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澡堂
小狩材的板子在完美地打磨之后,手感就会变得跟布一样。
耶尔轻轻地用手指滑过白色的木纹,呆呆地想着妻子。他的注意力也集中在削木板、组合的作业上,不过,艾琳的动作和表情却会突如其来地闪过他的脑中。即便耶尔任由自己的心追着艾琳的影子,他的手也没有停下来。
是因为分居的关系吗?比起夫妇俩共同生活的回忆,耶尔反而更常想起他们刚认识的时光。
遥远的日子……他以硬盾的身分生活的时候,初次见到的艾琳。
突然造访自己位在下町的微暗住处时,对自己当时正在做的事情感到疑惑的那张脸。接下来,耶尔试图和艾琳保持距离,但却逐渐发现这让自己越来越痛苦的那些日子的片段……
当、当——高亢的声音传进耳里,让耶尔从往事中回过神来。
是黄昏的钟声。
(已经这个时候了吗……)
怪不得从刚才开始,耶尔就看不太清楚自己的手了。
从格子窗射进来的暮色在不知不觉间变淡,房问里沉进了青色之中。
耶尔拍掉了膝盖上的木屑,站了起来。房间角落的烛台和土问的炉灶里,都还没点火。
这阵子杰西迷上了敲打火石,总会兴奋地跟耶尔报告自己在打了第几次的时候将火花移到火口上去。不知道杰西逛到哪里去了,房子里完全没有他的形迹。
耶尔穿上拖鞋、走下土间时,孩子们吵闹的声音从敞开的窗户传了进来。八成是在吵架吧,声音中夹杂了嘲弄声和阻止的声音。耶尔一面听着儿子夹杂在其中的高亢怒喊声,一面在炉灶前蹲了下来,迅速地点火。
昨天邻居送他的法稞应该还剩下一些,只要把津葩(注:蔬菜汤。)和煮鱼热一热,就足够当今天的晚餐了。就在耶尔这么想的同时,他看着装了法稞的篮子,然后沉下了脸。法稞只剩下半块。这样别说明天的早餐,连今天晚餐的份都不够了。
(杰西那小鬼……)
大概又找到什么流浪狗了吧。当杰西偷偷把法稞带走的时候,多半都是偷偷在什么地方养流浪狗。
用灰围住了火后,耶尔从吊在炉灶上面的束口袋拿出零钱包,离开了家。
耶尔家门口是条小巷子,要走一会儿才会通到大路。不过说是小巷,路幅却相当宽,只是住在附近的女众们把盆栽或是晒衣台摆到路上来,才显得路又小又窄。
烤肉的味道、刚用炉灶烤好的法稞香味,全都随着薄烟在路上飘荡。
在走出大路之前,还有一条小巷,巷底和一家乾物店的后院连在一起,有几个小孩子聚在那里吵吵闹闹。再过不久,那家乾物店的老板大概就会出现,泼水把小孩子们赶走吧。
耶尔只瞥了一眼,就知道杰西也在那群小孩之中打架,不过耶尔并没有走向那里,反而直接走上了大路。
道路两旁的店家已经点起灯来,赶着回家的低阶职人们的倦容在小小的灯火中浮现,又在青色的薄暮中消失。
买了烤法稞,并把冒着热腾腾蒸气的法稞弯成一半夹在腋下后,耶尔便走回了小巷。
家家户户的门口流泄出来的灯光,在沉进暗青色的路面上画出一条条光路。一条小小的人影彷佛躲在光路外似的站着,偷窥着家门口。漆黑的水渍在人影的脚边扩散开来。
“杰西。”耶尔开口说完,人影便跳了起来。
即便躲着从门口流泄出来的灯光,耶尔还是可以看见他那张沾满鼻血的苦瓜脸。他全身上下都湿透了,模样就像被泼了水的小狗一般楚楚可怜。
可是,他还是抿着嘴唇,用全身控诉着:“我没有错。”
“不要进去家里,在这里等一下。”耶尔说完便走进土间,拿了摆在和室的手巾之后,才又折回儿子身边。
“用这个擦乾之后再进去。”
杰西接过毛巾正要擦脸,却惊讶地皱起眉头。
“……牙齿在晃。”他用胆怯的声音说完,抬头看着父亲。
“是吗?幸好还是乳牙。”
听到耶尔的回答,杰西露出了不太满意的表情。
“爸爸,这种时候,应该要说:‘来,给我看看。’吧?”
耶尔不由得露出了苦笑。“是喔。”
“对啊!爸爸你看,这边的牙齿都在摇。”
看着拚命指着门牙的儿子,自己被打断门牙时的惧怕也写实地涌上心头。
一面用舌头摸索着摇晃的牙根,一面忍着啜泣,抬头看着教官时的无奈悲伤……
(那个时候,我也正好长着乳牙哩……)
耶尔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将遥远的回忆压了下来。
把手放在杰西的肩膀上后,耶尔发现他的肌肤非常冰冷。
“……吃饭前先去洗澡吧。”
一瞬间,杰西扭曲着脸哭叫了起来。
“哇~不要啦!我肚子好饿喔。现在去洗澡的话,会浮起来的啦。”
耶尔揪起儿子的衣领,像是抓小狗一般把儿子提起来,让他闭上了嘴巴。
杰西轻得令人觉得不好意思,他的手臂这么细,打架的时候会满脸鼻血也是当然的。
“我去拿换洗衣物的时候,你就把这个脱掉,泡在水里。”
耶尔把还在碎碎念的儿子放下来,走进屋子里,从最里面的房间的衣橱里拿出换洗衣物。放在抽屉里摺好的衣服,只剩下一套了。
(明天得洗衣服了……)
虽然很麻烦,但也没办法。
艾琳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呢?她在做什么、什么时候会回来——耶尔对此一无所知,这让黑色的不安一直压在他的胸口。
“……爸——爸!好冷喔——!”
杰西脱掉上衣之后,身上只剩下长及膝盖的短裤,在土间跺着脚大喊。
耶尔叹了一口气,用手巾包住了换洗衣物,走向儿子。
公共澡堂里全是下班的职人。男人们泡进浴池里冲掉一整天的汗,露出了神清气爽的表情,然后一边期待着热腾腾的晚餐,一边回家。在这群强悍的男人们之中,杰西露出一副不开心的表情,毛毛躁躁地脱掉衣服。
杰西不太喜欢公共澡堂,因为澡堂里面总是挤满了人,光线又很暗,看不清楚人的脸。而且混在成年男子们当中泡澡,他也不能游泳,只要他稍微有点儿不安分,就会被成年男子们骂“不要吵”。
和母亲一起洗澡的时候,杰西则是泡女汤。虽然在朋友们面前,他总是摆出不爽的态度说:“女汤讨厌死了。”可是其实杰西比较喜欢女汤,不但可以跟小孩子玩,而且就算溅起一点水花,女人们也不会责骂他。
不过,他最喜欢的还是卡萨鲁姆学舍的大澡堂。
杰西从出生开始的大部分日子,都是在卡萨鲁姆度过的。还在襁褓中的时候,杰西总是被母亲背着待在王兽舍里,所以对杰西来说,王兽们的叫声就是摇篮曲。
长到可以帮忙的年纪,杰西就开始帮忙打杂的大叔们工作,或是在学舍里跟很多大哥哥们玩,在母亲的工作结束之前,一直待在旁边。
母亲的工作结束得比较晚时,他就会洗完澡再回去。这种时候,他就可以一人独占宽敞的澡堂……应该说是两人独占。
在空无一人的澡堂里,杰西经常被母亲抱在膝盖上。在母亲光滑的膝盖上,杰西会尽情地说自己当天看到什么、玩了什么,以及王兽的事,总是很忙碌的母亲则会静静地听自己说话,所以杰西最喜欢在卡萨鲁姆的澡堂洗澡了。
看着动作俐落地脱掉衣服、走进澡堂的父亲背影,杰西悄悄地叹了一口气。
“爸……”
话才说到一半,杰西便闭上了嘴巴。他很想问母亲什么时候会回来,可是只要一问,父亲就会露出困惑又寂寞的表情。每当看到父亲露出那副表情,杰西就会觉得自己的肚子好像被揪住一搬,很想哭,所以他实在问不出口。
杰西被打的脸很痛。他的嘴唇肿起来了,后背也痛得不得了。说真的,他每走一步路就痛得半死,这也是他不想来这里的原因。想哭的感觉涌了起来,不过杰西忍住哭意,一边用舌头触碰着摇晃的牙齿,一边跟着父亲走进了微暗的澡堂。
在新的热水流出来的汤口,挤满了一堆成年人。
杰西找不到洗澡的地方,只好呆站在那里,父亲注意到后便对他招手。来到父亲旁边后,父亲让他坐在自己的双膝之间,然后迅速地用木脸盆舀了热水,将手巾泡进热水里,说:“用这个擦身体。”
杰西夸张地避开疼痛的地方,一点一点地擦完自己的身体,就想了事。
“喂。”
被敲了一下头之后,杰西夸张地皱起眉头。
“好痛喔!”
“哪有人这样擦的,给我好好擦,到处都是泥巴欸。”
“可是很痛啊。沾着泥巴又不会死掉,可是要是把伤口泡在热水里,我可是会跳起来喔!要是在这种地方跳起来,我搞不好会滑倒摔死喔!”杰西连珠炮似的说。
父亲低声笑了:“真是的……你就只出那张嘴——给我。”
把手巾拿过去后,父亲便开始搓杰西的身体。
“好痛!爸爸,不要擦那里!很痛啦!”
只要手巾稍微接近疼痛的地方,杰西就紧张地大喊,拉出防线。
由于父亲的手停了下来,杰西便抬头看着父亲的脸,发现父亲正皱着眉头盯着自己的后腰看。
“……这里被人家踢了吧?”
杰西点点头。那里最痛,被揍的脸也很痛,不过那里的疼痛却是更闷、更沉的讨厌疼痛。
“对方是谁?”
“……欧古蓝。”
突然,坐在隔壁的胖男人转过脸来。“你说是欧古蓝?”
“你知道是哪个孩子吗?”父亲问。
男人便哼了一声,仔细看了澡堂,确认了男人们的脸之后,男人低声说道:“那是无赖的儿子啦。都已经十三岁了,还没有在工作,是一个烂到骨子里的小鬼。我儿子也经常被他欺负,真是令人伤脑筋。他好像是跟他老爸学会打架的方法的哩。只要被那个小鬼找上了,我儿子就会带着你绝对想不到是小孩子打架受的伤回来。”男人看向杰西。“遇到欧古蓝就赶快逃,要是被他踢到要害,可是真的会死掉喔!”男人将热水全浇在自己身上后,站了起来,离开了澡堂。
“杰西。”
父亲轻轻地把手放在杰西被踢的地方,说:“这旁边就是肾脏,是被踢到就会很危险的地方。不要跟会用力踢这种地方的人打架。那个叔叔说得没错,要是那家伙接近你,你就逃走。”
杰西皱起了脸。
说真的,欧古蓝很可怕,只要一想到再被那家伙揍或是踢,杰西就伯得想哭。
但是,被大家说要逃走,还是让他莫名地生气。
低头看着皱着脸的儿子,耶尔露出了些许苦笑。
只要露出这种表情,就表示杰西什么都听下进去了。
这个孩子就是这样,只爱逞嘴皮之快。明明还不知道怎么大家的矮冬瓜,可是一旦被骑在头上就想反抗。无论面对谁,都绝对不会妥协。长大成人之后,他或许会变得比较圆滑,但是在那之前,他一定会一直跟比自己强很多的人动手吧……然后,当然也会一直被揍。
“——如果不想逃跑的话,”耶尔用平静的声音说:“就学会不被踢到要害的方法。”
杰西惊讶地抬起脸。
“有那种方法吗?”
“有啊——回家之后我教你。”
就算没有实际看到打架的情况,看了儿子的身体后,杰西是如何被打、被踢,又是如何抵抗的,耶尔全都像是亲眼看到一样。耶尔轻轻地仔细擦过,确认没有乍看之下似乎是轻伤,之后却有可能演变成重伤的伤痕和瘀血。
在擦着杰西身体的同时,耶尔突然心想:这就是我的儿子吗……?
仿佛作梦一样,杰西出生已经八年了,这种奇妙的感觉却仍旧会时而袭来。自己有妻子、有儿子这件事,就宛如突然穿上一件穿不惯的衣服一般,让人无法静下心来。
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场不该作的梦,随时有可能会醒来呢?是不是一醒过来,艾琳和杰西都会不见了呢……
耶尔吸了一口气,甩开这些无聊的想法,然后拍了拍儿子的屁股。
“好了,去盛热水过来。”
耶尔一直凝视着夸张地叹着气去装热水的儿子的背影。
2、小巷里的袭击
回到家里的小巷时,夕暮的微暗光线也已经消失,夜帐笼罩上街道。
大概是因为有点冷的关系吧,家家户户都关上了门,小巷也陷入了黑暗之中。从门缝和格子窗漏出来的灯光只能让人勉强看清楚东西的形状,盆栽和晒衣台看起来都只像乌漆抹黑的影子。
走进小巷之后,耶尔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迅速地用手捂住抬头看着自己,正打算说什么的杰西的嘴巴,仔细看着小巷。
有人的气息——从家家户户传出来的声音和人声造成了许多混杂的气息,不过这个不一样。有一个人站晒衣架的影子下,一个人站在小巷的出口。
那两条人影静悄悄地站在阴影里,一动也不动.
肌肤紧绷的感觉在一瞬间爬满全身,耶尔板起了脸。
耶尔捂着杰西的嘴巴,把他抱了起来,然后静静地回到大路上,来到从小巷看不见的地方之后,耶尔才把他放下来。
耶尔从怀中掏出零钱递给杰西,小声地说:“回到澡堂去,在澡堂关门之前,都待在换衣服的地方。等到澡堂关门之后,如果我还没去接你的话,你就把这些钱交给负责烧水的人,请他把你送到卡萨鲁姆去。然后,你就跟艾萨儿教导师长说明发生了事情。”
杰西的眼睛猛然睁开,胆小地仰视着耶尔,他没问:“为什么?”只是用那双充满不安大眼睛仰望着自己。
“知道了吗?”
耶尔尽可能用平稳的声音问杰西,杰西点了点头。耶尔摸摸他的头之后,便离开了儿子。
从放在大路和巷子的交叉口的盆栽中抽出一根缠着花蔓的撑木,耶尔将之插进腰带后侧。然后,他踩着一如往常的步伐,走回小巷。
以为从嘴巴被捂住的那一刻开始,杰西就觉得父亲不是父亲了,就彷佛他经常在噩梦中看到的一样,父亲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杰西拼命地动着有如麻痹般颤抖的双脚,走到了看得见小巷的地方。接着,他静悄悄地采出头来,偷看小巷。
父亲在走路,就算很暗,杰西还是知道。父亲的身影在家门口停下来,并把手放上了大门。这个时候,突然有个黑影挥着一根像是棍棒的东西,从背后偷袭父亲。
从细细的门缝斜斜漏出来的光线中,杰西看见父亲倏地弯身回转,偷袭而来的人影和父亲的身体交错。
呻吟声传来。
父亲的膝盖敲上了踉呛的偷袭者的下巴,影子瞬间倒在地上。
杰西听见了脚步声——某个人从小巷深处跑了过来。
父亲把门大开,迅速地把手伸到里面去拿门闩,彷佛要迎接跑过来的那个人一般,朝着小巷深处跑去。
从小巷深处开始传出打架的声音。
可是,打架的声音却像被闷住一般非常小,没有人打开房门、也没有人探头出来看发生了什么事,看来大家都没有发现现在发生的异样事态吧。
杰西颤抖着,紧张地吞了口口水。
(……爸爸!)
在家门口的巷子倒下的影子一动也不动。
仔细看了小巷深处后,杰西发现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动,可是无论状况究竟怎么样、爸爸怎么了,他完全不清楚。
扑通扑通的心跳让杰西觉得很难受。他一边急促地呼吸,一边紧盯着小巷看。
(爸爸!)
按捺不住的杰西最后终于移动了不停颤抖的双脚,彷佛游泳般走进小巷。虽然他害怕得脑袋一片空白,却还是没有停下脚步。杰西的脚有如被看不见的线拉着一般,停不下来。
定到自己家旁边的时候,杰西看到倒在家门口的男人肚子上好像长出了什么东西。是一根细细的棒子。棒子从肚子里长了出来。
当杰西认清那是父亲刚才插在腰带上的木头的那一瞬间,他便抽动着肩头啜泣起来。
周围的景物开始旋转。
杰西向后退,拚命地从周遭的景色中逃离。
他呜咽着回到大路上,接着便头也不回地狂奔起来。
沉重的疼痛扫过侧头部,耶尔呻吟了一声。
他觉得自己的耳朵好像突然被拉开,地面也浮了上来。耶尔咬着牙紧贴着男人的身体,避开男人挥舞的奇妙武器。
耶尔从来没见过这种武器。
那看起来像棍棒,不过里面好像装了什么,棍棒会在他接下攻击时弯曲。所以当耶尔用门闩接下挥舞而来的棍棒那一瞬间,棍棒便弯曲敲向他的侧头部。
在千钧一发之际,耶尔偏过脸避开了耳朵深处的要害,不过即便如此,这阵攻击还是相当强劲。要是直接打到,只有一下可能都会让他昏倒吧。
门闩从手中飞出去,撞上了围墙。
(可恶!)
太大意了,自己可能真的变迟钝了。
即便上气不接下气,耶尔还是没有离开男人。要是拉开距离的话,又会被那根棒子击中。
耶尔和男人保持相当近的距离,弯着身子从下方给了男人肝脏处的地方一记拳头。肝脏是只要被重击一下,就会让人全身无力的要害。耶尔这一击并没有用上全身的力量,不过仍旧让男人哀叫一声,弯下了身体。
耶尔连一瞬间都没有停下来。他打出了左拳后,立刻又用强力的右拳击上心窝。将自己的右膝撞上对方的膝盖内侧后,耶尔便趁对方重心不稳的时候,把手臂伸进对方的右脚内侧,扭着身体把对方摔了出去。
男人仰躺着倒下了,后脑勺撞到围墙的闷声响起,男人没有再起来。
耶尔一边抽动着肩膀喘息,一边注视着男人。
不管怎么看,男人的衣着外貌看来都像是个无赖。即便在这样的黑暗中,耶尔还是看得出他长满了浓密的胡子,并邋遢地敞开前襟。
(为什么?)
一个人在家门口,一个人在小巷深处堵住路的这种配置方式,很明显就是冲着耶尔来的。趁着门缝漏出来的灯光照亮耶尔脸的一瞬间,男人就从背后偷袭而来,这也证明他们盯上的就是自己。
可是,耶尔不记得自己曾经做过什么遭无赖怨恨的事。
男人完全昏倒了,耶尔抽出男人的衣袖,把两条袖子绑在一起,好让男人的手动弹不得。接着,耶尔再松开了男人的腰带,把腰带绑在男人的手肘上方,然后脱掉男人的长靴,迅速抽掉鞋带,绑住男人的双脚脚踝。
把男人搬到家里后,耶尔把他放在土间,再把倒在家门前的男人搬进土间后,便关上了门。接下来,他重新用牢靠的麻绳把两个人的双手反绑,并绑住脚踝,还用布绑住了他们的嘴巴。
耶尔把插在一开始攻击自己的男人腹侧的撑木继续留在他体内,虽然耶尔没有伤到内脏,只刺到肌肉里,但拔出来还是会出血。
做完这些事之后,耶尔走到瓮旁,用勺子舀了一口水来喝。
他叹了一口气,摸了摸被打到的地方——不但肿得很大,疼痛也很剧烈,彷佛脑内发出声响似的头痛更是开始了。
耶尔皱着脸,走到昏倒的男人们旁边蹲了下来,摸索他们的衣服。
男人们穿的衣服还很新,就算只看衣服的针脚,也能知道那是相当昂贵的衣服。
耶尔一边端详着挂在腰带上的短剑,一边感到一阵寒气爬上背脊。
巷子很狭窄,耶尔可以理解他们带的不是长剑,而是短剑的意义。可是,这些男人们并没有使用短剑。
如果只是要杀耶尔,对方应该会从后方撞上来,把短剑插进耶尔背上才对。然而,这两个人用的却是那种奇妙的棍棒。
(难道他们原本打算活捉我……)
耶尔咬紧嘴唇。
一开始发现有人潜伏在小巷里的时候,第一个浮现在耶尔脑海的想法就是寻仇。
试图暗杀前真王的前真王外甥达米雅,在降临之野被耶尔杀死了——就在爱慕达米雅、甚至和达米雅有了婚约的真王赛米雅面前。
看见王兽救了大公的长子舒南,把他载走的时候,耶尔想过了——要杀达米雅,就只有现在这个机会。要是让这个男人活下来,一定会变成将来的祸根。
可是,那个时候浮现在耶尔心头的,并不是只有这个。
不只是要为了将来而行大义,对于杀死了真王陛下——那个聪明的老女人,并想要进一步杀死自己的达米雅的憎恨之意,无疑也存在于耶尔的心中。
自己是为了保护直茎而存在的盾,为了贯彻这个任务,自己已经夺走许多人的性命了。如果有人必须让达米雅的血弄脏自己的手,那个人应该就是自己吧——耶尔心中也有这样的想法。
根据别人的转述,赛米雅陛下对耶尔感到激烈憎恶的原因并不是他杀掉达米雅,而是他杀掉达米雅时漠然的态度。
撇开真王个人的感情不谈,耶尔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真王,这件事让他收到了可以继续留在硬盾的通知,甚至还可以受到奖赏,可是他全都回绝了。
他离开了王宫,落为一介平民。
朋友凯尔是在什么时候告诉自己,有人对自己抱持着激烈的憎恨的呢?耶尔记得应该是真王赛米雅和大公舒南的婚礼过后没多久。
以达米雅派自居,在王宫中受到重用的人们,那个时候全都陷入愁云惨雾。这些人嫉妒、憎恨耶尔,所以凯尔才会警告耶尔,小心他们私下寻仇。
耶尔虽然点了头,可是他并没有因此改变一直以来的生活。他觉得,要是真的受到偷袭而死,那也没什么关系。实际上他也曾经受到一次偷袭,不过对方的功力并不怎么样,所以耶尔也没死。
只要一回想起那个时候的事,仿佛黑夜般漆黑的阴湿黑暗便会浮现在耶尔心中。
他觉得自己杀了这么多人,却仍旧在这个实际上活着,是非常卑鄙、肮脏的事。另一方面,他又莫名地对于这么想的自己相当反感。
让潜藏在心底的黑暗露出真面目的,正是艾琳……
耶尔露出可怕的表情,盯着这两名袭击者看。
要是这次偷袭的意义是对自己的遗恨就算了——倘若对方想把自己当成人质,那目标就不是自己了。
耶尔把手放在额头上,闭上眼睛一会儿。
目标是艾琳——把家人当作人质,让她顺着他们的意行动吗?或是计划把她引诱出来杀死呢?不管怎么样,到底是谁……?
睁开眼睛,耶尔开始仔细地搜男人们的身。
耶尔在男人的发际发现摩擦的痕迹,他皱起眉头,然后摊开男人的手掌一看,发现手上长的不是剑茧,而是左手拇指后面的痕迹。
(难道这些家伙是弓兵吗?)
因为拉弓弦摩擦而留下的痕迹,既然这样的话,那么发际的痕迹就是弓兵缠在额头上的头巾摩擦造成的吧?
可是,无论是大公的士兵还是硬盾,郡不允许留这么浓密的胡子,他们能留这么长的胡子,看来至少已经脱离兵役一个月以上了吧。
这次的袭击是在周全的准备下,才付诸实行的。
耶尔伸手探了探他们的怀中,找到了一个布包。看到沉甸甸的布包之中,混杂着一般货币的时候,耶尔睁大了眼睛。
呆呆地注视着那些货币一阵子后,耶尔才猛然站了起来。
他把两颗豆子放进挂在炉灶上方被烟熏黑的墙壁上的小袋子里,然后冲进里面的房间,从门柜(注:用来放挡雨板的柜子。)里拿出大皮包,他将长途旅行足够的最低限度金钱放进又冷又湿、充满了灰尘臭味的皮包里。
耶尔把换洗衣物塞进皮包里,背起皮包后,走下土间,迅速地灭掉了炉灶里的火。
他在门口驻足了一会儿,然后回头看了看家里。
做到一半的衣柜、杰西的衣服泡在木桶里,还有艾琳缝的窗帘,耶尔凝视着这些东西,接着抿紧嘴唇,走上了黑暗的小巷。
公共澡堂里充斥着想在晚餐后再泡一次澡的人们,还很拥挤。
换衣服的地方也有很多男人,不过耶尔却没有看到杰西。他有可能在女汤那里,不过耶尔不能跑去女汤看。
耶尔走向正在收洗澡费用、负责烧水的人,问道:“不好意思,请问你有没有看到杰西?”
耶尔是熟面孔,所以负责烧水的人稍微举起手,示意耶尔等一下。他在口中念念有词地数着钱,接着仔细地分好放进抽屉里后,才抬起脸看着耶尔。
“你说杰西吗?从他刚才跟你一起回去之后,我就没看到了喔!”
耶尔觉得自己的心跳变快了。
“不好意思,能不能麻烦你帮我确认一下他是不是在女汤?”
“可以啊……”这么说完,负责烧水的人在耶尔背后看到了某个人,挥了挥手。“喂——爱娜!你有没有看到杰西?”
刚从女汤出来的女人一边用手巾包住湿答答的头发,一边摇摇头。“杰西?我没看到耶!哎呀,耶尔,你还好吧?我最近都没看到艾琳,她怎么样呀?我还在担心她是不是生病了呢。”
耶尔轻轻地点头打招呼。“谢谢你,我妻子现在正好因为工作去了远地。”
“哎呀……”
看见爱娜好像还想再多问什么,耶尔赶紧低下头离开澡堂,堵住了她的话匣子。
耶尔感觉额头冰冷又僵硬。
通往公共澡堂的路上有很多人来来去去,可是只有住在附近的人会走,所以要是杰西被没看过的陌生人掳走,一定会引起骚动的。
如果不是被人掳走,就是杰西自己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耶尔的脑海中浮现了几个跟杰西比较要好的朋友的家,不过他却觉得杰西不在那里。杰西明明答应耶尔会去公共澡堂,却没有遵守约定,这是非常夸张的。会让杰西情愿毁约也非去不可的地方,就只有一个——卡萨鲁姆王兽保育场。
“他该不会走路去吧……”
依照小孩子的脚程,从这里走到卡萨鲁姆需要一度(注:时间的单位,一度为一个钟头。)以上。艾琳经常光顾的租用马车店已经到了关门的时刻,而且也不可能只载一个小孩子。
虽然心里这么想,为求小心,耶尔还是决定到租用马车店去一趟。
头痛比刚才更严重了,恶心反胃的感觉不停地涌上来。店家关门的声音此起彼落地响起,耶尔微微驼着背,快步走在灯火逐渐消失的大路上。
走上租用马车店所在的路上时,耶尔倒抽了一口气——因为路上有灯光,租用马车店还在营业。
“不好意思。”耶尔踩进门口一步,出声说道。
空旷宽敞的马车停车场深处传来了“是”的回答声。不久后,店主的妻子便从里面的门的另一头走了出来。大概是在洗东西吧,她用围裙擦了擦手。
“哎呀,耶尔!你还好吧,怎么可以出来走动?!”
“咦?”
“你不是受了重伤吗?刚才杰西突然跑来,说爸爸受伤了,要去叫艾萨儿老师来……”她边说、边看着耶尔的表情后,疑惑挂上了她的脸庞。
“不是吗?”
耶尔擦掉额头上狂流的冷汗。
“……然后,杰西呢?”
“我老公载他去了……”
“是吗——不好意思,在你们的营业时间外打扰。”
店主的妻子皱着眉头,盯着耶尔看。
“还好吧?你的脸色很苍白喔。还是不要出来走动比较好……”
耶尔露出微笑。
“没事,只是撞到头而已……杰西担心得太夸张了,还冲出家门,所以我才出来追他,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听完这番话,店主妻子的眼中才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色。
“哎呀,原来是这样。唉,那个孩子的脸色铁青,就像被恶鬼追着似的频频发抖,我还以为伤势很严重,非常担心呢。”
“非常抱歉,让你担心了。”
耶尔低下头之后,店主的妻子摇摇手。
“没关系啦,反正杰西也付钱了。那个孩子真的很懂事喔,那么担心爸爸。”
耶尔对着劝自己先在这里休息一下的店主妻子道谢,然后便离开了租用马车店。
(真是的……)
只有嘴上功夫厉害。杰西用高亢的声音说服租用马车店的老好人老板的模样,浮现在耶尔眼前。
不过马车既然已经出发,就一定能平安抵达卡萨鲁姆了吧。
在心底煎熬的不安缓和了一些后,身体就突然重了起来。耶尔一面压住额头,一面朝着卡萨鲁姆缓慢地走去。
3、托光的福
耶尔抵达卡萨鲁姆的时候,已经过了学童们就寝的时间了,不过学舍里仍旧灯火辉煌,感觉莫名地嘈杂。周围的森林和草原各处,也有小小的灯火摇曳着。
耶尔听到了一些声音,于是便看向声音的方向,结果便看见学童们从宿舍二楼的窗户探出身子来。
教导师在下面挥着手说:“好了,你们快去睡觉。”
耶尔加快脚步,走近大门。就在耶尔将手伸向门旁边挂着的钟时,正面玄关的大门打开了,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阿吉叔!”耶尔一出声,正打算走向停在学舍旁边的马车的租用马车店店主停下了脚步,仔细端详着这里。
“……咦,耶尔!”阿吉慌慌忙忙地跑了过来,从里面打开了门。
微胖的阿吉光秃秃的额头上渗满了汗水。
“耶尔,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是听杰西说你受了重伤,才把他送来这里的,可是在我拴马的时候,杰西却又不见了,现在已经引起大骚动了哩!”阿吉的嘴角冒泡、性急地说完事情始末。
刚开始注意到杰西不见了的时候,阿吉以为他是跑去找艾萨儿了,所以并没有特别担心,可是等他照顾完马,去教导师长室找艾萨儿接杰西时,艾萨儿却说没有看到杰西,吓坏了阿吉。
所以才会造成大骚动,据说现在教导师和学舍的工作人员全都总动员寻找杰西。
“我还想说他会不会藏在马车下面,所以才会过来这里。”
耶尔对阿吉低下头。“非常抱歉,给你带来这么大的麻烦,我大概知道杰西会躲在什么地方,所以就由我来找吧。现在已经很晚了,明天早上你也要一大早就起来工作吧?请你先回去镇上吧。”
阿吉搔搔头。“呃……是吗?啊,可是我实在放不下心欸。我明天的确从凌晨开始就有工作。”
“对吧,真的是给你添了大麻顷了。”
耶尔抵达卡萨鲁姆的时候,已经过了学童们就寝的时间了,不过学舍里仍旧灯火辉煌,感觉莫名地嘈杂。周围的森林和草原各处,也有小小的灯火摇曳着。
耶尔听到了一些声音,于是便看向声音的方向,结果便看见学童们从宿舍二楼的窗户探出身子来。
教导师在下面挥着手说:“好了,你们快去睡觉。”
耶尔加快脚步,走近大门。就在耶尔将手伸向门旁边挂着的钟时,正面玄关的大门打开了,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阿吉叔!”耶尔一出声,正打算走向停在学舍旁边的马车的租用马车店店主停下了脚步,仔细端详着这里。
“……咦,耶尔!”阿吉慌慌忙忙地跑了过来,从里面打开了门。
微胖的阿吉光秃秃的额头上渗满了汗水。
“耶尔,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是听杰西说你受了重伤,才把他送来这里的,可是在我拴马的时候,杰西却又不见了,现在已经引起大骚动了哩!”阿吉的嘴角冒泡、性急地说完事情始末。
刚开始注意到杰西不见了的时候,阿吉以为他是跑去找艾萨儿了,所以并没有特别担心,可是等他照顾完马,去教导师长室找艾萨儿接杰西时,艾萨儿却说没有看到杰西,吓坏了阿吉。
所以才会造成大骚动,据说现在教导师和学舍的工作人员全都总动员寻找杰西。
“我还想说他会不会藏在马车下面,所以才会过来这里。”
耶尔对阿吉低下头。“非常抱歉,给你带来这么大的麻烦,我大概知道杰西会躲在什么地方,所以就由我来找吧。现在已经很晚了,明天早上你也要一大早就起来工作吧?请你先回去镇上吧。”
阿吉搔搔头。“呃……是吗?啊,可是我实在放不下心欸。我明天的确从凌晨开始就有工作。”
“对吧,真的是给你添了大麻顷了。”
“……真的没问题吗?”艾萨儿在耳边悄声问道。
耶尔回过神来点点头:“没问题。”
他的脚才踏进王兽舍,光的警戒鸣叫立刻变得尖锐而高亢。
耶尔把后背靠在门旁边的墙壁上,然后轻手轻脚地在地上坐了下来。
“叽”的一声关门声后,黑暗便包围了四周。
即便艾萨儿已经离开,光还是张着翅膀发出警戒呜叫好一会儿,不过它并没有用身体冲撞笼子。
仰望着在潮湿的黑暗中耸立的漆黑巨大的影子,耶尔只是坐着。
彷佛缓缓打来的波浪一般,光的警戒鸣叫忽高忽低,不久后就变成了安静的喃喃自语,一点一点地变小,然后就如同退潮似的停止了。
翅膀慢慢地收了起来。
不过,它的眼睛还是毫不大意地盯着耶尔看。
耶尔吐了一口气之后,小声地说:“光,你不记得我了吗?”
听到耶尔的声音后,光稍微动了一下,不过并没有翅膀张开。
“我曾经被你救过一命,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艾琳把我藏在你的身后——我打从心底吓了一跳哩。毕竟我万万没想到王兽竟然会用自己的身体把我藏起来。”
遥远的记忆清晰地涌现了,耶尔甚至连光的体温都回想了起来。
“听说艾琳还小的时候,只要讨厌的教导师一来,她就会躲在你身后……喂,杰西,你知道吗?妈妈也跟你做了一样的事哩?”
耶尔听见了小小的声音。那是无法忍住的啜泣声。
也而并没有把目光移向啜泣声传来的方向,只是继续抬头看着王兽说:“光,我的家人都受到你的照顾了……”
光眼中的光芒和刚才一模一样,完全没变。那双眼睛的深处,应该在思考些什么吧?就像人会怀念往事一般,这头野兽是不是也会缅怀回忆呢?还是,它连回忆是什么都不知道?
怱地,耶尔的眼前糊成一片。
耶尔调整呼吸,对儿子说:“让你碰到可怕的事了。”
啜泣声变大了。
那声音冲击了耶尔的耳朵,让他深感痛苦。
来这里的路上,耶尔一直在思考杰西为什么会没听耶尔的话,一个人跑到卡萨鲁姆来。
思考的同时,耶尔似乎看见了在黑暗中边颤抖、边奔跑的儿子。
他是作噩梦的时候,经常会钻到母亲棉被里的孩子,所以大概是因为太害怕了,想要钻到光的怀里,他才会跑到卡萨鲁姆来吧。
杰西非常害怕,害怕到这种地步。
(我太迟钝了……)
对于恐惧的情感,耶尔比一般人都迟钝。
对于生为硬盾的自己来说,恐惧是非抑制不可的感情,要是在被攻击的瞬间感到恐惧,就会丧命。耶尔的心已经习惯在发生什么事的时候,就反射性地把恐惧逼到内心的角落,让自己冷静下来。
所以,他无法想像那件事对杰西来说有多么可怕……
耶尔听着儿子在黑暗中发出的细微啜泣声,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杰西年仅八岁,原本应该是个可以懵懂地在家长庇护下安然无事地长大的孩子。
可是,只要一想到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耶尔觉得让杰西一无所知反而很残酷。没有什么会比突如其来发生的莫名事件更可怕的了。
能够告诉杰西自己的父母亲做了什么、未来会如何影响他的时机,恐怕就只有现在了。
耶尔将背靠在王兽舍的墙壁上,受伤的地方窜上来的疼痛让他皱起了眉头,激烈的头痛已经平息下来了,不过脑中仍旧有闷闷的疼痛感。
“我一开始认识你妈妈的时候……”耶尔喃喃自语似的说了起来:“亚卢才刚诞生不久。当时的真王哈尔米雅陛下说想要看看第一头在王兽保育场诞生的奇迹之子,长途跋涉来到了这里。
“那个时候,我还是硬盾,为了负责保护哈尔米雅陛下的安危而来到这里……见到了你的妈妈——你知道硬盾是什么吗?”
没有回答。
耶尔不在意地继续说道:“硬盾就跟字面上的意思一样,是真王的盾牌,指的就是在真王陛下被袭击的时候,负责把自己的身体当作盾牌,保护真王的武士。如果有箭射过来,就算要挡在真王陛下的前面,用自己的身体去接箭,也得保护陛下。
“即便是平民出生,如果被选为硬盾的话,就能得到和贵族相同的地位,报酬也高得惊人。可是,没人知道什么时候会被杀、什么时候会杀人——硬盾就是这种工作。还有,只要立誓成为硬盾,就得和家人分开。”
在紧闭的眼睛深处,耶尔看见了炎热夏日的阳光。
“我是在王都出生的。老爸……你的祖父,是一名技术高超的民艺工匠,做出了很多美丽的家具。但是,在我八岁——刚好跟你现在一样大的时候,发生了大地震,老爸被建筑物压死了。那是非常炎热的一天,积云清楚地挂在蓝天中……”
耶尔淡淡地叙述着那个改变了一切的日子——抱者婴儿,因为丈夫的死而绝望的母亲,只为了一袋金币就把自己卖给了硬盾。
耶尔继续说着从和艾琳的相遇开始,到发生在降临之野的事——能够操纵王兽的艾琳的立场有多艰难。他不在意杰西听不听得懂。只要听得懂部分,他就觉得可以了。
似乎起风了。
当耶尔结束了漫长的往事,闭上嘴巴时,细微的树叶摩擦声传进了静谧的黑暗中。耶尔听见了在话说到一半时,睡着的光发出有如风箱般的鼾声。
光闭着眼睛动了一下,它大大的翅膀稍微蠢动之后,一张小小的脸便从下方露了出来。
杰西注视着这里。
不久后,耶尔听见了柔弱的声音。
“……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吗?”
耶尔点点头。“嗯,全都是真的。”
“爸……”杰西欲言又止,陷入沉默好长一段时间后,杰西才像突然想到似的说:“爸、爸爸,你真的是爸爸吗?一直是同一个人?”
耶尔大感诧异,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原来如此……)
他会这样想,或许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耶尔小声地说:“你觉得我不是爸爸吗?”
“……嗯。”
“是听完我刚刚的话,你才这么觉得的吗?”
“不,是之前——爸爸突然变了的时候……”杰西的声音微微颤抖。“我从来不知道爸爸会做那种事,因为爸爸以前是硬盾,所以才做了那种事吗?”
耶尔叹了一口气:“你看到了吗?”
小小的头在黑暗中点了一下。
“所以才会感到害怕吗?”
“……嗯。”
=晅样啊。”耶尔沉默了一会儿,思索着该说什么。可是,他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你应该很害怕吧。可是,我也不能死……”说到一半,耶尔便停了下来摇摇头。他深吸一口气,才用平静的口吻说道:“杰西,那就是我,直正的我。无论是民艺工匠、或是受到袭击就能冷酷反击的人,都是真正的我。”
耶尔回视着一直盯着自己看的儿子。
“你大概觉得很恐怖,不过我希望你忍耐着听我说——那些家伙啊,是为了把我们掳走,才袭击我们的。这只是我的推测,不过我想他们的目标,八成是妈妈吧。”
杰西倒抽了一口气,用微弱的声音问:“妈、妈妈?他们要杀死妈妈吗?”
“不是,你冷静下来,听我说完。”
“嗯……”
耶尔用缓慢的口气说:“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妈妈会操纵王兽。王兽比斗蛇强,所以有很多人想自由操纵王兽、当作武器,可是,没有其他人会像妈妈一样操纵王兽了。”
杰西动了一下。耶尔原先以为他要说什么,于是便停了下来,下过等了一会儿之后,杰西却什么都没说。
“而妈妈又是绝对不会把王兽当做武器使用的人。”
杰西发出了“啊”的一声。
“我知道了!——所以,他们要跟妈妈说抓到我们了,威胁妈妈,逼妈妈听他们的话!”
耶尔惊讶地端详着儿子。“没错……你真聪明啊。”
杰西兴奋地开始连珠炮似的说了起来:“因为欧古蓝也经常出这招啊。他都威胁我:‘告诉我乔伊在哪里,不告诉我的话,我就把阿亚抓起来打喔。’”
“乔伊?”
“嗯,我救的狗。它的眼睛很漂亮喔。虽然是杂种,可是它一定有猎犬的血统喔!”
大概是被突如其来的高亢声音吓到了吧。光猛然睁开了眼睛,开始不高兴地低鸣。
耶尔吓了一跳,立刻警戒了起来。杰西也彷佛结冻了似的停下了动作。
耶尔感觉到冷汗流了下来,心脏也剧烈地跳动着。留在艾琳的肩膀和耳朵那又深又丑的伤疤,以及只剩下两个手指的左手,在耶尔的脑海中浮现。
要是现在光发起脾气,用有着尖锐爪子的脚踩下去,杰西小小的身体就会在一瞬间被撕成碎片。
为什么呢?眼前的野兽明明这么巨大、这么可怕,可是在这一瞬间,耶尔却觉得光应该不会伤害他们……
(不要动,杰西……)
耶尔在心中祈祷。
两个人动也不动地屏着气息,等待着怒吼声变低、消失。
即便光不再低鸣,闭上了眼睛,两个人还是文风不动。
从光的身上散发出来的怒意几乎可以用肌肤感受到,当那股怒气渐渐消失之后,光的下巴便缓缓地垂到胸前,再次发出了风箱似的鼾声。
确定光的杀气完全消失之后,耶尔对儿子招手,叫他过来这里。
杰西静悄悄地移动,轻松地穿过笼子后,蹑手蹑脚地走到父亲身边来,以防打扰光的睡眠。
杰西转动着眼睛,用唇语说道。
(……吓死我了!)
耶尔轻轻地敲了儿子的额头,把他抱起来,然后紧紧地抱住他。
瘦弱得彷佛用力一抱就会坏掉似的身体。
“爸爸,那里很痛啦。”
耶尔的手放的地方,大概是杰西打架的时候被踢的地方吧。杰西扭动着身体。
“喔,对哩。”
耶尔轻轻地晃了一下儿子的身体,重新抱好他。野兽和稻草的味道冲进鼻腔里。抱着温暖得令他惊讶的儿子的身体,耶尔离开了王兽舍。
4、硬胡桃
艾萨儿没有睡觉,等待着两人。
进入教导师长室后,杰西在父亲开口之前,就立即将双手和双膝、额头碰上地面,用全身摆出了道歉的姿势。
虽然艾萨儿带着可怕的表情瞪着杰西,不过她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叫他抬起脸来。
“说教就等到明天早上再说吧——马车也回去了,你今晚就先跟爸爸住在这里。”
“是……”杰西缩着身体,气若游丝的声音说道。
“你怎么全身上下部沾满了光的毛和稻草啊。睡觉前记得先用刷子把身体刷干净喔。换好衣服、梳好头之后才可以上床睡觉。”
“喔。”
“回答不要给我拖拖拉拉的!回答的时候要简短、用心,好好回答!”
被严厉地一说,杰西赶紧重新说:“是。”
“儿子给您添了大麻烦了。”耶尔深深地低下头。
艾萨儿双手交抱在胸前,点了点头。“总而言之,我就先来听听发生了什么事吧。我会叫人带路,你先带杰西回寝室再过来。”
“不。”耶尔摇摇头。“您可能会觉得很困扰,不过在我把话说完之前,请您让这家伙待在这里。”
艾萨儿皱起眉头。“没关系吗?你要说的事情不是秘密吗?”
“嗯,没错。不过基于个人因素,我希望能让这家伙待在我看得到的范围之内。”
杰西带着疲倦的表情抬头看着这里。他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了。按照平常的状况来看,现在早已经过了他的睡觉时间了,而且还碰到了这些遭遇,他一定困得不得了吧。
注意到杰西的模样后,艾萨儿用平静的声音说:“房间角落不是有坐垫吗?你去那里躺着。”
杰西动作迟缓地站起来,稍微皱了皱眉头。看来他打架时被打、被踢的地方还在痛,到了明天,他应该会全身动弹不得吧。
他的头一碰到坐垫,就缩成一团吁了一口气,睡着了。艾萨儿刚才要他刷掉稻草和毛之后再睡觉的那番话,被他忘得一干二净。
艾萨儿看着那张沾着泪痕的稚嫩脸庞一会儿,然后才将视线移回来。
“好了,那我就边喝茶、边听你说吧。”
在和室椅上坐下,并请耶尔也坐下后,艾萨儿从放在火炉上的热水壶中,将热水倒进茶壶中。
“那么……”说到一半,艾萨儿突然挑起了眉毛,仔细盯着耶尔的脸看。“我刚才就觉得,你也受伤了吧?把耳朵那边的头发拨起来让我瞧瞧。”
大概是炉火的亮光让艾萨儿看出耶尔的太阳穴稍微肿起来了,她在耶尔旁边跪下,端详着那个被奇妙的棍棒打中的地方。
“好像被什么东西打到了呢。”
耶尔点点头。“是被棍棒打到的。虽然我用门闩挡住了,但那是有柔软度的棍棒,前端弯了过来,我就被击中了。不过,并不是太强烈的攻击。”
听完耶尔的话,艾萨儿把手放在膝盖上,缓缓地站了起来。她打开了柜子,从里面拿出一根蜡烛之后走了回来。
用炉火点亮了蜡烛后,艾萨儿把蜡烛放在小烛台上,将烛火挡在耶尔的脸前面。
“把脸对着我,让我看你的眼睛。”
艾萨儿仔细地看着耶尔的左眼和右眼对烛火的收缩反应,接着便吹熄了蜡烛。
“目前看来是没有颅内出血的状况。”
“我想应该只是脑震荡而已,恶心感和头痛都缓和下来了。”
“我想是吧。不过,不能小看头部的伤喔。像哈尔米雅陛下当初那样,就算在受到撞击的当下没有出血,之后也有可能一点一点地渗血出来,压迫脑部。过几天之后,要是又出现了头昏、想吐的症状,就立刻告诉我。”
耶尔凝视着艾萨儿。
他们已经好久没有这么近距离说话了,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耶尔觉得艾萨儿苍老了很多。可是,她眼中的严厉光芒却仍旧和以前一样,丝毫没有衰老。
“谢谢您。”耶尔说:“不过,我只能期待这个伤就这么好起来了——因为等到黎明时分,我就得带杰西离开卡萨鲁姆。”
艾萨儿的脸上蒙上了阴霾,她瞪着耶尔。“为什么?”
耶尔告诉艾萨儿今天晚上发生的事。
听完之后,艾萨儿无意识地拿起茶杯,然后她回想起自己刚才只把热水倒进茶壶里、“啧”了一声。她将泡了太久而变成深咖啡色的茶倒进茶杯里,喃喃自语道:“究竟是谁做了这种事?——就算能让艾琳听话好了,没有王兽就没有意义了呀。”
艾萨儿将茶杯递给耶尔,接着烦躁地摇摇头。
“能够有效地把王兽当作武器使用的,只有真王和大公。除此之外,就算是那帮贵族为了排除大公的权力而做的事,要养育出可以当成武器使用的大量王兽并操纵它们,根本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得到的。而且,如果是在这个王国内做这种事的话,一定立刻就会事迹败露而遭斩首的。”
耶尔把接过来的茶放在火炉边。
“如您所言,策划这种事情是没有意义的,但如果是这个王国的人的话——”
耶尔从腰间的袋子里拿出两枚小钱币,放在手掌上让艾萨儿看。
“这是袭击我的人放在布巾里的东西。”
看见了反射了炉火而散发出的朦胧光芒的瞬间,艾萨儿的脸立即沉了下来。
“拉吉姆货币……”
艾萨儿抬起脸看着耶尔,小声地说:“你是说,策划者是拉萨?”
耶尔点点头。“拉萨像蝗虫扫过草原似的二并吞了邻近的商队都市,不断地变强。他们的货币拉吉姆在很多王国流通,在这个王国里,拉吉姆也被当作比自国货币更有价值的货币在使用。发给看守边境的弓兵们的薪水少得可怜。如果一个人可以获得两枚这种货币,不管什么肮脏工作他们都会接下来做吧。”
耶尔倾斜手掌,炉火的光芒缓缓地爬过用后脚站立的马浮雕。
“在降临之野,艾琳骑着王兽击败斗蛇军后十一年——要是对这个王国怀有野心的拉萨听说了这件事……”
两个人陷入了沉默,目不转睛地看着钱币。
倘若在这个王国因为内政的纷乱而动摇之际,其他的王国都在静悄悄地拓展疆土……
怱地,彷佛被寒气袭来一般,艾萨儿搓了搓手臂。
“你打算怎么办?这可是一件非常严重的大事喔,不尽早告诉真王的话……”
说到一半,艾萨儿便注意到耶尔的表情而停了下来。
她稍微张开口,又闭上,然后把手指抵在额头上。
“说的也是……这件事情要是传到王宫里,艾琳和你们都……”
连清楚说出来都让艾萨儿感到难受,因此她最终还是闭上了嘴巴。
在此之前,真王和大公都静静地包围着艾琳和王兽,监视他们。这都是为了防止艾琳被敌国掳走的保安。这样子的管理之所以很松散,不至于威胁到每天的日常生活,是因为他们设想中的威胁只是万一。
这个王国的最大威胁敌国其实盯上了艾琳——倘若这件事传到王宫里,事态就会完全改变。艾琳和她的家人都会被放在严密的监视下,严重的话,说不定连生活的大小事都会受到严格的管理吧。
“如同教导师长所言,王兽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养育出来的。我觉得这是不可能的,而且就算拉萨已经养出王兽来了,他们还需要艾琳这一点,就证明他们也不知道操纵王兽的技术,既然这样……”
艾萨儿接过了耶尔的话。“没有使用无音笛的话,是不可能养育成功的,所以,就算他们养了几头王兽,他们也没办法操纵那些王兽,更别说当武器了——换言之,对这个王国来说,并不是近在眼前的威胁,所以就算不告诉王宫也没关系。”
耶尔点点头,看向枕着坐垫睡觉的杰西。
艾萨儿抱着心痛的感觉凝视着耶尔望着儿子的侧脸。
“从这里逃走……”艾萨儿喃喃说道:“之后你要怎么办?”
耶尔将视线移回艾萨儿身上。
“找艾琳。”眼中发出黯淡光芒的耶尔说。
从他们对自己下手这一点来看,艾琳说不定已经被他们抓起来了。只要这么一想,耶尔就觉得心底宛如在燃烧。
耶尔把茶杯放到嘴边,喝了一口变温的苦茶。接着,他用双手包住茶杯,缓缓地在手中转动。
“我有几条以前的关系,先找出艾琳在做什么、现在在哪里之后……我会再想接下来的行动。”
艾萨儿低声问道:“就算你成功找出艾琳了——就算你们能家族团聚——之后呢?”
耶尔什么都没说。
晚风摇曳树枝,擦上了窗户。
艾萨儿静静地看着这个工匠模样的男人眼中浮现的东西。
只以民艺工匠和兽医夫妇的身分过生活……在抵达这样的生活之前,这个男人大概得不断地寻找吧。这样的日子,真的会造访这个家族吗?
喀,小小的声音响起,炉火的柴碎掉了。
忽然窜起的火焰照亮了两个人的脸。
“你……应该也考虑过错过的可能性吧?如果艾琳在你们逃走之后回来的话,我该怎么跟她说才好呢?”
“请您叫她回家看看,这样说的话,她就会知道了。”
艾萨儿微微皱起了眉头。这大概和只有夫妇俩知道的暗号有关吧。这两个人是一边想着逃走的日子可能迟早会来临,一边活过来的。会做好这种准备,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可是,听到这番话的时候,艾萨儿还是觉得胸口闷闷的——她觉得自己似乎被当成了外人。
忽然,遥远的记忆苏醒了。
当自己对艾琳说,让操纵王兽的技术成为人人都会的技术,比较没有危险的时候,抬起脸来回答的艾琳的表情和声音。
——如果是自己一个人的生死就能解决的问题,我也觉得那样比较好。
艾琳这么说。
那个时候,艾琳才十八岁。
——当灾难开始萌芽,只要舍弃我自己一个人的性命,就能化解一切——要是我能这么想的话……我就能够贯彻自己的意志。
(即便有了家人……)
艾琳的想法是否也不会改变呢?这个成为艾琳的丈夫的男人,也有某些地方跟艾琳很相似。他们都是出自孤单,只想不靠他人、不害他人地活着……
就算变成两个人了,他们的个性大概还是不会改变吧。他们两个人相爱,成了坚硬的胡桃壳,并保护着壳里的儿子活下去……
如果两个人的个性都很自我,就算对这种生存方式感到愤怒,或许也不会感到寂寞吧。可是艾琳,还有这个乍看之下冷淡无情的男人耶尔,都拥有非常强烈的不给人添麻烦的想法。所以,他们反而会因为受人体贴而感到寂寞吧。
艾萨儿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摇摇头。
“我知道了,如果艾琳平安无事地回到这里的话,我会这么告诉她的——好了,你去休息吧。到了明天早上,我会派人通报巡警说你遇到强盗了,你们就趁那个时候离开这里。至于马,我也可以借你们一匹。”
耶尔深深地低下头。
耶尔对这名老教导师长的感谢非常强烈,所以他才说不出话来。
倘若用金钱致谢,说不定才会伤了这个人的心吧。对于没有父母亲的艾琳和自己来说,这个人就是最接近父母亲的人。
最后,终于从耶尔口中吐出来的话,只有这句:“非常谢谢您。”
他抬起了脸,对上艾萨儿的视线。
“……不管是什么事,”艾萨儿用强硬的声音说道:“只要是我能力所及的,我就会做——所以,你们一定要回到这里来。答应我,你们一家人要带着充满活力的表情回来见我。”
耶尔垂下了眼睛。
他盯着自己的手一会儿之后,抬起脸来点点头。
“我答应您。”
5、逃亡
乘着风而来的微弱声音,让耶尔猛然睁开眼睛。
天还没亮,淡青色的黑暗中,睡在隔壁的杰西小小的身子看起来就像影子一样。
耶尔轻轻地翻开棉被,推开窗户,冰凉的夜晚空气遂拂上脸庞。刚才还很微弱的声音,现在已经可以清楚听见了——是马蹄声。好几匹马朝着卡萨鲁姆奔驰而来。
耶尔探出身子,依稀看见了爬上学舍的道路。火把的亮光在树木问跳动着。
不久后,人的身影出现了。看见学舍门口的夜灯映照出盔甲的金属光芒后,耶尔便静静地关上窗户。
“杰西。”
杰西被摇晃了一下,发出了“唔”的呻吟声。
“杰西,起来。”
杰西呻吟着坐起来,可是眼皮还是闭着的。
耶尔在他的耳边悄声说道:“给我醒来!要准备逃命了。”
大概是很痒的关系吧,杰西扭开身子搔了搔耳朵,然后才终于忽地睁大眼睛看着父亲。
“什么……?”
耶尔把手指抵在嘴边,要儿子安静下来,接着比出手势要他仔细听。
突然间,钟声开始响了起来。那是挂在学舍门上青绿色老钟。钟声急迫地响着,让整间学舍都骚动了起来,被吵醒的学童们跑出走廊一探究竟的脚步声传来。
正面玄关的大门打开的声音响起,紧接着传来很多男人冲进来的声音。
值夜的教导师用慌张的声音叫着艾萨儿。
耶尔把门开了一条细缝,观察着走廊的状况。
艾萨儿踩着俐落的步伐走过,等到走近站在正面玄关土间的士兵们之后,艾萨儿便把手叉在腰上,跟他们对峙。
“三更半夜的,你们有什么事!”
回答的士兵傲慢的声音穿过了学童们的嘈杂声传来。
“是真王陛下的命令,还不跪下来听命!”
士兵摊出了有着圣旨的徽章的文件,耶尔看见艾萨儿缓慢地跪下。
学童们一静下来,士兵的声音便清楚的响起。
“我们受命来此保护教导师艾琳和其丈夫、儿子。立刻把耶尔和杰西带过来!”
杰西在背后咽了一口口水,耶尔抓住了杰西的肩膀,要他安静。
“耶尔和杰西不在这所学舍里,他们在镇上生活。”
耶尔听见了艾萨儿的声音。
大概是想要让所有在听的人清楚听见吧,艾萨儿的声音中气十足。
“你想把他们藏起来吗?——要是撒谎,我们就把你抓起来!”士兵突然粗暴地说:“我们已经看过他们镇上的家了,他们遭到盗贼袭击,但也成功击退了盗贼,然后儿子雇马车逃到这里来,耶尔也在昨天晚上来到这里,这些情报我们全都知道了!
“我们是昨天晚上连夜从王都赶来这里的。教导师长,你应该知道这是多重要的事了吧?三思之后再回答!”
恢复安静的学舍中,艾萨儿平静的声音响起。
“我没有说谎。杰西昨天晚上确实逃到了卡萨鲁姆,造成一阵骚动,不过他父亲耶尔已经来把他接走了。当时已经很晚,我也请他们留下来过夜,但是耶尔婉拒了我的建议,带着儿子下了山。所以,我以为他们已经回家了,才会这么说。”
耶尔轻轻地关上门,比了手势叫儿子不要出声后,便轻轻推开窗户。外面还很暗,耶尔只在正面玄关的地方看到士兵的身影。他迅速地察看了外头的情况后,便将身子从窗口拉回来,接着轻手轻脚地打开了房间里的柜子,俐落地叠好棉被,整齐地收进柜子里.
杰西把枕头拿了过来。他的脸色很凝重。
耶尔将枕头放进柜子里,关上柜子门后,半蹲着对儿子小声说道:“你害怕吗?”
杰西用力地点了一下头。
“暂时把那个害怕收起来,就像把棉被收进柜子里一样,把你的害怕收到心底最深处,忘掉它。”
耶尔露出微笑,杰西则像是看着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似的看着父亲。不久之后,杰西那张紧绷的脸上也露出了些许的微笑。
耶尔摸摸儿子的头,悄声说:“走吧——照爸爸说的去做,知道吗?”
杰西点了头,不过一听到楼下的士兵命令:“搜遍学舍的每个角落!”他还是吓了一跳。可是即使这样,他还是抿紧了嘴唇,没有把目光从父亲的脸上移开。
“我会先跳到地上,等我打了暗号之后,你就从窗户跳下来。”
杰西瞪大了眼睛。耶尔用目光阻上了杰西张口欲言的话,接着说道:“爸爸会接住你,手脚不要伸展开来乱动,要想跳进河田里一样,一口气跳下来——知道吗?”
耶尔目不转睛地看着杰西,杰西虽然呼吸急促,但还是点了头。
耶尔站了起来,拿起放在房间角落的行囊背上。接着他打开窗户,用毫不迟疑的动作彷佛猫一般跳跃,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就落地了。
杰西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幅光景,然而等到耶尔张开双手,打出了“跳吧”的暗示后,杰西却满脸铁青。
爬上窗框后,杰西就因为高度而胆怯,双膝开始发起抖来。
一面看着父亲带着严肃的表情挥着手示意“快跳”,杰西也下定决心要跳了,可是他还是怎么样都不敢跳。
(一、二……一、二……)
杰西在心中数数,试图将力气送到脚上,但到了最后关头,还是停了下来。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当杰西开始呜咽的时候,他的身后响起了好大的声音。那是好几个成年人跑上楼梯的声音。
(我会被抓到!)
杰西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就好像跳进河里一样……)
杰西一边在心中默数,一边幻想起河面,当闪烁着光芒的河面浮现在眼前那一瞬间,他便蹬着窗框跳进空中。
虽然杰西已经咬紧牙准备接受冲击了,不过他的身体立刻就安稳地落进了父亲的手臂中。
一抱住儿子,耶尔便立即沿着学舍的墙壁快跑,朝着放在墙壁旁边的大货车跑去。货车前面没有马,只有车台,里面堆着好几个鼓鼓的麻袋,那是学童们的换洗衣物。如果就这么放着的话,洗衣店的人应该会来把这些衣物送到镇上的洗衣场去吧。
耶尔把杰西放下来后,便迅速地拍打麻袋,让几个麻袋凹了下去。
“……要躲在里面吗?”
“不。”耶尔压住儿子的头,要他蹲下来,然后指着学舍建筑物的基底空间。“进去这里,躲到最里面。”
杰西乖乖地趴了下来,钻进地板下方。一面用手掌感受着土壤的冰冷,杰西一面胆怯地朝着漆黑的深处前进。地板下方超乎想像的高,所以不至于撞到头,可是感觉好像会有老鼠啊、虫啊、蛇之类的,让杰西觉得很恐怖。
父亲跟在后头钻进来的声音响起,四周比刚才更暗了。
“到那里就好了,待在那里。”父亲小声说。
杰西便停下了动作,趴着转换了方向。从地面和建筑物之间的隙缝看出去,可以看到外面的台车车轮。
父亲来到杰西身边,小声说道:“我们接下来要待在这里好一阵子,你要睡觉也可以,不过绝对不要发出声音喔。”
杰西轻轻点头。虽然他不想把肚子贴在冰冷的地面上,可是用四肢撑着身体实在很吃力。放弃坚持趴在地面上后,杰西觉得轻松多了。在潮湿的土壤气味环绕下,杰西静静地待在父亲身边。在这之间,在他体内深处的紧张也慢慢地缓和了。
杰西可能打了一会儿瞌睡,不过一听到声音,他便立刻吓得睁开了眼睛。
建筑物外面的台车车轮附近,可以看见几双脚,上面还有闪着光芒的金属。是士兵们的鞋子。杰西把力气送到全身上下,以便随时可以逃走,然后竖起耳朵。
“……吗?”士兵们不知道在讨论着什么。
“对,麻袋乱七八糟的。他们可能是从上面跳到这里来,不过没办法确定哩。也有可能是学童们玩耍的痕迹。”
虽然看不见人,可是光听脚步声和声音,就可以知道士兵们调查的状况了。
“有没有躲到里面去?”
“没有……只有麻袋,这是换洗衣物吧。”
“好吧,那就只剩下地板下面了。”
才听到士兵们这么说的声音,其中一名士兵就双手着地跪了下来,窥视着这里。
杰西僵住了身子,就像结冻一般盯着背光而看起来乌漆抹黑的士兵的脸。
他原本以为他们绝对会被发现,可是士兵却掸着手站了起来。
“什么都看不见哩,至少从这里看不出来又爬过地面进去里面的痕迹。”
杰西挑起眉头,静静地看着父亲。父亲一动也不动地看着前方。
刚才,土壤上还清楚留着他们爬到这里来的痕迹。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呢?
(是我在睡觉的时候,爸爸弄掉的……)
杰西有种奇妙的感觉,觉得自己似乎在梦中看见了似的。
总是在削木头的沉静的父亲,和一击就打倒了袭击者,如同猫一般静悄悄地从窗户跳下去,逃过士兵追捕的父亲——杰西实在没办法将这两个形象重叠在一起。
忽然,遥远的记隐在心头浮现。
那是夏天的黄昏,自己和父亲一起去澡堂的时候,年长的大哥哥们胡闹着爬上了屋顶,打破了澡堂的天窗。
在突然变亮的澡堂中,旁边的男人看见父亲之后惊讶地说:“你身体真吓人哩,你是士兵吗?”
那是杰西第一次在明亮的光线下看见父亲的身体。满是白色伤疤和隆起的伤痕,但父亲的身体非常结实,看起来十分强壮。
那个时候,父亲苦笑着说:“因为我年轻的时候,做了很多蠢事。”
当时,杰西并不知道做了很多蠢事是什么意思,不过现在回想起来,从那一次之后,父亲一定会在天色暗下来之后才去澡堂。
杰西静静地端详着父亲。大概是感受到杰西的视线了吧,父亲转过来,比手势要杰西安静地睡觉。杰西点点头,放松了身体的力气。在不知不觉间,害怕的情绪消失了。
杰西在摇晃中猛然醒了过来。一时之间,他还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紧张了一下,但是他立刻就回想起自己在学舍的地板下了。
“醒了吗?”
杰西对父亲的询问点点头。
“好,那就跟我来。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许发出声音喔。”
父亲丢下这句话,瞬间到了外面。杰西手忙脚乱地追到外头去后,却有一瞬间因为目眩而什么都看不见。
有人把手伸到我的腋下——就在杰西这么想了之后没多久,他就被抱了起来,压进了粗糙的布里。父亲立刻就来到了杰西身边,并在巧妙地将洗衣袋放在杰西上方之后,自己也躲到麻袋下面。
虽然有点呼吸困难,不过杰西却兴奋了起来,一个人偷偷地露出了微笑。
但是,兴奋只维持了一下子,他马上就开始担心了。他们要在这些充满尘埃臭味的麻袋中待多久呢?和学舍的地板不一样,只有麻袋压在身上,感觉好像随时都会被外面的人看见似的,令杰西好害怕。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在中午的钟声响起的时候,杰西听到了马过来的声音。
“哆、哆、哆,好,好孩子。”
才听见沙哑的声音,台车就猛一倾斜,杰西立刻抓住麻袋。喀嚓喀嚓的大声传来。应该是把马绑到台车上的声音吧。
杰西原本担心洗衣店的人会因为重量不同而发现,可是事实不然,洗衣店的人挥着鞭子,开始赶着马上路了。
货车开始喀咚、喀咚地驶动,经过了学舍旁边,转弯朝横向走去。
(再走一小段路就是大门了……)
正当杰西这么想的时候,他听见了命令马车停下来的声音,马车也紧急煞车。
“等一下!我们要检查里面。”
杰西的身体僵硬,紧紧闭住骨碌碌的眼睛,不断地在内心祈祷:不要被看见、不要被看见。
士兵接近了。就在他的手碰到麻袋的时候,另一个声音响起。
“喔,喂,那个台车刚才就检查过了喔。”
准备拿起麻袋的手停了下来。
“是吗?……好吧,那你可以走了。”
听见洗衣店的人打招呼的声音之后,马车缓缓地动了起来。
杰西吁了一口好长的气。当紧张一瓦解,身体就开始颤抖起来,让杰西感觉到强烈的尿意,
马车“喀咚”地摇了一下,杰西知道他们已经钻过正门了。货车小心翼翼地朝着漫长的下坡驶去。
“……爸爸。”
杰西小声说道:“我想尿尿。”
父亲好像很困扰似的小声回答:“不能忍耐一下吗?”
“可以忍一下下。”
“那就忍一下,我们在达卡尔路的转角下车。”
一听到达卡尔路,杰西便露出了难为情的表情。
“我忍不了那么久啦!”
父亲低声说道:“忍不住的话,你就尿在洗衣袋里。”
“啊……”
杰西的表情一扭曲,父亲就打气似的说:“反正也有人会尿床,洗衣店的人习惯了啦。”
父亲突然把手放在杰西的头上。感觉到那只手的温度,杰西随即觉得鼻子深处好痛,眼泪也跟着渗出了眼眶。
“爸爸……”杰西吸着鼻子问道。
“嗯?”
“我们要去哪里?”
父亲严肃的脸稍微缓和了一些。
“去见妈妈。”
6、笼子
坐在窗边的椅子上,艾琳呆呆地眺望着窗外好长一段时间。
真王的王宫在森林的深处。自从真王和大公结婚后,这片森林的一部分就建成了大公执行公务的公馆,大公的家臣们全都在这栋公馆生活,执行任务,而不是王宫。
昨天晚上抵达这问公馆的时候,时间已经非常晚了,尤哈尔直接去找大公之后,艾琳就没再见过他。
艾琳在吃完晚餐后,就被带到这间房间里,好让她能好好休息。接下来,除了侍女送早餐和午餐过来之外,谁都没有露面,艾琳只能坐着等待时间的流逝。
这间房间位在二楼,可以从窗户俯瞰王宫的森林,吹进来的风也很凉爽,可是树荫下处处都是守护兵,艾琳就算欣赏着风景,心情也无法放轻松。
早上下的雨在过中午的时候就停了,不过天空中仍旧布满了厚重的云朵。
在这片天空中,突然出现了一个白点。
是鸽子——它应该送着什么书信过来吧。
从今天早上开始,艾琳已经看见好几只鸽子飞往这栋公馆了,但是这只鸽子飞来的方向却和之前的鸽子不同。
一阵淡淡的阴霾蒙上了艾琳的脸。
她感到不安。
鸽子飞来的方向,是卡萨鲁姆……鸽子掠过了树木的枝桠,在公馆的某处降落。
天空渐渐暗下来的时候,突然传来了有人敲房间门的声音。
艾琳站起身打开门,发现站在门口的人是尤哈尔。
尤哈尔环顾了房间内后,稍微皱起了眉头。
“好小喔。你在这间房间里不觉得不舒服吗?”
艾琳苦笑。“我不觉得很小。”
艾琳侧身让尤哈尔通过,尤哈尔在暖炉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的脸上充满了深深的疲惫。
“我把所有事都告诉大公大人了……包含那篇日记里写的事在内。然后,我们好好讨论过今后的事,得到了一个结论。再过一会儿,大公大人应该就会亲自过来告诉你吧。只不过在那之前,我想先告诉你一些事。”
艾琳听着尤哈尔的缓慢陈述,忽然注意到他不知从何时开始已经不再用敬语说话了。他是从什么时候用起这种好像在对侄女还是什么人说话的口吻的呢?
尤哈尔一边搓着强壮的手,一边说:“昨天晚上,我见了‘血与污秽’的首领。”
“嗯……”
“这栋公馆里有很多‘血与污秽’的人,也有很多想要杀害你的人。所以,昨天晚上请求觐见大公大人之后,我就见了他,告诉他拉萨从八年前就开始绑架斗蛇众的事实。”
苦笑浮上了尤哈尔的瞳孔。
“他是一个很聪明的男人,这件事会造成什么样的改变,他全都察觉了。未来的状况我没办法保证,不过至少在短时间之内,你和你的家人都不会被‘血与污秽’袭击了。”
艾琳目不转睛地盯着尤哈尔。听见尤哈尔这么说,艾琳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喜悦。她只觉得,“血与污秽”只是把自己视为必须暂时放过一马的棋子罢了。
就在艾琳准备开口的时候,房间外面骚动了起来。
“大公大人好像来了。”
在尤哈尔站起来之前,艾琳就先迅速起身,打开了门。
舒南在守护兵的包围下走了过来,一看见艾琳,他便露出了微笑。他指示士兵们留在走廊上,自己则踩着流畅的脚步走进房间来。
艾琳跪了下来,对大公舒南行礼。
舒南点头,在尤哈尔刚才坐着的椅子坐了下来。
“艾琳,我要先跟你道谢,你好像完美地找出了‘牙’大量死亡的原因了。你果然是个聪明绝顶的人。”
艾琳低着头,接受了舒南的赞许。
舒南说完之后,沉默便充满了房间。不久,一声小小的叹息传来。
艾琳抬起脸,发现舒南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斗蛇部队……”舒南用平静的声音说:“并不是能在一朝一夕培养出来的。可是,如果历时八年,或许能够达到某种程度的规模。”
舒南用手指按着拇指根部,又叹了一口气。
“我们可能太天真了,即便做好了注意到所有可能性的打算,我们的内心深处仍旧认为其他国家不可能培养出斗蛇部队——然而,拉萨却似乎是一群远比我们更能果敢行事的家伙。”
舒南的眼中潜藏着痛苦的光芒。
“……不久之前,我派到卡萨鲁姆的士兵们带了消息回来。”
扑通,艾琳的心跳加快。
她板着脸等待着舒南的话。
“你的丈夫和儿子好像被盗贼袭击了。”
“什么?”
舒南立刻对着脸色铁青的艾琳挥挥手。
“不用担心,盗贼已经被打倒了——真不傀是‘神速耶尔’,即便隐身市井,却还是身手依旧哩。”
听到舒南这么说,艾琳只觉得寒气倍增,她用颤抖的手紧紧握住自己的手腕。
“我的丈夫和儿子没有受伤吗?”
舒南的脸上浮现苦笑。“不知道,当我们的士兵前去保护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不知道逃去什么地方了。”
艾琳大吃一惊,只能呆呆地看着舒南。
“袭击他们俩的盗贼好像是我军的叛变弓兵,如果袭击你和尤哈尔的盗贼也是我军的士兵,那就代表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士兵们可能也开始腐败了。”
舒南面色凝重地说完,瞥了尤哈尔一眼。
“一定会有对待遇不满的士兵,尤其是远离国土、守护着东方、保护领土的士兵当中,也会有因为在异乡和又多又杂的商人们打交道,而忘记了纪律的人。拉萨应该是巧妙地笼络了这些人吧。”
舒南对尤哈尔的话认同地点头,然后将视线栘回艾琳身上。
“有人盯上了你——如果那是拉萨,就表示他们已经知道王兽能够咬死斗蛇,也知道你能操纵王兽了。”
不知不觉间,太阳下山了,房间里暗了下来,虽然他们看不清楚彼此的脸,可是谁都没有点灯的意思。
舒南用沙哑的声音说:“仔细想想,有好几千名士兵目击了在降临之野发生的那件事。觉得邻国不会知道王兽的事这个想法,实在是太过天真了。”
树枝擦过窗户的声音传来,起风了吧。树梢发出了烦人的声音,不断地摩擦着窗户。
“不能再大意了……”这么说完之后,舒南静静地站了起来。“就像过去,我的祖先亚曼·哈萨尔得到了绿瞳之民的协助而建立了斗蛇部队一样,我也会在尤哈尔的协助下,创造出比以前更优秀的斗蛇部队的。艾琳,请你帮助真王。就如同过去的绿瞳之民曾经对真王伸出援手一样,请你拯救这个王国的危机。”
艾琳凝视着舒南,喃喃自语似的说:“您要我怎么做?”
舒南向艾琳接近了一步。“让王兽增加,组成王兽部队。只有这个王国和诸神之山有王兽,斗蛇卵可以带出国,但是要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把小王兽带到国外去是不可能的。只要我们做好准备,拉萨就绝对无法组成王兽部队。”
舒南的眼中散发出坚定的光芒。“我之前看不见的东西,现在终于看见了,我该做的就是这个——王兽是赛米雅,斗蛇是我。我们要携手连心,靠着神圣的野兽守护这个王国,这才是这个王国该有的样貌。就像王祖杰来到降临之野的时候,空中有王兽飞舞,斗蛇则开拓了道路一般。”
艾琳微微颤抖着,在此之前,一直摇摆不定的命运指针试图静止下来了。
艾琳抱着最后的信念询问:“真王陛下——赛米雅陛下真的叫您这么做吗?”
舒南没有马上回答。
艾琳将一丝希望赌上了那副表情深处的东西,再次问道:“我知道,这不是我这等小辈该说的话,不过我还是想斗胆询问,组成王兽部队,其实会让这个王国的政事更加危险吧?”
舒南皱起眉头。
“这话是什么意思?”
艾琳缓缓地说出口。
“王兽是真王陛下的象征,斗蛇则是大公大人的象征。如果让敌国组成了斗蛇军,王兽又以打破这个危机的极端力量出现在战场上……”
舒南的眼底寄宿着混浊的强硬光芒。
“我就会被看成在紧要关头只能依赖真王的一介臣子——这就是你想说的吧?”
沉默支配了狭窄的房问。
感受着自己和舒南之间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艾琳沉默地注视着舒南。
最后,舒南的嘴边浮现出一种类似苦笑的笑容。
“艾琳,你想错了——我打从心底对自己身为真王陛下的臣子感到骄傲。无论那些愚蠢的贵族做出多卑劣的臆测,都丝毫不会影响我的想法。即使变成直王陛下的丈夫,我仍旧只是一名忠诚的臣子。”舒南用平静的声音继续说道:“而且,你并不了解政治的微妙之处,只要能巧妙地掌握机妙,负也会变成正,这就是政治。
拜你看出斗蛇的秘密所赐,我们才可以组成比以往更加强大的斗蛇军。而只要真王陛下为了协助我这个丈夫而准备王兽军,人们反而会看清楚我们夫妇的羁绊有多强烈。”
在他的声音消失的同时,艾琳也觉悟到不管自己说什么,都无法颠覆这个决定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舒南嘴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盯着艾琳毫无血色的脸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突然问道:“你知道无法得到王兽的拉萨为什么会盯上你的家人吗?”
艾琳沉默不语。
“因为他们知道你在我们手中。他们的触角已经伸进我们的内部到这么深的程度了。
还有啊,艾琳,他们并不会像绑架斗蛇众一样把你掳去利用。毕竟无法得到王兽的他们就算掳走了你,也没有任何意义。他们盯上你的原因,就只有一个:他们想要除去你的存在——在你组成王兽部队之前,在我国得到压倒性的力量之前除掉你!”
艾琳觉得自己的心窝到胸口处好象被老虎钳用力夹住一般,她一边急促地呼吸,一边看着舒南。
舒南再向艾琳走近一步之后,轻轻地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我们会排除万难保护你和你珍惜的人,所以,你能不能也保护我们呢?”
舒南放在艾琳肩膀上的手猛然使了劲。他压低声音,呢喃似的说:“你对我有大恩,我也不想逼你做这种事。你或许会觉得自己被关在笼子里、被逼着做违反自我意志的事,可是对我而言,与其说这是我想做的事,不如说这是不得不做的事,还有……”
舒南的脸微微扭曲。“真王陛下也作好弄脏自己的手的心理准备了。”
艾琳惊讶地看着舒南。她第一次清楚知道组成王兽部队对真王赛米雅来说,具有什么样的意义。
长久以来一直维持高洁的真王,终于打算干预战争了。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真正自由的人吗?”
在舒南彷佛影子般模糊不清的脸上,只有眼睛散发出哀愁的光芒。
“现在,士兵们全都在追你的丈夫和儿子。即便是‘神速耶尔’,也没办法带着年幼的小孩一直逃跑。我命令士兵绝对不准伤害他们两个人。再过不久,你应该就能和健康的两个人再会了。”
舒南的手的重量从肩膀上消失了。
当舒南朝着房门走去时,尤哈尔先行打开了门。
即便两个人已经离去,沉重的房门也关上了,艾琳仍旧动也不动地伫立在原地。
7、拂晓之鸟
到了深夜,艾琳还是坐在窗边,视若无睹地看着外面。
放在暖胪旁的小桌子上的晚餐早已冷掉了,艾琳却连盘子放在哪里都忘记了。
由于没有点亮烛台,外面看起来还比较明亮。云朵在不知不觉间散开了,星星在漆黑的天空中闪烁。
——我想把螺钿(注:漆工艺中的一种手法。先将呈各种形状的贝壳内层贴于器物表面,再用漆一层一层涂绘,直至将贝壳片淹没,再打磨使之光滑,让漆面与贝壳在同一水平面。)加进去,可是……
早春时节,耶尔说的话突然在艾琳的耳中浮现。
——这种涂漆的小衣柜,若是在表面装饰的部分使用螺钿工艺,应该也会看得出来才对。不要嵌太大的,只要像星星那样密集地撒上去,我觉得就会很有趣。只不过螺钿很贵哩!
当时选了木材制作的衣柜,已经完工了吗?还是才做到一半就不得不丢下不管了呢?
艾琳的脸扭曲了。
(终于崩解了。)
轻轻地构筑在薄冰上的安稳生活。
现在,他们两个人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呢?
艾琳几乎可以看见杰西胆怯的脸庞。耶尔是否正背着那个为防万一而准备的袋子呢?在这片黑暗的天空下,朝着什么地方奔跑……
——等到那一刻来临,就作好逃亡的心理准备吧。
抱着刚出生的杰西,耶尔喃喃说过的话在艾琳耳里响起。
——给这个孩子全新的人生吧!不管逃到什么地方,总比像我们这样,被囚困在牢笼中活着好多了……
(那个人……)
已经察觉了吧。他已经知道盗贼是为了什么目的而袭击,以及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才逃亡的吧。
可是,就算从士兵手里逃脱了,这趟逃亡之旅还是没有终点。
倘若被士兵们抓到,和艾琳在此重逢了,等着他们的仍旧只是笼中的生活。等到杰西长大成人,到了娶妻的年纪,这个笼子还是会继续关着他们。
王兽们——无论是光、亚卢还是其他所有的王兽——都会在战场上飞舞,靠着吃斗蛇和人类生存,成为永远被困住的生物吧。
艾琳想着遥远的天空,那片吹着风的辽阔天空。让他们从这个网中解放的方法,只有一个。
艾琳把头靠在冰冷的窗框上,茫然地移动着视线。
窗户敞开着。森林四处都燃着火把,士兵们的身影依旧在树荫下。艾琳往下看去。遥远的下方就是地面,彷佛被黑暗的水底吸引一般,艾琳目不转睛地盯着漆黑的地面。
“艾琳小姐。”
忽然间,某处传来了叫唤自己的名字的声音,让艾琳惊讶地游走目光。
艾琳发现在一棵树梢碰到窗户的大树树根处,有一个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待在那里的人影。
“罗蓝先生?”艾琳小声唤道。
一个人影挥了挥手。
“我是强求几个认识的士兵让我进来的,那些侍女太严格了,说什么都不肯让我到房间去——好了,一直在这里说话的话,我的脖子会很酸的哩。”罗蓝说完,便抓住了大树的树枝,背着拉卡尔琴轻巧地爬了起来。
在艾琳瞠目结舌地看着的时候,罗蓝已经迅速地爬了上来。他跨坐在窗户旁边的大树干上后,便对着艾琳露出微笑。
“好,这样就近多了。”
艾琳皱着眉,小声地说:“太危险了,你能不能到房间里面来?”
艾琳原本打算从窗边让开,不过罗蓝却笑着阻止她。
“没关系啦,反正我已经习惯了——习惯爬上树木,在女人徘徊着的窗边弹唱情歌了。”
罗蓝闭上一只眼,动作纯熟地把背上的拉卡尔琴转到腹部,“咚当”地轻轻拨响了琴弦。
“你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
“前天,我是骑马来的,所以在半途就追上了父亲的马车。”
罗蓝轻轻地用拇指和食指的指尖拨响琴弦。
“……为什么要来这里?”
罗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微笑着加快了手指的速度。
“云层散开,星星也很美丽,就让我来唱几首情歌吧。”
一边安静地拨动琴弦,罗蓝开始唱起歌来。
他不停地唱着古老的情歌。有艾琳知道的歌,也有艾琳不知道的,不过听着乘着夜风飘荡的哀愁情歌,却让艾琳觉得深深麻痹的内心当中,似乎开始有些许血液流过了。
唱完五首歌之后,罗蓝开始唱起了第六首歌。
——月夜的蛙鸣,晨霭中的乌啭,声声声声,搅乱了宁静……
听到这首歌的瞬间,艾琳忽然觉得好像有什么细细的东西刺进了胸口,这阵疼痛彷佛温暖的热水般在心底扩散。
——别啼了,玻晓的乌儿,别啼了。我会回想起伊昨夜的声音……
满脸胡碴的温柔面容在艾琳眼前浮现——还有和约翰叔叔并肩行走的路上,那轻巧舞动的林间阳光。
(那个时候……)
自己无意中唱出了这首情歌,害得叔叔哈哈大笑。
(叔叔……)
遥远的记忆一一流泄出来,收养了年幼的自己的约翰叔叔那张怀念的脸颊、声音闪过心头。
从那时候到现在,已经过了二十年了。
回想起这首歌,让另一件发生在破晓时分的事情,怱地浮现在艾琳心头。那个时候炙热的肌肤重量和气味……
艾琳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她感受着滑过脸颊的眼泪,紧紧地闭着眼睛。
不知不觉间,罗蓝的歌声停止了。
艾琳擦掉眼泪,睁开眼睛,发觉罗蓝正把头靠在树干上,看着这里。
“艾琳小姐。”罗蓝突然开口说道:“不可以寻死喔。”
艾琳沉默地凝视着树影下的罗蓝。
“就算你死了,事情还是完全不会改变,只会让你的家人难过而已。”
艾琳目不转晴地看着消失在树木间的罗蓝的背影。
※
艾琳忽然在黎明时分醒了过来。她维持着卧姿,茫茫然地看着暗青色的天花板。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她的体内充满了宁静。之前翻弄着自己的激流离去,她的心情就像镜子般的水面,清晰澄澈。
在这片寂静中,一股热源冒了出来,平静地扩散到指尖。
(扭曲……)
“活着”这件事,是不对的。
艾琳心想。她的心境就像是看着远处清晰闪烁的星光一般。
无论有多少事情牵扯其中,扭曲生物的“生”就是错误的。只有这一点,是不管在什么事态下都不能动摇的。
对抗那股试图扭曲的力量吧。
无论其中充满了多少复杂的思绪、有多大的力量撑腰,自己也不能屈服、丧志,最终死去……
她希望该在原野上的东西留在原野上。
她希望和所爱之人共度一生,她希望自己的儿子一起活下去。
(我早就作好承受这一切的心理准备了。)
那么,不管什么样的状况逼临眼前,自己都要继续寻找道路。
艾琳闭上了眼睛。
她看见了光在天空飞舞的身姿,那充满了交配的喜悦、反映着阳光和埃格一起在空中飞舞的美丽身姿。艾琳想让它们从保育场解放,倘若这个愿望实现的那一天来临,自己的家人应该也会获得解放吧……
忽然,艾琳睁开了眼睛。
刚才,某个东西掠过了心头——是什么呢?
艾琳把手指放在额头上,追溯着自己的思考轨迹,试图找出自己刚才想到了什么。交配飞翔的光和埃格的身姿让她想起了其他事情……
(啊!)
艾琳瞪大了眼睛。
对了,是亚卢——光和埃格的第一个孩子亚卢。艾琳灵光一闪,猛地坐了起来。
当一件事情在脑海中浮现的瞬间,许多之前没发觉的其他便向火苗蔓延一般,接二连三地在艾琳的脑中浮了出来。
不知不觉间,窗外已经泛白而明亮了起来,艾琳也听见了鸟鸣声。
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被晨光照亮的云朵边缘。
8、赛米雅的庭院
和舒南谈过话的隔天下午,艾琳就受到了真王陛下的召见。由于这次的召见出其不意、毫无前兆,所以艾琳连泡澡净身的时间都没有,就穿上了他们给她的衣服,前往王宫。
走在公馆走廊上的时候,其中一扇门打开,尤哈尔从里面走了出来。
“艾琳。”尤哈尔面带担心地对着在服侍真王的侍女带领下的艾琳说:“我听说你被召见了。”
艾琳一点头,尤哈尔便露出不悦的表情,喃喃自语似的说:“大公大人今天早上前往城堡,还没有回来……”
大概是在意侍女的耳朵吧。尤哈尔没有再多说什么,不过艾琳却十分清楚尤哈尔的忧心——真王看准了大公出门的时候召见艾琳,这让尤哈尔感到强烈的不安。
厌受着尤哈尔从背后投来的视线,艾琳离开了大公的公馆。
艾琳发出“沙、沙”的声音定在森林深处蔓延的白沙道上不久,就能透过树梢看见王宫美丽的白木屋顶。装饰着回廊屋顶的青瓦沐浴在日光下,闪闪发光。
侍女带着艾琳穿过回廊,绕着王宫的外侧来到了最里面的地方。
这附近几乎没有人,非常安静。回廊另一头环绕着高耸的围篱,只有一名近卫兵站在那里,那是守护真王的硬盾。一瞬间,艾琳还期待那会是耶尔的朋友凯尔,不过那个一直盯着自己的男人,艾琳并不认识。
从回廊走到庭院,钻过了高耸围篱上的小门之后,柔和的亮光突然包围了艾琳。
那里是中庭。围篱的内缘开满了色彩缤纷的各种花朵,午后的阳光温暖下,飘散出芳香。蜜蜂们一边发出小小的嗡嗡声,一边忙碌地在花问飞舞,朝绕在围篱上的藤蔓所开的黄色花朵上,则群聚了吵闹的小鸟们,频繁地吸着花蜜。
庭院深处和一间大房间相通,敞开的窗户下放着一张椅子,一个女人呆呆地看着花。
发觉那个人就是真王的时候,艾琳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女人懒洋洋地转过头来,看着这里。那张对着艾琳点头的脸憔悴得令人惊讶。她的双颊没有血色,眼睛下方微微浮肿。
艾琳觉得自己无法相信这就是那个宛如陶器一般的赛米雅。
艾琳听说赛米雅怀了第三个孩子,但是就算是这个缘故,她还是太过憔悴了。
“别在意,过来吧。”
被赛米雅这么一说,艾琳才惊讶地眨眨眼。注意到自己失礼地直盯着真王陛下之后,艾琳才低着头接近了赛米雅一些。
接着,她在庭院跪了下来,双手着地行最敬礼。当她的手碰上地面时,受伤的手肘抽痛了一下。
“再靠近一点。”
纤细的声音传来。
“说话太大声的话,我会累的。”
艾琳站起来,走到能够听见赛米雅小声说话的地方。侍女立刻放了一张小椅子,让艾琳可以坐下。侍女向真王深深一鞠躬后,便后退到围篱角落听不到她们说话的地方,在那里待命。
原来如此,赛米雅把自己叫来这里,应该是因为不用担心有人偷听的关系吧。
“把脸抬起来,艾琳。”
艾琳抿紧嘴唇,抬起脸来。赛米雅看着艾琳包着布的耳朵。
“我听说你受伤了,好像还没痊愈嘛。会痛吗?”
“不,已经几乎不会痛了。谢谢您。”
赛米雅点点头,用缓慢的口吻说:“好久不见了呢——从跟你初次见面到现在,大概已经过了十年了吧。”
“是的,过了十一年了。”
“我们都老了呢。”赛米雅突然露出苦笑。“不过我可能老得比较快吧。”
艾琳迟疑了一会儿之后,小声询问:“非常抱歉……您看起来好像非常疲惫的样子……”
赛米雅的苦笑更深了。“这阵子,我几乎已经忘记不累是什么感觉了呢。自从怀了这个孩子开始,我的疲劳就越发严重了。”赛米雅摸着肚子说,然后她瞬间收起了笑容。
“别管这些事了,我们进入主题吧。”赛米雅伸直背脊,正面凝视着艾琳。“艾琳,我过去曾经对你发过誓吧?我答应过你,如果你救了舒南的话,我就解放王兽,未来永远不把它们当作真王的武器。”
“是。”
“——我要打破这个约定了。”赛米雅的声音有些沙哑。“打破约定是最差劲的行为,我不想这么对待你。你赌上自己的性命救了舒南,一想到为了拯救舒南而让王兽飞上天空会造成这种后果……”声音停了下来,赛米雅把手指放在白色的喉咙上。
她闭上眼睛一会儿,低下头,然后在深呼吸之后抬起脸来。
“……倘若这是为了守护真王的权威,我就算杀死自己,也会遵守誓言。可是,我不能让这个王国受到邻国的军事势力蹂躏。不管牺牲掉什么,我都得保护这个王国才行。”
日光让赛米雅的脸庞惨白地浮现。那张憔悴的脸上还是留着某种凛然的东西,让赛米雅的身姿看起来很强大。
“以前,在哈疆威胁这块土地的时候,我的祖先即便知道在那之前的高洁统治又可能毁于一旦,还是选择让亚曼·哈萨尔使用了不洁的斗蛇,守护了这个王国。但是,我并不想像祖先一样,让臣子背上不洁的指控,以维持自身的高洁。”
赛米雅注视着艾琳,说道:“我以真王的身分命令你,组成王兽的军队,保护这个王国不受邻国侵略。”
艾琳平静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单膝跪在草地上。
然后,她凝视着赛米雅静静地说:“恕我直言,这个命令,我无法接受。”
赛米雅的表情即刻扭曲了。
“比起几百万人民的生活,你更在乎自己的想法吗?”
艾琳摇摇头。
“我拒绝受命,是因为不知道组成王兽的军队是否真的是为了这个王国。过去……”
在艾琳正准备说出接下来的话的那一瞬间,赛米雅脸上浮现的激烈憎恶神色让艾琳吓了一跳。
赛米雅撇着薄薄的嘴唇,用冰冷的声音说:“如果是那件事的话,没有必要说第二次。你说的那件往事已经烙印在我心里了。可是,你当时说过,不管是吃斗蛇还是人类,王兽都不会感受到无法忍耐的痛苦。会感受到痛苦的人,是你自己。”
艾琳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她万万没想到赛米雅竟然会把自己说的话记得这么清楚。
赛米雅纤细的手指指向艾琳。她的手指微微颤抖。
“我要说的就是这个,你情愿用几百万人民的性命,来交换你把王兽当成武器而感受到的个人痛苦吗?我就是在问你这个。”
“请等一下……”
得抑制住声音才行,艾琳心想。她拚命地制止被赛米雅异常高昂的情绪影响,而想要用强烈的语句回话的自己。
“请把我的话听完——就算我屈服,接受了赛米雅陛下的命令,现在的我还是没办法组成王兽的军队。”
赛米雅紧皱眉头。“没办法组成?为什么?”
“因为保育场里的王兽不会增加了。”
“不会增加了?这是什么意思?光生了那么多孩子……”说到一半,赛米雅便惊讶地闭上了嘴巴。她的眼中缓缓浮现了领悟艾琳在说什么的神色。“你说的是亚卢和卡卢吧?”
“是的,如您所知,亚卢是哈尔米雅大人还在世的时候诞生的王兽,应该已经完全性徵成熟了,卡卢也已经过了当初光性徵成熟的年龄,然而,它们俩却完全没有发情。”
赛米雅眯起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艾琳。“不是你动了什么手脚吧?”
艾琳断然摇头。
淡红褐色的瞳孔在午后的阳光照射下,看起来就像变成了金色似的。赛米雅用那双瞳孔笔直地注视着艾琳的眼睛,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开口说话。
艾琳只是宁静地接受她的视线。
“是吗……”赛米雅突然说道:“你不会做那种事?”
彷佛太阳被遮蔽一般,赛米雅的瞳孔暗了下来。
“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拒接受命,你大概松了很大一口气,可是你刚才说的话,对这个王国来说是非常恐怖的事喔。你应该知道吧?”
艾琳凝视着赛米雅,犹豫着该不该说出接下来的话。
赛米雅的内心动摇的方式,让艾琳非常在意。她究竟怎么了?情绪的高低起伏未免也太过急遽了。要是碰到了不该碰到的地方,她好像就会强烈反弹似的,令人生惧。
艾琳迷惑地开了口。
“……赛米雅陛下,除了组成王兽军之外,真的没有其他阻止邻国侵略的办法了吗?”
赛米雅把额头上的头发勾到耳后。
她茫然地沉默了好一阵子,最后,她抬起眼睛,摇了摇头。
“没有像王兽军这么具有决定性的解决办法。”
深刻的疲惫浮上赛米雅的脸。
“……你一定在心中责备着想把王兽派上战场的我吧。”
这么说着,赛米雅笔直地看着艾琳,某种激情潜藏在她的眼睛深处。
“希望不发起战争就能了事的人,不是只有你。你根本不知道我多么讨厌这个决策……多么希望事情能够在不做出这个决策的状况下结束……
真王是把战争当作不洁、极度憎恶战争的人。就算没有继承诸神的血脉,我们还是一个劲地守护着这个思想,并高洁地活了过来,这并不是谎言。也因为真王就是这样子的人,这个王国才会在拥有无数斗蛇军的情况下,却没有成为贪得无厌的侵略者不断地侵略他国、拓展国土。”
赛米雅的表情忽地扭曲了。
“欧希克·哈萨尔期望能够拓展国土的时候,我的祖先或许应该不惜一切地阻止他才对。灭了哈疆王国,得到他们的商队都市后,这个王国确实变丰饶了。
“可是,丰饶就像是双面的恶魔。丰饶,人民就会增加,为了支撑人民的生活就必须追求更上一层的丰铙。为了反应这个欲望,我们就必须把制造财富的商队都市当成自己的东西一样保护才行。我们已经无法选择放弃那些都市群了——这就代表,我们非得和想要得到同一个都市群的拉萨不断地争斗不可。”
赛米雅闭上了眼睛,咬紧散发出珍珠般光芒的整齐牙齿,轻轻地摇摇头。
“……只要命令增强军力,将战争引导至胜利,”赛米雅用抑制住的声音说:“我就不再是真王了——无法阻止战争的我,只不过是个从政者。”赛米雅睁开了眼睛。那双眼中泛出了泪水。“可是,我还是决定要组成王兽军。”
泪眼汪汪的赛米雅表情严肃地说道:“艾琳。”
“是。”
“若要终结和拉萨的战争,你觉得该如何做才好?”
艾琳目不转睛地看着赛米雅,然后回答:“我不懂政治,不过,难道不能采用讨论出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方法吗?”
赛米雅的表情缓和了。
“对,那应该是最好的方法吧……但是呀,讨论解决并没有那么简单,不是我们释出善意就能实现的喔。”赛米雅用平静的声音说道:“我们和拉萨之间,长年来一直不断地争斗。那种王国只要认为自己会赢,就不会放弃利益。
和拉萨那样的王国谈判来终止战争——只有在觉悟到继续战争下去也无法获得胜利时,我们才会做出这样的判断。”
惨白的脸上散发出看透一切的宁静,赛米雅说:“如果拉萨已经拥有斗蛇军了,为了提高胜算,他们应该会满心想要战争。全国上下大概也充满了‘现在正是时候’的气势吧。在这种时候,要是我们主动问要不要停战,只会让他们觉得失去了斗蛇军这个有利条件的我国迫切地求和罢了……”
赛米雅的脸上浮现苦笑。“就算他们拥有斗蛇军,对我们来说也根本不造成困扰——因为我们拥有更强的力量。不让他们知道这一点的话,他们就不会跟我们谈和的。就算答应谈和,他们应该也会摆出一副胜者睥睨败者的模样,提出过分的要求。”
赛米雅用一种哀伤而自弃的眼神看着艾琳。“……为了停战谈判,让王兽军成为压倒性的力量,也是必要的呀。”
叶子摩擦的声音响起。当艾琳感觉到风拂过脸颊的时候,云层飘了过来挡住太阳,亮光也在瞬间消失了。
赛米雅叹了口气,垂下肩膀。然后,她露出稳重了一些的表情,看着艾琳。
“为什么亚卢不会生小孩呢?”
“我不知道。亚卢和卡卢的养育方式,都和光一模一样,没有喂食特滋水,也没有使用无音笛——唯一和光不同的一点,就是光是在野外出生的,那些孩子则是在保育场出生……”
忽然,赛米雅的眼睛亮了起来。
“就是这个,就是这个呀!有增加王兽的方法嘛!”
只要把跟光一样在野外出生的幼兽大量送到保育场来就好了。只要把公母幼兽都带来养,四、五年后应该就可以培育出出色的王兽部队了。
艾琳沉默地凝视着赛米雅那宛如少女般开朗的面容。
看见艾琳的表情,赛米雅也沉下了睑。
“有什么不能这么做的理由吗?”
艾琳点头。“野生王兽不会生那么多小孩。采用那个方法的话,是很难确保持续拥有大量王兽的。而且,还有另一件该担心的事。”
“担心?”
“是的,赛米雅陛下,那个时候——在降临之野,我骑着光飞翔,蹂躏斗蛇部队的时候——您不觉得很奇怪吗?”
“奇怪?……什么奇怪?”
“一开始的时候,我也没注意到,可是到了后来,我就开始觉得不对劲了。您刚才说已经烙印在心中的那件事——远古时代,发生在诸神之山另一头的那场战争——两千头王兽和数万条斗蛇争战,人类和野兽都死亡的那件大惨剧……”
彷佛闻到什么讨厌的臭味似的,赛米雅皱起了脸,不过艾琳却毫不在意地继续说道:“实际和斗蛇部队战斗之后,我就开始对这个故事抱持疑问了。”
听见这句话,赛米雅的表情变了。
“什么样的疑问?”
“那个时候,即便在为数众多的斗蛇之中飞舞,光却毫不畏惧,并且在一瞬问撕裂了数十条斗蛇,屠杀它们。”
赛米雅边听、边轻轻点头。
“要是我没有拚命阻止,光可能会杀死几百条斗蛇吧。我是在斗蛇村长大的。为了让斗蛇能在战斗上使用,得做多么大量的训练,我从小就一直在看。但是,什么战斗训练都没有受过的光,却能在一瞬间屠杀数十条精锐的斗蛇军。倘若有两千头受过训练的王兽在空中飞舞,不管是有几万条斗蛇的军队迎击,应该都不可能有胜算。战争会在王兽这方得到压倒性胜利之后结束,所以双方死伤惨重的这种大惨剧,基本上应该不可能发生。”
赛米雅惊讶地微微张开嘴,然后彷佛剧烈咳嗽般说:“……没错,正如同你说的,虽然王兽骑士有被射杀的可能性,可是就算是这样好了,比起从地面朝着从天空攻击的人射箭,从天空射箭下来也绝对比较有利才对。”
“是的。实际上,那个时候斗蛇骑士们射了大量的箭上来,不过光的身体弹开了箭,所以完全没有射到我——我被射到,是降落到地面之后,帮助舒南大人骑上光那个时候的事了。”
大概是回想起当时的光景了吧。赛米雅垂着脸点点头。
“即便是在攻击斗蛇的时候,我想骑在王兽背上的人也很难被射中。因为斗蛇会自乱阵脚,翻过身来,所以骑在上面的斗蛇骑士应该更难有余力射箭吧。如果是像当时那种以一对千的情况就算了,要是两千头王兽在空中飞舞的话……”
赛米雅抬起脸,慢慢地将后背靠在椅背上。
“那件事……有可能不是真的呢。”
喃喃说着的赛米雅的脸上清楚露出了某种类似激烈期望的东西。
艾琳平静地回答:“不是真的,或者是,有没有流传下来的事实。”
赛米雅眯起了眼睛。“没有流传下来的事实——对,也有这种可能,毕竟是几百年前的事了。”
艾琳看着赛米雅的表情,犹豫地问道:“赛米雅陛下,您知道关于阿玛索尔伯爵的祖先的事吗?”
赛米雅眨了眨眼睛。
“阿玛索尔伯爵?你是说尤哈尔·阿玛索尔?他的祖先怎么了吗?”
(原来她不知道……)
艾琳心想。
一如上任真王哈尔米雅以前说过的一般,“血与污秽”放的火竟然可以这么完全地切断真王和过去的羁绊。尤哈尔的曾祖父怀着憎恶的念头,彻底地达成了有效的复仇。可是为了这个,连非常重要的东西部被抹去了……
膝盖痛了起来。艾琳站起来之后,在为自己准备的椅子上坐下。太阳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西斜,白木墙壁开始染上了蜂蜜的颜色。
艾琳调整呼吸后,说道:“尤哈尔·阿玛索尔大人的祖先好像跟我一样,也有一双绿色的瞳孔。”
赛米雅吃惊地挑起眉毛。
“你说什么?”
“听说在哈疆攻打过来的时候,是当时的真王陛下送信给住在诸神之山山谷的绿瞳之民,把他们找来的。”
赛米雅瞪大了眼睛。
“我从来不知道。你说那些人就是尤哈尔的祖先?”
“是的。就如同那个传说所言,绿瞳之民是擅长养育斗蛇、把斗蛇当成武器使用的斗蛇使。真王陛下的祖先——王祖杰——则是王兽使。关于敌方的武器斗蛇,王祖杰知道的应该没有绿瞳之民清楚吧。”
赛米雅惊讶地喃喃说道:“所以才会把绿瞳之民招来,让亚曼·哈萨尔使用斗蛇……”
赛米雅按住太阳穴。“可是,对王祖杰来说,绿瞳之民应该是敌人吧?根据你告诉我的故事,在诸神之山另一头,他们应该是不断发起悲惨战争的对手。不是吗?”
艾琳点点头。“听见尤哈尔大人说了他的祖先的事之后,我也大吃一惊。但是仔细想想,确实,如果没有绿瞳之民的协助,这个王国应该是不可能创造出斗蛇部队的。”
赛米雅叹了一口长长的气。“怎么会有这种事……你的话总是让我脑袋混乱。”赛米雅缓缓地摇头,喃喃说道:“真想看看过去呢……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艾琳的心脏“扑通”地跳了一下。
这里就是重要关头了,艾琳心想。
赛米雅应该会了解吧。
艾琳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度开口:“我也想知道……赛米雅陛下。”艾琳用平静的声音询问:“哈强攻打过来的时候,当时的真王陛下为什么没把自己能够操纵的王兽当作武器,反而特地送信给当时的敌人,选择了敌人的武器斗蛇来当武器呢?”
赛米雅的脸颊上浮现了苦笑。“大概是想要维持王权的高洁吧,把战争的污秽推给大公和斗蛇。
“的确,我想这也是一个主要原因。不过,若不只是因为这样的话呢?如果有不能把王兽当成武器的理由的话……”艾琳微微低下头,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在过去的战场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如果和斗蛇互相残杀的两千头王兽真的死伤惨重,那么造成这种结果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我……”
无意识地抓住了自己的手腕,艾琳挤出了接下来的话。
“觉得很害怕,王兽身上还藏了太多我不知道的事。倘若那是事实,让两千头王兽飞上天空会引发什么我还不知道的灾难的话,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增加王兽、组成部队,我或许会犯下王祖杰犯过的同样错误——那个无法挽回的错误——也说不定。”
艾琳一闭上嘴巴,庭院便安静了下来,小鸟们在树梢间盘旋飞舞,传来了细微的声音。
赛米雅微微皱起眉头,凝视着围篱的方向。
“你……”她看着围篱说道:“觉得我们现在也处在当年的抉择关头吗?”
“是。”艾琳用沙哑的声音说:“只要再踏出一步,或许就会把这个王国推进化为焦土的灾难中。”她轻轻把手放在膝盖上:“赛米雅陛下,能不能请您给我一点时间。”
赛米雅将目光从围篱上收了回来,看着艾琳。
“时间?好让你思考吗?”
艾琳摇摇头。“不,我是为了找出过去发生的真相。”
赛米雅稍微睁开了眼睛。“你有办法知道过去?”
艾琳点点头,说出了母亲的日志和尤哈尔的祖先留下来的日记中所记载的“遗民的山谷”的事。
“如果那些人们现在也还在诸神之山的山谷中,只要去那里,我想应该就能解开很多谜题。过去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绿瞳之民愿意对理应是敌人的王祖杰伸出援手、为什么不能增加王兽、为什么在保育场诞生的王兽不会发情……”
赛米雅露出迷惑的表情看着艾琳。
“你该不会是在说,为了知道这些事,你要去诸神之山吧?”
艾琳笔直地凝视着赛米雅,点点头。
赛米雅苦笑着摇了摇头。
“这并不是天方夜谭……”艾琳平静地说:“我觉得自己一定到得了。阅读《遗民手记》的时候,我看到了几个我有印象的地方的记述。”
赛米雅的微笑消失,她看着艾琳。
艾琳淡淡地接着说下去:“孩提时代,我是被养蜂人养大的。在非常接近诸神之山的山谷中,我们追着花四处移动。只要循着《遗民手记》上记载的地方,寻找地形适合王兽栖息的山谷,应该就能抵达那里。”
赛米雅用沙哑的声音喃喃说道:“你当真要踏上这趟旅途……”
艾琳点头。
“您可能会觉得,在敌军随时有可能攻来的时候,我怎么还说得出这种事不关己的话。可是,我不觉得为此花费时间,会毫无所获。
如果您觉得时间宝贵,就请您先把野生的幼兽集中到保育场去。因为就算我不在,这个作业仍旧可以进行……但是,”艾琳注视着赛米雅。“如果经过我的调查,找出了不能把王兽当武器的明确理由,那个时候,请您一定要撤回对我下的命令。”
赛米雅一脸惊讶地看着艾琳。
“我听说诸神之山非常险峻,你打算一个人去那种地方吗?你有丈夫也有儿子吧?你真的要在和家人离异的时候,踏上这种不知道会不会活着回来的旅途吗?”
艾琳的表情扭曲了,她低声回答:“因为这趟旅途是唯一的希望?”
“什么?”
“攫住我的恐惧,并不是只有‘可能会犯下大错’而已。”
艾琳的声音不住地发抖,泪水也盈满了眼眶。
“就算我接下赛米雅陛下的命令,组成了王兽部队,我和我的家人应该也得一辈子活在士兵的监视下吧。倘若我把操纵王兽的方法传了下去,那些继承的人们也会活在严密的监控下。这……这或许是能逃离这种命运的唯一希望。”
赛米雅仿佛看着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似的,看着流着眼泪的艾琳。
“你真坚强。”
艾琳对赛米雅的细语摇摇头。“走投无路的老鼠,已经没有什么强弱可言了。”
赛米雅微微睁开了眼睛,她的口中重复着这句话,不久后,一丝苦笑缓缓浮现在赛米雅的脸庞。
“说的也是,在非自主的状况下寻找最好的解决之道,是没有什么强弱可言的。”
抬头仰望着黄昏的天空,赛米雅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逐渐变暗的天空一会儿。
然后,她彷佛转换好心情似的叹了一口气,把目光移回艾琳身上。
“我还是没办法认为去诸神之山是一种头脑清醒的行为。我不认为你会成功,可是,你还是要我把失去你这个不可或缺的人当作赌注吗?”
艾琳没有回答,她无法回答。
她的喉咙鲠住,说不出话来,只能感受着不断滑过脸庞的泪水,艾琳低下了头。
日落西山,清凉的风拂过脸颊。围篱的四方不知不觉问点起了火把,发出啪叽声燃烧的火焰随着夕暮的风摇曳。
“今天晚上……”漫长的沉默之后,赛米雅突然说道:“‘病人们’会来到宫里。”
艾琳皱起了眉头,不知道赛米雅为什么忽然提到这个。
所谓的“病人们”就是代理人。他们身穿白衣,代表生活在这个王国内的许多病人来到宫中,触摸具有强大的治愈能力的真王之手。
“艾琳。”赛米雅压低声音说:“你现在先留在这里,待会儿就跟着‘病人们’一起回去。”
赛米雅的脸浮现在夕暮中,看起来就像白色的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