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真是不可原谅,竟敢端出这种咖啡给熟客!”
大步向前走的神保和也满脸怒气地自言自语。
他说话的语气,不像是个以还没三十岁的年纪就获得地位与名声,加上不久前刚娶了名门千金的男人。不过,要是想到三十分钟前他在前往白梅轩时发生的事,实在也无可厚非。
到底是出了什么差错?白梅轩的老板竟大意地用了发霉的咖啡豆来泡咖啡。
当然,在神保喝了一口吐出来后,察觉异样的老板便连忙慌张地道过歉了。
不过,对忙碌的神保来说,在白梅轩喝咖啡度过的休息时间,有如沙漠绿洲般珍贵。这宝贵的休息时间居然被弄得乱七八糟,实在无法原谅。
因此,神保将冷掉的咖啡倒在不停低头道歉的白梅轩老板头上,走出了店门。
神保会做出这种行为,虽可说是艺术家常有的怪癖,但反面来说,也许能看出这个从不知挫折为何物的男人任性的一面吧!
先不论要从哪种角度来看,现在的神保和也,正散发出难以接近的怒气,不停往前走。
如果是漫画,大概会在他的头顶画上冒烟的样子吧!
“他们到底把我当成什么?再怎么说,我也是去过音乐与咖啡之都维也纳啊!”神保边走边不服气地喃喃说道,来往路人觉得大白天就遇到怪人,纷纷吓得避开。
不过,气得浑然忘我的神保完全不介意。他只想着要赶回东京音乐学校里自己的办公室,因此猛然向前冲。
神保的气势可说是目不斜视,也可让人联想到横冲直撞。再加上频频自口中吐出的诅咒抱怨,还真令人难以接近。
然而,在样子非比寻常的神保身后,却有一名少女小跑步地跟随着。不过,向前急进的神保却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她。
“竟敢给留过洋的神保和也喝发霉咖啡,这是什么意思!太可恶,实在是太可恶了!”说出生气的事本来可以镇静情绪,不过看来是得到反效果。
神保反复地口吐愤怒之言,是已经忍不住了吗?他突然停下脚步,挥起右拳喊道:“可恶的白梅轩,我再也不会去啦!”
“呀!”
打算以怒吼消解怒气的神保,听到紧随的微小尖叫声,呆了一下。
他慌忙转向背后的声音来源,一个十二岁左右的女孩,正以双手盖住嘴边,站在那里。
“啊,真不好意思。叔叔不是在生你的气。”神保第一次注意到自己的怪状会惊吓到周围的人,在一瞬间露出了难为情的脸色后,和气地对女孩说。
就算事出有因,要是弄哭了小学生,传出去可就难听啦!
不过,看着少女的神保,脸上装出来的笑容立刻消失了,并且还张大了口,露出不像东京音乐学校教授会有的痴傻神情。
(这……从上次受邀到与哈布斯堡王室是姻亲的前贵族家以来,这可是第一次看到这么高雅、可爱的女孩子。)
神保心想着,还直直盯着少女的脸瞧。
不论是从那掺了少许青色的黑瞳,或是与雪白肌肤相映的玫瑰色嘴唇来看,都像个洋娃娃般。看起来会如此白皙,也许真的混了西洋血统。
神保这么看着少女——露——时,心情总算平复了。
(神是公平的。为了抵销我刚才在白梅轩遇到的不幸,所以让我遇见了这么漂亮的孩子。)
正像个服侍艺术女神缪斯的音乐家,神保会因美丽事物而盲目的性格被激起了,他出神地想。
不过,这份陶醉没有持续太久。
“叔叔,你的眼神好奇怪哟!”当少女用杀风景的台词指责他没规矩时,神保大为慌张。
再看到露狐疑地皱起眉的表情,神保连连摇头,结结巴巴地解释着。
“这、这可真是失礼啦!啊,总之我没有恶意……叔叔我要走啦!”就算是美少女,现实也不过如此。
的确,西洋名画里的美人还是远观就好。
就像后世大量出现的某种癖好者一样,神保在心中自言自语。凄凉地心想着,转过身去。
但是,因为外套袖子被拉住了,他又停下脚步。
正想着不知有什么事而回过头的神保眼中,跃入了少女握着双手,表露恳求的模样。
“嗯?怎么啦?还有什么话想说吗?”
“嗯!我有事想请叔叔帮忙,所以才想对您说。”露这么说着,还露出害羞的微笑。
那令人爱怜的微笑让神保精神一振,一脸洋洋自得。
“喔,有事拜托吗?是什么事啊?叔叔如果做得到一定帮你。”神保脑中浮现出留学时,维也纳的浮夸男子对女性搭讪的模样,模仿着说。虽然不可能是那种说话方式奏效,露却宽心地开了口。
“嗯,我就读于本乡女学院的小学部。”
“喔喔,那间名校啊!”
神保听到以良家子女就学闻名的女校名字,大大地点头。正如高雅的外表,这孩子果然是在被称为千金小姐的家庭中长大的。
当他这么想的时候,实际上已落入露所设下的陷阱。但是虽然容易生气,实际上是个好好先生的神保,却完全没有怀疑过她说的话。
并且,他还以非常认真的表情,看着露的眼睛问道:“那么,本乡女学院的学生,有什么要我帮忙呢?”
“嗯,突然提出这种要求真不好意思,可是,是因为有作业要写。”
“作业?”
“嗯,是地理科的回家作业。题目是‘本镇的距离’。得测量自家附近,比如蔬果店到酒馆之间有多少米才行。”
“喔,真是个有趣的回家作业。”
神保微微点头,想到有这种作业也并非不可思议。
——一定是地理老师为了让习惯于日制标尺法的我国人民实际感受米制的距离感,而特地出的作业。
“虽然要麻烦您,但还是想请叔叔帮忙。一下子就好了。”
“喔,要做什么?”
反正这段时间本来该在白梅轩喝咖啡度过的。
那段被搞砸的时间,就留给这可爱的少女吧!
在微笑地想着的神保面前,少女从口袋里拿出一团毛线,与一束看来像是带子的东西。
“大概有三十米。我用这个测量到那边转角的乔麦面店的距离时,请您拿着这一端哟!”
“咦?要做这种事啊!”
“对不起,其实应该要跟同学两人一组做测量的,可是跟我同组的同学感冒发烧了……不过,交作业的期限是明天,今天非得做完不可。”神保脸上露出身为东京音乐学校教授,可不能像下阶测量技师举动的想法,但一听到露的恳求,表情也渐渐松懈下来。
“拜托您。从刚才我就一直拜托路过的人,可是每个人都拒绝我,还笑我。叔叔跟其它人都不一样,既高尚,看起来又好亲切哟!”
“啊,是吗?你看得出来啊!”神保完全不知谦虚地挺起胸膛:“叔叔我可是留过洋的,学过西洋礼节,对女性很温柔呢!”
“呀,好厉害哟!我能遇到叔叔真是太好了。”
“喔,就交给我啦!小姐的托付当然得接受。”神保发挥临阵磨枪的骑士精神,握住露递过来的毛线一端。
“那么,当我去测量的时候,叔叔要待在这里。就这样约好了哟!”
“别担心。我会一动也不动的。”
“谢谢您,叔叔!”露端正地行了礼后,迅速向右转,跑开了。
她还好几次回过头,确认神保是不是还站在原地。神保向露挥挥手表示没问题后,喃喃说道:“嗯,做好事的感觉真不错。如果帮忙的对象是罕见的美少女就更棒啦!”
神保作梦也想不到,不到三十分钟后,他就会对这番话后悔不已。
舞台转换到东京音乐学校。
广介送走了黑川满太郎,立刻锁上教授办公室的门,偷偷摸摸地走出校舍。
在人员出入频繁的学校里,尽管身为外人的广介从教授办公室里走出来,也不会遭到责怪,但总觉得后面好像有人在看。
于是,当广介将东京音乐学校的正门抛在脑后时,总算有了想要夸耀的心情。
(太好啦!完全唬过黑川大叔了。)
广介会窃笑也是理所当然。
一开始对四条的小提琴心存怀疑,打算质疑真假的黑川,也被广介的三寸不烂之舌所骗。走出教授办公室时,黑川已完全深信那把琴就是史特拉底瓦里。
这样下去,黑川必定会如他们所说,砸下大笔金钱,买下其实是便宜货的小提琴。
而且,他还会深信自己是抓住了没落名门的弱点,狠狠杀价买下的。
(四条先生果然厉害。这就是名人的欺诈手法吗?)
一想到一切都照着四条君隆的计策进行,广介不禁咋舌。
加入大案子,而且成功完成交付工作的荣耀在广介胸口跃动,几乎让他想吹口哨。
但是,自一旁树荫处传来的声音唤住雀跃的广介。
“广介……广介哪!”
因为有人叫出自己的名字,广介在瞬间心跳不已。但是在发现声音来自四条后,便奔了过去。
“啊,这可不是——难道说是来这里守望的?这心意我是很高兴啦,不过四条先生跟黑川打过照面,要是被发现就糟了。”
广介带着好好完成第一份工作的得意,以不像他的口气,说着通情达理似的话语数落四条。
“哎,广介哪!”
“是?”
看着广介天真地回答,四条稍微耸肩,“哎,也好。我直接指给你看罢。我已经在这边看到黑川回去了,所以那方面不用担心了。”
四条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让广介倾首问道:“怎么了,黑川已经相信我就是神保,现在回去啦!”
“那些事我等会儿再听你说。好了,快跟过来。”
四条打断广介的话后,挥挥手杖走开来。广介只有无可奈何地配合四条的步伐,跟在他身旁。
于是,当走到同时可以看见往团子坡的街道与东京音乐学校一带时,四条小声说道:“听好了,可别发出怪声。”
“咦?啊,是。”广介越发不能理解四条的意图,以不明就里的表情点点头。
终于,一个绅士以奇妙的姿态出现他的视线中。
不,并不是指那个人的服装有何怪异。
小胡子配上西装,而且与时下流行的摩登青年不同,穿着正统的西装与帽子,是无可挑剔的打扮。
问题在于,他正在做的事。
这洋派绅士手中握着延伸到前方转角后的毛线一端,表情看来像是焦躁,又像是无事可做的样子。
(这家伙在干嘛啊?)
涌起好奇心的广介,在经过时偷偷观察绅士的脸。然而,察觉那视线的绅士,彷佛要他们快点走开似的,故意咳了几声。
有点不快的广介边沿着毛线往前走,边低声询问四条。
“那家伙到底在做什么啊?一副蠢样,拿着毛线站在那里。”四条听到他这么说,露出小孩子恶作剧般的表情偷笑。
“那位绅士哪,也就是……”他以听来有些愉悦的语气告诉广介:“真正的神保和也。”
“……咦?”听到这令人无言的答案,广介想也没想就想回头看。但四条用视线制止他,他好不容易煞住,仍看向前方。
但是,广介的脸色却整个发青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啊!难道,是在我跟黑川谈到一半的时候……”
“哎,说不定他会闯进去。也就是说,神保和也今天打破习惯,提早回来了。”
“怎么这样!”
“哎,不是告诉你不可以发出怪声吗?”对着沉下脸色责备他的四条,广介也无法再抗辩了,“可是,万一他来到现场,就没办法混过去啦!只要随便叫个音乐学校的人来,就可以知道那一个才是本尊啊!”
“就是因为这样,才会用这条毛线哪!”
广介这么一听,目不转晴地看着身旁拉起的毛线。
只是看不出一点异样的红色毛线。
想不出来有特别下了什么陷阱。
(是用了什么方法让神保和也停住脚步的呢?)
宛如在金鱼缸里滴落一滴墨汁,广介感到疑问浮现脑中,于是加快脚步。
但是,他马上记起不能让在毛线另一端的神保和也起疑,便压抑住兴奋的心情悠闲向前走。
不过,那份悠闲也只持续到转过弯,来到往团子坡方向的街道上。
想到自己已经在神保的视线外,广介加快步伐,随即又更快地跑了起来。
抵达线头另一端的广介不禁哑然。
红色毛线牢牢打了个结,栓在贴了消化酵素剂宣传海报的电线杆上。
“呵,怎么了。身为欺诈师,都必须有这样的机智。”
总算追上来的四条,以有如仙人般的神情笑着对广介说。这时,广介忍不住追问:“到底是用了什么方法?”
“不过是露的口袋里刚好有用剩的毛线,便演了一场戏。”四条以恶作剧的表情眨眨眼。
那灵巧的眼色令人惊畏,根本看不出来他是个老人。
但是,广介仍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只有更加陷入混乱。四条看到他这副德性,以“真是个不中用的家伙”的神情耸耸肩,加以说明。
“是要露借口说学校的地理作业要做测量练习,而向神保拜托,请他握着毛线的另一端,然后在神保看不见的地方,把另一端的线绑在电线杆上。”
“咦,这样的话?”
“当然,神保教授就会在发现被骗之前,一直握着毛线站在原地。不过——”
说到这,四条举起手杖,指向团子坡的方向。
“对神保恶作剧已经超过二十分钟了。还是趁教授先生还没发脾气之前,快点逃走比较好。”
这时,露从横盯的小巷子中露出脸来,边说着“快呀快呀”边招手。
“啊,这可糟糕啦,我先走一步。”
广介想象着或许神保立刻就会追上来,便朝露那边奔去。
仔细想想,神保根本不知道广介扮成自己,当然也没必要慌慌张张地逃走。不过这一瞬间,广介还想不到这些事。
四条看着广介奔跑的背影,觉得很有趣地呢喃着:“年轻人可真性急哪!”
四条这么说后,挥动手杖,跟在广介他们后面,悠然地追着走。
2
距东京音乐学校那一幕已经过了数天,某个晴朗的下午。
四条君隆、露与立见广介三人齐聚在黑川满太郎的宅邸。
黑川总算下定决心买下史特拉底瓦里。除了交涉对象的四条与露,还请了伪装成神保教授的广介来当见证人。
为此,黑川是照着四条给的地址,打了电报给四条与神保,也就是广介。不过,这两个住址都是四条以假名租借的秘密据点。
当然,完全不知情的黑川,正心情愉快地请四条等人进入接待室,并介绍了在那里等待着的中年男子,说是他的顾问律师。
“既然是高价品的买卖,再怎么说,在法律手续上还是该清楚一点。”
为了怕四条不高兴,黑川察颜观色地说。不过,让律师同席,已经等同于他有不相信的意思。
为此,四条却没有追究,反而一副怎样都好的态度微笑着。
“不不,这是当然的。您不需要介意。”
那超然的态度,令黑川不禁感到佩服——同时,心里则想到对手是这种脱离现实的老头,而为自己可以尽情杀价而窃笑。
此时,四条也在心中高笑着。
到了这一阶段,律师在不在场都没影响了。在让渡契约书上本就打算使用假名,只要一想到目前为止都顺利,后面变成怎样无所谓,就忍不住觉得对手徒劳的努力十分可笑。
不过,工作可还没结束。
在肚子里笑话黑川的小聪明这点完全不显露在脸上,四条慢慢提出:“那么,就如同电报上所说,您要买下我的史特拉底瓦里吗?”
“喔喔!原则上是没错,不过,买卖东西价钱还是很重要,所以得慎重进行才是。”
黑川带着狡猾的目光,看向四条抱在腋下的小提琴盒回答。
虽然他为了达到让石崎浩一大吃一惊的目的,下了不论如何都要把史特拉底瓦里弄到手的决心。但是若在一开始就这么说,恐怕就无法如愿了。
黑川自是打算说出让人不知道他有何打算,令人着急的话语来。但一旁听着的广介,却抱住了肚子,拼命忍住不笑出声来。
(经验老道的企业家,居然会为了这种便宜的小提琴眼红,这家伙……真可笑。太可笑啦!)
广介内心这么想着,紧绷的脸已憋不住,几乎要崩溃了。
但下一瞬间,他的表情却变成有如突然喝下热茶时一样的奇妙神情。
坐在一旁的露,为了不让这场戏毁于一旦,悄悄伸出手,狠狠掐了广介的屁股一把。
——这个菜鸟!到了重要关头,可不能被你给搞砸了。
广介一想到露冷冷投向自己的视线里包含了这些意思,就缩起肩膀。
不过,黑川完全没注意到这场戏,仍继续进行交涉。
“那么,我就单刀直入地说了。我呢,打算用两万日圆买下你的史特拉底瓦里。”
(两……两万日圆!)
事情进展至此,身为一分子,当广介听到黑川提出的惊人数字,也不禁哑然。
再怎么说,这可是在用六千日圆就能买到银座一坪土地的时代里的两万日圆啊!
借由四条的智慧,将便宜的小提琴化身为高价品,让广介看得张口结舌。
不过,现在可不是满足于欺诈成功,肆无忌惮地发笑的时候。得演好自己的角色才成。
按照先前的准备,广介故意发话顶撞黑川。
“您在说什么啊?黑川先生。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史特拉底瓦里呢!居然出这么低的价钱,未免太缺乏见识了!”
以像个血气正盛的青年教授一般——当然,这只是演技——广介吐出指责的话语。
黑川听到这些话,露出困扰的表情。
虽然没有根据,但黑川以为同样属于资产阶级的神保,也就是广介,应该是无条件支持自己的一方。
“不不,老师,请别激动。这价钱,怎么说,那个……”
黑川无法把想大幅杀价,第一步就得先提出荒谬低价的话说出口,因而闭上嘴。
而广介装出反而被火上加油的样子,紧接着说道:“总之,依照我的鉴定,最少也值两万五千日圆……不,就算出三万日圆也不为过。”
“啊,不行啊!您这么说我很困扰的!”意外地冒出了妨碍者,令黑川抱住头。既然从本国第一权威的小提琴家神保口中说出三万日圆的金额,那么除了支付这笔金额之外,就别无他法了。
不然,不但神保面上无光,“那个黑川满太郎是暴发户,不懂好东西价值”的谣言也会因此传出去。为了保住自己身为小提琴爱好者的名声,无论如何都得避免事态如此发展。
(可恶,本来还想说是东京音乐学校的教授,竟给我乱来……这不是害我损失重大吗!)
当黑川仰望天花板时,仿佛要调解两人般,四条以平稳的口吻插入。
“哎哎,社长先生,还有老师,都请别这样。”四条以缓和但暗藏坚毅的口调责备道:“千万不要为了这种事起争执。第一,绅士是不会口出金钱之事的。”
对于四条的指摘,广介表现出对自己不像留洋归来的不成样子感到羞愧。
但黑川却不是如此。
(绅士不会口出金钱之事?可真是装模作样的台词,不过这么说来……)
黑川咳了几声,打断四条与广介的对话后,摆起架子来。
“您刚刚的意思,是说您不拘泥于金钱,是吧!”
黑川装出的冷静,正像中部药品工业这间一流公司的社长应有的样子,就他而言是值得赞赏的表现。但是他眼中立刻闪过物欲的光芒。
“而且,您打算对史特拉底瓦里放手,也没有意思在小细节上进行交涉,对吗?”
“正是如此。”四条摸了摸雪白的小胡子,爽快地回答,“刚刚神保老师说这把史特拉底瓦里少说也值两万五千日圆。那么,只要这个价钱就可以了。”
“爷爷!”听到四条提出这样的条件,露担心似的出声。四条对着孙女温柔地回以一笑俊,说:“没关系的,露。虽然这把小提琴很重要,但如果要像利欲熏心的商人那般,就算只多卖一文也好的做法,我可是会没有脸去见列祖列宗哪!”
“可是,这样也太……”为了不污蔑家名而逞强——看来彷佛想使装出这种模样的四条改变心意,露紧接着说。
当然,如果放弃这大好机会,黑川就不叫黑川了。
既然对手笨得说出只要最低金额就好,那就不能给他任何改变心意的时间。
“喔喔,是这样吗?您要以两万五千日圆让渡出来啊!”
黑川以现在不论谁说什么都无法改变事实的气势,扬起声音说道:“那么就如我听到的,现场在买卖契约书上写定金额吧!”
黑川看着一旁的律师,急急忙忙命令道。
看到黑川的肤浅模样,广介不禁皱起眉来。但内心对于事情又如四条所想的一般进展,感到更加钦佩了。
事实上,到目前为止的对话,都是为了让黑川以为占了便宜而设计的。就好像是读出四条所写的脚本。
“做得好!真不愧是日本第一的欺诈师啊!”广介看着律师将准备好的买卖契约书递给四条,在心中低语。
在他的眼前,四条简单地签了名,盖了章。
广介看到洗炼毛笔字记下的姓名是“山田太郎”,这种随处可见、确定无疑的假名后,差点爆笑出声,但他更努力地忍了不来。
然而,打算尽可能快点结束买卖的黑川,并没有注意到广介的表情变化,也无意责备四条所用的好认假名。
黑川总算接过契约书,用难看的字迹署名后,将莫名巨大的象牙印章盖下。于是,他将一张两万五千日圆的三菱银行支票交给四条,也许是终于安不心来,他以无力的口吻说:“这么一来——您的史特拉底瓦里,就是属于我的东西啦!”
“没错。”
四条以认真的神情,抽丝剥茧地说:“传自俄罗斯帝国的大贵族,波布尔斯基的名琴,就归于我国屈指可数的小提琴爱好者黑川满太郎氏所有了。”
黑川听到这些话,有了真的得到史特拉底瓦里的真实感,脸上笑了开来。
黑川的顾问律师也跟着陪笑。四条、露与广介,则与黑川不同,为了完全不同的理由发笑。
当各式各样的笑颜充满接待间时,敲门声响起,一个看似秘书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朝所有人行礼后,转向黑川:“社长,阿尔贝尔迪先生来见您了,是否要请他进来?”
“喔,他来了啊!无所谓,让他进来吧!”
(阿尔贝尔迪是谁啊?这名字听起来像是意大利或西班牙人……)
广介听到黑川与中年男子的对话,脑中浮现疑问,而在位子上待不住地挪动起来。
出现了意料之外的人物,让他有种不祥预感。
既然欺诈都成功了,现在不是该赶快撤退吗?
广介这么一想,便将眼神瞥向四条,但是已经太迟了。
接待室的门大开,一个留着一头黑色鬈发,很明显是南欧系外国人的壮年男子冲了进。
“午安,黑川先生!”外国人以快活的声调说道,与黑川拥抱。
虽是拉丁系的问候,但看到两个大叔抱在一起,还真让人热得难受。
当然,不可能把这种话讲出口,但这样放肆的感想却在广介胸中涌出。
然而,与广介的反应相反,黑川却像得了快乐症一样,满脸喜色地向他们介绍这个外国人。
“各位,这位是在意大利大使馆工作的马力欧·阿尔贝尔迪先生。虽然正职是外交官,不过他来自意大利,对小提琴的造诣也非常深厚。”
“嗯,我最喜欢小提琴了。初次见面。真的很高兴见到各位。”
阿尔贝尔迪快活地笑着,说着笨拙的日语。接着,他卷舌发出L音,切换成带口音的英语。
他的英语即使对在聚集世界各地人种的上海待过的广介来说,也很难听懂,四条与露又听得懂吗?广介瞥视他们,却惊讶地发现两人若无其事地听着,在适当的地方加以应对。
四条是理所当然,看来连露都受过相当的外文教育。
不过,阿尔贝尔迪接下来的发言,让广介打从心底觉得要是自己从没学过英文就好了。
“圣希拉芬、瓜奈里……我也见过不少名琴呢!关于小提琴,我可是个挺讲究的人。”
阿尔贝尔迪这么说着,用力眨眨眼,兴味十足地将视线投向四条抱在怀中的小提琴箱。
“正是、正是,正因为阿尔贝尔迪先生是这样的专家,一知道这一次我得到了史特拉底瓦里,就表示一定要来看看,所以今天才请他过来的。”黑川好像要为找来不相关人士而辩解。
不过,这些话广介完全没听进耳中。当他知道马力欧·阿尔贝尔迪是意大利人,很可能戳破这场骗局之后,受到了莫大的冲击。
(来自意大利,见过许多正牌名琴的男人?那,他也会鉴定小提琴吧?万一我们的小提琴被这家伙看破……)
广介与维持着平静表情,脸色却不禁有点发青的露交换视线。
接着,又求救般地看向四条——不禁大吃一惊。
对几乎陷入穷途末路一无所觉,四条一点也没有动摇。
他浮现飘然的微笑,配上令人如沐春风的氛围看着阿尔贝尔迪,看来只能说是打从心底欢迎这个外国人。
“哎,您也是小提琴爱好者吗?那么,您一定了解这把史特拉底瓦里的价值。”与阿尔贝尔迪明显的意大利腔有如对照般,四条以正统的英语说道。
“喔喔,您的英文真好。要是也会法文,一定比我还适合当外交官吧!”阿尔贝尔迪这么说道,露出讨好的笑容,请求四条展示小提琴,“来,来,请让我也一饱眼福吧!听说是曾属于俄国贵族的吏特拉底瓦里吗?能看到这样的逸品,再也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啦!”
“而且,这把名琴还是我的喔!”黑川俗气地加了句不用说也知道的说明,还挺起胸膛。
黑川与阿尔贝尔迪越是这么期待,一旦发现史特拉底瓦里是赝品时的失望与愤怒,无疑就会越大。
广介想到这里,不禁感觉胃里好像装满铅块般沉重。
仔细一看,露也用力咬住嘴唇,露出等待着不可避免的破局到来的表情。
(要是他们知道被骗了……像黑川这种人,绝对不可能让我们安然无事地回去。)
得借由扮出神保和也的样子,适当地卖弄学识,把这个场面瞒过去不可。广介绞尽脑汁想着。但是,面对小提琴知识丰富的阿尔贝尔迪,广介不觉得他临时抱佛脚的知识能派上用场。
不然,就拉着四条与露,如脱兔般逃出去?他这么一想,马上摇摇头。
黑川的宅邸里,理应有许多仆人与正值血气方刚年龄的寄宿学生才是。拳脚功夫不过一般程度的广介,还得带着四条与露两个人,是逃不掉的吧!
万事休矣。
与脸颊不禁抽搐起来的广介相反,四条一脸微笑地层示出小提琴盒。
“既然阿尔贝尔迪先生都这么说了,呐,请看。”
(啊、啊、啊……在做什么啊!)
难道是知道已经被逼到绝路,所以自暴自弃了吗?
看到四条连争取时间都不做,就将小提琴盒放在桌上,广介只想抱头。
但是,他也没办法踩刹车。
阿尔贝尔迪以有如俯拜的姿势,慎重地打开盒盖,窥视着琴盒内。
那一瞬间,就算旁观者也能看出他倒抽了一口气。
同时,这快活得近乎轻浮的意大利人表情凝重起来。广介和露的脸色转青。
与两人相反,阿尔贝尔迪取出小提琴,将琴高举在午后阳光下,集中精神检查着。
琴身优雅的曲线,浓郁蜜色的光泽,乍看之下的确像是名匠汇聚心血之作。
但是,如果是来自小提琴原产地,眼光老道的阿尔贝尔迪,恐怕当场就能揭穿这小提琴并非真货的谎言吧!
(到时就说一切都是我的图谋,别连累四条先生他们吧!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老人和小女孩进监狱啊!)
广介虽然勇敢,却未免太早做了这样的心理准备,为了冷静下来,他深呼吸一口气,然后闭上眼睛,等待审判的时刻到来。
然而——
虽然广介一脸与他一点都不配的老实表情,却完全没听到质问、指责欺骗的话语。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因为气过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吗?)
只要一想到最糟的情况,广介便无法睁开眼。但当沉默超过了十秒钟,广介终于忍不住瞇着眼,偷偷瞧向阿尔贝尔迪。
很意外地,广介的视线捕捉到的,却是意大利外交官恍惚的神情。
那张鼻子高耸醒目的脸上,一点也看不见生气或失望等负面的感情表现,只有仿佛才刚见到神迹的感动神情。
“妈妈咪呀!”
无视于正为了不知发生何事而讶异的广介,阿尔贝尔迪高叫一声。
他高举小提琴,连珠炮似的不停吐出太棒了、太美了这类的形容词。
“梅拉维里欧索、贝罗·波诺!”
这可真是惊人的、有如狂态般的激动模样。
黑川虽然没说什么,却皱起眉头,以蹩脚的英语问道:“怎么了,阿尔贝尔迪先生?您看来很兴奋。”
“喔、喔喔,真是失礼啦!”或许是听到母语以外的问话,他总算恢复冷静了,阿尔贝尔迪也以英语回答。然而语尾的颤音,却翔实道出他刚刚经历了多么激昂的情绪。
不只是广介,阿尔贝尔迪不一瞬间所说的话,连露也惊愕不已。
“不不,这东西真是太棒了。这的的确确是安东尼奥·史特拉底瓦里手制的小提琴。”阿尔贝尔迪这么说后,转向黑川,流露出羡慕的神色,“黑川先生,真是买到好东西啦!能得到这么出色的吏特拉底瓦里,可说是非常幸运。”
“喔喔,您是说我的眼光没有错啰?”黑川听到拥有鉴赏力的意大利人铁口直断,边发出奇异的笑声,边无耻地说。
如果是平常,广介一定会对这种暴发户癖性曝露无遗的言行产生反感,但现在他却没有这种余力。
(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这把小提琴不只是用来让人看看的便宜货吗?)
对于应当见过真正史特拉底瓦里的阿尔贝尔迪,认定四条的小提琴是真品这场混乱,广介皱起眉头,陷入沉思。
难道是在只有自己不知情的状况下,又设了一重骗局?广介心想。但是看到露也跟广介一样,明显受到动摇。
对露来说,现在的大逆转或许完全超出预期。那困惑的神情并非演出来的,不过……
疑心病变深的广介在心底自言自语。
而四条却不知同伴们心中的混乱,满足地说道:“太好了,黑川社长。如果您觉得我们谈了一笔好交易,便再没什么能让我更高兴的哪!”
四条坦然说出就广介他们看来有点虚伪的台词,满脸善良似的笑着。
3
尽管户外正吹着寒风,然而黑川满太郎宅邸的大厅,因为毫不吝惜地将柴薪丢进壁炉燃起火来,而显得十分温暖。
甚至可说,因为今晚聚集在此的男男女女多得让黑川广阔的宅邸都显得狭窄了,因而暖到让人流汗。
广介、四条与露就站在房间一角。
两位男士身着高级的小礼服,酝酿出的洗炼风采正值得一看。但站在穿着适合年纪、做工精良的晚礼服风洋装的露面前,不过是陪衬的绿叶。
即使是跟大厅里谈笑的贵妇与千金小姐们相比,这欺诈师少女凛然的美也毫不失色。
“不过……”
被当作神保和也受邀前来的广介,努力装出东京音乐学校教授应有的威严,向旁边的四条说道:“还真是来了好多人。不只是贵族和大企业家,连大臣都来了好几位。”
“这可是贵重的小提琴发表宴会。黑川一定是用了所有管道,将这些绅士淑女都请来了。”
“可是,那是赝品吧?不过,如果採信意大利大使馆阿尔贝尔迪先生的鉴定,难道它真是史特拉底瓦里……啊,我搞不清楚到底哪一边才是对的了。”广介皱起眉头说道。
因为小提琴是否是史特拉底瓦里的谜题一直没有解开。
自从与黑川的让渡契约成立以来,广介好几次都请四条说出真相,但四条总是露出暧昧的微笑,什么也没有回答。
“已经过了这么久,请告诉我吧!黑川满太郎在一旁拿着卖弄的小提琴,是真正的史特拉底瓦里吗?还是赝品?”广介将视线投向在大厅中央,正小心翼翼抱着小提琴盒与阿尔贝尔迪交谈的黑川,问道。
“哎,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人生的很多问题都是这样分不出黑白的。”四条吟出含混般的禅语,看来这回他又打算敷衍了事。不过只有这次,广介可不会让他就这样混过去。
总是站在四条那边的露,这回也难得地替广介说话:“对呀,告诉我们嘛!爷爷真是的,骗过那个意大利大叔的手法,连对我也没说。”
谢啦!广介对露投出感激的眼神,但露却挑起一边的眉毛来。
——我只是自己想知道才问的,跟你可是一点关系都没有哟!露以她惯有的风格表达这一点。
这可爱的少女表明的意思却一点都不可爱。广介心想,接着追问。
四条看着两人,耸了耸肩膀。
“哎哎,你们到底是合得来还是合不来?真搞不懂。不过……”
为了吸引两人注意,四条清清喉咙,继续说:“既然是孙女想见习,我就说给你们听吧!”
“嗯,说嘛!”
“请务必说明!”
明明彼此没看对方,广介与露听到四条的话,却不禁同时喊出声来。接着马上露出一脸“糟了!”的表情也一模一样。
四条沉默地看着他们,似乎觉得很有趣,便小声开始说:“首先,先说结论。卖给黑川的小提琴,当然不是真品。那把史特拉底瓦里是从某处弄来的便宜货。”
“嗯,这我知道。把高价商品贱卖出去根本做不成生意。”露以纯洁无垢、令人爱怜的微笑,说出散文风的句子。
然而下一瞬间,四条所说的话,却让露盈盈的大眼睁得更大了。
“不过,也并非百分之百的赝品。”
“……咦?”露听到这不可思议的回答而歪着头,于是广介便担任发问的角色。
“这是怎么回事?”
以四条刚刚说的话为线索,广介的脑袋边快速回转边问:“小提琴的一部分,至少某些地方,是真正的史特拉底瓦里吗?”
“哎,广介的观察力真是好。”对广介展现出不像菜鸟的敏锐,四条微笑着说明真相:“本来,人工制作的东西就不可能永远保存,小提琴也一样,经过漫长的时间,就算本体没事,有时也可能哪边碰伤、裂开。”
“啊,是这样没错啦!”
“在世界大战之前,不论是多么有名的工匠制作的小提琴,只要稍有损伤,都会被当成毫无价值的东西。塔利斯欧与韩马等著名的乐器商,就是借此买下遭虫害或有伤痕的名器加以修补,因而获得了可观的利益。”
四条说着不知从何得知的专业知识。他的博闻强记,远远超过这时代日本人对西洋知识的平均水平。
“结果,表板、里板、横板其中之一是真正的阿玛迪,其它部分则是原型仿制品,或是只有里板替换过的瓜奈里等,就出现在世上了。”
“我懂了!”听到四条的说明,露的眼睛闪烁光芒,“那把小提琴……只有在最显目的表板是真正的史特拉底瓦里对吗?”
看到孙女的反应,四条总算展颜。
“没错,答得好。那个阿尔贝尔迪虽然熟悉小提琴,但并非内行人。一开始就被表板板漆的光辉,还有贴在里面的史特拉底瓦里标签给迷惑,完全相信它就是真品。”
“太厉害了,爷爷。能够做到这样子的,找遍日本也只有爷爷一个人哟!”佩服不已的露赞美着祖父。
但广介却无法就这么接受,又问出想到的问题:“等、等等,如果能弄到那种东西,岂不是就能收集真正的吏特拉底瓦里的各部位,拼凑出真品来了吗?”
“光就理论上来说是如此。”四条伸出食指摇了摇回答。那是会令人联想到钢琴家的修长手指,“实际上,也有将分散开来的本体与表板成功结合,复原回吏特拉底瓦里的案例。但是在大部分的情况下,都没有这么顺利。”
“可是,这里有真正的表板啊!”
“你想说世界上的某个地方,应该有这把史特拉底瓦里的本体对吗?”四条抚了抚白色的小胡子笑道:“哎,广介,你不是想当欺诈师吗?那么,比起想着把真品的各部位组装起来,用真品上场,不是更应该想想要怎么运用手边现有的小提琴,作成这场布局吗?”
被这么一说,广介再也说不出话来。
的确,正如四条所说,“而且,假设有这回当作饵使用的史特拉底瓦里其它部分存在,大概也会被跟我有同样想法的同行拿来活用,不是吗?”
“是呀,就像爷爷说的一样呢!”露活泼地帮腔。
(哎呀哎呀,简直像落幕一样。)
广介苦笑着,无声地自言自语。伹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不禁笑容一僵。
“那、那个……”
“怎么了,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是啊!万一,阿尔贝尔迪不只是表板,连横板和里板都注意到,您打算怎么办?要是他大叫着说‘这不是真正的史特拉底瓦里!’?”四条听到广介用发抖的声音提出的问题,便皱起眉来。
“怎么,那不是早就决定好了吗?”
“怎么办?”
“到时再想应急的方法啰!”
“……也就是说,您完全没考虑到会失败吗?”
广介听到四条一派无所谓的回答,不觉脑袋一昏。而看到广介的模样,四条对他的不争气哼了一声,突然开口:“广介,你读过爱伦坡的论文《视欺诈为一种精密科学的探讨》了吗?”
“怎么突然这么说?当然,既然您说是为了欺诈师修业的一环,我当然仔细读过了。”
“哎,真不愧是第一高校辍学的秀才。那么,你倒是说说里面提到的欺诈要素。”
“是,嗯!‘如果正确探讨,欺诈是拥有不列成分的一种化合物。也就是指……’”
广介开始背诵起爱伦坡论文的其中一段。因为段落不长,又在好古堂里被露使唤的空暇时间读过好几次,因此大部分都记住了。
“……细心、利益、忍耐力、机运、野心、随性、独创性、无忌,还有会心一笑。”
“做得好。如果具有机运和随性,阿尔贝尔迪一事就不足为惧了。”四条这么说道,自己也引用了爱伦坡的论文。
“欺诈师拥有丰富的创意天才,以及庞大的建构力。他通晓策略、能够捏造、隐蔽真意。”令人惊讶地,露接着说下去。
虽然她受到四条的欺诈师英才教育,不过一个小女孩能说出这番话,依然显示出惊人的素养。
“随性是这样的。‘欺诈师是随性的。绝不会变得神经质,应该说本来就没有神经这种东西,所以也不会变得狼狈不堪。’”
“正是,很好,有用心记哪!”四条忽然板起脸孔,严肃地说。
“不论是经过多么缜密计划的欺诈设局,在实行时必定会发生预料外的事。这时,能够将欺诈师拯救出危机的,就只有由随性支持的机运啰!再说——”四条笑了起来,“阿尔贝尔迪一事,只靠随性而为就渡过了。”
对于四条脱线的发言,广介连回话的力气都没了。看到他的模样,四条换回悠闲的语调说道:“哎,不用这么焦躁,这种事总是要跨过去。总之欺诈成功了。现在,是浮现‘会心一笑’的时候了。”
四条话说到这,白色的眉毛愉快地动了动,“哎,正好。令人发笑的绅士过来了。”
广介追随着四条的视线,看到黑川满太郎走了过来。
“喔喔,神保老师,还有山田先生和令孙女啊,欢迎大驾光临。”黑川嘿嘿笑着,打了声招呼。他大概已经察觉四条用的“山田太郎”这名字是假名,但小提琴既然已经得手,这些事也就无所谓了。
“因为您将小提琴让渡给我,让我也脸上有光,啊,石崎那家伙不甘心的脸浮现在眼前啦!”
黑川的心情极佳,要是有乐队伴奏,说不定就要跳起舞来了。那干脆让他更兴奋些,爬上树去吧!广介接话。
“那位石崎浩一先生没在这里吗?您没有邀请他?”
“怎么会。我当然送了邀请函给他。不过,得知我获得天下名器史特拉底瓦里后,他应该不敢过来吧!啊啊,真是太令人愉快啦!”
黑川头发稀疏的脑袋晃呀晃的,呵呵大笑起来。大概是因为能胜过对手石崎,他看来非常高兴。
“您真是我的恩人,今晚请尽情享受。喔,又有新客人来了,先失礼了。请慢慢谈啊!”
黑川说声失陪后,便快步走开了。
广介看着黑川的背影摇摇头。
“不但一点都没起疑心,还过来致谢。”
“这就是一流的欺诈。不管是骗人的还是被骗的一方都很幸福。”四条说着吃人不吐骨头的台词,表情突然转为认真,“像这样的手法,也只能使用在有限的对象身上。”
四条的语气相当认真,广介意外地直直盯着师父的脸瞧。对此,四条也继续一脸认真地说:“既然是写出优秀侦探小说的爱伦坡所著,《视欺诈为一种精密科学的探讨》本就是篇好论文。不过,里面有一点我可是怎么都无法同意。”
“是什么啊?”
“对于利益这一点,我可是不服气。就是‘欺诈师是为私利私欲而动的,他会视单纯为欺诈本身而做的欺诈为耻。’这一点。不是吗?”
四条恳切的声音,既是在问自己,也像在问广介。
“对我,不,对有高手气质的欺诈师来说,百人中有百人,不只是为了金钱,而是为了达成完美骗局而入这行的。就算被当成异想天开也一样。”
广介听到这些话,同意地大大点着头。若不是这样,就算是辍学,能够进入一高的他,也不会选择欺诈师为业了。
四条从广介的表情读出他的心声,嘉许地瞇起眼睛,继续说:“所以,妤好记住。我们的下手对象,只针对那些欲念深重、想找乐子、想夸耀自己的优越感而蠢蠢欲动的人们。就像那个黑川一样。”
“那么,其它的人呢?”
“哎,这是身为欺诈师的大原则。”四条用师父该有的教诲告诫,“不能欺骗‘不流着汗水、真正辛勤工作就无法得手的’东西——而且也骗不了。”
彷佛觉得最后的话根本不像自己会说出口的,四条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接着,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掩饰,话锋一变又加上一句。
“欺诈,是绅士的游戏。”
这句台词,让广介打从心底振作起来。同时,他也确信死去的辰三,的确替他选择了最棒的师父。
如果在拥有这种欺诈师哲学的人门下修业,那就算一生都待在黑社会,也能够抬头挺胸吧!
这样的感慨在广介胸中涌现,让他高兴得想大喊出声。
但踱到他身边的露拉了拉广介小礼服的衣袖,让他总算回过神来。
“在教授欺诈师的基本知识中打扰,真不好意思……”
面对难得的好心情被泼了冷水,而有些不高兴地看过来的广介,露用因为太过郑重其事,而听得出是讽刺的语调说:“既然已经确认鸭子心情大悦,那我们是不是也该离开了?如果是那位社长,一开始可能会先由自己演奏,不过接下来大概会想请新锐小提琴家神保和也也演奏一曲哟!”
广介听着露说到一半已换回平时口气的话,立刻呆住了。
的确,正如露所说,如果是黑川,八成会这么做吧!
那样一来,广介的伪装就要被当场揭穿了。依广介的实力,就算演奏名曲,听来也只会是无法入耳的怪音。
“对啊,既然黑川这么高兴,就已经够了吧!”四条看着突然变得慌慌张张的广介,觉得很有趣似的念着随性、随性之后,总算出手帮忙。
“那就趁广介还没出丑之前,我们悄悄离开吧!”
“那么,广介也可以把奇怪的胡子拿下来了。”露嘲笑广介为了扮演神保和也而特地黏上的胡子,咯咯笑着。
明明是令人有点生恨的模样,她的笑容却是能够抵销这些的天真无邪。
真是的,拥有天使面孔,心里面却是个小恶魔。广介这么想着,追着朝出口走去的四条与露身后前进。
然而,混在人群中的广介突然停下脚步。
他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
可是,他没有看错。
“怎么了,广介。你的脸色不太对劲。”露担心起脸色变得苍白如鬼的广介,以担忧的声音问道,但他却没有回答。
广介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刚走进黑川家大厅的客人身上。
那个客人——像座肉堆成的小山的巨汉,不是别人,就是辰三在上海被杀那晚,被称为犬丸大佐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