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牙”的岩房
一瞬间,天空变得像正午一样明亮,不一会儿之后,惊天动地的声音响起了。
在撼动全身的雷声尾音消失之前,雨开始下了起来。这是一场大得让人觉得天空彷佛脱了底似的豪雨。
“……哎呀呀。”护卫官一面伸手关上了马车的车窗,一面苦笑。
“真是伤脑筋哩。要是不把马车停到岩房入口处的话,可是会淋成落汤鸡的喔!”
不过,坐在护卫官对面的女子却只是茫茫然地凝视着紧闭的车窗,对护卫官的这番话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护卫官拨了一下开始泛白的头发,沉默地注视着女子一会儿,接着便再度对她说:“艾琳小姐,你刚才虽说把马车停在岩房前面一点儿的地方就好,不过看这雨势,还是请车夫把马车停在岩房入口处比较妥当吧?”
这个时候,艾琳才露出了回过神来的表情看着护卫宫。
“……不好意思,尤哈尔先生,您刚才说什么?”
名叫尤哈尔的护卫宫露出些微苦笑,又重复了一次刚才说的话。艾琳听完之后,脸上的表情随即变得充满歉疚。
“在这种雨势下确实会被淋成落汤鸡呢——不过,要是让马接近岩房入口的话,饲养在里面的斗蛇就会激动起来,所以不能把马车停在入口旁边。”
尤哈尔眨了眨眼。“这我知道,可是在这种豪雨中,马的味道应该不会飘到岩房里去吧?”
“嗯,不过因为斗蛇众很讨厌别人违反规范——”
尤哈尔对艾琳的说词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既然这样,我们就只能淋个一身湿了。”尤哈尔这么说着,然后从脚边的行李上面拿起两顶斗笠,并把其中一顶递给父琳。“可惜光靠斗笠恐怕没办法抵挡这阵雨……”
艾琳接过了斗笠,只是即便马车停了下来,她还是没把斗笠戴上,反而轻轻地放在座位上。接着,艾琳用平静的声音对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尤哈尔道歉。
“真是非常抱歉,让您这么费心,可是因为斗蛇众很讨厌别人进岩房的时候遮住脸……不过尤哈尔先生穿着护卫官的衣服,我想应该无妨,至于我的话,还是这样直接进去比较好。”行了一个礼之后,艾琳便打算伸手打开马车的门,尤哈尔则静静地阻止了她,亲自压下把手,将门向外推了出去。
“请。”
“谢谢。”艾琳再次对着尤哈尔低下头,走进了倾盆大雨中。
冰冷的雨水立刻就淋湿了全身上下,不过艾琳却对爬满身体、流过脸颊、濡湿头发的雨水心怀感激——这么一来,就不会有人知道自己脸上的是雨水还是泪水了。
湿润的树木和青草的味道轻轻的抚过脸颊。
在因雨而摇曳的风景中,爬过巨大岩壁上的漆黑裂口带着异样的存在感直逼而来,在那条裂口——养育斗蛇的岩房里忙进忙出的人们,看起来就像是在巢穴内外来去的蝼蚁一般。
尤哈尔从马车上下来之后,看守着岩房入口的卫兵们便倏地立正站好。
连雨水都冲刷不掉的斗蛇黏液的甜味飘荡过来,让艾琳忍不住一把揪住了衣领。
就在艾琳小心地踩稳脚步,以防跑进岩房时在泥泞的路上滑到的同时,沐浴在众人好奇目光下的她也拚命地锁住心门,不让自己被一拥而上的回忆给吞噬。
可是,斗蛇那仿佛吹响破裂金属管的埃格,仍旧宛如幻觉一般在耳朵深处响起——那个二十多年前的遥远黎明、那个让自己的人生起了莫大变化的黎明中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一同苏醒了——艾琳不由得簌簌颤抖。
这里并不是艾琳长大的斗蛇村,可是无论是入口处的辽阔空地“广间”,还是里面区分成好几个岩房的构造,几乎都和艾琳小时候非常熟悉的那个村落的斗蛇岩房一模一样。
岩壁上的火把发出燃烧的声音,人们的影子也在潮湿的岩壁上舞动着。
男性斗蛇众们严肃的脸上露出警戒的表情,直盯着艾琳看。“广问”上铺着草蓆,斗蛇巨大的尸体就并列在上面。
已经死亡五天的斗蛇尸体上,连黏液都已经乾掉了,与其说是生物的尸体,看起来更像是涂了一层胶的木雕。
载着战士们在驰骋战场、无论什么样的骑兵都能撂倒的可怕斗蛇之中,身躯最庞大、总是负责打头阵、破坏敌阵的最强斗蛇就是“牙”。五天前,这些“牙”被人发现全部死掉了,对于管理托卡拉村岩房的斗蛇众来说,真是丢脸丢到家了。
负责调查“牙”的死因和处罚负责人是监察宫的工作,得知“牙”死亡之后,监察官立刻就来到了这个村庄,把负责照顾“牙”的男人绑起来带走,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大公却下令延滞处分,并派了新的监察人员过来。
在知道大公派来的监察人员是女性之后,斗蛇众们的疑惑更深了。
艾琳将视线从“牙”的尸体上移开,然后走向靠着墙边站着的斗蛇众。
“首领是哪一位?”
一名白发男人稍微动了一下身体,做出了不知是点头行礼还是低头的暧昧动作。
他走近看见艾琳瞳孔的颜色,首领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在他开口之前,艾琳就先用平静的声音说:“我不是雾之民,我的母亲确实是霸之民,不过她已经因为选择和家父在一起而被放逐了——家父是斗蛇众。”
首领的眼睛深处闪烁了一下,大概是在追溯古老的记忆吧?他皱起眉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猛然睁大眼睛。
“你就是那个……阿格村的……”
艾琳点点头。
并排站在首领身后的男人们之间发出了嘈杂的声音,年轻人面露疑色,不过年长的男性全都露出藏不住的惊讶表情看着艾琳。
这里距离阿格村很近,也有很多人的亲戚就住在阿格村。
以前,因为自己负责照顾的“牙”死亡而被监察官治罪,遭处投进斗蛇沼泽的残忍极刑的阿格村之女,其实就是雾之民苏洋。即便上面下令各方对这个消息三缄其口,在这个村子里仍旧人尽皆知。
岩房入口处起了骚动。
艾琳回头,看见一名穿着红色衣服、缠着粗饰带的男人走过了两名行礼的士兵之间。
看见那身衣着打扮的瞬间,艾琳便起了一阵让她头皮发麻的强烈憎恶感,她短促地吸了一口气。
(监察官……)
大概是听说艾琳抵达才赶过来的吧,他傲慢的脸上透出警戒的神色,快步朝着艾琳走了过来。
这名男子当然不可能是当年为了自保而处死母亲的监察官,然而光是看到那身衣服,就让艾琳反射性地心跳加快了。
艾琳把目光移回首领身上,并用不让正朝这走来的监察官听到的音量迅速地说:“我不是为了处罚斗蛇众而来的——我来是为了证明‘牙’的死和斗蛇众无关,请你务必要协助我。”
首领的眼睛稍微睁大了一些。
“……我听说大公的使者来了,人在哪里?岩房里吗?”
在监察官的粗声叫唤下,艾琳转过身来。
“监察宫阁下,我就是大公的使者。”
监察官讶异地停下脚步,看着艾琳。“你?”
“是的。”
监察官疑惑地扭曲着脸,威吓似的又向前走了一步,然而艾琳却不为所动,只是静静地回望着他。就在监察官张开嘴巴,好像打算说什么时,护卫官尤哈尔踩着从容不迫的脚步走过来站在艾琳身旁,对监察官点头行礼。
“你就是亚拉克的儿子吗?跟令尊真像呢——令尊已经走两年了吧?”
突然被尤哈尔这么一说,监察官不由得露出了不解的表情,不过看到了白发护卫官的腰封绳之后,立刻睁大了眼睛。
“……您、您是‘黑铠’的……”
尤哈尔微微一笑:“不不不,我已经脱掉黑铠了喔。毕竟已经这把年纪了嘛!我现在跟在大公身边,优优哉哉地当大公谈天的对象。”这么说完,尤哈尔便把手放在艾琳的肩膀上。“还有呢,有时候我也当女性的护卫——女性监察人员可能让人难以置信,不过这位小姐确实是大公委任派过来的监察人员。”
监察宫紧张地眨眨眼:“……那、那个,派新的监察人员过来,是代表大公对我的工作表现有什么不满吗?”
在艾琳开口之前,尤哈尔便摇摇头:“不是,只要你没做什么亏心事,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你是负责管理和监察斗蛇众的,换句话说,你的工作就是人为疏失,不过这位小姐不是来调查人,而是来调查斗蛇的。”
一面听着尤哈尔用柔和的口气安慰着监察官,艾琳同时心想:这个人果然不只是单纯的护卫。
艾琳听说“黑铠”是守在大公身边的最强武士,而且还是选自大公的亲族中最具有智慧和武力的人们。如果尤哈尔过去曾经是“黑铠”,他也就是和大公有血缘关系的人了。
(……这个人……)
看着这名品格高尚、成熟稳重的男人的侧脸,艾琳想道。
(可能是来监视我的。)
会让身分这么高的尤哈尔跟着自己,应该就表示大公非常信赖这个男人吧。
对大公来说,自己是必须同时受到保护和监视的存在,即便自己已经深知这一点,但是当实际情况出现时,艾琳还是会被郁闷的情绪搞得全身紧绷。
艾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甩开这个想法。
再怎么烦恼都没用——这是自己选择踏上的道路。而且,有的事情是只有踏上这条路才办得到的。
艾琳重新转身面向并列着的“牙”。
※
艾琳是在三天前的早晨受召抵达大公城的。
没有人告诉她受召的原因,也没有人给她准备行囊的时间,她就立刻坐上马车,被带到了大公城。
看见直耸天际的眺望塔和巨石筑成的坚固城墙时,艾琳突然感到一种奇妙的恐惧,彷佛自己渺小的身躯要被压扁一般。
这座城是战斗者的要塞,和真王居住王宫截然不同。那座被鸟啭连连的森林包围、连城墙都没有的王宫……
钻过名师设计的壮丽城门,穿过天花板高得令人屏息、彷佛无止尽般的走廊,再绕过回廊、爬上楼梯之后,头昏眼花的艾琳才终于抵达大公舒南的房间。
只不过,艾琳走进的房间却出乎意料的小。
敞开的窗户外可以看见高大的拓苛树梢,白色的小花沐浴在早春柔和的日照下摇曳身姿,更为房间带来了光亮。
房问里空无一人,等到引领艾琳来到这里的侍者退下之后,听得到的声音就只有叶子的摩擦声了。
就在艾琳呆呆地看着窗外的时候,门扉打开的声音响起,接着舒南快步走了进来,他的身边只跟着一名初老的高挑男子。
“喔!艾琳,不好意思,叫你来还让你等。”
艾琳闻言之后,赶紧跪在地上,行双掌和额头碰地的正式礼仪。
舒南露出微笑,接受了艾琳的敬礼之后,便引她坐在炉火旁边的椅子上。
舒南仔细端详了艾琳的脸庞,然后说:“你都没变呢。”
艾琳苦笑。
“若真是这样就好了,只不过年过三十之后,连我都觉得自己变了很多。”
“没那回事……对了,你已经为人母了哩!儿子健康吗?”
艾琳的苦笑更深了。
“健康到我都管不动了。”
同时也是两个孩子的父亲的舒南笑着点点头。
“我想也是吧!倘若是虎父无犬子的话,他的未来可就值得期待了。”
艾琳低下头,接受了这番话。
眼尖的舒南看到了艾琳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霾,但是他选择怱略,继续说道:“你呢?有没有因为那道箭伤而背部酸痛啊?”
艾琳摇摇头。
“谢谢您,托您的福,我没有碰到那种状况。”
艾琳为了掩护舒南而受的背伤深及肌肉,所幸并没有伤到骨头,因此内脏也都没有受伤。然而尽管如此,要康复到举手而不感到疼痛的程度,还是花了好长一段时间。
真王赛米雅和大公舒南都对艾琳想要在卡萨鲁姆王兽保育场疗伤的愿望网开一面,让艾琳回到卡萨鲁姆。时光飞逝,转眼十一年的岁月过去了,在时问的洪流中,艾琳恋爱、结婚、生子——生活转变之大,是艾琳当初连想都没想过的。
这十年左右的时问,国家也完成了很大的改变。
在宁静的夏日午后,艾琳有时候会觉得日子说不定就会这么继续下去,可是,煞有介事地常驻在保育场警备的士兵身影却让她知道,这只不过是平和的假象罢了。
所以,当大公的使者快马来到时,艾琳的心中便浮现了这样的想法:唉,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晨光让舒南的脸庞更显清楚,他虽然带着安详的表情,不过眼睛深处仍然闪烁着紧绷的神色。大概是睡眠不足的关系吧。暗沉的肤色说明了他藏不住的疲劳。
在降临之野,舒南的父亲被他弟弟杀死,这个弟弟早已对自己扮演的角色有所觉悟,还没等到制裁来临,就用腰带在牢房里上吊自杀了。据说,无法接受丈夫和儿子惨死的大公妃还因此得到了心病。
在没有双亲祝福的情况下,舒南一个人继承了大公的位子,和真王赛米雅举办了结婚典礼。
舒南理应成为亲手揭开新时代序幕、和所爱之人结婚的幸福青年,不过为了这桩婚事,他却失去了很多东西。
即便背负这些痛苦,舒南还是一心希望这个国家能够走上康庄大道。结婚这么久的舒南,至今仍旧无法确定当初的这个决心已经达到了令人满意的成果。
真王和大公的婚姻确实让大公领民的心情安定下来,多数人都因为真王选择定上和大公结婚这条路而深受感动,也因为一直以来闭锁的中央行政官员录用资格开放而感到喜悦。持续好几个世代的薰心怨恨和冷落感消失了,大家都希望这段婚姻能够带来美好的未来。
然而,真王领民对这桩婚事的嫌恶感却超乎想像的激烈。贵族们对大公的增势感到威胁,开始无中生有地对政策唱反调,想尽办法将大公打压至真王的权威下。
另外,麦子的欠收和流行于大公领地的传染疾病造成了大量领民的死亡,这也让“真王被大公污秽了”、“神明生气了”这类的传闻不绝于耳。
而撼动这个王国最重要的一点,则是邻国的威胁。骑马民族拉萨频繁攻击这个王国的保护领地——商队都市群,据说已经有很多士兵战死了。
这些情况,舒南全都和妻子赛米雅一起扛了下来。
这问房间安静得连忙碌穿梭树梢的鸟儿振翅声都能清楚听到,即便舒南开了口,依旧不减寂静。
“如果在你还在王宫的时候找你来的话,可能比较近,不过因为这个话题得在这里谈才行……我听说昨天晚上。他们安排你住在银枝馆,你睡得好吗?”
其实艾琳几乎没有阖眼,但是她当然不能说出来,于是便细声回答:“是,非常谢谢您安排那么高级的住处让我过夜。”
舒南感受到艾琳的声音中隐藏的紧张,露出了些微的苦笑。“你大概以为我是为了王兽的事情找你来的吧——不过,事情并不是这样。该拿王兽怎么办?说实话,我现在还是回答不出来,我是知道自己没什么时间了……”
艾琳眨了眨眼。
(不是王兽的事……)
聚集在体内的紧张骤然消失,艾琳放松了肩膀。
虽然这只不过代表判决晚点儿下来而已,但是一想到可以和光它们多待一点儿时间,艾琳还是觉得很高兴。
(可是,如果不是王兽的事,为什么忙碌的大公会直接见我呢……?)
彷佛看穿了艾琳的想法似的,舒南用平静的声音说:“我把你叫来这里,是因为我接到消息,据说托卡拉村的‘牙’全都死了。”
当这番话的意义传达到艾琳的心里时,她随即僵住了身子,这种戚觉就好像从遥远过去伸出来的手紧紧揪住了自己的心脏一般。
舒南心疼地看着脸色铁青的艾琳,继续说道:“你的母亲之所以被处刑,好像也是因为‘牙’大量死亡的缘故吧?”
艾琳张开了嘴巴,可是却没办法好好发出声音来。
她吞下一口口水润喉,接着用沙哑的声音回答:“……是的,正如同您所言。”
舒南微微点头:“那个时候的纪录也是显示所有的‘牙’都在一夜之间暴毙,跟这次完全一样。明明几天前还活力十足地游泳,:到黎明却全都死光了。”
艾琳皱起眉头。
(这么说来……)
当时在“牙”全数死亡,祖父生气地斥责母亲的时候,母亲说过没什么好担心的,因为以前也发生过同样的事。
艾琳抬起脸问道:“大公,这种状况——‘牙’在二仅之间全数死亡的这种状况——经常发生吗?”
舒南忽然笑了出来:“要是‘牙’全死光的情况频繁发生的话,我军可是会在瞬间弱化的。”
艾琳脸红了。“……说的也是,我说话太不经大脑了。”
舒南摇摇头,道:“不,你刚才的问题其实很重要。”舒南回头看着站在身后的初老男子。“尤哈尔,把那个拿来吧。”
名为尤哈尔的男人将手上的纸捆递给舒南。
“艾琳,你看看。”
舒南交给艾琳的纸捆看来很像是从某本书里面撕下来的,每张纸的右侧都有线孔,纸张的形式全都相同,而且大半都已非常老旧,干燥、泛黄、硬邦邦的。
读完最上面那张文件上的文字之后,艾琳睁大了眼睛。
舒南的声音传来:“那是从各个斗蛇村管辖区保存的纪录之中,单单取出和‘牙’大量死亡有关的部分记录。”
艾琳无暇抬起脸,只是一个劲儿地专心看着文件。
当她看到标题为《关于阿格村的苏洋不当管理‘牙’的处分》的文章时,文字便开始变得模糊难办。
这份记录实在太过简单了。
名为苏洋的女斗蛇众受命管理“牙”,却怠慢了“池”的水质管理工作,让“牙”中毒死亡,为此严惩,以防再犯。
从只写了这么多的纪录上,根本看不出母亲被野生斗蛇咬死的酷刑有多残忍,也没有人感受得到无奈留下年幼女儿的母亲的哀恸。
艾琳闭上眼睛,低头吸了一口气。
“对你的母亲……”舒南的声音让艾琳睁开眼睛,抬起脸来。“处以过当极刑的监察官在很早之前就病逝了,不过话说回来,他做的事情还真是残酷啊。让‘牙’死亡的刑罚,其实只要砍下右手臂而已,让斗蛇咬死……太荒唐了。在此之前,我们都没有好好监视郡监察官施行什么样的判决,你母亲的死,或许我也该负责。今后我也打算好好检讨,看看是不是真的该赋予监察官判处死刑的权限。”
舒南的眼眶泛红,他扭曲的嘴唇说明了自己对无能又残忍的官员的愤怒,以及放着这样的官员不管的后悔。他这副表情看起来令人心疼,艾琳忍不住垂下了眼睛。
舒南伸手指着文件。
“不过,我不是为了道歉才把你叫来的,麻烦你也看一下别的文件。没什么时间了,你现在只要大略看过就好,之后再详读吧。”
艾琳翻页阅读,文件总共有十九张,全都是“牙”大量死亡的报告书。艾琳把焦点放在日期、地点,和“牙”死亡的数目上,在看着这些报告的同时,逐渐激动了起来。
她觉得“牙”的大量死亡似乎有某种规律性。
大量死亡发生的时间间隔有时候是七年,有时候是十二年,全都零零散散的,很难摸清头绪,可是就发生的时间来说,好几个斗蛇众之村几乎都是在同时期确认“牙”的大量死亡。
母亲遭处刑的那一年也是,不只是阿格村,邻近的亚孙村也发生了“牙”的大量死亡事件。
艾琳抬起脸看着舒南,舒南点点头。
“……‘牙’的大量死亡并不是因为斗蛇众疏于职守所造成的,不可能好几个村落的斗蛇众全都在同一个时期,发生同样的疏失——是别的原因造成‘牙’大量死亡的。”
一股热潮从艾琳的胸腔深处涌了起来,她咬紧嘴唇。
舒南用平静的声音说:“我想请你找出这个原因。”
从刚才开始,艾琳就一直听到闷闷的耳鸣声。
(……妈妈不知道这个原因吗?)
自小怀抱的黑暗疑问从心底冲上脑门,几乎撼动了艾琳的身体。
母亲的身影在艾琳眼底浮现。
母亲的下半身浸泡在阴暗岩房的“池”冰冷的水中,轻轻抚摸着斗蛇的身影。轻抚“牙”尸体的母亲的侧脸上,既没有惊讶,也没有疑念。
她眼中透出的,只有极度的哀伤……
艾琳心跳加快,彷佛穿针引线一般,另一幅光景也浮上了心头。
母亲用呼哨操纵斗蛇、救了自己一命时的最后身影。
——妈妈待会儿要做的事,你绝对不可以模仿喔,因为妈妈犯了大罪……
就好像才刚听到这番话一般,母亲的声音鲜明、清楚地在艾琳的耳里响起,让艾琳紧紧捏住膝盖。
(妈妈可以操纵斗蛇——她知道连斗蛇众都不知道的斗蛇生态。)
那是当然的,因为母亲是雾之民,过去曾经在诸神之山的另一边养斗蛇当武器的绿瞳之民的子孙,当然继承了这些知识。
(既然如此,为什么……倘若妈妈知道“牙”的死因不是自己疏于职守,为什么她没有告诉监察官呢?)
艾琳暂时闭上了眼睛。
即便得拿自己的生命交换,母亲还是不愿意将“牙”的死因说出来。艾琳想得到的理由只有一个——雾之民的禁忌,“牙”的死因和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的知识有关。
为了不让过去的悲剧重演,雾之民们严守的戒律让母亲就算被族人放逐了,这个戒律还是深深地扎根在母亲的心中。
如果“牙”大量死亡的原因和触及雾之民禁己i的知识有关,那就一定有不得明说的理由。
就好像王兽规范是为了不让大家知道王兽的生态一般,斗蛇的生态一定有不得不让之成谜的原因……
艾琳凝视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
(这里是……)
叉路。若是继续前进的话,自己大概又会打开一道禁忌之门吧?可是,就算深知这一点,艾琳还是无法抑制一拥而上的热烈冲动。
她想要亲手解开“牙”的死亡之谜——她想要知道母亲愿意用生命交换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艾琳抬起脸,注视着舒南。
“请仙找送到托卡拉村去,我会试着调查‘牙’的死因。”
2、羽虫的秘密
斗蛇的身体上覆着坚硬的鳞片。
艾琳一边摸着因为黏液干燥而有如树脂一般凝固的鳞片,一边小心地观察“牙”的尸体。
监察官知道艾琳不是来查办自己之后,非常干脆地离开了,这点很令人意外,不过斗蛇众们还是留在岩房里。他们大概对艾琳的行动很戚兴趣吧。虽然有时会发出咳嗽声,他们还是没打算离开跪在“牙”旁边的艾琳。
一开始的时候,艾琳还很在意他们的目光,可是在观察着斗蛇鳞片的同时,艾琳几乎连他们的存在都忘记了。
鳞片破了,可能是黏液发生了什么变化。艾琳走到“牙”的嘴巴那里,把手伸进去之后,用手肘顶着“牙”的舌头,撑开了“牙”的嘴巴,她发现口腔内的黏膜也全都溃烂了。
这种症状跟开错强效药剂量的时候很像。
一阵阴霾扫过艾琳的脸。
(不会吧……)
这是中毒死亡吗?如果是由于黏液变薄的时候给过量的特滋水而引发的事故,母亲就真的是因为不够小心而害死“牙”的了……
艾琳维持着手的姿势,继续观察了“牙”一会儿。
(但是,为什么黏液会变薄呢?)
艾琳抿紧嘴唇,打算再看一次鳞片的状况,就在艾琳的脸贴近鳞片的瞬间,她倒抽了一口气。“牙”的身体散发出和斗蛇粘液的甜味全然不同的些微嫩草香。
(这个味道!)
幼年的记忆复苏了。
这是那个时候的味道,自己和母亲一起看着漂浮在“池”中的“牙”的尸体时闻到的……
艾琳把拳头放在额头上。
(我闻到这个味道之后问了妈妈:“斗蛇死掉之后味道就会改变吗?”)
那个时候,母亲震惊地抬起脸,并且面露紧张地询问艾琳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阴暗的岩房里摇曳的火把亮光,每当光影闪动,母亲的影子就会跟着游栘。浮在“池”里,有如粗木般的“牙”身上聚集了轮守(注:发光虫。),发出了朦朦胧胧的光芒——回想到此,艾琳便突然将手从额头上放下。
(……羽虫!)
对了,那个时候,平常从未见过的羽虫也聚集在“牙”身边。看到那些羽虫之后,艾琳才对母亲说——我觉得是因为“牙”死了之后味道改变,羽虫才会聚集而来的。
(那个时候……)
母亲说——千万不可以告诉别人这个想法喔。
艾琳立刻半蹲着将脸贴近“牙”的鳞片,用彷佛舔过的方式看遍“牙”的全身上下。接着,她的目光集中在一个焦点上。
(找到了……)
小小的羽品被黏液黏住,死掉了。虽然没有很多,不过每条“牙”的身上确实都黏着同种类的羽虫尸体。
艾琳转过身,抬头看着斗蛇众们。“最先发现‘牙’死掉的是谁?”
男人们表情疑惑地面面相觑,不久之后,一名年轻人走上前来。他是一位个头相当瘦小的年轻人。如果他是以斗蛇众的身分站在这里的话,应该已经年满十八岁了,可能因为娃娃脸的关系,他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而已。
“是我。我哥哥是负责照顾‘牙’的斗蛇众助手,所以我每天早上都会比哥哥早一点儿来岩房准备饲料,那天早上也是,我最先来到岩房,然后……”年轻人的脸垮了下来。
艾琳直起腰杆,问年轻人:“当时有没有羽虫聚集在‘牙’身边?”
年轻人皱起眉头:“羽虫?我倒是有看到聚集而来的轮守……不对,等一下喔……”年轻人大概拚了命回想着当时的岩房光景吧。他沉默地思考了一会儿之后点点头。“嗯,有,确实有,有羽虫在飞舞。”
一名中年斗蛇众插嘴道:“它们不是聚集在火把周围?”
年轻人摇摇头。
“不,火把周围有,‘牙’身边也有。我只能认为那些羽虫是因为‘牙’死掉才聚集而来的……羽虫和‘牙’的死因有什么关联吗?”
艾琳对着眼睛发亮的年轻人摇摇头。
“这我目前还不知道,只不过,平常岩房里面是不会出现这种羽虫的吧?”
站着的男人们纷纷点头,但是其中有一个人却歪了歪头,表情暧昧。
“……咦?除了‘牙’死掉的时候之外,你也曾经看过这种羽虫吗?”艾琳惊讶地叫。
男人不解地点点头:“不过不是在岩房里看到的哩,我在乌卡拉沼泽看到过几次。”
男人这么说完,其他的男人口中也都发出了“喔”的声音。
“那我也看过,我是看到一大堆羽虫聚集在那片沼泽的斗蛇身边。”
“沼泽?意思就是众集在野生斗蛇身边罗?”艾琳语毕,男人们全都点了头。
一直沉默的首领一脸不悦地开口:“你们说的是产卵时期的情况吧?确实,羽虫会在那个时期聚集在斗蛇身边没错。可是,饲养在岩房里面的‘牙’身边可没有喔。要从沼泽飞过来也太远了吧?而且岩房里又很冷。”
艾琳不加思索地看着首领,激动的情绪伴随着颤栗,静静地爬了上来。
“产卵时期……那大概是什么时候呢?”
“大概就是现在这个时候吧——不过我说的是野生斗蛇,岩房里的斗蛇是不会交配的。”
“嗯,没错……”艾琳一边无意识地摸着手臂、一边俯视着“牙”,喃喃说道:“这条‘牙’是公的还是母的呢?”
首领皱着眉头看着艾琳。“公的吧——可是我没确认过,不敢跟你保证就是了。”
“咦?”
艾琳惊讶地注视着首领。“你们不确认公母的吗?”
首领面露愠色。“我们才不做那种事,那是违反规定的。不管是公的还是母的,斗蛇就是斗蛇,我们不能选择饲养的斗蛇的性别,这就是规定——你说你是阿格村出生的,竟然连这都不知道吗?”
艾琳点点头。“我不知道,我在十岁左右就离开阿格村了。”
听完艾琳这句话以后,首领的脸上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是吗……反正,总面言之就是这样。”
艾琳再次看向“牙”,然后又将视线移回首领身上。
“我可以查一下这条‘牙’的性别吗?”
首领板起了脸孔,只是在他开口之前,站在艾琳背后的尤哈尔便说:“艾琳小姐,你有什么在意的地方,就尽管调查,不用管什么规定了。”
艾琳惊讶地回过头,看见尤哈尔静静地点点头。
“大公就是这么交代我的,所以不管是什么事,你都可以放手去查。”尤哈尔说着,目光移到斗蛇众首领身上。“也请你们谨记这一点。”
首领紧闭着嘴唇,什么都没说,过了好一会儿才默默点头。
斗蛇归大公所有,大公的话也是绝对的。不过就算首领了解这一点,要他打破心中根深柢固的规定,应该还星让他心生嫌恶吧。首领的表情因为紧张而僵硬。
“首领……”艾琳忍不住对他说道:“为了找出‘牙’的死因,我不只要调查性别,还必须解剖‘牙’的尸体,确认内脏的状况才行。”
面对着讶异地双眼圆睁的首领,艾琳颔首。
“我必须打破很多规定,我想各位应该光是看就会觉得很不舒服,所以烦请各位离开这里。结束之后,我一定会将自己得知的资讯向大家报告的。”
首领皱着眉头转向斗蛇众们,他们脸上也全都露出了不快的神色。
“:.我不想看剖开‘牙’那种遭天谴的行为。”
年长的男性低声说完,其他的男人们也部点了点头。首领见状之后,似乎也下定了决心,
他将目光转向艾琳,用喉咙梗住的沙哑声音说:“我们会到外面去——然后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艾琳低下头以后,首领便点头转身。
在首领开始踏出脚步之后,男人们也都陆陆续续动了起来,然而那名声称自己最先确认“牙”死亡的年轻人却忽然停下脚步,对首领说:“首领!我、我想留在这里。我可以留下来吗?”
首领和男人们全都驻足看着年轻人。
年轻人用高亢的声音更激动地说道:“我……我不想让哥哥变成罪人!所以,我想帮忙这个人。’
首领抚着下巴,打量了年轻人一会儿,最后还是点了点头。“……那你就留下来帮忙吧。”
年轻人的脸庞瞬间亮了起来。他一鞠躬之后,便跑回艾琳身边。
斗蛇众们一离开,岩房就变得空旷辽阔,让艾琳觉得冷了起来。
“该怎么做呢?要把‘牙’的身体翻过来吗?”
被眼神闪闪发光的年轻人这么一问,艾琳踌躇了一下。
解剖对兽医艾琳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不过对这名年轻人来说,毫无疑问是第一次。就算作好了心理准备,实际用小刀划开身体、掏出内脏时发出来的臭味,仍旧非常骇人。艾琳很担心这名年轻人会无法忍耐,可是要是开口询问,就代表艾琳怀疑他的决心了。
艾琳下定决心之后,点了点头。“首先,我要确认生殖器,所以我们就先把‘牙’推向另外一边,这样才能看到它的腹部。麻烦你帮忙我。”
冰冷僵硬的“牙”的身体沉重,即便艾琳和年轻人将双臂和肩膀抵住斗蛇的身体,用自己的体重去推,斗蛇还是文风不动。
“喔?我也来帮忙吧。”尤哈尔卷起袖子,走过来把手放在“牙”的身体上。
“啊,请小心!鳞片的边缘跟刀刃一样尖锐。”
当艾琳慌忙说完,尤哈尔露出了微笑。
“我以前也骑过斗蛇,这我可是再清楚不过了哩——好,我用肩膀抵住这里,我们三个人站在间隔相同的地方一起推吧。准备好了吗?”
在三个人同心协力地一点一点的推动之下,“牙”的身体终于开始移动,最后转向了另一头。
斗蛇的腹部没有鳞片的部分看起来有点泛白。
“咦……这家伙是母的吗?”看着斗蛇腹部的年轻人惊讶的说。
确实,“牙”的下腹部并没有雄性生殖器,只有一个看起来像是产卵口的地方。艾琳谨慎地按了那个地方的周围,并确认了雄性生殖器没有隐藏在皮肤内侧。
“把其他的‘牙’也翻过来吧。”艾琳说。
其他两个人便点点头,揩着汗水跨过斗蛇的尾巴,走向其他的“牙”的尸体。
挥汗翻完“牙”之后,他们发现死掉的“牙”全都是母的。
“哇……原来‘牙’都是母的啊,我还以为一定是公的咧。”年轻人上气不接下气地看着艾琳。“那接下来要怎么办呢?解剖吗?”
艾琳看着排成一列翻白肚的“牙”,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
“明天再解剖吧——我还想在今天确认另一件事情。你身上有无音笛吗?”
年轻人的眼中立刻露出了理解的神色。
他一边拿下用绳子挂在脖子上的无音笛,一边说:“原来如此,你还要调查其他的斗蛇是不是母的吗?”
艾琳对年轻人的脑筋动得之快感到讶异,她点点头。“嗯,我想调查活着的斗蛇是公是母,要调查为什么只有‘牙’死掉,最快的方法就是找出其他斗蛇和‘牙’之间的差异。”
听完这番话之后,尤哈尔挑起眉毛。“那你是打算调查所有的斗蛇哪?”
“是的。”
尤哈尔苦笑。“哎呀,看来大公挑错人了呢。要做这种重劳动,应该找一个更年轻的人陪你来才对。”
一旁的年轻人边卷起袖子、边咧嘴一笑。
“年轻人就在这里,而且,这次我们要调查的是在水里的斗蛇,比刚才轻松喔!”
尤哈尔面带惊讶地看着年轻人。
“什么?这次竟然要到水里去啊,真是受不了耶!”
虽然他们想用玩笑话让心情轻松一点,不过三个人都清楚知道活着的斗蛇有多么危险。就算使用无音笛让斗蛇僵化,要是在调查的时候僵化解除,他们的身体也会在眨眼间被扯成碎片。
三个人收拾心情,决定了行动的先后顺序,接着便开始走向一间间的岩房。
得调查的斗蛇数量超过一百条。
长时间浸泡在冰冷的“池”里让尤哈尔的身体非常吃不消,调查到第五间岩房的时候,他便开口说:“艾琳小姐,剩下的能不能等到明天再调查啊?”
被尤哈尔这么一问,艾琳才回过神来。她回过头,发现尤哈尔和年轻人都嘴唇发青、一脸疲惫地看着自己。
艾琳赶紧说:“对不起,那就明天再查吧。”
当集中力消失的瞬问,艾琳立刻感到一阵酷寒袭来,她开始发抖。
三个人在互相协助下,好不容易才从“池”里爬出来。
然后,艾琳牙齿打颤地小声说道:“好冷喔。”
一听到这句话,尤哈尔和年轻人便互相看了彼此一眼,笑了出来。
“我还真希望你早点注意到这件事哩。”尤哈尔边咳嗽、边说道,并摸了摸胸口。“我可是老早就开始担心心脏会不会结冻了哩。”
年轻人也笑着槌着腰杆说:“我也……”不过话才说到一半,他就红着脸闭上嘴巴。
尤哈尔挑起眉毛。“嗯,我能了解你的心情,不过这种话可不能在女性面前说喔。”
老武士那副装模作样的口吻实在太有趣了,让双手还撑在岩床上的艾琳忍不住抖着肩膀笑了出来。
三个人颤抖着笑了好一阵子,然后互相牵着彼此的手站了起来。
在“池”里,被无音笛僵化的斗蛇开始慢慢地泅泳。三个人止住了笑声,望着这幅景象一会儿。
“五间岩房的斗蛇都是公的哩。”年轻人突然说道。
“:.‘牙’是……”尤哈尔一边摸着因为寒冷而发青的嘴唇,一边说:“因为是母的才死掉的吗?”
艾琳点点头。“可能是这样,不过在还没调查完所有的斗蛇的情况下,我也说不准。”
尤哈尔挑着眉毛看着年轻人。“喂,明天的斗蛇性别调查,就叫其他年轻人做吧。”
年轻人点头。“就这么办吧,要是一直陪着艾琳小姐调查,我可是会娶不到老婆的。”
艾琳苦笑。
年轻人一边迈开脚步,一边说:“那我就先去温澡堂替两位做人浴准备罗!然后我会回家一趟,叫我老妈准备餐点,请两位今天就先住在我家吧。”
就在年轻人打算跑出去的时候,尤哈尔急急忙忙地叫住他。
“喂喂喂,你叫什么名字啊?不知道你的名字我们也找不到你家哩。”
年轻人停下脚步,脸红了起来。“对不起,我太粗心了。我叫奇姆尔。温澡堂在村子西边的外围,有一个高高的烟囱,所以应该看到就知道了。两位只要到温澡堂就好了,我会去接两位的。”
“那真是谢谢你了,你能不能顺便跟车夫说我们要住在你家?车夫把马车停在首领家的马厩里,现在应该在首领府上打扰。”尤哈尔说完之后,年轻人便点点头,快跑而云。
看着不费吹灰之力就跑起来的年轻人背影,尤哈尔叹了一口气。“年轻就是这么好。”
定出岩房,夕阳柔和的余晖照亮了两人。
那场豪雨是什么时候停的呢?天空明亮得像是不曾下过雨一般,布满了黄昏的云彩。春天的夕色平静祥和,只听得到归巢休息的鸟叫声。
对着行礼的守卫说声辛苦了之后,尤哈尔便催促着艾琳上路。
两人一边避开豪雨留下来的水洼,一边默默地穿过林间小径,不久便定进了村子里。
正如奇姆尔所言,他们立刻就看到了温澡堂的烟囱。看着从烟囱里冒出的细细的烟消逝在夕暮中,艾琳也在不知不觉间咬紧了嘴唇。
她经常和母亲在这样的黄昏中;一起走去温澡堂。
她们牵着手,一边随兴地聊天,一边漫步……大概是因为大半天都泡在冰冷的“池”里的关系,母亲的手总是很冷。即便过了这么长的时间,艾琳仍旧能清楚忆起那双手的冰凉。
“斗蛇众的村庄里,”尤哈尔突然开口说道:“一定会有一间豪华的温澡堂,我现在终于清楚知道原因了。”
尤哈尔的眼中浮现笑意。
“‘池’水真是冰得澈骨哩——你的母亲竟然能泡在那池水里工作这么久。”
艾琳轻轻点头。
真的,真亏母亲能在不搞坏身体的情况下持续做这种工作这么久。虽然当时艾琳还小,没有发觉,不过身为女人的母亲将下半身泡在冰冷的水里,从事调查斗蛇状况的斗蛇众工作时,一定也有难受的时候。
负责烧水的男人站在温澡堂的玄关,迎接艾琳他们。
由于从来没有陌生人来过温澡堂,男人脸上露出了疑惑的神色,不过还是亲切地招呼他们。
“这里是男众的澡堂,这里是女众的澡堂——今天村子里的斗蛇众都已经洗过澡了,所以谁都不会进来,两位可以慢慢泡澡。因为奇姆尔已经先来交代过,我已经重新滤过一次水,所以我想应该会很不错。”负责烧水的男人将毛巾递给两个人。
他一离开,尤哈尔便仔细地观察着毛巾。
“这八成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拿来的——虽然我觉得他应该没有那个闲工夫从家里拿过来。”
艾琳微笑。“温澡堂都有备用的毛巾喔,因为有的小孩子会忘了带毛巾。”
话才说完,儿子杰西的脸便突然浮现在艾琳的眼前。那个爱恶作剧、不管怎么管教都会故意不带毛巾跑去温澡堂的矮冬瓜……现在在做什么呢?差不多是帮忙准备晚餐的时间了吧?艾琳仿佛看见了跪在灶前烧柴的丈夫和想尽办法爬到丈夫背上的儿子。
尤哈尔把毛巾披上肩膀,对着艾琳挑挑眉毛。“这里的设备真是不错呢——那我就来好好享受泡汤的乐趣吧。”
目送尤哈尔走进男众澡堂之后,艾琳便走进女众澡堂。
大概直到刚才都还有人使用这个澡堂吧?更衣处飘散着洗完澡的女人们带来的温度。脱掉湿答答的衣服,艾琳等了一会儿,才走进附有浴池的温澡堂。
艾琳将水淋在身上,冰冷的肌肤让艾琳觉得水格外的热。回想起母亲曾经说过就算是最俊一个洗澡的人,也不可以把水弄脏,艾琳便在洗净身体之后,才泡进浴池里。
随着身体缓和起来,舒服的感觉也跟着传开,让艾琳忍不住感到一阵颤栗。
她叹了一口气,一面望着在水中晃动的白皙双腿,今天的所见所闻也在她的心小忽隐忽现。
(为什么只有“牙”是母的呢……)
果然还是这一点让艾琳最在意。
斗蛇众没有调查公母,所以不可能是刻意只选母的斗蛇来育成“牙”的,可是事实却像是斗蛇众们真的选过一般,其他斗蛇的性别都和“牙”不一样,原因是什么呢?
艾琳越想越觉得情况全都很不可思议。
说到底,“牙”为什么是“牙”呢?野生斗蛇的身体也会长得那么大吗?
(如果在看到卵之后就能明白的话……)
斗蛇众在偷卵的时候,选中的他们认为可能会成为“牙”的大卵,或许全都是母的也说不定。
想到这里,艾琳喃喃自语道:“这是不可能的吗……”
斗蛇众的首领说的那番话,让艾琳觉得他应该看过斗蛇交配。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对斗蛇众来说,蒐集卵是非常重要的工作,要是不好好观察各个野生斗蛇的栖息地,注意它们在何时、何地产卵,就不可能瞒着斗蛇偷卵回来了。
倘若他看过斗蛇交配,应该就看得出斗蛇的公母。如果他在那个时候发现母斗蛇的体型比较大的话,在艾琳问他“牙”的性别时,他应该会不假思索地回答“母的吧”。不只是深信规矩的首领,连奇姆尔都因为“牙”是母的而感到惊讶。
换言之,野生斗蛇应该没有一眼就可以分辨公母的特征。
黄昏的阳光透过透气窗洒了近来,在白色的墙壁上染上了温和的颜色。
(而且,如果“牙”多半都是母的,“牙”是母的这一点也和死因有关的话,“牙”的大量死亡应该会经常发生才对。)
“牙”的大量死亡是突然发生的,大量死亡的“牙”身上,一定具有其他的“牙”没有的特异属性。
艾琳叹了一口气,用手掌抹抹脸。
不管她再怎么思考,能够成为线索的知识还是不够充足。她要先请斗蛇众们将斗蛇的事情告诉自己才行,一切都得从这一步开始?
自己的手臂在热水中更显白皙了。
没有杰西坐在自己的膝盖上,让艾琳觉得非常寂寞。儿子总是在她心中的某处,然后因为某种契机而让她忽然想起他的脸和肌肤的触戚。母亲也像这样,一直把自己放在她的心里吗……
在自己白皙手臂的另一边,艾琳彷佛看到了母亲将自己抱在膝盖上的手臂。
母亲离开的时候,实在怀抱着太多东西了。
但是只要照这样一点一点调查斗蛇,总有一天,艾琳说不定就会知道母亲没办法告诉自己的事了。
艾琳又抹了一次脸,然后从浴池中站了起来。
3、奇姆尔之家
“真是非常不好意思哩,这里又小又乱又吵,实在不是适合两位的身分投宿的地方……”
奇姆尔的母亲一边频频点头,一边用手架开孩子们,招呼艾琳他们到家里去。
不管走到什么地方,斗蛇众家的构造都大同小异——广大的土问上是汲水场和炉灶,进去里面则是铺着木板的空间。艾琳和母亲生活的也是这种房子,只不过大概是两个人相依为命的关系,在艾琳印象中,房子宽敞多了。
奇姆尔家是个大家族,含着手指、抬头看着罕见客人的孩子们,一共有六个之多。
“对不起,我们家有八个兄弟姊妹啦。不过小鬼们今天会到爷爷家睡觉,所以……喂,快点去啦,有你们在这里实在有够吵的。”
即便被奇姆尔打了屁股,年幼的弟妹们仍然文风不动,呆站在土间吵吵闹闹地直盯着艾琳他们看。
不过,在奇姆尔的母亲用圆滚滚的手臂像是用扫把扫地似的将孩子们赶到外面去,再砰的一声关上玄关的门之后,房子里便突然静了下来。
“真是的!”奇姆尔的母亲叹了一口气,重新转身面对艾琳他们。“吵到你们了。其实,我原本是打算在两位莅临之前把他们赶到娘家去的,只是想说至少让他们吃完晚餐……真是非常不好意思哩。”
奇姆尔的母亲是个矮小却活力十足的人,跟奇姆尔很像。除了嘴巴动个不停之外,手的动作也很俐落。大概是听奇姆尔说过艾琳他们是来做什么了吧?她用尽全力招待两位为了解救长子而来的客人。
“我的丈夫已经过世了哩。五年前不是流行过疟疾吗?他就是在那个时候走的,所以长子才会继位成为斗蛇众啦。那个孩子从小就很聪明,又很认真,所以才会被选为照顾‘牙’的助手呀。”
奇姆尔的母亲一面将冒着暖暖蒸气、充满光泽的白米饭装进碗里,一面继续说。
当她说到支撑这个家的长子还很年轻,却努力地带着这个大家族走过来时,她的眼眶忽地湿了。
瞥见艾琳的表情之后,尤哈尔便对着奇姆尔的母亲说:“要是调查结果显示有明显的人为疏失的话,情况就不一样了,不过只要没有,你的儿子就不会被问罪。总之,请你不用太过担心,好好等着吧。”
奇姆尔的母亲不断地点头,而奇姆尔则用充满精神的声音对这样的母亲说:“放心啦,我最清楚哥哥照顾‘牙’的时候有多小心谨慎了,只要能够好好调查,就会知道没有人为疏失了。不过这话我只在这里说——真正让我担心的,是监察官怕责任会归咎到自己身上,而嫁祸给哥哥。所以,有两位在真的让我松了一口气。”
奇姆尔看着艾琳和尤哈尔的眼里充满了强烈的光芒,那是即便知道说出对监察官的疑念就代表对大公政策的不信任,他也还是要说的坚强眼神。
尤哈尔没有回应也没有苛责,只是拿起筷子打量着餐桌上一字排开的料理,露出笑容。
“这真是太豪华了哩——那我就不客气地开动罗!”
涂着拌满早春时从山谷里采来的津市末(注:微苦树木的嫩芽。)做的味噌烤雉鸡肉片、口味清淡的煮竹笋、酸酸甜甜的腌果实等,都是些非常具有山村风味的料理。
津市味噌烧焦的味道很香,沾味噌烤过之后,雉鸡的些微骚味就变得极其美味。鸡皮的油脂也入口即化,好吃极了。
艾琳将热腾腾的米饭含进嘴里那一刹那,一阵鼻酸勾起了泪水,让她无所适从——孩提时代,她也吃过同样的食物。
自从生活在真王领地之后,艾琳吃的都不是米饭,而是杂粮制成的法稞(注:无酵面包。),也几乎从来没吃过味噌。
“不合你的口味吗?”
听到奇姆尔的母亲忧心忡忡的疑问,艾琳才惊讶地抬起脸看着她。
“没那回事——是太好吃了……”艾琳试图露出微笑,不过却无法压抑声音中的颤抖。
艾琳慢慢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开口:“是因为这顿饭的味道让我觉得很怀念……不好意思,真的很好吃。”
奇姆尔的母亲“啊”了一声?“对了,你是阿格村的……”
她的声音和奇姆尔的声音重叠了。
“喂,艾琳老师,那个村子里的斗蛇众也都吃这样的食物吗?”
艾琳点点头。“嗯,在这个季节,阿格村里的人们也都会吃津市味噌喔。我经常和朋友一起跑到山谷去摘津市,母亲看着我抱着满手的津市回来时的开心表情,最让我高兴了。”
艾琳这么说完之后,奇姆尔笑道:“哇!我小时候不敢吃津市,就算朋友找我一起去,我也绝对不会去哩。津市不是很苦吗?直到最近,我才能体会拌满津市味噌的美味。在我开始喝酒以后,我才开始觉得这真的超好吃,连自己都觉得很不可思议哩。”奇姆尔说着,一面半蹲着替尤哈尔和艾琳斟酒。
接下来,他们谈论了这个时期的食物好一阵子,气氛非常融洽。
等到差不多用完餐的时候,艾琳便深有所感地说:“从来到这个村子开始,我就一直回想起小时候的事,可是记得的却只有一点点……自己明明是斗蛇众母亲带大的,却什么重要的事都不记得。”艾琳边说、边看向奇姆尔:“有很多事情,我都非得麻烦你告诉我不可,你能够告诉我斗蛇众的工作吗?”
奇姆尔的眼睛闪闪发光。“当然可以罗!只要是我知道的,我什么都可以告诉你。”奇姆尔自信地说完,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可是我现在还只是个跑腿的啦。如果是哥哥的话,一定什么都知道。”
母亲从旁插嘴:“对呀,光靠你是靠不住的啦。毕竟你和哥哥不一样,有时候很随便嘛!你看,哥哥……”
“等一下、等一下!”奇姆尔举起手来制止了母亲的话。
“妈妈,说哥哥的好话也该有个限度吧,真是的——对不起,艾琳老师,该从什么地方说起呢?请你尽量问。我刚才只是谦虚而已,说真的,我也什么都知道,不会输给哥哥喔!”
艾琳忍不住笑了出来。“那我就不客气了——第一个,请你告诉我关于‘牙’的事。‘牙’是怎么选出来的?从还是卵的时候开始,就已经和其他斗蛇不一样了吗?”
艾琳这么问完,奇姆尔便拍了一下自己圆滚滚的膝盖。
“就是这个,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耶!最让我感到惊讶的,就是‘牙’全都是母的这个事实。可是啊,斗蛇在卵的时期都是一模一样的,这也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光看斗蛇卵是无法辨别公母的。
而且,‘牙’并不是因为在卵的时期和其他斗蛇有什么不同之处,才被选为‘牙’的。只是单纯的靠五年一度的方式区分出来而已。”
艾琳挑起眉毛。“五年一度?”
“是的,斗蛇众每年都会采集斗蛇卵,而每隔五年,他们就会把当年采集到的卵全放进‘牙’专用的培育‘池’里,喂特滋水养育。这么做之后,‘牙’的成长速度就会比其他斗蛇迅速,除了身体会逐渐长长之外,獠牙也会变得又大又坚硬喔。
“也就是说,‘牙’和其他斗蛇的不同之处,应该只是有没有喂食特滋水的差别——所以,在我今天知道‘牙’全都是母的时,我才会吓一大跳……会不会是因为喂食特滋水,才让‘牙’变成母的呢?”
艾琳陷入了沉思——因为王兽们在她的脑中浮现了。
在特滋水养育下的王兽们不会出现性徵成熟的现象,相反的,没有饮用特滋水的光则性徵成熟,和埃格交配、生下了亚卢。
就在艾琳这么想的时候,早该成熟却迟迟没有进入发情期的亚卢和其兄弟姊妹突然浮现心头,让艾琳皱起眉头。艾萨儿老师说过,像王兽这种大型野兽的个体差异可能会很大,所以即使担心,也还是先观察一阵子之后再说。可是,艾琳总觉得亚卢它们似乎少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觉得非常不安。
没有喂食特滋水,也在极度接近自然的状态下养育,为什么亚卢它们没有性征成熟呢?或许除了特滋水之外,要让王兽性征成熟还具备更多复杂的要素也说不定。
不过,特滋水会影响生殖功能这一点仍旧是毋庸置疑的,“牙”和其他使用浓度较淡的薄滋水的斗蛇们都不会性徵成熟的原因,应该就是这个吧。
可是,特滋水真的具有决定性别的激烈力量吗?
(而且……)
就算特滋水真的有这种功用,大量喂食特滋水的“牙”全都因此变成母的,艾琳反而认为大量死亡和特滋水无关。
艾琳拾起脸,看着奇姆尔。“也有的‘牙’能够寿终正寝吧?”
奇姆尔点点头。“那是当然的。”这么说完之后,他瞥了尤哈尔一眼。“但是,‘牙’对疾病的抵抗力出乎意料的低,而且大多数都是战死的,所以实际上我也只看过两、三条因为衰老而死的‘牙’。”
尤哈尔苦笑。“因为‘牙’是负责最前线的啊——斗蛇骑士当中,战死人数最多的也是‘牙’部队。”
艾琳用手托住下巴。“不过还是有因为衰老而死的‘牙’嘛,这样的话,‘牙’是母的或许和大量死亡没有直接的关系。”
奇姆尔和尤哈尔都露出了空虚的表情。
“原来如此……是这样吗?如果性别是大量死亡的原因,‘牙’应该会更频繁地重复出现这种状况才对。”尤哈尔自言自语地说着。
奇姆尔也沉吟道:“嗯,确实是这样,就算没有到衰老的地步,活了超过十年的‘牙’也相当多。”
“这次死掉的‘牙’几岁呢?”
“它们全都三岁。”
艾琳猛然皱起眉头。
“等一下,它们全都同岁?可是这样的话,这个村子的岩房里不就只有一代‘牙’而已了?没有更年长的‘牙’吗?”
奇姆尔露出苦涩的表情。“没有耶。就像我刚才说的,‘牙’对疾病的抵抗力非常弱,而且常常战死。在之前的战事中,剩下来的‘牙’全都战死了——虽然只是六条八岁和十三岁的家伙……”
“等、等一下!”艾琳慌慌张张地打断了奇姆尔,她觉得刚才好像有什么非常重要的线索在脑海中浮现了。是什么呢……
就在艾琳把拳头抵在眉心沉思的时候,刚才突如其来的想法也重新浮现脑海。
艾琳注视着奇姆尔。“你刚才说,死掉的‘牙’全都三岁吧?如果是每隔五年选一次‘牙’的话,八岁和十三岁那代的‘牙’当中除了战死和病死的之外,其他‘牙’在活着的时候都很健康吧?”
被艾琳的气势压倒,奇姆尔只能点点头。
艾琳用发光的眼神盯着奇姆尔,继续说道:“而这次大量死亡的‘牙’这代,全都是三岁……”
“嗯,这有什么关系吗?”
艾琳没有听见奇姆尔的声音。
大量死亡的“牙”是在同一年出生的,那一年应该出现了什么招致大量死亡的原因才对,产卵时期的气候和水温等等,或许有某种和其他年不同、影响斗蛇身体的东西。
无法确定的事情还太多,让艾琳实在没办法做判断,不过希望已经在她的心中萌芽了,这一定会成为解开“牙”大量死亡之谜的切入点。这个想法让艾琳有这种预感。
然而,让艾琳肌肤发热的兴奋却骤然冷却了下来。
越是在发现切入点的时候,就越该小心,要是满脑子只想找出一条路的话,就会疏于思考其它可能性。对于斗蛇的生态,艾琳目前几乎还完全不了解,她只能在搜集一个一个事实的同时好好思考才行。
不过,得到了能够带来发展的线索,艾琳还是觉得很高兴。
就先从这一步开始走吧!在雾中看见的道路或许只是幻影,可是不走走看,是不会知道这条路是否正确的。
4、艾萨儿的不安
早春冰冷的空气吹过,青草也跟着摇动。
被朝露濡湿的草地上,两头王兽一会儿惬意地磨蹭着彼此的头、嗅着彼此胸前的味道,一会儿仰天发出噜噜噜噜……的高亢叫声。
卡萨鲁姆王兽保育场的教导师长艾萨儿眺望着这幅光景,没来由地感到一阵不安。
就目前为止的经验来看,艾萨儿知道光和埃格进行交配飞翔的日子就算不是今天,最迟也是明天。这么一来,光应该又会怀孕了吧。
自从光生下第一个孩子——亚卢,已经过了十年以上了。
产下亚卢之后的两年期间,光完全没有发情,不过到了第三年,当保育场里的三头王兽因为衰老而死之后,光仿佛像是为了填满已逝王兽的空缺一般开始发情,再次和埃格进行交配飞翔,生下了第二个孩子。
被取名为卡卢的第二只公王兽已经成为出色的成兽了,之后光再产下的母王兽米娜也迅速成长,活力十足地在高原上蹦蹦跳跳。
光的孩子们的诞生,总是让真王赛米雅和其丈夫——大公舒南格外高兴,在赐下大笔赏余的同时,他们每次都会将健康的野生王兽送到卡萨鲁姆王兽保育场来。
——王兽在真王的庇护下产子,就代表上天对新一任真王的祝福。
每当光一产子,赛米雅和舒南便会举办盛大的宴会庆祝,会这样大肆告知内外的原因,就是他们感觉到这个真王和大公联姻的国家开始以来的成效,让大多数的民众困惑和不安吧。
身处于这种状态下的他们在幼王兽诞生时不只送来礼金,还必定会送野生王兽过来,这一点让艾萨儿觉得不安。
在王兽保育场里,喂食特滋水养大的王兽不会发情。
只有艾琳坚持不喂食特滋水养大的光正常成熟,并碰巧被送来这里的野生公王兽埃格的气味吸引而发情,生下小孩。在直王和大公知道这个事实之后,便一直对此抱持着强烈的兴趣。
表面上,真王赛米雅绝对不会命令艾琳繁殖王兽——因为当她拜托艾琳拯救差点因为弟弟谋反而丧命的舒南时,她曾经誓言永远不会把王兽当成武器使用。
然而,艾萨儿觉得治国的人们不可能对能够用强大力量残杀斗蛇的王兽毫无兴趣,就算没说出口,艾琳的心中一定也是这么想的。一直以来,人们都觉得王兽是绝对不会和人亲近的,可是当艾琳独自一人操纵着王兽蹂躏斗蛇军的光景深深地震撼了人们之后,“王兽是难能可贵的无敌武器”这个想法一定会深刻地烙印在他们心中。
考虑到种种状况,艾萨儿不得不认为真王和大公把野生王兽送来卡萨鲁姆,一定有什么阴谋。
光和埃格产下的第一个孩子亚卢是母的,其余的孩子们则有公有母。真王他们特地配合这些小王兽的发情期将野生的幼王兽送来,不就是希望幼王兽能和孩子们交配飞翔吗?这个就是希望王兽能够继续增加吗——
现在,光和埃格正频频爱抚着卡卢的生日礼物——野生母王兽娜拉,以及后来送来的公王兽乌卡尔、托巴。艾萨儿站在隔着一段距离的地方,热切地注视着它们。
托巴还没有成为成兽,所以没有反应,不过母王兽娜拉和公王兽乌卡尔的胸口已经稍微泛红了——光和埃格的气味让它们开始发情了。
喀嚏喀嚏的声音从艾萨儿身后的栅栏传来,她回过头,发现教导师多姆拉正在摇着栅门。由于王兽们到了交配期会脾气暴躁,要是大意接近的话,可能会引发严重的问题,因此他们才在放牧场的草原上设了临时的王兽笼子。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仓卒的关系,栅门做歪了,非得摇晃一下才打得开。
即便如此,多姆拉还是想尽办法打开了门,来到艾萨儿身边看着王兽。
“……这爱抚真是连我看了都觉得不好意思哩。”喃喃说完之后,多姆拉皱起眉头。“看这个情况,应该差不多了吧。”
“对呀,不管什么时候飞起来都不奇怪了。”
多姆拉迅速地将目光移到乌卡尔身上.“那些年轻小伙子们似乎也被煽动了哩——要是光和埃格起飞交配飞翔的话,乌卡尔也会跟着飞起来吧。”
艾萨儿将双手交抱胸前。“可能会吧。毕竟雄性在交配期为了发情的雌性大打出手是常有的事,不过王兽的状况我就不清楚了……”艾萨儿一边说,一边皱起眉头。“连猫那种小型动物在交配期发生的雄性斗争,都激烈得让人看了毛骨悚然了,要是王兽也打起来,情况大概会相当可怕吧。”
多姆拉看着艾萨儿。“但是,应该不至于到互相残杀的地步……对吧?”
“应该吧。一般来说,只要其中一方投降逃走,斗争就结束了——会因为争夺雌性而互相残杀的只有人类喔。”说完这番中辣的话之后,艾萨儿的表情一变。“可是也很难说,以王兽的状况来看,就算不至于杀死对方,也可能让对方受到濒死的重伤。考虑到这一点,我们得先做好准备才行。”
在这里的王兽是真王的财产,艾萨儿必须负责保护。
在此之前的交配期间,这个保育场里的公母王兽数量都不曾是复数,因此无论对谁来说都是未知的状况,不管结果如何,艾萨儿大概都不至于被追究重责,不过,要是因为准备不足而遭受指责,就有可能引发大问题了。
就是因为这样,被艾琳留下来的多姆拉经常紧张兮兮地守护着光它们,而艾萨儿则不傀是具有看管这个保育场几十年经验的人,脸上一点儿紧张的神色都没有。
看着在距离光它们有些距离的地方,优优哉哉地休憩着的亚卢和它的弟妹们,多姆拉的脸上蒙上一层阴影。
“亚卢它们还是没有发情哩。”
对于双亲和野生王兽们的气味,亚卢它们毫无反应,只是懒洋洋地晒着太阳。看着光气定神闲地回应着妹妹米娜频频攻来的小把戏,艾萨儿感到一阵苦闷充满了胸口。
这几天人父萨儿看着在光和埃格的引诱下开始发情的乌卡尔和娜拉的同时,也一直很在意亚卢它们。
她并没有喂亚卢它们特滋水,也从来没使用无音笛让它们僵化过。就这层意义来看,它们的养育状况比光更接近野生的状态。可是,亚卢它们却完全没有被野生王兽的气味诱发发情的迹象……
艾萨儿缓缓地摇头。“再过一阵子再担心吧,或许王兽的成熟期是因王兽而异也说不定,人类不也有这种状况吗?每个人的月经也不见得都在同一年来……”
“说的也对。”多姆拉点点头,叹气似的说。
“不过话说回来,这种时候艾琳不在,还真是令人头痛呢||自从她被大公找去之后,已经过了很久了,她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呢?”双手抱胸的艾萨儿也叹了一口气。
大公的使者送来了一封简短的公文,说明艾琳贝指派了调查斗蛇死因的工作,后来就音讯全无了。和斗蛇相关的事全都是国家的重要机密,所以艾萨儿也无能为力,不过她真的担心得不得了。
就在艾萨儿张口欲言的时候,她忽然挑起眉毛。
一片广大的森林在亚卢它们背后展开,那座森林边缘的树木之间,好像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艾萨儿睁大眼睛一看,便清楚看到那个东西了。是守卫保育场的大公士兵在招手,那并不是带着紧张的挥手方式,可是在艾萨儿看向士兵手指的方向时,不由得“啧”了一声。
多姆拉惊讶地看着艾萨儿,并沿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而在注意到艾萨儿找到的东西时,他也皱着眉小声地说:“真是的。”
一条小小的人影彷佛小狗般四肢着地,朝着亚卢的方向匍匐前进。
当事人可能打算躲在草间,不过从这个方向看过去,其实是看得一清二楚的。
“……从山谷那里绕过来的吗?真是个不死心的小鬼哩。”多姆拉无奈地说道。
在没有得到许可的情况下,一般人是不能进入王兽放牧场的,即便从村子里爬上来,无论是正门还是后门都有一大票人看守,想要潜入是不可能的。
就算成功潜入好了,现在正值光它们的发情期,四周都架了王兽笼子,没有钥匙的人根本不可能进得来。
由于这里的学童全都知道王兽的恐怖,无论多调皮的孩子,都绝对不会想要接近王兽,但是为防万一,王兽笼子还是设计得让学童难以攀爬——也就是说,如果不管怎么样都想看王兽的话,就只能长途跋涉越过河谷、爬上陡峭的悬崖,再穿过森林,从后方潜入才行。
那片森林里也到处都是大公派来监视的士兵。刚才,那些士兵就是对艾萨儿他们打暗号,要他们自行处理这个小鬼。
艾萨儿制止了正打算朝着小鬼走去的多姆拉,迳自迈大步走了过去。
艾萨儿一面小心不要太接近亚卢它们,一面绕了一个大圈走向小鬼。她用右手抓住挂在胸前的无音笛,做好随时都能吹的准备。亚卢和米娜停止玩耍,凝视着行走的艾萨儿。
察觉艾萨儿发现自己之后,待在亚卢后面的小鬼站了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他打算使劲拔腿就逃,不过大概是认为不能让亚卢它们感到威胁吧,他并没有急急忙忙地逃走,反而行动缓慢地向后退。
看见他那副模样,艾萨儿拚命忍住了袭来的笑意。
她板着脸追上那个小男生,一把攫住了他的衣领,无言地走到距离亚卢它们够远的地方,然后才瞥了亚卢一眼。
亚卢和米娜兴致勃勃地看着这里,不过却没有靠过来的意思。和艾琳不同,王兽们对艾萨儿抱有戒心,它们不会发出撒娇的声音接近艾萨儿。
确认了王兽们的动静之后,艾萨儿重新面向男孩。
“你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好事吧,杰西?”
名为杰西的男孩紧抿嘴唇,抬头看着艾萨儿。他短短的黑发和黑色的瞳孔都遗传自父亲,但散发光芒的眼神和顽固地抿嘴的模样,却和小时候的艾琳一模一样。
大概是从群草中钻过来的吧,他的头发凌乱,柔软的脸颊也擦伤了。
“回答我。”
被艾萨儿严厉的声音这么一说,杰西反射性地缩起脖子,不过双眼仍然炯炯有神。
他用高亢的声音回答:“……我只是想跟姐姐们见面而已啊。”
艾萨儿挑起盾毛。“姐姐们?”
一时之间,艾萨儿因为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而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但是她马上就领悟到杰西在说甚么,并随之叹了一口气。
杰西还是个小婴儿的时候,经常被艾琳背来这个放牧场,对于这侧孩子来说,亚卢川米娜确实跟一起长大的兄弟姊妹一样吧。
由于艾琳严格管教的关系,和母亲在一起的时候,杰西也会露出自己充分理解王兽的可怕的表情,非常听话,可是年仅八岁的孩子当然不可能懂得王兽的恐怖。
当艾萨儿正打算开口说教的当儿,一阵无力感袭来。
不管对这么年幼的孩子说什么,他都不可能理解不能接近亚卢它们的理由吧。而且,这个杰西只要认定了什么事,就绝对不会退让,他的顽固真令人无可奈何。
艾萨儿改变了一开始的初衷,决定从他的弱点下手。
“是喔。真可惜,原来你是一个让自己的姐姐们遇到坏事也无所谓的孩子呀。”
艾萨儿用一种打从心底放弃的声音说完后,杰西露出了生气的表情。他大概不知道艾萨儿在说什么吧。默默地思考了一会儿之后,他嘟着嘴巴抗议。
“什么意思?我又没有让姐姐们遇到坏事。”
“有喔。”艾萨儿断然说道:“因为你害亚卢它们从今天开始要被关进王兽舍里了。如果有非法侵入的人——就是你喔——接近的可能性,我就不能让亚卢它们在草原上了。
“接下来,亚卢它们就会被关在王兽舍里了,我得一直把它们关在阴暗的王兽舍里才行。它们大概不喜欢这样,不过也没办法——只要有跟你一样不守规炬的人存在。”
杰西的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并且迅速地扭曲。
看来即便年纪小,他也清楚懂得这个道理了。
杰西瞥了亚卢它们一眼,然后抬头看着艾萨儿。看见艾萨儿冷冰冰的表情之后,他知道艾萨儿是认真的,眼泪也即刻浮出眼眶。杰西急急忙忙地吸了吸鼻子,虽然他试着忍住不哭,可是嘴唇还是微微颤抖。
“……对不起!”杰西突然放声大哭,害得亚卢它们全都一脸好奇地伸长了脖子。看见艾萨儿把无音笛拿到嘴边,杰西赶紧用小小的手按住艾萨儿的手。
“不要吹!”这次杰西压低的声音,拚命地对艾萨儿说。“喂,不要吹啦!我不会再来了!所以你不要把亚卢它们关起来啦,不然它们就太可怜了。”
艾萨儿拚死命忍住涌上来的笑意,板着严肃的脸孔看着小不点。
“我才不相信你,你之前明明也答应过我一次绝对不会再来了,结果还不是照样跑来。因为任性而打破自己许下的约定的人,我没办法相信。”
艾萨儿说完后,杰西的泪水终于从眼睛里哗啦哗啦地流下来了。
即使一边抽噎,杰西还是拚命地说:“对不起!我绝对不会打破约定的,你不要把亚卢它们关起来!真的,我不会再打破约定了!”
艾萨儿动也不动地瞪着杰西。即使忍着抽泣,杰西还是没有别开目光,直愣愣地看着艾萨儿。
不久之后,艾萨儿平静地问道:“我可以相信你的话吧?”
杰西用力地点了头,接着用极其认真的表情,伸出食指戳了一下胸口。那是代表“如果毁约,就算被刺死也无所谓”的动作。
艾萨儿努力憋住了笑意,最后还是忍不住地苦笑。
她把手放在杰西小小的肩膀上,轻轻地摇了一下。
“那我就不把亚卢它们关起来罗——好,过来吧。我们去请多姆位老师把你送到爸爸那里去吧。”
杰西的肩膀被艾萨儿压住之后,也乖乖地迈开步伐,可是在听到艾萨儿要把自己送到爸爸那里去的瞬间,仙立刻沉下了脸。
“……我一个人也回得去啦。”
艾萨儿用冷冰冰的声音回答:“我想你是回得去——不过,你不一定会直接回去吧?反正你也是不听爸爸的话跑出来的。”
杰西垂下肩膀,夸张地叹了一口气,接着转过头看着亚卢它们。就算脚正在往前走,他的目光还依依不舍地追着亚卢它们。
艾萨儿对着杰西说:“你那么喜欢亚卢呀?”
杰西臭屁地耸耸肩。“那当然罗,它是我姐姐耶!”然后,他突然抬头看着艾萨儿。“教导师长,妈妈快回来了吗?”
艾萨儿眨眨眼。“好像还要再等一会儿喔,要是有什么消息的话,我会先告诉你的。就算你很寂寞,也要忍耐喔。”
杰西抿紧嘴唇,垂下视线。看着那颤抖的小小嘴唇,艾萨儿突然觉得心头一紧。
5、解剖
解剖“牙”花了相当长的时间。
斗蛇的皮硬得可以弹开箭,有鳞片的部分更是连一般的刀刃都完全无法割伤。艾琳用斗蛇众使用的锐利小刀切开没有鳞片的腹部,不过要深深地切开皮肤仍旧不是轻松的作业。
原本奇姆尔说要帮忙艾琳把皮切开,但是艾琳拒绝了。要切开自己从小养大的斗蛇,对奇姆尔应该是很难受的事,而且最重要的是艾琳怨要知道皮肤的触感,以及皮下脂肪、肌肉等所有的状态。
就算像这样子进行解剖,也未必能够判定死因为何,如果有特别明显的病变则另当别论,不过要是没有,那就棘手了。
斗蛇和王兽都是被许多禁忌束缚的野兽。
由于得遵照规炬和王兽规范照顾它们,此外的一切都不得允许的缘故,不仅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人解剖过斗蛇,也没有留下任何纪录。要比较各式各样的病例亦是不可能的。
即便如此,艾琳仍坚持要解剖的原因,就是因为她的脑海中浮现了几种可能性。
倘若特滋水和死因有关,最能联想到的即是和生殖有关的异常。死掉的“牙”全都是母的,如果现在正好是野生斗蛇的产卵期,排卵等身体的变化或许会跟死因有什么关联。艾琳无论如何都想要确认这一点。
缓慢谨慎地进行解刦,小心翼翼地观察生殖器周围的所有组织,再把在意的事情写在纸上——这些作业累人得超乎想像。
斗蛇的黏液具有毒性,所以要是手上弄出一个伤口,事情就严重了。艾琳把具有解毒功效的夕兰叶煎药汤放在旁边,每当握笔之前,她都得用沾了解毒药液的布擦擦手,让作业进行得更加缓慢了。
在进行这些作业的时候,艾琳还是一直注意着身旁的尤哈尔。
和艾琳一样用白布裹住口鼻的尤哈尔即使看到斗蛇外曝的内脏,或是已经开始腐败的内脏臭气熏天,他都不为所动地安静地看着艾琳。只有到外头去小解的时候,才会离开艾琳身边。
艾琳一边检查着内脏,一边在心里度量着尤哈尔去小解的间隔时间。检查的部分开始接近生殖器时,艾琳便拖长作业时间,等他离开,偏偏尤哈尔就是不肯出去。
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艾琳只好装出一副很在意的表情,开始谨慎地检查一根一根的血管。
尤哈尔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血管上有什么让你在意的地方吗?”
艾琳没有回头,仅简短地回答:“因为有的毒会伤及血管。”
尤哈尔佩服地哼了一声之后,喃喃说道:“这里实在有够冷哩,我出去一下。”
戚觉到尤哈尔站起身朝着外面走去后,艾琳便赶紧用小刀切开生殖器的周边。
虽然她很着急,不过唯独这个地方是非小心观察不可的。艾琳咬紧嘴唇,移动着小刀。
当输卵管出现的时候,艾琳倒抽了一口气。
(……这是)
输卵管膨胀成一个奇妙的形状,艾琳将之切开来一看,发现输卵管里面有好几颗肉瘤,堵塞住输卵管。由于小刀的刀刃碰到了和肉瘤不太一样的东西,艾琳便慢慢地摸索,并找到了一颗拳头大块状物。
艾琳把块状物放在掌心,仔细观察。
这是卵——这条“牙”在性徵不完全成熟、没有交配的状态下,试图生下无精卵……
脚步声从岩房入口传来,尤哈尔回来了。
尤哈尔从艾琳的肩膀上方窥视着她的手。
“那是什么啊?”
被这么一问,艾琳便转身抬起头,就在这一瞬间,她和尤哈尔四目相交。
艾琳的目光有了些微的动摇,让她“啊”的暗自后悔了一声,不过已经太迟了,尤哈尔锐利的眼睛不可能忽略艾琳的异状。
“那是卵吧?”
艾琳点点头。
艾琳原本希望能够在告诉他之前乡思考一会儿,不过既然事情演变成这样了,她也不能胡乱带过。而且,如果卵阻塞是“牙”的死因,她也不能在这个节骨眼说谎。
“意思是这条‘牙’怀孕了吗?”
听见尤哈尔难掩兴奋的声音,艾琳摇摇头。“不,我想这应该是无精卵。”艾琳用小刀刀尖碰了一下输卵管上的肉瘤。“请你看看这里和这里——还有这里,你看得出这里有像肿瘤一样的东西吗?”
“……嗯,确实有。”
艾琳平静地说:“这些病变部分将输卵管完全堵塞住了,不断送过来的卵全都挤在这里,造成内脏坏死的部分扩张……我现在还无法断言,不过这应该就是‘牙’的死因。”
尤哈尔凝视着艾琳。“是什么东西引发这种病变的?毒吗?”
艾琳回视尤哈尔,然后轻轻摇摇头。“我不知道,而且在还没确认其他部位有没有发生病变之前,我也无法断定这是不是就是死因。”艾琳一面回答,一面低下头。
她非常庆幸白布遮住了自己的嘴巴——因为她无法忍住嘴唇的颤抖。
(——是特滋水。)
是特滋水引起这种病变的。艾琳无法断定,不过“牙”和野生斗蛇的差异就只有这个,所以应该是错不了。
凉意频频从艾琳的心底窜起,最后终于让她忍不住站了起来。
“……不好意思,我去吹吹风。”
艾琳微微点头示意后,小跑步来到了岩房外面。她甚至没注意到守卫的士兵们对她点头行礼,就直接走进森林,将背靠在树干上。
午后的阳光穿过树林洒在艾琳的脸上,她一面听着鸟啭,一面把头靠在树干上。
特滋水真是一种可怕的药。
(让生物……)
是为了养出拥有巨大躯体的强壮斗蛇,而持续喂食这种异常的东西的吗?
艾琳闭上眼睛,让穿过枝桠的阳光停留在眼皮上。母亲的面容在眼皮里浮现,艾琳也听见了她的声音。
——特滋水能够让斗蛇牙齿的硬度增加,骨骼也会比野生的斗蛇来得大。可是呀,给予斗蛇特滋水,也会让它们的某部分衰弱喔。
现在回头想想,这是母亲不应该告诉年幼女儿的话。可是,母亲还是无法不告诉艾琳。
——你想想看,对于野生的斗蛇来说非常普通,可是养在“池”里的斗蛇却办不到的事。……你一定可以想出自己的答案的。
(妈妈早就知道了……)
她早就知道持续喂食母斗蛇特滋水,让它们成长为“牙”,反而会害死“牙”。
寒气越发严重了。
就算斗蛇众不知道,母亲也知道特滋水是用什么方式作用的药。
黏液的变化也一定是产卵期才发生的变化,黏液的变化让气味也跟着改变,羽虫才会因此聚集而来。
(所以,妈妈才会叫我不要告诉任何人气味的变化……)
母亲知道黏液起了变化——可是,她还是继续喂“牙”特滋水,喂“牙”这种只要大量服用就会促进排卵,而且当肚子里面有卵时,就会变成毒药的药!
母亲为什么会这么做——其原因艾琳不用想也知道。
要是告诉斗蛇众不能喂食特滋水,就得说明理由,然而对母亲来说,这是绝对不能做的事吧。说明了理由,只会让人类能够亲手繁殖斗舵而已。
就像没有服用特滋水的光能生下孩子一般,如果斗蛇也养育在接近野生的状态下,大概也会交配生子吧——特滋水和比较淡的薄滋水就是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发生的药。
(即使被放逐,妈妈也……)
雾之民的戒律对母亲来说,就是如此重要。
在遥远的过去,雾之民的祖先将斗蛇塑造成武器,灭了诸神之山另一边的繁盛王国。他们为此感到后悔,并且决定坚守严苛的戒律生活,以防同样的惨剧再度发生。母亲生为雾之民,长为雾之民,自然是绝对不希望让人类可以自行繁殖斗蛇——就算必须为此遭受处刑。
(可是……)
即使知道了理由,艾琳的心里还是无法释怀,她没办法相信自己的母亲竟然会做出这种事。
艾琳把拳头抵在额头上。
(我办得到吗?为了不让王兽成为武器而喂光和亚卢特滋水……)
光是这样想,一股强烈的嫌恶便涌了上来。
艾琳实在不觉得自己办得到——可是,这或许是非做不可的。
想到这里,另一幅光景突然浮现出来。
那是母亲把无音笛丢进炉灶里时的侧脸,在炉火的反映下,朦朦胧胧的脸颊和瞳孔……
——这么做真的是太亏欠你了……不过说实话,能够不用再带着这种笛子,其实妈妈觉得松了一口气。
妈妈真的不想再看见听到笛声的瞬间,身躯就立刻僵硬的斗蛇了……被人类操纵的野兽是很悲哀的。若是任野外,生死都能由它们自己掌控吧。自从被人类关起来开始,它们便一点一点他衰弱,亲眼看着这种事情发生,实在太痛苦了——
紧闭的眼皮里热了起来。
一定很痛苦吧——母亲真的很痛苦吧……
艾琳继续紧闭着眼睛,想着母亲的事。
即便感到痛苦、即便对自己做的事情深感嫌恶,母亲最终还是选择了扭曲斗蛇生命的道路。
艾琳静静地将双手覆上脸庞。
(如果不是怀了我……如果母亲没有变成斗蛇众,而是继续当戒律之民的话……)
母亲的人生一定会变得更安稳吧。
她一定可以过着完全不同的人生,不需要置身于挣扎之中吧……
拥有戒律之民的心,却得以一个斗蛇众的身分在那个村于里过生活的母亲,在遵守戒律的时候,就必须看着斗蛇被如此残忍、扭曲的活下去。
每天泡在那个冰冷的“池”里时,母亲都在想些什么呢?她是否曾对戒律抱持疑问呢?
阴暗岩房的光景浮现心头——母亲的双膝跪在冰冷岩房的地上,低头看着死掉的“牙”的身影,以及从她身体下方渗出来的漆黑池水……
艾琳觉得那池黑水彷佛在自己的心底扩散开来了。
那个时候,母亲一定道歉了吧——对着自己喂食特滋水而害死的“牙”。
母亲就是这样的人。
(我……会怎么做呢?)
得到和母亲相同知识的自己,现在会怎么做呢?
为了不让斗蛇繁殖而保守特滋水的秘密,并随便找一个理由向大公解释卵阻塞的原因?
还是继续探究下去,面对自己找出来的所有真相呢?
倘若要为斗蛇着想,艾琳想要找出不让它们成为武器的方法,可是要让国防重兵斗蛇军解体,根本是不可能的。
那该怎么做?自己能做的是什么?
成为无法产子的生物的“牙”的尸体,在艾琳的眼底浮现。
艾琳睁开眼睛,看着穿过林荫的阳光。
树叶因为风的吹拂而频频摇动,不过树干却连小小的晃动都没发生。
艾琳眯起眼睛,凝视着那道光芒,最后终于恢复了平静的表情。
(……我没办法喂食会让生物的身体扭曲,无法生孩子的药。)
唯有这一点,艾琳绝对办不到。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之后,艾琳将背从树干上栘开,微风拂过她汗湿的后背。
这个时候,艾琳听见了踩踏树枝的微弱声响。
艾琳惊讶地抬起脸,朝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一名身材纤细的女子站在那里。
6、来自过去的信
驻足在树荫下的,是一名大约五十岁左右的女性。
她的手上提着篮子,带着有话想说的表情看着这里。艾琳不认识她,不过却觉得有点印象,感觉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面。
女人张开嘴巴犹豫了一会儿,最后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对艾琳说:“我想你应该不记得了……”
这么说着,女人从树荫中走了出来,缓缓朝艾琳靠近。
“我想说不定会有跟你说话的机会,所以试着来过这里好几次……我不能进去岩房,而且有其他人在场,也不太好说话……”
艾琳询问走近的女人。“……请问您是?”
女人的脸红了。“对喔,不好意思,得先告诉你这个才行……我是你的远亲喔。我是你爸爸的表妹,只不过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个称谓就是了。”
艾琳感受到一阵胸口受到重创似的冲击,瞪大了眼睛。
“真的啦。我跟你见过好几次面喔——可是在你五岁的时候,我就嫁来这个村子了,所以你应该不记得。不过,在你还很小的时候,我们经常一起玩喔。”女人连珠炮似的说完,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忽然露出了微笑。“当时你还不太会说话,所以总是叫我恰恰阿姨。我的名字是佐拉娜。”
听到恰恰阿姨的瞬间,遥远的记忆随即在艾琳的耳朵深处回响起来——朦胧日光的明亮、笑声、以及花朵图案的围裙……
“我记得。”艾琳喃喃说道:“虽然不是很清楚,不过我记得。你当时是不是穿着围裙?有黄色花朵刺绣还是什么的……”
佐拉娜的表情瞬问明亮了起来。“嗯,对对对,那个!哎呀,我都忘光光了,没错,当时我经常穿那件围裙……嗳,你竟然记得呢!”
紧张的气氛在刹那间消失,两个人都看着对方微笑。
“太好了,我一直在烦恼要怎么跟你搭话比较好呢,因为呀,就算我突然跟你说我是你爸爸的表妹,你一定会吓一跳,而且我也没想到你会记得我。”
“……我真的吓了一跳——不过,我很高兴能够见到你。”艾琳放心地说。
佐拉娜点点头:“我也是喔。真的,我一直以为你跟苏洋一起过世了,所以当我丈夫告诉我你的事的时候,我吓得呼吸都要停了,不过接下来就非常高兴,心想你能够活下来真是太好了……”
佐拉娜凝视着艾琳,深有所感地说道:“你呀,真的跟苏洋很像。不只是那双眼睛,还有你的嘴巴、全身的感觉。不过,你的眉毛和鼻子的感觉就跟表哥很像了。”
现在,这个人眼里的艾琳已经变成艾琳早已记不清楚的母亲和根本就不记得的父亲的脸庞了——这让艾琳起了鸡皮疙瘩。
看着嘴唇发抖的艾琳,佐拉娜沉下了脸。
“真的好惨喔。苏洋还那么年轻,根本不到三十岁。”
“嗯……”
艾琳睁大眼睛——现在想想,艾琳并不知道母亲的年龄。毕竟在她十岁的时候,母亲就是母亲,她根本不会去想母亲几岁。
“母亲当时几岁?”艾琳用颤抖的声音问道。
佐拉娜平静地回答:“我想应该是二十七岁,因为生你的时候,她才十七岁而已。”
(那么年轻……)
艾琳无意识地用手扶住树干,撑着身体。
有很多女孩子在十六岁嫁人。这样一想,十七岁生下自己的母亲并没有特别年轻。可是,在母亲决定舍弃了自己的族人,和斗蛇众父亲定终身的时候年仅十六岁,这个事实刺痛了艾琳的胸口。
佐拉娜也有同样的感受吧。
“表哥在十八岁过世,苏洋在十七岁生下你……现在想想,真的非常年轻。当时我也十六岁,可是苏洋就是很成熟,感觉完全没有什么不同……
佐拉娜露出了回想起当年往事的表情说道:“当初好像有很多问题,不过我从小就很喜欢表现,至于苏洋呀,一开始我是吓了一跳,毕竟雾之民给人的印象是有点恐怖……可是,苏洋是个好人。只要越了解她的个性,我就越觉得表哥会疯狂爱上她也是理所当然的哩。我呀,真的很喜欢他们俩……”
艾琳屏息听着佐拉娜的话。父亲和母亲尚在人世时的故事,她全都想要知道。相识之后,两个人是怎么在一起的呢?有没有举行结婚典礼……
“父亲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在艾琳的追问下,佐拉娜露出了慈祥的目光。
“很温和的人,虽然不太爱说话,不过只要他一笑,周围的气氛就会立刻开朗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些微的声响传来,让两个人惊讶地看着声音的方向。
尤哈尔从岩房走了出来,看着这里。当艾琳打算将身体转向他时,尤哈尔立刻举手制止,并摇摇手,告诉她不用在意。然后,尤哈尔便和岩房入口的卫兵们聊起天来。
“……没关系吧?”佐拉娜体贴地窥视着尤哈尔的方向,小声说道。
“没关系啦,我等一下再跟他解释就好了。”
即便艾琳这么说,佐拉娜仍旧沉着脸,直盯着尤哈尔看。
“姑姑……”在艾琳的叫唤下,佐拉娜才猛然将视线抽回艾琳身上。
“对不起喔。你应该有很多问题想问,我也有很多事情想问你,可是我们还是不要长谈比较好。”
“但是……”佐拉娜摇摇头。“我想你也知道,在这种村子里,无中生有的传闻很容易传开,毕竟大家都很胆小。”佐拉娜把手上的篮子塞到艾琳手里。“这是花饼(注:用玺梓花瓣捏成的麻糬。),你拿去吃吧。”
麻糬的旁边夹着某个用茶色的纸包起来的东西。
佐拉娜使了一个眼色,小声地说:“我原本想说如果见不到你的话,就直接把篮子留给你的——还有那封信。里面放了会让你非常开心的东西喔!等到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再看吧。”
“谢谢你。”艾琳点头,背对尤哈尔,从篮子里面拿出那个纸包,塞进怀里。
佐拉娜将蓝子交给艾琳之后,紧紧握住艾琳的手。
“能够见到你真的让我好高兴,要好好保重喔!把爸爸妈妈没活到的日子一并活下去。”
艾琳也回握佐拉娜的手,她一点儿都不想放开那只手,可是她也很理解佐拉娜不愿意长谈。斗蛇村就是这种地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长期必须遵守保密义务的关系,只要发生了和平常不一样的小事,他们就会反应过度。
艾琳握着佐拉娜的手,诚心说道:“真的,非常谢谢你。对我来说,和你说话是无可取代的宝物。请姑姑也一定要保持健康,长命百岁,我诚心祈求你能幸福。”
佐拉娜点点头,静静地放开了手。
艾琳目送依依不舍地挥着手的佐拉娜消失在树木之间,然后转身走回尤哈尔身边。
尤哈尔中断了和士兵的谈话,对着艾琳扬起眉毛。
“我知道有这些人在,是不会发生什么大事的,不过我还以为你身体不舒服哩。”
“非常抱歉,父亲的表妹送了这个花饼过来给我。”
艾琳让尤哈尔看了篮子,尤哈尔露出微笑。
“喔,真香,那我们就休息一下吧。”
交代其中一名士兵去泡茶之后,尤哈尔邀请艾琳来到日照良好的草地上坐下。
“对了,你的故乡似乎经常和这个村子联姻呢。”
“嗯,姑姑好像是在我还只有五岁的时候,嫁到这个村子里来的。很不可思议的是,经她这么一说,我竟然模模糊糊地想起来了喔。”
“是吗?人类的记忆力是很不可思议的。有时候连前天的晚餐都想不起来,五岁时看过的落日景色却留在心底。”
士兵用柴火上的土瓶装了热水、泡了茶。由于在岩房中的长期作业让身体冻僵了,热腾腾的茶感觉特别好喝。
在喝茶、吃着带有花香的麻糬时,艾琳还是想着怀里的那封信。
虽然姑姑叫自己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再看,可是艾琳能够一个人独处的时间,也只有上厕所和洗澡而已,其他时候都有人看着她。睡觉的时候,艾琳和奇姆尔的母亲同房,所以实在很难找到把信从怀里掏出来看的机会。
直到隔天黎明,打开纸包的机会才终于来临。
当窗外微微亮时,艾琳背对着沉睡的奇姆尔母亲,静静地把塞在棉被下的纸包拿了出来。
艾琳发出沙沙沙的声音,缓缓地打开纸包之后,从里面拿出了三张纸和某个用油纸密封的包裹。
将纸张对着不怎么可靠的晨光一看,艾琳发现上面乱糟糟并排的文字,怎么看都像出自是不太常写字的人之手。艾琳觉得自己似乎看见了没有在学舍上过学的佐拉娜努力地回想着父母亲教她的字,写出这封信的模样。
佐拉娜的信里写着自己是艾琳父亲的表妹,从小就很疼爱艾琳等等白天对艾琳说过的事。在艾琳辛苦地看着那些很难看懂的文字时,她突然倒抽了一口气。
……包在油纸里的东西,是你母亲苏洋的遗物。苏洋发生那件事之后,隔壁的欧奇太太送来给我的。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经常跟邻居莎姬玩在一起吧?
欧奇太太就是莎姬的妈妈。
苏洋好像留了很多著作,不过因为全都是用没人看得懂的文字写的,你的祖父认为那可能是雾之民的什么咒法,觉得很恐怖,就全都烧掉了。
欧奇太大似乎觉得把苏洋的东西全部烧掉什么的,未免也太过分了,于是便把烧剩下来的东西捡回家。话虽如此,收藏这种东西还是会被欧奇太太的丈夫责骂,所以她就把这些东西寄给跟苏洋感情很好的我了。
艾琳用颤抖的手指,开始动手打开油纸包裹。明明已经过了长久的岁月,打开纸包的瞬间,艾琳还是闻到了些微的烟硝味。
出现在里面的是手掌大小的泛黄纸捆,边缘全都烧焦成黑色。艾琳翻了一下,发现上面用工整的字迹写满了不可思议的文字。
艾琳不敢大口呼吸,注视着那些纸张。
遥远的深夜,母亲坐在炉灶前面写着什么的模样在艾琳的眼底浮现,让艾琳眼前的文字全都因为泪水而显得模糊不清了。
艾琳用指尖擦掉眼泪,用心地看着在白色晨光下朦朦胧咙的文字。
这确实是非常不可思议的文字。看到这些字,那个莫名讨厌雾之民的顽固祖父应该会觉得相当不舒服吧。然而,这其实是谁都知道的文字。
艾琳伸出手,拿起了放在枕头边的手镜。
文章在手镜上映照出来,熟悉的文字遂在镜中浮以。由于是简体字,很难看懂,不过只要这样倒过来看,还是可以想办法阅读的。简体镜面文字——当母亲第一次写给艾琳看的时候,艾琳打从心底吓了一跳,以为母亲使用了魔法。
艾琳忍住涌出来的泪水,看着母亲写的文字。
第一行写着斗蛇的鳞片状态,下一行有附上日期。
(这是日志……)
被烧掉的纸捆应该非常厚,所以火才没有烧进中间的部分,让这些东西留了下来吧。
艾琳大略翻完所有的纸张,发现这是母亲在遭受处刑那年的前两年写的日志当中,大约十几天左右的部分。几乎所有的文章都很简洁,记载了当天的斗蛇状态,只有在其中一个地方,母亲彷佛叹气一般,写了短短几行的心情:
……这种鳞片坏死的症状,应该只要用爪草根磨出来的液体涂上去就能治好了。
我很想试试看,不过这是斗蛇众没听过的治疗方法,得小心一点才行。
只不过是鳞片坏死,帮忙治疗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为什么不能传给斗蛇众呢?
传给斗蛇众的技术都有很大的漏洞。
啊!好想去“遗民的山谷”,好想去那个飘着花香的山谷。
只要去了那里,或许就能知道要用这种方式传承技术的原因了……
(遗民……的山谷……?)
这是什么?
这个飘着花香的山谷里有什么呢?
在艾琳这么想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了“嗯”的伸懒腰的声音。
她赶紧静悄悄地用棉被盖住了纸捆,
一面闭着眼睛聆听奇姆尔母亲起床的声音,艾琳一面回想着母亲留下来的手记。
只要一想到这些纪录没有被烧毁,并在超过二十年的岁月之后送到自己手里,艾琳就觉得不可思议。虽然只是仅仅十张日志,母亲生前的想法却留在其中。
(等我离开人世之后,杰西会不会像这样缅怀我生前的往事呢?我会留下多少记忆的片段呢……?)
艾琳听着开始频频从窗外传来的鸟叫声,出神地想着这件事情好一阵子。
调查完所有的“牙”,并用布包裹住尸体,以免解剖的痕迹太过明显的作业是在两天后的黄昏时分结束的。
当艾琳和尤哈尔一起边用布擦手、边走出岩房时,蜂蜜色日光下的树影已经拉得很长了。艾琳拿掉了盖住嘴巴的布,感受着微风的凉爽和甘甜。
尤哈尔缓缓地走着,一边小声地说:“解剖就这样告一段落了,病变的部分全都相同吧?”
艾琳点点头。“对呀。没有其他明显的病变了。”
“嗯,”尤哈尔沉吟道:“既然这样,那就应该是死因罗?剩下来就得找出造成那个病变的原因了。”
在艾琳正准备开口的当儿,突然听到一声大喊。
“艾琳老师!”从岩房里冲出来的奇姆尔直接快跑过来。
奇姆尔来到艾琳他们身边后,一脸阴霾地停下脚步。“坏消息——十一号和十三号‘池’里的斗蛇全都是母的,母的斗蛇不是只有‘牙’而已。”
艾琳露出些微的笑容。“……太好了。”
奇姆尔惊讶地反问:“咦,为什么?要是有其他斗蛇也是母的,死因不就又会变成无法判定了吗?”
艾琳摇摇头。“倘若连一条母斗蛇都没有,必须调查的要素就会多一个,所以知道还有其他斗蛇是母的,反而让我松了一口气。”艾琳对困惑的奇姆尔说:“因为呀,如果除了‘牙’之外还有其他母斗蛇,不就可以证明并不是因为喂食特滋水才让‘牙’变成母的了吗?”
“嗯……”艾琳原本打算告诉奇姆尔“牙”的死因,不过她忽然犹豫地抬头看着尤哈尔。“可以把解剖的结果告诉奇姆尔吗?”
尤哈尔并没有马上回答,他俯视了奇姆尔一会儿之后,便平静地说:“你帮了很多忙,所以我们可以告诉你现阶段发现的‘牙’的死因,可是在我们正式跟监察官说明之前,你绝对不可以多说什么——知道吗?”
奇姆尔无言地点点头。
在尤哈尔的催促下,艾琳开口说:“我认为,‘牙’的死因是卵阻塞所引发的内脏坏死。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五条‘牙’会全在同时期死亡。五条‘牙’的年龄都一样吧?在同时期迎接繁殖期,并同样发生了卵阻塞,因而死亡。”
奇姆尔的脸色比刚才明亮了一些。“卵阻塞?那就不是哥哥失职罗!喔!太好了!”
艾琳不由得露出了笑容。只要一想到查出“牙”的死因便能拯救奇姆尔无罪的哥哥,艾琳就觉得开心得胸口发热。
她很想跟奇姆尔一起开心地手舞足蹈,可是“牙”是大公的宝贝,失去它们也是不争的事实。艾琳目前还不知道大公会做怎么样的判断,所以要是让奇姆尔白高兴一场,反而很可怜。
艾琳轻轻地摸着跳上跳下的奇姆尔的肩膀,说道:“我会好好告诉大公你哥哥没有失职的,我想大公一定会做最好的裁决,不过现在还没有确定一定无罪,所以先别告诉你妈妈喔。”
奇姆尔露出了有些无力的表情,但是又立刻像是鼓励自己似的摸摸胸口。
“没关系啦,没有一个斗蛇众会想到养在‘池’里的斗蛇会产卵,规定里面也没提到照顾斗蛇的时候要考虑到这一点,所以大公一定会谅解的。”
艾琳点点头。“对呀——我也这么觉得。”
奇姆尔带着开朗的表情,一边迈开步伐,一边说:“不过话说回来,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为什么同年出生的斗蛇会全都是母的呢?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这次在‘池’里发现的母斗蛇们也全部都是同一年采集的卵孵化出来的喔!要是都像这样,某年产下的卵全都是母的,那公母成熟的年龄不就会不一样了吗?”
艾琳点点头。“我也觉得这很不可思议。”这么说着的同时,艾琳也为奇姆尔的聪明感到钦佩。
斗蛇众的孩子们没有去学舍上学的机会,像奇姆尔这种脑袋灵光、好奇心旺盛的年轻人却得不到学习的机会,令艾琳戚到非常惋惜。
斗蛇众之中,应该有很多像奇姆尔这样拥有优秀知性的人吧!如果这些人从小就在学舍学习生物的存在方式、生活方式,应该在很早以前就会出现对“牙”大量死亡抱持疑惑,并试图找出真相的人了……想到这里,艾琳的忽然沉下了脸。
(在职业人士阶级当中……)
无法获准到学舍上学的,只有斗蛇众和王兽猎人。这两种人都住在偏僻、孤立的村子里,所以无法到学舍上学,艾琳也没有特别怀疑过,然而仔细想想,她却深深觉得似乎可以看见其中巧妙的心计了,
走出森林,来到村子里的道路时,周围也豁然明亮了起来。村子里的家家户户都飘出了煮饭的炊烟,大概都正好在准备晚餐吧。
奇姆尔抬头望向两个人。“那我就先去拜托我妈妈做些热食,艾琳老师,请你慢慢来就好。”
目送着快跑而去的奇姆尔,艾琳怱地喃喃说道:“真想把他送到卡萨鲁姆学舍去上课……”
尤哈尔露出微笑。“对啊,他是个聪明的年轻人。”他迎向蜂蜜色的夕阳,说:“可是,他是斗蛇众。他该学的东西全都在这里,别的地方是不会有的。”他仿佛觉得有点光线刺眼,他眯起眼睛,继续说:“你是教导师,这些话我大概也没必要特别告诉你,不过知识是不能够公平分配给所有人的。统驭什么职业的人该学什么东西,才能维持这个国家的秩序——不是吗?”
艾琳忍不住盯着尤哈尔看,真是个不可思议的男人,比起说出来的话,他心里想的事情应该更多吧。
“话虽如此……”
艾琳说到一半,尤哈尔便露出苦笑,稍微举起手来制止了艾琳。“不用说也无妨,我不用听也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的立场和你不同,所以讨论起来绝对会各执一词。”尤哈尔轻轻把手放在艾琳的背上,催促她继续前进,接着政变了口气。“好了,你想好我们接下来要去哪个斗蛇村调查了吗?”
被尤哈尔这么问的瞬间,艾琳突然觉得自己的胸口好像被重击了一下。
她已经知道卵阻塞的原因了,得告诉尤哈尔才行。
艾琳的心跳加快,不过她吸了一口气,下定决心开口说:“不——我刚才没把话说完,其实答案已经出来了,没有必要去别的村子……”
这个时候,尤哈尔的手轻轻地拍了艾琳的背两下。
“确实,我们已经知道原因是卵阻塞了——可是,”尤哈尔微笑地看着艾琳。“刚才奇姆尔说的疑问还没解开吧——为什么同一世代的斗蛇会全都是母的或全都是公的这个谜题。”
这句出乎意料的话让阴霾蒙上了艾琳的脸。
“嗯,但是……”
尤哈尔开口盖过了艾琳的声音。“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是完成了大公指派的工作,就算维持现状,只要改变规炬,让斗蛇众调查斗蛇的性别之后,把公斗蛇全养成‘牙’,就可以防止大量死亡发生了。
可是,既然都已经解谜解到这个地步了,我希望能够彻底了解目前还不知道的斗蛇生态哩。”
艾琳不由得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尤哈尔。一阵不安突然从心底涌出,如果接下来还要到其他的斗蛇村去调查斗蛇的生态,艾琳就无法在短时间回到卡萨鲁姆了。
“这我也想知道,只是我照顾的王兽们现在正值交配期,所以我想尽量避免远离卡萨鲁姆。”尤哈尔带着祥和的表情望向艾琳:“那只要再去一个村子就好,那是我很想带你去的斗蛇村呢。那个村子叫作乌翰,你一定会觉得那里很有趣的,去过那里之后,我就送你回卡萨鲁姆吧。”
尤哈尔虽然表情祥和,但声音里却带着不容反抗的威严。
艾琳沉着脸注视着尤哈尔。这个人是黑铠——斗蛇军的高层人员。关于斗蛇的生殖,他希望能知道的资讯越多越好,这确实是真心话。
但是,为什么呢?……艾琳总觉得不只是这样而已。
尤哈尔面带微笑,再次用手推了艾琳的背一下,迈开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