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
我可能已经疯掉了。破坏掉「他与她的镜面终点」之后,从旅馆醒来的那一刻就开始响著的敲墙声一直没有消失。这阵幻听已经持续了一个星期左右。
我总觉得如果放著这个声音不管,就会发生什么无可挽回的事。虽然有点犹豫,我还是决定前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虽然顺从幻听是一种非常奇怪的行为,但我还是无法忽视它。
声音明明就像是在我耳边响起,我却怎么也找不到发出声音的源头。我被声音引导著跨越了两个县。我换乘电车,最后到达的地方是车站前已经开始冷清,没有什么像样特徵的当地城市。
这里的景色明明就随处可见,我却感到非常地怀念。这里应该是我曾经定居过的城市。
但对于丧失记忆的我来说当然无所谓──本该是如此的。
──咚咚!
敲墙声逐渐变大了。我肯定已经很靠近声音的源头。
我走在看起来很熟悉却不存在于记忆中的城市里。我在比较新的砖造公寓前停下脚步。错不了。声音就是从这栋公寓的房间某处传来的。我走上逃生梯,前往声音指向的地点。
啊……马上就可以见到他了。
──呃,见到谁?
发出声音的是403号室。我伸手去转门把,发现没有上锁。我下定决心打开了门。
然后有个人物马上映入我的眼帘,让我高声大叫:
「──『0』!」
非人的她缓缓转过来,向我微笑。那态度就像是早就料到我会来到这里。
「你想要做什么……?」
「0」的容貌是一名留著黑色长发的女性。仔细一瞧,她的外表看起来似乎和我差不多年纪。但那股妖艳的氛围却让人不这么觉得,是个相当漂亮的美人。
而且,她的模样看起来与我有些相似。
──咚咚!
像是敲击门扉的声音竟然是从「0」的内侧传出来的。
「……这个声音就是你干的好事吗?你到底有什么目的?是想把我叫到这种地方吗?如果真是如此,那还真是兜圈子……」
我发现到一件事。虽然只有一点点,但「0」的身影却愈来愈稀薄。她的脚下开始染黑,表情浮现出焦躁的神色。
面对还没有完全掌握状况的我,「0」慢慢地靠了过来。
「麻理亚。」
我皱起眉头。「0」过去从来不曾亲昵地叫过我「麻理亚」。可是我却感觉到一股非常强烈的怀念。
对于这种来路不明的感情,我不知所措。
「0」用双手温柔地捧著我的脸颊。
「我好想一直待在你身边。我好想待在麻理亚的身边。」
「……你在说什么?」
「可是我好像已经不能如愿了。该是觉悟的时候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对她莫名其妙的台词大叫,「0」却只是露出温柔的表情。
「该是放弃的时候了。」
「……什么?」
「该是放弃『愿望』的时候了。」
我愈来愈不知所措。
「什……什么……我要让全世界的人类幸福,我不可能放弃这个『愿望』。」
只要把这些话当作是平常用来逼迫我的胡言乱语就好了。
可是我却没有办法推开「0」触碰我脸颊的手。至今为止熬过所有痛苦的试炼,无视所有的忠告而持续追求著「愿望」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无法对她所说的话充耳不闻。
──咚咚咚咚!
「0」所发出的敲墙声愈来愈大。
「我们落败了。」
「……落败?意思是输给谁了吗?」
「0」只是笑而不答。就像是在说显而易见的疑问不需要回答一样。
「麻理亚,你已经不能再忽视过去了。」
她的微笑像是温柔的告诫──
「────啊。」
我发现了。发现「0」所呈现的是谁的外表。
「住手……不要,开玩笑了……」
过去强制进入我的脑海。
过去。
过去。
我摇著头拚命抵抗。我不需要。我不需要这些东西。我不想看见这些东西。我不想知道这些柬西。我不想回忆起这些东西。
可是「0」却不放过我,触碰我脸颊的手加强了力道。
「麻理亚,你必须战斗。你必须与最强的敌人战斗。你恐怕没有胜算吧。我已经痛切理解这一点。你应该会体无完肤地败给他。」
我想不起那个敌人的名字。
可是我确实知道。我知道他为了毁掉我的「愿望」,甚至能够利用自己和朋友。
不过比这更可怕的是,即使我知道这件事,还是有一股暖流会注入我的心胸。
「0」抱住了对这个可怕之处感到愕然而无法动弹的我。我无法抵抗她。
啊……明明不可能有那种香味,却有一股好几种香水和精油混合的怀念香味飘进我的鼻腔。这股心爱的香味──
──是彩矢姊姊的香味。
「来,快去吧,麻理亚。」
我逐渐沉没到「0(姊姊)」的身体里。感觉就像是被蜘蛛丝缠住一样。我被切成碎片,进入她的身体里。
那里是本来不可能被任何人侵犯的,我们的神圣世界。
可是。
有声音响起。
──咚咚!
──咚咚!
坠落。坠落。缓缓坠落。可是还远远不到底部。虽然像深海一样,这里却非常明亮。在完全透明的水中,连细小的泡泡都清晰可见。清澈、端正,没有不合常理的事物。啊,这里怎么会如此舒适呢?这里寒冷,令人难以呼吸,但一定是我的世外桃源。
我听得见。有人开心地哈哈大笑。有人开心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大笑。这里虽然是不完美的,却充满著幸福。我一边在深海中下沉,一边穿过几个小小的世界。幸福的世界都在其中,无一例外。我忍不住微笑。我一直追求到现在的目标果然是正确的。
不断下沉的我,无意间碰到一个小小的世界。然后光芒包围了我,我被吸收到这个世界中。
虽然这么形容非常狂妄,但我就像神一样飘浮在半空中,俯瞰著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里有一对感情很好的情侣。这是只属于这两个人的小世界。
两人在一座小湖的湖畔互相依偎著。湖泊被深绿色的森林包围,可以隐约听见野鸟的啼叫。水面闪闪发亮地反射阳光,就像是要祝福两人一样散发著光辉。
啊,或许这是不完美的,但的确是个幸福的世界。
「唔。」
虽然我因为使用「不完美的幸福」产生的副作用而忘记了他们两人,但可能是因为他们出现在眼前,或者因为这里是「不完美的幸福」之中,总之我就是想起来了。这两个人是我在现实世界里使用了「不完美的幸福」的对象。
柳奈奈。生岛统司。虽然两人以前交往过,但他们的关系早在我遇见他们的时候就已经出现裂痕。两人之间实在有著太多问题了。
感情破局之后的痛苦,尤其是柳奈奈的痛苦特别不寻常。她甚至心想如果关系继续破裂下去,乾脆就杀了生岛统司好了。就算暂时阻止了野蛮的行为,还是无法根本地解决柳奈奈的问题。我认为两人不可能从这种痛苦中解放,于是使用了「不完美的幸福」。
然后他们得救,身在安稳的世界中。
「就是这个……!我想要带给人们的安宁就是这个!」
在这里,什么问题都不会发生。这里只有美丽的事物。两人心中互相著想的心意也不会扭曲,只会一直维持纯粹的模样。
因为这个「盒子」并不完美,所以只能表现在这个小小的封闭世界。不过如果我可以让这个「盒子」变得完美,我的「愿望」就可以实现。
(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咦……?」
这个声音听起来就像是直接在脑中响起一样。
──啪答。
在只有美好事物的世界里,有某种血腥的异物发出声音掉落下来。
「这是什么?」
柳奈奈对和这个世界不搭调的物质疑惑地歪著头。
那是一团和内脏很像的红黑色肉块。肉块像心脏一样恶心地跳动著。怦咚怦咚怦咚。
「呜哇……好恶心。什么东西?」
他们根本没有时间悠间地说著感想。跳动的红黑色肉块以相当快的速度巨大化,转眼间就埋没了小小的湖泊。
「不……不要……讨厌,好嚷心!」
肉块使森林中的草木腐坏,使湖水像泥巴一样污浊,然后袭向两人。两人连同自己发出的惨叫一起被肉块淹没。
才不过一瞬间,本来只有美好事物的世界就变成了一个血腥的团块。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在我目瞪口呆的时候,一切就已经结束了。我心中描绘的理想被摧毁了。被带有恶意的、血腥团块污染了。
无法维持幸福的这个世界毁灭了,让我被放逐到明亮的深海之中。
「……发生什么事了?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咚咚!
那个声音又响起了。我一回头就看见一个人形的影子。影子形状不定地在水中摇曳,看起来脆弱得好像一碰就会散掉。
(啊……啊……)
这个声音和刚才在我脑中响起的声音很像。
「就是你吗?就是你毁了那个世界的吗?」
(我受够了。)
「什么?」
(我受够了。)
我暂时侧耳倾听,影子却只说了这句话。
我试著向影子伸出手。但影子却轻易地扩散,消失了。
「……这到底是什么?」
不过这一定不是我所创造出来的东西。虽然非常脆弱,但我可以确定应该就是这个影子产生了破坏幸福世界的红黑色肉块。
我向周围放眼望去。刚才被美丽的世界夺走了目光所以没有发现,其实这里到处都散落著人形的影子。
只要仔细聆听,就可以听见它们的声音。
(救救我……)(好寂寞。)(我不要一个人,我不要孤孤单单的。)(谁都好,快来人啊。)(乾脆杀了我吧。)(住手住手住手住手住手。)
「……说真的,这是什么……」
好几个人影的声音里面只带著痛苦。
就在我思考著它们的真面目时,我的视野开始亮了起来。我又被另一个小世界吸收进去了。我再次站在俯瞰世界的立场上。
那是一个安静的宽阔公园。公园的附近有麦田,闪耀著金黄色。在公园的正中央,年纪大约是国中生的三名男女正在玩传接球。只有带著眼镜的黑发女孩技术不佳,两个男孩温柔地沿著拋物线丢球,但她还是接不太到。不过好像就连这件事也很开心似的,三人的脸上一直都挂著笑容。
只要看一会儿就可以发现,外型很有气质的美形男孩和那个女孩互相喜欢。另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孩则是眼神温暖地看著他们两人。
噢,这样啊,这里是──
「大岭醍哉的幸福世界。」
大岭成为「拥有者」,想要藉由让愚者意识到自己的罪过来对世界发动革命,但最后还是失败了。他在那段时间内犯下了各种罪行,让他被逼到绝境。正当他思考著该如何赎罪的时候,便遭到因自己的「盒子」影响而变成疯狂信徒的女人刺伤。
然后我对濒死的他使用了「不完美的幸福」。
陪他玩传接球的对象是国中时代的桐野心音与臼井阳明。现在的我可以了解。虽然我和大岭曾经为了「愿望」而联手,但大岭真正希望的并不是改革世界。而是像现在发生在这里的事一样,让桐野心音可以常保笑容的小小幸福。
在这里,他的「愿望」能够永远实现。
在现实世界,那已经无法成真了。因为大岭恐怕无法得救,而且心灵本来就受到极大伤害的桐野如果知道了大岭的末路,应该会再也振作不起来。既然重要的两个人都变成这个样子,臼井也会持续受到煎熬。
现实实在太过严酷而残忍。
如果能够一直作著甜美的梦境,那该有多幸福。
啊,即使如此──
「你是想要我面对现实吗!」
──啪答。
又来了。又有一个血腥的异物掉进了这个幸福的世界。
「住手……住手……」
不要再毁掉只有使用「盒子」才能成立的幸福了。
「大岭不是你的朋友吗?你了解的吧?如果是在他身边看著他的你,应该可以理解他需要这个虽然并不完美的『盒子』吧!所以住手吧……拜托你!」
我大叫。
「一辉!」
我喊出这个名字。
「啊──」
没错。我想起来了。
他是我的敌人。
「嗯?那是什么?」
还没有戴耳环的国中生大岭发现那个物体的时候,那个肉块就已经膨胀起来了。
金黄色的小麦因为红黑色的肉块而腐烂,逐渐失去光辉。运动场上的土彻底变得像沼泽一样。天空转黑,染上紫色。三人被肉块缠住,无法动弹。就算他们放声尖叫,红黑色的团块还是持续扩大。肉块终于吞噬了三人,让世界被一片血腥笼罩。
这个世界也完了。
大岭醍哉的幸福世界已经不复存在。
我再次被放逐到海底。
「……为什么,一辉……」
我的眼前再度出现形状漂浮不定的人影。这并不是一辉本人。可是我已经知道它和一辉有所关联了。
「别开玩笑了……!你到底是怎样?竟敢破坏他人的幸福,你以为你是谁啊!」
不过就算我对人影发怒,它还是只会说一句话:
(好痛,好痛,好痛。)
我一触碰,这个人影又轻易消散了。看这个样子,我所说的话应该没有传达到一辉的耳里。
「……一辉,你到底在这个『盒子』里面做了什么?你现在到底在做什么……?」
我环视四周。诡异的人影就像是聚集起来索饵的鲤鱼一样,往我靠了过来。
可是好几个人影就只是没有意义地持续说著同样的话:
(我不要……我不要……)(救救我。)(杀了我。)(好寂寞。)(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谁来……谁来看看我啊。呜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好想见你。)
(麻理亚。)
(麻理亚。)
(麻理亚。)
我咬紧牙关,挥开它们。
人影光是如此就消散无踪。
我持续在深海中下沉。海水深不见底。
我到底在这片大海中漂流了多久?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了。
我进入了洋溢著幸福的小小世界好几次。每个世界的笑声都从不间断,非常和乐融融。不过这些世界最后都被血腥的红黑色肉块毁灭,无一幸免。
看著这些事发生的我,一开始涌上的情感是愤怒。一辉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他就这么想要妨碍我吗?可是这份怒意却逐渐转化为恐惧。因为当我思考他为什么做得出这种事时,「发现了他的方法蕴含著非比寻常的疯狂。然后我开始担心。一辉正在做著这种事,他的心理状态没问题吗?他还能够维持理智吗?
看著红黑色的肉块包围并破坏著世界,我这么低语道:
「一辉……我想要和你谈谈。」
我想要知道你正在想什么,正在做什么。
我以为自己会永远在这片深海中不断下沉。可是就连这片深海中也是有海底的。这里的海水并不透明,而是被像焦油一样黏的黑暗覆盖,开始污浊。这个「盒子」中产生的所有负面事物都沉淀下来并累积在这里。这些凝结的负面事物就是深海的底部。
这里也有著小小的世界。
看来就是这个世界为这片深海带来了异常,让负面事物沉淀在这里。
我做好心理准备,进入了这个小世界。
就在进入的瞬间。我感觉到和其他世界明显不同的氛围。空气中就像是飘著微小的沙粒一样,令人刺痛。而天空则像是被血污染一样,变成了红色。地面上从一开始就散落著那个红黑色的肉块。可是这些肉块不像其他的世界一样会变大,也没有在跳动。
我在这个世界里还是一样是个旁观者。有某种东西靠近了飘浮在半空中的我。那是应该称为「污浊」的扭曲空间。这团扭曲的东西看起来勉强像是人的形状。
(麻理亚。)
这个声音和称呼。
「一辉!你是一辉本人吗!」
不过,「污浊」却这么回答:
(可惜我无法与你对话。我只能单方面向你说话。我觉得麻理亚迟早会来到这里,所以才留下了这些讯息。不,因为不是我刻意留下来的,所以说是残留意念应该比较正确吧。)
「这里是哪里?……对了,你说我们无法对话对吧。」
(麻理亚一定会先问这里是哪里吧?这里是「不完美的幸福」将我困住的,本来应该幸福的世界。)
「污浊」没有继续说明下去,像是要为我带路一样开始移动。我静静地跟了上去。
「污浊」停下来的地点是学校的正上方。
我往下看,观察世界。在其他的小世界里也一样,身为旁观者的我除了透过视力,也可以环视这个世界。这种感觉实在太过特殊,所以我无法说明,总之我就是可以感觉到这整个世界。
我也曾经待过的这个学校和平常不同,气氛非常热闹。看来学校里正在举行校庆。为了进行校庆的最后准备,学生们充满活力地到处奔走。其中也有我熟悉的面孔。
我找到了大岭和桐野的身影。两个人在这个世界里感情非常好。虽然我心里有些感伤,但马上开始寻找其他的人。
我现在正在找的人只有一个。
「一辉!」
我发现了他从校舍走出来的身影。
「──啊。」
说来不好意思,光是看到他的出现,我的胸口就开始雀跃,心跳加速。不管他对我做了什么,我都无法消除想要接触他的心意。我希望他可以发现我,对我回过头来。
可是我发现了。我发现一辉推著轮椅。
坐在轮椅上面的是茂木霞。两人就像是刚开始交往的情侣一样,开心地一起逛著校庆。
「…………」
复杂的感情在我心里搅和。只要仔细想想,就可以理解茂木待在他身边是非常自然的事。茂木本来就打算要向一辉告白。如果没有「盒子」,就算遇到车祸,她也能让一辉注意到自己,进而开始交往。
「说得……也是……」
一辉需要的人不是我。
我是不被需要的。
「一辉能够得到幸福的世界并没有我。不对──」
我反而是个阻碍。
一辉本来相信没有什么绝望是日常生活中无法解决的。
将一辉的想法破坏掉,然后诱导他走向疯狂的是混入日常生活中的异物。是将「盒子」带到一辉身边的存在。
也就是说──
「我的存在让一辉不幸了。」
所以我根本没有资格待在一辉身边。
可是就算理解了这件事,「污浊」和这个世界还是没有放过我。我带著阴暗的心情,在一旁看著度过校庆的一辉他们。
校庆结束,营火晚会开始。学生们随著播放的民谣「稻草里的火鸡」开始起舞。一辉和茂木也用温柔的眼神凝视著摇曳的火光。
茂木缓缓地用像是抓住泡泡一样的柔弱力道握住一辉的手,注视他的双眼。
我已经知道茂木接下来将说出什么话。
「我喜欢阿一。」
一辉定睛看进茂木的眼里,然后微笑著回答她:
「我也喜欢茂木同学。」
茂木露出任何笑容都比不上的灿烂笑容,继续说道:
「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喔。」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啊,这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需要我再继续看下去了。
一辉的幸福就存在于这里。这么一来,我就应该要默默地离开这里。
我看向还待在原地的「污浊」。
「已经够了,让我回到本来那片深海里吧。」
「污浊」什么也没有回答。
「放心吧。我会离开一辉的。就算『不完美的幸福』被一辉亲手破坏且再也无法修复,我也不会怨恨他。该遭到怨恨的反而是我。一辉只要忘了我,重新站起来就好。不过我往后也不会改变。即使『不完美的幸福』被破坏,我还是会继续寻找让全世界的人类得到幸福的方法。」
我并不期待它的回应。
但「污浊」却开口了:
(麻理亚,你大概在想著什么天真的事情吧。例如和茂木同学一起过著日常生活才是我的幸福,所以自己应该要离开之类的,我想你应该会做出这种天大的误会。)
「你说什么?」
(你最好不要太小看我的疯狂。)
世界迅速染上一片纯白。光芒刺眼得让我头昏眼花。
「……发生什么事了?」
景色恢复本来的样子了。天空依然赤红,地面上的红黑色肉块也还在同样的地方。
可是却有股异样感。在学校中庭燃烧的火焰消失,学生们重新忙著准备校庆。
过了一阵子,我才终于掌握了现在的状况。
「难不成,时间回溯了吗?校庆的一天又要再重复一次了吗……?」
我的视线前方再次出现了推著轮椅的一辉。
「光是获得幸福,也不能结束吗?」
身为旁观者的我在这个世界感觉到的时间和身为当事者的一辉不同。真要说的话,感觉就像是看著电脑游戏进行一样,就算经过相当长的时间也几乎不会感觉到疲劳。
我不断反覆看著与茂木亲昵地共度快乐时光的一辉。我听了好几次茂木的告白,以及一辉接受告白的回应。
我很清楚自己对一辉抱有什么感情。我深爱著他,想要抱紧他,把他占为己有。每次我看到茂木和一辉确认彼此心意的样子,就感到心如刀割。
「这算什么?是要惩罚我吗?你想要对我展示我得不到的幸福,藉此报复我吗?」
我对「污浊」搭话,但它不像上次一样会碰巧回答我的问题。
「……不,说是惩罚就太失礼了。只要一辉能够幸福,我就应该要对这件事感到高兴。我自己的感受都只是小事。」
我持续看著茂木的告白和接受她告白的一辉。一边紧咬著牙关一边看。
可是,就像「污浊」所说的一样,这样的进展只不过是小儿科而已。
刚好在第十次,转折出现了。
「给我一天的时间。」
面对茂木的告白,一辉一脸苦恼地回答。
一辉面目狰狞地消失在校舍中。茂木还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呆呆地睁大了双眼。
跑上校舍的一辉出现在屋顶上。他毫不犹豫地一口气攀上屋顶的栅栏。
「……他想要做什么?该不会是跳楼自杀……?……!一辉他发现了这个世界是连续的。所以……」
看著地面屏息的一辉小声低语:
「麻理亚。」
「────!」
一辉为了见到我,往下一跃,断绝了肉体的性命。
不过这个世界依然继续下去。应该是因为有上一次的记忆,所以一辉没有去照顾茂木,反而冲出学校,到处寻找著我。
「住手,一辉……」
你这么做也没有用。你不可能找到我的。这里是我不存在才得以成立的世界。这件事,一辉应该也很清楚才对。
「就算我不在,你也可以得到幸福!你有茂木,还有阳明等朋友在。所有人都会给你依靠。只要别寻求我,你就可以得到幸福。可是你却!」
找不到我的一辉为了让记忆固定下来而再次自杀。
在我的眼前喷洒出脑浆。
一辉不断地寻找著不可能存在的我。他在找到我之前持续自杀,变成肉块。正常人是做不出这种自残的。一辉果然已经渐渐疯狂,失去了理性和智能。但是即使如此,他还是继续寻找著我。
我大叫好几次「住手」,却传不进他的耳里。
一辉在我的下方不断死去。
过程中,天空的颜色变得愈来愈红,红黑色的肉块数量也增加了。这个时候的我终于发现,为什么这个世界和其他的幸福小世界不一样,映照著异常的光景。
用鲜血将天空染红的不是别人,正是一辉自己。在地面上创造出红黑色肉块的也不是别人,正是一辉自己。一辉藉由不断死亡,不断地破坏著这个世界的意义。
一辉早在我看见之前,就已经重复了好几次同样的事。不管是恢复记忆,还是因此而持续自杀,都不是第一次了。
这是对「不完美的幸福」的反抗。重复违反幸福的行为所造成的影响并不局限在这个小小的世界。他甚至损伤了「不完美的幸福」本体,一点一滴地破坏了它。这个行为后来产生的结果,使得这些红黑色肉块被推挤到大岭等人的其他世界。
像是自杀式恐怖攻击的暴力。
绝对无法获得幸福的失控。
「……到底要怎么做,一辉才会停下来?」
就算一辉暂时放弃自杀,让记忆停止延续,然后迎接与茂木交往的小小幸福,还是没有办法持续多久。一辉依旧发现了这个世界正在不断反覆,并为了固定自己的记忆而重复自杀。他一直持续做著这种事。
这是地狱。
不管是对身在其中的他,还是在一旁观看的我都一样。
可是,准备了这个地狱的不是别人,就是我。
「……我所期望的幸福……」
就是这种东西吗?只要扣错一颗钮扣,就会变成如此扭曲的东西吗?
那么这种「盒子」乾脆毁──
──不,我不该太早下定论。除了一辉以外的人们都没有注意到这座舞台是纸糊的,所以能够笑著度过这一天。
一辉是例外。他拥有特别的「某种东西」。这东西让一辉发现这里是纸糊的世界,促使一辉做到这个地步。
「我不懂……那到底是什么?」
是思念我的心意吗?可是,这些行动不能说是为我好。如果要经历这么痛苦的事,我宁可他忘了我。这是我的真心话。如果可以代替他,我愿意去到那个地狱之中。比起我自己痛苦,一辉痛苦会更令我难受。
而一辉应该也知道我的这个特质。
「一辉……拜托你快点发现。没有人希望你这么做。现在还来得及。你要忘了我,然后抓住自己的幸福。」
可是久未开口的「污浊」却透漏了一件事:
(这还只是刚开始呢。)
我哑口无言,但它所说的话既不是谎言也不是夸饰。
一辉的地狱往更加糟糕的方向进化了。最后变成了使用各种方法折磨一辉的地狱。
一辉终于下手做出不能做的暴行。他杀了茂木。他杀了朋友。他杀了家人。他杀了素未谋面的善良市民。
他的行动是为了让人们从世界上消失,让幸福再也无法维持。
对这个世界的一辉来说,杀人是比自杀还要恶质的自虐行为。如果做出这种事,就算他成功逃到「盒子」外面,也无法维持正常的精神状态。一辉往后将永远无法逃离杀人的罪恶感,不断地谴责自己。
「住手……一辉,拜托你住手……」
一辉自己应该也很清楚这一点。即使心里很清楚,一辉还是为了见到我而继续杀人。他不会停止行动。
因为一辉的杀人行为,世界开始出现了裂痕。
啊……这些裂痕是我的迷惘。我对「不完美的幸福」的信赖正在动摇。
持续杀人的一辉终于成功让人类完全消失。
他人不存在,就等于连自己的意义也会一并消失。人的意义会在他人的观测下产生。不被他人所见的一辉慢慢地失去了身为人的能力。无法骑机车。不知道如何操作电梯。不会写文字。忘记怎么说话。
一辉变得什么都做不了。
「怎么会这样……」
我哀叹。
「这样……不是什么都不剩了吗?不是失去一切了吗?」
虽说是在虚假的世界中,但失去身为人的能力到这种地步,他就无法再恢复原状了。就算破坏掉「不完美的幸福」也救不了一辉。
「你已经失去得比我还要彻底了。」
已经什么都办不到的一辉却还是不停下脚步,往某个地方前进。他应该已经没有意识了。他应该没有在思考任何事了。即使如此,一辉还是一定会来到我的房间。然后,他呼唤著我,不停地持续敲打墙壁。好几次、好几次,在无限的时间内,在不知道是否有意义的情况下持续敲打著墙壁。他最后连我的名字都忘了,变得只是敲打墙壁。一辉已经没有心了。他已经变成只会做出过去自己计划好的行动的装置。
──咚咚。
啊……原来……
这是一直在我脑中回响的声音。原来这是一辉为了呼唤我而敲打墙壁的声音。
──咚咚。
他耗损灵魂,变成一具空壳,却还是不断呼唤著我。一辉究竟在多久的体感时间之中一直敲打著墙壁,连正在观看的我都无法确定。这段时间就是这么庞大。即使花上人类一辈子的时间持续敲打,恐怕都还不够。一辉敲著墙壁的时间几乎等于永远。
只为了见到我。
只为了这一个目的!
「呜……啊啊……」
对他的这份心意,我难道什么也做不到吗?
「一辉!」
我大叫。
「一辉,我在这里!一辉!」
就算我知道没有用,还是一直喊到声音沙哑。
「一辉!一辉!一辉!一辉!一辉!」
我站在一辉的正面,不断呼喊他的名字。
可是一辉还是不会注意到我。
我也无法触碰到一辉。
令人绝望的隔绝。我们面前就好像有一个用来隔开我和一辉的「盒子」阻碍著。
──咚咚。
这个声音也可以说是一辉的哀号。救救我,好痛苦,我受够了,我在深海中遇到的好几个人影就是这个声音具体化之后的怨念。
一辉明明可以随时放弃的。他明明拥有放弃的自由。
可是一辉虽然不知道我听不听得见,还是不放弃敲打墙壁。不,他恐怕无法放弃。
「一辉……你太奇怪了。你疯了。只为了见到我就做到这种地步,你简直是疯了!」
──咚咚。
「可是。」
我不得不承认。
「可是,我好高兴,一辉。」
我当然不愿意看到一辉受苦。可是在我的感情之中,却对他寻求我到这种地步而感到喜悦。即使我自觉到这种感情的丑陋,却还是压抑不了这份情绪。
「我好寂寞。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好寂寞。如果你可以待在我的身边,世界上就没有比这更令我开心的事。这也是我的真心话。你有感觉到我的这份心意吧。所以你才会这么思念我而继续敲打著墙壁吧。」
我想要抚摸一辉的头,手却穿透了他的身体。
「可是我却没有选择你。我为了让全世界的人幸福的『愿望』而离开你。为了保护我生存的意义,我不得不这么做。」
但结果却是如此。一辉除了我以外一无所有。他没有办法与我分离。只能牺牲自己,持续寻求著我。
这是没能看透一辉本质的我该负的责任。
「已经够了。什么生存的意义已经都无所谓了。就算我失去生存意义,变成一具空壳也没有关系……更重要的是,我不忍心再看你失去自我了。我想要救你。因为一辉,我对你……对你──」
我突然感到不对劲,触摸自己的脸颊。
脸颊湿了。
──是眼泪。
「不会吧。」
我身上竟然还残留著流泪的机能。我竟然还残留著这种柔弱。
一旦发觉到这件事,我就撑不下去了。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的眼泪不断涌出。
「一辉……一辉……一辉!」
我一度成功舍弃的懦弱被一辉带回来了。
一辉改变了我。
那么我就已经──
我就已经──不再是「盒子」了。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被变回人类了。
「如果我已经不是『盒子』,如果我已经不是能够实现『愿望』的存在……」
我流著泪大喊:
「就算『愿望』不实现也无所谓!所以救救一辉吧!拜托救救他吧!……我不要这样。一辉,我好想见你。我想听听你的声音。我想要你的温暖。我希望你看看我。希望你再次注视著我。一辉……一辉……一辉……!」
──咚咚咚咚咚咚!
「让他回来吧……把那些美好的日子还给我!我受够了。我已经受够了!我不要再失去重要的人了!我不要再变成孤单一人了!拜托你……拜托你……拜托你……一辉……一辉……待在我身边,待在我身边……!」
我无意间想到。如果我站在与一辉相同的立场,我会怎么做?
我一定会和一辉做出同样的事。
虽然愚蠢,我还是会做出同样的事。
就算要践踏自己,就算一辉并不希望如此,就算这么做对一辉本身并没有好处,我还是会为了见到一辉而抛开一切。
我哭著苦笑。
「我们……好奇怪。好奇怪喔,一辉。」
即使如此,我们还是会去见对方。
即使如此,我们还是会互相依靠著活下去。
为什么我们会这么做呢?我不知道。虽然不知道,还是只能这么做。我们并没有其他的选择。
「那就是我们之间存在的东西。」
「我们所得到的东西。」
「超越了『愿望』的重要『事物』。」
──咚咚。
「你听不到我的声音吗,一辉?」
──咚咚。
「真的听不到吗?那我……」
──咚咚。
「就让你变得可以听见。」
我擦乾眼泪,将嘴巴抿成一直线。
我决定了。
我要破坏「不完美的幸福」。
然后我要去见一辉,永远待在他身边。
就算身旁的一辉变成了废人,我的决心也不会改变。
──可是,我做得到吗?
问题不光是一辉。我自己的状态也是一个问题。我为了「愿望」而让自己一直维持在超越极限的精神状态。绷紧的线不是断裂就是失去弹性而变得派不上用场,不可能恢复原状。如果失去「不完美的幸福」,失去今后可能得到「盒子」的希望,我恐怕也会和一辉一样变成废人。那样的话我就不能在他身边给他依靠了。
──该怎么做?那么我该怎么做才好?
(你要找到她。)
这个声音让我睁大了眼睛。
「污浊」正对我开口说话。
(你要找到正在哭泣的零之麻理亚。)
「……零之麻理亚是谁?如果找到她,我就可以真的待在一辉身边了吗?」
可是「污浊」并无法回答我的问题。我就连它这段话是不是针对我的状况也不知道。
不过我决定相信它那没有根据又不可靠的说词。
因为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一辉。
我再次回到不再透明的深海之中。
我马上注意到一件事。反而应该说为什么我之前一直没有发现呢?因为被充满四周的笑声盖过的关系吗?还是因为我无心去听呢?不论如何,那都是我先前没能听见的声音。
深海里有女孩的哭声回响著。
就算我再怎么努力不去相信,那音质听起来就是我自己。
哭声是从这片深海中更深的地方传来。那里被负面情感淤积起来的黑暗包围著。如果被黑暗困住,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说不定我会再也逃不出来,溺死在这片大海里。
但我毫不犹豫地纵身跃进里头。
具有质量的黒暗就像未乾的水泥一样,缠住我的全身。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黑暗。黑暗。好难受。好恶心。好痒。好可怕。可是我不会停下来。我只依循著哭声,摸索著不断往深处前进。
「唔,咕……!」
我会就这样沉入黑暗中吗──在我思考到这里的时候,黑暗就忽然一驱而散。
一片荒凉的景色和光芒一起在我眼前展开。
「……这里是……」
啊……我看过这片景色。想忘也忘不了。
飘著海潮气味的沿海道路。疏于维护的龟裂混凝土道路,以及氧化后锈蚀成红色的路边护栏。散落著大小石块的悬崖下方,有一片谁也不会多看一眼的普通海边。海的对面长著细瘦又虚弱的树,杂草丛生的土地隆起一座座小丘。
简直像是被世人遗弃的这条路,就是夺走我家人的地点。
不过这并不是现实中的风景。也不是我记忆中的风景。因为我实际上看到的,是在拖吊车将掉落至悬崖下的两台小客车运上来之后,早已无可挽回的景色。
所以现在正冲出护栏并掉落到悬崖下的两台车只是虚像。并不是真实的。
可是现场连细节都非常清晰。甚至重现了这里所有物质的质感。烙印在我脑海里的白日梦比真实更加真实。
消逝在我眼前的生命也是真实的。
就算想要出手帮忙,身为旁观者的我也无法触碰到家人。我只能从我的指间看著家人乘坐的车子坠落下去。我什么也办不到。我无法改变过去。
凶手和父亲当场死亡,失去意识的母亲也没有醒来而直接死去的过去。音无彩矢虽然意识清醒却血流不止,在救护车上断气的过去。这些过去不管我怎么挣扎都不会改变。
到我失去记忆为止──不,失去记忆之后我也好几次梦到这场恶梦。可是,不会出现在恶梦中的人物现身了。
那是国中时代的我。在被车轮压坏之后张开血盆大口的路边护栏这一侧,我强忍著声音哭泣。
「……为什么?」
往悬崖下望去的我,哭著小声低语: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姊姊?」
国中的我看到了。看到下半身被压烂,浑身是血的姊姊──音无彩矢。
音无彩矢拖著身体爬上悬崖。
即使在身负重伤、即将断气的这个关头,音无彩矢依然微笑著。
她的脸上挂著比谁都更有魅力的那张笑容。
「不用问也知道吧,麻理亚。这是为了对在我心中造成空虚的家人复仇。」
「这和你说的不一样啊。姊姊不是要靠著让全世界的人幸福,来填补自己的空虚吗?」
「那也是一个重要的目的。不过我的目的不只一个。杀死制造出空虚的家人,完成复仇计画也是我一个很重要的目的。另一个目的,也就是让全世界的人幸福的目的,我认为可以托付给麻理亚。」
「我办不到那种事啊……」
「你可以的。因为从我失去性命的那一刻开始,你就已经不是音无麻理亚了。」
她微笑。
「你是音无彩矢。」
没错,音无彩矢确实有做出预言。
「我要预言麻理亚的未来。」
「你会变成我──不,应该说你必须变成我。」
「意思就是,你必须要变成可以让他人幸福的存在。」
「麻理亚,我会在十四岁时踏上旅程。」
「音无麻理亚会变成音无彩矢。」
全部都和音无彩矢所期望的一样。所有的事都在姊姊的掌控之中。音无彩矢是可以操纵人类,控制未来的超能力者。她是怪物。
所以她还能够做到这种事。
「我就算失去肉体也不会死亡。麻理亚,我会附身在你身上,继续活下去。你应该很清楚。被我附身的你已经不存在于任何地方。你会只为了实现我的『愿望』而存在。所以如果舍弃了这个『愿望』,你就会变成没有灵魂、什么都不是的一具空壳。」
是啊,没错。
我不是音无麻理亚。我是音无彩矢。
一辉已经让我作了很多美梦。可是音无麻理亚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我要破坏「不完美的幸福」。把一辉救出这个「盒子」。这份决心不会改变。
可是,就算可以做到这个地步,我还是不能待在一辉的身边──
(麻理亚,那个人不是音无彩矢喔。)
我听到这句话,瞪大了双眼。
眼前有著一辉的残渣──「污浊」。
(你不能把音无彩矢解释成自己想要的样子。麻理亚不能再藉由这种方式逃避了。)
「……你说我在逃避?就算这是一辉所说的话,我也不能接受。现在反而是音无彩矢在逼迫著我。这样你还是想说是我将音无彩矢解释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吗?那是不可能的。我也不想要经历这么痛苦的事。我根本不想要继续战斗下去……!」
(你必须停止把音无彩矢当成怪物。)
我们的对话接不起来。因为「污浊」本来就是单方面对我说话,所以这也是当然的。
「音无彩矢是特别的。从她和我相遇的时候开始,她始终是特别的。用怪物这个词来形容她也不完全是错的吧?」
我自嘲地笑了。
「音无彩矢的确对我做出了预言。她预言自己会夺走我的身体,并在生日时杀了自己,而且她也实践了。音无彩矢所预知的未来没有一件事是失准的。音无彩矢虽然是人类,却也是超越了人类的特殊存在。」
「污浊」暂时陷入沉默。
这段时间内,失去下半身的音无彩矢已经逮到了国中时代的我。音无彩矢用沾满鲜血的身体抓住国中的我,再也不放开。
「污浊」再次开口说话:
(我去了一趟麻理亚以前和家人一起住过的房子。然后我调查过了。我尽其所能地调查了关于音无家的事。虽然我马上发现音无家的家庭环境非常复杂,但却不太清楚麻理亚本身的事情。因为几乎没有什么人知道。)
「因为我以前是个没有朋友的乖小孩啊。」
(可是很多人都记得音无彩矢的事情。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地说她是个非常漂亮且聪明的女孩。不过,我也听说她本人看似虽然没有什么大问题,却是个麻烦制造者。她的身边总是会发生各种大大小小的事件。而且随著音无彩矢的成长,事件的规模也就愈来愈大。)
「音无彩矢的确是那样的少女。但那又如何?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莫名地感到烦躁。我不知道其中原因。
(她的口头禅是「我想要让全世界的人幸福」。她国中二年级时的班级导师也知道这件事。并不是因为虚荣或是好奇,她是真心想要完成这个远大的目标。所以那个老师没有反对,而是支持她这种让人觉得有点操之过急的计画。)
它说计画?
「污浊」说道:
(老师很支持她在十四岁生日那天出发到纽约留学的计画。)
「什……么……?」
(为了让全世界的人幸福的这个目的,她好像想要扩展自己的视野。不光是美国,她似乎也说过将来打算到许多国家去看看。她也还没有决定何时回国。那个老师说,虽然她已经说服了双亲,却唯独对与自己很亲的妹妹说不出口。)
「麻理亚,我会在十四岁时踏上旅程。」
「别……别说些……莫名其妙的话!音无彩矢在生日那天把家人拖下水,自杀了!她已经决定要这样完成复仇计画,同时附身在我身上达成自己的目的。竟然说她想要出国……她怎么可能──」
──考虑那么普通的事。
是我想要这么想吗……?……是啊,我似乎的确希望音无彩矢是个怪物。
为什么?……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心里为什么会这么动摇。
(音无彩矢一直都是认真地想要拯救全世界的人。她是个会在平日摸索达成目标的方法,然后采取行动的聪明女孩。不过,她终究还只是个国中生。以她的眼界,就只能在学校内做些什么事。她的道德观也还很不成熟。可是她发现了自己的缺点。所以,为了要消除这些缺点,她才想要走出世界。)
面对困惑的我,「污浊」毫不留情地继续说下去:
(你觉得这么积极的女孩真的会为了报仇而杀害家人,甚至自愿选择死亡吗?你觉得她会考虑把自己的灵魂交给麻理亚那种鲁莽又偏激的事情吗?)
「可是她实际上真的做了!音无彩矢做得到那种事!」
因为她是我这种凡人的思考无法企及,无法理解的怪物。
「音无彩矢的确这么预言了。她预言『你会变成我──不,应该说你必须变成我』。这句话实际上也成真了。我就像姊姊一样,就算要牺牲自己,也会为了『愿望』而活。这个结果和一辉所说的话互相矛盾!」
(音无彩矢好像相当担心身为妹妹的音无麻理亚。和自觉到父母的爱不够而能够好好面对的自己不同,妹妹并不愿意承认这个状况。所以她只会逃避,无法往前迈进。她没有活力、不信任大人、交不到朋友,也没有目标。这个问题不能视而不见。音无彩矢身为姊姊,并不希望她度过一场空虚的人生。音无彩矢希望妹妹能够改变,希望她可以坚强地活下去。没错,就像自己一样。)
「音无麻理亚会变成音无彩矢。」
「啊……」
(所以她将自己的生存方式包括错误的部分一起全部展示给妹妹看。她期许姊妹两人可以度过比谁都更有意义的人生,让大人们刮目相看。这就是音无彩矢对妹妹的心意。)
「好了,开始吧。我们并不恨任何人。但我们却确实受到无形的冲动侵袭。我们有个应该称之为空虚的敌人。就让它见识看看吧。」
「让它见识我们的复仇。」
「……别说了。」
「污浊」正在对我做出一件非常严重的事。它正在将手伸进我的心中,不断搅和著。
「别说了。那只是你的想像。不要擅自想像音无彩矢,把她变成平庸的人!」
(听我说这些话的麻理亚一定会坚称音无彩矢是特别的,是个怪物,而不愿意承认事实吧。可是,你应该可以回想起来。你的记忆之中应该存在著与怪物相去甚远、只是个普通人的音无彩矢。因为不管音无彩矢再怎么装成大人的样子,她都只是个国中生而已。)
「根本没有那种人!彩矢姊姊一直都很特别──」
「呜……呜呜……呜呜呜。」
眼前的景象改变了。因为这里本来就像是我所作的白日梦,所以我并不觉得奇怪。可是从车祸现场移动到的地点本身却让我无法隐藏自己内心的动摇。
这里是我曾经住过的家。温暖的彩矢姊姊住的房间。房间里飘著好几种香水和精油混合起来的香味。
房间里有彩矢姊姊和我在,两人大概都是十岁左右吧。彩矢姊姊趴在床上,十岁的我则是一脸担心地守在一旁。
「你怎么了,姊姊?」
我担心地摇晃一直不愿抬起头的彩矢姊姊的身体。彩矢姊姊静静地僵住不动,坚持不露出自己的脸。
过了一段时间,她终于对我开口。
「……我输了。」
「咦?」
「全国测验。麻理亚的学校也有办吧?我输给同班同学了。我以前明明一次也没有输过啊。」
「咦?就因为这种事?有时候也是会这样的嘛。你应该不用这么沮丧吧?」
「你不懂。」
听到她怀有怒气的低沉嗓音,我沉默不语。
「麻理亚什么都不懂。你不懂这代表什么意义。不管是考试还是什么,重点是我输了!我绝对不可以输给任何人。我必须是一个比谁都更有价值的人。我必须要被所有人需要。要不然……」
──要是没有生下你就好了。
「我就没有办法对凛子小姐报仇了。」
她用力将脸压在枕头上,大叫:
「我就没有办法抬头挺胸地为自己的出生感到骄傲了……!」
「彩矢姊姊……」
现在的我看著这幅光景,忍不住脱口说出她的名字。
当时我完全不了解。我不了解彩矢姊姊究竟为了什么而痛苦。可是现在我懂了。
音无彩矢一直在战斗。
她一直在与自己的出生不被需要的事实战斗。
在社会上算是个「可怜孩子」的音无彩矢──不对──终究还是一个「可怜孩子」。彩矢姊姊无法逃离不被凛子小姐和我的父母需要的事实。所以她想要透过变成一个特别的人,来展现自己的价值。她既勉强又乱来。她让身心耗损,强忍著眼泪,不断地战斗著。受到他人的认同,才能够实际让彩矢姊姊有活著的感觉。
她比谁都努力。她不会对我或别人流泪,持续奔跑著。对于如此坚强起来的彩矢姊姊,我到现在都认为她是个非常厉害的人。
可是,在那威严之中,却也同时包含了彩矢姊姊的不安和懦弱。
(音无彩矢,是个人类。)
「我不要……」
我对「污浊」所说的话摇头。
就算我知道这种态度几乎就是个任性的孩子,却还是无法承认。
「彩矢姊姊是特别的。她是个怪物。她是自愿赴死的。事情不能不是这样。如果不是这样,彩矢姊姊就会单纯变成一个被凄惨地杀死的被害者。那就表示她是毫无意义地被疯子杀死的。我不要这样。我不要她的死变得没有意义。彩矢姊姊附身在我身上。因为她是怪物,所以办得到。这样不就好了吗?因为,如果不是这样的话──」
「──彩矢姊姊就会真的死掉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眼前的光景已经从彩矢姊姊的房间变回车祸现场。可是这幅光景和刚才有些微的不同。
彩矢姊姊没有从悬崖下爬上来,而是被关在掉落到悬崖下的客车里面。因冲撞而扭曲的车门似乎打不开,所以她拚命地敲打著挡风玻璃。但是身负致命伤的彩矢姊姊根本无力敲打,就算敲到玻璃也只能发出小小的声响。
「我不想死……救救我……不要。」
她用微弱的声音悲叹著。
「好痛。好痛。我不想死。我不想死。麻理亚。我还……不想死……!」
她的表情当然没有在微笑。
国中的我手拿花束,往悬崖下望去。我无法发现彩矢姊姊正流著泪,拚命求救。
因为我是在车祸发生的隔天才造访这里的。
我把花束扔到悬崖下,用空洞的眼神低语:
「我不承认。」
「我绝不承认彩矢姊姊已经死了。」
「彩矢姊姊是怪物,所以不会死。」「我不会让任何人杀了她。」「彩矢姊姊附身在我身上。」「我不想要变成一个人。」「只要我变成彩矢姊姊,我就不是一个人了。」「我不是一个人。」
我想起亲戚们的对话。那些一直只把我当成拖油瓶的人们。
──要不是有彩矢姊姊在。
我根本就不被任何人需要。
唯有这件事我无法接受。就算是彩矢姊姊的亡灵也好,我想要被需要。我假装自己继承了彩矢姊姊的遗志。我假装彩矢姊姊控制了我。彩矢姊姊需要我的身体。所以我必须要以「让全世界的人幸福」为目的活下去。如果不这么做,彩矢姊姊就不会需要我的身体。
我不是一个人。
彩矢姊姊还活在我的体内。
可是「污浊」──一辉──把真相摊在我面前。
「音无麻理亚,以及──姊姊音无彩矢的真正『愿望』并不是『让全世界的人幸福』。」
没错。
我们真正的「愿望」是──
不被父母所爱,孤单寂寞的我们的「愿望」是──
「想被需要。」
「想被需要。」
我泪流不止。我该怎么做?我必须要杀了彩矢姊姊。可是,如果我这么做,我就会变成孤单一人。谁都不会需要我。我无法忍受这种事。我如果舍弃这个「盒子」,就会失去希望,变成废人。救救我。救救我。谁可以救救我?不会有人来救我的。世界上不可能有为我而存在的人。那种刚好符合条件的人──
「──天啊。」
「──我有。我竟然有这种人。」
是啊──没错。
我有一个救世主。
刚刚好符合条件的救世主。
「我需要麻理亚。」
──星野一辉。
一辉说了我最想听的话。
而他说的也是实话。只要我不在一辉的身边,他就会继续敲打墙壁。他逃不过这场反覆。
能拯救一辉的只有我。
能拯救我的只有一辉。
我被一辉需要得无可救药。
我无可救药地需要一辉。
我擦掉眼泪。
我到底绕了多久的远路呢?
原来我只要诚实面对不想与一辉分离的心情就好了。
光是如此──
真的光是如此──
「──我的『愿望』就可以实现了。」
所以我已经可以破坏掉「不完美的幸福」了。
因为我可以得到真正的幸福。
为了实现真正的「愿望」,我必须要毁掉虚假的「愿望」。
我必须亲手杀死曾经被我自己当成怪物的彩矢姊姊。
我逐渐靠近被关在车里的彩矢姊姊。姊姊拚命挣扎著活下去,不断地敲打挡风玻璃。可是姊姊已经无法得救。不管她多么想要活下去,不管她梦想著多么光明的未来,即使她将来有能力可以获得力量,她也无法得救。姊姊凄惨地,没有必然性地死去了。
「彩矢姊姊。」
彩矢姊姊听不到我的声音。我无法干涉过去。
可是,彩矢姊姊放弃敲打挡风玻璃了。姊姊闭上双眼,在座位上躺下。
她已经对自己的命运做好觉悟。
「一直把你关在这里,对不起。我一直扭曲了姊姊的心意,对不起。原来我一直把责任推给姊姊,逃避面对现实。可是,这都已经结束了。我会放姊姊自由的。」
我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瓶子。
「这是给你的生日礼物。」
我将打算在那一天交给她的精油滴在现场,薄荷的香味飘散开来。
这么一来,停留在那一天的我的时间终于开始转动。
彩矢姊姊应该感觉不到薄荷的香气。
可是,闭上双眼的彩矢姊姊稍稍放松了脸颊的肌肉。
姊姊应该不认为自己的一生过得很美好。她留下的恐怕只有悔恨。她大概是在憎恨与痛苦之中死去的。
可是──
虽然这只是我的想像,但我觉得彩矢姊姊应该有稍微这么想过。她一直对我隐瞒著留学的事,在出发的那天把我留在家里。多亏有这么做──
──妹妹才能够得救。
「麻理亚,你一定要……幸福……」
于是彩矢姊姊就这么阖眼,再也不会醒来。
「永别了,『0(姊姊)』。」
我一直追求著的「0」像是融化在空气中一样,静静地消失了。
我体内的怪物,已经不存在了。
我再次潜入海底。我循著哭声,在黑暗之中逐渐下潜到深处。就算看不到前方,我也已经不再害怕。愈是下潜,我的记忆就愈是鲜明。
真是的……几乎都是些让我想要别开目光的过去。可是我不逃避。就算要直接面对痛苦的过去,我也要向前迈进。
在这里的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哭泣的呢?一定是从最初开始的吧。从一开始拿到「盒子」的时候,我就一直哭著说好寂寞好寂寞。对想要彻底成为音无彩矢的我来说,本来是个爱哭鬼的我实在太碍事,所以就被我丢进深深的海底了。
可是,如果不把那个我唤回来,就没有办法破坏「不完美的幸福」。
我寻找著在黑暗中挣扎并哭泣的我。虽然可以透过哭声知道她就在这附近,但我却看不见她的身影。我呼唤自己的名字「麻理亚」,并张开双手。
我的指尖感觉到某个人。
「你是麻理亚吗?」
我抓住应该是手腕的部分,将她拉到身边。
唯有我们的周围像是包覆在光芒形成的泡泡里一样,受到黑暗的解放。不断哭泣的女孩有著我国中时期的外表。
「你就是零之麻理亚?」
她是被我放置不管的过去的我。因寂寞而哭泣的我。懦弱又不可靠的我。相信自己不会被任何人所爱的我。
零之麻理亚抬起头,用感到不可思议的表情看著我。
(你已经可以看见我了吗?)
她的这句话出乎我意料。
可是,也对……我以前一直都看不到她。
「嗯,我看得见。」
(你以后会跟我在一起吗?)
「我会一直跟你在一起。」
我牵起零之麻理亚的手。
「我已经不会再逃避你了,我已经不会再逃避过去了。」
我看进她的双眼,温柔地对她微笑。
「所以,回来吧。」
但零之麻理亚露出犹豫的神情。这也是当然的,因为一直将她虐待至此的不是别人,就是我。
(……希望你可以答应我一些事。)
「我会听的。」
(难过的时候要哭。高兴的时候要开心。愤怒的时候要生气。快乐的时候要笑。痛苦的时候不要勉强自己,要懂得依赖。比起其他人,要先珍惜自己。不要憎恨任何人。要对自己感到骄傲地活著。)
这些全都是我以前没能做到的事。
可是神奇的是,光是许下接下来的约定,我就有自信可以全部遵守。
(爱了人就要坚持到最后。)
「嗯,没问题。我会遵守的。」
(真的吗?)
我点头。我对遵守她的约定没有任何一点不安。
(那我就回去!)
零之麻理亚停止了哭泣。她对我笑了。
然后,零之麻理亚进入我的身体中。
「呜……啊…………」
即使是在理解所有真相之后,这依然不好受。我被彷佛血液全部逆流的恶心感袭击。我已经不再坚强。我一定已经连逞强都做不到。回到我体内的是什么都没有的懦弱的我。
所有的过去都进入我的脑中。只有伤心事的现实向我扑了过来。就算不再逃避,我也还是讨厌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一丝温柔,好几次都折磨著我,将我逼到绝境。
痛苦、没有报偿、坏心、难以捉摸、不近人情、恐怖──
可是,
即使如此,
我也已经不再是孤单一人。
「对吧,一辉。」
所以,我能够变回音无麻理亚。
***
脱离了海底的我醒了过来。
我待在自己以前住过的公寓房间里。
房间里已经没有「0」的存在。相对的,我的手里拿著既透明又美丽,但看起来却非常脆弱的立方体「盒子」。
而且,待在房间里的不只有我一个人。
「啊──」
看到他的身影,我不禁再度流泪。泪珠一颗接一颗地落下,没有停止的迹象。虽然令人难为情,但这就是我本来真实的样子。
「啊──一辉。」
我抱紧瘫坐在房间里的一辉。可是一辉没有反应。他只是用空洞的眼神呆呆地注视著一个点。
一辉在暴力的反覆时间内失去了一切。绝对的孤独夺走了他的智能和记忆,将一辉变成一具无法言语的肉体。在过于严苛的「盒子」里面,连灵魂的型态都改变的一辉恐怕不会再恢复原状。
现实还是只会做出残酷的事。只会给我许多考验。
可是我已经不会再依赖「盒子」了。
我流著泪,努力做出最灿烂的笑容,对一辉说话:
「嗳……你还记得我们以前做过这种事吗?我在『拒绝的教室』里一度灰心丧志的时候,你跪著对我说『我来接您了,麻理亚公主』,还对我伸出手。你说你背叛并与所有人为敌,过来拯救我了。从那个时候开始,一辉的行动就始终如一。你一直都在救赎我。以为自己已经坚强起来的我其实是被囚禁在海底的。而且,就算是在深不见底的海中,你还是来救我了。你真的不惜背叛并与所有人为敌,往下潜到我的身边了。甚至不管自己会受到这么重的伤,变得体无完肤。」
我把透明的「盒子」放在地上,温柔地握起一辉的手。一辉的手指微微地动了,但这应该只是因为被握住而出现的反射动作。
「希望你原谅我。对于为我做到这个地步的一辉,我能为你做的只有一件事。」
我触碰一辉的手臂。
「那就是一辈子待在你的身边。」
一辉没有反应。
「这次我绝对不会放弃。我会永远等著你回来。这比起一辉等待我还要简单多了吧?……不,不对。不是等不等的问题。我们是注定不可分离的。我会一直待在一辉身边,而我也只能这么做。」
我对他微笑。
「那就是我们不可动摇的日常生活。」
不过我的眼泪还是会落在一辉的手掌心。
因为一辉还是只看著空气,而不看我。
「这么做就可以解决问题吧?毕竟你说过,没有绝望是日常生活无法解决的。对吧?」
我的声音就是忍不住颤抖。
「我相信你说的话。我相信连音无彩矢都能够打倒的你。」
一辉会回来的。
可是,因为前途太过渺茫,令人几乎要绝望也是我真正的感受。
「你认得出我是谁吗?」
「你听得懂我说的话吗?」
「你看得见我吗?」
「你感觉得到我在碰你吗?」
「你还记得自己的事吗?」
他对每一句话都没有反应。
我心里果然还是有一点感到灰暗。
但我还是露出笑容。我会好好找出希望。
「没问题的。如果你忘了,我就会继续呼唤你的名字。就像你找到我,叫我『麻理亚』一样,我也会继续呼唤一辉的名字。」
我呼唤。
「一辉。」
我带著哭声呼唤。
「一辉。」
我带著爱怜呼唤。
「一辉。」
我用开朗的声音呼唤。
「一辉。」
「一辉。」
「一辉。」
在这之后,我一直呼唤著一辉的名字。
太阳转眼间就下山了。一辉在这段时间内并非一直坐著,有时候会站起来走路,或是沉默地触碰我的脸和身体。可是其中并不带有像样的思考。不过神奇的是他不再敲打墙壁。
「一辉。」
我光是今天就不知道叫了几千次他的名字。可是,我一点也不觉得痛苦。光是将一辉的名字说出口,我就非常幸福了。
一辉突然蹲下不动。他似乎注意到透明的「盒子」了。一辉看起来像是将「盒子」拿起来端详著。这段时间内,他完全停止了动作。
「……一辉,怎么了?」
一辉用带著伤痕的右手握紧「不完美的幸福」。他的手上还蕴藏著可以破坏「盒子」的「虚空之盒」的力量。
所以透明的脆弱「盒子」轻易地粉碎了。
「不完美的幸福」完全被破坏了。
这样一来,一辉的「虚空之盒」也终于失去了力量。
一切都结束了。「盒子」应该再也不会和我们的世界扯上关系。一辉将自己的信念贯彻到最后,彻底铲除了敌人。
一辉胜过了「盒子」。
一辉将视线往我这里移动。他的眼里没有光芒。瞳孔中没有我的身影。他还没有意识。他一定也还不知道自己是谁。
可是一辉没有从我身上移开目光。
为什么呢?我已经知道一辉接下来要说什么了。我知道他会引发奇迹。
「────麻理亚。」
他一定只是脱口说出老早就叫习惯的名字而已。绝对是这样。
我不可以抱有期待。
我不可以再更高兴了。
就算我在心里这么说服自己也没用。我因为极度的喜悦而忍不住哽咽。
可是这也没办法吧?
因为我已经不是坚强的音无彩矢,而是爱哭鬼音无麻理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