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一卷全

1落樱续纷

假发。

那一定是假发。

级任导师站在讲台上对著全班同学阐述「高中生活之於人生的重要性」,而我的视線也被侃侃而谈的老师所吸引。不过严格說来,吸引我的不是老师的言论,而是他身上的那颗大头。

老师毫不保留地向大家分享他的高中时代,在台上說得口沫橫飞,可是在台下的我卻对他的高谈阔论一点兴趣也沒有。

我仔细地观察台上的假发老师。

年纪大概三十几歲吧,应该还不到四十歲。身材还满结实的,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个运动健将。不过微微凸起的啤酒肚格外刺眼,最近应该不常运动才对。戴著圆框眼镜的老师看起来正气凜然,应该是个不善說谎的老实人。

至於老师的头部。

老师的头发看不到杂乱的发丝,梳理得十分整齐。不过真正的毛发应该梳不出那种形状,所以八成是假发。

为什麼大家都不說话呢?我故作镇靜地环视教室,大家都专心地聆听假发老师的经验分享,沒有人注视著老师的某一部分,也沒有人跟我一樣坐立不安。

「老师,那是假发吧?」

啊,好想說出来,好想吐他槽喔。那种发型、那种角度,不就摆明了等著让別人来戳破、不就等著让別人来揶揄吗?一定是这樣的嘛!

……不过班上的气氛相当正常,看来除了我之外,其他同学都很自然地接受了老师的假发。有问题,难道大家都是外星人不成?

我有点沉不住气了。

好想举手发问。难道都沒有人跟我有同樣的感觉吗?

可惜的是,这间学校真的沒有可以跟我分享祕密的人。

今天是我高中入学的第一天。

太阳高掛天际,是一个适合入学的日子。走进校门之后,一整排樱树映入眼帘,从校门一直延伸到校舍的入口。不经意地抬起头来,漫天飞舞的花瓣之中,蓝色的天空清晰可见。

好一幅美丽的画面。缤纷的落樱,彷彿是对即将展开的高中生涯最大的祝福……相信除了我以外的其他同学,心裡面都有这种想法。

奇怪的是,我非但沒有这种幸福感,心裡面反而郁闷得很。

老实說,我一直不认为自己适合就读这间高中。参加考试的时候,就已经隐約有这种感觉了。正式成为这间高中的学生之后,我更加确定自己是唸错学校了。

(插图008)

这所学校算是前几名的志愿,每年的新生都是来自四面八方的佼佼者,这点可以从班上同学的神情之中得到佐证。每个人都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社团活动表现优異,中学时期从未无故请假或是旷课,简直比模范生还要模范生。相反地,我在气溫十度以下的早晨絕不轻易离开被窝,冬天的时候直到中午才去上学更是理所当然。像我这种懒散怠惰的人,当初实在不应该报考这所学校。

吸引我参加入学考试的唯一理由,只是因为我的儿时玩伴也想报考这所学校。

以我中学三年级的成绩而言,报考这所学校简直就跟把报名费丟进水裡沒什麼两樣。记得去年夏天,我公开表示要报考这所学校的时候,沒有一个人赞成,甚至连我的儿时玩伴都持反对的立场。

可是我依然坚持己见。经过焚膏继晷的努力之后,成功地考上心目中的志愿。

俗话說有一得必有一失,我虽然达成宿愿,卻也失去了许多。中学时期的好友全都去唸另一所高中,甚至连促使我报考这所学校的儿时玩伴,也沒能成为我的同学。我们同时参加考试,结果他被刷了下来。

草加合人,儿时玩伴的名字。他跟我同年,就住在我家隔壁而已。自从三歲那年搬来之

后,从幼稚园、小学,甚至是中学我们都黏在一起,我们已经当了十二年的同班同学。

得知合人打算报考这间学校之后,我拚了命地努力读书,想不到他居然落榜了。也就是說,我失去了就读这所学校的动机。

天下事之惨,莫过於此。

想要消遣导师的假发,卻找不到可以分享这分惊喜的合人或是其他的朋友。

钟声响起。

假发导师轻咳了几声。

「下一堂是入学教育,休息时间结束后以班为单位移动,要上洗手间就请利用现在。」

說完之后,假发导师就离开了教室。

环视全班,所有的同学已经分成好几个小集团了。

真了不起,我心想。

我沒办法像他们一樣,跟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攀谈。

仔细回想起来,我好像未曾主动交过朋友。

对我来說,所谓的朋友就是合人带来的人,所谓的朋友关系就是我、合人再加上那个人所构成的关系。所以跟我交情要好的朋友,就等於和合人交情要好的朋友。我从来沒有自己主动去交过朋友。

这似乎不是什麼好事。

我不想积极地融入群体,卻也不愿当个独来独往的居家宅女。沒有朋友的校园生活可不好过。就如同在非洲大草原一樣,无法成群结队的动物是找不到东西吃的。

沒办法成群结队还不要紧,但是至少还是交些朋友比较好。不用多,一个两个都无所谓,交到了朋友,校园的生活就可以快乐许多。

好,先在脑海中来个沙盘推演吧!

首先必须先制造交谈的机会。我现在最想跟別人间聊什麼话题呢……?

「我叫做世田谷风子,以前唸三中。对了,我们的导师是不是假发男啊?」

「咦,妳也发现啦?」

「对呀,我们真是有默契。」

別傻了。

导师是不是假发男,应该是稍有交情的朋友才可能聊到的话题,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是不会聊得那麼深入的。

坐在座位上兀自发愣的同时,班上同学的嘻笑声阵阵传入耳中。教室內的欢乐气息更突显我心中的孤独与寂寞,两种情绪汇集在一起,形成一股难以宣洩的怨气。

都怪合人沒考上啦!

如果合人变成同班同学,我就不会这麼孤单了。

以前就算是重新编班,被迫跟其他的好朋友分开,合人也总是陪在我的身边。我跟合人聊天的时候,班上的其他人偶尔也会加入对话,或许是合人跟其他人聊天的时候,我也会趁机参上一腳,所以並不怕找不到交朋友的机会。

最重要的是,如果合人也在场,他一定会同意「导师是个假发男」的推论。而且呢~不是当场表示赞同,就是要我保持低调,把这个祕密藏在心裡就好。

合人跟我虽然常常吵架,基本上我们两个还挺有默契的,毕竟已经黏在一起十几年,平常也几乎都在一起吃饭。大家都說两个人呼吸同樣的空气、吃同樣的食物,就会拥有相同的思考模式和价值观,甚至连对方在想什麼都很清楚。这句话的真实性如何,我不便置评。不过合人心裡面想些什麼,我大概都猜得出来。

……可是合人卻总是不明白我內心的想法。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上课钟声响起,宝贵的下课时间就在我来不及跟同学攀谈的情況下结束了。

原来独行侠的时间就是这樣度过的。

视听教室的入学教育结束之后,今天的课程也到此告一段落。

结果我还是沒跟任何人交谈。

即使早已是预料中之事,还是让我的心情沉重无比。

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很独立的人。老爸长年在外出差,一年难得见上一面;老妈大概一个星期才会出现一次。所以从小我就学会了一个人生活的本事。我是那种可以自己一个人料理三餐、晚上独自入睡的孩子。这些年来我就是过著这种生活,满心以为举目无亲的高中生活应该也难不倒我才对。

不过平心而论,这种生活都是建立在「合人在我身边」的前提上。无聊的时候找合人準沒错;不喜欢独自用餐的感觉,到合人家搭伙就对了;不想一个人度过漫漫长夜,还可以跑到合人的房间裡大鬧特鬧,直到困了、倦了才打道回府。沒错,这就是我打发寂寞的方法。

离开视听教室之后,我拨开人群走出校门,朝著山腳下的车站前进。

学校位於一块微微隆起的台地,从车站走到学校,必须经过一段还不算短的缓坡。上学的时候满辛苦的,放学的时候就轻松了。可是說也奇怪,我的双腿卻彷彿灌了铅似的沉重。

垂头丧气地走下斜坡后,我不禁想起了合人。

不知道他在做什麼。

合人就读的学校应该沒什麼过去认识的死党。那裡是二次招生的学校,本校毕业生报考的人数不多,算算几乎是沒有才对。也就是說,合人的处境大概也跟我差不了多少。

說不定……

我停下了腳步。

說不定合人现在也跟我一樣孤单。

一想到这裡,先前的郁闷突然一扫而空,沉重的步伐也跟著轻快起来。

沒错,一定是这樣。合人以前从未跟我分隔两地,或许他现在也感到十分不安。嗯,一定是的。

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好点子,干脆到车站去找他好了。

於是我飞快地冲下斜坡,腳步轻快无比。

这个点子真是不错。到车站去等合人,然后跟他一起回家。无精打采的合人只要看到我,一定会露出欣慰的笑容。

我们回家之后一起吃晚餐,再悠哉地入睡。

一想到这裡,我的精神就突然抖擞了起来。看来我也满现实的嘛!

於是我沿著通往车站的斜坡一路跑下。被我超越的其他路人虽然报以莫名其妙的眼光,我卻一点都沒放在心上。

几十分钟之后,我站在綠丘站的验票口等待合人。

綠丘站是距离綠丘高中最近的地铁站,也是合人上学放学的必经之路。车站的旁边就是大楼,算是地铁沿線规模较大的停靠站,不过验票口卻只有一个。也就是說只要守在这裡,一定就能逮到合人。

穿著綠丘制服的学生陆续从站內出现,合人应该也快到了才对。

我突然有种不耐烦的感觉,就好像合人迟到了似的,即使我根本沒跟他約定见面。

可恶,到底要让我等多久啊?

我不时打量著手表上的时间,总觉得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秒针移动的速度简直跟蜗牛一樣,怎麼不快一点呢?

就在我跟手表玩起大眼瞪小眼的遊戏时,合人突然从马路对面的人行道现身了。

终於来了!

本想立刻跑到合人身旁,但眼前的景象卻迫使我不得不隐身暗处。

合人跟两个穿著同樣制服的男生一起走在路上。

等、等一下,他居然已经交到新朋友了?会不会太夸张啦?

我躲在柱子后面观察合人的模樣。

合人跟另外两人一起进入车站不远处的速食店。

为了避免被合人发现,我刻意隔了一段时间之后,才姍姍进入速食店。找到合人之后,我点了杯饮料,挑了个斜后方的位置坐下来。相隔距离虽然近在咫尺,中间卻隔了一株盆栽,倒是不必担心被合人他们发现。

合人拿起一根薯条,跟同学聊得正起劲。

「开学第一天就到处乱跑,这算什麼嘛!」

我嘴裡暗罵一声,合人当然听不见。

「……嗯,沒错!」

合人与同学聊天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入我耳中,语气显得十分雀跃。

看著兴高采烈的合人,我的心中实在不是滋味。

放学之后为什麼不直接回家?今天是我们的开学典礼,枫姊說要亲自下廚为我们庆祝呢!结果你居然跑到这裡来打野食!过分,太过分了!

手心突然一涼。

装饮料的纸杯被我捏破了,桌面出现大大小小的水滩。我连忙以面纸将桌面擦拭干淨。

高亢的笑声传入耳中,彷彿在嘲笑我的孤独与狼狈。当然,是我想太多了。

感情真好……郁闷的气氛笼罩在我身旁。

为什麼合人这麼快就交到新朋友了?难道他有什麼特殊能力吗?

眼前的合人看起来好陌生,不像是我所认识的草加合人。他穿著不同的制服,跟我不认识的人有說有笑,过去从来沒见过合人的这一面。

合人是我幼稚园、小学、中学的同班同学,从小就一起行动,他的朋友自然也会成为我的朋友。可是现在跟合人相谈甚欢的朋友,卻是我不认识的陌生人。

我太天真了。满心以为踏入一个新环境的合人,也会跟我一樣适应不良,我甚至还有跟他分享內心不安的念头,更期待从他日中听到「班上同学都不认识,不知道该怎麼跟他们开口說话」或是「还是跟风子在一起比较自在」之类的感触。

仔细想想,我真的太一廂情愿了。

合人的交际能力不错,很快就能跟陌生人打成一片。同樣是面对陌生人,我可能从头到尾都不敢开口,合人卻可以在短时间之內跟对方相谈甚欢。

这时三人的笑声再度传入耳中。

按捺不住的我決定离开速食店。

踏出店门的那一刻,高亢的笑声从背后传来,深深地刺伤了我的心。

我搭上电车,回到柿木阪站。

我独自一人爬上柿木阪。合人与朋友的笑声依旧缭绕耳际,挥之不去。

合人是我的儿时玩伴,看似亲密,卻是一种相当薄弱的关系。

真希望我跟合人是一对姊弟。就算当不成姊姊,妹妹也勉強可以接受。

如此一来,我们的关系将永远不会改变。即使到了地球另一边,也不会改变彼此的关系。

偏偏事与愿违。现实世界的我们,是处於就读不同的学校也会令人忐忑不安的关系。

我抬头看著天空。

蔚蓝的天际万里无云,看起来格外地遙远。

我最不喜欢晴空了。

2可爱的女生

「风子、风子……」

不知道是谁在叫我。

「嗯……」

我慢慢地睜开眼皮。

合人就站在面前。

穿著制服的他面带微笑,眼神十分溫柔。

这种表情十分罕见。通常合人在面对我的时候,只会出现两种表情,一种叫做困惑,一种叫做无言。

「早啊,风子。」

平常的我大概会冷嘲热讽一番,不修理他一顿誓不甘休。不过我的羞辱中枢大概暂时罢工,嘴裡居然說出再平常也不过的回答:

「有事吗?」

「我想向妳道歉。」

「道歉?」

我大概猜到合人想說什麼,一颗心跳得好快。

「对不起,之前都沒发现妳对我的好。」

「唔……」

心臟的跳动愈来愈快。

「我这个人就是太迟钝了,所以之前一直沒注意到。不过现在我总算是明白妳对我的一番心意。」

「那、那你呢?你喜欢我吗?」

「我当然喜欢妳了,风子。」

說完之后,合人朝著我伸手。

哔哔哔哔。远远传来鬧钟的声响。

「来,一起上学吧。虽然我们唸的不是同一所学校,至少还可以一起走到电车的车站。之前沒跟妳一起上学是我的损失,从今以后,我要好好地补偿妳。」

於是我握住合人的手……

然后从床上摔了下来。

鬧钟的电子音效宣告早晨的到来。

全身上下疼痛不堪。

我按停桌上的鬧钟,看看指针的位置,确定自己沒有睡过头。拉开窗帘,早晨的阳光倾洩而下,看来今天又是一个大热天。

走下楼梯,拿起门口的报纸。头条新闻是最近喧腾一时的企业丑闻,照片中的董事长还是总经理在记者会中鞠躬道歉。

将报纸攤开放在床上,再把鬧钟压在上面。

球棒呢?球棒到哪去了?

拿起被我丟在一旁的金属球棒,我毫不犹豫地用力一挥。

清脆的声响传入耳中。

一次、两次、三次。

压在报纸上的鬧钟瞬间化成金属与塑胶组成的残骸。

以报纸将残骸包起,丟进不可燃垃圾的回收筒。

呼,爽快多了。

这已经是本月分毀在我手中的第三个鬧钟了。严格說来,这不算是爱护地球的行为,不过

那又怎樣?地球也沒特別爱护我,我又何必要爱护它?

脫下充当睡衣的貓头鹰道具服之后,我換上学校的制服。

普通的服装真是一点特色也沒有。

不知道有沒有准许学生穿著道具服上学的学校?如果有的话,我一定会拉著合人一起去报考……

不知道为什麼,这个念头引起了我的不快。

於是我走出玄关,锁上大门,骑上自行车。

是的,我骑自行车上学。搭乘电车上学的话,必须爬上校门前的斜坡,骑自行车反而可以避开这段路。我家住在斜坡上面的台地,虽然也得爬上一小段路,卻比从车站走到学校轻松多了。

我的通勤工具就是去年生日的时候得到的登山车,当时可是羨煞了合人呢。

才刚骑出去就在路上碰到了合人,他好像也正要上学。

「早啊。」

「你怎麼一副沒睡饱的模樣?」

「早上就是想睡,我也沒办法。」

「一日之计不是在於晨吗?」

「对了,今天早上好像听到一声巨响,妳又做了什麼?」

「听错了吧。」

「是吗?听得满清楚的。」

「不关我的事,要不是你……」

「我怎樣?」

我为之语塞。

怎麼又做那种梦呢?这个月已经第三次了。

「谁教你昨天半夜睡昏了头,把我冰在冰箱裡的蛋糕吃光光。」

「我跑到妳家吃蛋糕?」

傻瓜,你还当真啦?

我随手拨弄登山车的铃铛。

「开玩笑的啦!」

「妳的玩笑话还真难理解。」

「是你的理解能力太低了吧?」

「下次开玩笑之前,请先举白旗好吗?这樣子我就知道妳是在开玩笑了。相反地,如果不是在开玩笑,也请妳举红旗好吗?」

我从书包裡面拿出白手帕,卷在原子笔桿上挥了几下。

「原来是在开玩笑,真有意思。」

「以后我会把这面白旗带在身边。」

「感激不尽。」

哼。

我跳上自行车,使劲地踩动踏板。

铃声响起,午休时间开始。

下课之后,我立刻离开座位。

到贩卖部买了炒面面包和咖啡牛奶后,沿著楼梯走到三楼,来到通往屋顶的阶梯之前。

这裡是我最喜欢的地方。通往屋顶的阶梯使用率並不高,午休时间更是杳无人跡、通风良好,又可以晒太阳。即使是在盛夏时分,也不会特別炎热,堪称是独自用餐的絕佳场所。

我坐在楼梯上,享用炒面面包。

独自用餐切忌浪费时间,这是我的生活準则,在学校的时候尤其如此。选择不受打扰的地方独自解決民生问题,是我对自己的坚持。

因为我沒有朋友。

开学那天,我无法融入其他同学之中,同樣的情況持续至今依然沒有改善。期末考结束之后就要放暑假了,我很有可能必须在沒有朋友的情況下迎接下一个学期的到来。

刚开始时还勉強自己与班上同学產生互动。觉悟到自己不是这块料之后,只好乖乖地放棄。

我本来就不是一个擅长交际的人,这种个性是天生的,一点也勉強不来。不过也因为如此,更显得我跟这所学校的其他学生格格不入。

脑海中浮现出不愉快的回忆,我想起被班上的女同学吊在树上的过去。

……忘了吧,別再自寻烦恼了。

我将最后一口炒面面包塞进嘴裡,结束了今天的午餐。

接著我朝图书室的方向前进。

我的午休时间,多半都是在图书室裡面打发的。

基本上我很喜欢图书室,因为这裡是鼓励孤独的地方。独自在教室中虛度光阴,总觉得自己跟个废人沒两樣。不过图书室就不一樣了,待在这裡让我感到无比地自在。

刚开始来到图书室的时候,整个午休时间几乎都在看书,不过一阵子之后就腻了。我不是个喜欢看书的人,也从不认为看书有什麼好处。小說中的虛构人物是哭是笑不关我的事,我也对真实世界的知识沒什麼兴趣。

不过图书室裡面收藏了一些参考书和问题集,也有许多大学甄试的相关资料,唸书便成为我打发时间的方法。其实我对参考书和问题集沒什麼兴趣,只是不想让期中考和期末考的成绩太过难看罢了。說什麼都不能落得补考或是暑期辅导的下场。

一想到快乐的暑假还得来学校上课,我就不寒而慄了起来。

进入图书室之后,已经有几个人坐在裡面了。平常图书室沒什麼人,不过现在正值期末考前夕,躲在裡面唸书的人还真不少。

其中也有联袂前来的二人组,不过他们看起来不像是在唸书,反而像是来感受唸书的气息。真正埋头解题或是研读参考书的人並不多,大多都是压低音量传授解题的方法,或是玩起考前猜题的遊戏。

老实說我感到十分不悅。真正想唸书的人是不会带朋友一起来的,一个人唸书絕对比两个人来得更有效率。

心裡面虽然不是滋味,我也只能选择无人的空位坐了下来,解起英文的问题集。

这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打从中学开始,我就有这种感觉。

合人平常不怎麼用功,临到考试前才卯起来临时抱佛腳。两人的父母基本上都是採取放任教育,从未关心过成绩。不过合人总以「成绩不好对自己沒好处」为由,日以继夜地努力用功。

开玩笑!怎麼可以让唸书的时间佔据我跟合人玩乐的时间呢?心裡面虽然大为不满,这句话当然不能随便說出口。

无奈之余,我只好跟合人一起唸书(正确的說法应该是假装唸书),偶尔跟他聊些不著边际的话题,一起度过纯粹属於两人的时光。当然,我也趁机唸了点书,成绩虽然不怎麼好看,至少不会落得补考或是暑期辅导的下场。

那个时候真幸福……

我搖搖头。

现在想这些又能怎樣?

摒除杂念之后,我专心面对眼前的问题集。考试就快到了,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

愈是想要专心,愈容易听见旁人的谈话。

「……就是說啊。」

谈话声传入我的耳中。抬头一看,声音的主人也是一年级的学生。

「流星公主的传說嘛!」

「流星公主?」

「妳不知道吗?全校的人都知道这个传說,不知道的人会被当成沒有朋友的人喔!」

……哼,我就是沒听过,怎樣?

心中虽然嗤之以鼻,耳朵还是不爭气地接收所谓的「传說」。

「沙知子在学校的屋顶亲眼看见的。当时她忘了带功课回家,晚上跑回学校,结果发现屋顶出现了一条人影。仔细一看,好像是学校的女学生拿著一把来福枪对準天空。沙知子抬头看著天空,突然一颗流星划过天际,吓得她连忙将视線移回屋顶,才发现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会不会是看错啦?」

「不可能,她說她亲眼看见的!」

会把功课忘在学校的迷糊虫,为什麼沒有看走眼的可能?

強忍著反唇相讥的冲动,我试著让自己冷靜下来。这裡是图书室,理论上是不可以互相交谈的,更何況我又不认识她们两个。

流星公主。

我端详著英语问题集上面的发音记号,试著在脑海中描绘流星公主的形象。

回到家中換上麋鹿的道具服之后,接到枫姊打来的电话。

「要不要过来吃晚饭?」

「……今天吗?」

今天不太想再见到合人,因此我的回答替自己保留了一点转圜的空间。

枫姊彷彿看穿了我的心思,直接化解了我的疑虑。

「小合說他今天有事,不会回来吃饭。一个人吃饭好寂寞,妳就过来陪我嘛!」

枫姊的說话方式十分霸道。

语气和声音虽然称不上蛮橫,卻有一种令人难以拒絕的威严。

所以我只能乖乖地答应,然后掛上电话。

一个人好寂寞。

不知不觉中,这句话俨然成为我的口头禅。

「合人,一个人好寂寞,今天陪我吃饭嘛!」

「合人,一个人好寂寞,今天陪我出去玩嘛!遊乐场怎樣?目前正在举行夏季特別活动喔!放心,不会拉你去鬼屋啦!」

之类的。

……不只「之类的」而已吧?我真是沒救了。

我一定是哪裡出了问题,否则也不会做那种奇怪的梦。

自从在游泳池中跟千早学姊和真昼一決胜负之后,我整个人就变得怪怪的,有种患得患失的感觉。

几分钟之后,我出现在草加家的餐厅,与枫姊共进晚餐。

今天的菜单是生菜火腿沙拉、烤鱼、马铃薯燉肉以及味噌汤。算不上丰盛,也称不上寒酸。每一道菜都是枫姊精心料理的,看起来十分可口。

「偶尔跟女生一起吃饭也不错。」

枫姊的心情不错,将白饭送入口中的同时,还不忘露出灿烂的微笑。

老实說我很佩服枫姊。看到枫姊将內心的喜悅毫不保留地表现出来,我的心情也跟著好转起来。如果我也能跟枫姊一樣,那不知道该有多好。

(插图018)

不过根据合人的說法,枫姊身边的人似乎都过得满辛苦的。

「对了,妳跟小合最近还好吧?」

口中的味噌汤差点喷了出来。

「总觉得小合最近老是沒什麼精神。」

合人跟枫姊的感情很好,连我这个外人都很羨慕他们之间的关系。只要合人有什麼烦恼,一定会找枫姊倾诉。

想不到枫姊居然会向我打听合人的近況,这倒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不过所谓的「感情很好」当然指的是过去式和现在式,並不保证未来也是如此。

我虽然明白这个道理,然而实际面对眼前的状況,卻还是难掩內心的惊讶。

连亲生姊弟都会出现隔阂了,合人当然更不可能对我这个「拟似姊弟」的人吐露心声。

「总觉得他好像有什麼心事,偏偏他就是不肯明說,每次都說他很好,要我不必担心。」

眉头深锁的枫姊夹起一块马铃薯。

「不过妳跟小合的感情那麼好,他应该有跟妳提起什麼吧?」

枫姊对著我露出微笑。

我想起今早的梦境,不禁有些心虛。枫姊笑起来就跟合人一模一樣,果然是一对亲姊弟。

「连枫姊都不知道了,我怎麼可能知道呢?」

說完之后,我连忙低下头去。枫姊的笑容无助於心神的镇定,只会让我良心不安。

「沒那回事,以前小合不是都会跟妳谈心事吗?之前打破青蛙扑满的时候,他也急著找妳商量呢。」

枫姊居然还记得那件事。

其实枫姊說的沒错,以前合人不小心把枫姊刚买的青蛙扑满摔破的时候,确实是跑来找我求救。

不过那是有原因的,因为扑满是被我跟合人一起打破的。

青蛙扑满不是放在枫姊的房间裡面,而是放在玄关旁边的柜子上。当时我跟合人在玄关吵架(起因是店家招待的巧克力分配不均),我愤而推了合人一把,结果合人的手撞到青蛙扑满。一声巨响之后,扑满在地板上嚥下了最后一口气。於是我们暂且休兵,连忙研拟善后的对策。

合人确实常常找我谈心事,尤其是难以对枫姊啟齿的烦恼。不过,过去如此、现在如此,並不代表未来也会如此。同樣的道理能套用在枫姊的身上,当然也适用於我。

所以我现在也不知道合人有什麼心事。

「不过小合跟妳聊天的时候,心情好像还满不错的呢!」

「这只是假象罢了,合人只是不想让我看穿他的心事。」

「是吗?我想他应该满喜欢妳的才对。」

早晨的梦境再度浮现。凝视著我的眼神、深情告白的双唇。

冷靜,不要胡思乱想。

枫姊口中的「喜欢」,跟我所认定的「喜欢」大不相同。枫姊指的是亲人之间的「喜欢」,她一直把我当成合人的妹妹。如同枫姊喜欢合人这个弟弟一樣,合人也应该喜欢我这个妹妹才对。

简而言之,跟梦境中合人所說的「喜欢」大異其趣。

无视於我的心神不寧,枫姊继续开口說道:

「所以我才以为小合有了心事之后,应该会第一个找妳才对。」

「我倒认为合人会第一个找枫姊。」

这是我的真心话。

枫姊露齿而笑,不再多說什麼,这个话题也就到此结束。接著枫姊又聊起了她今天买回来的青蛙酒杯。

向枫姊致谢之后,我离开草加家,回到自己的房间準备即将来临的期末考。

唸到一个段落之后,我抬头看看牆上的时钟,才发现时间已经不早了。

老妈到现在还沒回来,工作大概又忙不完了吧。

从窗帘的缝隙往外看,合人的房间传出灯光,看来他已经回到房间了。

本想找他聊天,转念一想还是算了。合人最近怪怪的,我也不怎麼正常,湊在一起準沒好事。

……睡吧。

於是我关上电灯,钻进被窝,闭上眼睛等待周公的降临。

几分钟之后,我发现自己一点睡意也沒有。

或许今天又会梦到合人吧。一想到这裡,就让我想睡也睡不著。

辗转反侧了好一阵子,随著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发现自己愈来愈清醒,一点都不想睡。

无奈之余,我只好从被窝中起身,将麋鹿道具服換成绵羊道具服。

沒办法,我现在就是想当绵羊。

打开玄关大门会发出巨大的声音,所以我偷偷地从后门溜出去。

跨上自行车,踩动踏板。

自行车朝著学校的方向前进,白天在图书室听到的传說引起了我的好奇。

学校是个注重空间需求的场所,因此多半都位於郊区或是比较偏僻的地方。对於学生而言,交通自然不会方便到哪去。

我所就读的学校就是个典型的例子,得从最近的车站再爬过一个坡度很陡的坡道才到得了,十分地不方便。

我家就在同一块高地上,所以不用爬坡就可以到得了,不过对於电车通学的人来說可是很辛苦的。

既然地处偏僻,附近自然沒有其他建筑物。因此当夜色笼罩之后,学校就成为一个絕佳安靜的场所。

我将自行车停在校门附近。校门这时候当然已经关闭了,不过以我的运动神经而言,区区

校门还构不成什麼威胁,两三下就爬过去了。

(学校有个流星公主。)

从图书室听来的对话浮现脑海。

我瞇起双眼远望屋顶,还真的被我看到一条人影。

屋顶上面有人。

距离太远,看得不是很清楚,不过我很确定那个人拿著一根细长的棒状物,看起来确实跟来福枪的枪身有几分神似。

於是我穿过校园,朝著校舍前进。

入夜之后的学校格外寧靜,一点小声音都听得很清楚,跑上楼梯的腳步声更是格外明显。

我心想,合人最怕这种状況了。

穿过平常吃午餐的楼梯间,我来到了屋顶。

「咦?」

流星公主原本凝视著天上的星星,在发现我这个不速之客后,立刻将视線移至我的身上。

长发倾洩而下,月光之下的她显得格外美丽。她的身上虽然穿著本校的制服,不过同樣的制服在她身上感觉就是特別不一樣,彷彿设计师的精心傑作。腳边的运动背包裡面还放著一个小小的鬧钟。

抱著来福枪的她露出一抹浅笑。

看来传言並不是空穴来风,我不禁在心中向图书室的那个同学道歉。

「妳叫什麼名字?」

清脆细致的声音传入耳中,不比世界女高音逊色。

「我叫风子,世田谷风子。」

她真的很漂亮,令人不禁自惭形秽的美丽。卷翘的睫毛、细致的眉形,身上还隐約传来柑橘类的香气,大概是擦了香水吧。

「那妳呢?妳叫什麼名字?」

「我?」

对方打量著我身上穿的道具服,嘴角浮现出一抹浅笑。

「绵羊。」

「这是妳的名字?」

「沒错,就是绵羊。很奇怪吧?」

「名字就是名字,沒什麼好奇怪的。」

话虽然此,心裡面还是不怎麼舒服。她一定是看到我穿著绵羊道具服,所以才随便掰出这个假名来敷衍我。

不过话又說回来了,那又怎樣呢?如果她真的想欺骗我,大可捏造一个更逼真的假名,既

然以我的打扮当成取假名的依据,摆明了就是不想让我知道她的真实姓名。

也罢,在这种地方抱著一把来福枪的人,本来就不可能表明身分。

自称绵羊的女生稍微调整她的坐姿。

「风子,妳真是个有趣的人。」

风子?

除了我的家人、枫姊和合人之外沒有人会叫我风子,学校的朋友(或是同学也行,反正沒那麼亲近就对了)都是称呼我为「世田谷同学」,要不然就是「世田谷」。

或许是察觉我內心的突兀吧,绵羊又开口了:

「『世田谷』唸起来很饶舌,还是『风子』比较可爱。」

可爱?

第一次遇到有人觉得这个名字很可爱,我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不过这不是重点。

「妳在这裡做什麼?」

虽然蠢了点,卻是十分合理的问题。

「等待。」

绵羊指著天空。

「等待那颗星星。」

星星?

「那颗星星会在今晚十二点落下,我的愿望也得以实现。」

……基本上,会在这种时间抱著来福枪坐在屋顶上的人,就算說出这种话也不足为奇,反唇相讥反而显得我跟她一般见识。

所以我決定当个听眾就好。

「也就是說,我要让那颗星星变成流星。」

「这麼做不太好吧?」

「沒关系,反正『天上星有如恆河沙数』嘛!」

說完之后,绵羊朝著我笑了一笑。

……她是在开玩笑吗?还是在消遣我?

不过绵羊手上真的拿著一把来福枪,看来並不是随便說說而已。

「实现愿望?」

「是的。」

「妳许了什麼愿?」

绵羊脸色一沉,旋即又堆满了笑容。

「我喜欢一个人。」

绵羊闭上双眼,伸出食指在半空中画圈。

「不过我很胆小,不敢让那个人知道我的心意。光是看到那个人,就会让我心跳加速、喉咙干涩,紧张得一句话都說不出来,所以我的愿望就是让那个人知道我喜欢他。」

「就这樣?」

「沒错。」

「接下来呢?不想跟他交往吗?」

「这个嘛……嗯?」

急促的电子音效声突然传来,绵羊将放在腳边的鬧钟按停。

鬧钟的声音。难不成……

我靜靜地等待局势的变化。

可是世界依然故我,什麼事情也沒发生。

……沒有醒来,表示这不是梦境。如果是做梦的话,鬧钟响起的同时,我应该也跌落床下了。

「时间到了。」

绵羊站了起来。

坐著的时候还看不出来,一站起来才发现绵羊比我高出许多,应该跟枫姊差不多吧。

只见绵羊拿起来福枪,瞄準天上的目标。

我凝视著绵羊的指尖。

绵羊扣下扳机。

我的耳朵听到「咪嚓」的声音。声音並不大,不过在万籁俱寂的环境中,听起来还是格外地清楚。

我抬头看著天空。

一颗距离北极星差不多一指之遙的星星在天空中划出一道光芒,消失在地平線的彼端。

流星。

绵羊闭上双眼,握紧双手贴在前额,模樣甚是虔诚。向流星许愿的绵羊真的很美,她的美丽都在许愿的那一瞬间被释放了出来。

流星消失之后不久,绵羊缓缓地睜开双眼。

「这樣就沒问题了。」

绵羊的脸上绽放出醉人的笑容。

接下来的动作十分迅速。

她开始分解枪枝。将来福枪分解成好几个部分之后,收进运动背包。

动作十分熟练,看得出来並不是新手。来福枪在她手中像是大型玩具一樣,分解起来毫不费力,就跟呼吸一樣自然。

她到底是何方神圣?

「事情办完了,回家吧。」

「等一下。」

我出声叫住準备离开屋顶的绵羊。

「有事吗?」

绵羊回头看著我。

「妳到底是什麼人?」

「我不懂妳的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不管妳的名字到底是不是真的,我只想知道妳真正的目的是什麼。」

「目的?刚刚不是說过了吗?」

「沒错,可是我不相信。」

「……好吧。既然妳这麼說,我就告诉妳吧。」

绵羊的表情十分严肃。

紧张的气氛降临在我跟绵羊之间。

「我是正义的使者。」

「……什麼?」

「邪恶总是在暗夜中蠢动,所以我将来福枪装在运动背包裡面,好随时惩奸除恶。」

「……不要耍我。」

「咦,不喜欢吗?那換个說法好了。我是可怕的死神,徘徊於夜晚的街头,专门猎杀危害世间的恶灵。我在学校裡面还挺有名气的呢!如果沒听說过我的传奇,就表示妳可能沒什麼朋友。」

「夠了!」

我生气了。原因不是绵羊不肯說真话,而是最后那句「沒听說过我的传奇,就表示妳可能沒什麼朋友」激怒了我。

不为什麼,只因为被她說中了。不愿面对的真相被陌生人挑明了說,任谁都会恼羞成怒。

「妳以为妳很了解我吗?」

「我对妳是不怎麼了解,不过我只要了解重点就好。」

「什麼叫做重点?」

绵羊的双唇突然印上了我的嘴唇。

整个过程有如电光石火,实在不能称之为亲吻,不过绵羊的双唇确实与我有了亲密的接触。

「妳是个很可爱的女生,这就是重点。」

绵羊往后退了一步。

「后会有期,风子。」

丟下满脸错愕的我,绵羊离开了夜幕笼罩的屋顶。

3自由式

早上醒来之后,合人站在我的面前。

他日不转睛地凝视著我,眼神十分溫柔。

……又是这个梦,我已经受夠了。

「我这个人就是太迟钝了,所以之前一直沒注意到。不过,现在我总算是明白了妳对我的一番心意。」

好好好,又是同樣的模式。

合人逐渐贴近我的脸。

……咦?今天的梦好像跟以前不太一樣。

「风子,闭上眼睛。」

「啊?」

「还是妳比较喜欢睜开双眼?」

无视於我的错愕,合人愈贴愈近。

豁出去了。

於是我闭上双眼……

然后从床上跌了下来。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代的鬧钟,正不知死活地兀自作响。

我顺手抄起鬧钟,直接丟向牆壁。

当啊啊啊啊啊!

鬧钟发出清脆的撞擊声之后,停止了运作。

之后我又抡起床边的球棒一毫不留情地朝著鬧钟挥去。

每挥动一次球棒,鬧钟就会发生一次形变。

直到鬧钟再也不是鬧钟的时候,我才恢复了平靜。

「……该去上学了。」

我踩著蹒跚的腳步走下楼梯。

穿上制服走出玄关之后,跟合人碰个正著。

合人的脸色不太好看,就好像是把疲劳与睡眠不足搅拌均勻之后,放入冰箱靜置一晚的感觉,难怪枫姊会放心不下。

「我今天听到好几声巨响。」

「怎樣的声音?」

「拿球棒敲东西的声音。」

还是被合人听见了。

合人就住在我家隔壁,房间正对著我的房间,中间只隔著两扇窗戶而已。只要其中一方弄出太大的声音,就会被另一方听见。

「这是一种仪式。」

「仪式?」

「将符咒溶於小苏打水,连续三个晚上喷洒於鬧钟,第四天的早上再以球棒重擊鬧钟之后,就可以实现任何愿望,这在我们学校算是满流行的一种仪式。」

「真的吗?」

我拿出前阵子以原子笔和手帕制作的白旗,随手挥了两下。

「『原来是在开玩笑,真有意思。』」

合人的回答让我大为满意,於是我将白旗收进书包。

这才发现合人正目不转睛地凝视著我。

……不要一直看著我好吗?会让我想起今天早上的那场梦。

「为什麼不敢看我?」

「不为什麼,难道你连天空为什麼是蓝色的都需要理由吗?」

总不能让合人知道不敢看他是因为今天早上的那场怪梦吧。

合人叹了口气。

「反倒是你自己,最近好像少了什麼霸气,枫姊担心得很呢。」

合人为之一惊。

「老姊跟妳說了什麼?」

「就說你最近沒什麼精神,总是呆呆的。」

「我才沒有呆呆的,我只是看起来呆呆的而已。这是天生的,又不能怪我。」

「谁管你是不是天生的,反正在別人眼中,你就是呆呆的嘛!」

「这……或许吧……」

合人陷入了沉思。

「最近妳好像很少等我。」

「等你?」

「在车站等我啊。」

「拜託,我才不是在等你。」

「不要假了。」

「你就这麼想帮我提东西吗?」

「倒也不是啦。」

合人忿忿不平地低下了头。

「不管怎樣,別在枫姊面前露出这副死樣子就对了。」

「也是……」

合人有气无力地朝著柿木阪车站走去。

背影看起来有些落寞。

钟声响起,上午的课程终於结束了。

我二话不說,直接冲向贩卖部。最近贩卖部的生意不错,有时还买不到我最喜欢的炒面面包呢。所以我的动作得快一点,赶在其他人之前抵达贩卖部才行。

才刚走出教室,我就被人从后面叫住。

「世田谷风子。」

声音十分低沉,而且直呼我的全名。既然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当然是想也不想就直接回头。

同班同学大上就站在我的身后。

大上目不转睛地凝视著我,略显杂乱的浏海盖住了双眼,猜不透他心裡在想些什麼。只见他双手插在口袋裡面,好像有些欲言又止。

(插图028)

「什麼事?」

「上次那件事真的很抱歉。」

「上次?哪件事?」

「之后我被班上的女同学唸了好久。」

原来是那件事。

我回想起不久之前发生的事情。

当时我正打算回家,结果被班上的同学带到校外,最后还被修理了一顿。

「算了吧。只要你继续无视於我的存在,那件事自然会成为班上同学茶余饭后的八卦话题,然后逐渐被大家淡忘。」

「嗯,有可能。不过……」

大上吞吞吐吐的。

真是伤脑筋,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我在欺负他呢。

我跟大上其实沒什麼交情。

事情发生在六月中旬,当时我跟大上同时担任班上的值日生。

大上在班上也不怎麼活跃,很少见到他跟其他同学走在一起。午休时间总是一个人四处閒晃,印象中也沒参加什麼社团活动。或许他也跟我一樣,是个不适应团体生活的人吧。

不适应团体生活也就算了,连分內的工作都不肯做,才是他最大的问题。每次一下课,大上总是溜得不见人影,从来沒履行过值日生应尽的义务。

我对他的这种行为十分感冒。值日生是大家轮流担任的,沒道理他可以免除在外。可是說也奇怪,大家对他的行为似乎视而不见,也沒什麼意见。我跟大家不一樣,敢让我一个人做两个人的工作,简直就是向天借胆。

第一堂课被他逃过了,可是从第二堂课开始,我就抓著大上去做值日生的工作。其他跟大上搭配的值日生不计较,我可不能容许他占这种便宜,这不但对我不公平,也无法向班上的同学交代。

一开始大上当然很不情愿,最后还是乖乖地去做值日生的工作。

我对大上的表现十分满意,不过这件事卻在日后让我惹上了麻烦。班上的女同学只要有什麼事情必须交代大上,都会透过我来转达。例如参加委员会的会议、或是要求他执行班级委员的工作,甚至连明天轮到大上担任值日生的这种小事,也要由我出面告知。

一开始我拒絕担任班上同学的传声筒。可是少了我的提醒,大上就开始不交报告、不出席委员会议。他的解決方法也很直接,不是眼睜睜地让负责收报告的同学被老师斥责一顿,就是

找其他的倒楣鬼代替他参加会议。

通常遇到这种情況,我总是会出面数落大上一顿。只要我一站出来,大上心裡面再怎麼不甘愿,还是会乖乖地听话。

久而久之,我真的成为班上同学的传声筒了。只要我命令大上做事,他就会說「我不喜欢跟別人一起合作」。

看在我的眼裡,这只是懒情的借口罢了。即使再怎麼不喜欢团体生活,该做的还是要做,孤僻的个性絕对不能将拖累他人的行为变成合理化的借口。我也不喜欢跟班上的同学一起做事,可是我也努力地做好自己的本分,尽到自己应尽的责任,为的就是不造成其他同学的困扰。

有一天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对大上說了些重话。结果大上似乎吃了一惊,连连向我道歉。

从那时候开始,大上再也不逃避自己的工作了。

不过这个改变卻產生意想不到的副作用。

有一次,跟大上一起担任值日生的女同学不经意地跟大上提起他的改变,结果大上的回答竟然是「沒办法,世田谷会罵人」。

这句话在班上造成「貓在钢琴上昏倒了」的效应。口耳相传的结果,「世田谷会罵人」变成了「世田谷会伤心」。「事实」成为加油添醋之后的「流言」。

之后流言不但长了腳,甚至还生出翅膀。简而言之,最后变成了「世田谷喜欢大上,为了制造跟大上交谈的机会,才自愿替班上同学传话」。甚至还有人认为大上不做值日生的工作,是出於我的唆使……

我的生活圈向来与流言的传播范围沒有交集,压根儿就不知道流言的存在。或许是暗恋大上的女同学出於嫉妒,才会恶意中伤我吧。总而言之,流言在恶意与嫉妒的灌溉之下,一天天地成长茁壮。

最后,班上的几个女同学把我带到校外,警告我不准再接近大上。

「我还是想跟妳道歉。」

「……好吧,我可沒逼你。」

我皱起眉头,双手交叉在胸前。大上见状,立刻低头致歉。

「对不起。」

这家伙还真老实。

不知情的路人看到这一幕,說不定还以为我在欺负他呢。

「好,沒事了。」

我摸摸大上的头。

「她们只是口头警告而已,又沒真的动手。」

「那种感觉一定很不好吧。」

「不会啦,我才懒得理会她们呢。」

再說合人也及时出现,带著我逃离现场。

他真是一个怪人。

每当我跟別人起冲突的时候,合人就会适时地现身。从幼稚园开始,历经小学、中学,不管是单方面的挑衅或是两方面的口角,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合人总是会把我拉开,或是充当和事佬。

不过进了高中之后,由於我们唸不同的学校,刚开始我还以为类似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呢。

被班上的女同学押到校外的时候,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合人。即使是在跟那些女同学唇枪舌战的当口,我心裡面还是期待刚好路过的合人可以替我解围。不过我跟合人唸的学校不一樣,可能性几乎是零。现在他应该正在跟开学典礼见到的那几个陌生人一起有說有笑的吧。

可是說也奇怪,合人居然骑著自行车出现了。

假装路过的他对我使了个眼色,趁著班上的女同学不注意的时候,我立刻跳上了合人的自行车,顺利地脫离险境。

当时的合人真的很英勇。

就像是……

就像是白马王子一樣。

「……世田谷?」

大上的声音将我拉回了现实。

「沒、沒事啦,就这樣吧。」

說完之后,我急急忙忙朝著贩卖部前进。

果然不出所料,炒面面包卖完了。我只好一边啃著火腿蛋三明治,一边在心裡面诅咒大上。

入夜之后,我換上熊熊道具服,再度出现在学校的屋顶。

绵羊早就已经等在那裡了。看到我之后,对著我嫣然一笑。

「我还以为妳不来了呢!」

……这个人虽然讨厌,不过她的长相和声音还真是甜美,足以中和我对她的负面观感。其实我今天的目的是为了向她兴师问罪,如今这股气势早就已经消失无蹤了。

「怎麼說?」

「因为我冒犯了妳。」

大概是指亲吻吧。

事实上那算是我的初吻,不过有人主张同性之间的吻不能算数,因此就技术层面上而言,我依然保有自己的初吻。

「我沒放在心上。」

「是吗?我可是一直耿耿於怀呢。」

绵羊轻轻晃动怀中的枪身。

既然耿耿於怀,当初又何必这麼做?

「妳到底有什麼用意?」

「这是一种仪式。」

「仪式?」

真是夠了,她不想活了吗?

「希望妳永远幸福的仪式。」

绵羊闭上双眼,双手放在胸前。

来福枪的枪身搖搖晃晃的,好像随时会倒下。

今晚的天气不错,天上的星星清晰可见。

绵羊看起来相当愉快,不知道遇上了什麼好事。

我決定装作沒听见。

绵羊从口袋裡掏出巧克力。差不多跟骰子一樣大小的方形巧克力上面,刻著小小的英文字母。

绵羊将巧克力往我这边一丟。

我顺手接住巧克力一看,上面的英文字母是「L」。

接著绵羊又丟过来好几颗巧克力。

继L之后,依序是O、V、E。

LOVE。

「妳吃错药了吗?」

「不,这是我示爱的方法。」

示爱的方法?

我把四颗巧克力同时丟进嘴裡。

绵羊喜孜孜地欣赏我吃巧克力的模樣。

「风子,看来妳真的沒发现。」

绵羊的语气带著一丝戏谑。

「……发现什麼?」

「沒事,当我沒說。」

绵羊抬头看著星空。

好一个欲擒故纵的话术。

不过转念一想,其实我也不必太过认真。毕竟对方可是流星公主,就算出现再多的奇言異行,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反而比较想知道绵羊喜欢的对象到底是谁。像她这麼漂亮的女生,不知道会喜欢上怎樣的人。

「绵羊,妳喜欢怎樣的人?」

绵羊抱著枪身略事思索之后,才煞有介事地开口:

「像星星一樣的人。」

「星星?」

「沒错。眼睛看得见,卻碰不到也摸不著的人。」

說完之后,还拿起来福枪指向天空。

「所以只好打下来。」

「是哦,妳跟他在哪认识的?」

「……妳今天似乎特別八卦。」

「八卦?还好吧。难道妳跟他的邂逅这麼见不得人吗?」

绵羊搖头否认,食指在半空中画起了圈圈。

「开学典礼当天……算是一见钟情吧。」

「妳是本校的学生?」

「那当然,看制服就知道了。」

绵羊笑了出来。

我有点想要知道绵羊的身家背景。包括她是几年级、住哪裡、真实的姓名又是什麼。

不过这似乎有点违背常理。

现在的绵羊就是绵羊,沒有第二个身分。入夜之后在屋顶上擊落星星的少女,就是我眼前的绵羊。

询问真实姓名或是住址,似乎是朋友才会做的事。

问题是我跟绵羊不是朋友。

勉強說来,我跟她只是萍水相逢,称不上是彼此尊重、互有好感的朋友。

「那个人真的很酷,就像肉食动物一樣。」

肉食动物?

「那个人总是独来独往,似乎不喜欢跟人群接触。休息时间也是一个人行动,真的很酷。」

绵羊的表情有些靦腆。

应该只是不擅交际的人吧,我心想。不过我並未戳破绵羊的美梦,总觉得那应该是少根筋的人才会做的事情。

绵羊不断地在半空中画圆,画著画著突然指著我。

「现在该我发问了。」

「天蠍座、AB型,喜欢吃汉堡和炸雞,讨厌吃埃及野麻婴。」

「我要问的不是这个。」

「妳想问什麼?」

「妳喜欢怎樣的人?」

「……」

十分直接了当的问题,令我不禁陷入了沉思。左思右想,找不到敷衍搪塞的方法,看来我还是太嫩了。

「妳总有喜欢的人吧?」

「……有是有啦。」

「是怎樣的人?」

该怎麼形容才好呢?真是一大难题。

我试著想像合人的模樣。

「总是呆呆的。」

绵羊使劲地点点头。

「优柔寡断、缺乏魄力、担不起责任、神经跟恐龙一樣大条。对別人特別好,对我卻格外地严苛,只不过要他帮忙提个东西,就在那边抱怨连连,既小气又沒风度。」

绵羊的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然后呢?」

「还有什麼然后,就这樣了。」

「虽然有那麼多缺点,妳还是满喜欢他的吧?」

我无法否认,这也是我对自己最感冒的地方。

「我也不愿意啊!从小到大一直黏在一起,多少也会日久生情嘛!」

「妳骗人。」

「呃?」

「妳一开始就很喜欢他了。日久生情不是妳的作风,妳就像肉食动物一樣,天生具备辨別

猎物的能力。当妳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自然就会在『恋人』、『朋友』、『敌人』这三个选项之中将他分门归类了。」

相当刺耳,不过卻是真话。

「告白了吗?」

妳见缝插针的本事可是真了不起啊。

也罢,反正她也不可能跟合人碰面,我就满足她的好奇心吧。

「我已经暗示他好几次了。」

「结果呢?」

「不痛不痒,一点感觉也沒有。」

「那当然啰,远距离射擊怎麼会有效果嘛。」

「……」

相当刺耳,不过卻是实话。

「妳的做法就像射擊两公里远的目标一樣,如果对方是纤细敏感的人也就罢了,可是妳的目标卻是百毒不侵的絕缘体呢。面对这种人不能留情,一定要卯起来步步进逼,在零距离的状況下一枪毙命才行。」

說到这裡,绵羊突然自我解嘲了起来。

「其实我也沒有资格批评妳啦。远距离射擊不容易被对方察觉,可是近距离射擊卻是一颗子弹決胜负,赢了就是天堂,输了就是地狱,沒有再来一次的机会。」

确实有几分道理。

我的子弹打不到对手,或许我根本不该对合人的敏感度抱持任何希望。仔细回想起来,我还真的从未明确地告知对方自己的心意。或许我躲在远处开枪的时候,其实也只是抱著姑且一试的投机心态罢了。

真的要跟合人展开近距离肉搏吗?我一想到就害怕。

就算不跟合人攤牌,他一樣会替我提东西,一樣会陪著我逛街,我们还是会黏在一起。

不过这种不自然的关系无法维持太久。「儿时玩伴」的王牌,在战场上是起不了作用的。就在我犹豫不決的时候,合人的心房不就被千早学姊的短箭给射中了吗?

可是我依然鼓不起接近合人的勇气。

「妳的脸色不太好看,沒事吧?」

或许是察觉到我內心的不快,绵羊试图替我加油打气。

「今天就让我为妳射下星星吧。」

「不要。」

「啊?」

「我不需要別人替我实现愿望。」

绵羊眨了眨眼睛,显得十分疑惑。

「为什麼?」

我叹了口气。

「妳见过神吗?」

「嗯……至少在车站和我家附近沒见过。妳呢?」

「我也沒见过。不过参加入学考试的时候,我真的相信神的存在。」

於是我娓娓道来。

「入学考试的前一天晚上,我坐在书桌前唸书。当时已经很晚了,我卻沒心情睡觉,心裡面充满了紧张与不安的情绪。模拟考的成绩虽然不错,正式考试的时候卻未必能发挥平日的水準,一想到这裡,我就慌了手腳。在这种情況下练习解题当然是一点效果也沒有,问题集上面的题目彷彿全都变成了外国字,看了好几遍还是看不懂。而且题目不是法文或英文,而是斯瓦西里语或是罗马尼亚语之类的冷僻语言。当时我真的很絕望,觉得自己铁定考不上。」

真正让我絕望的原因其实是「就要跟合人分开了」。不过在绵羊面前,这句话可不好說出口。

「所以我向神许了一个愿望,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神啊,请让那个住在我隔壁、正在呼呼大睡的笨蛋落榜吧。我不在乎自己有沒有考上,別让那个笨蛋考上就好。做法由您挑选,让他突然肚子痛也行、被车撞到也好,甚至是前往试场的途中遇到即将临盆的產妇、被路人误以为是產妇的老公,结果跟產妇一起被救护车载走都可以,我沒意见。」

我偷偷瞄了绵羊一眼,发现她正聚精会神地听我說话。

「结果神真的实现了我的愿望。考试当天,我的状況好到不行,考卷上的题目熟悉无比,每一题都难不倒我。虽然跟我的愿望有所出入,不过只要我顺利考上,照樣能跟他唸同一所学校,结局还是堪称完美。可惜神是公平的,祂实现了我的愿望,让住在隔壁的傻瓜名落孙山,卻也让我『不小心』考上了。或许这是神对我随便许愿的一种惩罰吧!」

說完之后,我大大地叹了口气。

「所以我告诉自己,以后不要轻易许愿。」

「原来如此。」

绵羊以怜悯的眼神注视著我。

「不过这是我的经验,未必能套用在妳身上,所以妳还是尽管许愿吧。或许天上的神也是看人来实现愿望的吧。」

可是直到午夜零时鬧钟响起,绵羊都沒有射擊天上的星星。

刺耳的铃声宣告考试时间的结束。

监考老师收回考卷之后,头也不回地步出教室。

呼,好累。我頹然趴在桌上,小憩片刻。

期末考试终於结束了。前几天的挑灯夜战收到了效果,结果还算差強人意,至少可以免除补考或是暑期辅导的厄运。

回家吧。

离开教室之后,我朝著自行车车棚前进。

今天的天气满炎热的,毒辣的阳光毫不留情地洒在我身上,震耳欲聋的蝉鸣更宣告溽暑的到来。

回家之后,一定要开冷气清涼一下。

不知道合人回家了沒有……

「世田谷风子。」

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下意识回过头去。

果然不出所料,大上就站在我的身后,手边也牵著一辆登山车。

「找我有事吗?」

「我要跟妳比赛。」

「比赛?」

我为之一愣。

「从这裡到车站,骑自行车決胜负,怎樣?」

莫名其妙。

「我家跟车站不同方向,为什麼要接受你的挑战?」

「是、是哦?我还以为妳也跟我同方向呢。」

大上难掩內心的狼狈。

他是想做什麼啊?

这家伙还挺有意思的,我心想。

人虽然蠢了点,卻还不算太坏。至少比那些联合起来跟我过不去的女生好多了。

「为什麼想跟我比赛?」

「因为妳的自行车满炫的。」

「……好吧,我接受。」

「真的吗?」

欣喜若狂的同时,大上的脸上也浮现出不解的神情。

「不过做事情总要有动机,不如我们来赌上一赌好了。」

「赌什麼?」

「这个嘛……」

我抬起右腳踱了几下。

「失败者必须听胜利者的话,不得违抗。」

「沒得商量?」

「你不愿意?」

「……好吧。」

「那就決定啰。」

於是我跟大上将自行车牵到学校的后门。

学校位於台地,不管从正门还是后门回家,一定都会经过下坡。

从学校到车站总共有两条路。一条是直接通往车站的大马路,同时也是最短的距离,开学典礼那天,我就是沿著这条路来到学校。

另一条则是后门的小路。这条小路虽然不比大路宽敞,倾斜度卻和缓许多,而且相较於大路的笔直,小路显得蜿蜒曲折,称之为羊肠小径是再适合不过了。绕行小路虽然比较花时间,不过跟大路比较起来,行经小路的人车並不多,即使骑快车也不怕出事——以上是大上的說明。

「我沒走过这条路。」

「路只有一条,不怕迷路,到时直直骑下去就对了。」

大上的表情十分平靜。

……也罢,大概是我想太多了。

「別忘了刚刚的承诺。」

「反正我又不会输,忘了也沒差。」

挺有自信的嘛,这樣子才好玩。

於是我们各自跨上自行车,並排在校门口。

「我準备好了。」

大上从口袋掏出十元硬币。

「硬币掉落地面之后,比赛就宣告开始。」

「……你是不是在考试期间用『放松心情』的名义去租西部片回来看?」

「……妳怎麼知道?」

「算了,不重要。开始吧。」

於是大上以大拇指将硬币弹向空中。

不一会儿工夫,硬币跌落地面。

我跟大上用力地踩下踏板。

两人从人行道冲上空荡荡的车道,卯足全力拚命加速。

路旁的行道树一一被我拋到脑后,偶尔出现的行人无不以惊讶的眼神看著我们。

大上暂时领先几个车身。我以前沒走过这条路,对路況不是那麼熟悉,这点大上自然是佔了上风。沒关系,先跟在后面观察情況也是个办法。

於是我紧紧地黏在大上的后面,不让大上把我甩掉。

眼前出现了一个左弯,我跟大上不約而同地倾斜车身。其实我大可在这裡超车,不过前面应该还有更适合決胜负的关键点才对,倒也不急在一时。

骑著自行车狂飙的同时,我清楚地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喜悅流遍全身。现在的我十分愉快,原本以为是源自骑著自行车冲下斜坡的快感,不过仔细琢磨之后,发现不只如此。

有人邀我跟他一起做同樣的事情,这才是让我感到快乐的原因。

进入高中之后,我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无论是上课期间、午休时间甚至是放学之后,都是独自行动居多。从早上踏进学校开始,一直到下午离开学校为止,这段时间我都沒有朋友,除了我自己之外,还是我自己。虽然我本来就沒有跟其他人打交道的念头,不过彻底的孤独真的很不好受。而且自从校外事件发生之后,班上同学几乎不跟我往来,更別說是跟我說话了。

进入高中之后,我还是第一次与他人一起共同行动。

虽然我不擅长与他人互动,不过这种感觉还满不错的。

老实說我很感谢眼前的大上。本来打算赢了比赛之后,要他请我吃三个蛋糕。不过现在我改变主意了,一个蛋糕就好。

第二个大弯道出现了。跟刚刚的弯道相反,这次是右弯。

我打算在这裡一決胜负。

首先抄到大上的旁边,卯起来加速。百忙之中偷瞄大上一眼,他似乎吃了一惊,大概沒想到我居然还有加速的能力吧。

傻瓜,先声夺人才是決胜的祕诀。

於是我使尽吃奶的力气踩动踏板,速度愈来愈快。

可是下一秒钟,我卻变了脸色。

这个弯道的曲率比上一个弯道小了许多。原本以为可以轻松过关,沒想到弯道的角度居然超乎想像地难缠,这种速度铁定弯不过去。更何況现在是下坡,即使不踩踏板,速度也会愈来愈快。

现在煞车已经来不及了。

我只能尽量往右侧倾斜,左半部的前轮离地,一阵寒意从背脊直上脑门。

煞车!我下意识地拉起了煞车,路边的护栏迫在眼前,上面的铁鏽清晰可见。千钧一发之

际,我滑过了那个要命的弯道。

我重新调整好姿势。

好险,差点就出事了。

不过这麼一来,我可就大佔上风了。於是我用力踩动踏板,试图在最短的时间之內加快速度。

这时一声巨响从身后传来。

我连忙煞车,回头往后看去。就在先前我差点撞上护栏的那个弯道,大上连人带车跌个四腳朝天。

将自行车停到路旁之后,我跑到大上的身边。

惊魂未定的大上一屁股坐在地上。

「还活著吧?」

「还好……煞车線断掉了。其实我知道这裡必须減速,结果还是上了妳的当。」

「活著就好。我送你去医院吧,腳踝是不是扭伤了?」

我抓著大上的手臂,一把将他拉了起来。大上的手臂比我想像中还要纤细。

「不、不必了,我自己起得来。」

「慢著,你该不会忘了比赛之前的承诺吧?失败者可是要对胜利者唯命是从哦。既然我赢了,你就得乖乖听我的话才对。」

「可是……」

「怎麼,输了才想反悔吗?」

我将大上扶了起来,完全不给他拒絕的机会。

「你好轻喔,该不会是营养不良吧?」

「我是属於吃再多也不会胖的体质。」

「最好不要在女生面前提起这句话。」

我扶著大上走到大马路,拦了辆计程车。

计程车驾驶很快就进入状況,直接开往邻近的医院。

幸好骨头沒有異状,只是轻微扭伤罢了,休养几天即可。

确定大上平安无事之后,我到医院附近的便利商店买了两瓶咖啡牛奶,当然是我请客。这场比赛虽然是大上主动提起,当初我不接受挑战的话,他也不会受伤,所以我或多或少都得负起一点责任。

大上正在柜台前面等著批价。正当我準备靠近大上的时候,发现他正在和別人說话。

一名绑著三条辫子的女生正和大上聊天。从两人說话的语气来判断,应该是大上的朋友。

这名女生的身影十分熟悉,跟绵羊有几分神似。

把三条发辫解开的话,发型应该跟绵羊一樣才对。而且远远看过去,长相似乎也跟绵羊差不多。

仔细回想绵羊曾经說过的话,还真找到满多符合之处。

对照大上平常的行为模式,「像星星的人」确实是十分贴切的形容。

难道她就是绵羊?

我犹豫片刻,最后还是決定保持沉默。

毕竟我认识的人是夜裡在学校的屋顶射下星星的流星公主,不是站在不远处的女生。

所以我決定靜待两人结束谈话。

几分钟之后,绵羊离开大上的身边,从正面的出口离开医院。

确定绵羊离开之后,我才走到大上的身边。

「不好意思。」

大上低头致歉。

「输了比赛也就罢了,还得麻烦妳亲自送我来医院。」

「这种小事不算什麼。」

我将一瓶咖啡牛奶递给大上。

「自己想办法把车子牵回去吧。」

「嗯……」

大上老实地接过咖啡牛奶。

本来想向他打听绵羊的身分,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於是我陪著走路一拐一拐的大上来到计程车招呼站。

「就这樣吧,我先走了。」

「世、世田谷。」

「嗯?」

「谢谢。」

大上低头凝视著腳边,小小声地开口。

感受不到半点诚意。或许在他短暂的人生之中,从未开口向人道过谢吧。

「說话的时候请看著对方的眼睛,这是一种礼貌。」

我出言纠正之后,大上显得更加难为情。

「不过我也要谢谢你今天找我比赛。或许这对你来說是一段痛苦的回忆,不过我倒是玩得很高兴。」

大上笑了,笑得十分僵硬。或许在他短暂的人生之中,也不常接受他人的谢意吧。

目送大上坐上计程车之后,我沿著原路往回走,準备去牵回自己的登山车。虽然折腾了好一段时间,今天还是过得很快乐。

4人工卫星的轨道

期末考的成绩还算不错,我感到大为满意。看来保有完整的暑假已经不成问题了。

结业典礼前的亲职座谈由於监护人缺席的缘故,我得到一个×。不过我才一年级而已,成绩不错,也沒有素行不良的记錄,监护人就算缺席应该也沒什麼关系才对。

偶一为之的跷课,也不会影响到我的升级。再說我也不是班上的跷课大王,迟到早退的记錄还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內,顶多被导师唸个几句而已吧。

遗憾的是,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下午的导师时间结束,正打算溜出教室的时候,假发导师把我叫了回来。

「世田谷,妳过来一下。」

我假装沒听见,直接走出教室门口,準备下楼。

老师从教室追了出来。

「世田谷。」

我还是充耳不问,一口气冲下楼梯。

「一年一班十二号的世田谷风子!」

连名带姓还加上班级跟座号,这下子总不好装作沒听见了。

於是我转过身来,抬头看著假发老师。

老师,你的发型真的很诡異,早上出门之前先照个镜子好吗?一看就知道是假发,太明显了。

这几句话差点冲口而出,不过我还是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有事吗,老师?」

「我叫妳好几次了,为什麼都不回答?」

「我以为老师不是在叫我。」

「班上也只有妳姓世田谷。」

「这根柱子也姓世田谷,老师不知道吗?」

假发导师打量著旁边的樑柱。

拜託,开玩笑的而已啦,柱子上面哪有掛著什麼名牌。

假发导师认真的神情反而让我有些不耐。

「老师找我有什麼事情?」

「三方面谈不是缺席吗?这樣子不太好,不知道妳母亲什麼时候有空?」

「一定要家长出席吗?」

「沒错。」

「家母……一直都很忙。」

「家母」並不是我的常用字汇,差点沒让我咬到舌头。

「有些事情必须当面跟妳母亲沟通,请她找个时间过来一趟吧。明天之前给老师一个答覆,否则老师就直接打电话跟妳母亲敲定时间。」

假发导师下了最后通牒。

何必这麼尽责呢?公务员不就是图个溫饱而已?你就是热心过了头,才会变成禿子。

我在心中暗自咒罵,卻无法忽视老师打算直接连络老妈的严重性,只好乖乖地答应。

第二天午休时间,我试著以电话连络老妈。昨天老妈还是沒回家,看来工作真的很忙。

躲在平时吃午餐的楼梯间,我凝视著显示老妈手机号码的液晶萤幕。

每次打电话给老妈之前,我总是特別紧张。

老妈是个大忙人,几乎很少回家,晚餐也是在公司解決的,有时甚至直接睡在公司。或许是出於对我的信任,也或许是根本不把我当回事,总之我已经过了好一阵子沒人照顾的生活了。

之前我总是以简讯跟老妈联系,毕竟我不清楚老妈的作息,直接打电话並不恰当。每次发出简讯之后,老妈大致上都会在半分钟之內做出回应。回应的內容很简单,不是「好」,就是「知道了」而已。

以前老妈总說打电话是佔用对方的时间,迫使对方必须听自己說话,因此她不喜欢打电话给別人,也不希望接到別人的电话。

可是我已经连续发了三封「下星期能不能找一天休假?」的简讯,老妈卻半点回应也沒有。

其实我大可向假发导师表示连络不到老妈,不过假发导师应该不会相信这种說词。

於是我只好乖乖地拨电话给老妈。

响了七声之后,老妈才接起电话。

「哪位?」

有气沒力的声音,感觉沒什麼精神。

大概是被电话声吵醒的吧,我心想。老妈经常熬夜加班,睡到中午也是稀松平常的事。

「是我,风子,吵醒妳了吗?」

「嗯。」

「对不起。」

「沒关系。这种时间还在睡觉,說来說去也是我不好。有什麼事吗?」

「学校老师要妳抽空参加亲职座谈。」

「妳做了什麼坏事?」

「才沒有,顶多只是跷课而已。」

「这还叫做沒有?」

「人家只是自动休假而已。」

「算了。我下个星期都可以,妳跟老师說一声吧。」

「真的吗?」

意想不到的回答让我又惊又喜。过去老妈总是以工作繁忙为由,从来沒参加过学校的活动呢。

「怎麼,我到学校去跟导师会面,真有那麼稀奇吗?」

「就跟富士山爆发一樣稀奇。」

「贫嘴,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当然是妳,要不然还会有谁?」

「好好好,随妳怎麼說。我要去补眠了,再见。」

說完之后,老妈就掛上了电话。

於是我直接前往教职员办公室,向假发导师转达老妈的讯息。

一星期之后,我跟老妈站在辅导室的门口。

老妈穿著笔挺的白衬衫,看起来格外地容光煥发。过去我只在家裡看过邋裡邋遢的老妈,今天她的打扮让我感到格外地新鲜。

我们坐在辅导室门前的长椅,等著跟老师展开会谈。除了老妈之外,现场还有班上其他同学的监护人。跟他们比较起来,还是老妈的外型最为抢眼,看起来格外地体面。人果然还是要衣装的啊,我不禁有感而发。

中学时期的我曾经创下连续十天的上午都不去上课的记錄。即使是崇尚自由的学校当局,也无法容忍我的行径,导师更是立刻拨电话给老妈。电话中导师表示想就我的行为跟老妈谈一谈,老妈卻以「我跟老师之间沒什麼好谈的」为由,当场让老师无话可說。

之后老师将矛头转向合人,从此每天让我準时上学,就变成了合人的责任。合人是个老实人,为了老师交代下来的叮嘱,还真的每天都押著我一起上学。

「看不出来老妈也满人模人樣的嘛。」

「当然啰,佛要金装、人要衣装嘛。」

老妈露出得意的微笑,真不明白她在得意什麼。

「这算是一种恭维吗?」

「好久沒扮演母亲的角色,当然得打扮一番才行。希望会谈早点结束,到时妈妈再带妳去好好地享受一番。」

老妈說完之后,伸手摸摸我的头。

其实我跟老妈並沒有血缘关系。

我出生之后沒多久,亲生母亲就过世了,据說是因为產后调理不良的关系。等到我三歲之后,老爸才跟现在的老妈结婚。

也就是說在我有记忆之后,老妈就已经常常出入家中,因此我总以为她就是我的「妈妈」。等到两人打算正式结婚,老爸告诉我事情的真相,我当然是听得一头雾水。最后老爸无计可施,只好指著老妈表示「她是妳的第二个母亲」,我才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

事实上我花了好长的一段时间,才将心目中的「母亲」替換成现在的「老妈」。记得我还曾经问过合人「你的妈妈是第几个妈妈」,让合人不知道该怎麼回答才好。而且合人还直接将我的问题转述给枫姊,在合人家中掀起了轩然大波。老实說我对合人有点不好意思,老爸也真是的,怎麼会跟三歲小孩說这种事呢?等到我懂事之后再告诉我也不迟嘛!不过每次跟老爸提起这件事,老爸总会回答「坦白是一种美德」。看来老爸的辞典裡面,大概找不到「善意的谎言」这几个字吧。

班上的女同学跟她的母亲从辅导室裡面走了出来。几秒钟之后,老师点到我的名字,於是我跟老妈一起走进辅导室。

假发导师对老妈报以世故的微笑。

老妈也礼貌性的客套寒暄,视線卻集中在导师的头顶。

我立刻察觉老妈心中的想法。

果然是有其女必有其母,我心想。

虽然我们之间並沒有血缘关系。

在导师的示意之下,老妈坐了下来。

可是才刚坐稳,老妈就掏出一根香煙,点火、吸、吐,辅导室立刻煙雾弥漫。

不会吧。

假发导师瞪大了眼睛。

「不好意思……」

「沒关系,我自备煙灰缸。」

「我不是指这个,可以请您不要吸菸吗?」

「抱歉,这裡禁煙吗?我沒看到禁煙的标示,还以为可以吸菸呢。」

老妈立刻捻熄了菸头。

好一记強而有力的左勾拳。比赛的钟声才刚响起,假发导师就已经搖搖欲坠了。

为了掩饰內心的惊讶,假发导师刻意干咳了几声。

「首先感谢您在百忙之中抽空前来参加今天的亲职座谈。」

「沒错,我的确很忙。」

「?」

「所以请长话短說,直接切入结论好吗?」

假发导师对老妈的无礼行径非但不感到愤怒,反而还有些畏惧的感觉,我不禁对他起了恻隐之心。

无奈之余,导师只好直接拿出我的成绩单。

老妈接过之后,迅速地扫视一遍。

「相当优異的成绩。在本校挤进前十名,可說是非常不容易。」

「真的吗?」

「是的。」

我的成绩确实不错,足以让假发导师另眼相看,只是我一点都不在乎就是了。

「前十名有獎品或是獎金吗?」

「……本校沒有这种獎赏制度。」

「是哦,那干嘛拚得那麼辛苦?反正会唸书也沒多大用处,出了社会一樣要从头学起。」

「我只是随便唸一唸而已,沒关系啦。」

这句话是真的,不是客套。反正午休时间我也沒其他事情好忙,只好窝在图书馆裡面唸书。当初的动机只是不想落得补考或是暑期辅导的下场,考进前十名纯粹是走狗屎运罢了,一点都不值得表扬。

假发导师频频拭汗。辅导室的冷气还满涼爽的,导师卻热得满头大汗,果然是怪人一个。难道是因为戴假发的关系吗?

不过话又說回来了,假发导师费尽心思把老妈请来学校的目的,只是为了表扬我的成绩吗?

事情絕对沒那麼简单,假发导师一定另有目的。

老妈似乎也察觉了这一点,不发一语地靜候导师的下一个动作。

果然不出所料,导师拿出一个信封,从裡面抽出一份简章。

英文的简章,上面还印著蓝天白云以及乳白色建筑物的照片,看起来跟旅遊介绍沒什麼两樣。建筑物前面的草皮,坐著几个谈笑风生的高中男女。

老妈伸手接过简章。

「……留学?」

老妈喃喃自语。

「是的。」

抢回主动权的假发导师兴奋地开口:

「本校向来有交換学生的制度,我认为成绩优異的世田谷是絕佳的人选。」

「风子,妳觉得呢?」

我无言以对,不知道该說些什麼。

留学?我?

事出突然,我根本反应不过来。

「回去之后,请好好地考虑吧!」

导师的声音十分平靜,也沒什麼恶意,我听起来卻格外地刺耳。

老妈是开车来的,我当然也搭便车一起回去,还请老妈开车载我到柿木阪车站购物。其实学校附近的车站也有商店街,不过我就是想到柿木阪车站买东西。

「他的假发可真夸张。」

「老妈也注意到啦?」

「那当然,从来沒看过那麼明显的假发。班上同学都沒說什麼吗?」

「沒听說过。」

「是哦,好无趣的学校。」

(插图046)

途中遇到红灯,老妈也停下了车子。

「日本人真是听话,大家都乖乖地遵守交通号誌。」

「外国人不会吗?」

「綠灯行、黃灯抢、红灯看看再开车。日本也有类似的地区就是了。」

「真危险。」

「沒错,是很危险。即使是綠灯,也有可能被闯红灯的车辆撞上。」

号誌变成了綠灯,车子再度开动,沿著铁路边行驶。

载著我跟老妈的车子在平交道前的红灯停了下来。印象中这裡的秒数好像满长的。

等红灯的同时,我回想起辅导室的谈话。

留学。

我压根儿就沒想过这档子事,早知道就不要考那种成绩了。我这个人真是沒救了,不管做什麼都沒有好结果。跟合人报考同一所学校,结果合人落榜,我反而考上。如今又不小心考了个好成绩,成为交換学生的推荐人选之一。

出国留学,就等於跟合人分隔两地。

「老妈,可以问妳一个问题吗?」

「我在妳这个年纪的时候,比妳漂亮多了。」

「我不是问这个啦。老爸不在身边,老妈一点都不会寂寞吗?」

如果老妈是「经常」不在家,老爸就是「总是」不在家。老爸一年到头几乎都在出差,难得回来几次,目前更是长期派驻美国。

「怎麼突然问这个?」

「人家想知道嘛。老妈很少提到老爸,难道一点都不想他吗?还是把他当成可有可无的空气?」

「妳喔。」

老妈差点沒昏倒。

「这种跟即将脫离大气层的火箭差不多等级的问题,要我该怎麼回答?」

「我听不懂。」

老妈取出一根香煙,单手点燃了菸头。手腳真是俐落,我心想。

「即将脫离大气层的火箭还在地球的重力圈之內,必须以燃料取得推进力才行,这种能量可不是普通的強大。基本上喜欢一个人、或者总是待在一个人的身边,都需要非常強大的能

量。不过一般而言,只有一开始的热恋期才需要这种能量,像我跟妳老爸这种老夫老妻,早就跟人造卫星一樣,只要上了轨道,光靠重力或是离心力就能运行。」

「可是从地面上看不到人造卫星,老妈都不会担心吗?万一人造卫星脫离既定的轨道呢?」

「傻瓜。相信一个看不见的人,才称得上『爱』的表现。」

老妈說完之后,目不转睛地打量著我。

「风子,妳还好吧?怎麼一副在街上遇见北极熊的表情?」

「老实說……」

「老实說?」

「我有点感动。」

老妈不置可否,号誌也在这个时候变成綠灯。

「这表示妳也爱我啰?」

「『爱』与『不爱』,不是可以跟当事人說明白的事情。」

已经快到柿木阪车站了,老妈开始寻找停车位。

「看来只能选择超市的免费停车场了,希望还有车位。风子,晚餐想吃什麼?」

「我来做关东煮好了。」

「关东煮?太好了,夏天就是要吃关东煮!」

这时老妈的行动电话响起。老妈啐了一口,把车子停在路边,接起了电话。說著說著,老妈的脸色愈来愈难看。

掛上电话之后,老妈叹了口气,整张脸理进方向盘之中。

「公司出状況了,我得赶回去一趟。」

「是哦。」

「我跟妳保证,今天一定会回家!」

老妈拿出皮包,掏了几万元的钞票给我。

「这些钱应该夠买关东煮的材料吧?」

「又不是镶金的关东煮,用不著这麼多啦。」

「是哦,日本的物价还真便宜。」

「老妈不是一直待在日本吗?」

「研究室裡面自成一国,搞不好还比国外惨多了。国外至少还会播放有关日本的新闻,窝在研究室裡简直就跟与世隔絕沒什麼两樣。」

老妈把钞票硬塞在我手上。

「剩下的钱就买蛋糕吧,找合人跟小枫一起过来也行。」

「……不要。」

「好吧。」

我请老妈把车子开到车站的入口处,打开车门下车。

「晚上我一定会回家,可別一个人先吃。」

「嗯,我会等妳的。」

把我放在车站之后,车子以惊人的速度疾驶而去。

开慢一点,可別出车祸了。

关东煮接近完工的时候,老妈也刚好回来。

我连忙跑到玄关迎接老妈。

「回来啦,今天特別早呢。」

「风子,妳真可爱。」

「……请不要跟长颈鹿的脑袋說话好吗?我的脸在这裡。」

「是哦?两个都一樣可爱,差点分不清了呢。」

老妈說完之后,沿著楼梯走上自己的房间。

晚餐準备好的同时,換上家居服的老妈也从房间走了出来。穿著短T恤跟牛仔裤的老妈就跟时下的高中生沒什麼两樣,年纪虽然是我的两倍有余,未施脂粉的她看起来就像是我的同班同学。

「歲月好像不曾在妳脸上留下什麼痕跡。」

「会吗?我一年比一年老呢。」

「骗人,妳看起来就跟我第一次见到妳的时候一樣。」

「那时妳才两歲而已,怎麼可能记得那麼清楚。」

「至少看起来不像是有小孩的社会人士。」

「大概是平常过太爽,所以才不会老化吧。」

老妈笑得很开心,不过我知道那不是真话。

每天都忙得沒办法回家,这种工作是不可能轻松到哪去的。我不清楚老妈到底是从事怎樣的工作,不过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工作到底轻不轻松,多多少少也看得出来。

於是我跟老妈一起享用关东煮。

我已经好久沒跟老妈一起用餐了,至少今天是升上高中之后的第一次。

老妈从锅子裡面夹了一大堆萝卜,又干了好几杯日本酒。

「不要只挑萝卜嘛!还有,酒少喝一点。」

「难得待在家裡,妳就让我放纵一下吧!萝卜真好吃,还是在家裡吃晚餐比较舒服。」

锅子裡的萝卜以惊人的速度逐渐減少。老妈向来固执,我也不好再多說什麼,老实說我还真沒看过像她这麼任性的人。「任性固执的人是妳吧?」說也奇怪,我好像听见了合人的声音……也罢,有其女必有其母嘛,虽然我们沒有血缘关系。

我跟老妈狼吞虎嚥地扫荡锅中的关东煮,两人几乎沒什麼交谈。

原本以为老妈会提起留学的话题,不过就现在的情況看来,老妈似乎沒有那个意思。锅中的萝卜全军覆沒之后,她又朝蒟蒻下手。

「一次挑两、三块就好了,不要夹那麼多。」

「沒关系啦,妳的蒟蒻可是仅次於萝卜的人间美味呢。」

话才刚說完,老妈又将杯中的日本酒一饮而尽,一升的酒瓶已经空空如也了。

於是老妈走到廚房,又拿了一瓶日本酒。看来她今天的心情不错。

「少喝一点吧,明天不是还要上班?」

「放心啦,我自有节制。」

杯子裡又倒满了日本酒,看来老妈是真的喝醉了。

「对了,学校怎樣?」

「什麼怎樣?」

「好玩吗?」

我不喜欢这个话题。老妈虽然沒有什麼恶意,不过这个话题只会引起我的不快。

好玩?別傻了。

我在学校沒有朋友,合人又不在身边,怎麼快乐得起来?当初选择这所学校的动机是为了合人,並不是因为喜欢这所学校,所以我一点也沒有享受学校生活的意思,更遑论付诸行动了。

「老妈呢?好玩吗?」

「我吗?工作很有趣。」

「不是工作。」

「?」

「老妈的高中生活有趣吗?」

「妳问这个做什麼?」

「询问他人的姓名之前,必须先报上自己的名号,这是一种礼貌。所以啰,问我的学校生活好不好玩之前,应该先分享自己的经验才对。」

好一个莫名其妙的歪理,看来杯中的酒气也让我有点微醺了。

老妈的高中生活不难想像,她一定有很多朋友,每天都过著充实的生活。老妈的个性十分爽朗,这种类型的人拥有吸引他人的特质,所以她身边的朋友不分男女,大家的交情应该都很

不错才对。如果我是老妈的同班同学,可能也会自然而然地成为她的朋友吧。这就是老妈的人格特质,所以我虽然对她的偏食十分感冒,还是心甘情愿地让出萝卜跟蒟蒻。

「我的高中生活啊?」

老妈突然站了起来。

几分钟之后,带著疑惑的神情回到餐桌。

「风子,有沒有看到我的高中制服?记得明明收在衣柜裡面……」

「之前我拿出来用过,送洗之后就一直摆在我的房间裡面。」

「妳拿我的高中制服做什麼?」

「这……我有比海深的苦衷。」

「比马里亚纳海沟还要深吗?」

「沒错。」

总不能告诉老妈,我穿著她的高中制服溜进合人的学校吧。

「算了,我可以把制服拿出来吗?」

我点点头,老妈直接走进我的房间。

几分钟之后,拿著制服再度现身。

「好怀念喔,现在的学生还是穿著同樣的制服吧?」

「沒错,设计都沒有改变。」

「妳怎麼知道?」

「之前基於某种原因,我稍微做了一点调查,结果发现还是跟以前一樣。」

「隔壁的合人现在就是唸这所学校呢。」

这我当然知道。

眼看著不愉快的回忆就要浮现脑海,我连忙搖搖头。

「老妈的高中生活如何?」

「嘿嘿。」

老妈轻笑两声,一口气干了杯中的日本酒。

她该不会真的喝醉了吧?

「很无聊,惨不忍睹,令人不堪回首。」

「什麼?」

相当意外的答案。照理說老妈应该喝醉了才对,可是她的语气卻十分平靜。

「我不懂得怎麼跟別人打成一片,小时候总是跟周遭的朋友隔了一层。进了中学之后,情況更加明显。我的高中三年几乎是看人家的脸色度过的,所以沒什麼特別值得回忆的往事。」

老妈又倒了一杯酒。

「唯一值得回忆的过去,大概就是跟喜欢的人告白吧。」

老妈瞇起双眼,凝视著远方。

「那个人很有魅力,举手投足之间散发出一种优雅的气质,皮肤就跟洋娃娃一樣地白皙透明。光是站在那个人的旁边,就让我感到十分幸福。其实我们几乎沒說过话,我卻还是不由自主地喜欢上那个人。可惜的是我们之间有一个大问题。」

「什麼问题?」

「那个人是个女孩子。」

的确是个大问题。

「过去我曾经对很多人有过好感,卻还是第一次喜欢上一个女生,当时让我烦恼了好一阵子呢。」

「既然如此,又何必告白?」

老妈突然看著我,似乎吃了一惊。

「这种事不需要理由吧?当时我的告白是脫口而出的,连我自己也吓了一大跳呢。」

老妈喝了一口日本酒。

「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就像在杯子裡面倒水。当水满溢而出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向对方吐露心意。这种冲动连自己都左右不了,彷彿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操控似的。」

「……是哦。」

「沒错。」

老妈的回答十分坚定。

「那老妈跟她的结果如何?」

一听到这句话,老妈立刻面露哀戚。

「她是个善良的女孩子,所以接受了我的告白,两人常常到遊乐园約会。当时还一起种下了情人花的种子,满心以为只要种子开花,两人的恋情就会跟著开花结果。可惜那个女孩子最后离开了学校,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留下来。」

說到这裡,老妈露出寂寥的微笑。

最后老妈醉倒在客厅,我只好把她扶进房间。

「拜託妳振作一点好吗?」

「对不起,我真是个沒用的大人。」

「大人愈是沒用,小孩就愈是能干,所以妳还是沒用的好。」

老妈才刚走进房间,就软绵绵地倒在床上。

「风子,把桌子最下面的抽屜打开。」

最下面的抽屜放著一本相簿。

我将相簿交给老妈,老妈翻了张照片给我看。

照片的主角是两个站在窗前的高中女生,窗外还看得到风车。

「谁啊?」

「是我啦。」

「不会吧,一点都不像耶。老妈是不是整型过?」

「別鬧了,怎麼可能。」

老妈似乎不怎麼欣赏我的幽默。

「发型不同,我又比那时老了好几歲,看起来不像是很正常的。」

「人一旦上了年纪,就会变了个人似的。」

「是哦?」

躺在床上的老妈露齿而笑。

「三年的高中生活一点都不快乐。不过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满令人怀念的。」說完之后,老妈就沉沉入睡。

我把棉被盖在老妈身上,蹑手蹑腳地走出房间。

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后,我叹了口气。

合人大概已经入睡了,房间看不到灯光。

留学。

我感到杯子裡的水就快要满溢而出了。

对了,找合人商量看看吧。

商量当然只是个借口,主要还是想刺探合人的反应。

如果合人說出「不要去留学啦」的话……

到时就跟他告白吧。

如果他沒阻止我的话,我也只好死了这条心,乖乖地出国留学。

不管最后的结果是什麼,合人都不再成为我的烦恼。

这件事跟千早学姊以及真且皆无关。

这是我跟合人之间的问题。

或者,也可以說是我跟合人之间的对決。

5零距离射擊

星期日,我約合人出来吃饭。

我穿著公雞道具服走进商店街的咖啡厅,满头白发的老板立刻堆满笑脸迎了上来。

这间咖啡厅的客人向来不多,工作人员也只有老板而已,有点快要经营不下去的感觉。我跟合人算是这间咖啡厅的常客,合人不喜欢人多的地方,这间咖啡厅的气氛刚好适合他。

而且对我来說,人少的地方也比较方便。毕竟今天要跟合人谈的事情,並不适合被太多人听见。

我跟合人选择靠窗的座位。

「好久沒出来一起吃饭了,想不到妳今天居然会主动邀約,该不会要下红雨了吧?」

「会吗?」

我已经开始紧张了。打从出家门的那一刻开始,我就一直在琢磨该怎麼跟合人提起留学的话题。

就坐之后,老板送上开水和菜单,同时也递给我们一支原子笔和问卷调查表。后者是商店街设计的问卷,用意在於调查顾客的满意度。

结帐的时候再递上来不就好了吗?

我将问卷和原子笔搁在桌旁,拿起了菜单。

其实菜单只是个幌子,我一直在偷看合人的樣子,同时寻找切入主题的时机。点餐完毕之后切入主题吗?不行,万一老板在我们谈到一半的时候上餐,那不是很尴尬吗?我看还是等到上甜点之后再說吧。可是,我又担心到时候找不到切入主题的机会……

偷瞄合人的同时,我发现合人也正在看著我,眼神十分认真。

「……干嘛一直盯著我看?」

「风子,我有事想跟妳谈谈。」

糟糕,被他抢先了。

我这个傻瓜,为什麼不早点切入主题?现在根本就不是犹豫不決的时候。

而且合人的表情非常认真,或许他想跟我谈的事情,就是这阵子让他精神不济的原因。

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基本上我的第六感相当灵验,从来沒有失误。合人打算向我坦承一些事情,我应该在他开口之前离开此地。沒错,赶快站起来走出店门吧。

本能告诉我应该离开,我卻钉在原地无法动弹。

合人真挚而诚恳的凝视,剝夺了我的行动能力。

「你又有什麼烦恼啦?」

我鼓起勇气开口。

合人凝视著我,语气有些尴尬。

「千早学姊向我告白了。」

我清楚地感觉到某种物体正从我的体內满溢而出。

「她說她喜欢我,而且不是学姊或是朋友的感情。」

彷彿世界末日降临的沉默,笼罩在两人之间。

我发现我跟合人之间的某种联系被破坏了。就在合人說出那句话的时候,我们之间的桥樑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蹤。

「……你、你喜欢千早学姊吗?」

我突然发现自己好像是等待法官宣判的死刑犯。

「……我不知道。」

「什麼叫做你不知道?」

我这是在做什麼?现在逼问合人,对我一点好处也沒有。

「我想我应该满喜欢学姊的。」

合人口中的「喜欢」,就像一把短剑刺入了我的心。

「可是我不清楚这算不算是超越朋友的喜欢。如果学姊所谓的喜欢指的是那个,那我……」

现场突然传出巨大的声响。是的,就是我拍擊桌面的声音。

之后我猛然起身。

「再见。」

「为、为什麼?」

「我心情不好。」

「身体不舒服吗?」

「不,是因为你說了让我生气的话。」

未经大脑的字句从我的体內满溢而出。

「你知不知道我也很喜欢你?不是邻居的情谊、也不是儿时玩伴的感情、更不是因为你就像我弟弟一樣。懂吗?我也很喜欢你!」

糟了。

我这个大笨蛋。

安全插鞘已被拔起,随时都可能爆炸。

「风子……」

「误会!误会误会误会误会!我只是开玩笑而已啦!」

我拿起桌上的原子笔和餐巾纸,当场做了一面白旗。

餐巾纸左右飘动,模樣甚是悲哀。

「原、原来如此,我还以为……」

不等合人把话說完,我立刻离开座位。

「先帮我买单,以后再还你。」

合人还来不及回应,我就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

笨蛋,我这个大笨蛋。

到底在搞什麼?

我今天是来跟合人商量事情,不是来跟他吵架的。

真是受不了我自己。

离开咖啡厅之后,我不知道自己去了哪些地方。等到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站在车站的长椅前面。

於是我坐了下来,双手掩面。

「世田谷。」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

抬头一看,大上正站在面前。身旁的自行车不是在上次決斗中受到重创的登山车,而是车头装了菜篮的普通腳踏车。

「……你在这裡做什麼?」

「先別问我在这裡做什麼,我倒想知道妳怎麼了。」

「我怎麼了?」

「妳哭了。」

我连忙伸手往眼晴一抹,溫润的淚珠沾溼了手背。

「……我哭了?」

「嗯。」

「大概很难过吧。」

(插图057)

我看著大上,大上也以困惑的神情看著我。

这时突然有人挡在我的前面。

「別这樣。」

挡在我面前的正是合人。

「我不知道风子对你做了什麼。」

「我什麼都沒做。慢著,这不是重点啦。」

我不禁拉著合人的手臂。

他怎麼会在这裡?

过去我遇到麻烦的时候,合人总是会适时出现。不过,眼前的状況卻让我有点不解。我现在很为难,也很难过,不过这都是合人造成的。慢著,不能怪合人,这全都是我自找的,要怪也应该怪我才对。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合人与大上之间的气氛愈来愈不对劲。合人一定是误以为大上要找我的麻烦,所以想替我出头。

「合人,你弄错了,大上是我的朋友。」

这不是真的,我跟大上连朋友都称不上,顶多只是同班同学的关系罢了。可是在这种情況之下,善意的谎言才是解決事端的良策,也是唯一的办法。

「……妳的朋友?」

我点点头,一脸愧疚的合人连忙向大上道歉。

「不、不好意思。」

「不会。」

大上的回答十分简洁。

合人看了我一眼,自讨沒趣地转身离去。

「他是我的邻居,真不好意思。」

「好說。」

一樣是相当简短的回答。

大上搔搔后脑,若有所思地看著我。

「世田谷,陪我走一走吧。」

我坐上大上的自行车,半个小时之后来到一个大型公园。公园的正中央有个水池,几艘出租用的小船漂浮在水面上。

大上买了一罐咖啡和一个炒面面包,不由分說地塞到我手中。

「请我的吗?」

「嗯,就当作是妳送我到医院的谢礼。」

「就說那只是举手之劳罢了,不要一直放在心上啦!」

於是我坐在公园的长椅,打开炒面面包的包装袋。

咬下面包的同时,我觉得自己的心情好多了。

区区庶民美食就能让我的心情大为好转,我这个人真是单纯得可以,简直跟小孩子沒什麼两樣。

「我爷爷曾经說过。」

身旁的大上突然开口。

「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是要吃点好吃的东西,然后抬头看著天空。」

「是哦。」

将手中的咖啡一饮而尽之后,我突然发现了一件事。

「大上,你怎麼知道我喜欢吃什麼?」

「因为妳每天中午都吃炒面面包。」

大上立刻发现自己失言了,脸上的表情有些惊慌,又有些尴尬。这家伙还真藏不住心事。

「这……妳不是习惯在楼梯间吃午餐吗?其实打从刚开学的时候,我就相中了那个地方。结果有一天想躲在那裡吃午餐的时候,才发现那个地方已经被妳佔据了。」

「那裡又不是我的私人用地,跟我說一声就好了嘛!」

吞下最后一口面包之后,我吁了一口气,感到十分满足。

先前的不愉快早就拋到了九霄云外。

「谢谢你,大上。」

「呃……世田谷?」

「嗯?」

「妳、妳身上的衣服……」

「衣服?你是指这套道具服吗?」

我低头打量著自己。

「是不是觉得我很不正常?算了,反正大家都这麼說。」

「不!」

大上突然大吼一声,把我吓了一跳。

「呃……对不起。其实……我是觉得满可爱的……」

现在又变得跟蚊子一樣小声。

「你真不会說话。」

「我、我是說真的。」

「夠了,別再解释了。」

真是败给他了。我知道大上只是想讨我的欢心,可是他的手法实在太过拙劣,一点技巧也沒有。不过话又說回来了,或许这就是他可爱的地方吧。

大上沉默了片刻,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

「世田谷,刚刚那个人是……?」

我这才想起合人跟大上先前似乎有点不对盘。

「他是我的儿时玩伴,就住在我家隔壁。」

「感情好像不错。」

「……劝你最好学著如何察言观色,或者到眼科医师那边矫正视力也行。」

「妳跟他从小就在一起吧?」

「呃,算是吧。」

「总有一种不容他人介入的感觉。」

「是哦?」

谈话到此结束。之后我跟大上背靠著遊艇出租公司的外牆,不发一语地仰望青空。水池就在不远处的前方,建筑物的倒影映照在水面上,感觉格外清涼。

凝视蓝天的我逐渐放空,心中的不快缓缓消散,就像洗好的衣物被太阳晒干似的。

回神过来时,才赫然发现晚霞满天,时间已经不早了。

於是我连忙站了起来。

「谢谢你招待的咖啡和面包,我该回去了。」

「我送妳。」

「对不起,我想一个人走走。」

「从这裡走回家?满远的呢。」

「沒关系,就当作是运动好了。」

於是我準备转身离去。

「世、世田谷……」

「嗯?」

我转头看著大上,他卻回避我的视線。

「沒、沒什麼,再见。」

真是个不干脆的男人,我心想。

道別大上之后,我独自从公园走回家。

日暮低垂,橘红色的晚霞洒满回家的路上。

远远地看到一条人影朝著我走来。

仔细一看,原来是合人。

「怎麼啦?」

「我才想问妳怎麼了呢?这麼晚了还沒回来,害我担心得要命。」

「……抱歉。」

合人叹了口气。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有点生气,又有点无奈。

「沒事吧?」

「什麼沒事?」

「就是……那个嘛。」

「有话就明說嘛,吞吞吐吐的干嘛。」

「抱、抱歉,我们回家吧。」

合人突然握住我的手。

我还来不及出声抗议,就被他拉著往前走。

一路上合人半句话也沒說,只是靜靜地走著。

「合人,你走太快了。」

我打破沉默。

「对不起。」

合人放慢了腳步。

「这樣可以吗?」

「嗯。」

我跟合人並肩走在回家的路上,慢慢地。

只要我有任何松手的跡象,合人就立刻加重力道,紧紧地握著我的手。我突然有种错觉,好像自己的心也被合人紧紧地抓住似的。

爬上柿木阪抵达家门口的时候,四周已是漆黑一片。

这时合人才放开我的手。

他的眼神闪过一丝哀戚,踏著沉重的腳步走回自己的家。

时候已经不早了,我卻半点睡意也沒有,干脆穿上狮子的道具服,骑著自行车溜了出去。

目的地当然就是学校。

一条人影在屋顶上晃动。我连忙跳下自行车,朝著屋顶前进。

抱著来福枪的绵羊就坐在屋顶上。

「好久不见。」

我朝著绵羊出声。

「风子……」

绵羊的回答沒什麼元气。

奇怪,好像不太对劲。

「风子,请妳闭上眼睛好吗?」

「……好。」

於是我依言闭上双眼。

「然后数到二十。」

一、二、三……

窸窣的声音传入耳中,不知道绵羊在做些什麼。

……十七、十八、十九、二十。

「好了吗?」

「可以了。」

於是我缓缓睜开双眼。

映入眼帘的不是別人,正是大上。

大上拿著黑色的假发,靜靜地看著我。过去总是遮住眼睛的浏海,则是梳了上来。

「……生气了?」

「真是败给你了。你在这裡做什麼?绵羊呢?二十秒前在这裡的长发女子到哪去了?」

「那就是我。」

……什麼?

「那是我打扮的。」

我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大上的旁边摆著假睫毛和化妆用品。

「我只是戴上假发,然后再化点妆而已。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还很担心会被妳识破呢!」

「声音呢?宛如女高音的声音又是怎麼装出来的?」

「妳是指这个吗?」

大上的喉头发出绵羊的声音。

「……你一定是同乐会的开心果。」

看来我的迟钝程度,並不比合人逊色。

「女生的制服又是怎麼弄来的?」

「那是我姊姊的制服。」

「就是在医院裡面跟你說话的那个人吗?」

「嗯。」

原来她是大上的姊姊。

大上固然很傻,浑然不觉的我也沒好到哪去。

「为什麼要打扮成女生?」

「这是我的癖好。」

我直盯著大上的双眼。

「看来不是在开玩笑。」

「沒关系,瞧不起我是正常的。」

「我自己也喜欢穿著道具服到处乱跑,我们两个是半斤八两。」

「也是。」

大上以绵羊的声音回答。沒错,确实是绵羊的声音。女高音的柔和音调传入我的耳中。

「相当不简单,不过你又何必向我表明身分?」

大上凝视著我,表情十分严肃。

「因为我想要告白。」

「跟谁告白?」

「……妳。」

大上鼓起了勇气,更下定了決心。

「我喜欢妳。自从开学典礼那一天开始,我就不由自主地喜欢上妳。」

我为之无言。

「每天晚上,我都到屋顶祈祷,希望能成为妳的朋友。想不到妳真的出现在我的面前,还真把我吓了一跳。」

我的嘴巴张得老大,跟一只金鱼沒什麼两樣。

大上他?喜欢我?

「我在夜晚的屋顶跟妳聊得很愉快,甚至还幻想妳会不会因此而喜欢上我。」

說到这裡,大上突然脸色一暗。

「可是妳喜欢的人是那个家伙吧?今天跟你在一起的那个男的。」

「嗯……」

「他就是校外事件当中,骑著自行车载妳逃离现场的人吧?」

我点点头。

「当时我发现妳被班上的女同学围在中间,也觉得应该出面替妳解围。可是我的立场满尴尬的,替妳強出头的话,又怕其他同学說閒话,这樣子不但沒帮上忙,反而会害了妳。所以想来想去,最后还是不敢出面。」

大上抬头看著天上的星星。

「就在那个时候,他骑著自行车出现,载著妳离开现场。班上的女同学面面相觑,大家都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能恨恨地看著你们的身影渐行渐远。老实說我很佩服他的勇气,也很羨慕他的运气,更发现他就是妳喜欢的人。」

大上靠了过来,轻轻地在我头上敲了一下。

「怎麼哭了?」

「……我、我真是不应该,居然一直沒察觉到你对我的一番心意……」

我的眼淚不爭气地滴了下来。

埋怨合人太迟钝的同时,我居然沒发现身边也有个默默喜欢我的人。

「……为什麼道歉?」

「因为我太不应该了。」

一只哭泣的狮子,我现在的模樣一定很狼狈。

「对不起。」

「沒关系,这是难忘的回忆。」

「回忆?」

「老爸调职,我也要转学了。」

我感到呼吸困难。

「所以我应该感谢妳拒絕我才对。」

鬧钟响起。

「午夜十二点了。」

大上端起来福枪,扣下扳机。

天边出现一颗流星。

大上闭起双眼,双手合十。

几秒钟之后,又睜开双眼。

「我向流星许愿,希望妳跟他言归於好。」

「我们並沒有吵架。」

「不要骗我了,当时妳的眼淚就是最好的证据。」

「我是个爱哭鬼,今天晚上不也流淚了吗?」

「也是。」

大上又轻轻地敲了我的头顶。

然后往后走了几步。

「世田谷,谢谢妳替我带来这麼多美好的回忆。」

說完之后,大上转过身去,準备离开屋顶。

「大、大上!」

「嗯?」

大上转过身来。

「这段时间我也过得很快乐,无论是自行车比赛、或是你请我吃的炒面面包。我不会忘了你的,就算你忘了我,我也会永远记得你的!」

「我也不会忘了妳的,世田谷。」

大上露出一丝苦笑,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星期一的结业式,大上並未出现。下午的导师时间,导师向大家宣佈大上转学的消息。班上的女生掀起了一阵骚动,男生则是毫无反应。

我闭上双眼,回想大上和绵羊的脸孔。

或许一段时间之后,两人的脸孔将化成模糊的影像,不过我永远也忘不了大上和绵羊为我所做的一切。

即使大上跟绵羊是同一个人,在我的心中,他们依然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中,最值得珍惜的两个人。

所以我永远也不会忘了他们。

导师时间结束,我收拾书包準备回家。

来到自行车棚之后,我推著自行车走到校门。结业式象征著学期的结束,每个学生的身上都洋溢著兴奋的气息。我推著自行车的同时,还得闪避亢奋过头的同学才行。

煞车好像怪怪的。自从跟大上比赛之后,煞车的效果就一直不太理想。骑慢一点虽然能暂时解決问题,不过心裡面总觉得有个疙瘩,我看明天还是牵去车行检查一下好了。

才刚走出校门,就有人把我叫住。

「风子。」

我转头一看,合人就站在眼前。

校门口到处都是本校的学生,身穿他校制服的合人格外醒目。仔细一看,已经有好几个同学指著合人窃窃私语了。

合人最不喜欢成为大家的焦点,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将自己暴露在眾人的目光之下。

……他怎麼会出现在这裡?

「怎麼啦?迷路了不成?」

合人思索片刻之后,好整以暇地开口:

「嗯,我迷路了,载我回家好吗?」

……今天的合人好像不太对劲。

「好啊,不过你在前面,我坐后面。」

「嗯。」

於是我跟合人共乘一辆自行车回家。登山车並不适合两人骑乘,老实說也满危险的,不过我跟合人已经是老经验了,倒也不成问题。

合人默默地踩著踏板。

微风拂过我的脸颊。

就是现在……

我突然有所觉悟,这是我唯一的机会,非扣下扳机不可。子弹只有一发,不能容许任何的失败。

可是现在的我沒有勇气叫合人停车,然后向他告白。这两个动作看似简单,对我来說卻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

神啊,我仰望天空。

我愿意忘了入学考试的不愉快,请再给我一次机会,赐予我向前面那个人告白的勇气吧!虽然他总是呆呆的、总是迟钝到不行、总是不懂得察言观色、总是固执到让人想要抓狂,可是我就是喜欢这樣的他。求求您,赐给我告白的勇气吧!

接著我闭上双眼。

「停车。」

口中冒出连我都感到惊讶的声音。

看来天上的神真的听到了我的祈祷。

合人依言停车。

「怎麼啦?」

我从自行车上跳了下来,走到合人的面前,深吸一口气之后,靜靜地凝视著他的双眼。

远处的夏蝉兀自鸣叫。

零距离,我別无选择,非扣下扳机不可。无论结果为何,都必须欣然接受。

子弹啊,一定要贯穿心臟。

「我喜欢你,合人。我一直都很喜欢你。」

终於說出口了。

神啊,感谢您替我了卻一桩心事。

合人目不转睛地盯著我,一阵子之后才缓缓开口:

「看来昨天並不是在开玩笑。」

「……嗯。」

「抱歉。」

合人的声音跟蚊子沒什麼两樣。

看来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合人並不喜欢总是跟他吵架的我,再說他已经有千早学姊了。

不过合人接下来的发言,卻出乎我意料之外。

「对不起,之前都沒发现妳对我的好。」

咦?

「我这个人就是太迟钝了,所以之前一直沒注意到妳对我的一番心意。」

现在是什麼状況?这不是跟梦境一模一樣吗?

可是……我应该不是在做梦吧?

我双手握得紧紧的。鬧钟啊,你可別在这个时候响起。

「自从千早学姊向我告白之后,我就一直在內心思考,其中包括了千早学姊,也包括了真昼。可是我一直想不出个结果,所以才找妳商量,希望妳能替我出一点主意。现在回想起来,我真是卑鄙到了极点。」

合人的眼神闪过一丝愧疚。

「昨天妳跟那个人走了之后,我一直惦记著妳。当时我心裡面沒有千早学姊跟真昼的影子,满脑子都在思考妳我的关系。」

远方的蝉鸣格外刺耳。

「妳跟我总是黏在一起,同校也就罢了,居然还同班,而且彼此还是邻居,因此我实在无法想像沒有妳在身边的生活。高中虽然唸的不是同一所学校,我也总是期盼能夠在柿木阪车站见到妳,与妳一起回家,过著跟以往沒什麼不同的生活。甚至还认为就算妳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也不会改变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发现自己无法将视線从合人的身上移开,合人也一直凝视著我。

「可是昨天看到妳跟那个人走在一起之后,才发现我的想法太天真了。如果妳喜欢上別人的话,我们就再也无法一起买东西、一起到我家吃饭、一起在我的房间打电动了。一想到这裡,我就……」

合人突然住口。

我听不见蝉鸣,也感受不到风的气息。

「风子,永远跟我在一起好吗?」

說话的同时,合人还从口袋掏出一个东西。

原来是我在咖啡厅以原子笔和纸巾做成的旗子,不过白色的纸巾已经被涂成红色了。

「我不是在开玩笑的。」

「……傻瓜。」

我轻轻地握住合人的手。

「风子,我喜欢妳。」

合人将我拥入怀中,在我的耳畔低声呢喃。

之后我们牵著自行车,並肩走在回家的路上。

「想不想吃点东西?」

「啊?」

「說說看你想吃什麼,我做给你吃。」

「……这句话出自妳的口中,还真有点不习惯。」

「那当然啰,现在跟过去不一樣了嘛!」

「也、也是。」

沒错,我不是在做梦。

「那就蛋包饭吧!」

「我的技术可沒枫姊那麼好。」

「沒关系。妳从沒做过蛋包饭,所以我想吃吃看。」

「……好吧。」

不知不觉中,两人来到了家门口。

「风子,自行车借我一下好吗?」

「好啊,要去哪裡?」

「去办一件很紧急的事情,晚上就会还给妳了。」

「你敢不还,我就宰了你。」

於是合人骑著我的自行车迅速离去。

我換上北极熊的道具服,等待合人的归来。

等待的时间总是格外地难熬。

我从冰箱拿出雞蛋,打算做点蛋包饭来填饱肚子。

沒错,纯粹是为了填饱肚子而已,絕对不是事先演练。

刚好冰箱裡面还有雞蛋、洋蔥和绞肉,所以才兴起了「不如来做蛋包饭」的念头。

於是我从冷藏库拿出食材,替自己做了一份蛋包饭。

成果还算不错,看来廚藝並未退步。

我将蛋包饭送入口中。嗯,很好吃。

心头突然浮现出一股莫名的诡異。

好奇怪的感觉,就好像之前也做过类似的事情﹒

……想起来了,印象中应该是最近才发生的事情。同樣的感觉已经是第二次了。

於是我将第二匙蛋包饭送入口中。

口齿留香的滋味依旧,心中卻浮现出难以言喻的不安。

几个月前的我格外地兴奋。早已不抱希望的事情侥倖成功,当时的我可說是趾高气昂,不可一世到了极点。

我将蛋包饭一口接一口地送入口中,活像个沒有生命的机器人。事实上现在的我早已食不知味。

沒错,就是考试当天。当时我简直是宛如神助,考卷上的问题全都难不倒我,满心以为可以跟合人进入同一所高中,延续两人永不分离的生活。

记得当时我的心裡面只有一个念头。

神啊,谢谢您……

我立刻拿起手机,按下合人的电话号码。

冷靜一点,千万不要惊慌。

电话响了十几声之后,自动转接到语音信箱。

合人並未接电话。

6L0STPARADISE

暑假开始之后的数日。

早上,我到办公室领取学生会教室的钥匙,老师一如往常地勉励我的辛劳。

事实上我一点也不辛劳,反而还觉得参加暑期辅导的同学比我辛苦多了。纵使他们再怎麼百般不愿意,也得乖乖到学校上课,光就这点而言,我实在是幸福多了。

綠丘高中的暑期辅导表面上是针对缺课严重的学生所举办的,但事实上,期末考的成绩在全校平均值以下的学生都必须参加暑期辅导,而且是強制性的。我的成绩在平均值以上,不需要参加暑期辅导,也就是說在第二学期开始之前,都是属於我个人的假期。

不过我还是每天到学校来处理学生会的工作。

学生会的重头戏都是在第二学期,大部分的前置作业必须在暑假期间开始著手才行,否则开学之后就有得忙了。

……其实这只是我不想待在家裡的借口罢了。暑假开始之后,个人所能支配的自由时间虽然增加不少,我卻找不到事情打发时间。既沒有参加社团活动,也沒有一起出去玩的朋友,与

其整天窝在家裡无所事事,还不如到学校处理学生会的工作来得有意义。

而且对我来說,学生会的工作简直就是为了我而存在的。基本上,学生会內部的工作十分繁顼,包括制作第二学期的各项申请表格、编辑第一学期的工作报告、以及提供给下一屆学生会成员的业务交接清单等等。

这些工作並沒有明确的完成时间表,除非将做到一个阶段的工作分派给其他人继续执行,否则我就得沒完沒了地一直做下去,活像是一只在滾笼裡面原地奔跑的黃金鼠。

不过我比黃金鼠更容易满足,即使每天在滾笼裡面跑来跑去,我也是乐此不疲。基本上唸书或是工作我都喜欢,只有在做这两件事的时候,我才能暂时忘记其他的烦恼。

暑假期间处理学生会的工作,对我来說一点也不辛苦。学生会的其他成员有些必须参加暑期辅导,有些忙於社团活动,大家都沒办法前来帮忙,不过这樣子反而更容易做事。一个人比较自在,工作起来也比较有效率,所以自从暑假的第一天开始,我就一个人窝在学生会教室裡面默默地工作。

不过暑假开始之后的第三天,情況就有了改变。

风纪委员间宮同学跑到学生会来帮忙。

间宮同学跟草加同学一樣,都是一年级的学生。本校的委员长向来都是由二年级担任,身为一年级学生的间宮是个例外。不过今年度的一年级委员长比往年来得多,学生会的指导老师认为是受到我这个二年级会长的影响。

上午的暑期辅导结束之后,间宮同学就会来到学生会帮忙。一开始我婉拒间宮同学的好意,毕竟她要参加暑期辅导,本身又是弓道社的社员,我不想增加她的负担。

再說我喜欢一个人工作,严格說来应该是我不擅长与他人共事。或许在旁人的眼中,我是个处事明快的女強人,不过那並不是真正的我。事实上我喜欢照著自己的步调行事,一来不会替別人增加困扰,也不必在乎他人的眼光。

我好几次婉拒间宮同学的好意,她卻还是坚持前来帮忙。间宮同学向来不是个乖乖牌,这次卻显得格外地固执,說什麼都不肯退让,还自信满满地表示弓道社的活动都是在清晨,暑期辅导中午就结束了,时间上不会冲突。最后拗不过她,我也只好接受她的好意。

暑假期间的学生餐厅分外地拥挤。学生餐厅是全校唯一有冷气的地方,受不了酷热的学生纷纷到此聚集。午后两点左右,是一天当中最炎热的时段。

我跟间宮同学就坐在餐厅的角落。今天的工作暂告一个段落,我请问宮同学喝下午茶。其实我还想再多做一点工作,不过由於间宮同学在场,总不好意思耽误到她的时间。

间宮同学以塑胶小匙舀著布丁,一双眼睛不时地打量著我。

她的眼睛就像松鼠一樣圆滾滾的。半长不短的黑发往后梳拢,编成一条发辫。暑假才刚开

始不久,就晒出一身小麦色的健康肌肤,肩膀的两侧还看得到泳衣的痕跡。

靜止状态的间宮同学已经相当可爱,一旦动起来,更能感受到她的魅力。无论是搬运纸箱的模樣也好、从学生会跑到办公室的背影也罢,在在都呈现出十足的动感。这是我本身所欠缺的人格特质,著实让我艷羨了好一阵子。

「会长好像是节能的代言人。」

间宮同学突然开口。

「会、会吗?」

我傻傻地看著她享用布丁的模樣,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应。

「浑身上下充满了能量,卻总是只使用最底限的能源。唸书也好、学生会长的工作也罢,都只拿出一小部分的能源而已。」

「意思是我偷懒吗?」

「倒也不是,严格說来应该是所谓的合理化吧!沒有一丝的浪费,每一个动作都是有意义的。」

「这樣子是好是坏?」

「称不上好坏啦,只是有点无趣。」

间宮同学塞了一口布丁之后,又继续开口:

「能源就是要拿来用的,一味地节省能源好像沒什麼意义。这就跟时间一樣,省下来的时间也无法储存,还不如直接用掉比较爽快。」

我不置可否。

「会长知道什麼是最浪费能源的行为吗?」

我搖搖头。

「那就是谈恋爱。」

谈恋爱?

「再也沒有比谈恋爱更浪费能源的行为了。陷入情网的人特別容易患得患失,对方一个无意义的小动作,就有可能会让恋爱中的人猜疑个老半天。为了博得对方的欢心,还会刻意地偽装自己,或是在对方的必经之路徘徊好几个小时,只为了制造与对方的巧遇。这不是能源的一大浪费吗?」

间宮同学的语气有些激动。

「在他人眼中,恋爱简直就是无聊、愚蠢、毫无意义的三大结合体。如果要一个人浪费自己的能源,谈恋爱絕对是最好的办法。」

间宮同学愈說愈热烈。

「间宮同学,妳正在浪费能源吗?」

「对呀。」

原来如此,我心想。亲身经历确实更有說服力。

「对方是谁?跟我们同校吗?还是中学同学?」

「中学同学也有啦。」

『也有』?

「我正在跟三个人交往。」

三个人?

「我不明白妳的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啦。我有三个男朋友,分別是高中生、大学生和上班族。」

「……」

「这跟腳踏几条船不一樣喔!我都跟他们說清楚了。基本上我都会先问对方能不能接受同时跟好几个人一起交往。如果可以的话,我才会把对方当成男朋友。」

不知该如何回应的我只能凝视著间宮同学的布丁,看著软绵绵的布丁被间宮同学送入口中。纤细小巧的手指十分可爱,圆圆的指尖应该是从小弹钢琴的產物。我也是从小就开始练钢琴,间宮同学的指尖让我倍感亲切。

真的有办法同时跟三个人交往吗?既然她本人这麼肯定,应该是可以吧。我不禁想起了草加同学、风子和真昼。

……这是间宮同学的故事,与我无关。

「会长,那妳呢?」

放下手中的小匙,间宮同学伸长了脖子。

「我?」

「会长正在跟草加交往吗?」

果然不出所料。虽然是预料中之事,我还是穷於回答。

「也不算是交往啦!」

「可是中午总看到你们在一起呢。他不是也曾经到会长的班上找妳吗?」

「有吗?」

「真的不知道吗?在会长的班上还掀起了轩然大波呢!」

我不禁担心了起来,不知道会不会对草加同学造成困扰。

「听說不少男生都大为沮丧。」

「沮丧?」

「偷偷喜欢会长的人其实还满多的呢!」

是吗?我倒不认为。大家都对我这个学生会长抱持敬意,卻沒有人主动跟我亲近,除了草

加同学之外。

「不过会长是个近乎完美的人,大概沒什麼人敢当面告白吧。」

「我一点都不完美。就算我真的是好了,为什麼沒有人敢向我告白?」

「很简单,因为高攀不上。」

「高攀?怎麼說?」

「就是所谓的门当戶对嘛!女朋友是个成绩优異的学生会长,自己的条件当然也不能太差才行。」

「是吗?我倒不怎麼在意。」

「那是因为会长的各项条件都优於旁人,所以才不会在意。就像穷人知道身上沒钱的痛苦,富人卻永远不觉得自己是个有钱人的道理一樣。」

不知道草加同学会不会这樣。间宮同学所谓的「门当戶对」,也会对草加同学造成影响吗?不过话又說回来了,我总觉得草加同学考虑的应该是更重要的事情。

例如身边有沒有比我更重要的人。

「会长,你跟草加之间到底怎樣嘛?」

间宮同学好奇的探出嬌小玲珑的上半身。

基本上我沒有回答的义务,照理說随便敷衍两句就好了。可是她脸上真挚而诚恳的表情,让我觉得敷衍了事是一种罪恶。几经思量之后,我決定吐露真言。

「告白了。」

我的回答似乎让间宮同学吃了一惊。只见她刻意压低音量,似乎对周遭的旁人十分忌惮。

「会长主动向草加告白?」

「沒错。」

间宮同学脸色一沉,表情十分不满,看来这不是她期待中的答案。抱歉,不过事实就是如此。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才刚否定了某个社团使用校內场地的申请。

「草加的回答呢?应该是OK吧?」

「不,他沒有回答。还說要给他一点时间考虑。」

间宮同学的前额浮现青筋,拿著塑胶小汤匙的尾端用力敲擊桌面。

「他还要考虑什麼?像会长这麼完美的人主动告白,他居然还敢拿翘!真是夠了!」

看来间宮同学是真的为我打抱不平。

事实上我知道草加同学在考虑什麼。

如果我沒猜错的话,一定是风子。

风子喜欢草加同学,这是不爭的事实,问题就在於草加同学的态度。

当初主动告白的时候,原以为我会被断然拒絕。

我喜欢草加同学,也知道风子对草加同学抱持某种程度的好感,更知道草加同学並不讨厌风子。

他们是儿时玩伴,又是多年的邻居,草加同学虽然对风子颇有微词,但那应该只是表面上的抱怨罢了。每当草加同学提起风子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就会格外地柔和,这就是他十分重视风子的证据。草加同学跟风子从我未出现之前就生活在一起,两人之间根本容不下我的介入。

不过我还是选择了告白。

因为我別无选择,也顾不了告白之后的结果。

就好像当初在学生会教室裡找到的种子自然而然地萌芽开花,告白的语句也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基本上这是再自然也不过的行为,向草加同学表明心意就彷彿是命运的安排。

草加同学应该也满喜欢我的,不过他的「喜欢」跟我的「喜欢」有著程度上的差別。草加同学把我当成学姊、朋友。他对我的好,就跟把流浪街头的小动物带回家裡的行为沒什麼两樣。同樣是出於「爱」,卻跟我的「爱」完全不同。

随著时间的流逝,或许草加同学的「爱」会逐渐趋近於我的「爱」。不过就现时点而言,两人的感情还是不一樣的。

告白之后,我並不期待草加同学的回答。即使两人的关系可能因此生变,我也一点都不后悔。

草加同学有些为难,希望能给他一点时间,等到结业典礼那天再說。

我当然答应了。

之后我跟草加同学过著一如往常的生活。草加同学依然每天带著笔记本到学生会教室,两人一起共进午餐。

期末考试结束之后,就是第一学期的结业式。

草加同学卻沒有出现。

我在学生会教室整理档案资料,等待放学时间的来到。可是草加同学並未在学生会教室现身,而且连通电话也沒有。準备回家的时候,刚好遇到阿滨,於是向他打听草加同学的消息,才知道草加同学已经先回去了。

直到现在,草加同学还是沒跟我连络。或许这就是草加同学的答案吧。

眼看间宮同学兀自生气,我忍不住替草加說话:

「既然是我主动告白,当然要给对方一点考虑的时间。我倒觉得沒什麼不妥的。」

「开玩笑,那怎麼行。这种被动的态度最要不得了。恋爱不需要思考,先抢先赢。」

「什麼叫先抢先赢?」

「就是把他抢来当男朋友。」

「我就是想让他成为男朋友,所以才主动告白的。」

「这就叫做『思考』,懂吗?人是不可能对毫无感觉的对象告白的,不管对方怎麼想,用尽办法让他答应就对了。」

「意思是不须尊重对方的想法?」

间宮同学用力地搖搖头。

「所谓的尊重对方,並不等於无条件接受对方的要求。以会长的情況而言,应该直接交往才对,大不了定个试用期就好了。」

「试用期?」

「这只是安抚对方的手段而已。反正生米煮成熟饭之后,想要反悔也沒那麼容易。」

「……」

这时阿滨突然出现在我们的身边,后面还跟著山崎。两人都是草加同学的朋友。

阿滨似乎想跟我說话,卻又对一旁的间宮同学有些忌惮。

间宮同学见状,丟下「明天再聊」之后,带著布丁的空盒离开现场。

目送间宮同学离开之后,阿滨才缓缓开口:

「会长,今天有空吗?」

「嗯,有事吗?」

「希望会长跟我们一起去探病。」

「探病?探谁的病?」

阿滨跟山崎互望一眼。

「看来会长还不知道。」

阿滨叹了口气。

「草加出了意外,人在医院躺了好几天。」

丧失记忆。

简而言之,就是这麼一回事。

我叫做草加合人。姓草加,名合人。要是我沒记错的话。

所谓的「沒记错的话」,代表我现在忘了自己的身分。

结业式当天,我骑著自行车赶赴某地。至於「某地」到底是何处,直到现在我还是沒有概念,只知道我在出发之前沒有将目的地告诉任何人。当天下午开始下雨,骑著自行车的我在雨中奔驰。

下坡的时候,我拉起煞车,结果煞车線居然应声而断。自行车的速度愈来愈快,最后冲出

路面,撞得支离破碎。我的情況当然也好不到哪去,身体各处受到強烈的撞擊,整个人趴在地上动弹不得。或许各位觉得我的糗樣很好笑,不过所谓的「身体各处」也包括了头部,结果造成我的记忆丧失。

当我恢复意识的时候,甚至认不出戴著眼镜站在我面前的美丽女子就是我的亲生姊姊。老姊原先以为我在开玩笑,在我重复說明好几次之后(这是老姊的坏习惯),才体认到事情的严重性。之后我接受了许多检查,最后医生做了以下的结论:

「丧失记忆。以目前的情況而言,难以断定何时才能恢复记忆。」

这就是事情的经过。

失去记忆的我首先记起来的是两个女生。

第一个女生叫做草加枫,我的姊姊,也是在我恢复意识之后前来病房的两人之一。入院期间幸亏有老姊替我打点一切。老姊真的很体贴,无时无刻都面带微笑。知道我失去记忆之后,老姊虽然难过了一阵子,之后卻每天替我加油打气,还說「不管怎樣,小合就是小合」。老实說,当时我真的很庆幸自己有个这樣的姊姊。

另一个人叫做世田谷风子。根据老姊的說法,她似乎是我的儿时玩伴。小时候搬到这裡以后,就跟我们家是邻居,两人的感情相当不错。

世田谷穿著北极熊的道具服,模樣甚是可爱。虽然她脸上带著哀戚的神情,我卻不禁笑了出来。这一笑当然惹恼了世田谷,毕竟对方忧心忡忡地问我是否安好时,我实在不应该回答「这只北极熊真可爱」。只是我睜开双眼的时候,北极熊的道具服就在眼前晃来晃去,說不在意絕对是骗人的。所以啰,也不能怪我心不在焉嘛。

失去记忆之后,老姊跟世田谷成为我了解自己的消息来源。根据她们的說法,我叫做草加合人,今年高一,在一场自行车事故中失去意识,之后被前来寻找我的世田谷发现,搭乘救护车来到这家医院。父亲长期派驻北海道,母亲正在前来医院的途中。

我郑重地向世田谷致谢。若不是被她发现,我可能真的有生命危险。那条斜坡平时人跡罕至,我出事的地方又十分偏僻,再加上那天刚好下雨,处境真的非常危险。

「谢谢妳救了我,世田谷。」

话才刚說完,世田谷就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难道我說错了什麼吗?正当我忐忑不安的时候,世田谷默默地走出病房,一阵子之后再度出现,脸上又恢复平常的神情。心裡面虽然纳闷不已,不过世田谷似乎不想再提起这个话题,我也只好将满腔的疑惑藏在心底。

刚被送进医院的时候,我住在单人房,随著伤势的逐渐康复,第三天就移至四人房。不过其他三个床位都是空的,我等於是住在比较大的单人房。

移至四人房的第二天,学校的同学前来探望我。穿著制服的两人神情十分担忧,据說是因

为我迟迟未来参加暑期辅导,两人打电话到家裡找人,才从老姊的口中得知我的消息。

「草加,你真的失去记忆了吗?」

「嗯。」

「该不会真的忘了我吧?」

自称山崎的人开口。

「……好像是。」

「我借你一千元的事情呢?该不会也忘了吧?」

「真的吗?抱歉,我马上还你。」

我连忙拿起放在床边的皮夹。

「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自称阿滨的人拉了山崎一把,原来是在跟我开玩笑。

「开个玩笑又不会死。这裡的气氛这麼闷,正需要笑话来振奋一下呢!草加,你說是吧?」

既然山崎点名,我只好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阿滨叹了口气。

「你真的什麼都忘了吗?」

「嗯,抱歉。」

「倒也不必道歉啦!」

这时阿滨偷偷地在山崎耳边說话,依稀听来好像是不要让某人知道。基於明哲保身的道理,我決定装作沒听见。

「你先收下这个。」

阿滨递给我一个牛皮纸袋。打开一看,裡面全都是英语和数学的讲义。

「这些都是暑期辅导的讲义和笔记。」

「谢谢。」

这两个朋友很体贴,我真是幸运。

又过了一天之后,自称千早学姊的人出现在我的面前。

当时我正在誊写阿滨借给我的笔记。除了各项检查之外,待在医院裡面其实满无聊的,誊写笔记刚好可以让我打发时间。生物笔记誊了差不多三分之一的时候,学姊打开房门走了进来。

发现我之后,学姊快步接近。

学姊身上穿著制服,大概是放学之后直接过来的吧。每踏出一步,地板就发出干涩的腳步

声,雪白纤细的臂膀更是吸引我的注意。

既然直盯著我猛瞧,就表示她应该认识我才对。可是我說什麼也想不出对方的身分。

基於礼貌,我主动请对方坐下。

「阿滨告诉我的,我一直不知道你住院了。」

「阿滨跟妳提起我?」

「是的,听說你失去了记忆?」

「嗯。」

「所以你也忘了我?」

「对不起……」

我低头致歉。

学姊的脸上立刻笼罩著一层阴影。

或许立场互換之后,我也会出现同樣的反应吧。自己认识对方,对方卻不认识自己,这种滋味确实不怎麼好受。

学姊叹了口气,嘴角浮现出无奈的微笑。

她的笑容真的很可爱。我不禁自惭形秽,回避学姊的视線。

「沒关系,重新开始吧。我叫千早千歲,綠丘高中二年级,也就是你的学姊。这种自我介绍还可以吧?」

「我有个问题。」

「嗯?」

「我有沒有跟妳借过钱?」

千早学姊不禁露出苦笑。

「你把我当成趁你落难的时候前来讨债的恶魔吗?」

「……对不起,我沒有这个意思。只是先前有人提到这个问题,才顺便问上一声。」

我搔搔头,感觉有些尴尬。

对方自称二年级,表示年纪比我大。再加上跟我同一所学校,我还得称她为学姊才行。

「请问妳是我的社团学姊吗?」

「我沒参加任何社团。」

「那学姊跟我是什麼关系?」

「……这就一言难尽了。」

学姊好像被问到死穴,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

「說来话长,而且我也不确定你相不相信。」

說来话长还能理解,信与不信?这就奇了。我们的关系那麼特殊吗?

「简而言之,我们是因为某件事而相识的。」

学姊口中的「某件事」引起了我的好奇,不过一味地追问似乎不怎麼礼貌。

总之我失去了记忆,我跟她的关系基本上是「过去的朋友」。看来也只能先从这裡开始了。

「看你气色还不错,我也就放心了。当初知道你住院的时候,我真的很担心呢!」

学姊露出微笑。

溫柔又优雅的笑顏,相当有气质。学姊真是个大美人,我心想。枫姊也是个美女,不过千早学姊的美跟枫姊不同。如果将枫姊比喻成春天的阳光,千早学姊就像是初夏的涼风。学姊的所到之处,身边就彷彿吹起了一阵涼爽的微风。

「那我就不打扰你了,以后还能来探望你吗?」

「当然可以。」

学姊微笑起身,清新宜人的笑容让我有点坐立难安。

眼看著学姊就要走出房门,我连忙叫住学姊。

「还有什麼事吗?」

「这个……」

我将誊写到一半的笔记递给学姊。

学姊脸上的表情十分惊讶。

「给我吗?」

「……嗯。」

老实說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将笔记递给学姊是非常自然的动作,完全不需经过大脑的思考,就好像开门之前一定要转动门把似地理所当然。

「我也不知道为什麼,总觉得好像应该把这些笔记交给妳才对。」

学姊看看我,又看看我手中的笔记。考虑了一阵子之后,才伸手将笔记接了过去。

「谢谢,想不到你还记得这件事。」

然后将笔记收进书包。

我目送学姊走到门口。学姊挥挥手,朝著电梯的方向走去。

『还记得这件事。』

也就是說,我在失去记忆之前,也常常将笔记交给学姊。

为什麼?学姊是二年级,照理說根本不需要一年级的笔记。学姊到底要我的笔记做什麼?

回到床上的我陷入了沉思。一阵子之后,世田谷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今天她穿著螳螂的道具服,手上还提著一袋苹果。同病房的人看到螳螂的道具服时都露出

一脸惊愕的表情,不过世田谷看来是一点都不在意。

「千早学姊是不是来过?」

「妳跟她碰面了?」

「远远地看见她而已,不过她倒是沒看到我。像她那种美女可不是随处可见的,我不可能认错人。」

妳的道具服也不是随处可见的。这句话我当然只敢想在心裡,沒胆子說出口。

螳螂道具服坐了下来之后,拿出水果刀开始削苹果。

世田谷每天都到医院来探望我,每次都穿著各式各樣的道具服。老实說我对她的行为相当好奇,潛意识卻告诉我最好不要多话,毕竟穿衣服的品味受人质疑,任谁都高兴不起来。

世田谷以流利的刀法将苹果皮一一削去,然后不知从何处拿出一个纸盘,将去皮的苹果放在上面。

「妳的手真巧。」

「哼。」

世田谷赏了我一个白眼。

我自讨沒趣地伸伸舌头,世田谷又削起了苹果皮。

(插图080)

……世田谷是不是讨厌我啊?从来沒看她笑过。

不过仔细打量之后,我发现世田谷其实长得满可爱的,一双大眼睛更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不知道我跟世田谷是什麼关系?

根据老姊的說法,我跟她的感情似乎还不错。不过从世田谷的态度来看,老姊的說法颇令人存疑。

螳螂削完苹果之后,将纸盘上的苹果送入自己的口中。

「不是为我削的吗?」

「凭什麼要我帮你削苹果?」

「难道苹果不是送给我的礼物?」

「我想吃苹果,所以才买苹果,不行吗?」

……我跟世田谷的感情絕对好不到哪去。

「怎麼,你想吃苹果?」

「嗯。」

「拿去吧。」

螳螂道具服将盛著苹果的纸盘递了过来。

於是我吃了世田谷削的苹果。现在虽然不是苹果的產季,吃起来卻格外地香甜。

「很好吃。」

「废话,那可是我选的。」

苹果真的很好吃,我不禁一口接一口地吃了起来。当初說要吃苹果的世田谷反而就此停手,不再碰盘中的苹果。

「可以全部吃光吗?」

「你到底有沒有吃饭啊?晚饭吃不下的话,可別怪我喔!」

「沒办法,实在太好吃了嘛!」

「……败给你了,再帮你削一颗吧!」

世田谷从袋子裡面拿出第二颗苹果。

「妳会削兔子吗?」

「兔子?」

「就像这樣。」

我向世田谷解释如何以苹果削成兔子的方法。

「可以。」

「削给我好吗?」

「凭什麼?」

「因为我是病人。」

「这算什麼理由?」

嘴上虽然发牢骚,世田谷还是削起了苹果,同时在盘中摆上一只只苹果削成的兔子。

「好了。」

「妳也吃一点嘛!」

「不是你要吃的吗?」

「苹果是妳想吃,所以才买来的耶!」

我们聊些不著边际的话题,享用著兔子形状的苹果。世田谷吃得不多,马上又削起了第三颗苹果。

「你有沒有唸书啊?住院期间也要看点书,否则出院之后就有得瞧了。」

「我知道,刚刚还在抄写阿滨借我的笔记呢!」

结果卻送给学姊了。

「那妳呢?每天都来看我,不需要参加暑期辅导吗?」

「沒关系。」

綠色螳螂开口。

「反正我就要出国留学了。」

「留学?」

「沒错,离开狭窄的日本,到海外唸书。学校那边九月分开学,不过还得预先做些準备,所以预计八月中就要出发。老爸人在纽約,可以先住在他那边,等到开学之后,再到学校附近租房子就好。」

「是哦?」

「沒错。」

「以后就寂寞了。」

螳螂突然停止了手边的工作。

「……我不会寂寞。」

「可是我会。」

我是說真的。

「这阵子妳跟老姊总是来探望我,老实說我真的很感谢妳,出院之后可能还需要妳的帮忙。失去记忆之后,很多事情都要重新来过,到时可能也需要妳的提醒。再說妳帮了我这麼多,我都还沒好好谢谢妳……」

「……你不是已经有个溫柔体贴的学姊吗?」

「学姊?」

「对,千早学姊。」

綠色螳螂瞪著我,眼神十分不善。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变成被螳螂盯上的夏蝉。

「你不是正在跟学姊交往?」

「是、是哦?」

「听說还去过学姊的家呢!」

「真的吗?」

「还出去約过会。」

「不会吧?」

「我骗你干嘛?」

說的也是。

骗我确实得不到什麼好处。

「好痛!」

世田谷手中的水果刀跌落地板,左手冒出血丝。

「还好吧?」

「舔一舔就好了,死不了人。」

话虽如此,伤势看起来卻满严重的,包覆著手指的道具服染成了暗红色。伤口似乎很深,大量的血液从手指的缝隙之中汨汨而出。

我连忙按下呼叫铃,请护士小姐过来一趟。穿著螳螂道具服的世田谷便跟著护士一起离开病房。

一阵子之后,包著繃带的世田谷再度现身。

「沒事吧?」

「哼,我的死活不用你管。」

別鬧了。

「病人只要管好自己就夠了。你这个人平常心不在焉的,哪有余力照顾別人?」

我还来不及反驳,一名女子便突然走进了病房。

俏丽的短发染成鲜红色,手上拿著大大小小的纸袋。乍看之下很像是大学生,卻带著几分上班族的气息。

女子将其中一个纸袋递给世田谷,然后开口說话:

「谢谢妳,风子,这孩子似乎替妳找了不少麻烦。这是北海道的名產,希望妳喜欢。」

「伯母又染头发了。」

「夏天嘛,改变一下心情也不错。」

女子說完之后,凝视著我的双眼。

「你该不会连我都忘了吧?」

叹了口气之后,将满手的行李丟在床上。

我立刻灵机一动。

「老妈?」

「答对了。」

果然不出所料,我心想。

「出个车祸也会丧失记忆,你这孩子就是心不在焉。」

「我哪有。」

「还记得车祸是怎麼发生的吗?」

「……记不得了。」

「也罢,捡回一条小命就算不错了。老妈先去跟医生打个招呼,等一下就回来。」

說完之后,老妈逕自走出病房。

「伯母还是跟以前一樣。」

「我记不得了。」

「沒良心的家伙,居然连自己的亲生母亲都记不起来。」

說完之后,世田谷拿起纸袋。

「再见。」

「啊、嗯,谢谢妳来看我。以后还会来吗?」

世田谷冷冷地瞪著我,眼神就跟蚁狮一樣兇恶。

「凭什麼叫我来探望你?」

「如果抽不出时间的话,那就不勉強了。我只是觉得跟妳聊天很愉快,所以……」

「真是夠了。」

世田谷转过身去。

「閒得发慌的时候,我会考虑一下。」

說完之后,世田谷头也不回地走出病房。

第二天来访的人叫做真昼。

吃完早饭之后,我去上个廁所,一回来就看到有个不认识的女生坐在病房裡面。绑著马尾的女生一看到我,高高兴兴地跑了过来。

「合人,听說你住院啦?阿滨也真是的,这种事居然都不跟我說一声。」

阿滨?前几天的那个阿滨吗?这个女生又是谁啊?

「合人,你还记得我吗?」

「抱歉……」

我将事情的来龙去脈說明了一遍,其中也包括失去记忆的部分。

「原来如此,不过沒关系。」

她非但不替我感到难过,反而还有点高兴。

……失去记忆这麼有趣吗?

「这一来就可以公平決胜负了。」

胜负?決什麼胜负?

「我叫做羽生真昼,真昼是平假名,记起来了吗?」

「嗯,记起来了。」

「以后叫我真昼就好,我不喜欢別人称呼我为羽生。」

这时真昼突然靠了过来。

现在应该不是医院的会客时间,照理說外人是不可能在这个时间进入医院,不知道她是怎麼混进来的。

「过去的事情想不起来也沒关系,只要从现在开始喜欢我就好。」

(插图085)

「什麼?」

我吃了一惊。

「出院之后,我们再一起去玩吧。遊乐园怎樣?现在这麼热,游泳池也不错。失去记忆之后,你大概也忘了第一次见面时我身上穿的泳装吧?这下子可有得玩了。」

真昼哼起了小调,看起来十分开心。

「慢著,才刚出院就去游泳,好像不太保险。我看还是去遊乐园好了,一起去玩喜马拉雅吧!听說是最新、最刺激的云霄飞车呢!」

从真昼的语气之中,听得出她的期待。

真昼看了看手表。

「我该去补习了,下次再来看你啰!」

丟下这句话之后,真昼就像一阵风似的离开病房。

从那天开始,千早学姊、世田谷和真旦每天都会来探病。真昼总是在早上出现,閒聊几句之后就回去了。中午过后,轮到千早学姊来探病,有时在病房裡面聊天,有时陪我到中庭散步,每次都差不多半个小时左右。

千早学姊回去之后,紧接著就轮到世田谷登场,然后老妈跟老姊也会接著出现。总而言之,我根本找不到自己的时间。

說真的,大家都对我很好。老妈跟老姊是自己的亲人,自然是不在话下。千早学姊和世田谷明明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卻每天还是会抽空前来看我。至於真昼,我对她的了解並不多,不过每天早上她都会跑来陪我聊天(虽然时间不长),基本上我还是很感激的。

傍晚时分,世田谷準备回去的时候,老妈刚好出现,还送给穿著变色龙道具服的世田谷一盒蛋糕。世田谷不肯收,老妈还是強行将装著蛋糕的盒子塞到她的手中。

「老妈真是霸道。」

「风子是个溫和靦腆的孩子,不这麼做不行。」

溫和?靦腆?

看起来不像。

「你这是什麼表情?亏你跟风子在一起那麼久,连这点都不知道?」

「那是失去记忆之前的我,跟现在的我无关。」

「自从你住院之后,她几乎天天来看你呢!风子也是很忙的,你应该要好好感谢人家才对。」

是哦。之前她說閒得沒事干的时候才会过来,我一点都不知道她居然是个大忙人。

「世田谷是满体贴的啦,可是溫柔靦腆……」

「你真是沒眼光。算了,先到別的地方去吧!」

老妈开始替我打扫床边。

「看不出来你挺抢手的嘛!」

打扫到一半,老妈突然开口消遣我。

「会吗?」

「千早跟总是在早上出现的那个孩子……叫做真昼是吧?哪一个才是你的女朋友?」

「我失去记忆了,不知道。」

「說的也是。」

老妈笑了几声。

真是一个乐天的老妈,我心想。

「老妈,妳一点都不担心吗?万一我永远无法恢复记忆的话……」

「老妈替你担心的话,你就会恢复记忆吗?」

「倒也不是啦。」

「所以啰,担心也是白搭。老妈还寧愿拿这个时间来办理保险的手续,或是在家洗衣服。再說老妈是护士,又不是沒见过比你严重的患者,沒什麼好大惊小怪的啦!」

话是这樣說的吗?

「而且只是失去记忆而已,你依然是我的儿子,我依然是你的妈妈,不是吗?」

「也是啦。」

「这不就得了。」

老妈的语气突然转为严峻。

「倒是你可別伤了女孩子的心,否则老妈第一个不原谅你。选你所爱,爱你所选,周旋在三个女孩子之间总不是办法。」

「我也不知道谁才是我的最爱。」

「如果要老妈来选的话,风子絕对是当仁不让。不过像她那麼好的女孩子跟你在一起,实在是有点暴殄天物。」

机会难得,我決定說出困扰我很久的疑惑:

「我跟世田谷的感情真的不错吗?」

「至少你以前不会叫她『世田谷』,风子也直接称呼你为『合人』。现在是怎麼了,为什麼不叫她『风子』呢?」

「总觉得有点怪怪的,毕竟她又不是自己的家人。」

「既然都直接称呼朋友为『阿滨』或是『山崎』了,称呼风子为『世田谷』实在沒什麼道理。老妈最不喜欢你这种故作姿态的行为!」

「阿滨跟山崎都是男的,不能跟世田谷相提並论啦!」

「因为风子是『女生』吗?哼……」

其实真昼是个特例,不过那也是出於她本人的希望。而且說真的,直呼真昼的名字也让我感到有些不自在。

而且,世田谷应该不喜欢人家叫她『风子』吧?

老妈双唇微动,似乎有话要說,不过最后还是选择了沉默。

7失去了什麼?

一星期之后,我平安出院。老妈叮咛我几句之后,立刻赶回了北海道。

於是我重新上学,接受学校的暑期辅导。除了导师之外,其他同学也都很关心我,化解了我內心的不安。即使失去了过去的记忆,我也应该能在这裡适应良好才对。

辅导结束之后,阿滨跟山崎提议找个地方疯一下,顺便庆祝我平安出院。不过我拒絕了他们的好意,因为我另有计画,想要去一个地方。

根据大家所提供的情报,当时我就是昏倒在这裡。

这裡刚好位於学校跟我家的中间位置,每天早上上学的时候,都必须经过这条下坡路。当时就是因为煞车線断裂,才导致了那场意外。

结业式当天,我骑著自行车想去哪裡呢?

在意外发生前,我好像是跟世田谷在一起。住院期间我不只一次向世田谷问起当时的情況,世田谷卻总是冷冷地哼了一声,什麼都不肯說。

既然她不想回答,我也沒有追问到底的打算,总觉得她好像很不愿意触及这个话题似的。

总而言之,我骑著自行车前往某处的行动,应该跟世田谷脫不了关系。这个推论也在事后得到证实,事发当时我所骑乘的自行车,就是世田谷借给我的。所以我大胆地提出一个假设:骑著自行车外出的原因,不是受託於世田谷,就是正打算为世田谷做些什麼。

如果沒把自行车借给我,我也不会丧失记忆。或许世田谷就是为了这一点而自责不已吧。

所以她才会在百忙之中抽空前来探病,还亲自削苹果给我吃(虽然有点不情愿的感觉)。

我很想请世田谷別放在心上,但这句话卻怎麼樣也說不出口。原因很简单,我不希望因此伤害世田谷的自尊。即使我明确地表明毫不在意的态度,世田谷也不会为之释怀,她不是那种得过且过的人。

我伸手拭去前额的汗水。

失去记忆真的很麻烦。如果能夠想起意外发生当时的过程,或许就可以证明责任在我身上,偏偏我现在什麼也想不起来。

不过话又說回来了,失去的记忆不可能凭空消失,原本的位置应该被后续的事件所取代才对。例如世田谷认为她必须为这次的意外负起责任,这就是后续的事件。而我应该做的,就是设法让她別继续自责下去。即使失去了记忆,也应该办得到才对。

看来失去记忆的受害人,似乎不只我一个而已。

再举一个例子。山崎說我欠他一千元,虽然阿滨当场拆穿山崎的玩笑话,然而若我真的跟山崎借了一千元,现在也沒有想起来的可能。也就是說,不管大家曾经为我做了些什麼,我全都不记得了。

……好热,休息一下吧。

我找个树荫坐了下来。制服虽然沾到地上的泥巴,不过在这种豔阳天下,实在也顾不了那麼多了。

灼热的阳光无情地照在我身上。

早知道就应该傍晚再过来才对,真是一大失策。

「草加同学,你在这裡做什麼?」

我抬头一看,原来是千早学姊。学姊手上拿著一罐饮料,另一只手提著书包,头上还戴著一顶草帽。虽然跟制服搭配起来有点突兀,整体而言倒是还满可爱的。

「妳好……」

沒想到会在这裡遇见学姊。

学姊递给我一罐饮料。我毫不犹豫地接过铝罐,贴在自己的额头上,冰涼的感觉甚是舒服。

「谢谢。」

「怎麼坐在树底下发呆呢?不怕中暑吗?」

「我不是在发呆。」

学姊不禁噗嗤一笑。

「草加同学就是草加同学。」

「怎麼說?」

「不知道,就是有这种感觉。对了,你在这裡做什麼?」

我打开饮料的拉环,任凭冰涼的液体流入喉间。

呼,通体舒畅。

从炙热地狱回到人间之后,我才开口回答学姊的问题:

「我在寻找失落的记忆。」

学姊直盯著我,十足警戒的眼神,感觉就像是被狮子发现的小白兔一樣。

「……原来如此,这裡就是你当初昏倒的地方?」

「是的。」

「所以你认为记忆可能留在这裡?」

「沒错。」

老实說我沒想那麼多,只是顺势回答罢了。

「好,那我也来帮忙。」

「呃?」

「你不是要寻找记忆吗?我也来帮忙好了。对了,记忆是长怎樣啊?」

学姊的表情十分认真。

「呃……圆圆的。」

「是哦?」

於是我们开始寻找记忆。

学姊跟我兵分两路,在草丛中寻寻觅觅。

翻动草丛的同时,我不时偷看在不远处的学姊。学姊跟我到底是什麼关系?我沒参加社团,也不是学生会的成员,难道正如世田谷所言,学姊是我的女朋友?不,不太可能。她若真是我的女朋友,学姊早就直接表明了,所以我跟学姊应该不是男女朋友的关系。

我们两人大約找了一个小时,最后什麼也沒找到。

我到自动贩卖机投了一罐乌龙茶递给学姊。

「谢谢,乌龙茶还可以。」

「还可以?怎麼說?」

「沒什麼,谢谢。」

学姊笑著接过乌龙茶。

她清新可人的笑容就像涼爽的夏日微风吹进了我的心。

「学姊……」

「嗯?」

正在啜饮乌龙茶的学姊转头看著我。

(插图091)

「学姊为什麼要对我那麼好?」

「对你那麼好……?」

「正常人是不会在这种大热天帮忙找东西的。」

「我一点都不好。」

学姊反驳我的說法。

「我只是在报恩而已。」

「报恩?」

「或许你已经记不起来了,其实你曾经帮我寻找失去的东西,所以我只是在报恩而已。」

学姊說完之后,嫣然一笑。

「不懂。我跟学姊到底是什麼关系?」

听到这句话,学姊终於放下了手中的乌龙茶。

「你真的想知道?」

「对,我真的很想知道。」

这是实话,总觉得学姊跟我应该不只是普通朋友的关系而已。

学姊从书包裡面拿出笔记本。

那是我交给学姊的笔记。

学姊将笔记本递了过来。

我不明究理地翻开笔记。

不见了,全都不见了。

当初在病房裡面抄写的笔记,只剩下最后一页而已,其他的部分都被撕了下来。

「其他的笔记呢?」

「吃掉了。」

「吃掉?」

「对,被我吃掉的。」

「被学姊吃掉?」

千早学姊从我的手中拿回笔记本,扯下最后一页,撕成碎片之后送入口中。

眼前的景象让我讶異得說不出话。

所有的碎片消失在学姊的口中,学姊拿起手帕擦拭嘴角。

「就是这麼回事。」

学姊一派轻松地开口。

「我只能吃你书写的东西。你是提供笔记的人,而我是食用笔记的人,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关系。」

确实是满难解释的。亲眼目睹也就罢了,光是靠言语說明,的确不易令人信服。

这就是我跟学姊的关系吗?

「瞧不起我吗?」

「怎麼会,我反而很高兴呢!」

「高兴?」

「我的笔记帮得上学姊的忙,怎麼会不高兴呢?」

学姊似乎松了口气。

「我就知道你会有这种反应,不过我们的关系还不只如此。」

「不只如此?」

「我喜欢你,草加同学。不是朋友,也不是学姊对学弟的那种喜欢。」

学姊才刚說完,周围立刻笼罩在寂靜之中。

坐在旁边的这个人喜欢我?

「……超越学姊学弟或是朋友关系的爱?」

「是的,超越学姊学弟或是朋友关系的爱。」

学姊的双颊微微泛红。

世田谷在医院說过的话浮现脑海,难道她說的都是真的?

学姊目不转睛地凝视著我。

「要不要试著跟我交往看看?」

「呃?」

「我知道你喜欢的人不是我。」

「这倒……」

学姊伸出食指,按住我的嘴唇。溼溼冷冷的感觉,在这个豔阳天之下格外地清涼。

我只好乖乖闭嘴,让学姊继续开口。

「或许你也满喜欢我的,不过那並不具备爱情的成分。」

「这……我不清楚。严格說来,或许失去记忆之前的我真的对学姊……呃……有学姊所說的那种感情,可是我现在失去了记忆,所以……」

学姊嫣然一笑,她那溫柔的笑容让我怦然心动。

「记忆不见得会恢复,所以別管过去了,未来才是重点。」

說完之后,学姊又露出一抹浅笑。

跟学姊交往的话,每天都能看到这种令人怦然心动的笑容。得女友如此,夫复何求?

「所以我才說试著交往看看。反正不是正式的交往,如果你在期限之內还是沒办法喜欢上我,或是看上了其他人,都可以随时结束。不如这樣吧,就以这个暑假为期限如何?」

我找不到拒絕的理由。

不过还是有个问题必须事先釐清:

「可以请教妳一个问题吗?」

「请說。」

「男女朋友必须做些什麼?」

这个问题一定要事先說清楚,至少得知道学姊希望我为她做些什麼才行。

「这个嘛,我想要拜访你家。」

学姊背过身子。

「也想跟你一起去遊乐园、水族馆、电影院或是游泳池。在学校的时候只有午休时间才能在一起,现在放暑假了,你得多陪著我才行。到我家吹冷气看电视也不错。」

說完之后,学姊又转过身来。

「以上是我的期望。」

我吁了一口气。

「好的,往后请多多指教。」

8白貓的名字

我还来不及走进校门,就被真昼逮个正著。

今天还是得到学校参加暑期辅导。就在我挥汗如雨地走到校门附近的时候,双手交叉在胸前的真昼就站在前面等著我的到来。

看到我的出现,真昼立刻飞奔而至。

「我有事找你。」

真昼拉著我的手,把我拖向学校的后门,最后来到学校与民宅的围牆空隙。抬头打量四周,这个地点相当隐密,不会被人发现。

「有什麼事?」

「听說你跟千早开始交往了,是真的吗?」

真昼的表情十分险恶,活像一只毛发倒豎的貓。

「谁跟妳說的?」

「阿滨。」

「哪个阿滨?」

「就是滨贵一。」

原来是我认识的那个阿滨,我不禁在內心暗叫不妙。阿滨昨天问我是不是跟学姊交往,老实說我不知道他是从哪得到这个消息,不过基於谎言迟早会被揭穿的道理,我只好老老实实地說出一切。结果阿滨說这下子我也被订走了,脸上的表情十分高兴,活像一只好不容易才把贝殼敲破的水獭。我跟学姊开始交往,跟阿滨又有什麼关系?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明白阿滨为什麼会这麼兴奋。

既然是从阿滨那边听来的,可沒那麼容易蒙混过去,我只好乖乖地据实以告。

「嗯,是附带期限的交往。」

「为什麼?我不是要你喜欢我吗?」

真昼恶狠狠地瞪著我。

「可是……我连妳是谁都不知道……」

真昼十分不以为然。正準备出言反驳的时候,脸色突然一变。

「不妙……」

只见真昼纵身翻越围牆,匆匆忙忙地躲了起来。

几秒钟之后,阿滨出现在我的面前。

「草加,有沒有看到真昼?」

……原来如此,眼前的状況确实有点复杂。我眼珠一转,決定装傻。

「真昼?沒看到。你在找她?」

「嗯。昨天跟她提到你之后,她就吵著要来找你……」

阿滨突然吓了一跳。

「慢著,你怎麼会知道真昼?失去记忆之后,你应该沒见过她才对。」

「住院期间,真昼常常跑来找我,所以我跟她见了好几次面。」

「真的假的?」

我点点头。

阿滨双手抱头,看起来十分懊恼。

「我还以为她会就此死心了說……」

「什麼死心?」

「沒事,当我沒說。毕竟你是个受害者……」

我不明白阿滨的话中含意。

「算了。看到真昼的话,记得跟我說一声。」

說完之后,阿滨就转身离开了。

直到阿滨的背影消失在不远处的转角,真昼才再度现身。

「呼,好险。」

「到底是怎麼回事?」

「沒什麼,阿滨不希望我来找你。」

真昼漫不经心地回答。

「受不了,跟紧迫盯人的恶婆婆有什麼两樣啊。」

真昼突然豎起了眉尖,气势洶洶地瞪著我。

「跟我交往吧!」

「什麼?」

「只跟千早交往太不公平了。为了公平起见,你也应该跟我交往。」

「不要开玩笑了,再說我也不愿意伤害阿滨。」

「这跟阿滨有什麼关系?」

「当然有关系,我总觉得他好像满喜欢妳的。」

八九不离十。如此一来,阿滨在医院裡的自言自语得到了解释。知道我跟学姊开始交往之后,阿滨的喜悅也可以理解。

「阿滨不是谈恋爱的对象。」

「为什麼?」

「这就不好解释了。这樣好了,你会把世田谷当成谈恋爱的对象吗?』

怎麼会扯到世田谷身上?

「不要把阿滨当成『儿时玩伴』,将他视为普通人如何?一开始就把阿滨排除在外,对他实在有点不公平。」

「那世田谷……」

话說到一半,真昼突然噤口。

「今天就这樣算了,下次我再来找你。」

丟下这句话之后,真昼飞也似地离开现场。

世田谷明天就要搭机出国了,大家決定替她举办一场欢送会。

欢送会的规模並不大,只有世田谷和伯母,以及我跟老姊四个人而已。

本来打算到外面吃一顿的,不过世田谷想要待在家裡,最后选定在我家举行欢送会。老姊还亲自下廚做了世田谷最爱吃的汉堡排和炸雞块。

「实在很想到机场送行呢!」

老姊替世田谷夹了一盘子的炸雞块,穿著白貓道具服的世田谷双手接过盘子。

「真是不好意思,小枫。这孩子坚持不要大家送行,还說这樣子反而会让她更难过,不管我怎麼說都沒用。沒办法,这孩子跟我一樣,都是个小顽固。」

世田谷母亲拍拍白貓的背心。

「应该是妈妈像我,不是我像妈妈吧?」

「你们看看,这孩子真是一点都不讨人喜爱,不过这也是她可爱的地方。」

「到底是可爱还是不可爱啊?」

世田谷轻描淡写地扫平整盘炸雞。

伯母跟老姊以惊人的速度连干了好几杯,两三下就聊了开来,完全沒有我插话的余地,我只好试著跟世田谷說话。

「真的不需要我们去送机吗?」

「你是不是又失忆了?我說过好几次了,不需要。」

「可是住院期间,妳每天都来探望我呢。现在妳要出国了,至少也让我到机场送行嘛!」

「我不需要回报,反正这是个不公平的世界。总而言之,我就是不要你去送机。」

「既然妳这麼說,那就沒办法了。」

我停顿了一下,继续开口。

「只有一年而已吧?一年很快就过去了。」

白貓搖搖头。

「不,我打算一直待在美国。在美国唸大学,在美国工作,以后大概不会回日本了。」

我吃了一惊,沒人跟我提起这些。

「为什麼?」

「不为什麼,我喜欢。怎麼,你有意见?」

「……」

当然沒有意见。不,应该說我沒有资格表示意见,既然世田谷已经決定了,我也不好多說什麼。

「今日一別,往后恐怕沒机会见面了。」

「……沒错。」

我突然有种置身灵堂的感觉。老姊跟伯母酒酣正热,我跟世田谷之间的气氛卻闷到了极点。

随著时间的流逝,欢送会也逐渐接近尾声。老姊和伯母早就喝掛了,双双趴在桌上不醒人事。

我把老姊扶进房间,让她躺在青蛙形状的床上(看起来就像是一只正在游泳的青蛙,真不知道老姊是从哪买来的)。

至於伯母则是我跟世田谷一起扛到隔壁的。将伯母放在床上之后,世田谷立刻拉了条被子过来,替伯母盖好。

「不好意思。」

「沒关系,伯母总是这樣吗?」

「嗯。不过以前她喝得再多,还是可以自己走回房间。今天的情況似乎不太寻常。」

白貓露出疑惑的神情。

我从沒看过枫姊在家裡喝酒,她今天倒是灌了不少威士忌。难道伯母和老姊都是因为舍不得世田谷,所以才借酒浇愁吗?

……那我呢?我也舍不得世田谷吗?

当然舍不得。住院期间对我那麼好的人就要出国留学了,說不感慨是骗人的。

「干嘛一直盯著我看?」

世田谷瞪了我一眼。

「沒什麼。」

我们两人开始收拾善后。其实我一个人收拾就可以了,世田谷卻坚持要留下来帮忙,还說我帮她把伯母扛回家,所以她理应帮忙我打理一切。世田谷的坚持还满有道理的,所以我決定接受她的好意,让她跟我一起收拾善后。

在收拾的同时,我也发现了一件事。世田谷对我家的廚房十分熟悉,不但知道碗盘收在哪裡、调味料放在哪裡,甚至连什麼应该放进冷藏库、什麼应该收进冷冻库都非常清楚。

或许世田谷常常到我家吃饭吧。不知道为什麼,我总觉得她一定经常跟我们一起準备晚餐、一起吃饭、一起收拾善后。

「妳以前常常跟我一起收拾碗盘吗?」

「……偶尔吧。爸爸和妈妈忙於工作,总是不在家,枫姊常常邀我来你们家吃饭。」

「原来如此。」

「对了,你跟那个学姊怎樣了?」

世田谷突然牵制一垒的跑者。

漆黑的瞳孔凝视著我,道具服的貓眼也毫不客气地死盯著我,可怜的我顿时被四只眼睛团团团住。

「呃……开始交往了。」

「……是哦。」

「不过是有期限的交往。」

我套用学姊的說法。

「抱歉,洗碗精跑进眼睛了。」

世田谷跑向洗手间。

……刚刚不是只用清水沖洗而已吗?

善后工作告一个段落。

我跟世田谷坐在电视前面,喝著麦茶略事休息。徐徐涼风从窗口吹进客厅,跟白天比较起来,现在显得涼爽多了。

「世田谷,要不要吃冰棒?」

我从冷冻库拿出一根冰棒,递给了世田谷。

世田谷接过冰棒之后,默默地打开包装袋。

四周弥漫著一股诡異的气氛。过了今天之后,或许就再也见不到世田谷了,我好像应该跟她說些什麼才对。可是该說些什麼才好,偏偏我又毫无头绪。

世田谷似乎也跟我有同樣的想法。她好像也有话要跟我說,两人之间的气氛卻让她不知该如何啟齿。

如果我还保有过去的记忆,或许世田谷就会毫不犹豫地說出来了吧。只可惜我跟世田谷之间丧失了某种決定性的路径,无法让她脑中的话语传入我的心中。

手中的巧克力冰棒剩下一半的时候,我开口說话:

「世田谷,妳想要什麼?」

「我想要什麼?」

「就当作是我送给妳的纪念好了。现在或许赶不及了,不过沒关系,告诉我妳想要什麼,我直接寄到美国给妳。」

吃完冰棒之后,世田谷喝了一口麦茶。

「什麼都不想要。」

「呃?」

世田谷的回答有点出乎我意料之外。

「我不想从你那边得到任何东西。」

……看来我跟世田谷的感情真的很不好。

「那……有沒有什麼希望我为妳做的事情?什麼都可以,尽管說吧。」

世田谷将手中的茶杯放在桌上。

「叫我风子。」

「呃?」

「如果几年、甚至是几十年之后在某处巧遇的话,请叫我『风子』,不要叫我『世田谷』。失去记忆之前,你一直都是叫我『风子』。」

世田谷凝视著我,表情十分严肃。老实說我以前从未认真地端详过世田谷的脸庞,注意力总是被她身上的道具服所吸引。

我轻轻地拨弄世田谷的浏海。世田谷浑身震了一下,倒沒有說些什麼。

「办不到。」

「……为什麼?」

「几十年的时间並不算短,到时候我早就忘光了。」

我将手抽了回来。

「所以从现在开始,我就要叫妳『风子』。这樣子就算几十年之后真的又见面了,我也会很自然地称呼妳为『风子』,而不是『世田谷』。」

世田谷靜靜地看著我,一句话也不說。

「风子。」

我试著呼喚世田谷,不,风子的名字。

完全感受不到一丝丝突兀。看来她說的沒错,在失去记忆之前,我一直都叫她「风子」。

突然之间,我好像找回了失落已久的东西。意外当天跟著翻倒的自行车一起掉落的东西,又重新回到我的手上了。

白貓的前额抵住了我的胸口。

「……对不起。」

风子喃喃自语。

「都是我害你失去记忆的。」

「因为妳借我自行车的关系吗?別放在心上,拉断煞车線的人是我,跟妳沒有关系。」

风子搖搖头。

「这只是一半,还有另一半。」

「另一半?」

「我不应该许愿的。入学考试那次已经把我害得很惨了,想不到我居然不知道记取教训,还是傻傻地向天上的神许愿。」

风子黯然垂首。

神?许愿?

「……算了,当我沒說吧。」

风子又抬起了头。

「合人,闭上眼睛好吗?」

「为什麼?」

「照做就对了。」

我只好乖乖听话。

闭上眼睛之后,強烈的不安感突然袭上心头。

「妳不会揍我吧?」

「当然会。」

「呃?」

「我就是想揍你,不行吗?你不是說愿意为我做任何事吗?」

不妙……

算了。既然风子想揍我,就让她揍个痛快吧,反正以后也沒机会了。

於是我硬著头皮咬紧牙关,等待风子的铁拳。

一段时间过去了,什麼也沒发生。赶快动手吧,別再折磨我了。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个东西贴上了我的嘴唇。

惊讶之余,我不禁睜开了双眼。

风子已经不知去向了。

梦境吗?不,那种触感十分真实,应该不是在做梦。我伸手摸摸自己的嘴唇。

沒错,絕对不是做梦。

我跑到风子家的门口,大门已经从裡面锁上了。按了好几次电铃,还是沒人出来应门。

无奈之余,我只好回到自己的家裡。

我想跟风子說话,卻不得其门而入。不过话又說回来了,如果风子真的出现了,我又应该跟她說些什麼呢?

第二天早上,风子已经不在了。

听說是搭早上第一班电车前往机场,连伯母都还在睡梦之中。「到了美国之后,一定要叫爸爸好好罵她一顿。」

在我家吃早餐的伯母相当在意风子的不告而別。

9雨过天睛

学生会的工作结束之后,我跟间宮同学来到学生餐厅。间宮同学什麼都不选,只挑了布丁。

「布丁吃不腻吗?」

「当然不会,就跟呼吸永远不会腻的道理一樣。与其說是喜好,还不如說已经成习惯了。」

她說完之后,还不忘替自己塞了口布丁。

「对了,会长跟草加有什麼进展吗?」

「已经开始交往了。我接受妳的建议,向他提出附带期限的交往条件,结果他答应了。」

间宮同学手中的塑胶小匙突然掉到地上。

看著她呆若木雞的模樣,我只好去帮她要了一根新的小匙。

「那、那真是恭喜会长了。」

间宮同学的表情不太自然。当初劝我这麼做的也是她,现在她的反应实在令人不解。

「我跟他約在餐厅碰面,应该就快到了。」

「是、是哦。」

间宮同学很明显地心神不寧。

就在我观察间宮同学的举动时,草加同学出现了。

「学姊,这是今天的份。」

「谢谢。」

我从草加手中接过暑期辅导的讲义。

间宮同学一直打量著草加同学,眼神充满了敌意。难道她跟草加同学之间有什麼过节吗?

「我还是等一下再过来好了。」

或许是感受到间宮同学的不友善吧,草加同学讪讪地离开餐厅。

「真的开始交往了。」

「看得出来吗?」

「当然。說话的语气跟彼此的眼神都不一樣了。」

间宮同学果然是老江湖,我心想。

「不过还在试用阶段,结果如何还很难說。」

「千万別說这种话。就算是试用期,也已经构成既定事实了,接下来只要让试用期自动消

失即可。难道会长还有什麼不放心的地方吗?」

「也不是不放心啦,总觉得草加同学最近老是无精打采的。跟我在一起的时候虽然满快乐的,可是……」

间宮同学下意识地搅拌杯中剩下的布丁。

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放在心上。

今天跟草加同学问个清楚好了。

「风子还好吧?」

我直接切入主题。

这裡是车站前的速食店,我坐在草加同学的对面。今天我们一起逛了车站裡面的书店和唱片行,我买了几本书,草加同学则是选了几片CD。两人說好几天之后要将书和CD互相交換,接下来就走进速食店內小歇片刻。

草加面同学色一沉,连著喝了好几口冰红茶。

「我不知道她现在好不好。」

「怎麼說?」

「她已经不在了。」

我无法理解草加同学话中的含意。

「不在?什麼意思?」

「她到美国留学了。九月分才开学,不过她想先飞到美国跟父亲住一阵子。」

我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不对劲。当我跟草加同学提出附带期限的交往时,脑海中首先浮现的就是风子的脸孔。不管草加同学最后做出怎樣的決定,我跟风子的正面对決都是无可避免的。毕竟她曾经为了草加同学偷偷潛入学校,絕对不可能坐视自己喜欢的人被我抢走。

不过說也奇怪,风子居然一点反应也沒有。暑期辅导只有半天,我跟草加同学每天都約在学校见面,然后四处閒逛。这种生活虽然惬意,风子的存在卻还是让我感到有些不自在。

想不到风子居然出国留学了。

「学姊认识风子吗?」

「见过几次面。」

草加同学沉思了片刻之后,小心翼翼地开口:

「我跟风子的感情好吗?」

「感情好不好……」

我语带保留。

「你们从小一起长大,或许真的有外人不得而知的感情吧。」

草加同学拿著吸管搅拌杯中的红茶,让冰块发出咔啦咔啦的声响。

「不过你已经记不得了。」

我也模仿草加同学的动作,搅拌杯中的乌龙茶。或许是我的冰块比较少吧,倒是沒发出那麼大的声音。

刻意忽视的情感逐渐在內心扩大,就像溶於水的冰块一樣。

「学姊还好吧?」

草加同学一脸担忧地凝视著我。

「总觉得学姊的脸色不太好。」

「沒、沒什麼,我沒事。」

我勉強挤出一丝微笑。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现在就看我何时付诸实行。

道別学姊之后,我回到柿木阪车站。

傍晚时分,街上的行人纷纷赶著回家。我靠在车站的牆壁上,打量著通过验票口的人群。

从车站回到家中的路線有好几条,最近的路線就是直接穿过商店街。每次走进商店街,两旁的店家总是会问风子怎麼沒跟我在一起。

根据他们的說法,以前我总是跟风子一起出来买东西。穿著道具服的少女跟身边的小跟班,似乎是商店街的名物。

「风子出国留学了。」这是我的一惯回答。

「原来如此,真舍不得。」商店街的人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舍不得。

电车进站,无数的通勤族通过验票口。

我喜欢千早学姊。

学姊人长得漂亮,个性又溫柔,笑起来格外地可爱。在別人面前总是不苟言笑的学姊,只有在我面前才会展露出小女人嬌羞的一面。

我真的很喜欢千早学姊。

既然如此,现在我又怎麼会如此落寞?

风子只是我的儿时玩伴罢了,照理說我跟她之间沒有所谓的男女之情。更何況风子似乎也

对我沒什麼好感,之前到医院探望我,也是出於害我出车祸的罪恶感,甚至连出国留学都不准我去送机。

熟悉的人突然离开身边,感到落寞是难免的,或许一阵子之后就会习惯了吧。

四周突然暗了下来。万里无云的天空被乌云遮蔽,看来似乎快要下雨了。

……回家吧。

吃过晚饭之后,还是早点上床吧。这个星期家裡只有我一个人,老姊则是跟大学同学一起参加「寻访青蛙之旅」。

既然只有我一个人,那就随便弄点吃的就好了。

打定主意之后,我离开了车站。

一个人走在回家路上的感觉真的很孤独。

不过严格說来,我以前也是独自回家,一个人穿过商店街、一个人爬上柿木阪。同樣的一个人、同樣的路線,为什麼现在会感到格外地孤独?

难道是因为少了风子的关系吗?

或许吧。毕竟我总是跟风子一起回家,这点已经获得商店街的证实了。两人虽然不同校,卻总是約在车站见面,然后一起买东西、一起回家。

……这又代表了什麼呢?风子已经不在了,我只能试著让自己早日习惯沒有风子的生活。

快点回家吧。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从背后叫住了我。

「草加同学。」

我回头一看,原来是穿著制服的学姊。学姊的呼吸十分急促,大概是一路跑来的吧。

「有事吗?」

等到学姊调勻呼吸之后,我才开口。

「我有些话想跟你說……」

学姊话还沒說完,豆大的雨点就从空中落了下来。

我跟学姊连忙到附近的骑楼避雨。

「說下就下,真是突然。」

「气象报告說傍晚开始下雨,还发佈了台风警报。」

「台风?」

「嗯,电视上說的。」

原来如此。

我打量著被雨点打溼的学姊。

……她应该不是来告诉我台风警报的吧?

雨势相当大,一时之间沒有止息的跡象。如果真有台风,一直躲在这裡也不是办法,趁现在风势不大的时候,赶快买一把雨伞回家吧。

「学姊,看樣子雨是不会停了,要不要先到我家避雨?」

学姊不假思索地点点头。

从车站走回家中的这段期间,学姊一句话也沒說。或许是因为雨势太大的关系,我总觉得学姊似乎一直在压抑著自己。

而且我也觉得学姊似乎哭了。学姊脸上的水珠虽然是飞溅的雨水,可是看在我的眼裡,卻更像是潸潸而下的淚水。

走到家门口的时候,两人已经被淋成落汤雞了。学姊的折疊伞根本挡不住強风暴雨,我从便利商店买来的雨伞也被吹得七零八落。

当我将浴巾递给学姊的时候,学姊小小声地向我道谢。

我请学姊先去洗个热水澡,同时还替学姊準备了我的长T恤和衬衫。至於溼透的制服,则是直接丟进烘衣机。

学姊洗完澡出来之后,我也把饮料準备好了。

「学姊,要不要喝点红茶?」

「谢谢,请给我溫红茶。」

学姊一边擦拭头发,一边笑著回答。

看到学姊的笑容,我不禁松了口气。看来刚刚真的是我看错了,学姊並未流淚。

我替学姊泡了一杯大吉岭。用的是老姊的茶叶,她应该不会跟我计较吧?

「外面好冷,一点都不像夏天。」

学姊啜饮了一口红茶,漫不经心地开口。

「就是說啊。」

跟白天的炎热比较起来,气溫的落差确实很大。再加上溼气的催化,更令人感到不属於夏天的寒意。学姊下午的时候已经喝过乌龙茶了,我也喝了一杯冰红茶,现在的我则是泡著热咖叫。

「不过这种天气反而显得红茶特別好喝。」

我替自己倒了杯咖啡。或许是全身发冷的关系吧,总觉得今天的咖啡也特別好喝。

外头的雨势逐渐变大,看来是不会停了。強风更是吹得窗戶咪哒作响。

电视上刚好正在报导台风消息,现在正是強烈台风登陆的时刻。往年这一带並不是台风必经的路径,这次倒是被纳入暴风圈的影响范围之內。

「看来要等到明天早上才会放晴了。」

学姊喃喃自语,又喝了一口红茶。或许是袖子太长了吧,只见学姊将长袖T恤的袖口卷了

起来,盯著电视发愣。

这副模樣让我有些心猿意马。

学姊穿著我的水蓝色T恤,设计十分简单。可是同樣的T恤穿在学姊的身上,看起来就是不太一樣,简直就像是为学姊量身打造似的。

学姊将马克杯放在桌上。

「不好意思,草加同学。」

「什麼事?」

学姊的语气十分平靜。

「今晚让我住下来好吗?」

幸好老姊今天不在。

慢著。如果老姊在家的话,或许还不会那麼尴尬。学姊跟老姊睡同一间,我回我的房间就寝,三人相安无事,什麼问题也沒有。

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家裡面只有我跟学姊而已,万一被老姊知道的话,那可不是唸个两句就沒事了。老姊离家之前,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警告我絕对不可以带女孩子回来过夜。

可是现在外面大风大雨的,也不好赶学姊回去。

……反正老姊几天之后才会回家,应该不会有问题才对。

於是我进入房间展开地毯式的检查,确定沒有不能让学姊看见的东西。

还是请学姊睡在我房间,我睡在客厅好了。睡在老姊的房间也是一个办法,不过万一被老姊发现的话,可就吃不完兜著走了。

打定主意之后,我便将等在客厅的学姊带进房间。

「学姊就住我的房间,我睡客厅的沙发。」

「不要。」

不要?

「我想跟你一起睡。」

这、这不太好吧……

說完之后,学姊还捏住我的衣角。

「可以陪我睡吗?」

「等、等一下!」

时候已经不早了,我的音量卻大得吓人。

「今天我想跟你一起睡,不行吗?」

当然不行,我找不到可以的理由。

我本来以为学姊在开玩笑,然而学姊的表情卻否決了我的猜测。

今天的学姊有点怪怪的,不像平常的学姊。

說到这裡,学姊不是有话要跟我說吗?她到底想跟我說些什麼?

「拜託。」

学姊以迷蒙的瞳孔凝视著我。

我的衣角被学姊抓住了,难以脫身。无奈之余,我只好答应学姊的要求。

睡在同一间房间还能勉強接受,总不能睡在同一张床上吧。

……男女朋友同床共寝虽然是再自然也不过的事情,可是趁老姊不在的时候让浑身溼透的学姊在家中过夜已经夠让我心惊胆跳了,现在的我真的沒那种心情。以足球规则来說,就像是守门员在禁区之外以手触球一樣的大逆不道。

折衷方案就是让学姊睡床上,我打地舖。反正老爸的房间还有棉被,铺在地上就好了。纵使学姊不太高兴,这也是我的底限,不能再退让了。

於是我关掉电灯的开关,钻进被窝裡面。

「晚安。」

睡吧,睡著就沒事了。

翻来覆去好一阵子,睡不著就是睡不著。

这也难怪啦,学姊就躺在床上,睡得著才奇怪。

闭上眼睛之后,还是感受得到学姊的存在。房间裡面出现第二个人,老实說感觉真的怪怪的,沒办法让人安然入睡。学姊似乎也睡不著,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听见学姊翻身的声音。

「草加同学,你会不会害怕?」

学姊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你不是因为怕黑,所以平常都是开灯睡觉的吗?」

我跟学姊提过这件事吗?於是我试著回溯脑中的资料库,卻中断在住院的那段期间。

或许失去记忆之前,我真的跟学姊提过吧。

「是沒错啦,不过今天学姊也在这裡,所以我觉得还是关灯比较好。」

「有我在就不怕了吗?」

「嗯。」

学姊沉默不语。紧接著腳步声传入耳中,我意识到学姊下床了。

背心也在同一时刻感受到学姊的体溫。

学姊从背后抱住了我。

「学、学姊……」

「我不想跟你分开。」

学姊幽幽地开口。

「这、这不好吧?」

可是学姊卻抱得更紧了。

(插图108)

有问题。

学姊不是这种人。

一个月的时间虽然不长,卻也足夠让我了解学姊的个性。学姊是个一丝不苟的人,溫柔体贴,絕对不会強人所难。

「学姊,妳到底是怎麼了?总觉得今天的学姊怪怪的。」

学姊沒有回应。

「学姊不是有话要跟我說吗?」

「……寂寞。」

「呃?」

学姊喃喃自语。

「你看起来很寂寞。」

学姊整个人压了上来。

「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你总是露出寂寥的神情。过去我一直不知道为什麼,如今总算是明

白了。你之所以感到寂寞,是因为风子不在身边,对不对?」

我选择了沉默。

「今天就让我抱著你吧,拜託。」

我感到学姊的体溫略为上升。

不知不觉中,我进入了梦乡。

再度睜开眼睛的时候,早晨的阳光斜斜地从窗戶射进屋內。

天气不错。台风远离之后,天空显得特別蔚蓝。

学姊还沒醒来。

我走到廚房,倒了杯咖啡,準备做早餐。

家裡还有一些雞蛋,不如来炒蛋好了。

打了几颗雞蛋在碗裡,顺便开始热锅的时候,学姊走进廚房。

看到我之后,学姊就深深一鞠躬。

「对不起,昨晚我太任性了。」

「沒关系,別放在心上。」

「以后我不会再任性了。」

「沒关系啦。我正在泡红茶,学姊想喝冰的还是热的?」

「………冰的好了。」

记得冰箱裡面还剩下一些冰红茶。我在杯中加了几个冰块之后,将冰红茶递给了学姊。

趁学姊享用冰红茶的时候,我转身继续炒蛋。

成果还算不错。

得意洋洋地看著盘中的炒蛋,我突然暗叫不妙。

居然做了两人份。

学姊不是无法进食吗?

……也罢,通通给我吃好了。

就坐之后,学姊突然伸手。

「汤匙。」

「?」

「给我汤匙。」

「学姊不是………」

「现在应该吃得下才对,我想吃吃看你做的炒蛋。」

学姊以汤匙戳戳盘中的炒蛋。

「草加,你过来。」

我依言走到学姊的身边。

「餵我吃。」

「什麼?」

学姊闭上双眼。

「餵??我??吃。」

我只好乖乖地舀起一匙炒蛋,送到学姊的口中。

炒蛋很快地自学姊的口中消失。

「好吃吗?」

「好吃,真的很好吃。」

学姊笑得很开心。

从我手中接过汤匙,一口一口地将炒蛋送进嘴裡。速度虽然很慢,盘中的炒蛋卻逐渐減少,证明学姊真的将炒蛋吃下肚了。

吃完之后,学姊大大地吁了口气。

「谢谢你,草加同学。这些日子我过得很快乐。」

我从学姊的这句话当中听出一些蹊跷。

「以后我们也会很快乐的。」

学姊搖搖头。

「试用期结束了。」

学姊的语气十分平靜,彷彿只是在敘述一段过去的往事。

「意外发生之前,你正打算前往学校。」

「……学校?」

当时我应该已经从学校回来了才对,这是风子告诉我的。既然如此,我再度前往学校又是为了什麼?

「我在结业式之前向你告白。」

她的语气平靜而坚定。

「当时你表示会在结业式当天做出決定,所以结业式结束之后,我一直待在学生会教室等你。你之所以又从家裡赶到学校,就是为了要给我一个答案。」

「就算是真的好了,学姊也不必太过自责。那跟意外的发生並沒有直接的关系。」

「或许吧,不过这不是重点。还沒给我答覆就急著回家,表示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更重要的……事情……」

「发生意外之前,你跟风子在一起对吧?」

学姊說得沒错。

「其实你喜欢的人是风子,这就是你考虑再三的结果。所以结业式当天,你才会急著跑去跟风子表明心意。」

「………我记不得了。」

老天爷为什麼要让我失去记忆?害得我连这麼重要的事情都忘得一干二淨。

「不过那都已经过去了,现在才是最重要的。」

我不禁提高了音调。

「沒错。」

学姊笑得十分淒涼。

「你应该也很清楚才对,我不是你要的人。」

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学姊。

「风子出国之后,你是不是觉得少了什麼?这就代表你真的很喜欢风子。即使失去记忆,你的心还是跟风子连在一起,失去记忆的事实无法切断你们之间的联系。」

学姊从椅子上起身,走到我的旁边。

「我昨天一直在验票口观察你,发现你真的很落寞。跟我在一起的时候还沒什麼感觉,独自一人的你看起来格外地孤单。我不想再见到你的那种表情,卻又无法填补你內心的空虛。」

說到这裡,学姊突然紧紧地抱著我。

「不必替我担心,我已经可以进食了。就算你不在身边,也能好好地活下去。」

学姊溫柔地抚摸著我的头发。

「这是预料中的结局,不必道歉。」

「可是………」

我不得不开口說些什麼。即使这真的是学姊预料中的结局,我也觉得应该对学姊做出一些表示。

可是我卻找不到足以表达內心情感的辞汇。

「如果觉得对不起我,那就答应我一件事。」

我点点头。

「好好地向风子表明心意吧。」

10红旗

我跟间宮同学一起坐在蛋糕店裡面吃蛋糕。

今天是八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日,眼看著暑假就要结束了,店裡面随处可见讨论暑假作业的女学生团体,或是拜託女朋友借抄功课的男生。

星期天当然不必往学校报到,不过說也奇怪,我还是打电话約间宮同学出来见面。接到我的电话之后,间宮同学显得十分讶異,之后就问我要不要去吃蛋糕。我二话不說立刻答应,不过基於礼貌,还是问她有沒有事先排定节目。结果间宮同学表示要跟对方取消邀約,就掛上了电话。我不知道所谓的「对方」到底是谁,不过心裡面还真的有点对不起那个人。

现在,间宮同学正以见鬼的表情打量著我。

「会长,妳会不会吃太多啦?小心吃坏肚子。」

「沒关系。反正暑假就要结束了,学生会的工作也告一个段落,真的吃坏肚子,大不了窝在家裡休息就好。」

我每一种蛋糕都点了一块。桌面上摆满了各式各樣大大小小的蛋糕,目前已经解決了三分之一。

「想吃什麼尽管拿,別客气。」

「谢谢,我吃一块就夠了。」

间宮选择了蒙布朗蛋糕。

经过一个暑假之后,小麦色的肌肤显得格外黝黑。

「对了,有件事想请教会长。」

「嗯?」

「跟草加有关。」

间宮舀了一匙蛋糕送入口中。

「最近很少看到会长跟草加在一起。」

「妳的观察力相当敏銳。」

「难道………」

我放下叉子,以纸巾擦拭嘴角。

「试用期结束,我们分手了。」

间宮同学的眼睛连眨了好几次。

「为、为什麼?会长厌倦草加了吗?」

「也不是啦,应该說草加同学心裡面还有更重要的人,所以我才想跟他分手。」

间宮同学脸色一变,眼看著就要发作。

「得了便宜还卖乖,他以为他是谁啊!」

还真不是普通的大声。

我连忙安抚间宮同学。

「小声一点,大家都在看妳。」

「会长不觉得太过分了吗?既然心中还有別人,当初又何必跟会长交往?」

「我早就知道草加同学心有所属。就当作是我跟情敌正面对決,结果不幸败北好了。」

间宮同学的双唇微微发颤。

「我不相信,居然有人敢甩了会长!」

「我被甩了吗?或许吧。」

「为什麼会长还能这麼豁达?」

间宮同学站了起来,凝视著我的双眼。

「因为我希望自己喜欢的人能夠得到真正的幸福。」

「我不懂!」

右手拿著叉子,我陷入了沉思。

间宮同学的說法也有道理。

那天我想了很久,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那麼做。

在柿木阪车站看到草加同学的时候,我就明白一切了。虽然沒有确实的证据,直觉卻告诉我,草加同学喜欢的是风子,而不是我。

同时我也发现这是一个大好机会。只要一直待在草加同学的身边,总有一天草加同学也会喜欢上我的。

可是心中的良知卻不允许我这麼做。

跟草加同学在一起真的很快乐。草加同学是个善良的人,总是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适时出现。即使我把自己封闭在黑暗之中,他也毫不犹豫地伸出援手。

如果我沒下定決心的话,现在陪我吃蛋糕的人应该是草加同学,而不是间宮同学了。

可是,我无法填补草加同学內心的空虛,也不忍心让他永远生活在落寞之中。

耳边突然听见熟悉的声音。回头一看,声音是来自两个熟悉的人。

原来是真昼跟阿滨,两人似乎起了什麼爭执。

「为什麼不告诉我合人不见了?」

「妳要我出卖朋友吗?」

「什麼叫做出卖?你讲话不要太过分了!」

无视於旁人的目光,两人吵得很兇。

真昼无意识地挪动身体,视線刚好捕捉到我的存在。

「妳、妳在这裡做什麼?」

「吃蛋糕。你们俩的感情不错嘛!」

「一点都不好。要不是伯母拜託我们一起来买蛋糕,我才懒得理他呢!你說对不对?」

「干嘛扯到我身上?」

面露苦笑的阿滨话才刚說完,就被真昼拉著走出了蛋糕店。

他们两个恐怕再也分不开了吧,我心想。

间宮同学轻咳了几声。

或许是真星跟阿滨转移了注意力,她看起来比之前平靜了许多。

「也就是說,会长恢复单身啰?」

「是的。」

「等我一下。」

间宮同学突然冒出一句。

「让我考虑四十五秒。」

「……好。」

间宮同学双手掩面,似乎十分苦恼。

不知道她在考虑什麼。

我吃了三口蛋糕之后,间宮同学才抬起头来。

「……決定了!」

只见她拿出手机,开始拨号。

「是我啦,嗯。不好意思,以后我们还是別见面了。」

被我送入口中的起士蛋糕差点喷了出来。

间宮同学的手机传出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愤怒的咆哮,又像是絕望的哀号。

「……发什麼脾气啊?之前不是說过了,只要遇见真正喜欢的人,我就会立刻跟你分手吗?就这樣,掰。」

间宮同学掛上电话。

之后又连打了两通电话,內容都是大同小異。

打完最后一通电话之后,间宮同学吁了口气。

「分手了。」

「分手……」

间宮同学的手机开始震动,她卻毫不在乎地直接关机。

「我早就跟他们說清楚了。」

间宮同学的表情十分认真。

「只要找到真正喜欢的人,我就会跟他们分手。只有让我全心投入感情的人,才有资格成为我的唯一。既然事先讲清楚了,他们也不会有什麼意见。」

「真的沒有意见吗?好像跟事实有点差距……」

「沒办法,人永远不是讲理的生物。算了,別管他们了。会长……」

间宮同学吸了口气。

「请妳跟我交往。」

我将又子放在桌上,靜靜地开口:

「……我不懂妳的意思。」

「我喜欢妳,会长。」

问宮同学的表情十分认真,看起来不像开玩笑。

「我对会长一见钟情。当初加入学生会的原因,也是为了接近会长。」

间宮同学說完之后,立刻使出终极大絕招。

「会长不喜欢我吗?」

我不禁想起梦中的那两个女生,想起那张老照片裡面的两个主角,更想起了女生向女生告白的那场梦。

想不到我也走上了这条路。

於是我对间宮同学报以微笑。

「妳赢了。」

11梦醒之后

「受不了,我又不是到这来当苦力的。」

我精疲力竭地坐倒在小屋的屋簷之下。时间是下午四点,阳光依旧毒辣,要不是穿著貓咪的道具服,我一定会当场中暑。

连纸杯中的冷咖啡都变成了溫咖啡。

「谁教妳要穿道具服。」

身旁的凯西咯咯地笑。金色的头发分外地眩目,头上戴著草帽,还穿著连身工作服。

「道具服比工作服涼爽多了。」

「忍者的体质就是不一樣。」

「好說。」

我随口敷衍凯西。

我跟凯西正在玉米田裡面工作。

这份工作的薪水不错,虽然累了点,卻是个赚钱的好机会。

凯西是个怪人,也是我的同班同学。

开学第一天,穿著乳牛道具服的我以别腳的英文說出「我不喜欢美国人,请多指教」为自我介绍的开场白,之后全班同学果然都不跟我說话。既然连语言相通的日本人都不想跟我做朋友了,更何況是口操英语、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呢?不过这樣也好,反正我也沒有交朋友的意思。

我到这来並不是为了留学,独自度过这一年的时间,对我来說也不怎麼困难。

可是卻有人坏了我的如意算盘。

午休时间,凯西跑来找我。

「我一直很想跟日本人交手。我学过合气道,放马过来吧。」

凯西的日文程度大概跟我的英文差不多。

我不喜欢別人在我面前鬼吼鬼叫的,所以就如她所愿,随便挥出一拳。想不到这一拳直接命中她的肚子,於是两人就这樣扭打在一起。

老师立刻赶来,把我们两个拉开。放学之后,我跟凯西在老师的监督之下,花了八个小时清扫学校的走廊。一开始只要打扫校舍的一角而已,结果我们在打扫期间还是起了小冲突,於

是惩罰就像雪球一樣愈滾愈大,最后整间学校都被我们彻底地清扫了一遍。等到工作结束之后,时间已经接近午夜了。

「下次再犯的话,就请你们两位到其他学校当义工,而且还要选在星期假日。」

我们的导师是严格出了名的基督教徒。那位瘦干巴的老妇人笑著对我们下了最后通牒(典型的皮笑肉不笑),这个举动迫使我跟凯西订定了互不侵犯合約,从此不再鬧事。

俗话說不打不相识,我跟凯西也因此成了好朋友,我们不但每天一起吃午餐,放假的时候还会一起出去逛街。凯西常常会跟周遭的人說我是忍者,或许是因为我总是穿著道具服的关系吧。

这几天我跟凯西一起来到他叔叔的农场打工。凯西表示农场离学校很近,我才傻傻地跟了过来,想不到她所谓的「很近」居然是两小时车程的距离。这就是我不喜欢美国人的原因,凡事大而化之,一点原则都沒有。同樣的民族性也反应在食物上面,调味料随便乱加,一点都不好吃。

「日本人下田工作的时候,都会穿上道具服吗?」

「当然不是,这就跟美国人不是每一餐都吃牛排的道理一樣。」

我直接躺在地上。

这份工作对我来說真是一大考验。事情多得做不完,又得消耗大量的体力。

不过身体虽然疲倦,心情卻感觉蛮不错的,闷在心中的不愉快好像全都随著汗水排出体外。不管怎麼說,我还是很感谢凯西。如果沒有她,我的留学生涯可能真的得在孤独之中度过了。

我仰望天空。

万里无云的晴空,蓝得刺眼。

我朝著天空伸出双手。

突然有种触手可及的感觉。

「风子,妳在做什麼?美容操吗?」

「……不是。」

凯西习惯叫我「风子」,我喜欢她的独特腔调。

「我在体验。」

「体验什麼?」

「体验幸福。」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禅意吗?」凯西搔搔头,大惑不解的神情十分有趣。

我也不回答她的问题,直接坐了起来。

蓝天之下,一望无际的玉米田。羊肠小径从小屋出发,一路穿过玉米田,消失在地平線的彼端。来到美国之后,今天是我第一次看到地平線,眼前的景色也让我感觉自己的视力似乎变得更好了。

不远处的凯西似乎想起了什麼,冷不防地开口:

「风子,妳在日本有男朋友吗?」

「问这个干嘛?」

「像妳这麼可爱的忍者??应该很多人抢著追吧?」

「日本的男生一点都不在意女生是不是忍者。」

「是哦?我挺在意的呢!」

「日本人可是很有深度的。」

凯西点点头。

「那妳到底有沒有男朋友?」

「……要求別人回答YES或是NO,是美国人的坏习惯。」

话虽如此,我可不认为凯西会因此知难而退。

「沒有。」

「为什麼?妳长得那麼可爱,我还以为一定有男朋友呢!」

「忍者总是孤独的。」

「是吗?」

「沒错。」

我再度仰望天空。

「不过我做了一个梦。」

「梦?」

「是的。」

我叹了口气,娓娓道来:

「只是个梦。梦裡面有个年纪跟我差不多的男生,就住在我家隔壁。我一直很喜欢那个男生,卻总是沒有办法好好地让他知道我的心意。有一天,在一个阴错阳差的机会之下,我向他表明了心意。虽然我总是跟他吵架,也不认为他会喜欢上我这种人,不过我的告白还是有了正面的回应。」

說到这裡,我停顿了一下。

「……是不是很老套?」

凯西拨弄自己的头发。

沒错,那是一场梦。合人虽然亲口說他喜欢我,现在卻早已忘了这件事。我作的梦只有我自己知道,全世界也只有我记得合人那天亲口說了些什麼。

也罢。即使合人忘了,即使那是一场梦,我也会永远记在心裡。从合人口中說出的那句「喜欢」,至今依然在我耳边缭绕。

这樣就夠了。

继续工作吧,就快要做完了。

玉米田的另一端出现了一个人影。逆光之下看得不是很清楚,不过还是可以依稀辨识出有一个人正朝著这裡走来。

「会是谁啊?」

凯西侧头思索。这一带相当偏僻,除了玉米田之外什麼都沒有,照理說应该不会出现意外的访客才对。更何況对方是徒步,不是开车,这更令人无法理解了。

唯一的可能,就是那个人打算前往小屋。从他的行进方向来判断,目标也确实是小屋沒错。

我朝著那个人飞奔而去。

「怎麼啦?敌人出现了吗?」

凯西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毫不犹豫地穿过玉米田。

对方离我还有好长一段距离,我卻一点都不在乎。

随著距离逐渐缩短,对方的轮廓也愈来愈鲜明。

错不了,是合人。

就是那个呆呆的合人。

合人似乎也发现了我,朝著我挥挥手。

於是我扑向合人的怀中——

狠狠地踢了一腳。

「喝!」

「呜哇!」

合人当场被我踢倒在地。

「妳这是在做什麼!这就是妳欢迎我的方式吗?」

「我以为你是幻觉。」

「真是夠了。」

合人拍拍身上的泥土,从地上站了起来。

我不是在做梦,这是真实的世界。

可是……合人怎麼会在这裡?

「我寄了好几封信,妳沒收到吗?」

「我沒打开来看。」

日本寄来的信全都被我原封不动地收了起来。老妈对我的不告而別相当生气,已经打电话或是用电子邮件数落了我好几次。因此我以为那些信也是老妈寄来罵人的,一点都不想打开来看。

「当初觉得不必请妳来接我,所以沒打电话给妳。想不到妳居然以飞踢来欢迎我。」

合人伸手摸著胸口。

「沒想到距离这麼远,幸好凯西的叔叔开车送了我一程。之后他說直直走就会看到了,我还以为马上就到了呢!」

「你应该先问他大概要走多久才对,沒概念。」

「他說很快就到了嘛!」

「……凯西的叔叔有沒有提到忍者?」

「他问起我是不是忍者,我好像随便答应了一声。」

「既然是忍者,这麼点距离当然不算什麼。」

凯西的叔叔是个无药可救的忍者迷,而且他对忍者的认知与真正的忍者相去甚远。凯西之所以对忍者抱持著一分极度美化的憧憬,显然是受到叔叔的影响。

「你到这来做什麼?」

我压根儿就想不到合人竟然会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必须告诉妳。」

合人凝视著我的眼睛。

「风子,我喜欢妳。」

话声甫落,我就被合人紧紧地抱在怀中。

凯西的口哨声萦绕耳际,久久不散。

后记

本书是『在暗夜中寻找羔羊』的第三集。

『在暗夜中寻找羔羊』的故事到此告一个段落。回顾过去,全篇故事可說成功地画下预期中的句点。不过就某种层面而言,结局也可說是颠覆了先前的构想。

撰写第三集的时候,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发现了『在暗夜中寻找羔羊』的创作档案,是在我投稿MF文库J新人赏之前写的。事隔多年,我也忘了当初写了些什麼,於是便兴致盎然地翻开档案夹。

……呃,一言以蔽之,整本档案写满了天马行空的胡言乱语,仅节錄最后一页的某段文字供各位参考。

『合人突然被来自空间裂缝的異次元兽捕食,之后用尽了全身上下的力量,打开了通往異次元空间的大门。千歲与风子继承合人的遗志,与異次元兽展开最后的決战……』

那种点子怎麼会写成这部小說,老实說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不过異次元兽的点子满不赖的,「捕食」这个关键字也很有魅力。

希望我能常保这种天马行空的创意。

现在请容我自我介绍。敝姓穗史贺,名雅也。「穗史贺」读做「ほしが」。最近输入日文的时候,「ほしが」总是直接切換为「穗史贺」,令人相当欣慰。

撇开这些不谈。

这次一樣要感谢很多人的协助。负责插画的シコルスキー老师,感谢您赐予本书美丽的插画。将书中抽象的文字转換成画面,相信一定是非常吃力的工作。老师的插画是『在暗夜中寻找羔羊』的成立条件之一,同时也对每次都十分吃紧的作业时间向您致歉。

责任编辑儿玉兄,呃……真的不知道该說什麼,下次我一定会早点交稿。

最后也感谢所有购买本书的读者,希望大家都能从本书找到閱读的乐趣。

祝福大家,再见。

穗史贺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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