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也算是个成功实业家的犬丸锭作的住宅,这目白宅邸地下回绕的走廊,未免太窄也太曲折了。
这走廊的设立,或许就是为了在警察破获这里时,让内部人员便于逃脱,而特地建成的。
唉,不论是什么理由,都替避开犬丸大佐部下们的耳目,潜入宅邸地下楼的立见广介制造了一个好机会。
避开通往秘密赌场的通路,他专挑暗处,压低了脚步声前进。
依据广介从吹捧犬丸其中一名部下那里问来的情报,露似乎被关在这段走廊的深处,一个外界听不见哭泣、呻吟声的地方。
但是,已经没有足够时间去问出详细地点了。今天就得把露救出来,让四条得以自由行动。
一想到这里,广介抓了抓微鬈的头发,脸上浮现毫无虚饰的认真神情。
四条君隆与犬丸锭作以大骗局展开的对决已经经过二天。为了收取完成的伪钞,犬丸刚刚带着他的精英部下,再度前往青山。
不过,广介却被独自留在宅邸。
早在刚从伪钞制造所回来后,犬丸就吩咐广介,因为不需要再有人带路,于是下次就留下来。
或许犬丸是判断在这个情况下,别带不值得信赖的广介会比较好。
不论如何,既然已经走到这里,已经没有任何可以犹豫的时间了。广介这么想着,使出了非常手段。
他把在不擅长打斗的自己要潜入敌阵前预先准备的安眠药,加进了留在目白宅邸的犬丸手下们的晚餐中。
为了这一点,广介当然是卯起劲来,使用三寸不烂之舌骗了大厨。不过因为事有轻重,这里就只有割爱不提了。
总之,安眠药立即发挥效果,令犬丸凶恶的手下们深深入睡了。
若是还有醒着的人,那就只有秘密赌场的服务员。不过他们忙着招呼客人,应该不会注意到广介。
如果能把握这个好机会,把露救出来,四条一定能想出足以逆转的秘策,打倒犬丸。
广介藏身在通往应该关着露的房间的走道最后一个转角处,这么想着——脸上立刻浮现了些微苦笑。
他察觉到刚才的想法里,也掺入了自己的意愿。原来,担心四条、想给犬丸难看的心情也是真的。
不过,最让广介无法忍受的,是露竟然落入歹徒手中。
(我为什么会这么担心那个嘴巴坏、小大人似的,又任性的孩子?)
广介自己也搞不懂地摇摇头,悄悄探出头,窥视着转角的另一端。
走廊的转角就是死路,那里还装上了一片铁栏杆。
因为只有一个电灯泡,四周阴暗得很难判断。但如果瞇起眼睛细看,就能发现坐在粗糙的木头圆凳上负责监视的男人,正淌着口水熟睡着。
(在这种地方建造监牢是要干什么……不,就是用在这种时候吧!)
悠哉地自问自答后,广介快步走近,掏起监视者的口袋。
因看到了广介,一个小小的身影从牢房深处奔了过来。
“广介!”
广介把手指放在嘴前,比了个“嘘”的手势,要叫出声来的露安静,边用抢来的钥匙打开了牢门的锁。
露迫不及待地飞奔而出,露出一口白牙笑着,优雅地说:“我相信广介一定会来救我。”
“咦,是吗?”虽然很意外,不过得到称赞总是令人开心。
——我也很能干啊,正当广介沾沾自喜时,露却用一脸依然天真无邪的笑容,说出辛辣的发言:“因为广介是个笨蛋呀!”
“啊?”
“从犬丸他们来砸店时我就知道了。广介是个在想到老人跟小孩如果陷入危险,就会不顾一切冲出来的笨蛋。”
“……你是这样想的啊!”说过分的确是很过分的评论,让广介的脸色暗了下来,但现在可没有时间在这里斗嘴。
“你的建议我日后会好好检讨啦!现在我们得快点赶到青山的大商店。”广介匆匆说道,“有人质在,四条先生也无法动作。来,跟着我。”
露从背后叫住边说边准备跑步的广介:“广介!”
干什么啦?在回过头的广介眼中,映入了露的稚幼神情。
虽然身上穿着的仍是从被绑架起就一直穿着、又在监禁时弄得脏兮兮的棉袄,但此刻的露,看起来就像在朝忠诚的骑上表达谢意的公主。
“真的很谢谢你救了我。”露以认真的语气说道,深深地低下头去。
她这个模样,广介也服输了。
他感到害臊。
要是露继续说那些刺耳的话,反而好应对呢!
(行行好,快别这样啊!)正当广介想这么大叫的时候——
突然感到令人恐惧的凶恶气息,广介猛然转身,露也倒抽一口气。
出现在走廊彼端,通往地面的是他们最不想遇见的人——说是广介的天敌也不为过的,肌肉男。
“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广介茫然地说道,“你不是跟着犬丸到青山去了吗?”
肌肉男听到这句话,打从心底觉得可笑似的,发出刺耳的笑声。那是会刺激神经的嘲笑。
“真是难看啊,欺诈师。”
肌肉男看到广介变得颓丧的模样,终于开始说话。
“打从一开始,大佐就不打算相信你这种家伙。反正就照四条的意思,来搞那些欺诈的小花招吧!大佐早就看穿啦!”
“那……”得知真相的广介脸色发青。
事情会进行得非常顺利,是犬丸所设的陷阱吗?
“就是这样。”肌肉男看到广介的脸色苍白如纸,满足地点点头,“大佐知道,只要留下你一个人在这里,你一定会做出什么事来,所以要我半途折回来。为了让想欺骗我们,耍小聪明的老鼠知道自己反而遭殃,下令要我把你连这小丫头一起解决掉。”
肌肉男话说到这,从上衣口袋里拿出危险的东西来。是把闪耀着黑色光芒的柯尔特自动手枪。
“喂,住手啊,太危险了。”
“天下还有不危险的手枪吗?”
对这个大概与机智、洗炼等词无缘的男人来说,这句话算是说得很漂亮了。肌肉男往前踏出一步。
面对着他的广介,只有把露护到身后,直往后退。
“你这杂碎,我从一开始就看不顺眼了,因为你生了一张让人想用铅弹打烂的脸。”
“我还以为我这是也还算受欢迎的长相。”
广介为了争取时间,赌命轻浮地回嘴,边寻找逃命的方法。
当然,那是不可能的。
“我的愿望总算要实现啦,真是感激大佐。”肌肉男看着进退失所的广介,露出像猫捉猎物的神情,舔了舔舌头,把柯尔特瞄向他。
肌肉男深信即将胜利地扣下扳机。
然而,肌肉男靠得太近了。若是稍微离远一点,就能好妤对准广介的心脏开枪。但因为希望万无一失,让他走近到广介伸手就能触及的距离。
不是全赢就是全输。
广介伸长手臂,用力握住柯尔特手枪莲蓬状的弹匣部分。
根据他在上海学得的知识,这应该是回转式手枪的弱点。只要让弹匣无法回转,就没办法扣扳机了。
“啊,你这混帐做什么!”扣住扳机的手指不管使上多大的劲,也没办法开枪,这让肌肉男焦躁起来。但是,他仿佛想到了什么,冷笑起来。
“哼,你是笨蛋吗?你以为一直这样僵持下去,就能有什么法子吗?”肌肉男边以言语污辱广介,边把空着的左手举起,啪擦一声握紧。
“就算要用这个姿势互殴,你也没有胜算。”肌肉男这么说,边眨了眨眼睛。
那动作带着强烈的杀气,让广介战栗不已。
正像肌肉男所说,是一难已去一难又来。
肌肉男看着广介的样子,为了挥出猛力的一击,全力握紧拳头。
就这样结束了吗?当广介忍不住闭起双眼,做出心理准备的一瞬间,恐怖的重响敲击鼓膜。
怎么了?是我被揍的声音吗?
广介像个呆瓜似的想着,但他却没有任何疼痛的感觉。
他害怕地睁开眼睛……是怎么回事?肌肉男正呈大字型地倒在寒冷的水泥地板上。在他的身上,从头部到胸口都散满了木材的碎层。
广介再转移视线,就看见露抓着已粉碎的圆板凳一脚,张大了眼睛站在那儿。
“是你……动的手?”
对于广介的问题,露轻轻点点头,丢下圆板凳的残骸。
露趁着肌肉男专注在与广介的对决上时,从昏睡的监视者那边拿来了圆板凳。
然后,她悄悄靠近,往肌肉男的后脑勺使劲地砸下去。
对擅用暴力的人来说,这是轻而易举的事。然而,那个外表看来优雅的美少女,对肌肉男来说,怎么也想不到她会做出这么粗暴的举动。
(就这一点而言,我也是这么想。被抓走的淑女居然会使用暴力,如此一来这就不是冒险动作片,而是冒险搞笑片了。)
露仿佛看穿了广介在胸中无声的自言自语,张大眼睛瞪着他。
“这样不是比那种除了发出惊叫,或是昏倒过去之外,一点用都没有的女主角好多了吗?”
——没错,广介无力地喃喃说着。他重新打起精神,拉着露的手就要往外冲。
在那一瞬间,广介却发觉露的膝盖正瑟瑟颤抖着,似乎没办法奔跑。
(嘿,就算逞强,露也还只是个女孩子啊!)
身为四条君隆的孙女,露想必经历过各式各样危险的场面吧!但尽管如此,她仍只是一个十二岁左右的小女孩啊!
会受情绪影响而双脚发抖,这才是普通的反应。
广介这么想着,在露的面前蹲下,比了比自己的背。
此刻,广介体谅露的心情,想要背她。然而,露却非常逞强。
“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想用背的比较快。”
“多管闲事,我还可以跑呀!”
唉,这孩子真是的。广介虽然想叹气,但他判断现在还是低调一点比较好。
“没时间了,拜托啦,照我的话做吧!”
“……哼!如果你说什么都要做的话,让你背也可以。”
“是是,我知道了。请让我背您吧!”
“嗯,就让你背吧!”露开心地笑着。她正想搭在广介的背上,忽然看见走廊一角堆放空瓶的木箱,便朝那里走了过去。露在棉袄的怀中塞了大约半打的空瓶子。广介看见就笑了。
“喂,这是要做什么啊?”广介怀着不好的预感发问,露开门见山地回答:“当然是用来当武器呀!”
她这么说着,飞扑到广介背上。
“要是你背我,就没有多余的手可以用了。我得替你把坏人全都打倒才行。”
怎么这样!惨叫着的广介马上振作起精神。
追捕他们的可不只肌肉男。或许,在这条走廊上,还有其它人埋伏着。
既然如此,与其选择危险的通道,不如走别的路,也就是强行突破除了不惯暴力的经理与接待之外,没有别人的秘密赌场,成功机率或许会比较高。
不需要帮忙打倒妨碍者这句话,他撕烂了嘴也说不出口。
“……我很清楚啦!”广介用一脸了解什么叫放弃的神情,这么说着,“因为要一鼓作气穿出敌阵,你就尽情地打倒坏人吧!”
“包在我身上!”听着露精神奕奕的声音,广介开始奔跑。
他穿过曲折的走廊,朝着充满热闹气息的方向,也就是秘密赌场的方向前进。
不久,在阴影的另一头已经可以看见装饰着彩色玻璃的门扉。
随着广介抬起长腿,一脚踹破了门,里头的睹客与服务生们的动作全都突然静止,人人吓得张大了嘴。
的确,一个男人背着天真的小女孩闯入秘密赌场,而且女孩的两手还举着空瓶。怎么也想不出赌场里会有这样的闯入者。
尽管如此,仍有人率先回过神来,涌起怒火朝广介他们逼近而来。
就是那个被逼着吞下掺满烟草的剩菜的经理。
他认出背着少女的,就是导致他遭受空前屈辱,用人造红宝石诈骗他的青年。他要立刻逮住广介。
但是,露瞄准一边大喊着,一边飞冲过来的经理脑袋,准确地砸下空瓶。
空瓶发出巨响,破碎了。
随着呻吟声,可怜的经理倒了下去。
“想对我动手,你还早一百年!滚,永远别出来啦!”
露想也不想就破口谗骂。但是当她察觉到秘密赌场里的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露的脸颊不禁红了起来,重新改口。
“……请不要再来了。”
现在才装乖已经来不及了。
广介一边觉得失礼,一边把另一个冲上来的服务生给踹倒。
2
就在广介与露逃出目白宅邸的同一时刻,位于青山的大商店,也就是伪钞制造所里,四条君隆等人正与犬丸一伙,以剑拔弩张的气氛对峙着。
“那么。”三白眼闪过光芒,犬丸连一丝微笑都没有地抛出话来,“四条,我命令你们制造的伪钞在哪里?”
听到犬丸彷佛在使唤佣人,就连表情一向温和的四条也动了动眉头。看到他的反应的犬丸,变得更加不怀好意,继续追问:“你应该知道,代价是你的孙女喔!”
这个威胁,就连四条也不得不屈服。
四条清了清喉咙,下垂眼往上吊起,脸上浮现相当灵敏的神情,大步朝屋内走去。
那儿有个长方形的东西,由白布盖着,堆得满满的。四条抓住遮布的一头,一口气拉了下来。
同时,犬丸的部下们也发出了叹息声。
是每捆都封好封条,百圆纸钞堆成的山。
即使事先已经知道那是伪钞,但真的看到了如此壮观的光景,还是难以平静。
“看,正是如此。”
四条宛如指出绝佳逸品的宝石商一般指着伪钞,从伪钞堆顶的钞票束中抽出一张。
他走到犬丸身旁,将伪钞递到犬丸眼前。
那一瞬间,像个首领般装作不在意的犬丸的眼睛,闪过了赞叹的光芒。
了不起,这一句话就道尽了。
真可说是完美的伪钞啊!
四条找到的人旁师【印刷店】,的确是个拥有非凡技巧的工匠。
“我们照你说的,做出二十万圆的百圆伪钞了。随你高兴怎么用都成,可是……”四条默默地提出要求,“能把露还给我吗?”
听到这话的犬丸锭作,脸上浮现了令人厌恶的微笑,那是会让人觉得心里不快的邪恶笑容。
“好啊!对上了年纪的人来说,孙儿可是比什么都可爱吧!”犬丸用不适合他的,非常温柔的语气说道,“不过就算还给你……大概也已经冰冷了吧?”
那包含恐怖暗示的话语,让四条立刻变了脸色。【印刷店】以及在后头待机的同伴们也都发出抗议。
于是,犬丸看着四条等人激怒的模样,放话说道:“不只是你的孙女,那个用人造红宝石坑了我们一票的小鬼,现在应该也早巳成了枪下亡魂吧?”
听到这番话,四条已经不想回答了。
他只是脸上掠过红潮,以锐利的眼神盯视着犬丸。而犬丸却一点也不感到畏怯,这次反倒夸耀起自己的知识来了。
“说你是日本第一的欺诈师,这真让我吃惊。立见是为了骗我上当而送上门的,这我早就看出来了。所以,在彻底利用过后,就给了他欺骗我应得的惩罚。唉,丢掉了孙女和弟子的性命,这代价也真够昂贵的了。”
犬丸窃笑出声。
那是对打乱别人的命运,令他人陷入悲痛中一事感到愉快得无法忍受的笑声。
犬丸锭作前陆军大佐这样的反应,已经可以说是怪物了。
不论是多么不可救药的歹徒,如果杀了小孩,通常都会有不舒服的感觉。但从下令杀害露的犬丸脸上,完全看不到一点类似良心苛责之类的东西。
然而,自以为获得压倒性优势的犬丸大佐突然闭上嘴。他的耳朵相当灵敏,听见了从伪造所内部传出像是玻璃破碎的声响。
受到犬丸表情变化的影响,敌我两方都竖起耳朵。
是吉,是凶?
不久,大家都知道结果了。
后门的门扉打开了,持续传来奔过走廊的脚步声。
在场的全员都注视着声音的来处。
出现在众人视线之前的,是背着露的广介。
年轻的欺诈师与少女在逃出犬丸宅邸后,就搭上出租车,前往这段拼命逃亡旅途的终点,青山的大商店。
“很遗憾啊,犬丸。我可还活生生的。”
“我也是。不用担心了,让这个肥佬好好大吃一惊,爷爷!”
两人异口同声,似乎刚才四条与犬丸的对话他们都听见了。
露也许是为了表达不满,还一手挥舞着手里有裂痕的啤酒瓶。
广介与露在靠近大商店时下了车,发觉犬丸的手下们包围了这栋房子,就绕到后门,把守在那里的人给撂倒了。
啤酒瓶就是在那时留下的痕迹。
“哎哎,你们两个都平安无事是很好,不过为什么露会被你背着?是脚扭伤了吗?”
看到孙女与弟子平安归来,四条禁不住展颜。但他立刻倾了倾头,感到很不可思议地问道。
听到这个问题,两个人同时露出“糟了!”的神情。首先,是广介慌慌张张地蹲下来,露也一脸不好意思地从他的背后下来。
当然,露的双脚早已不再颤抖,但却感觉好像理所当然似的,从下了车就一直让广介背着。
“嗯……我一点事都没有呀!”
“哈、哈哈哈,我也是。一点伤都没有。”
四条怪异地瞧着像在解释什么的广介与露,但因为没时间问得详细了,便将视线重新转向犬丸大佐。
这一看,犬丸刚刚愉快的模样早已不知到哪去了,脸上露出愤怒至极的表情来。
应该已经变成尸体的广介与露,深深激怒了大佐。
“你看,我的孙女和弟子都还活得好好的。你所说的伪钞代价,如今已经没有了。”
四条恢复了一贯轻松的态度,指出犬丸的失算后,用手指比了比伪钞堆。
“那么,这些宝物就不能给你了。”
愤怒会令人丧失冷静。因此,现在略居优势的四条,故意发出容易刺激犬丸的挑衅。
没想到应该会轻易遭侮辱刺激的犬丸,竟不知为何,对四条的话没有反应。
“还真敢说啊,你以为你们已经赢了吗?”犬丸看着四条感到犹疑而闭上嘴,以低沉的声音说道,“这栋房子里里外外都被我拿着手枪的部下包围住了。刚好这附近没什么人烟,要把你们全都杀了,再把伪钞抢走也成。”
“这样一来,你就会失去东洋第一……不,应该说是世界第一的伪钞制造所了。杀了我跟这些同伴,就没有懂伪钞制造技术的人了。”四条大大地摇头,“我不知道你还有杀掉下金蛋的母鸡的兴趣哪!”
“话是这样说没错,不过……”这时犬丸脸上的微笑,透出令人恐惧的阴森,“你以为我连制作伪钞的流程都不清楚吗?”
听到这些话,四条的脸孔刷地暗了下来。在后面沉默着的【印刷店】也不禁咋舌。
犬丸看到他们的模样,三白眼浮现愉悦的光芒,朝亲信疤面男使了个暗号。
疤面男走近才刚摸熟的印刷机,看来像在寻找什么东西,立刻把其中一部分拆了下来。
那是一块沉甸甸,像金属板的东西。
犬丸从疤面男手中接过铜版,将它举在头上观看,以陶醉的神情说:“太棒了,只要有这个,就可以尽情印出伪钞啦!”
“这是怎么一回事,四条先生?”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看见四条他们的样子,察觉事态急迫的广介发问。
在四条回答之前,犬丸抢先回应了。
“我来教你吧!不过,在这之前,得先说说制造伪钞的基本知识。”确信胜券在握的犬丸开始说,“听好了,小鬼。制造伪钞虽然有各种技巧,不过最实在的还是铜版印刷法。在原版上放上胶纸,拿铁笔照描好后,用铜版雕刻出来,把铜版的凸处涂上油墨,再用纸复印。接着,再把它转印到石版上来印刷,就是一般的伪钞制造流程。”
也许是特别兴奋,犬丸难得饶舌,挥了挥手中的铜版:“啊,口头上讲起来虽然简单,不过若要做出精巧的伪钞,少不了能把作为原版的铜版完美雕刻好的工匠。反过来说,只要当作伪钞源头的铜版完工了,接下来就用不着那些有特殊技术的人了。只要在寻常的印刷工厂,就能印出伪钞啊!”
“这、这样的话!”
犬丸看到愕然呆住,禁不住喊出声来的广介,不禁笑了出来:“没错。你们也许是为了让人以为没有这个工厂就做不出伪钞,才特地弄了这么多人来。不过,这种小把戏是不管用的。”
就像应和着犬丸的话,犬丸的部下们一起笑出声来。当手下们尽情笑了一会儿,犬丸才抬起一只手,制止笑声。
“四条啊!你跟那个人旁师都已经没有用了。这块伪钞的原版,会由我为了助长大日本帝国的国威,来做有意义的利用。”
故意把爱国情操与私利私欲混在一起,犬丸吐出这些话后,满足地挺起胸膛。
四条以凝重的表情询问犬丸:“为什么?既然你知道了这么多,一开始突袭这个伪造所的时候,大可把我们全都给杀了,再把原版抢走的,不是吗?”
“不对不确定的事情出手是我的原则。当时还不清楚原版是否完成,就像你说的,万一原版还没完成,出手就没有用了……”这时,犬丸突然收了口。
接着,他特意大大耸了耸肩膀,做给四条看后,才继续说:“……本来,欺诈师说的话是否值得相信也是个问题,不过要是跟你说的一样,伪钞制造还在试作阶段,用武力夺取就不是个好方法。要是杀了人旁师,就只能用不知道哪里有缺损,未完成的原版来印刷了。”
“所以,你等到我们印出二十万日圆的伪钞才展开行动哪!能印出这么多伪钞,就代表不需修正的原版已经完成了。”
对一脸苦涩的四条,犬丸把重要的原版塞入外套怀里后,摇了摇头。
“可不止这样,四条。如果只有人造红宝石那件事,一次把你送上西天也就够了,但你们居然不学乖,还想再来骗我,这是不可饶恕的重罪啊!既然这样……”
广介在这场与仇敌的最终对决中,一直紧盯着犬丸的一举一动。这一瞬间,他感到背脊掠过一阵寒颤。
犬丸满是赘肉的面孔,还有他的声音,都传达出非同小可的冷酷意志。
“……光是杀了你还不够。我决定让你们这些欺诈师尝到比死还恐怖的痛苦。本来,为了让你的处境更悲惨,还打算一起杀掉小丫头和毛头小子,不过看来他们是走狗运,从目白宅邸逃出来啦!”犬丸厌恨地看着广介与露。
那冷酷的三白眼,令露不禁抓住身旁广介的衣袖,“就是这样。借着骗欺诈师上当的绝活,我要让号称日本第一欺诈师的四条君隆活着蒙羞。因此,那二十万日圆的伪钞也是必要的。”
犬丸扬起右手,指了指堆积如山的伪钞发问:“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吧?”
此刻,远处传来汽车的声响。
是大型轿车,大概是卡车的声音吧!
“难道……你要把我们出卖给警察?”一瞬间认清事态的四条脸色大变。
犬丸没有立刻回答,为了让四条更加焦躁,他拿出金鸟香烟,照例让疤面男替他点了烟,呼出一口烟雾后,才大大地点点头。
“真不愧是你,脑筋动得挺快的嘛!我已经通知了警视厅的智慧犯罪科,说有大规模的伪钞集团在青山的据点制造大量伪钞,请急速赶往现场逮捕他们。”
这是一番令四条感到冲击的发言。
广介与其它同伴,就连四条也倒吸了一口气。
“不过,要是警察来了,你也不可能没事。如果爷爷他们会被捕,我就把全部的事情都说出来!”代替皱着眉头陷入沉思的四条,露骂出声来。
但是,犬丸却对少女的抗议嗤之以鼻,“动动脑筋吧,小丫头。我可是在对政府关系上也吃得开的五大洲商事社长啊!我还有伪钞制造犯,你想警察会听信哪一边?”
“可是,你跟伪造犯的关系又打算如何说明?你是打算告诉他们,堂堂的企业家私底下却跟欺诈师往来吗?”
这一次,换成由广介接话。然而,犬丸依然毫无动摇。
“不必操心。在警察面前,我会说是因为你们跑来游说我能大捞一票的事情很可疑,于是做了种种私下的调查后,终于发现让人吃惊的伪造集团。搞不好,我还会因为协助举发犯罪而得到表扬呢!”
犬丸以广介他们听来不快的夸张台词说着,正当他深深吸了一口金鸟时,外面传来尖锐的刹车声。紧接着,听到大批人马的声音,还有犬丸部下们的喊叫声。
“该是时候了。你们就在监狱里,悔恨居然妄想欺骗我吧!”
抖落烟灰之后,犬丸下了这样的结语。
首先是玄关,接着后门处也出现了大批警察,“我们是警视厅的人。束手就擒吧!”
号令一下,警官们便包围住广介等人,把他们个个铐上手铐。
即使结下深仇的敌人犬丸脸上浮现夸耀胜利的微笑,但广介,甚至是四条也无计可施。
广介看着同伴们,甚至连露也要被带走了,不禁咬牙切齿。
事情就要这样结束了吗?
本该替辰三报仇的,如今却要连四条和露都受害了吗?
不行,不应该变成这样。
广介不知道摇了几次头,然而手铐却像要斩断他的思考般,铐上了双手。
沉重的绝望袭上广介。
然而,一看到正拿着手铐铐住他的矮小刑警的脸孔,广介的眼睛突然瞪大了。
惊愕、怀疑,还有……
不到一秒的时间,各式各样的情绪在广介的脸上涌现又消失。
在表情如此快速变幻之后,广介做出了出乎意料的举动。
他挥舞着被手铐束缚的双手,大喊大叫起来:“不对,不是我们!真正的歹徒是那家伙,犬丸锭作啊!要抓就该抓他才对!”
慌忙飞扑过来压制住广介的刑警,很困惑地看着犬丸。
这时,犬丸依旧沉默,只用手指比了比脑袋:“真是可怜,大概是因为输得太惨,连脑袋也变得不正常了吧?”
听到犬丸忍不住同情的模样所说的话,广介变得更加激动:“是真的,如果你们以为我说谎,就搜搜那家伙的身吧!伪钞的原版就在他身上!”
虽然他竭尽全力喊着,但刑警们全都当作耳边风。
“别再做垂死挣扎了,他可是一流贸易公司的社长先生,怎么可能做出这种勾当来?”就算遭到训斥,广介还是没有放弃抵抗。
刑警看着警官们押着胡乱挥舞手脚的广介,将他拉到屋外,转头朝向犬丸行了个礼。
“感谢您的协助。这一回您可是立了大功。”
“不不,帮助警察本来就是善良市民的义务。”
“真是了不起。对了……”
面对一口佯装不知的犬丸,刑警再度致谢后,看来很困扰似的环顾周遭。
“没想到有这么多人,我们人手不够,再说还得有收押设备。真的非常抱歉,不过在我去请求支持这段期间,可以拜托各位维持现场吗?”
“小事一桩。我们会守着这里,请您安心去办事吧!”
“感谢各位的帮忙。”刑警这么说着,漂亮地行了个礼后,连忙走了出去。其它的警官们也跟随着他。不久,卡车离去的声音响起。
接着,与青山的夜晚相称的寂静降临。
“怎么会这样,连一个人都没有留下来,这警察也太不小心了吧!”疤面男似乎很惊讶地说,但犬丸却没有附和。
“就像那个刑警所说的,因为规模太庞大,人手不够吧!再说,这里还有我们这些站在警察这边的正直市民啊!”犬丸讽刺地说着,吊起一边薄唇笑了笑。由他那打从心底发出的罕见笑容可以看出,他对这次的获胜有多喜悦。
“如此一来,那些伪钞就得交给警察也真是可惜。”犬丸将目光由疤面男身上移向堆积如山的伪钞,有些遗憾地说。但是,他立刻摇摇头,满意地敲了敲胸口藏着的原版,“如果要钱,不管多少都能印出来。没必要说这种吝啬的话啦!”
对于犬丸的话,部下们也迎合起来。
“的确没错,这样一来大佐就成了大富豪啦!”
“想做什么都能做啰!”
虽然尽是一些肉麻的谄媚话,但犬丸大佐却十分顺耳地听着部下们的恭维,边抚弄着怀里。
他的手指隔着衬衫,触摸着那个时时不离身的东西。
与此同时,犬丸终于有了胜利的感觉。
现在,自己已经破解了敌人——欺诈师四条君隆最得意的斗智战。
况且,从四条那里得到的战利品,这精细的伪钞原版又能替即将进行的大交易提供资金——更进一步,还应当能保证犬丸机关永远的繁荣。
巨大野心即将实现了。他想到这里,对这场胜利感到的兴奋也转化为期待。
不过,对犬丸而言,很不幸的,这甜美的时光没有持续多久。
很快地,数台卡车的引擎声,打破了犬丸的梦想,“动作很快嘛,还没经过十分钟呢……支援的警官已经来了吗?”
疤面男竖起耳朵,朝表情转为怀疑的犬丸回答:“的确是警察。听外面的人的对答就知道了……啊!”
疤面男瞪大了眼。
伴随着粗暴的对话,可以听到“逮捕起来!”的吶喊。
“大佐,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不知道。”
当犬丸沉下脸,回答疤面男急迫发问的那一瞬间,大门被粗暴地推开了。
人数远远多于刚才的警官蜂拥而至。
位于中心的,是一个穿着高级软帽与外套的瘦小男子。
虽然是个看来像真正的绅士,不适合出现在这种案发现场的人物,但看周围的警官事事都听从他指示的情况来看,这个瘦小男子应该就是指挥官。
“哎呀、哎呀,这莫不是来支持破获伪钞制造集团的各位警官们?”
犬丸压抑住心中涌起的不安,朝负责指挥的男子搭讪。
戴软帽的男子笑嘻嘻地拿出警察手册,报上名字。
“嗯!我是在警视厅搜查课,担任智慧犯罪科科长的高科——高科警部。”
警部以些许的关西腔平静地说,朝着犬丸发问:“你就是犬丸先生吗?”
“正是。我就是犬丸锭作前陆军大佐。”
犬丸因为对方的郑重其事而放松下来,换回平日的傲慢态度,点点头。高科警部听到他的回答,依旧带着微笑说:“那么,你被逮捕了。理由是违反刑法第五十四条第一项,制造伪钞的现行犯。”
宛如晴天霹雳的话,连犬丸不禁错愕不已,张大了三白眼。但也只是一瞬间,他立刻以傲慢无礼的语气否定了自己的嫌疑。
“以定是哪里搞错了吧,制造伪钞的不是我,而是各位的同事刚刚逮捕的四条一伙人啊!”
“同事?刚刚逮捕的那伙人?”高科警部的声音盖过了犬丸的抗辩,一脸茫然地动了动眉头两二次后,摇了摇头回答。
“你该不会是在作梦吧?我们今天可是第一次出动喔!”
犬丸听到警部没道理的话,感到脑袋一片混乱,而后退了两三步。
这是怎么回事?这么说,之前赶来逮捕四条他们的警官们到底是什么人?
犬丸反复着找不到结论的自问自答,渐渐陷入混乱。而警官无视于这样的他,逮捕了疤面男以及犬丸的同党。
同时,其它警官则去调查印刷机与堆积如山的伪钞。
不久,一个警官走到高科警部身边。
“就跟通报的一样,是大规模的伪钞制造设备。”
“什么!是谁向你们告密的?”对粗鲁地质问警官的犬丸,警部很愉快似的回答了他,“既然有人匿名把伪钞样本送过来,我们当然就得行动。更不用说还有你这个恶名昭彰的男人了。”
“你说什么?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我可是以前陆军大佐之身,替国家做出各种贡献的五大洲商事的社长啊!你以为区区一个警部就能逮捕我吗?”犬丸的怒火终于爆发,朝着警部怒吼大骂。但是,高科始终以平静且讽刺的态度应对着,“我想是办得到的,大佐大人。再怎么说,你都是现行犯啊!”
警部看着因为过于愤怒,连脸色都发青的犬丸,又笑嘻嘻地笑了。
对此时的犬丸来说,高科那样的微笑,比遭受侮辱更加刺激他,“老实说,警视厅从之前就一直盯着你所做的坏事。只不过没有可以确实逮捕你的证据。但是,这次有了伪钞当证物。就算你在财政界与军方都吃得开,也逃不掉。可不只是我们智慧犯罪科,全警视厅都会好好关照你。”
“有件事。”一旁默默听着的警官像是害怕打断警部的话,畏畏缩缩地开口,“嗯,怎么了?被查扣的伪钞有什么问题吗?”
虽然被插了话,但高科看来毫不介意,还催促着警官说下去。受到这个鼓励,警官拿出一张百圆伪钞来。
“嗯,这里每一束钞票最上面的一张虽然都制造得很精细,跟真品分辨不出来,但其它的伪钞也都是像这样子……”
这时,高科警部的脸上突然浮现奇妙的神情。
看到上司的变化,警官一副“就是这样”地大大点着头。
那张百圆钞上到底有什么呢?
已经十分焦躁的犬丸,连自己即将遭到逮捕的事都忘了,从警部手中将百圆钞票抢了过来。
他将钞票举到电灯下仔细查看。
不知为何,警部与那位警官都没有阻止他。
不久,犬丸的脸孔丑陋地扭曲起来。
他睫毛眼尾一带的肌肉痉挛,脸颊也抖动着。
如果不是感到极度的愤怒,一般人是不会有这样的表情的。犬丸现在宛如妖怪般的形貌不禁会让人这么想,那绝不是寻常的神色。
但是,异常的事并不是只到此为止。
下一瞬间,犬丸做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行动。
他冲到伪钞堆旁,将纸封带接二连三地撕碎,一捆一捆地检查着百圆伪钞。
一旁的警宫也无法阻止他。
犬丸就以这般拼命的模样,持续翻找着纸钞堆。
在这怪异的行动进行的同时,却可以明显看出犬丸的躯体渐渐丧失了气力。
这也是无可厚非。
每一张百圆钞票上的圣德太子都在笑。
应该是与真品无法区分,就连数字跟透光度都一模一样的伪钞,只有圣德太子的肖像,浮现出让人受不了的下流笑容。
这时,犬丸已经明白刚刚的胜利之梦己化为恶梦,突然无力地倒在现场。
当他正抱着头时,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慌忙从外套怀里取出原版,直直盯着瞧。
那是最后的一击。
虽然被铜本身的红色与油墨的黑迹弄得纷乱不清,不像印刷出来的伪钞这么清晰,但这块原版上的圣德太子像也浮现了嘲笑。
(可恶的四条君隆!居然如此愚弄我!)
此刻有人拍了拍犬丸因为激动而忍不住颤抖的肩膀。
转头一看——高科警部好像能理解犬丸的心情,点了点头。
但是,下一瞬间从警部口中吐出的,则是执行勤务的宣告。
“不好意思,现在得对你搜身。根据匿名通报者所说,你随身带着不得了的东西。”
听到这些话,眼看犬丸的脸就要失去血色。
(不行,绝对不行。要是被发现,我就完了……)
犬丸因为这几令脑袋沸腾的冲击而脸色苍白,他无力地摊开手。
此时,正因为被逼入绝境,达到极限的洞察力发挥了作用,犬丸不禁吶喊出声。
“四条,你打从一开始就是以此为目标?”随着这声吶喊,犬丸以有如负伤棕熊般的声威暴动起来。
但是,就算拥有犬丸这般庞大的身躯,也无法抗拒遭到搜身的现实。
一共有六个人压住犬丸的手脚,第七个警官在犬丸身上搜索,很快拉开了他衬衫的衣襟,搜出有问题的物品。
仔细一看,那是个用带子系住,自脖子垂挂而下的布袋。警官在里头一翻,拿出被油纸包覆的某样东西。
“哪个哪个……喔,是信吗?”
接过油纸包的高科警部慎重地打开包裹,将里头折叠的纸片摊开。
那是封以熟练毛笔字写成的中文书简。
通晓中文的警部缓缓浏览着。高科温和的神情渐渐变得险峻起来,同时,还在挣扎的犬丸四肢也丧失了力气。
当高科看见信件结尾,以淋漓的字迹签就的寄信人名号时,便发出了深长的叹息。
那署名是,蒋中正。
也就是现今敌国的中国国民政府首脑,蒋介石本人。
“这下严重了,这可是叛国罪。恐怕得联络宪兵队啦!”
听到高科以带着歉意的神情自言自语,犬丸知道结局已经到来。
(完了。一切都……完了。)
高科看着犬丸终于认命地闭上眼,朝他问道:“你刚刚有提到四条吧!是指四条君隆吗?”
警邹等待着回答。
但是犬丸却沉默不语。
看到他那副模样,高科耸了耸肩后,继续说:“基于某些原因,你跟四条成了敌人吧?你真是不知道灾祸临头啊!”
犬丸听到这些话后颤抖了一下,高科继续说:“那个老人是有名的欺诈师,在我们这边绰号是‘大公殿下’。因为他的骗局都会让被害者无法提出控诉,或者不想提出控诉,所以怎么样都抓不到他。”
——即使是这样,总有一天我也会抓到他的狐狸尾巴。将这最后一句话留在口中后,警部以眼神示意部下们带走犬丸。
警官们立刻拉着犬丸的手腕,要他站起身,将双手铐上手铐。
对犬丸锭作来说,听见那冰冷的金属声,就像听见了他邪恶的巨大帝国瓦解的声响。
3
在真正的警察逮捕犬丸之前不久。
“可以了吗?”从被帆布遮蔽住的视野里看着青山的大商店越变越小,在卡车货厢中的广介停下挣扎,对着指挥警官队的矮小刑警问道。
“行了,演技挺机智的。因为少爷你吵着说那家伙才是真凶,犬丸看来也慌啦!”刑警以洒脱的语气回答。
“幸亏我们没遇到什么困难就能全身而退。如果是真警察,至少也会留一个人下来看着啊!”刑警一边这么说,一边解开了广介的手铐。
不,他可不是刑警。
这个矮小的男人,正是绰号为【电缆】的人物。
当然,其它的警官也不是真警察,大家都是四条的同伴们装出来的。
“哎,别只顾广介,也把我们的手铐拿掉哪!戴着很痛耶!”坐在货厢对面,露身旁的四条发出不平之鸣。
“喔,真是失礼啦!喂!”随着【电缆】一声示意,四条以及假装遭到逮捕的同伴们的手铐也纷纷解开了。
听着这些声响,广介朝正在摩擦手背的四条说道:“我渐渐明白了。设下这么复杂的骗局,是为了把犬丸弄成伪钞制造犯,好让警察破获现场,对吧?”
四条听到这些话,只浮现了令人猜不透的微笑,并没有回答。
但是,彷佛要附和广介的推测,另一台由制服警官驾驶的卡车,从街道另一头开了过来,猛然朝大商店的方向奔驰而去。
虽然路灯的照明太暗,没办法看清楚货厢里,但卡车上明显的载了许多警官。
“哎,广介哪!看来你的脑筋也转得挺快的。”对方应该是看不到了,但四条仍向驶离的卡车挥挥手,说:“再过一会儿,那台卡车上的警察先生们,就会把以犬丸为首的那伙人以制造伪钞罪逮捕了。”
四条以确信的口吻断言后,询问广介:“我是策划借由警察之手,让犬丸再也无法东山再起。不过,你是从哪一点看出来的?”
“是从看到逮捕我的刑警是【电缆】先生,而感到安心的时候啊!是在从地狱解放到天国的一瞬间发现的。如果情况颠倒过来……让陷害了我们,夺走原版,夸耀着胜利的犬丸落人双手被铐的困境,岂不是最棒的复仇?对辰三先生来说,也没有比这更高的供品了。”
想到自己说中了,广介就趁势继续说下去。
“要做到这点的条件都已齐备,不,是四条先生运用智慧准备好的。如果只是要欺骗犬丸,用真钞加工成伪钞就够了。特地请来像【印刷店】先生这样高明的人旁师,是为了让犬丸夺走伪钞,使他变成伪造犯啊!反过来说,为了让警察逮捕犬丸,也需要当作证据的伪钞。”
广介以十分佩服的模样摇摇头。
“犬丸在陆军跟政府都与有力人士有关联,要是小案件,都能逃离法网。不过,要是破获了现场,掌握了原版与伪钞,那就是现行犯,不容辩解啦!”
“广介,你看起来虽然呆呆的,不过毕竟是从一高辍学的高材生。”四条展颜说出不知是讽刺还是称赞的话后,开始缓缓说道:“没错,我认为犬丸会想要伪钞,打算敲他一大笔之后,再让警察将他逮捕。”
“所以,才带犬丸到伪造所来,提出交易的要求。可是……”瞥了露一眼后,广介说:“犬丸抓了人质,威胁我们。这样就不是要钱的时候了。”
“正是。我们是打算在第一次见面时,让他看到大规模的伪造设备,认定有这些设备后,第二次再来拿钱。”
“这我就搞不懂了。既然犬丸知道只要有原版就能印制伪钞,就算不抓人质,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可以使用武力抢走原版,把我们全都杀掉的……啊!”
歪着头说出疑问的广介,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会意地大叫一声后,继续说:“四条先生读出了犬丸内心的想法吧!就像你让那家伙遭到逮捕一样……”
“犬丸也想把我们送给警察。想让身为诈败师的我尝到被骗的屈辱。为了这个,便需要能当作直接证据的伪钞原版与印好的伪钞。在这些条件齐全之前,犬丸是不会出手的。”
“要是犬丸使出强硬手段,就告诉他现在原版还没完成,杀了我们只会什么都没有。”
“就是这么回事,不过……”说到这,四条看了露一眼。
在这一刻,四条只像个因为孙女平安而放心下来的普通老人。
“可恶的犬丸。为了确保我们会制造伪钞,为了威胁我们而绑架了露,真是个无可救药的恶徒。”
“真的!”可能是想到了被绑架的不愉快,露皱起可爱的鼻子,点点头。
不只是四条,【电缆】与【印刷店】等其它同伴,也个个痛骂起对露出手的犬丸。
看来不只是四条,露对所有的同伴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
“在这一点上是我太天真了。还以为就算是歹徒,也有不可逾越的规则,不会对小孩子动手,看来世界末日快到了。”露担心地看着长叹一口气,表情转暗的祖父。四条疼爱地摸了摸孙女的头,继续说:“因此,很可惜地不得不放弃敲他大笔钱一事。虽然不甘心,但在露还是人质的时候,只得听从犬丸的命令。不过,我还没有放弃希望。”
四条摸了摸白胡子,以柔和的眼神看向广介,“因为你在那里。我想广介既然潜入了敌人的大本营,就一定会想办法做些什么。”
“咦,原来您这么信赖我啊?”
“哎,是啊!我相信,不管遇到什么事,你一定都会去救露。”听到四条意外的赞赏,广介满脸喜悦。
不过四条接着说出来的话,对广介来说却是多余的,“嗯!因为每当你看到小女孩陷入危机时,就会不顾一切地动起来。真是有些单纯。”
四条说出与露在目白宅邸所讲,一模一样的话来。
(哎呀哎呀!真不愧是一对祖孙。这样捧人又损人的专长,大概是遗传吧!)
不只是露,就连四条也断定他会冲动行事,这让广介消沉起来。但下一瞬间,他不禁差点在货厢中飞跳起来。
四条君隆坐正姿势,深深地低下头去,以广介第一次听到的,认真的口吻说:“广介哪!不过,我打从心底感谢你。因为你救了露,我们才能照原订计划让犬丸入罪。”
随着四条的称赞,【电缆】以及其它欺诈师也纷纷赞美起广介。
在这种场合就会害臊得呆不下去,是广介与生俱来的性格之一。
“呃!那个……总之,因为露获救了,对犬丸的欺诈就可以继续下去了。”红着一张脸,广介硬是把话题拉回来,“当犬丸向警察告密时,我们就利用这个机会反击,由【电缆】先生带领的假警官队先行赶到,救出我们。之后,由我们通报的真正警察前往保持不动的现场,把犬丸当成现行犯逮捕。真是完美的构想。不过——”
广介怎么样也搞不懂地摇了好几次头。
“再怎么说,这也太过火了。要是顺序出了错,一切将前功尽弃。第一,犬丸应该已经叫来警察,那些被告知我们才是伪钞制造犯的警官们怎么了?”这是理所当然的疑问。
就像广介所说,如果没有事先想好对策,犬丸与四条互相矛盾的密告,应该都会引来警察。
“关于这一点,就由我来告诉你吧!”与四条交换了意味深长的视线后,【电缆】接着说明。
“我们已经调查过目白宅邸与五大洲商事等犬丸的据点,然后在这几天一起遮蔽了这些地方的电话线,接上我们准备好的机械。”
【电缆】指了指放在货厢一角,类似大型通信机的东西,“就像【电缆】这绰号一样,我可是电信电话的专家。这不过是小事一桩。”
“这个人是海军下士,长期在横须贺镇守府的通信队执勤。”四条从旁补充说明。
但是,心中仍然满是疑问的广介无法满足于师父的说明,继续丢出问题。
“可是,这种事不能做得太明目张胆吧!要是切断别人家的电话线,应该马上就会被发现……不,等等。”
脑中似乎被什么念头给吸引住,广介突然停了下来。
那一瞬间,工人们爬上目白宅邸旁电线杆的情景在他脑中复苏。
(嗯……这样的话……难道……)
对着因为太惊讶,眼睛一时都瞪圆了的广介,【电缆】会心一笑。
“你发现啦,少爷。我们装成进行电话工程的样子,因此没有被发现啊!”
这么说着,【电缆】点燃了埃及烟草,继续说:“接下来就简单了。逐一窃听犬丸一伙人的电话,没问题的就放行,危险的就由我们这边接起来回答。”
“那么,犬丸以为是警察,密告快来逮捕我们的对象是……”
“嗯,就是我。”【电缆】很美味似的吸着埃及烟草,若无其事地说,“我也是第一次假扮成警察大爷,反正只有声音嘛!我自称是智慧犯罪科的警部,感谢对方的协助,还告诉他们我们会立刻赶往现场。然后——”
“联络真正的警察,说犬丸等人在制造伪钞,对吗?”露一脸津津有味的表情听着,忍不住问道。
对于这个问题,【电缆】笑了起来。
“啊,没错。不过,万一真的警察先抵达大商店就糟了,所以我们急匆匆地变装成警官队赶过去。怎么样,你看我这一人饰演三角演得如何?”
对于这么说着而挺起胸膛的【电缆】,广介也大加赞赏。
光用听的,会觉得这个手法相当简单,但是如果没有过人的大胆,又怎能做出这些事来?
能做到这些的【电缆】,也是足以当四条同伴的一流干将。
“当然,我也从侧面给予支持,把伪钞送进了五大洲商事与犬丸目白的宅邸等地。同时也将这件事告诉警察,现在东京所有的据点应该都受到搜索了。”
四条说出设想周到的计划,缓缓地笑了。广介也跟着笑了起来,但不一会儿笑容却暗了下来。
“不过,我们再也不能回去浅草了吧!既然那个根据地已经被发现了,为了避免犬丸机关的残党前来袭击,暂时得藏起行踪才成。况且……”广介很忧郁地继续说,“设了这么复杂的局,也留下了很多证据。警察也会……”
“如果是大商店的租约跟印刷机的权状之类,就不用担心了。契约跟其它方面都是用【印刷店】伪造的文件与印章办的,把事情伪装成全是五大洲商事干的。这些文件,也毫无疏失地送到警察那里去了。”
“可是,就算头目遭到逮捕,其它手下可还好好的。而且,如果只有伪钞制造罪,犬丸也不可能永远待在监狱里,一定会来报复的。”
四条打断了广介的话,接着,以宛如预言家般郑重的口吻告诉他:“犬丸一生都不会出狱了,而犬丸机关跟五大洲商事也会跟着倒闭。”
四条对于听到这太过自信的发言而惊呆了的广介眨眨眼后,继续说:“因为犬丸锭作是向敌国买进鸦片而致富的恶徒。”
突然听到这重大的消息,广介倒抽一口气——在一瞬间,像机关枪一样连连发问:“这是怎么回事?啊,犬丸最近热衷的交易就是鸦片买卖?敌国是……国民政府?这,这可不是现在与日本军在满洲交战的对手吗?啊,等等,难道说,犬丸会被陆军革职,就是因这企图阴谋的关系?”
为了让广介住口,四条摇摇头,“广介哪!你的脑筋转得快,看来舌头也挺快的。一口气问了这么多,我没办法回答。”
看到四条身旁的露也点着头,广介慌忙闭上嘴巴。不过,他的脸上还是一副要求快点说明的表情。
“哎!就由我来说清楚吧!打从我决定与犬丸为敌起,就拜托了所有的同伴们调查他的事情。当然,并不是马上就有结果,不过渐渐地便知道了一些有趣的事。”
听到四条的说明,广介一开始虽想着有可能这么简单就查到吗?但一想到四条在黑社会拥有的人脉,以及他所看到的实力,便重新认定这种事对他而言不算什么。
在这样的广介面前,四条以淡淡的口吻继续说:“就如同你的推测,在中国担任特务机关长时,犬丸秘密透过国民政府的特务,买进了鸦片。你知道是为了什么吗?”
这么说后,四条等着广介回答。但看见广介摇头的样子,他耸了耸肩,自己说出解答。
“这很像那个恶徒的作风。看来他是以低价让鸦片流通,好让中国的民众疲弊不堪。也就是反过来利用敌人的物资。”
“不过,这样国民政府有什么利益可言?”
“当然有。如果能够得到大笔日本的资金,就管用了。”
“哈哈,的确。可以用来从事各种谋略。”
“就是这样。”四条耸耸肩,肯定了广介的话后继续说,“不过,犬丸做得太过火了。就算是为了谋略,也不能跟极为抗日的国民政府同一阵线啊!这就是犬丸遭到军方放逐的原因。”
“但是,犬丸并没有放弃。自从变成暴力组织的头目后,他也打算有一天要再度与国民政府从事鸦片交易,对吧?”
广介的话,让四条满足地点点头。
“嗯,正中红心。不过这一次,犬丸就没有为了国家的名目可用了。说到底只是想买进鸦片谋取莫大利润,满足私利私欲而准备的交易。”
“可是……曾是帝国的军人居然做出这么肮脏的事情。这真是叫人一时难以相信。”
四条对着摇头述说感想的广介苦笑:“的确。但是,就算以身为军人自豪,却还是平凡的人。这世上只要有高洁的人物,就会有低劣至极的家伙。尽管这样,就如同你所说,要说过分的话,这的确也是很过分的事,我一开始也没办法相信。”
“但是,窃听让我下了最后的结论。那个畜生没想到我们竟会窃听电话,毫不在意地说着鸦片交易的事呢!”
【电缆】得意地摸摸鼻子,插话说明。相对于此,广介倾首问道:“可是,你们应该没有证据吧!就算犬丸盘算着这么脱离常轨的事也……”
正当【电缆】要回答的瞬间,广介脑中灵光一闪。
犬丸有个时时随身携带的东西,是广介自己问来的消息。
那么,那个东西是?
“嗯!犬丸随身携带的,大概是关于鸦片交易一事,国民政府要人写的亲笔信。”
四条从广介的表情读出他心中的想法,因而破颜一笑。
“大概是国民政府间谍组织的负责人陈立夫,或是蒋介石本人的书信哟!”虽然四条以一脸知情的模样所开的玩笑,出乎意料地命中了核心,但不是神仙的广介是不可能得知的。
他只是感佩着四条的智能,摊开了双手:“我服输,投降啦!这样的话,这次的大骗局,目标是为了让警察抓到犬丸的狐狸尾巴,令他无法再起啊!”
“就是这么回事。”
四条大大点头后,继续说明:“那毕竟是他连洗澡的时候都带着,深怕会被夺走的东西。就算雇用偷儿去行窃,也不会成功。既然这样,就只有以其它嫌疑,比如制造伪钞罪来让警察逮捕犬丸、收押问题的文件了。”
“太漂亮了。这真是太成功啊!”
回应广介伴随着感叹吐出的话,四条做出胜利宣言。
“如此一来,犬丸就成了叛国贼。国内外与犬丸机关有接触的人都会受到调查,他们的组织也将破灭。他再也无法来追赶我们了。接着……”
“跨着大步,回浅草去啰!”听到露的叫声,四条的同伴们欢声雷动。
不久,欢呼转为“万岁”的叫喊声,响彻夜晚。
广介一时间非常开心,但随即想到有件事很可惜,因而对【印刷店】说:“汇集心血制作的原版被犬丸拿走了真是可惜。毕竟是这么精细的东西。”
为了掩盖过大家的万岁声,广介提高了声音说。但【印刷店】摇了摇头。
“那个东西在我这里呢!”【印刷店】以低沉却听得很清楚的声音说,一边从口袋里拿出原版来。
【印刷店】一脸没趣的表情,对看到原版而张大了口的广介说:“其实我做了两种。犬丸拿走那个,圣德太子像会浮现下流的笑容。”
看到广介惊讶的表情,【印刷店】总算稍稍微笑了。
“那个原版是不能用的。”
【印刷店】的话,让广介有了种与精心演出的舞台一同落幕的感慨。
不,四条葬送犬丸所设的大骗局,就算说是超一流的舞台剧也成。
天才欺诈师四条君隆写了脚本,放上适当的演员们,完美地上演了这出戏。
(辰三先生,就如同你所说,四条对我来说真是最棒的师父。)
广介为痛切的思念所动,闭上了双眼。
眼脸下浮现出辰三温和的脸孔,仿佛耳边就能听到他在说:“怎么样,我没说错吧?”
(所以你就安心地,不管是地狱或天堂,到你喜欢的地方去吧!我会认真修业,成为一流的欺诈师。)
广介在胸中对辰三说。一张开眼,就发现四条与露正看着他。
“辰三的仇已经报了。”看出广介此刻的心情,四条准备告诉他的话,由露接了下去,“对对,接下来只能为了积极的事动脑筋。”
露又借机嘲弄了广介:“因为你老是悠哉悠哉的,钻牛角尖烦恼不适合你。还是先行动再说。”
广介本来想要反驳,但【电缆】先插了话。
“啊,少爷,如果你有侠义心肠,当工作伙伴就值得信赖啦!怎么样,广岛有个酿酒屋大老板是傻瓜,跟我一起去钓这只鸭子吧?”
不只是【电缆】,或许是看中了广介的资质,其它人也陆续提出古怪的邀约。
“教你土地欺诈师的作法也行。”
“用赤城山埋藏金当饵有搞头啦!”
默默听着这些的四条苦笑着,摊开双手,要大家不要再说了。
“哎,上一个工作才刚完成,到现在广介还是一头雾水。此刻我们先来干杯庆祝吧!”
四条说完,【电缆】从货厢一角,像变魔术般拿出装着高级葡萄酒瓶与玻璃杯组的箱子。这让全员的脸上都浮上笑容。
四条也是,露也是,广介也是。
还有,【电缆】跟【印刷店】也是。
卡车载着浮现了爱伦坡所说“会心一笑”的欺诈师们,消失在帝都东京的黑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