请您别挂心,尽管去办事。”疼爱地看着以得体口吻回答的少女后,老人大步横越餐厅。

(真是优雅的对话。所谓能洗涤人心的对话,应该就是指这种吧!)

佩服之余,广介将牛奶与砂糖添入咖啡中。

当他的视线若无其事地从咖啡的褐色游移到少女雪白的脸庞时——出乎意料地,广介手中的咖啡杯差点掉了不来。

并非少女在祖父不在时,做出了什么奇怪的举动。

举止仍然十分合宜的少女,以像在读教科书的姿势,翻阅着《格利佛游记》。

也许是受故事深深吸引,少女不时睁大眼睛,咬住娇小的唇,露出发自真心的微笑。

但这时的广介,却不是被那令人怜爱的姿态而感动。

(我的眼睛有问题吗?竟有这种事。)

广介的视线投注在桌上摊开的书页上——里面什么也没印。

他一开始还想着,是光线的问题吗,或是用了淡色油墨,于是集中精神仔细看过去,还是没有发现像印刷字的东西。

那本书,的确都是白纸。

上面连一个文字也没有。

完全无视于广介,少女更加专注在《格利佛游记》上。

明明看来只是在用眼睛扫视白纸,她的表情却将不时担忧不安,心跳不已的情绪确实地呈现出来。

(难道……我的眼睛有问题?)

广介开始怀疑自己的视觉,不禁用手背揉揉双眼。

但是,当他再度张开眼睛,灯光照射不的书页仍是不变的一片空白。

(真的忍不住啦!怎能一直这样装作不知道啊!)

他天生就很好奇,加上像从照片走出来的美少女那不可思议的行为,广介已经无法压抑自己的好奇心了。

吞下一口咖啡,稳住心情后,他用尽可能温柔的声音对少女说话。

“呃,这位……小姐?”被呼唤的少女讶异地抬起头。也许是因为阅读被打断了,看来有些不悦的少女挑起一边眉毛,一发现是比自己年长的人后便态度一变,向他微笑。

“请叫我露就可以了。请问有什么事?”看到她的表情与沉稳的回答,广介意外地心跳加速起来。

(啊,真不中用。立见广介!振作起来!)

斥责对个小孩心慌意乱的自己,广介在心中拿出气魄来。但,实际上出口的话,却是吞吞吐吐的。

“那,露小妹妹。那本、看起来像《格利佛游记》的书……有趣吗?”

听到这个问题,露虽然对这个老问些奇怪事情的大人感到疑惑,但立刻清楚地回答:“嗯,很有趣哟!格利佛乘船到好多想象不到、不可思议的国家去,经历了各种冒险,而且……”

露拿起书本,把打开的书页塞到广介面前,“看,还印了很棒的彩色插画呀!很漂亮哟,对吗?”

看着书页的广介哑口无言。

尽管只有摊开的这一页与其它不同,使用了刷色用的高级纸,但还是既无文字也无插图的白纸。

(到底怎么回事?是这孩子不正常,还是我?)

看见陷入混乱的广介摇头的模样,露不服气地噘起嘴:“是不是不合您的心意。不过,人家觉得是非常漂亮的画哟!”

听到她这么说,广介慌张地找话回答:“啊,不,抱歉。因为太漂亮,我都看呆啦!我也觉得这是本很棒的书啊!”

他自认实在是不怎么样的回答,不过露仍然微笑了:“对呀!这本书是爷爷送我的生日礼物。是我的宝物哟!”

“是吗……令祖父真是选了个好礼物。”

“嗯,真的是呢!”听到自己和爷爷的品味得到称赞,露看起来很开心地将《格利佛游记》抱在胸前。

然而,看到那女孩子气的模样,广介只有更加混乱。

(虽然很失礼,不过这孩子的脑袋……不,等等啊!)

因为事情太不合常理,开始怀疑起露的精神状态的广介,看着她聪敏的神情又摇了摇头。

(难道是我有问题?是因为自逃离上海后累过头的关系吗?)

对自己的视觉与精神产生怀疑的广介,先试着用力地眨眨眼,接着不顾露惊异的视线,开始小声地背起九九乘法。

(三一得三、三二得六……啊,没问题,没有出错。)

广介接着背到七和八的部分,当哑然看着的露耸耸小小的肩膀时,老人回来了。

交互看着似乎想说什么的孙女以及面色凝重的广介,老人两眼圆睁。

“哎,怎么了?您的脸色像是看见了幽灵一样差,莫非,孙女有什么无礼之处?”听到老人担心的询问,广介回过神来。

“不,没什么。因为令孙女读书时看起来非常开心,就跟她说起话来啦!”为了缓和气氛而这么说的广介,对露投以讨好的笑容。但是她仍充满戒心地紧抱着重要的《格利佛游记》。

看着两人之间紧绷的样子,老人虽感到疑惑,但还是牵着露的手,自椅子上起身,“既然享用过美味的晚餐,也该回家哪!”

看到这么说后,微微致意便起身离开的老人与孙女,广介慌忙叫住他们:“请……等一等!”

有点大声的呼喊让他们顿住脚步。两人转过头来,这次脸上能明显看出觉得他很可疑的神情,“又怎么啦?是有什么就算叫住我,也非得询问不可的事吗?”

虽然感到快被老人沉稳中隐含威严的声音压制住,广介仍鼓起勇气说出口:“不,不是对您,是对令孙女露小妹妹有个请求……呃,不好意思,那本书,能再借我看一次吗?”

听到这句话,露以有些不安,彷佛想询问的表情仰望祖父。接到她疑问视线的老人,也一脸不知如何是好,但立刻颌首答应:“露,就给他看看。像这样的绅士,总不可能做出偷走小孩图画书之类的事来。”

听到老人讽刺的话,广介满脸不好意思。但是,一想到若让这个机会溜走,脑海里的谜就再也解不开,广介不禁甩了甩头。

“我当然不会偷书啊!只不过这本图画书实在太漂亮了,我还想再看一眼而已。”

“是吗?那么,请看。”对广介安抚的语调依旧不甚释怀的露,总算将《格利佛游记》递了过来。

“我可以拿起来看吗?”广介拼命的恳求让露不禁皱眉。但在老人示意下,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把书交给了他。

有如接过炸弹般,广介吞了吞口水,翻开书页。

瞬间,广介差点失声惊叫。

不是空白的书。

每一页都印刷着适合小孩阅读的大字体。

还加上了许多彩色的扉页与双色的插图。

(那,刚刚那一片空白的书页到底是怎么回事?)

露对呆然站立,认真怀疑起自己精神问题的广介急急说道:“可以了吗?大哥哥。”

“啊,嗯,真是谢谢你。”口是心非的广介慢吞吞地交还《格利佛游记》。收下书的露,露出重要宝物失而复得的安心表情。

老人看着两人的对话,哎呀哎呀地摇摇头后,向广介道别。

“年轻人,看来你是太疲累了。我看这次的事情办完后,到温泉区静养一番如何?那么,失陪了。”

“说得也是……”看着牵起露的手,朝出口走去的老人背影,广介喃喃说道。

(遇到这种莫名其妙的事,实在很难说自己很正常。)

为了镇定下来,广介边喝着咖啡边吃水果,反反复覆地思考着。

但是,怎么样也搞不懂。

是脑袋还是眼睛出了毛病吗?

还是被那老人和少女的恶作剧给戏弄了?

(不会吧!)

广介仿佛想要甩开这不好的想法似的甩甩头。

这么做一点好处也没有。再说,那两个人也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啊!

广介翻来覆去地想着,做出明天先去眼科一趟的平凡结论后,将凉掉的咖啡喝干,举起手来,对过来招呼的服务生表明要结帐。

当然,他是打算将账单连同住宿费一起推到陆军头上。

很快就回来的服务生将盖在布下的账单交给他。广介伸手接过,一如富有绅士风度般,用象征性扫过的眼神看着纸片。

然而,这强调气度大方的演技却没有持续多久。

“这是怎么回事?”尽管知道会让好不容易装出的外表露馅,广介还是无法控制地高声问道。

在账单的合计栏里,写着即使是在高级饭店用西餐也贵得离谱的金额。

(喂,就算是色情咖啡厅也没黑成这样。)

这不禁让他联想到盘踞在夜晚街道上谋取暴利的可疑餐饮店。广介以有些凶恶的眼神瞪视服务生,对方却全然不为所动。

“怎么了,是有什么事不合您意吗?”

“还说什么事!”广介以指头敲着账单。

“套餐一人份不应该是这种价钱吧,该不会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吧?”

看到服务生若无其事的模样,怒从中来的广介进一步追问。但是,服务生反而回以意外的表情。

“不是的,这是三人份的账单呀!”

“……啊?”

对于这意料外的回答,广介不禁傻傻地应声。呆了半晌后,无法压抑不祥预感的广介接着问道:“三人份,是指哪些人啊?”

听到广介这么说,服务生的脸上瞬间露出“真是个怪人”的表情。但,不愧是待客专家,他仍以如佛像般和气的神情回话。

“当然是客人您以及与您一道的那两位呀!”

“和我一道?可是……”视线在空中游移,广介如鹦鹉覆诵着。

“是的,就是坐您邻桌的老绅士与他那位可爱的孙女呀!那位先生刚才到柜台来,表示正与孙女谈话的青年是旧识。而客人您似乎也与那位小小姐相谈甚欢,我们才想说原来如此。”

广介听着服务生以客气不暗含轻蔑的语调说明经过,脑海中突然有个念头闪过。

(看来是露小妹妹用《格利佛游记》引开我注意力的时候吧!这么说,那两个人……难道是同行?)

他漠然地思考着。对逐渐体认到现实而血色渐失的广介,服务生下了无情的宣告。

“他还表示,因为青年说今天无论如何都要请客,要我们把账单一起给他。我们就按照老绅士的吩咐,来向您请款了呀!”

(被整了!)

不愿承认的事实就摆在眼前,广介不禁发出不成声的呻吟。

3

广介在账单上草草签名,忘了对服务生的致意回礼,便自餐厅飞奔而出。

他连等电梯的时间都没有,从楼梯直驱而下。

就算是那个吃人的老人,欺诈之后也没有胆子继续待在饭店中吧!一定是打算到一楼剪票口所在的车站大厅,然后逃到外面去。

广介如此做出判断后,走出饭店前厅,穿过车站的三等候车室(注:当时的日本火车有分成头等、次等、二等车厢三种价格,候车室也各自分开。三等也就是最廉价的座席),朝大厅而去。

但是,一旦抓到了那两人又能如何?广介自己也不知道。

自己跟他们一样有案在身,不可能惊动警察。再说,广介也还没有堕落到要对老人和还小的孩子动手报复的程度。

只不过,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正在行骗中的欺诈师立见广介,被人易如反掌地当成鸭子玩弄,却什么都没做,末免太丢脸了。

如果待会冷静下来整理过后,或许会这么说吧!广介现在不过是无法自觉地,凭着难以形容的念头冲动行事。

不久,来到剪票口大厅的广介,张大了眼环顾四周,寻找那两个人——突然很想叹气。

老人与孙女不但没逃、也没躲地站在大厅正中央,还认出了广介,正朝他挥手。

让脸色大变地追过来的广介觉得很不好意思。

不过,那两人本来就很显眼。

在西式饭店中还没什么感觉,但在这混杂的人群里,就能看出老人拥有不似日本人的高挑身材。

穿着一身从远处也能看出是高级质料的灰色外套与同色软帽,若说他是英国等地的舞台剧演员也不会让人起疑。

而站在老人身侧的孙女露,披着色泽鲜亮的绯红连肩袖斗篷,将两手藏在柔软白色袖筒中的模样,简直就像从西洋名画中走出的美少女。这一老一小引来路上行人不断的注目。

不过,(不对,现在不是呆看的时候。非得说点什么才行!)被老人与孙女如画般的姿态迷住,不知不觉呆站原地的广介,想起自己狂奔至此的理由,便回过神朝两人身边冲去。

但是,当满脸可怕神情的广介正要开口,老人已将一叠纸片推到他眼前。

“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广介虽以狐疑的话语抱怨着,但一发现那些纸片是什么后,就立刻露出被重击的表情。

那些都是名片。

大藏大臣井上准之肋、联合舰队司令长官山本英辅海军上将,还有民政党总裁及总理大臣若榇礼次郎,全都是大人物的名片。

八成跟广介手中的名片一样,都是伪造品——也或许,依照老人展现出的实力来看,会是运用某些手段获得的真品。

(拿、拿出这些东西来是代表……在柜台就已经看破了我使用的手法吗?)

老人似乎觉得很有趣地看着因意外发展而脸色青红不定的广介,开口说道:“年轻人,你的技巧挺不错的,不过手法太旧了。像这种只要我手里有一样的欺诈道具就能看懂,为了白吃白喝而使出的诈术真是太平凡了。能在东京车站饭店这样高级的场所成功,只能说是侥幸。”

老人使用带古风的言语,如评论家般述说着,脸上浮现出莫名的微笑。像是配合他一样,露也笑了起来。

她雪白整齐的牙齿映在广介眼中,但现在不是在意这个的时候。

“这么说来,你也是同行吧!而且看来还非常有名。不过,为什么像你这样的人要对我……”

“你想问我为什么对你使诈吗?”话还没说完,老人就知道广介要问什么,“因为看到你得意忘形的样子。可不能因为这么简单成功,就松懈心防。所以作为前辈,想给你一个忠告……这都是假的。”

老人话声一断,严谨的脸变成坏孩子恶作剧时的神情,做了个鬼脸。

不可思议地,即使做出孩子般的举动,老人优雅的气质却依旧不变。

“很久没有像这样想恶作剧了。”广介听到不知何时转为流氓语气的老人这么说,只有仰天长叹。

尽管这样,打算从前辈身上学到多少算多少的广介仍再度发问。

“那本空白的书也是欺诈道具吗?”

“哎。露哪,给这个年轻人看看。”

露依照老人的吩咐,从斗篷内侧拿出两本《格利佛游记》。

“这本是普通的,另一本是特别的。”

依序摊开的书本,其中一册的确印上了印刷字和插画。但另外一册,就是让广介在餐厅里上当的,什么也没有的空白本。

“这叫厚度样本或裱装样本,是书本在付印之前,为了确定完成品的模样,使用与正本相同的纸质与纸量,做出外表相同的测试本。从意外入手开始,就是想这样使坏时的贵重道具。不过,这种手法并不是我发明的。”

“这么说是?”

“是美国流行一种叫实境玩笑的把戏。用这类的东西,装出在读空白书本的模样,让周遭人们大吃一惊。在恶作剧里也算是老把戏了,没有新意。”老人的说明让广介沉着脸点点头。

不过,老人便是如此将这陈腐、骗人的手法,在意外处延续了生命。

许久过后,美国哲学家吉姆·莫蓝,让这个著名手法广为人知。而在日本,则有江户川乱步的小说《欺诈师与空气男》,把空白书本的玩笑广泛地介绍出去。

当然,对现在的广介来说,是完全不会想到在这么遥远的未来所发生的事。

只不过,广介尽管不情愿也了解到,这两人就是用这本书吸引他的注意力,趁机把帐单全推到他头上。

那时,广介在餐厅最后看到的《格利佛游记》从空白书换成了真本,就是露藏着两本书,分开使用的吧!

在了解内情后,广介却不可思议地不觉得恼怒。甚至可以说,因为这样学会了新手法,只代付餐费实在划算。

当然,也不能否认是自己打算将账单全部推到陆军头上的缘故。

“年轻人,教你一个欺诈师之流非得遵守不可的道理。”老人看见激昂的神情从广介脸上消去,继续厚着脸皮说道。但因预想外的发展而呆住的广介连反讽的余力都没有,只用呆然的表情点点头。

老人突然将话跳到毫无关联的话题上:“那是世界大战时,在战斗机飞行员之间流传的话哪!在潜到敌机后方,打算射击前的一瞬间,可别忘了回头确定有没有其它敌机。”

“这跟我们这行有什么关系?”

老人对着一头雾水的广介笑了:“还不懂吗?哎呀,不成熟真是难以救药。”

老人仿佛要压制因为这句话而生气的广介,继续说道:“也就是说,欺诈师在使诈骗人的时候,要常常停下来想想,自己是不是也被骗了。”

广介这么一听,当场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算想回嘴,毕竟自己才刚遭到老人的戏弄啊!

再度愉快地看着广介的苦瓜脸后,老人开口道别。

“那么,再会了。年轻人,要不骄傲地磨练技巧啊!”

“请等一下,至少请告诉我您的名字啊!”

“哎,既然是同行,总有一天会在某处再见的,而且……”轻轻摘下帽子,老人用有如王公贵族般的优雅举止朝他行礼,“在餐厅也曾说过,我总觉得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

老人留下不可思议的话语后,转身背向广介,看来是打算搭车而去。

广介对着似乎马上就要离开的老人背影,慌忙问道:“请让我再问一个问题就好。万一《格利佛游记》的手法不成功,您打算怎么办?”

“哎,不需要担心这个。”老人并没有回头,肩膀似乎暗笑着般上下颤动后回答:“先不论是在何时、何地设下圈套,我手中能让你上当的手段,可还有其它十四种哪!”

以此作为最后的话语,老人快步朝出口走去。

他的孙女——露也模仿老人,转身离去——当广介正这么想,她在伸手推开大厅门扉前的瞬间转向这边,嫣然一笑。

“请努力修行呀,大哥哥!”

虽然接受了如天使般……至少看起来有如天使般的笑颜。但现在的广介,却没办法露出笑脸回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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