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我不熟悉的城市。
这是一个被大型购物中心夺走活力且没有特色的商店街。这个城市叫作什么名字呢?……无所谓。我只是一个人战斗,不管这里是哪里,对我都不会造成任何影响。
在没有人烟的夜晚商店街正中央,穿著学生制服的男生──手岛雪希斗倒在地上。失去意识的手岛手上握著小女生喜欢玩的换装人偶。
「他与她的镜面终点」。
「盒子」实现了手岛的愿望──「希望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和那个理想的她」。手岛期望的是只有自己和高了一个年级的女高中生──雨宫铃存在的世界。可是,「盒子」连愿望背后的达观都会实现。手岛不仅认为这种愿望不可能会实现,内心也知道雨宫铃不会期望世界上只有自己和他两个人。再加上,期望孤独的手岛在内心深处却不希望自己变得孤独。
将这个半吊子的愿望放进「盒子」的结果,就产生了「他与她的镜面终点」这个镜子做成的迷宫。手岛成功做到的事,就是和只会说出自己想听的顺耳言词的等身大雨宫铃人偶一起关在镜子迷宫里而已。
我进入了这个世界,徘徊在有娃娃四处游荡的镜子迷宫之中。我没有任何解决问题的头绪,在迷宫里被困了比想像中更长的时间。最后能够打破僵局,都是多亏了不顾一切地持续胡乱打破镜子的策略。我破坏了迷宫的规则,找到待在深处的手岛,说服他,斥责他,然后取出「盒子」。
虽然现实世界的时间只经过了一天,但在「盒子」里感觉到的时间却大约有一年。如果说我没有身心俱疲,那肯定是骗人的。
顺带一提,手岛和雨宫铃并没有在交往。和手岛的心意相较之下,对雨宫铃来说,手岛就只是一个曾经交谈过的学弟罢了。虽然她是个容貌端正的女孩,但却远不如我在镜子迷宫里见到的理想女孩,只是一个世俗的平庸人类。
我将像是贴著银色色纸、闪闪发亮地放出廉价光芒的「盒子」扔到地上。然后用脚将大小与垃圾桶相当的「盒子」踩坏。踩起来没什么触感,「盒子」一下子就毁了。
一切又要从零开始了。
……我要继续做这种事到什么时候?我能做到什么时候?
「你又没能得到『盒子』了呢。」
我瞪视著突然现身的声音主人。
「『0』。」
虽然外表是手岛雪希斗的父亲,但看到那个充满魅力的微笑,我马上认出了「0」。
「你也差不多该放弃了吧?你不可能再次得到空的『盒子』,即使得到了,你也没有能力充分使用它。」
「或许吧。不过,就算真是如此也无所谓。我会持续寻求『盒子』,然后把『不完美的幸福』变成完美的真品。我要让全世界的人幸福。」
「难道你想说,为了这个目的,你不惜牺牲自己吗?」
「是啊,没错。因为我──」
「是音无彩矢。」
我说完,「0」便发出嘲讽的笑声,消失无踪。
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你追我跑的呢?我已经不记得了。我只有关于现在的记忆。
所以,即使被我遗忘的记忆里有什么重要的记忆,我也无法回想起来。
比如说──
「────啊。」
我差一点就要想起某个人的名字。光是如此,我就可以感觉到胸口的深处慢慢地温暖起来。
可是,这个片段很快就消失了。
嗯,反正都已经与我无关了。不管我过去曾经与谁建立起深厚的感情,只要我已经遗忘,就都无所谓了。那个人现在一定已经有了情人,也忘了关于我的事。
「我是──」
孤单一人。
我从那个时候开始就一直是孤独的。
无法消除疲劳的我摇摇晃晃地进入商务旅馆中的一个房间。虽然我立即躺上床,却睡不著。
我的头就像是被锤子敲到一般疼痛。因为持续和「盒子」对峙,使得伤害不断累积,身体的内侧就好像快要被别人一脚踢破。只要发出哀号,名为空虚的怪物恐怕就会冲出我的喉咙,将我吞噬殆尽。
极限。
我早已到达极限。
我像是爬行一样从包包里取出精油,将精油沾在卫生纸上。
薄荷的香味。
很不可思议的,只要有这股香味,我就可以进入梦乡。我的肉体好像还记得这种香味可以让我感到平静。
我的意识坠落。
就这样,我坠落到只能在梦里回想起来的过去之中。
***
我的姊姊──音无彩矢是个预言家。
她可以在刚开播十分钟内说中推理剧的犯人是谁。说中帮佣吉田太太今天准备的晚餐菜色是什么。说中哪个音乐团体会解散。说中某个路口会发生死伤意外。说中我的同班同学会和谁交往。说中自己的班级导师会辞职。
每当预言成真,我总是会对彩矢姊姊越发敬佩。彩矢姊姊的预言实在太不可思议,对我来说简直就像魔法一样。而且使用这种魔法的姊姊比谁都聪明,还是个美人。
身为一个完美姊姊的妹妹,让毫无个性的我感到骄傲不已。
可是──彩矢姊姊也对我宣告了预言,而且还是非常不吉利的预言。
事情发生在我十二岁的冬天。那一天十分寒冷,整间屋子的窗户都被强风吹得喀啦喀啦响。从学校返家的我穿著大衣,冲进应该很温暖的彩矢姊姊的房间里。就像我所想的一样,房间被空调加温到甚至有些热的地步,好几种香水和精油混合而成的香味飘散在空气中,舒缓了我的表情。
这种像是大杂烩一样,却又互相调和的香味,就是我最喜欢的彩矢姊姊给我的感觉。
和我平淡无奇的房间不一样,这里摆放著许多以儿童房来说太过高级的家具。特别是水晶吊灯和复古风格的大镜子,看起来彷佛是幻想世界里才会出现的物品。
可是这么豪华的房间却非常适合彩矢姊姊。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天彩矢姊姊坐在附有顶盖的床上,用一脸严肃的表情看著脱下大衣的我。对疑惑地歪著头的我,她说「希望你可以听一下我所说的话」。我一头雾水,但还是在姊姊正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彩矢姊姊放松了严肃的脸、露出微笑,并站起来抱住我的头。
然后,她用非常鲜明的语气说道:
「我要预言麻理亚的未来。」
她将环抱著我的头的手松开。
虽然彩矢姊姊以前曾经说出各式各样的预言,但是关于我的预言还是第一次。所以我很惊讶,用力地伸直了自己的背脊。
彩矢姊姊瞧进我的双眼,如此断言:
「你会变成我──不,应该说你必须变成我。」
对于哑口无言的我,彩矢姊姊继续说道:
「意思就是,你必须要变成可以让他人幸福的存在。」
「我会变成姊姊?那姊姊会怎么样?」
面对我的问题,彩矢姊姊虽然有些犹豫,却还是用没有迷惘的眼神如此说道:
「麻理亚,我会在十四岁时踏上旅程。」
实际上,彩矢姊姊的确是得年十四岁。在生日那一天,彩矢姊姊死于交通意外。她和爸爸妈妈一起死去。
使预言成真,唯独留下我一个人。
在这之后,我依照彩矢姊姊的预言,以音无彩矢的身分活著。
***
我和彩矢姊姊并不是在刚出生的时候相遇,而是在我四岁的春天。
那一天的事情我记得很清楚。
「嗳……为什么大家要站在这里?」
妈妈听到我的问题只是微微一笑。包括帮佣太太在内,家里的人都在玄关前排成一列。因为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所以我很不安地紧握著妈妈的手。
父亲开的宾士车穿越大门,在我们面前停了下来。然后,那个女孩从后座走下来。
她看到我们之后稍稍扬起双颊,然后低下头来。
「你们好。」
明明只是很平凡的举动,却让我感受到非常强烈的冲击。虽然我们身高差不多,我的直觉却告诉我她和同年的女孩完全是不同的生物。彷佛完全贴合了理想的面孔、纤长的手脚、有如白雪的肌肤。可是还有比她的外表更令人感到异样的部分,那就是她身上带著的氛围。她明明只有四岁,却带著一种虚幻又厌世(当时的我当然不了解这些词汇的意义)的气息。我遇到这个从来没有见过的女孩子类型,只是一再受到震慑,而躲到妈妈的背后。
妈妈则是对这样的我说:「从今天开始,你就要和这个姊姊一起生活了喔。」
一起生活?和这个人一起?我做得到吗?
我看看四周,包括妈妈在内,大家都带著欢迎的气氛。对于彬彬有礼到相当超龄的彩矢姊姊,大家好像反而很有好感。如果不是像我一样和她年纪差不多的话,就不会感觉到异样了吗?
除了我以外,彩矢姊姊让所有人有了一个完美的第一印象;可是,这个印象很快就被改变了。
面对从驾驶座上下车,让专属的司机将车辆停进车库的爸爸,彩矢姊姊说出了让每个人都怀疑自己耳朵的话:
「可以请你下跪吗?」
那是一点也不像小孩子的成熟语气。
刚开始,爸爸以为她是在开玩笑。不论是谁都会认为这是四岁的小女孩说著玩的。可是彩矢姊姊却用更强硬的语气继续说下去:
「谢罪是必要的。你必须对因为你的不忠而被带离母亲身边的我道歉。对不得不养育我的新母亲道歉。对必须和同父异母的姊姊生活的妹妹道歉。所以请你下跪道歉。」
彷佛就是在说这是自己进入这个家的条件,她紧盯著父亲的双眼。发觉她不是在开玩笑的爸爸当然很不知所措。可是,毕竟这只是四岁小孩说出来的话。他大可置之不理。
「请你下跪。」
可是他做不到。
在彩矢姊姊认真的态度面前,敷衍的态度是不被允许的。只要在这个时候搞错应对的方式,彩矢姊姊就不会再信任所谓的家人。我──不,在场的所有人都感觉到了这一点。
然后,虽然现在重新回想起来会觉得很荒唐,大家还是这么想:
──父亲下跪才是唯一的正确答案。
爸爸双膝跪地,低下头来。
「……对不起。」
这真是破天荒。在知名金融企业担任要职,平常只会受到别人低头的爸爸,竟然在家人和佣人们面前对四岁的女儿下跪。在四岁的小女孩面前,他的脸因屈辱而歪斜。
「谢谢。这样我就可以待在这里了。」
话虽如此,父亲的威严还是不会只因为这件事就消失。彩矢姊姊从这一天开始就是一个会好好听父母的话的乖巧女儿,也不会恶意去伤害父亲的尊严。
可是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从这一天开始,这个家在实质上的支配者应该就已经变成她了。
我觉得家人已经被彩矢姊姊操纵的线缠住,依照她所期望的方式行动。
爸爸和妈妈会对彩矢姊姊特别疼爱,也是因为对她抱有同情心。
我的家庭包括父亲──道重、母亲──有香理、姊姊──彩矢,以及我──麻理亚等四个人。彩矢姊姊和我是同父异母的姊妹,生日也只差了三个月。
道重先生(我学妈妈和彩矢姊姊的叫法,平常都称呼爸爸为道重先生)的第一任妻子──顺子小姐因病去世的五年后,道重先生和彩矢姊姊的生母,同时也是前艺人的凛子小姐再婚。道重先生应该是受到凛子小姐那稀世的容貌吸引了吧。凛子小姐的美貌甚至令人怀疑是否不该和世界上的人类归类为同样的生物,只要是男性,任谁都会被她的外貌所魅惑。
可是他们的生活马上就出现了裂痕。凛子小姐既不是能够走入家庭的类型,也不爱道重先生(这是道重先生所说的藉口)。道重先生开始在家庭以外的地方寻求温暖,于是就与当时高中刚毕业,在爸爸任职的金融公司刚以柜台人员的职位受到录用的有香理发生了外遇。过了不久有香理便怀孕了。可是就在那个时候,凛子小姐的肚子里也已经怀了彩矢姊姊三个月。
受到丈夫背叛的凛子小姐一确定可以拿到足够生活的赡养费和抚养费,就乾脆地答应了离婚的要求。刚出生的彩矢姊姊由凛子小姐带走,道重先生则和妈妈再婚,并生下了我。
道重先生和凛子小姐在离婚后好像也没有断绝联络。道重先生好像也曾经取得妈妈(有香理)的许可,然后去见彩矢姊姊。而在彩矢姊姊四岁的时候,凛子小姐提出了希望道重先生收养孩子的要求。
道重先生马上就答应了她。他会这么说,好像也是因为从别的管道得知彩矢姊姊几乎是被放弃抚养的状态。
彩矢姊姊本身不太会提到关于凛子小姐的事。只不过,她曾经半开玩笑地对我这么说过:
「我曾经听过她对我说──要是没有生下你就好了。」
与凛子小姐见面过的次数屈指可数的我,不知道她这句话的真意。
可是,光从这个状况看来,可以发现彩矢姊姊就是社会上所说的「可怜孩子」。
所以父母才会努力不让本人有这种感受吧。虽然管教方式有一定的严格程度,但是姊姊受到的宠爱要比我多得多。父母为她准备豪华的房间,买给她喜欢的玩具,连选蛋糕的顺序都是彩矢姊姊在我之前。为了不要被人家闲言闲语,父母也让彩矢姊姊和我读不同的学校。
面对这种差别待遇,如果说小时候的我没有任何不满,那绝对是骗人的。可是,我心里也还是能够接受这件事。
因为妈妈总是会对我这么说:
「有你出生到这个世界上,真是太好了。」
这是妈妈的口头禅。
「是你将我和道重先生连结在一起的。你是我的天使。」
每次听到这些话,我就感到好骄傲。
如果没有怀我,道重先生就不会和凛子小姐离婚,他和妈妈之间的关系说不定就会结束。妈妈经常告诉我们,道重先生是被妈妈深厚的爱解放,最后才浪子回头的。从我的眼里看来,妈妈和道重先生的确是真心爱著对方,甚至让我希望将来也能成为像他们一样的夫妻。
我位居家庭的中心。
没错。
如果真是如此,就什么也不会发生了。
*
国中一年级的暑假第一天。这一天非常炎热,只要稍微在走廊上走一下子,汗水马上就会让内衣紧贴在皮肤上。因为这非常令人不舒服,所以我决定整个暑假都要在冷气房里面度过。我才不要出去外面呢。
我脱离了最讨厌的学校束缚,而且今天也不会有家庭教师和钢琴老师过来。打算充分享受这份幸福的我,在床上打开了掌上型游戏机的电源。我今天绝对要什么都不做!
所以就算家里的电铃响了,我也完全不理会。反正跟我没有关系。毕竟,我根本没有那种会突然跑来拜访的朋友。
可是,房间的门还是响起了敲门声。我听敲门声就知道是谁了。
「彩矢姊姊?」
我从床上起身。一打开门,面前果然站著彩矢姊姊,她身上穿著作工精细的白色连身洋装。
十三岁的彩矢姊姊已经不会再听到别人说她「好可爱」了。不论是谁都会忍不住对她的容貌发出赞叹,是个非常适合妖艳这个形容词的美人。如果仔细看看她的脸和体态,还是可以看出这个年龄该有的稚气,但是她却散发著一股不会让他人注意到这点的超然氛围。
「该不会刚才的电铃是找我的吧?有包裹送过来了吗?」
「不,是我的客人。」
听到这个回答的我一脸疑惑,彩矢姊姊却疼爱地抚摸著我的长发。即使只有发型,我也希望自己能更像姊姊一点,所以才把头发留长。所以她这样碰触我的头发,让我很开心。
「还有,我等一下想要请客人到房间里,希望麻理亚也可以一起来。」
「咦?我也要去见那个人吗?」
我是第一次听到彩矢姊姊说这种话。我们因为念不同的学校,所以没有共同的朋友……与其这么说,不如说我本来就没什么朋友。
「是啊,麻理亚有必要看到接下来发生的事。」
「……什么意思?」
可能是因为说明起来会很久,所以彩矢姊姊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她拉著我的手,不由分说地将我带出房间。因为已经很习惯姊姊强硬的行为,所以我马上放弃抵抗,乖乖顺从著她。
「噢,对了,我有一个麻理亚喜欢的『预言』。」
姊姊对走在走廊上的我回头说道:
「吞汽水。」
我又一脸疑惑。今天的姊姊比平常更让人一头雾水。就算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也只会笑而不答。
「姊姊老是这样捉弄──呀!」
「嗯?怎么了?」
我一边别开视线,一边用手指著那东西。看到我指尖前方的八脚生物,彩矢姊姊的脸上浮现微笑。
「什么嘛,是蜘蛛啊。」
说完,她心平气和地空手抓起那只大蜘蛛。仔细地看著蜘蛛在自己的手中动著。
「你……你竟然不怕……」
「嗯?反正它又不能对我们怎么样。而且仔细看看还满可爱的。看起来像是有经过精密计算的这种形状很惹人怜爱呢。」
这么说著的彩矢姊姊脸上笑容依旧──
「──啊。」
然后噗滋一声,把手中的蜘蛛捏死了。
「……为什么要这样?」
我惊讶地看进彩矢姊姊的眼睛,她说:
「因为我没有允许它出现在这里。」
我本来很紧张,心想对方会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是待在彩矢姊姊的房间里的,只是一个和豪华的房间很不搭调的平凡男生。虽然五官不难看,但是和彩矢姊姊比起来,他就只是一个非常非常普通而随处可见的男生。
不过他脸上的表情非常严肃。眼睛下面有深深的黒眼圈,一看就知道他睡眠不足。
「你好。」
他藏起疲惫的表情,用笑容对我口齿清晰地打了招呼。毕竟他是彩矢姊姊就读的私立国中的学生,所以家教一定很好。
可是我没有回应他的问候,只是低著头。我并不是心情不好。说来不好意思,就算已经升上了国中,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同年的男孩子相处。
他也没有任何不悦的样子,重新面对彩矢姊姊。
「这是我们约好的东西。」
「谢谢。」
他将类似笔记本的东西交给彩矢姊姊,然后偷偷瞄了我一眼。
「呃,彩矢同学,请问你为什么要将妹妹叫到这里来呢?」
「没关系,我妹妹不会做什么事的。」
「……让她听到没有问题吗?」
「当然。」
虽然姊姊这么说,他好像还是很在意我,频频往我这里瞄过来。毕竟我是局外人,他会这样也很正常。
……感觉好尴尬。好想回房间玩游戏。
「对了,我反而希望你可以跟我妹妹说说我们遇到的状况。」
「……关于你在学校发生的事,你妹妹知道多少呢?」
「她全部都不知道。」
「全部……那要从头说起吗?」
彩矢姊姊点点头。
话说回来,姊姊好像没有要将他介绍给我的意思。我也觉得他对我是彩矢姊姊的妹妹以外的事情没有兴趣。说真的,为什么姊姊要把我叫过来呢?
「妹妹,我来向你说明现在在我们学校发生的事。」
整个人面向我的这个不知名男生开始慢慢地说话。我因为被男生看著而非常紧张,肩膀僵硬了起来。
「我们有『敌人』。」
「……敌人?」
我听到这个令人坐立不安的名词,忍不住重述一遍。
「没错,就是和我们同班的山下那一群女生的小团体。她们是『敌人』。」
我皱起了眉头──「敌人」。这个词用在同班同学身上实在太强烈了。一般人会用在同学身上的形容顶多就是「个性不合」、「惹人厌」等程度。这个字词从家教良好的他口中说出来,更是特别奇怪。
「山下她们想要让彩矢同学转学。而且已经不是排挤或说她坏话这种等级的事了。她们会对老师和家长告状、发动联署、集体跷掉袒护彩矢同学的老师的课,还会到处散布骗人的负面谣言。有人在学生会选举上参选副学生会长的时候,竟然把让彩矢同学转学的事情当作政见,连我都忍不住笑出来了。可是,只有一件事希望你可以了解,彩矢同学和山下同学的对立已经不是一个班级的事,而是整个学校的问题了。」
我完全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听彩矢姊姊说过这件事,她看起来也完全没有感到烦恼的样子。
她反而──
我看向彩矢姊姊的脸。姊姊没有改变表情,依旧微笑著。
「…………」
她反而──最近看起来心情特别好。
「对方是这么说的:一年三班很奇怪。这都是因为有彩矢同学在。是彩矢同学破坏了秩序。只要她不在,这个问题就可以解决。」
听著他所说的话,彩矢姊姊耸了耸肩膀。
「实际上,有我在的班级的确会变得不正常。从以前开始就是这个样子。」
好像是这样。有彩矢姊姊在的班级总是会发生某些问题。以前也发生过迷恋上彩矢姊姊的人跟踪她,带著刀子闯进家里的事件。这就是因彩矢姊姊那迷惑人心的魅力而引发事件的典型例子。
所谓的特别,正是因为能对周围产生影响才可以称之为特别。
「可是,彩矢同学并没有做出任何坏事!明明就是她们自己亲手把事情搞大的,一旦火星飘到自己身上,就把全部的责任推到彩矢同学身上。根本就是自导自演!她们根本是脑子有问题!」
我隐约可以想像得到事情发生的情境。
一开始,那个山下同学向彩矢姊姊找碴的心态可能是出自「男生被她迷得团团转,我看不顺眼」「连老师也偏爱她,我看不顺眼」等等经常出现的理由。她应该带了一大批人向彩矢姊姊找碴。普通人被一群人逼迫就只能乖乖听话,所以事情就会在这里结束。
可是她们的对手是彩矢姊姊,而彩矢姊姊绝对不会屈服于任何人。
再加上彩矢姊姊的身边,愿意站在自己这一边的人要多少有多少。所以,友军和敌军只会不断增加,把事情愈闹愈大。
就算想要中途退出,这也已经变成不是自己一个人的问题,所以没有办法轻易放弃。因为有周围的人推自己一把,所以已经无法将高举的拳头收起来了。
于是事情愈演愈烈。
彩矢姊姊从以前开始就有很多同伴和很多敌人。每到一个地方,她总是会引起麻烦。
可是,这次的规模实在太大,已经不能当作家常便饭而放心下来了。毕竟都将整间学校卷进来了。
「竟然硬逼什么错也没有的彩矢同学转学,她们太邪恶了。」
而且──
他的眼神里隐藏的疯狂是真实的。
「我要彻底收拾她们。我要打死她们。」
这很像男孩子会有的想法。这种话也经常听到。
可是,分量完全不同。不只是嘴上说说,以他的气魄看来,说不定真的会付诸行动。
「我应该说过,请你不要使用暴力吧?」
「……可是彩矢同学,除了直接让她们吃吃苦头,已经别无他法了!」
「你今天会来,该不会是希望我允许你使用暴力吧?」
他保持沉默。
「只要祭出暴力手段,不管我们这一方有多么正当,最后都会变成恶。事情就是这样。我们不该这么做。」
「……可恶!那我们该怎么办!」
他低下头,握紧了拳头。
「……好想杀死她们……杀死……杀死她们杀死她们杀死她们!」
我感到恐惧。这个人是真心希望与自己对立的人去死。
这份意志,用一个词来定义是最适合的。
──杀意。
「…………呜。」
我试著想像。被名为杀意的庞大感情填满的教室。
就算只吞下一杯的分量,这种感情也能轻易让人吃坏肚子。如果让这种感情填满了教室,就不可能过普通的日常生活。光是有这种强烈到刺眼的感情,就可以毁掉日常生活。
如果真是如此──那就没救了。
不管彩矢姊姊再怎么阻止,近期内也会发生因暴力而起的悲剧。
我全身发抖。
──啊,为什么彩矢姊姊想要让我看见这种事呢?
后来我也只是一再体认到他有多么异常,不知道我究竟有多么想要逃跑。
不寻常的聚会终于结束,我们送他到大门。
他直到最后都对我采取彬彬有礼且认真的态度。面对「敌人」和「音无彩矢」以外的人,他都非常正常。
「噢,对了。这个给你。」
彩矢姊姊在他正要回去的时候,将一个纸袋交给他。
「这是?」
「嗯。因为你说过你睡不著,这是可以帮助睡眠的产品。里面放了我推荐的精油等各种东西。你可以选适合自己的东西来用。使用方式也写在纸条上放在里面了。」
「非……非常谢谢你!」
我吓到了。因为光是这种程度的行为都可以让他太过感激而流泪,甚至开始语带哽咽。
他对姊姊抱持的感情太不正常了。这既不是恋情也不是爱。
这已经……是信仰了。
我逃进了自己的房间。因为不想要再想更多的事,所以我钻进被窝,专心在掌上型游戏机上面。
可是,我有种走投无路的感觉。
我已经,逃不掉了。
从他来拜访之后,时间过了一周。
我在半夜被抓住肩膀摇醒。我带著惺忪的睡眼问「怎么了?」,可是彩矢姊姊却只是岔开话题,不做说明。彩矢姊姊一语不发地逐一解开我睡衣上的钮扣。
换好衣服后,彩矢姊姊便带著我走出家门。彩矢姊姊招呼计程车然后坐进去,并将差不多相隔一个车站远的地址告诉司机。
「我们要去那种地方做什么?」
彩矢姊姊没有回答。
下了计程车之后,彩矢姊姊谨慎地环视四周,并把我拉进公寓的脚踏车停车场。然后像是要躲起来不被谁看见,把身体隐藏起来。
「姊姊……差不多该解释给我听了吧。」
「你马上就知道了。」
「姊姊你──」
彩矢姊姊用食指抵住嘴巴,让想叫出声的我安静下来。于是我只好放弃,静静地等待。
大概是在经过五分钟之后吧。
有四个人在我们对面的房子前停下脚步。这些人的举动看起来很明显地不自然。可能是为了不要引人注目,所以全部的人都穿著黑色的运动服。
「……啊。」
我忍不住发出小小的声音。因为其中一个戴著鸭舌帽的人,就是之前来过家里的那个男生。
在这个时间点,我就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动手吧。」
「好。」
他们其中两个人开始把风,戴鸭舌帽的男生和另外一个人守在房子前面。这两个人的手里拿著塑胶桶。他们开始将塑胶桶里面的液体倒在房子的墙壁上。
独特的刺鼻油臭味。
这是……煤油的气味?
──该不会……
察觉事情不对劲的我挺出身子,看向他们正在倒著液体的房子门牌。
「山下」。
「姊──唔……!」
我的嘴巴被摀住。
──为什么?那些人正打算纵火耶。他们想要把房子烧掉。现在是三更半夜。里面应该有人在,也有可能会来不及灭火。如果弄不好,住在里面的人有可能会死掉。为什么不阻止这种事?
在我满心困惑的时候,他们的行动还在继续。刚才泼洒煤油的两个人对彼此点点头,取出报纸。他们在房子的墙壁边缘乱丢报纸,然后在上面洒上煤油。
他们用打火机点火。如果火焰碰到报纸──就完蛋了。
「……嗯……嗯嗯!」
姊姊应该有什么想法才对。虽然我这么想,但是我实在是无法再默默地袖手旁观了。我将摀在我嘴巴上的手甩开,大叫:
「不行──────────────────!」
可是太迟了。我大叫的时候,报纸已经点燃,火焰开始延烧了。被泼洒了煤油的木造房屋转眼间便被烈火包围。
所有人都注意到我的声音,往我们这里回头。因为目击者的出现,他们看起来好像正在犹豫该怎么做,但是他们恐怕有事先说好,所以负责把风的两个人就逃走了。戴鸭舌帽的男生旁边的另外一个人虽然看起来有点犹豫,却也使出全力拔腿就跑。
留下来的人只剩戴鸭舌帽的男生。
知道我是彩矢姊姊的妹妹的他,睁大了眼睛盯著我看。
「……为什么……彩矢同学的妹妹会在这里……?」
彩矢姊姊站起来现身在神情惊慌的他面前。
「……彩……彩矢同学……!」
彩矢姊姊对他不发一语,取出手机,开始打电话叫消防车。回过神来,我也已经在连续按著山下家的电铃了。「房子烧起来了!大家快逃!快逃啊!」接著我用尽全力敲打玄关的门,使劲大叫。因为这样还是没有反应,所以我再次按起电铃。终于有像是山下同学的母亲的人回应,我赶紧催促他们去避难。「快逃!大家快点逃!」
戴鸭舌帽的男生走近讲完电话的彩矢姊姊。
「彩……彩矢同学也请快点离开这里吧!要是继续待在这里,彩矢同学也会被误会成其中一个犯人的!」
彩矢姊姊看著熊熊燃烧的大火,叹了一口气。
「这一点没有问题。我的妹妹会为我作证……倒是你,我已经说过不可以使用暴力了吧?」
「可是!如果不做到这个地步,根本什么办法也……!」
他的脸看起来比一周前见面的时候还要憔悴许多。完全就是一个被逼到绝路的人会有的脸。
「你为了我做出这种事。我无法对这件事视而不见。我会负起说明的责任。」
「你不需要负这种责任!这都是我们自作主张才做出来的事!彩矢同学和这件事一点关系也没有!」
「可惜的是,应该没有任何人会这么想……你还没有自觉吗?你已经对我造成了麻烦。已经无法挽回了。」
他像是受到冲击一般,瞪大了双眼。
「……我……我对彩矢同学造成了麻烦……怎么会……!」
彷佛这是比什么都无法原谅的事,他的声音颤抖著。
「呜……呜呜……!」
他崩溃大哭。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继续发出声音,抽咽著。
「…………」
我茫然地在一旁看著这幅景象,心想:
──这是怎样?
好恶心。有某些地方非常不对劲。这种恶心的感觉就像是看了一出非常糟糕的戏剧。
而且我本来就知道。
彩矢姊姊明明随时都可以阻止他的恶行,却刻意不制止。如果我没有叫出声,她可能会继续等到火焰燃烧得更猛烈。
也就是说,彩矢姊姊刚才是在等待他犯下错误。
那是为什么?
我看向彩矢姊姊。
然后,我屏息。
因为彩矢姊姊在这种状况下还能保持微笑。啊,如果只是这样还算好的。问题是,更大的问题是,看到她这种明显不合时宜的微笑──
──却让我觉得非常有魅力。
我的脚下一阵天摇地动。被火光照耀的这幅光景,明显地很诡异。偏离了。这已经彻底偏离日常生活了。
是彩矢姊姊让这一切偏离正轨的。
因为这一次的事件,班级里的对立好像已经消失了。毕竟带头互相对立的两个人都退学了,所以要说当然也是理所当然。
家里被烧到半毁的山下同学最后对彩矢姊姊哭著乞求原谅。戴鸭舌帽的男生好像曾在警察赶到自家之前试图自杀。他服下大量的安眠药,打算就这么死去。他所吞下的,是先前彩矢姊姊声称是「帮助睡眠的产品」并装在纸袋里的东西。
可是,他既没有死,也没有感到痛苦。他不懂自己为何没有死,正在茫然自失的时候,就被警察以纵火事件的主谋身分带走了。
不过,把瓶子里的东西全部吞下当然也不会死。那是因为瓶子里装的不是药锭型的安眠药,而是便利商店贩售的七十圆汽水糖。
可是他在彩矢姊姊说明之前,都认为里面装的东西是安眠药,且深信不疑。这是因为彩矢姊姊在上面写上安眠药并交给了他。光是这样他就不会怀疑了。
受骗的他却擅自解释成是彩矢姊姊想要阻止他自杀才动手脚,还非常感谢将自己逼到纵火的她。
……噢,对了。彩矢姊姊的预言。
「吞汽水。」
这一次,姊姊的预言又说中了。
*
梦中的蜘蛛吐出丝线结网。这些蜘蛛丝有非常强烈的黏性,任何东西一旦被黏住,就再也分不开了。蜘蛛不慌不忙地慢慢捕食缠在蜘蛛网上的猎物。这只蜘蛛的牙齿很特别,具有麻醉性的毒素,可以给予被吃的猎物愉悦的感受。猎物会在幻觉之中,在精神恍惚的状态下被捕食……啊,仔细一看,正在被吃的是人类。被吃掉的是戴鸭舌帽的男生吗?还是山下同学?……不,不对。
正在被吃的人──是我。
我在愉悦之中被蜘蛛啃食著。我的手指被吃掉,脚被吃掉,脑袋的一半被吃掉,内脏被吃到血肉模糊,但我却还是放纵自己享受这份愉悦。
「……呼……啊……啊……啊!」
我醒了过来。
自从纵火事件之后,我作的梦一直是这个样子。我每天晚上都会因恶梦而呻吟。
「我一定要问出来……」
为什么彩矢姊姊要给我看那幅景象?这个行为到底有什么意义?
如果不问她,我就无法逃离这场恶梦。我隐约这么认为。
可是,我却拿不出勇气。
「呜……呜……」
我抱头苦恼。可能是因为睡眠不足,我的头阵阵刺痛。如果用手遮住视线,彩矢姊姊的那张脸就会在眼睑深处扩散开来。
那个──比什么都有魅力的彻笑会浮现在眼前。
虽然我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但是只有一件事我很清楚。
只要问出口,我们就不能继续只当一对感情和睦的姊妹了。
这是个炎热的夜晚。一从开著冷气的房间走出来,我马上汗如雨下。自律神经因为剧烈的温度变化而暂时失控,让我的呼吸紊乱、两眼昏花。
可是,我已经下定决心要问她了。
我鼓起勇气敲了敲彩矢姊姊的房门。用这么忧郁的心情敲著这个房间的门,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
以前敲著这扇门的时候,我的胸口总是带著雀跃。
我一直非常喜欢彩矢姊姊。
没有回应。可是我还是走进了房间。
一踏入房内,好几种香水和精油的气味就在鼻腔内扩散。这股香味总是可以让我感到安心。
我看向床铺。彩矢姊姊在阴暗的房间里背对我侧躺著。
「姊姊。」
我一喊,她就改变了身体的方向,看著我。姊姊用宝石般的透明双眼定睛凝视著我。光是这样,就给我一种自己的一切都被她看透的感觉。
「过来这边。」
彩矢姊姊在被窝里向我招手。如果是以前,我一定会马上冲到我最爱的姊姊身边。
「麻理亚,你怎么了?」
她看到我站著不动,如此问道。
「那个……那个啊……」
我握紧拳头。
「姊……姊姊到底想要做什么?」
「……嗯?你是指为什么我要让你看那副惨状吗?你的问题是这个意思吧?」
我点点头。
「麻理亚。我平常就跟你说过好几次了喔。自从我来到这里,就一直只为唯一一个目的行动。」
「那是──」
彩矢姊姊有个口头禅。
她从四岁的时候就开始一直说著,像白日梦一样不可能实现的理想。
「我想要让全世界的人幸福。」
她说出的话和我心里想像的一字一句都相同。
我摇著头。
「我完全不懂……姊姊你做的事和让人幸福根本就是正好相反的……不是吗?」
「表面上是这样没错……可是麻理亚。你不知道在那次事件之后,我的班级变成什么样子了吧?」
「咦?」
「我的班级曾经处于很异常的状态。以我为中心引发对立,班上弥漫著各种负面情感,几乎所有的同学都过著胆战心惊的生活。而这股负面情感也将整个学校都拖下水了。对学校里的每个人来说,这个问题变得不再与自己无关。变得无法忽视。他们必须要持续思考这个问题……好了,请问为什么学校会变成这种状态呢?」
说到这个地步,我也知道接下来的答案了。
「因为有我的引导。」
是啊,就是这样。这次的问题会演变得这么严重,也是因为姊姊意图这么做的关系。
「可是这么大的问题,却因为先前的那个事件,一口气得到了解决。学生们从大问题之中解放,现在则是深刻感觉到生活充实的可贵。」
彩矢姊姊露出柔和的微笑。
「因为勇于面对课题,大家在做人上也有了很大的成长。他们应该不会再犯下同样的错误。以我为中心而引发的事件,结果可以让许多人得到幸福,也能引导他们走向幸福的未来。」
我在脑海里想像。想像教室里的学生,连老师都将彩矢姊姊围在中心,脸上浮现不自然笑容的光景。
……我不知道这究竟算不算是幸福。
不过,在这之前还有其他的问题存在。
「可是,姊姊为了这件事,让那个戴鸭舌帽的男生和山下同学……不对,大概不只有这些人,姊姊还让其他几个人变得不幸了对吧?」
「比起变得不幸的人,得到幸福的人相对来讲比较多。不过,麻理亚指出的问题是正确的。从想要让全世界的人幸福这个目的来看,制造出牺牲者毕竟不太理想。只能使用这种方法,是因为我的能力不足。」
「害人家家失火,把别人变成罪犯这种事,对彩矢姊姊来说是可以接受的牺牲吗?」
「如果这么做可以让更多人幸福,就算不能容许,我也会选择这么做。而且,对我来说,这次的经验也可以化为往后的粮食。」
「好奇怪……太奇怪了……!」
普通人不可能做出这种选择。彩矢姊姊太欠缺人情了。这种事绝对是不对的。
「哪里奇怪了呢?你说明看看吧。如果牺牲十个人就可以让一百个人幸福,即使我无法接受也会付诸行动。我的意思就只是这样而已喔。」
「可……可是……就是很奇怪啊!」
明明她确实很奇怪,我对自己的感觉也很有自信,却说不出任何可以顺利反驳她的话。我就只能像个任性的小孩一样不断说著「好奇怪好奇怪」并摇著头。
「那个……那个!应该还有其他方法的……呃,虽然我现在没有办法马上想出来,但是如果是头脑聪明的彩矢姊姊一定可以找到更好的方法……比如说,难道没有方法可以好好使用彩矢姊姊聚集起来的信赖和好意之类的正面感情,让大家幸福吗?」
「这我在小学的时候就试过了。」
「咦?」
「结果我发现,如果只是给予他人希望的东西,就只能制造出一时的快乐。再加上,这种方法只能让极少数的人得到幸福。」
「……我想像不到啦。」
「光用说的的确是这样。没办法了。你把我桌子的抽屉打开看看。最上面那层抽屉。」
但是我因为恐惧而动弹不得。因为我知道,不管里面装著什么,肯定都是会破坏我的价值观的东西。
看著没有动作的我,彩矢姊姊站了起来。她点亮水晶吊灯的灯光,将桌子最上层的抽屉打开。
姊姊从里面拿出一本像是笔记本的东西,然后交给我。那是戴鸭舌帽的男生来家里的时候交给彩矢姊姊的东西。她苦笑著说「虽然这是叫他私闯民宅才偷到手的东西」。我现在已经不会被这点程度的小事吓到了。
笔记本上写著「日记」。
「好了,你读读看吧。」
我心里只有不祥的预感。可是我还是依照姊姊所说的,开始阅读这本日记。
「我爱上了与我身分不同的人。」
日记一开始就写下这一句话。虽然上面没有写出他爱上的人是谁,但是却可以明显看出对象就是彩矢姊姊。而且这本日记的内容几乎都写满了关于彩矢姊姊的事。
他对她一见钟情。可是他却下定决心,绝对不可以向她表达自己的心意。但是彩矢姊姊反过来主动对他说「你老是看著我呢」,而他发现这是出于好意的反应,于是再也无法压抑自己的情感。他邀请她一起去约会,没想到她真的答应,他高兴得激动不已。约会非常成功。他心里已经做好养她一辈子的觉悟。他告白,与她正式开始交往。关于爱的研究。令人感到羞耻的差劲诗词。
我读到这里,脸色就已经完全发白了。这段盲目的恋情真是令人作呕。这本日记的主人明明比任何人都花了更多时间注视著彩矢姊姊,却比谁都更不了解她。简直就像是替名为彩矢的漂亮人偶添加了角色设定一样的感觉。
而且更重要的是,我已经知道这件事的始末了。
「麻理亚。」
彩矢姊姊向我轻声低语:
「我能够让一个男人幸福。可是,我发现一件事。这种行为,和带给全世界幸福的行为,是差距最遥远的。」
日记里的描写愈来愈令人不安。
明明正在交往,彩矢姊姊的态度却变得非常冷淡。自己对彩矢姊姊的好意,不知道为什么都已经被全班同学知道了。在教职员会议引发了大问题。班上的人变得全都不愿意理会自己。散播谣言的犯人就是彩矢姊姊本人。
日记上本来很工整的文字变得愈来愈潦草。他已经无法压抑愤怒的情感了。
他重新以结婚为前提向她提出交往的要求,她却不理不踩。他的这段告白被录音下来,于是老师向小学生求婚的录音档便在班上到处流传。不管是学生还是家长或同事,每个遇到他的人都对他投以轻蔑的眼神。他受到实质上的辞职劝告。被父母断绝亲子关系。
然后闯入我们的家。
这是彩矢姊姊小学六年级的班级导师写的恋爱日记。日记的结尾用非常粗鲁的字迹如此写道:
「我要杀了音无彩矢。」
我感受到日记里那股超越愤怒的感情,觉得胃酸就快要往上逆流了。本来不太清楚的私闯民宅事件经过描述后彷佛历历在目,向我袭卷而来。
可是,我无法单纯责怪这个人的不是。
因为姊姊曾经做出一个预言:
「我的班级导师会辞职。」
也就是说──还是小学生的彩矢姊姊诱惑了成年教师,将对方逼到绝路。
「……为……为什么你要做这种事?」
「我曾经想要让他幸福。实际上就像日记上写的,一开始看起来很幸福吧?可是,他想要将我占为己有。他不希望我为了他人的幸福而努力。如果我继续照著他的期望去做,就没有办法带给其他人幸福了。这是不能妥协的,这种行为违反了我的目的。可是他产生了我只会爱他一个人的错觉。要与他切割也花了我不少工夫。我不得不使用这种强烈排斥他的处理方式。」
彩矢姊姊轻轻摇头。
「就如你所见,这是一次很明显的失败。不过,我同时也实际感受到爱与恨的相似性,我发现只要能利用这种情感,就能够提高操控的精确度。所以这次我放弃面对某一个人,而是利用憎恨来掌握他人的弱点。成果是至今为止最好的了……话虽如此,但还是远远算不上十全十美。这与我的理想还是有著天壤之别。可是我还是不会放弃走在这条道路上。」
她因决心而紧抿著双唇。
「往后,我也会继续思考如何让全世界的人都得到幸福。」
然后彩矢姊姊露出了微笑。
──啊。
我了解了。在那个时候和现在,为什么我会觉得这个微笑比任何事物都更美丽且充满魅力呢?
那是因为──
──彩矢姊姊俨然就是一位圣人。
说不定有人会认为我是错的。她不仅制造出牺牲者,这么做也不一定会伴随著结果。而且还偏离了人道观念。
可是彩矢姊姊的行为里完全没有带著欲望。
她舍弃了个人私利,持续为全世界的幸福著想。
她的这种姿态,纯粹得很美丽。
啊……心里有这种感受的我,难道也疯了吗?
「姊姊的想法我已经渐渐了解了……也许吧。可是,彩矢姊姊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是啊,你说得没错。我还没有说明为什么要让麻理亚看见我的行动呢。不过,我是不是以前就预言过了呢?」
预言。
「你会变成我──不,应该说你必须变成我。」
我思考其中的意义,颤抖著。
彩矢姊姊用指尖温柔地触碰我的嘴唇。
「麻理亚要和我一样,为了全世界的幸福而活。所以我才希望你可以学习我的做法。」
我?我和姊姊做一样的事?舍弃私欲,舍弃感情,为了让全世界的人得到幸福而活?
「那……那种事,我办不到啦。」
我并非像彩矢姊姊一样的超人。我只是个因为无法融入学校生活,连国中、国小都没有办法正常上学的懦弱人类。
「这不是行不行的问题。你无法违抗这个命运。」
「为……为什么!这种事只要有姊姊来做就够了吧?不要把我也拖下水啦!」
听到我强烈的否定,彩矢姊姊叹了一口气。
「……虽然我一直到最后都很犹豫要不要说,看来还是无法避免这个话题呢。」
「什……什么……」
彩矢姊姊说了:
「『有你出生到这个世界上,真是太好了。是你将我和道重先生连结在一起的。你是我的天使。』」
这是妈妈的口头禅。我就是受到这些话支撑才能够生活到现在。
「那……那又怎么样……?为什么现在要提到这些话……?」
「这些话听起来充满了爱。听起来就和我的亲生母亲对我说的『要是没有生下你就好了』这句话正好相反。可是真的是正好相反的吗?毕竟,只要换个角度解释,就会变成这个意思……」
「从你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没有用处了。」
那些话是我的根基,我的一切都建立在那个基础上。
所以,不可能只因为一句话就溃堤。
「────啊。」
──明明应该是这样的。
「呜……啊啊啊啊啊…………」
撑不下去了。
就只因为她的一句话,将我支撑到现在的前提就崩溃了。
它在我的体内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坍塌。就像推倒积木一样简单。它分崩瓦解,再也无法恢复原状。
啊……既然它会这么脆弱,就表示我在每天的生活中一定都有切身感觉到。我一定有注意到父母根本不关心我。我一定有注意到那些充满了爱的话语里面,还包含了这种言外之意。
「──呜……呜。」
我们没有受到虐待,生活上也没有任何不方便。对双亲也提不出可以算是不满的不满。可是即使如此,我们终究还是道重先生和妈妈之间的多余产物。
唯有这份感觉是确实存在的。
没错──
我们,是不被需要的。
彩矢姊姊疼爱地抱著哭泣的我的头。
「麻理亚很特别。」
她拥抱的力道一如往常地温柔。
「你是还没有装进任何东西的纯洁盒子。你充满了可能性。如果世界上真的有能够实现『愿望』的神明,那么祂肯定不会选择我,而是出现在你面前。你就是拥有那么珍贵的纯粹。」
可是,她补充说道:
「不过那也可以说是一种虚无。」
「我……我到底该怎么办……」
「麻理亚和我都是空虚的,所以我们会持续追寻生存的意义。这么做的话,就能够填满我们内心的空白。我们来为自己的诞生赋予重大的意义吧。所以,我们要让全世界的人幸福。如果我们能够成功,那么任何人都会需要我们。」
她在我耳边诱惑般低语:
「我们的诞生是有价值的。」
可是──
「……说不定……我们可以找到其他的目的……」
我还没有做好奉献一切的觉悟。我不可能用彩矢姊姊的那种方式生活。
「……嗳,麻理亚。就算是才刚遇到的人,我也可以在某种程度上随心所欲地操纵对方,没错吧?」
「是没错……」
「麻理亚,你和我已经认识几年了呢?我们已经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几年?这样你还敢说自己没有受到我的影响吗?」
「……啊。」
「……没错,麻理亚。你已经受到我的操弄了。你已经被操弄成会追求幸福的人了。就算你想要抗拒,最后还是会下定决心。」
彩矢姊姊说:
「音无麻理亚会变成音无彩矢。」
就在她断言的瞬间。
我看见了。透明的蜘蛛丝。曾经好几次在恶梦中看见的,那一片不放过我的蜘蛛网。
我已经被那些丝线缠住了。无法逃离。就像那本日记的老师、戴鸭舌帽的男生,还有其他所有跟彩矢姊姊有关的人们都无法逃离遭到捕食的命运一样,我也将遭到捕食。
彩矢姊姊微笑。
「好了,开始吧。我们并不恨任何人。但我们却确实受到无形的冲动侵袭。我们有个应该称之为空虚的敌人。就让它见识看看吧。」
很有魅力地──
她微笑得比什么都更有魅力,如此放话:
「让它见识我们的复仇。」
*
三个家人的葬礼举行在雨中。
我穿著制服,手上捧著彩矢姊姊的遗照伫立著,不与任何人交谈。
我看见映照在镜中的自己,看起来就像是蝉脱掉的空壳一样。彷佛轻轻一碰就会发出清脆的声音毁掉。
「麻理亚,我会在十四岁时踏上旅程。」
为什么姊姊要选择赴死?明明如果死了,就没办法让全世界的人幸福了。
可是这个结果是她所预言的,所以她一定从很久以前就开始计划了。
也就是说,彩矢姊姊从一开始就打算要将事情托付给我。她想要让我接手完成使全世界的人幸福的目的。为了这件事,她才会让我目击他人纵火,还让我看那本日记。
然后,她应该是做出了继承的准备已经完成的判断。
彩矢姊姊在自己的十四岁生日操纵前任班导的憎恨情感,使事件发生,让他杀了自己。
复仇。
彩矢姊姊曾说过要复仇。
彩矢姊姊应该很恨家人吧。她应该很恨害得自己内心空虚的家人。然后,虽然她一直瞒著我,但这场最像是复仇的复仇,也是彩矢姊姊的夙愿。她一直筹备著这次的杀人计画。
而她的复仇对象里面,肯定也包含我在内。但她没有杀了我,而是将我扔进心灵牢狱之中。
证据就是,我已经无路可逃。
亲戚们都嚷嚷著「谁要收养那个受诅咒的前任情妇的小孩啊,我们绝对不要」或是「总之快点给我钱给我房子给我土地」之类的事。他们在我不知情的地方进行骨肉相争的结果就是谁也不愿意收留我,但却夺走了包括房子和土地在内的所有财产。
我只拿到了父母的保险理赔金。如果省著点用,这些金额大概可以让我生活到成年为止。亲戚们似乎是认为这么做就可以拋弃责任了。
我怎么可能相信那些人之中存在著我的栖身之所?如果要待在他们身边,我宁可永远被丝线缠在没有主人的蜘蛛网上,直到衰弱而死。
一回过神来,我的眼前已经空无一物。感觉就像是被关在狭小的房间里一样──不对,感觉就像是被丢到一个到处都没有墙壁且无限宽敞的空间。在这个没有颜色的世界,不管走了多久风景都不会改变,根本无法到达任何地方。
可是只有一个例外能够当作标记。
那就是只留下了轮廓的,彩矢姊姊的透明残渣。没有其他任何地方可去的我,很乐意飞身扑向那里。
──彩矢姊姊。
我无意中在雨里找到一只满身是泥的大蜘蛛。我没来由地将蜘蛛捡起来。就像彩矢姊姊曾经做的那样,我让蜘蛛站在我的手心上,接著握起拳头。
我打开拳头。
大蜘蛛仍然站在我的手心上。我没能用力握紧拳头。没有被捏死的蜘蛛离开了我的手。它就这么用泥巴弄脏了我的手,然后消失无踪。
这个时候,我有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我接下来,即将成为音无彩矢。
失了魂的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待在倾盆大雨之中。我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也不知道在葬礼之后已经过了多久的时间。
这里是完全陌生的土地。湿透的制服裙子下有水滴一颗一颗滴落。
暴雨冲刷我的感情,夺走我的温度,削去我的轮廓,淡薄我的血液,让我逐渐溶解至地面。
我到底在雨中走了多久?如果换算成时间,恐怕没有多长。可是,没有目的地的步行却狠狠地消磨著我的灵魂。
继续这段步行──
灵魂消耗殆尽的时候──
──我身在光芒之中。
我只能这么形容。这里不存在天与地,我变成了与生俱来的模样。我感觉到自己就这么在光芒中扩散,然后逐渐消失。这个空间不允许我个人的「存在」。所有的事物都拥有同等的价值,同时也都是没有价值的。
不过,我可以感觉到微弱的空气流动。只要我一动,空气也会稍微流动。可是我看不出这件事有任何意义。所以我应该会直接消失在这个世界。
啊,可是。
可是我不能不去做。
我不能不「让全世界的人幸福」。
应该已经变成空壳的我只剩下这个方向。空气的流向瞬间确定,向我这里聚集起来。
光。
光。
充满了光。
我不知何时离开了光的世界。在陌生的森林中,我一边聆听著猫头鹰和昆虫的叫声,一边起身。
可是我接下来就什么也做不到了。我呆立著,动也不能动。我的心中没有任何事物能够成为动力。
我定住不动,过了足以让天色出现变化的时间之后,我无意间伸手到口袋里,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那是个经过包装的小袋子。我打开袋子,里面装著我打算在生日时送给彩矢姊姊的小瓶精油。
我打开瓶盖。
瓶口飘散出淡淡的薄荷香味。
足够让我觉得沾满泥巴的制服「很恶心」的感情回到了我的心中。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的手里已经拿著「盒子」。
那是个透明又美丽的立方体盒子。但这个盒子就像是用单薄的玻璃制成,看起来非常脆弱。
我直觉地了解到。
这是可以实现我的「愿望」的东西。我已经可以实现任何「愿望」了。
想都不用想,我的「愿望」只有一个。
我将这个「盒子」取名为「幸福」。
但它却是「不完美」的。
**
──咚咚!
我被像是敲击墙壁的声音吵醒。
「……嗯。」
我搓揉著眼睛。虽然感觉自己似乎作了一个令人怀念的梦,却在清醒的瞬间就忘了。
房间里飘散著薄荷的香味。
这股香味能让我早就到达极限的身体和心灵振作起来。
「好了,走吧。」
我起身,再次开始寻求「盒子」。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够得到。可是,即使我遗忘了过去,也一定要「让全世界的人幸福」。
这就是我唯一的存在意义。
光是站起来走了几步,我的脚就左摇右晃。我已经持续走了好久好久,久到这双瘦弱的脚已经撑不下去。我曾经花一辈子的时间反覆过著无所作为的日子。可是我无法停止,也没有必要停止。
我只为了他人而活,也不会让任何人阻止这种生存方式。
──咚咚!
啊……话说回来,敲打墙壁的声音还真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