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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二章 欺诈之神

1

“唉……是凶啊!”

抽出来的签一开头就写着不吉利、毫无根据的文字,让广介搔了搔微鬈的头发,脸色凝重。

实际上,浅草的观音签本来就以凶多著名。不过,在东京、新宿生活圈长大的广介当然不会知道。

广介有种被宣告了今天将如昨日,坏事连连的感觉,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

然而,若看看颓丧的广介那一身服装,则是一副没半点绅士风貌的穷酸样。

破旧的衣服,配上到处都有缝补痕迹的下袴,说好听点,只能说是像寒酸书生的服装。而且,在这么冷的天气里连件外衣也没有,未免也太单薄了。

与其穿成这样会被说成和洋合并,还不如把皮箱里的外套拿出来穿上。广介虽然这么想,却不能这么做。

西装是他重要的工作道具,如果常穿弄脏了可是会影响之后的生意。再说,在今天的目的地浅草一带,以西洋绅士的模样出现也太引人注目啦!

正如此心想的广介,今天一大早就在服务生们的最敬礼下——他们真的以为广介这年轻的欺诈师,是陆军相关的重要人物——自东京车站饭店外出,来到了上野的旧衣店。他在一番讨价还价后买下衣物,随即进店里换上。

不过,依广介现在的经济状况,没办法一次买齐帽子和外衣。所以,他拒绝了旧衣店老板“高级长披肩外套便宜卖喔!”等推销,并来到浅草。

虽然广介直接前往拜访的地点很好,但在神社商店街上漫步时,突然因为想看看运势而抽了签这点就不太好啦!

“今天可是要跟新师父见面的日子啊!观音菩萨真不够意思。真是,神啊佛啊都不保佑的吗?”平常就没什么信仰的广介,喃喃说出会遭报应的话后,将签绑在一旁树木的枝叶上。

一阵冷风吹来,广介不觉打了个喷嚏。

“呃,好冷啊!与其待在这里,不如在地下铁车站多躲一会儿。”广介想起刚才搭乘的地下铁有多温暖,不禁缩了缩肩膀。

昭和二年起在浅草上野间通车的地下铁,以“冬暖夏凉”为卖点,而那也确实不假。特别是像今天这种尽管晴朗却相当寒冷的日子,地下铁车站内格外令人依恋。

不过——(不行不行,不能这么没用啊!我今后可是要成为日本第一的欺诈师,四条君隆的弟子啊!)

广介在心中对自己说道,打起虚张声势的精神,大步迈向前。

当然,即使是这个有些莽撞的青年,也不会毫无目的来到东京。虽然是很疏远的关联,但广介凭借着在上海得到的情报,打算拜入在欺诈师世界中,被称为一流中的一流的那个人物门下。

广介已经将四条君隆的地址默背下来,也先打了通电报通知今天上午即将前往拜访。

一切准备万全,总算能去找四条君隆啦!广介怀着兴奋不安的心情,快步朝传法院(注:传法院是浅草寺僧侣所居住的奉堂,附近是浅草当时的闹区,目前为观光商店街)一带前进。

(完成许多大案子,传说中的欺诈师的家耶!一定是间很大的宅邸吧,不,搞不好是栋大厦!)

一边这么想着,广介一边踏入传法院的街道,却发现附近完全没有类似的建筑,不禁满脸讶异。

街上只有一间间和服店与裱装店栉比鳞次地开着。就连整条街上的气氛都很难说这里是住宅区。

这也是本应如此。

与广介的期望有很大的落差,这条街道从江户时代起,就以寺院的前巷为人所知,是不会有什么广阔住宅的。

不该是这样啊!对浅草并不熟悉的广介心想。环顾四周后,他抱着揣揣不安的心情继续前进,直到走过了传法院街道,来到六区的幻灯片电影院一带,才慌慌张张地折回。

难道是自己记错了?广介从怀中拿出一张写了四条住址的纸条一看,的确是浅草区传法院街五三八号。

问题是,这个地址却是间旧书店,而且还是已斜倾到危险地步,有相当屋龄的老旧两层建筑。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吧?当广介抬头看向店招牌,孰料广告牌上写着“好古堂”几个大字,正与四条君隆的居处一模一样。

“这就是欺诈高手的家吗?未免太破烂啦!”

广介看着这会让人想说“还真亏能撑过大地震啊!”的店貌,不禁将失礼的感想脱口而出。

大概是有什么地方弄错啦,一定是这样。广介在心中喃喃自语,并向隔壁点心店的大婶打听消息。

但是,从亲切的大婶口中,也只得到了这里的确就是旧书店“好古堂”的回答。

广介还是无法接受眼前这古意盎然的旧书店就是旅途终点,不禁不安起来。

不过,他立刻甩甩头,想着这应该是用来掩人耳目的伪装吧!

(也对,欺诈师如果生活得太奢华,可是会引人注目的。)广介边解释着,边伸手推开玻璃门,走进店里。

虽然是白天,店内却昏暗得需要点亮灯泡,狭小的空间里排满书架,更加看不清楚里面。

对于刚走在冬日阳光下的广介来说,感觉就像踏入一片漆黑中。

真的是这里吗?尽管心中再度燃起疑问,广介仍出声喊道:“不好意思,有人在吗……有人在吗?”

他试着喊了几次,都没有人回答。

无事可做的广介环顾四周,或许是习惯了阴暗,棚架上的书背跃入眼帘。

(喔,这是……)

广介带着彷佛察觉了什么的表情,眨了眨眼后重新看向书名。

崔札雷·隆布罗佐的《犯罪者们》。

韩斯·古罗斯的《犯罪心理学》。

仔细一看,大部分陈列的翻译书,都是犯罪学的专业书籍。

堆在脚边,用草绳随意捆绑的刊物,则是法国的《犯罪人类学纪录》、德国的《犯罪人类学杂志》、日本的《犯罪学杂志》等,全都是犯罪学相关的学术期刊。

而拿起静静躺在书架一角的单薄书册一看,正是爱德加·爱伦坡著名论文《视欺诈为一种精密科学的探讨》的特别精装版。

如果转头看向背后书架,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与日本作家小酒井不木与江户川乱步等人的侦探小说就藏在那里。

也就是说,这些书籍数据在识货的人眼中,可是不得不出声赞叹的犯罪学相关书籍一大收藏,也能借此猜得出这间好古堂旧书店老板的特殊兴趣。

这里果然是四条君隆为了隐藏本行而开设的店家。如果不是享有天下第一欺诈师名声的四条,怎能收集到这么多书。

广介如此深信着,随即提高嗓音。

“有人在吗,我是立见,是打电报过来的立见广介啊!”他用接近怒吼的声音大喊后,总算感觉到有人的动静。

是从二楼下来的吗?轻柔的脚步声走过阶梯,渐渐接近。

“哎呀,别这么大声呀,书堆都快给震垮了。”

一个相当年轻的声音说着,并拉开了区隔店面与内部的纸门。

从那冒出来的脸孔,让广介差点叫出声来。

是一个披着宽袖棉袄,头戴毛线帽的少女。

虽然她朴素的衣服与昨夜公主般的洋装落差太大,但广介绝对不会认错那张端正而生气洋溢的脸庞。

她正是出现在东京车站饭店的少女——露。

“啊、啊、你是……为什么、会在这、不对、这到底……”

“呀,你不是昨天那个笨蛋吗?”

对这突然的再会,一瞬间只能张大口发楞的广介回过神来,打算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问了再说。不过,比他更快开口的露,以惊人的气势席卷而来。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里?呀,难不成是来要回被当成鸭子诈走的钱吗?哼,明明是同行,还真是厚脸皮!”露双手叉腰,站得笔直,以夸耀胜利的表情毫不顾忌地说:“东京车站饭店那件事,明明是行家之间较劲手腕而已。是你自己被骗的,居然还怀恨想来报复……哎呀,真是难看、丢脸透了。”

不,事情不是这样。广介虽然好几次想插嘴,露却完全不给他机会。昨天的淑女风度全是装出来的吗?露的毒舌让广介想如此吶喊。

昨晚那楚楚动人的言行到底算什么啊?让人几乎想这样叹息地,露用压倒性的、如默片旁白师流利的口调责难着广介的错误心态。

在遭到痛骂的广介眼中,简直就像看到高贵的暹罗猫变成了猫怪。

(虽然早就知道女人很可怕……却没想到连女孩子也非常可怕。)

完全不管自言自语,颓丧的广介,露归纳出结论:“所以呀,被使诈了还会怀恨在心,真不像个男人!就是这样。”

“敢再来就试试看!”

看她微笑说着的样子,广介虽然感觉快被雪白牙齿的闪亮光辉给压倒,但还是开口说道:“您惠赐的训示,我铭感在心。”

广介说的话,对一个年龄不到自己一半的少女而言,未免太刻薄了。虽然这样太没有大人风度,但才打声招呼就得到一顿臭骂,也让他有点火了。

“我之所以来,不是要向你们寻仇。我是想成为这里的老板、传说中的欺诈师四条君隆先生的弟子才来的。”

听到这些话,露不禁杏眼圆睁。她长发一飘,立刻转头向后,朝二楼呼唤:“爷爷……爷爷!昨天那个凸额介来了,还说了什么想当弟子之类莫名其妙的话哟!”

傻瓜后接着是凸额介,持续受到下町风粗话洗礼的广介满脸失望。他正想着接不来会是慢吞吞还是蠢货这种无济于事的问题时,纸门另一侧,大约自阶梯处的地方传来悠然的话声。

“哎,露哪,别吵吵闹闹的。有客人会来的事,不是早收到电报,已经知道了吗?”

随着说不上多柔和的说话声,高大的老人灵巧地跨过门栏现身。

他披着与露成对的棉袄,一身破旧衣物和昨晚在东京车站饭店洗炼的姿态有极大的落差。然而,那温和的面貌与高挑身材,的确是昨晚高明地令广介上当的老人。

“您就是四条君隆先生……吗?”广介以自觉难为情的高声问道。

他被自己的想象与所见现实的巨大差异所动摇,脑袋里不禁想起观音菩萨的凶签来。

而老人——四条君隆,则觉得很有趣似的看着广介,脸上浮现出无懈可击的微笑边说:“跟我在饭店说的一样哪,年轻人。我总觉得很快会再与你见面。”

2

虽然露还满脸“让这种流浪汉进家门不要紧吗?”的表情,但在四条开口下,广介总算进到了屋里六叠榻榻米大的客厅中。

广介喝下仍绷着一张脸的露勉强把他当成客人而泡好的茶,在燃着火盆的房里,受寒的身体渐渐暖和起来。

四条微笑地看着广介的脸恢复正常气色后,立刻投来与笑容相反的尖锐问题。

“看来你是在上海辰三那里碰到麻烦了,才会逃回东京……辰三失手了吗?”听到这问题的广介,拿着茶杯的手震了震。

虽然话问得含蓄,但身为老练欺诈师的四条君隆很清楚。

如果是是以让广介在上海待不下去的麻烦,那负责主导的辰三此时应该在牢里……更糟的情况,可能是已不在人世。

因此,广介并没有马上回答。

经过令人难过的沉默,广介下定决心,压抑住内心动摇后开了口:“因为找上了恶毒的流氓当鸭子,因此跟对方结怨。”

在回答了寥寥数语的广介脑海中,浮现上海发生的往事。

他想起漂泊至上海时,意外结识、进而意气相投的师父与伙伴——辰三。

辰三是个厉害的老手,教了只知道自己这套做法的广介各式各样的欺诈技巧。

其中辰三最擅长的,就是有个讽刺名字的“信用交易”手法。

要用这招得在酒吧或俱乐部一带,不特定多数人群聚集的地方。辰三会在这些场所,十分隐密地——虽然如此,附近的鸭子候选者们却能看得一清二楚——将威士忌或烟叶卷之类的东西,以远低于市价的价钱卖给广介。

接着,他们两个会用能让附近的人听得到的音量窃窃私语,讨论关于更大规模交易的事。在这种情况下,通常其它客人也会表示有兴趣。

这时,辰三会时而面色严肃、时而吞吞吐吐,下了种种工夫,总算摆起架子说出“秘密”真相。

其实他有输入仓库管理员的内线,能伪造出库传票把量增加到别张订单上,以十分之一,视情况甚至是二十分之一的价格入手这类货品。

像这种虽然还值得听听但实在可疑的话,居然人人都会上当,真让广介惊讶不已。

比如听到一瓶定价四日圆五十钱的国产威上忌第一品牌三多利白标,只要四十五钱就能入手,鸭子们就会有趣地上勾。

原本能够如此轻易欺诈上手,是因为跟这人交易到现在还没什么吃亏的事;以及广介的说服力影响也占了很大部分。

先略过这些不提,接着告诉聚集而来的鸭子、不,是鸭子们,刚好最近有大笔买卖,也让你参加吧!辰三会如此卖人情,准备好卡车或马车,把人聚集到说是摆着货品的仓库前。

在那里,辰三会向广介和鸭子们收买货的钱——这时“信用交易”里欲望高涨的被害者们已被大规模交易给吸引,就算单价只有市价的十分之一、二十分之一,交出的钱仍是一笔可观的金额——收齐之后,辰三立刻进入仓库。

鸭子们则幻想着装满威士忌、烟叶卷或高级巧克力的箱堆出现的画面,乖乖等待着。当然,不是想着自己享受,而是要转卖到别的地方,赚入获利。

再怎么说也是用超低价入手的东西,就算以低于市价的价格卖出,应当也能获得可观的进帐。

尽管鸭子们正为了这种空中楼阁算红了眼,但辰三再也不会出现在他们面前了。

辰三会假装成正在找工作的失业者,与仓库管理员对谈几句,找些适当的借口敷衍后,从别的出口逃出去。

在这之前,对仓库的路线、管理员是不是容易受骗等问题先调查的工夫,当然是不用多说。

终于,当鸭子们等待的耐心消耗殆尽,开始感到愤怒与怀疑时,广介会从容地发出绝望的吶喊。

边叫着“被骗啦!那个欺诈师把我的存款都骗走啦!”边对鸭子们说——向负责租界治安的工部局提状控诉吧!

然而,通常都不会有人同意这么做。

要是被工部局知道了,第一、想参与窃取物资的自己不也会入罪?这么一来,便都拒绝了广介的恳求,逃离现场。

然后,当最后一个鸭子也离开后,广介便吹着口啃,回到辰三正等待着的秘密基地,共同租界的西式公寓中。他们便是使用这种手法。

虽然是很简单的策略,然而因为广介到最后都站在被骗的一方,加上辰三巧妙口才的效果,这个“信用交易”手法成功过许多次。

赛马场与各个饭店。

有时则是虹口市场。

辰三与广介前往人群聚集的地方,对看来有不少钱的鸭子使诈,结结实实赚了不少。

没错,直到那天为止。

广介没注意到四条正注视着他,面露苦痛。

装在小瓶中的高级陈年酒、香蕉叶烟卷。

桌上摆满了附近商店所送来,辰三喜爱的广东菜。

依照辰三与广介的经济状况来看,今晚可是相当奢侈。不过,他们就是遇到了如此大方庆祝也不为过的事。

今天他们的“信用交易”就是钓上了这么惊人的贵客。

在面向上海滩的皇宫饭店上勾的男人,总给人有种恐怖、不是简单角色的感觉。

不过,当他一听到能用超低价购买约翰走路黑牌就感兴趣这一点,可是与其它鸭子没有两样。

然而,男人拿出来的钞票厚度却不同。

那个男人表示希望这次的窃取物资全部由他一人包下。为了逼退广介,他一下子就拿出一千两百日圆的大钞挥给他看。

在这个时代,一般刚上任的小学老师薪水在四十五日圆到五十五日圆之间,一千两百日圆可是笔大钱。

当然,照惯例把鸭子甩掉后,回到秘密基地的辰三与广介一定是笑得合不拢嘴。

因此,两人一致得出像这种日子不好好庆祝,等同于放弃人生的结论,于是便像这般尽情享用美酒佳肴。

但是,在渐渐醉了,气氛正好的时候,辰三突然一脸认真地开口说道:“喂,广介,跟你搭档后赚了不少,但只到今天了。”

“你突然没头没脑地在说些什么啊?”

教导自己成为欺诈师的基础,今后也打算继续在一起的辰三这么一说,广介的醉意顿时吓醒了。

但从正襟危坐的辰三看向这边的脸上,找不到一点开玩笑的表情。他的外表本来就看不出会是个欺诈师,总是一脸诚实的模样,而今晚又更认真了。

“我们在上海干的‘信用交易’已经得手很多次,有点反复做得太过火了。这手法是不能在同一个地方用太多次的。”说到这,辰三摸摸下颚,“因为上当的鸭子们面子全扫地了,被骗的人越多,被抓到的危险也跟着越高。该是换地方下手的时候了。”

“既然这样,就带我一起去啊!我还希望你能教我更多东西呢!”

听到广介抗议着要他别老说这种见外话时,辰三露出了有些寂寞的微笑。

“很可惜,我已经把所有知道的东西都教给你啦!所以,你得去上欺诈师的大学才行。”辰三瞪了一眼还想反驳这些话的广介,要他安静,便继续说道:“也许是我偏心,不过,我觉得你是块学欺诈的料,或许潜力在我之上。”

辰三这么说着,拿出记事本,在纸页上写下了什么,啪一声撕下来递给广介。

仔细一看,纸上写着“东京市浅草区传法寺街五三八号”等字。

“我的师父就住在这里,名叫四条君隆,在这行的地位可是像神一样啊!”

“不,我只要你教就……”

“别蠢啦!”辰三对着还在唠唠叨叨抱怨着的广介大喝一声,“四条老板他可是传说中的欺诈师,早在明治末年,日本第一个成功设下流传自美国的‘大骗局’圈套的高手。我是在替你打通向他拜师的路,别抱怨了!”

大骗局是什么啊?

广介的脑海里虽然浮现这个疑问,但看见辰三气势汹汹的样子,加上那粗暴却蕴含感情的话语,让他一时无法开口。

辰三瞧见广介一脸困惑,不禁莫可奈何地摇摇头,看着广介。

尽管是既没家庭也没亲戚,天涯孤身的欺诈师,但在辰三眼中,却可以看见对心爱弟子深切的感情。

“听好啦,广少爷。我也算是个蛮厉害的欺诈师,不过啊,得像这样逃开被骗过的鸭子们,可算不上一流。”

“那,一流的欺诈师是像什么样子?”

听到广介的反问,辰三嘿嘿一笑。

“就是像四条头儿那样。他干的生意,可会让鸭子们在被骗了以后,还会毫不察觉地感谢不已呢!”

“不会吧……再怎么样也不会有鸭子是这种烂好人吧!”

“你会这么想,表示你还太嫩了。”将盛着陈年酒的瓶子拿近,辰三挑起粗眉说道,“至少四条君隆就是那样的欺诈师。我也希望你能做那种一流生意。”

辰三用热切的声音告诉广介。

和辰三搭档许久的广介,很清楚当辰三这么说话的时候,是怎样也劝不动的。

因此——要与虽然年龄差得远,却不知为何意气相投,且当成亲生父亲一般看待的辰三分别的感觉涌了上来。

“怎么摆出那种被抛弃的小狗的脸?又不是要永别。”辰三看到消沉的广介,这么调侃道。但,或许是广介看错了,辰三的眼角仿佛也泛着泪光。

“好!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就得待在四条先生身边好好修行,变成一流的欺诈师!下次再见面的时候,我一定会成为让你吓得连鞋也不穿就逃走的高手。”广介回嘴道。

这的确也非单纯的虚张声势。

虽说是踏进旁门左道,但立见广介本来就拥有一旦下定决心,便会不顾任何困难,努力向前冲的特质。因此,尽管是当上最强的欺诈师这种目标,他为了实现梦想不计一切辛劳的心思也绝非虚言。

辰三看见广介闪耀的眼瞳,也展颜笑道:“就是这股干劲。既然决定了,就来喝杯离别酒吧!我可不喜欢哭哭啼啼的道别方式。”

辰三气盛地说,便倾倒酒瓶。

然而,瓶口只落下几滴酒,瓶内已经空了。

“啧,已经没了啊?喂,去买酒。五年、不,买十年的陈年酒也无所谓。今晚要特别点。”

“白天从那家伙身上到手的资金应该还有嘛!”

广介伶俐地眨眨眼,穿上外套来到夜晚的街上。

他还不知道,那就是他和辰三最后的对话。

3

当广介抱着从附近酒店买来的陈年酒,回到已能看见他们的老旧砖造公寓附近时,周遭已经充满不安的气氛。

这份不安,是来自于停在公寓前那辆漆黑的高级加长型轿车。

在渡过了苏州河的这侧,虹口一带的日本人市街,虽然说不上是贫民区,却也不是适合有钱人的地方。

何况夜都深了,会来到这一带的加长型轿车,实在不可能是外交官或实业家的所有物。

这么一想——就只有流氓的车了。

(难道说?)

广介产生了不好的预感,正打算奔过去时,却被一把抓住手腕,拖进小巷里。

他回头一看,是有点头之交的卖花少女。

“不行呀,立见先生!”卖花少女脸色发青地说,“刚刚从车上下来的家伙,手上拿着闪着黑光的东西,那一定是手枪。”

“一定是白天那家伙来报仇了,辰三先生有危险!”广介以低音回答,随即甩开卖花少女,打算返回辰三的住所。

但是,一个壮汉却从后面架起广介。

是在虹口市场贩卖可疑烟草的白俄人巴布契。他的呼吸里带着酒臭,看来是在酒店喝了一杯回来时,刚好遇上这场骚动。

“不、能去,立见先生。”看来从事不良行业的巴布契,已隐约察觉广介的身份,大约推测出发生了什么事,以单字缀成的日语阻止他,“要是跟这女孩说的一样,那家伙,帮派的,而且拿着枪。”

听到巴布契的话,卖花少女也点点头:“没错,立见先生,连你都会被杀呀!”

当卖花少女脸色大变地这么说的瞬间——枪声响起。

是从公寓四楼,辰三与广介的房间附近传来的。

“放开、放开我!”广介正要张口大叫,就被巴布契如手套般厚实的手捂住嘴巴。

“别出声,被发现就糟了。”尽管巴布契小声说道,广介仍然试图挣脱。但他却比不上白俄人的腕力,全身动弹不得。

正当此时,自加长型轿车后座下来的怪异男人出现在广介的视线里。

好大。

广介在日本人里也算是高个子了,而那男人除了与他相仿的身高外,还肥胖到令人恐惧的程度,看起来像座肉堆成的小山。他夹在腋下的手杖,简直就像脆弱的火柴棒。

而且,他身上没有一丁点胖子讨人喜欢的模样。

不论是浓黑眉毛下的三白眼也好、诡异的薄唇也好,街灯映照下的侧脸只有苛刻两字可言,是张在路上遇见时会让人想别开视线的凶恶面孔。

那男人明明穿着一身虽然品味不佳,但就算远望也能看出是高级货的西装,却不停从手中拿着的纸袋里掏出什么送进嘴里,拼命咀嚼着。

看来他正在吃的东西是中国的油炸面点——油条,看见他嘴唇油光闪闪的模样,广介胸中一阵恶心,不禁想转开脸。

然而,走下楼梯的脚步声却让广介惊觉现在不是那样的场合,于是回神盯着出入口。

不久,一个头戴软帽,身穿军用风衣的男人出现了。

果然,就是那个被威士忌的饵给钓上,被他们骗走了大笔金钱的鸭子。

(还在心中想着他长相凶恶……那家伙应该是流氓吧!所以,他从黑社会的人那里问出了我们的据点啊!)

广介如此推断。在担心着辰三安危的广介眼前,身穿军用风衣的男人脱不帽子,朝巨汉敬礼。

“结束了吗?”

巨汉用十分刺耳,有如生锈钉子使力刮擦过的声音问道。他这么一问,身穿军用风衣的男人仿佛缩了缩身子,答道:“那人一开门,我二话不说便硬闯进去收拾了他。”

一瞬间,广介无法理解那男人说了什么。

不,也许是不想理解。

因为,那些话代表了身为恩人、师父以及伙伴的辰三的死讯。

但是,广介的理智立即毫不留情地强迫他面对现实。

(那些家伙……杀了辰三先生吗?)

此一冲击令广介双脚发僵,他感觉全身血液都要倒流了。

然而,看来像穿军用风衣男人老大的巨汉,却浑然不知广介现在的心情,径自发出愉快的笑声。

“那就好。不管怎样都不能被瞧不起,这可是攸关面子问题啊!”巨汉以听来如安抚般、温柔的语调说。不知为何,身穿军用风衣的男人听到这些话后,就连旁观的广介也能看出他浑身发抖。

巨汉看到他的模样,耸耸肩后继续说:“胆敢对犬丸的东西出手耍诈,不规矩的家伙就得立刻消灭。还有……”

巨汉突然停了不来,把手里的油条纸袋揉成一团后,丢到一旁。

他似乎很愉快地看着身穿军用风衣的男人吓得全身僵直,终于再度开口。

“弄脏了犬丸招牌的家伙,也得受罚才行。”

“大、大佐!”身穿军用风衣的男人听到这冷酷的宣言,如悲鸣般叫喊道。

“放心吧,我不会杀你的。”被称为大佐的巨汉回答后,吐出有如生鲔鱼片般红黑色的舌头,发出嘶噜噜的声音舔过手指。

“要是手给油滑了失手那就不好啦……来,把手伸到背后,咬紧牙关。”

巨汉的命令让身穿军用风衣的男人迟疑了一会,终于觉悟地照他所说的动作。

在身穿军用风衣男人的头上,巨汉举起手杖——以惊人的力道挥下!

是皮肉会绽开,或是骨头会碎裂?

激烈的打击声让人不禁这么想。

事实上,一旦被十分坚硬的手杖用力打下,男人的肩骨或许真会裂开来。

但是,身穿军用风衣的男人忍了不来。

因为害怕万一发出哀嚎会使巨汉更愤怒,身穿军用风衣的男人忍过了第二发、第三发打在身上的痛击。

那是连旁观的广介都看不下去的凄惨景象,幸好这如虐待狂般的惩罚并没有持续太久。

“就到此为止吧,工部局的家伙马上就会来了。”满脸沉迷在暴力快感的陶醉突然消失,巨汉换上平静的表情说道。

接着,他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回到加长型轿车的后座。

身穿军用风衣的男人也擦掉冷汗,如连续动作般,转眼间,加长型轿车已发动驶离。

车子冒出的黑烟臭味还残留着,广介己挣脱了巴布契的手,横越街道,冲进玄关。

即使广介己一步跨两阶地飞奔上楼:心里却更加着急。

身穿军用风衣的男人说他已经收拾了辰三。

但,广介不愿相信。

他相信也许还有万一,辰三还能奇迹般获救。

但……

广介打开没有上锁的门,飞窜进房里,便呆立现场。

到刚刚还在与他互饮离别酒的辰三,现在却仰倒在地。

也许是陈年酒醉意的熏陶,辰三脸上还带着心情绝佳的神情。但西装左胸晕染开来的一片暗红,说明了辰三已不在人世的事实。

“辰三先生……辰三先生!”广介狂乱地喊叫着,抱起辰三的遗体,粗暴地摇晃着。

但是,辰三再也不会张开眼,再也不会回话了。

“不应该这样的……还要再见的……要看着我当上一流欺诈师的样子啊……你不是这么说了吗……”广介毫不在乎那些因为好奇而聚集过来,不安地在门外窥视的其它住户,哭泣着说。

不久,穿过人墙进来的巴布契与卖花少女,以急迫的语调对广介说:“立见先生,马上收拾行李远走高飞吧!若是工部局的家伙来了就麻烦了,那胖子也很可怕。”

“没错,我听过他们的传闻,犬丸是最近突然兴起的组织呀!继续待在上海太危险了!”巴布契与卖花少女拼命地劝广介。

然而,对眼神茫然的广介来说,那些话不过是在远处飘浮的声响。

只有犬丸、大佐这些单字在他的脑海里回荡,同时令他涌起怒火。

原来如此,身为连哭闹小孩听了都会噤声的暴力组织成员,竟被区区欺诈师骗走了大笔金钱,的确会怒火中烧吧!

再加上彼此都是在黑社会讨生活,既然被找着了据点,就该有会被打得半死不活的心理准备。

但,就算这样,就能容忍一个人遭到杀害吗?

何况那个被叫做大佐的男人,还说犬丸的面子是最重要的。

所以,那些家伙只是因为面子杀害辰三?

因为这样,就杀害了对广介而言亦师亦父的人?

(不可原谅……总有一天,我一定会……以我的方法,向你们报仇!)

广介以颤抖的手紧握住辰三遗体的肩膀,在心中立誓。

——————————

“哎,怎么了?你的脸色很可怕哪?”四条君隆的声音,顿时令广介回过神来。

从回忆中的上海公寓拉回到浅草的旧书店,广介一瞬间感到迷惑。但看到四条与露讶异的表情,他急忙做出笑脸说道:“不,没什么。其实,正如您所说。”

广介摇摇头,甩掉不愉快的幻影后,大略说明因为无意中对暴力组织的成员使诈,导致辰三被杀,以及他因为害怕遭对方追杀而逃离上海的事情经过。

当然,广介总有一天要替辰三复仇的决心,因为太过触目惊心,他觉得不是能轻率说出口的事便没说了。

于是,四条君隆在听完广介的话后,边叹着气,边缓缓摇了摇头说道:“辰三还在我这儿的时候,就有鲁莽的一面。不过他居然出手戏耍流氓,未免太轻率了。对欺诈师来说,这可是不值得称赞。”

广介听到这些话,因为太没面子而变了脸色:“不是这样吧!再怎么说他也是您以前的弟子啊,也不应该责备去世的人……”

广介的声音激动起来,准备继续责怪四条的话却在途中吞下了肚。

四条投来的瞪视中带着威严与压力,尽管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广介,也感觉到他的眼神里有“小毛头懂什么”的意思而静了不来。

不只如此。

对广介而言,他绝不能在此得罪四条而被赶出门去。

不论如何,广介都要成为这个被尊称为欺诈之神的老人的弟子,当上一流的欺诈师,完成与辰三最后的约定。

对于看见辰三末路的广介而言,这个约定已是就算牺牲一切也得达成的绝对命令。

广介一想到此,便压抑住胸中对四条的话萌生的反感。

他将座垫移到一旁,把两手放在塌塌米上,低头说道:“所有的事情经过,正如我刚刚所说的。请您让我留在这里修业吧!”

四条听到广介以沉重认真的语气这么说后,一脸严肃。

唉,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尽管广介可说是他的徒孙,但这请求跟说要住进来当食客没两样。

“你看来还很年轻哪!我不会害你的,你要不要改走正当行业?”四条一本正经地对广介说。

但从四条垂下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知道自己就算这么说,广介也不会听。

即使是想学通欺诈精义这种令人无言以对的愿望,广介如此直率的恳求也带着令人无法抗拒的气势。此时的广介,已经拥有足以令四条感到困惑的魄力。

然而,四条不顾广介热切的恳求,摇了摇头:“哎,没头没脑就说要当人家的弟子。我的年岁大了,早就决定不再收弟子了。”

“无论如何都拜托您!我真的很想成为一流的欺诈师……不,是非这样不可。”

“又在说傻话了。哎,看你昨晚的手法,倒也不是没有这份资质。”

“既然这样,请务必收我为弟子。我一定会努力,不管什么事我都愿意做。就算以实习身份擦地板洗衣服也行,只要您说的我都照办!”听出四条的话里带着些许好感,广介不顾一切地请求。

四条听到这些话,露出思索的表情,看着一旁的露,“你觉得呢?他都这么说了,看来心意很坚决。”

“是呀,要是拒绝了,这位哥哥也许会跳下大河哟!这样我们也很困扰呢!”即使是同情广介的发言,露仍毫不忌讳地说着,还直盯着广介瞧。

露对着被那双大眼瞧得有些心跳加速的广介问道:“你说就算是擦地板或其它事都愿意做,这是真的吗?”

“真的真的,煮饭洗衣扫地全都交给我吧!”露听到他这么说后点点头,四条开口了:“那么,就从还不是正式弟子的实习身份开始做起。再怎么说,我们家也正因缺乏男丁而有些困扰。”

“嗯,如果所有的家事你都愿意承担,我也不会反对哟!”

“那,我可以留在这里了吗?”

露彷佛要对因“总算得到四条首肯而高兴得跳起来”的广介泼冷水般,呢喃着可怕的话语:“虽然伙食费等开销看来很花钱……不过,看来也很好用。”

“咦?”

露对呆住的广介正经说道:“那么,就请你马上开始上工。该做的事可是一大堆呢,广介先生。”

露这么说着,嫣然一笑。

4

从那之后,过了一个月。

广介的工作量是他人生空前,大概也是绝后地庞大。

整理库存、装设书架、打扫家里……

露一如广介宣称的以见习身份工作般,毫无顾虑地使唤他。

从太阳还没升起,到天色彻底暗下来为止,广介在四条家与好古堂的工作间两头奔忙,不停做事。

再加上露的主人姿态,严格到让人无法想到她还是个幼小的少女。

“广介先生,有事给你办。”

“广介,别偷懒了,去打扫店门口。”

“广介,排好那边架上的杂志!”

露对他的称呼从“广介先生”变成了“广介”,当露开始用洋腔洋调叫他的名字时,广介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

到底什么时候才要开始教他欺诈师的手法?这样只是在做学徒苦工而已啊!

但是,即使心中萌生这些不满,广介仍把它当作修业的一部分。

第一,是他自己说不管什么事都愿意做,也许这些都是为了劝诫他别说大话吧!

在这点上,广介有着与他时髦青年的外表与言行不相称的传统。

于是,在今天也从早工作到晚的广介,总算能享用迟来午餐的某个午后。

午餐是早上炊好的冷饭、煮成咸味的蔬菜还有味噌汤。虽是朴实的料理,但对饿得肚子咕噜咕噜响的广介而言,再也没有比这些更美味的食物了。

而且,加进油豆皮与白萝卜细丝的味噌汤,添上了香味十足的药研掘七味粉(注:七味粉,日本一种以辣椒为主,添加陈皮、芝麻、紫苏、海苔等七种材料制作的调味料,药研掘是出售这种调味料的名店)来调味。广介大口喝下后,悄悄盯着露瞧。

虽然每天都被露任意使唤,他实在很不想承认,但露煮的菜的确非常好吃。

并不只是做菜。

这个年纪大约是接近小学毕业的少女,所有的家务都做得十分完美。

大概是因为双亲早逝,得担起主妇之责的缘故吧!然而真正的原因,广介还不得而知。

每每碰到这方面的话题,四条与露总会巧妙地转开话头,广介也不会没神经到硬要追究。

尽管这么说,广介对露不符合实际年龄的成熟举止还是很好奇。

此时,广介也萌生了对露的好奇心,透过味噌汤的热气偷看着她。

“还要再来一碗味噌汤吗?”

“咦、啊、不……请再给我一碗。”虽然想着“不是这样的”,广介仍将空碗递了出来。接过汤碗的露,有如持家主妇般,吐出不属于少女该有的叹息。

“稍微节制一点好吗?广介一个人就吃得跟我和爷爷加起来一样多呢!”

“是,不好意思。”广介不觉低下头来,那一瞬间,他突然想到不该会这样地摇摇头。

(不对,等等。日本第一的欺诈师四条君隆应该赚了很多钱才是……为什么连伙食费都得这么节省?)

广介这么一想,正打算猛烈地反击时,却被露推到他鼻尖前的味噌汤碗给制了先机,而四条在此时以悠闲的声调开口。

“哎,广介哪!吃完饭后,我们一起到澡堂去洗个午后澡如何?”

对四条的这番话,回答的却是露而不是广介,“不行呀,爷爷。下午我想叫他整理西洋书。”

“什么,那不是不重要吗?店里已经整理得很干净了,再说……”

四条将话一顿,露出恶作剧的微笑。露看到这个表情,一瞬间彷佛知道了什么,便严肃地点点头。

对广介来说,那只能说是可疑的光景。但两人立刻又拿起筷子,让他没有机会发问。

他只知道一定是有什么事。匆匆吃完饭后,广介收拾了毛巾与装了石碱的水桶。

然后,他以焦急的心情等待四条喝完饭后茶。

当四条总算起身,广介也鼓起勇气的同时——

“等等哟,广介。”露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他回头一看,露走上二楼的模样跃入眼中。

当她不久后折回来时,手上抱了许多东西。

“来,拿着这些去吧!”露先将布包递给他,广介惊讶地问:“呃,这是……做什么工作要用啊?”

露听到广介的话不禁瞠目,呆了一会后接着摇摇头。

“笨蛋,这是替~换~衣~物,替换衣物啦!广介除了到这边来时身上所穿的,还有爷爷的旧衣服这两套之外,就没有别的衣服了呀!这样未免太惨了,还有这个。”

这次,露将看来很暖和的棉袄推到广介眼前。

“本来是打算做给爷爷的新衣服,这也给你。”

“咦,这样好吗?”

看见广介因意料外的发展而张大了口,焦躁的露将棉袄硬塞给他。

这些动作,四条只是微笑地站在一旁默默看着。

“知道吗?别搞错了哟,我可还没承认广介是爷爷的弟子。只不过是看不下去你那冷飕飕的打扮而已。”露这么说后,“哼”地将头转向一旁。

(看来,我在这孩子面前抬不起头来的原因,也许不只因为她是四条先生的孙女。)

看着露使性子的侧脸,广介无声地呢喃着。

午后的公共澡堂一片空荡。

除了在更衣场一角那个里头放着仔细折妥和服的衣篮外,看来现在没有其它客人。

看到这般情况的广介对四条说了声“我先进去了”,便飞奔进浴场。想到几乎能独占整个澡堂,他的心情就雀跃不已。

但是,广介雀跃的心情,也只持续到洗过身体,准备进入浴池的时候。

“烫、好烫!”想试温度的广介,慌忙抽回浸在浴池里的指头。

对于从小在有自用浴室家庭长大,在上海时居住的地方尽管破旧,但也是西式公寓的广介来说,十分不习惯这下町风的高温澡堂。

“这样会煮熟的啦,真是的。”广介喃喃抱怨着,为了调低水温而将手伸向水龙头。

但此时,从浴池另一头传来的粗犷话声,让广介停下了动作。

“嘿,别动,这温度正好。”虽是平稳的口调,却带着不容二话的意味。

因为这时正值冬天,浴池的热气蒸蒸而上,让广介没注意到池里已经有人。

广介瞇起眼睛,想看看是什么样的人,竟能一声不吭地泡进这么烫的浴池里。

一会儿他就发现一个将白发剃成平头,看来有股威严的老人正皱着眉头。

(啊,这可真是……)

一发现对方比自己年长,广介便低头致意。

广介虽有着不论对手多么有权有势,都不惧怕的骨气——或者说是鲁莽,但就如之前听说,他生来所受的教养并不差。因此,像这种场合,就会反射性地表现出对年长者应有的礼仪。

“真是非常抱歉,没注意到您也在里面。”

老人听到这些话,微微睁开一只眼睛看着广介,“怎么,年轻人连洗澡水这点热都受不了,像什么话?”老人这么说着,汗滴边从被热水浸得发红的脸庞淌下。当这份倔强令广介呆然时,四条的声音从后方响起。

“头目,请别太为难他。广介长年在外地生活,还不习惯这边的风俗。”

“喔,这年轻人就是好古堂老板那里的实习生吗?”老人说道,朝四条轻轻点了个头,自浴池中倏然起身。

在旁看着的广介,差点叫出声来。

刚才因为被热气与池水遮掩着看不太清楚,这时才发现老人从肩膀到背上,其实剌着精细的飞龙刺青图。

“好古堂老板,我先走一步。”老人斜眼看了吃惊的广介,便低声打过招呼,当作收尾地冲了冲水,拿毛巾擦干身体后,随即往更衣场消失了。

“……吓了一跳。猛看只像普通的退休老人。”

“不可以说这种傻话,那位可是统管浅草豪侠们的大头目。”听到广介说出天真的感想,不禁苦笑的四条轻斥道。

“白天会来这泡澡的老爷爷,有可能是头目和有名的赌徒,要是遇见了,可要小心别做出什么失礼的事晴来。”

“是。”因为感觉到身处于与自己所知事物完全不同的文化圈里,广介傻傻地点头。

于是,广介忍耐着泡进热水中,开始替四条洗背。

虽然已经上了年纪,但四条的背部依然宽广。当广介拿起毛巾,沾了石碱默默擦洗时,不知从何处传来掉了提桶的撞击声,在浴场挑高的天顶间回荡。

有如与那声响合拍般,四条开口了。

“呐……”

“是?”

“辰三年轻的时候跟你很像。像这样洗背真不错。”

突然抛出的话语让广介吃了一惊,看向镜中映出的四条的表情——广介差点流下泪来。

因为广介发觉四条给人柔和印象的眼中,藏着无达言喻的悲伤。

(毕竟是自己的弟子。四条先生对辰三先生的事不可能无动于衷。)

广介这么一想,就觉得曾因四条对辰三之死反应冷淡,便想责难他的自己实在太肤浅而感到羞耻。

四条与辰三共度的悠长时光,应当远远超过自己与辰三的相处。听到辰三的死讯,四条怎会不感到哀伤?

但是,就像过去辰三曾教过广介的,既然不论何时、不论何地都保持冷静,是当上欺诈师的条件,那么身为世上著名欺诈师的四条君隆,更不可能让人见到他混乱激动的模样。

因此,四条当时才会强装出冷静的样子特意贬低辰三。

那只是为了隐藏住内心的冲击啊!

在悲痛的深渊中依然微笑,让人看到保持平常心的态度,令他联想到把名誉看得比什么都重的英国绅士风范,使广介对自己的轻躁后悔不已。

“喂,我的脸上沾到什么了吗?不然,怎么会这样没分寸地盯着人瞧。”广介不知对着镜中的四条看了多久,一被骂便低下头,拿着毛巾停住的手也反应了现在的心情,猛然往前刷下。

“好痛!像那样擦我可受不了。”

“啊,对不起。”

四条转向正慌慌张张放缓手上力道的广介,皱眉道:“哎呀哎呀!正想给你个工作试试,你却这样?”

“真的非常抱歉……咦,工作!”

终于可以参加四条的骗局了吗?

等待的时刻终于到来,广介满脸光辉,声音在浴场中回响。

(对了,最近四条先生常常出门呢!难道就是为了工作而准备?)

想到这里,广介敲敲膝盖,整张脸都笑开来了。看到广介高兴不已的模样,四条也展颜笑道:“毕竟你也是辛苦熬过来,努力地做事哪!看来,你说想成为一流欺诈师是认真的。”

四条这么说着,挑起一边的眉毛看着广介,“露一定也是这么想的。虽然她不知道是像谁一样爱逞强,所以大概不会说出口。”

四条轻轻耸耸肩,视线投向更衣场的方向。

大概是想起刚刚棉袄的事情吧!

看到四条的样子,广介不自觉地脸红起来。但下一瞬间,就想起不可以这样而绷紧表情,问道:“那,第一件工作,我该做什么呢?”

“嗯,这个嘛……”四条抚了抚小胡子,盯着广介看。在简直快让身体瞧出洞来的视线下,广介不好意思地缩起身躯。

“那个……”

“嗯,这样不够威严。而且,要配合本人才行。”无视发问的广介,四条几度点点头后,说出令人意外的话来:“广介哪,你留小胡子吧!”

“咦?”

听到这些真意不明的话,广介瞪大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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