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终章

──你有什么愿望吗?

✢✢✢茂木霞十九岁,4月10日✢✢✢

我的初恋大概在那个人出现的瞬间就结束了。

不管我再怎么努力不放弃……唉我早就知道了!那个人和星野同学之间存在著我无法创造的某种绝对性事物。毕竟是关于我喜欢的人。这种事我当然很清楚。

樱花的粉红色夸张地自我强调著,这天的天气非常晴朗。我今天也在复健中心广大的用地内设置的射箭场拉著弓。

和出车祸之前比起来,我的手臂已经长了不少肌肉,但这样还是肌力不足,光是要拉开弓弦就非常辛苦。只是放箭就让我费尽力气,所以瞄准目标之前就问题重重,箭果然射不到标靶上。

我轻轻叹气。我的运动神经本来就不好,老实说我认为自己并没有射箭的才能。看来我将来大概是没机会参加残障奥运了……要是我这么说,应该会被身为物理治疗师的凉子医师骂吧。她常说拿到金牌的高梨选手一开始技术比你还差,或是在轮椅网球的项目得到冠军的后藤选手是从自杀未遂重新站起来的;这些话我听到耳朵都快要长茧了。你要打从心底认真去做啊!真心怀抱的梦想没有什么不可能!不要放弃,拿出你的热血啊!啊啊真是的,那个人实在是热情过头了。而且很严格,真希望她可以对无法走路的我再温柔一点。

在这所巨大的医院,我几乎不会受到特别待遇。这也是当然的。因为这里到处都是和我一样坐著轮椅的患者。不要说是怜悯我了,凉子医师反而还会真心地嫉妒我的年轻。我觉得这样有点怪怪的。

「小霞~!」

我听到别人的呼唤,抬起头。

正在打网球的石崎先生注意到我,向我开心地挥挥手。

我微微露出苦笑,挥手回应他。虽然我努力不要做出这种表情,但却不太顺利。可是,对于向我告白过的人,到底要怎么应对才是正确答案呢?

我想要甩开杂念,再次拉起弓弦。

身体变成这样之后,愿意接纳我的男性应该不多吧……我以前是这么想的。如果有了和我同样的遭遇,任何人大概都会这么想。可是,至少在这里──虽然这么说很自以为是──我非常受欢迎。被同为残障人士的人搭讪还可以理解成是因为立场相近,但是就连身体健全的人士也会来搭讪我。我被搭讪的机率比起当学生的时候还要高出许多。

为什么要来找这种(物理上)很麻烦的女人呢……我一直思考著这件事,但我最近稍微开始懂了。世界上有很多人都想要实际上受到他人依靠的感觉。只要和我结婚,至少也可以得到扶持我的人生成就感和意义。因为这件事可以让自己安心,所以他们才会追求我。

去依赖那种带有好奇心又喜欢照顾人的人,说不定可以让我得到幸福。可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我现在还是不懂该怎么接受这种人的好意。他们喜欢的其实不是我这个人,而是身为残障人士的我吧?他们是不是抱有幻想,觉得身为残障人士的我就像天使一样,和健全的人有著不同的美感?他们会不会只是想要和脆弱又只能顺从他人的对象交往而已呢?会有这些想法的我,个性说不定非常恶劣。

可是,我还是忍不住这么想:

──至少,如果是星野同学的话,不管我的下半身能不能动,他都一定会用同样的态度面对我。

想著这种事的时候,我的箭就完全脱靶了。

我们的身边发生了非常大的事件。那是比我的车祸还要严重许多的事。

可是,我却不太清楚具体上发生了什么事。那是很不可思议又超乎常理的事件。

我还记得一些片段。我以前曾在某个世界给星野同学添麻烦,然后被他明确地甩了。宫崎同学引发的事件。一年级生神内昂大同学的谜样死亡。似乎是大岭同学引起的犬人骚动。还有──星野同学将自己封闭起来的事情。

但重要的部分却欠缺了。这些事件明明应该是环环相扣,记忆却像是被裁成一格一格的底片一样,没有办法顺利连接起来。简直就像是神掩盖了这些事件本身似的。

还有其他的异样感存在。这关系到本来是星野同学的朋友,和我从高中开始熟识的柳奈奈同学、生岛统司同学。明明没有什么特别奇怪的地方,我却对两人自然地相处在一起的样子有一股很强烈的异样感。我还记得和他们两人熟识的过程。我也曾经对明明有男朋友,却还是会去勾引星野同学的奈奈同学感到很烦躁。可是,这段记忆却有某些地方很不真实,感觉特别怪异。就像是为了合乎逻辑而后来勉强加上去的一样。

我──我们大概忘了决定性的「什么东西」。

不过就算不知道那东西的真面目,也有些事确实发生了。

我一直想要回去的教室。

已经没有星野同学在了。

医生本来就非常强烈地建议我去设备完整的大型复健中心。我不顾反对意见而留在一开始待的医院,就是因为想要回到有星野同学在的学校。可是星野同学已经不在学校了。我留下来的动机也就必然会消失。

我离开了自己熟悉的城市。

不过在那之前,我有一件必须做出了断的事。

决定转院到复健中心的隔一天,我将音无同学约到了医院。我拜托护士,让我们可以在医院的顶楼独处。因为我可以想见自己的情绪会有多激动,所以才不想要在病房谈话。

秋日的冷风刺骨。远方山峦的红叶非常美丽,以其为背景的音无麻理亚简直就像是一幅画。不,既然是她,就算身后没有红叶衬托也美得足以入画吧。

她本来及腰的长发剪短成中长发,和以前相比失去了神秘感,看起来的氛围变得稍微好亲近一点。这大概不只是因为她剪了头发。

重新看著如此漂亮的她,我这么想:

──我果然还是无法喜欢音无同学。

我心里很笃定。如果这个人没有出现,我就可以和星野同学两情相悦了。星野同学会变成那个样子也是这个人害的。相反的,如果我可以回到日常生活中,音无同学就不会回到学校。那样星野同学也不会改变。

那么我一定就可以过著亲昵地呼唤「一辉同学」的日子。

全都是这个人的错。

日常生活会变调,全部都是音无麻理亚的错。

「我要离开这里,到大型的复健中心去。」

都是因为这个人,我才只能像这样离开星野同学的面前。

音无同学听到我这句话表情不变,只说了一句「这样啊」。过了一阵子之后她补充说了一句:「我也会转告一辉的。」

因为提到了他的名字,我的感情瞬间激动起来。你知不知道我是带著什么样的心情,什么样的决心,才不得不告诉你这件事!我好想要把我心中的不甘、愤怒,还有其他各种负面情感全部宣泄出来。我好想要用我从来不曾骂过的难听话破口大骂。我好想要追究你毁了星野同学等人的责任,叫你谢罪。我好想要用力甩你耳光。

我带著怒意握起拳头。

紧紧地、紧紧地握起拳头。

然后,我吐出我下定决心要说的话:

「星野同学就拜托你了。」

我咬著嘴唇,深深行了一礼。

唉,好讨厌。真的好讨厌。

可是,我已经决定要这样面对可憎的对手了。

「我想要给星野同学依靠。我好想在他身边给他依靠……可是,我很清楚。我现在还站在受到许多人的帮助才终于能够过著正常生活的立场上。我自己一个人什么也办不到。这么弱小的我……只会成为星野同学的负担……!」

我无法抬起头。

因为悔恨、悲伤、不想承认,我的眼泪不停地涌出来。

「就算我的身体变成这样──我还是有自信能让星野同学对我回头。」

「嗯。」

我是骗人的。其实我很清楚,他们两人之间有著我无法介入的羁绊。就算我是四肢健全的人也没有胜算。音无同学是在理解这一点的情况下倾听我逞强。

「我最喜欢星野同学了。就算星野同学永远无法说话也没关系,我可以一直喜欢著星野同学。」

「嗯。」

「这种恋爱不会再有第二次了。就是有那么珍贵。」

「……嗯。」

「星野同学也很为我著想。没错……我根本没有输给你!……我没有输。我绝对没有输!」

我再度咬住嘴唇。

「…………可是,可是……!!」

星野同学需要的人──

「不是我!」

不是我茂木霞,而是她。

音无麻理亚。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本来强忍著,但结果还是开始大声哭叫了。

音无同学面对这样的我,什么也没有做。连试著拥抱或是擦泪的动作都没有。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看著我停止哭泣。

「茂木。」

音无同学用坚强的口气对停止哭泣的我说:

「一辉一定会回到日常生活中。」

我用哭红的双眼望向音无同学。

「你为一辉著想的态度一定会对他产生好的影响。你的心意会成为回到日常生活的一个开端。那是必定会发生的未来,所以我要先对你说──」

音无麻理亚对我深深低下头。

「谢谢你这么为一辉著想。」

我看著她这么做,不知道为什么,感情急速地收敛起来。甚至让我忍不住想笑。

「真是败给你了。」

没错,我败给她了。

因为,音无同学看到那种状态的星野同学,还能够相信他会回到日常生活之中。我说即使星野同学无法恢复原状,我也喜欢他。这是真心的,但却也是问题所在。

因为这就代表我心里有某个角落已经认为星野同学不会再回来了。

可是音无麻理亚却没有迷惘。她可以相信星野同学会回来,继续等待下去。

所以应该待在星野同学身边的人是她。

我感觉到自己的胸口一下子变得轻盈。我有一种无法言喻的舒畅感。这份感受让我很惊讶,也很失望。不知从何时开始,曾经一度拯救我的恋情竟然已经变得如此沉重。原来我对于背负这段恋情早就已经感到吃力了。

「啊──」

我的恋情结束了。

──我还能够再喜欢上某个人吗?

──我有办法成为某个人的心灵支柱吗?

──我可以找到自己的容身之处吗?

在沉浸于感伤中的我头上,有人撒了几片樱花花瓣。

我惊讶地回头。

「嗨,偶像。」

我听到这个称呼忍不住脱力,放下了举起来的弓。

对方是没有化妆的小麦色脸庞和白袍毁灭性地不搭的物理治疗师。

「……请不要再用那个绰号叫我了,凉子医师。」

凉子医师看到我不甘愿的脸,脸上浮现浓浓的笑意。

「不不不,不叫你偶像要叫你什么?」

「为什么嘛……」

「因为又有媒体想来采访你了啊。而且还是那个喔。超有名的24小时电视节目。你一定很乐意去上电视吧?」

话说回来,她的声音还是一样很大。

「……我不要,请你帮我拒绝。」

「又要拒绝?……欸,我可以说句真心话吗?」

「……请说。」

「你应该上电视的!」

她用手指著我。

「如果你出现在电视上,一定有很多人会受到感动。你的笑容就是有那么大的魅力。明明就是个身障人士,但看起来一点也不可悲的人是很珍贵的。你一个人的存在就可以大大改变身障人士的形象!只要你增加曝光,愿意体谅的人肯定也会变多!就是因为知道这一点,媒体才会全都跑来找你。既然这样,你乾脆唱歌跳舞、办握手会、在选拔总选举拿下第一名吧!这样就是一场革命了!能够体谅患者和我们物理治疗师的人也会增加,超有帮助的。这件事只有你办得到。这是你的使命!」

「……耳朵要长茧了。」

「嗯?你说啥?」

「我是说这些话我已经听过好多次了。什么真心话嘛,明明就和平常一样啊真是的!」

不过,凉子医师是真心相信著我的可能性。

「…………所以──」

非常谢谢你。

因为太令人害臊,我没能将感谢的话说出口。

我既认为凉子医师说的话太夸张,也觉得事情不会那么顺利。

可是,变成这副模样的我也有机会可以回馈社会。光是如此,对我来说就是惊奇与希望。我的人生并不一定只能借助他人的力量。

虽然我办不到的事情增加了,虽然那已经是无可奈何的事实,但说不定也有些事情是只有我才办得到的。虽然我觉得那并不是我成为偶像这种夸张的事,而是更微小的事,不过说不定真的有。

「……以后如果有一点余力的话,我会考虑看看。」

可是,现在我光是自己的事就忙不过来了。

「喔~你好像稍微有点意愿了呢。那给电视台的答覆就先保留起来好了。」

「呜呜……我就说了,现在还不行啦……」

对方可是凉子医师。如果不明确地拒绝,她就有可能会硬是逼我接受,让我转眼间就确定要上通告了。

「现在是真的会造成我的困扰啦!」

「哦?比如说什么困扰?」

「呃、就是……看了电视之后,有更多人跑来搭讪我的话我会很困扰……」

啊,糟糕。我失言了。

我偷偷瞄著凉子医师,她的太阳穴附近果然在阵阵抽搐。

「竟然会真的为这种事困扰,超让人火大的。我告诉你,等到你一到二字头,来搭讪你的人就会一口气减少!日本的男人都是萝莉控啦!」

「呃……也有人会喜欢凉子医师这类型的。」

「说这话也太高高在上,而且一点都不真心。」

不,毕竟……凉子医师这类型的人对异性来说……

「我看你的眼神,绝对在想什么失礼的事吧。真是太嚣张了。好啦好啦,我知道了!今天我就给你安排超累人的复健内容!」

「不要这样!太幼稚了啦,凉子医师!」

「偶像不可以说丧气话。」

「我要说!我要用Twitter的分身帐号说一堆丧气话和粉丝的坏话!」

「也太具体了吧……话说回来,你承认自己是偶像了吧。」

「我才没有承认!」

好了好了。

星野同学,现在的我差不多就是这样。我过得还算不错。

我想音无同学现在应该也还在你的身边。虽然我没有亲眼见识到,但音无同学发表学生会长的就任演说时,好像宣言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呢。

我会带著一点点期待和大部分嫉妒,等著那一天的到来。

距离音无同学宣言的约定之日还有大约一年半。

在那天之前,我也希望自己可以尽量变得成熟一点。我想要变得独立自主,坚强到足以成为某个人的依靠。我想要让你看看我的那个样子。

那就是现在的我心中的小小「愿望」。

✢✢✢柳悠里十九岁,7月6日✢✢✢

我想要培养兴趣。

这是通过考试之后,顺利成为东大生的我想到的第一件事。我决心要在大学加入社团,在参观过的社团中,让我最有兴趣的是摄影社。展示在社办的照片中拍下了孩子在蓝天下绽放笑容的模样,看起来非常迷人。世界上一定有许多这么美丽的事物,我希望自己能够找出这些东西。我想要把自己认为美丽的东西以美丽的模样留存下来。我有这种想法。

为了庆祝考上大学,我请父母帮我买了一台有点贵的单眼相机,并加入了摄影社。社员们出乎我意料地几乎都是男生,但大家都对我非常好。只要我说明自己想要拍出什么样的照片,他们就会很细心地教我拍摄的方式。有时候还会借我拍照时需要的高价镜头。我拿的明明就是数位相机,大家却不知道为什么很想要一起在暗室做事,但总而言之,他们都对我这个初学者照顾得无微不至。

还有,进入大学之后,我发现了一个有点不好意思的事实。我喜欢穿很女孩子气的轻飘飘服饰,但是在女大学生之中,这种打扮好像有点奇特。可是,和其他人穿著一样的服装很没有个性,而且把头发染烫成咖啡色微卷也不太符合我的喜好。我想要像以前一样,维持黑色长发加上妹妹头浏海,而且我绝对还是要穿裙子,也喜欢缎带,最近更是特别钟爱膝上袜。

这样的我,现在是被这么称呼的:

「宅社团的公主」。

「我好想哭。」

在大学附近的星巴克,我哭诉著。

「……算了啦,宅社团的公主有什么关系。反正也是公主嘛。」

发出喀哩喀哩的声音咬著冰咖啡的冰块,嘴上说著不像样安慰的人,是我同为东大生的好朋友,新藤色叶。

我可以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些微的阴影。她过去炯炯有神的双眼就像蛇看见眼前的猎物一样,但现在已经不如以往。她被某人弄出来的伤口还无法说是已经愈合,就算在那之后已经过了一年左右,她现在还是固定会去精神科报到。本人说这是「人生的休养期间」。对于持续奔跑的她来说,说不定迟早都是需要时间休养的,我有这种感觉。

可是我对她没有太多担心。毕竟她即使在休养期间,还是应届通过了号称最大难关的东大理科三类,进入了医学院,是个等级完全不同的怪物。其他的考生都不知道要把面子摆在哪里了。

「我说悠里,你和我碰面的时候,也被一群男人围绕著对吧?」

「那就是社团的大家呀。他们说让我一个人走太危险,才送我过来。」

「如果是晚上就算了,现在不是大白天吗……你这个样子,被人家说是公主也没办法吧?」

可是,也不是我拜托他们的呀……如果拒绝就会让气氛变得很尴尬,我早就已经学到教训了……

「不是啦。让我想哭的不是被叫作『宅社团的公主』这件事。虽然我一开始的确很反感,但我已经习惯了。」

「这么说来,你还有其他的烦恼吗?」

「嗯。其实我被社团里的学长告白了。虽然那个学长很受其他女生欢迎,但我以前没怎么注意过他……」

「哎呀呀,那你一定拒绝他的告白了吧。不过不管是什么样的对象,要辜负人家的好意都很让人难受嘛。这就是你想哭的理由?」

「不,我和他交往了。」

「竟然交往了喔!」

色叶砰的一声拍桌,站了起来。这样当然会受到其他客人的注目。这个反应不会太大了吗?好丢脸喔。

「那个,拜托你听我解释。我也是那个……可以的话,我也想要忘记那个人……我只是想说,试著跟别人交往的话说不定就可以忘记……」

「……噢。」

色叶露出非常苦涩的表情。对于把自己逼上绝路,但却拉回正轨的一辉同学,色叶还没有办法完全释怀。她还不知道要怎么处理自己的感情。

「可是,就算开始交往,我还是忘不了那个人,也没有办法喜欢上学长。结果我们只过了两个星期就分手了……对不起……」

「嗯~虽然我也不是不了解你的心情,但对方应该很不是滋味吧。这当然是你不对,也会受到罪恶感苛责吧。也对,这的确有点让人想哭。」

「啊,我不是指这件事。」

「不是这件事喔!」

砰──!

色叶又拍著桌子站起来了。好丢脸……店员们都在看了。

「光是这样事情还是没有解决。其实为数不多的某个女生社员好像喜欢那个学长……结果我就被那个女生避不见面了。那也没办法。我和她喜欢的对象交往又马上分手,她一定很看不顺眼。」

「嗯~你说得没错。」

「可是她是社团里为数不多的同性社员,所以我想要想办法修复我们之间的关系。」

「怎么修复?」

「我想说如果那个女生交到男朋友,应该就会对我消气了吧。我早就知道那个女生除了学长以外,还有其他憧憬的人。我心想,只要她和那个人配成一对就可以解决所有问题了。所以我就在他们两个人之间帮忙牵线。」

「嗯……虽然这个方法不怎么讨人喜欢,但她说不定会因此就不在意悠里的事了。」

「嗯。然后呢,我做了各种事,像是刻意让他们两个人独处,或是引导男方邀请女方去约会。后来,女方注意到我的心意,所以开始有一点想要原谅我的意思,可是……」

「有什么问题吗?」

「嗯。那个,我被男方骂了。他对我大骂『为什么要勉强把我们送作堆,不要闹了』。吓死我了……」

「他干嘛要生气啊?」

「因为他好像喜欢我……」

「糟透了!……不过,因为你应该不知道这件事吧,那也没办法。」

「不,我知道他的心意。」

「你知道喔!」

砰──!

色叶又拍打了桌子。连露天座的客人都在看我们了……

「不,那个……对不起。可是,从我的角度来看,毕竟还有和学长之间的事,所以不可能和对方交往,我才没有顾虑到这个部分……不过,这种事和那个人没有关系对吧……我真的很过分……」

「嗯~既然你没有想过要和对方交往,应该还算勉强可以护航吧。不……虽然这件事毫无疑问是悠里的错。」

「对呀……这我知道。然后,因为有这件事,那个人开始逼我跟他交往。虽然我说我现在无法跟任何人交往,想要劝退他……但那个人本来就是事情不合自己的意就不会善罢甘休的人……我愈是向他解释无法交往的苦衷,他就愈是气到发狂。然后某一天他终于──」

「唔……嗯……」

「──推倒我了。」

听到我的坦白,色叶睁大了眼睛。

「推倒……是指,字面上的意思吗?」

「嗯……啊,我没事的!因为我一大叫,就发现附近有人,所以我没事!我还是清白的!」

「悠里是不是清白的这件事就先放一边。」

好过分!我明明就是不折不扣的处女!

「虽然说有些方面是你自作自受,但不代表你活该受到那种对待。嗯,你一定很害怕吧。哭出来没关系。」

「不,我不是指这件事……」

「又不是这件事喔!我看你赶快哭一哭算了!」

为什么!

「总之你听我说!然后呀,那个推倒我的教授──」

「教授!」

色叶又再次拍打桌子,站了起来。

「教授!你刚刚没说啊拜托!教授!……教授耶!」

她砰砰砰的拍著桌子。

「色……色叶,你不要再发出这么大的声音了……」

整间店的人都在看我们。好丢脸……

「呃……对了,你没有看到布告栏吗?有个教授受到惩戒处分对吧?新闻应该也有报导喔。」

「原来那是悠里害的喔!」

「不……不是我害的啦。我是被害者耶。」

「不,虽然你说得没错……」

色叶深深叹了一口气,坐到椅子上。她啜饮著与其说是冰咖啡,不如说是冰块融化之后的水。

「所以?」

啊,色叶看起来好累。

「因为对方是个教授,而且事情还严重到让他接受了惩戒处分对吧?流言一定会传开的。有一部分的人说我是个诱惑教授的婊子,还是个把社团的男人们玩弄在手掌心,让他们疯狂向我献殷勤的坏女人。太过分了,根本就是无凭无据的指控。」

「也不算是无凭无据吧。」

「就……就是无凭无据嘛。然后……结果社团内的气氛还是很僵,之前那个女生对我放出绝交宣言,还退出了社团,可是我想要负起责任退出社团的时候,社团成员们又跑出来阻止我,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与其说你是宅社团的公主,不如说是典型的社团破坏者吧。」

她冷淡地丢下这一句话。

「不过我了解了。遇到这种状况,也难怪你会想哭。」

「…………」

「我该不会说错了吧?」

「……那个,你不要觉得我很夸张喔。」

「这么说有什么用。我现在就已经觉得你很夸张了耶。」

「怎么这样!」

「这不是废话吗!……唉,结果你到底是为什么想哭啊?」

「那个……多亏了这些事,我现在变得非常有影响力。只要我有心,不要说是退出社团了,我甚至可以把好几个人都搞到退学。」

「……这又怎么了?」

我下定决心说出口:

「很有快感。」

「啥?」

「我是说那个……这个状况,这种掌握他人命运的状况让我很有快感。只要说点小谎、欺骗别人,就可以轻易击垮进得了东大的菁英们。我只要想像真的这么做会发生什么事,就会浑身起鸡皮疙瘩。感觉很兴奋。」

我抱头苦恼。

「自己的这种个性让我很想哭!」

色叶拿杯子扔我了。这也难怪啦。啾咪!

跟色叶道别之后,我捧著单眼相机来到一座大型公园。我想要将被夕阳染红的公园收进相机里。夏天的公园有一股浓浓的青草味,蟪蛄的叫声彷佛震动了空气。

我成为大学生之后开始独立生活,学会骑著轻型机车到处跑的我,能够看见的风景比高中时代还要宽广许多。

我觉得我已经开始渐渐了解自己这个人了。

高中时代的我只是对著模糊的目标一个劲地埋头苦读,想要成为第一名。可是我有太多无法赢过的对手,实际体会到跨越不过的高墙让我感到绝望。面对我无法赢过的代表人物──色叶,我一直抱有自卑感,我嫉妒著她而迷失了自我。

色叶的本质是个革命家。她总是不满于现状。她会催促自己和世界不断地往前迈进。她会进入东大医学院,也是为了要从医学的角度去改变世界这种常人无法理解的理由。她认真地做好了背负世界的觉悟,也有能力。

现在的我很清楚。面对这种对手,只是埋头念书的我根本不可能赢。色叶因为一度遭遇挫折而暂时沉寂下来,但她休养结束后必定会重新站起来,然后为了革命而开始行动。

我和色叶有著决定性的不同。我无法变得像她一样,也不想变成那样。我无法认真地考虑关于世界的事。我自己,顶多再加上我身边的人能够得到幸福,我就满足了。这样的我永远也赢不了色叶。

可是,我现在觉得这样也没关系。

我有著和色叶不同的欲望。多亏我升格(降级?)为社团破坏者,让我发现了自己真正的欲望。

我想要让他人依照我的意图行动。

我想要将他人变成任我操控的人偶。

是的,这个欲望的确很扭曲。至少我不认为这是美丽的。不过我操控他人的能力似乎很强,而社会也需要这种能力。

某个广告代理商过去曾提倡过十条教战守则:

1. 使人用更多。

2. 使人丢弃。

3. 使人浪费。

4. 使人忘记季节。

5. 使人赠送礼物。

6. 使人购买组合商品。

7. 投入购买契机。

8. 使流行退烧。

9. 使人轻率购物。

10. 制造出混乱。

看到这些,我心想就是这个了。

只要解放我的欲望,发挥我的能力,最后就可以活络经济,对社会做出贡献。有领域是需要我的。

我的本质是煽动者。

我想要看大众跳著我所编排的滑稽舞蹈。

看清道路的我觉得自己开始活得轻松许多。我可以不用浪费多余的体力和精力,笔直地向前迈进。我为了进入广告代理商或媒体工作,现在正在努力中。

如果我是个优秀的煽动者,或许就能够以搭档的身分陪著色叶进行革命。到时候我就可以和色叶站在对等的立场。也可以成为改变世界的一员。届时我应该就不会再对色叶抱有自卑感了。

可是──

「就算我不能变得那么厉害也没有关系。」

我想要将唯一一个人煽动成会一直爱著我的样子。然后筑起一个幸福的家庭。光是这样也非常好了。

「一辉同学……」

虽然我一生只有一次真心喜欢上的人,已经不可能让我实现这个目标了。

「唉……」

虽然叹著气,我的嘴角还是上扬了。

一辉同学是完完全全属于音无麻理亚同学的。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就是我期望的结果。我总觉得我的恋情得不到回报才是正确的。

音无同学做了某种宣言。

第一次听到她在我们毕业后做出的宣言内容时,我大声笑了出来。一辉同学竟然被这么不得了的人抓住了,真是可怜呢。

不过,现在的一辉同学就是需要她这种冲劲吧。

「啊。」

天空因为夕阳而开始染上漂亮的颜色了。池塘反射了晚霞的景色就是我想拍的目标。我决定将情侣正在划著的小船当作画面中的主角,拍下照片。我调整了几次角度和曝光量之后,就成功拍到喜欢的照片了。

「嗯。」

就算是这样的我,还是拍得出漂亮的照片。

往后,我也可以找出美丽的事物。

距离音无同学宣言的约定之日还有两年多。

在那天到来之前,我想要比现在更接近自己的梦想。我想要变得可以坚信自己只要做自己就好。

……可以的话,如果我能找到比一辉同学更棒的对象就太好了!

是的。这就是我的「愿望」。

✢✢✢臼井阳明十九岁,8月14日✢✢✢

直到那个瞬间为止,我的心都包覆在黑暗之中。

我放弃成为职业棒球选手的梦想,并决定守护桐野心音和大岭醍哉,但等待著选择了高中的我的是,我所能想像的最糟结果。阿醍失控,被别人刺伤。小桐受的重伤恐怕一辈子都无法痊愈。阿星就连与我们对话都办不到了。我重要的人们全都消失在我面前。

我的日常生活被破坏得体无完肤。

我的思绪在这些日子里封闭起来。世界就像是笼罩著一片雾气,变得平淡无味。虽然我勉强可以继续上学,但却做不出什么有意义的行为。我就像虫子一样,只会为了活下去而自动行动。有时候我回过神才发现,自己连一句话都没说就回到家里了。

这段时间内,新藤色叶同学那一届毕业,小桐继阿醍之后退学,阿星的父母提出了休学申请,小霞则是转学。我一个人升上了三年级。这段时间的记忆很模糊,我记不太清楚。

可是,音无麻理亚只用几句话就改变了我的黑暗。

大家离去之后大约过了九个月──我升上三年级后的7月15日。音无麻理亚透过选举当选为学生会长。

因为要举行学生会成员的交接仪式,所以全校学生都集合在体育馆。和平常的朝会不同,学生们都没有打呵欠,而是专心地看著台上。

他们看著的人当然不是关注度不高的我们这一届学生会长。

而是下任学生会长,音无麻理亚。

音无麻理亚有时候会为了探视我的情况而来到教室,但我总是对她置之不理。就算我心里觉得并不是她的错,但我就是不想要再与她熟识起来。

我大概是在无意中感觉到,就是身为异物的她破坏了日常生活。

站在台上的音无麻理亚看起来好像失去了以前那种神秘感。不过,从她获得压倒性票数当选学生会长这件事可以发现,她的个人魅力依然健在。正因为如此,她现在才可以得到这么多的关注。新生代表致词之后,她像是摩西分红海一样让学生退到两边,逼近到阿星面前的那件事,所有人应该都还没有忘记。

这个状况和当时很像。所以,大家都心想她是不是又要做什么事了?这样的气氛自然而然地在学生之间流窜。

音无麻理亚开始发表学生会长的就任演说。她的声音有明显的抑扬顿挫,很容易听清楚。演说的内容也很能感动人心。

不只是我,所有人都可以切身感觉到这所学校弥漫著一股异样的氛围。虽然这也和杀人事件与犬人骚动等事件连续发生有关系,但不只是如此,更是因为我们隐约感觉到有更严重的事发生在自己周遭。而且,大家莫名地遗忘了这些事的异样感也是原因之一。

我们曾经一度被某种东西支配,然后又被解放。

因为没有根据,所以我无法用适当的言语形容。可是这就像诅咒一样,束缚著学生们。我们有种令人呼吸困难的封闭感,以及像是被压扁的倦怠感。如果提到这件事,气氛就一定会变差,所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诉说这种感觉的行为本身就成了禁忌。

不过,音无麻理亚在演说中触碰了这个禁忌。她将这种感觉化为明确的语言,向学生说明。然后,她向学生们提出能够从这种感觉中解放的对策。那个方法很具体,却也很概念化。

但这无疑是学生们想要听见的话。

学生们屏住呼吸,带著紧张感聆听演说。为了不要听漏任何一句话,大家都非常专心。

原来如此,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可是我──就算这样,大家还是不会回来了──无论如何都会先产生这个想法。所以她那段优秀的演说也不足以留在我的脑海里。

「──为了充实各位同学的校园生活,我将尽我所能。新任学生会长,音无麻理亚。」

众人以为演说已经结束,于是开始拍手。不过,音无麻理亚伸出手掌,阻止了掌声。

「虽然是私事,但最后请让我宣言一件事。」

音无麻理亚改变了口气与表情。

「在星野一辉年满二十岁时,我们将会结婚。」

「……啥?」

听到实在太过唐突且毫无关联的发言,我忍不住发出声音。其他的学生──不只是他们,现场包括老师在内的所有人都和我一样哑口无言。

「我们会结婚,然后得到幸福。比谁都幸福。」

但是,和说话的内容相反,音无麻理亚开始流泪。

几乎所有的学生都知道阿星现在是什么状态。大家也知道他正在和音无麻理亚交往,每天接受她的照顾。

「不为别人,为了我自己的幸福!」

她是因为太过感动才忍不住流泪的吗?

不对。她的发言并没有这么为自己陶醉。这一点,从她满脸苦涩的表情就可以看出来。

那么这些话是──

我直觉地理解了。

这些话是──谢罪。

音无麻理亚不知道为什么,对于这所学校弥漫的氛围感到自责。

所以她正在拚命道歉,拚命地想要赎罪。

虽然只是隐隐约约,我却有种感觉。阿星恐怕是被制造出这种氛围的元凶吞噬最多的人。和其他任何人比起来,他更难回到日常生活中。想要结婚并得到幸福的话,势必要让阿星恢复原状。

也就是说这个宣言,是要将最难取回日常生活的人带回日常生活的开战宣言。

只要能够达成目标,这种气氛也能够去除。那样就可以拯救我们所有人。

所以音无麻理亚要去做。

因为她认为这是最好的赎罪方式。

大部分的人应该无法将她的发言中真正的意思理解到细节部分。可是,他们还是可以感觉到。光是音无麻理亚的声音和表情就可以让大家感觉到,这个表面上很自私的宣言其实是在强而有力地宣告:

──日常生活一定会回来。

音无麻理亚用力握紧拳头,不去擦拭眼泪并直接低下头,随后体育馆就被震耳欲聋的掌声包围。

就是这个瞬间。

掌声响起的同时,包围著我的雾气畅快地烟消云散。我的胸口一口气升温,这份热度让我冻结的心脏再次开始鼓动。

怦咚。怦咚。我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种心跳的声音了。

啊,原来……

就像音无麻理亚的谢罪一样,我也想要得到别人的宽恕。我以前一直无法原谅最后什么也没能为大家做的无力的自己。那是让我的心被黑暗掩盖的最大原因。

所以我一定要找到。找到我的赎罪方式。如果不让我原谅我自己,我就无法向前迈进。

既然知道了,我接下来就会去寻找那个方法。

虽然音无麻理亚去除了在学校里蔓延的封闭感,但大家还是没有在我还在学的时候回来。虽然我依然是一个人,却不像以前一样过著有如行尸走肉的生活。

还没找到赎罪答案的我就像被附身一样,过著对任何事都付出全力的生活。管他是白忙一场还是什么都好,我竭尽全力过著每一天。以副产物来说奇迹似的,在高中三年级夏天的最后大赛上,我以王牌的身分带著只是弱校等级的我们学校棒球社赢得了地区大赛的亚军。

我毕业之后当上了大学生,进入名校早稻田大学就读。虽然这是一所就算把我的成绩倒过来看也上不了的学校,但因为我奇迹似的通过棒球社的选秀会,所以才拿到了推荐名额。这应该也是多亏了我们拚命赢得亚军的成绩吧。

虽然能够进来是很好,但在早大棒球社,我很明显是个劣等生。我和出身名校的社员们从基础体力就不同,连练习也没办法好好跟上。甚至到了会被主教练暗示要我改当球队经理的地步。照理来说,我恐怕会一次也无法在正式比赛时站上球场,就这么度过大学四年。可是那样也没关系。

就算完全拿不出成果,我也已经决定要将大学四年都奉献给棒球了。

「臼井,你怎么都只靠手投球。多用一点下半身!」

我在练习场练习投球时,宫代教练过来向我搭话。他要是没有穿著制服就很难看出是个教练,那股自由奔放的氛围感觉就像是会出现在赛马场的人。而他也是这里唯一对我抱有期待的人。

「……教练,我有件事想要问你,可以吗?」

「啊?什么事?」

「请问你为什么要在选秀会上推举我呢?落选的人里面,有很多人都投得比我好。」

「你是听谁说我推举你的?……不,这无所谓。你是想问我让你中选的理由吧。如果你只是想要安慰吊车尾的自己,我可不会说喔。」

「不,我只是想知道教练认为我的强项在哪里。因为我想加强自己的长处。」

「是喔……如果是这样的话,要我回答也可以。」

宫代教练搔著头说:

「嗯,其中一个理由是你的体格明明完全不像样,却还能丢出像样的球。我认为这部分还有成长的空间。」

「只可惜我因为体格不像样,所以跟不上练习。」

「这句话真是自嘲啊。虽然说你的眼神根本不沮丧就是了……哼,另一个理由就是这个。你的眼神。」

「眼神?我的眼神有充满干劲吗?」

「不,才没有。就算你充满干劲,空有干劲的家伙根本要多少有多少。你身上也看不出几乎所有的成功者都有的野心。顺便再说一句,你看起来甚至对棒球没有那么大的执著。就是个废物。」

「废物……」

「可是──」

他摸著自己的胡渣说道:

「你那是尝过绝望的眼神。」

我保持沉默。

「所以你不会为了一点小事就灰心。也不会在比赛上慌了手脚。你在选秀会上也一样吧?明明身旁就有人投得比自己好,但你却根本不焦虑。」

的确,我现在已经对他人的实力没有兴趣。因为就算我在意,自己也不会有所改变。结果我该做的事,还是只有拿出自己的全力而已。

「我认识一个眼神和你很像的人。他是个在甲子园完全弄坏自己肩膀,断绝了投手生命的男人。虽然他好像想要放弃棒球,但是因为感觉他好像有自杀的倾向,所以我才硬是把他拉进棒球社。他每天都练习到累倒,一到比赛的时候,他就像骗人似的很能打。因为他实在太能打了,所以我就问他『为什么你这么能打』。你知道他说了什么吗?」

宫代教练扬起一边脸颊。

「就算不能打球也不会死,所以无所谓。」

他叹气。

「你怎么想?我实在是搞不懂。可是,虽然只是隐约这么觉得,但我想如果是你应该会懂吧?」

「……那个人现在怎么了呢?」

「他现在的年薪不知道几亿圆了?」

原来如此。宫代教练是在我身上看到那个人的影子才认同我的。换句话说,他认同的并不是我本身的能力。

但是,即使如此,我还是不会对自己失望。

我弯下腰捡起球。

「那只是因为那个人有才能呢。」

「是啊。我只是觉得你身上说不定有什么可能性,如此而已。实际上我根本不知道你有没有才能。失望吗?」

我在棒球手套里把手指放在球的缝线上。

「……教练。其实我有一个自己觉得一辈子也赢不了的人。」

「哦?你会这么说的话,他应该很厉害吧。毕竟你觉得自己连吉野也不会输嘛。」

吉野。一脚踢开确定可以进入职棒的机会,反而选择加入早大棒球社打大学棒球的投手。

「是进了职棒的人吗?叫什么名字?」

我回答:

「大岭醍哉。」

「……没听过的名字呢。」

「我想也是。可是,我一直都是以那家伙为目标。」

我调整呼吸,举起手臂。我抬起的左脚往下踏步,用力把钉鞋踩在地上。我想像这股力量在身体内直线穿过,强大的力量从踏出去的脚传递到最远处的右手手指。然后我全身的肌肉都开始脉动。接下来只要交给自然就好。我的身体会自动反应,让手臂强力挥下。

啪,爽快的声响在练习场响起。

「哦,这不是个会旋转的好球吗!就是这样啦!」

从音无麻理亚的宣言开始,我一直努力地活了过来。我连这么做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改变都不知道,只是一个劲地奔跑到现在。

我最近开始感受到成果了。我似乎终于渐渐了解自己到底缺少了什么。

为什么我没办法拯救任何人呢?

──那是因为我的「觉悟」不够。

我一直都没有进入到事情的核心过。我一直避免让自己变成当事者。就连阿醍和小桐的事,我也没有做出必要之外的干涉。我一直相信,这是不会伤害自己和他人的适当距离。我一直深信不疑,认为如果没有保持好距离,就会毁掉一切。

不,实际上这也是有可能的。

可是,那样就好。就算我破坏掉一切也好。

就算我从大岭醍哉身边抢走桐野心音也好。

我如果不能这么狠下心,就无法改变向我袭来的命运。到现在才注意到这件事,就是我的罪过。

大岭醍哉。我一直当作目标的他总是作好了觉悟。他不顾自己的幸福而做出来的事算不上是正确的。不过,大岭醍哉能够做出足够觉悟的态度,是我应该学习的。

从第一次与醒哉相遇的时候开始,我就一直无法超越他。

「就算不能打球也不会死。」

我可以理解某个棒球强棒所说的这句话。就算赌上一切面对梦想之后梦碎也不会死,更不会绝望。我们早已经历过更强大的绝望。所以我们遇到任何事都不会胆怯,可以带著勇气去面对。其他的人因为害怕而不敢赌上的筹码,我们可以毫不在乎地下注。

阿醍,我终于知道可以和你并肩而行的方法了。

可是,我不会像你一样牺牲自我。我会找到属于我的觉悟方式。

得知那个答案的时候,我才能够原谅过去什么都办不到的自己。

距离音无麻理亚宣言的日子还有一年多。

在那天到来之前,我一定会找到觉悟的方式。

到那个瞬间,我的「愿望」一定已经实现了。

✢✢✢桐野心音十六岁,9月23日✢✢✢

醍哉出现在因为弄伤自己的腹部而住院的我面前,是在向学校提出退学申请之后的事。取下耳环,染成黑发的醍哉一看到床上的我就露出了柔和的笑容,抚摸著我的脸颊。

彷佛就像是回到了谈著纯真恋爱的那个时候──我果然还是无法这么想。因为,醍哉和我都不像那个时候一样单纯了。

我用双手珍惜地捧著醍哉放在我脸颊上的手。啊……我不想要忘记这份触感。

我一放开醍哉的手,醍哉的手也放开了我的脸颊。

我因此领悟到一件事。

「醍哉又要从我面前消失了对吧。」

醍哉睁大了眼,然后开始苦笑。

「果然还是瞒不过你。」

「这次你打算去哪里?」

醍哉露出暧昧的笑容。

「我不知道。」

「什么不知道……」

「我已经知道自己重要的东西是什么。我所能做的,就是待在心音身边,仅此而已。阿一已经狠狠地让我理解到了。」

「那你就这么做嘛……」

醍哉轻轻摇头。

「……你应该很清楚。我犯下太多罪了。我欺骗了许多人,毁了他们的未来。如果不补偿这些罪过,我就无法待在你的身边。可是,我不知道要用什么方法才可以赎罪。所以我只能流浪。」

醍哉静静地垂下眼。

「我会继续思考负起责任的方法。说不定过了一年,十年,甚至一辈子都无法找到答案。即使我真的找到了,我肯定也会持续背负著罪过,一直痛苦下去。」

「醍哉……」

「不过,有件事我可以保证。」

醍哉说完,吻了我。

「我一定会回到你的身边。」

他的嘴唇离开之后,我的眼眶就自然地流下了泪水。

「绝对要喔。」

「嗯。」

「你绝对要回来喔。」

「嗯。」

醍哉用手指拭去我的泪。

「唯有这件事,我已经不会再错了。」

他这么说了。

他和我约好了。

可是,我下一次见到醍哉的时候,他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身上连接著许多医疗器材。

醍哉被过去曾是自己信徒的国中生刺中背部(那个女孩马上就被逮捕了),受到了濒死的重伤。虽然是保住了一命,但大量的出血影响到脑部,夺走了醍哉的意识。

脖子的气管被切开并装上人工呼吸器的醍哉并没有意识。我听到心电图的声音和呼吸器咻咻咻的声音。他的鼻子里插著鼻管。

我看到他这副模样,激动地哭了。就算胸口上下起伏,有时候会张开眼睛眨眨眼,我也只觉得他是脱离了人类的某种东西。我只觉得他是有著醍哉外型的别种生物。

即使过了一个月,他的意识还是没有恢复。

醍哉的双亲虽然也因为我和苅野实柚纪的过去事件而和醍哉争吵,处于断绝亲子关系的状态,但还是几乎每天都会来探望他。另外也还有很多其他人造访。阿阳和小霞他们、班上同学。音无麻理亚。柳悠里和新藤色叶。苅野实柚纪本人。就连好像在北海道的牧场工作的浅海莉子都来了。和刺伤醍哉的国中生不同,变回正常人的前信徒也来了。可是,不管谁来拜访,醍哉的状态还是没有改变,什么反应也没有。

虽然受到家人和醍哉的父母反对,我还是退学了。这是为了每天待在醍哉身边照顾他。我相信我在醍哉附近对他说话才是可以让他恢复意识的特效药。

可是,不管我在他身边说了多少话,醍哉还是没有改变。如果每天观察,还是多少可以看出变化。他有时候也会表现出生命的影子。但那只是影子,不是实体。重要的地方没有改变。他依然脱离了人类的范畴。

然后,时间经过愈久,恢复的可能性就愈来愈低。

「他是不是不会再醒来了?」的不安情绪日渐增长。不安就像一只饥饿的怪兽,大口大口地吃掉了我的希望。

我渐渐变得什么也感觉不到。

然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失去了表情。

在那之后又经过了一个月,进入11月以后,我已经憔悴到自己也有自觉的地步。醍哉的主治医生甚至建议我去看看精神科。

我用纱布擦掉醍哉的眼泪。这并不是出于感情而流的眼泪,只是生物的自然反应。做著这份工作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这该不会就是醍哉说的赎罪吧?

醍哉是藉由变成这副模样来惩罚自己的吗?这样罪过就一笔勾销了吗?

如果真是如此,那也太任性了。

他太忽视我的感受了。

我按压著自己的腹部。上面有一道应该会留著一辈子的刀伤。这是我相信可以拯救醍哉,而用刀子刺伤的地方。

「就算我死也没关系,请给醍哉一个幸福的未来。」

那个时候,我打从心底这么想。我现在也是这么想的。我不论何时何地,都可以为了醍哉奉献自己的性命。

醍哉的罪或许真的很深重。他或许真的必须背负起惩罚。可是那些罪过一定要由醍哉一个人来背负吗?不可以让我或周围的人各分担一点吗?不管他怎么做,都已经无法获得原谅了吗?

真的是这样吗?所以醍哉才会得到这种结果吗?

是啊……没错。这个世界总是对我们很残酷。我不是早就知道这一点了吗?我的背上不就刻著这件事吗?

那么──

「够了。」

这种世界,就由我们主动舍弃。

光是拿掉连接在醍哉身上的机器,就可以让他的肉体停止活动。就这么办吧。就这样迈向下一个阶段吧。说不定醍哉的灵魂早就已经在天堂等著我了。

既然决定了,就快点实行吧!

我抓住插在醍哉鼻子里的管子。

只要拔掉就好。只要这么做就可以结束了。谁都不会责怪我的。不,就算所有人都不原谅我,我也只要跟著醍哉一起离去就好。

……醍哉,你很寂寞吧。对不起。我现在就去找你。

「呜……呜…………」

可是我怎么就是使不上力。

我的手放开了管子。

因为,不管脱离人类再怎么远,这东西的外表都是醍哉。只要他有一丝丝苏醒的可能性,我就不可能结束他的性命。不管苏醒的可能性有多绝望,我都办不到。

是啊,我很清楚。我一定只是让结果延后产生而已。就算了解到这一点,我也无能为力。

怎么会如此无力呢?

怎么会如此走投无路呢?

我在醍哉瘦弱的身体上崩溃大哭。

在那之后又过了两个月,到了新的一年,醍哉的意识依然没有恢复的迹象。他曾经自主呼吸过。可是那似乎和意识的恢复没有多大的关系。虽然醍哉的主治医生一开始就对他恢复意识的可能性有点悲观,但随著时间的经过,他的态度就更加露骨。醍哉的双亲虽然相信醍哉会恢复原状,但同时也微微显露出放弃的意思。他们变得会问我「要不要让他解脱呢?」。

这真是太奇怪了。这样子简直就像是我因为自己一个人的任性,而勉强让醍哉的肉体苟延残喘似的。

最希望醍哉的肉体能够解脱的人明明就一定是我。

「我为了醍哉,什么都愿意做。」

我以前对醍哉说的这句话不是谎言。

可是,我无论如何就是无法和他殉情。我不知道亲手终结醍哉的性命是不是正确的。不,即使能够断定是正确的,我应该也办不到。

但我发现到。

我没有办法结束醍哉的性命。

不过,如果是我自己的性命,我就可以结束。

醍哉一定已经在天堂等我了。万一他真的不在那个世界,那就代表醍哉存活了下来,所以没有问题。

这么棒的点子,为什么我以前都没有想到呢!

我隔天把刀子带进了医院。

我不会像之前一样刺腹部,而是切断颈部的动脉,然后奔向醍哉身边。我已经决定了。

因为我满脑子只想著自己的死而忘得一乾二净,今天其实是音无麻理亚要来探望的日子。

音无麻理亚就是做了适当的急救,叫了救护车,把醍哉的肉体勉强留在这个世界的当事者。虽然她本人忘了这件事,但有明确的纪录保留下来。

我很感谢她做了这件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已经无法像以前一样与她亲近了。

音无麻理亚在醍哉的耳边鸣响她带来的音乐盒。似乎有些病例是听到音乐盒的声音而恢复意识的。可是,想也知道没用。如果这样就可以有反应,他早就对我的声音有反应了。

我希望音无麻理亚赶快离开。

因为她一离开,我就要去死了。

「…………桐野。」

音无麻理亚突然抱住了我。

「咦?」

她觉得我看起来非常低落吗?

……不,不对。她并不是要抱紧我。而是将手伸进我的怀中。

「啊……」

刀子被她抽走了。看到用皮革套子装著的刀,她深深叹了一口气。

「自从我过来之后,你的举动一直很不自然,而且很在意自己怀里,我才在想里面有什么……你打算用这个做什么──不,算了。我大概可以想像得到。」

我对她这种彷佛看透一切的态度感到血液一瞬间冲上脑门。

──说得好像你很懂我的痛苦!

「还给我!」

我大叫。

「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

我歇斯底里地大叫。

因为我发出很大的声音,所以护士们都聚集过来了。但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冷静,往音无麻理亚扑过去。

可是没有用。音无麻理亚绕到我的背后,封住我的关节,轻而易举地束缚住我的行动。

「住手放开我!放开我啦!把刀子还给我!」

我无法压抑激动的情绪,眼里涌出泪水。

「我只能!我只能去死,然后到醍哉身边了!」

「可恶……为什么你们总是这样!」

「什么啊!」

「我很尊敬你和大岭的觉悟。可是,不珍惜自己,不惜牺牲自己的态度确实是错误的。那样没有意义。那样只会让彼此不幸而已。因为就像你比谁都更希望大岭幸福一样,大岭也希望你可以幸福。你明明也在相反的立场上经历过痛苦的事。但是为什么你还是不了解这一点!」

她的魄力让我忍不住退却,但我还是反驳:

「你自己还不是一样很会自我牺牲!现在你不也为了阿一而奉献出一切吗!」

「我承认自己以前只会自我牺牲,但现在不同了。我是为了自己的幸福而待在一辉身边的。一辉需要我,如果没有我,一辉也无法得到幸福。我已经不会再牺牲自己,也无法牺牲自己了。」

音无麻理亚放开了我。可是我还是瞪著她。

「因为过去的我也是这样,所以我懂。为什么不惜牺牲自己也要行动?这个错误的原因在哪里?」

她冷酷地放话:

「因为太懦弱,因为无法完全接受现实。」

「无……无法接受现实也没办法吧!醍哉──自己深爱的人变成植物人的现实,谁可以接受啊!醍哉就是我的一切!我的一切都被这个世界夺走了。你说我到底还能做些什么?」

我大叫。

「我到底该怎么办啊!」

我以为她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我以为这是个不可能回答的问题。

可是音无麻理亚却乾脆地回答了:

「你要相信大岭可以恢复。」

我咬紧下唇。

你说得倒是很轻松!

「我怎么有办法相信!我很清楚。我很清楚这个世界有多么残酷。这个世界到底夺走了我们多少东西?都知道这件事了,我到底要怎么相信那种奇迹!」

「我没叫你相信世界。我也很清楚,世界根本不会倾听任何祈祷。」

「看吧!那就别说些漂亮话──」

「不过,我相信一辉。」

「什……什么──」

「我知道一辉绝对不会丢下我一个人不管。所以,我可以打从心底相信一辉会回到日常生活之中。」

「……为……为什么……你可以,相信那种事……?」

对了,音无麻理亚的立场和我很像。就算音无麻理亚和我一样绝望也不奇怪。

明明是如此,她的眼瞳里却完全没有失去希望。

为什么?她和我的差别在哪里?

「你不认为吗?」

──啊,不用想也知道。

「你不认为大岭不可能会放你继续这样下去吗?」

差在有没有相信所爱的人。

「我一定会回到你的身边。」

没错。

醍哉和我这么约好了。

但是我却一点也没有相信他所说的话。不只如此,我还打算杀了醍哉比什么都珍惜的我。

这对醍哉来说是多么严重的背叛?

「我……我──」

可是我果然还是没有办法乐观到认为醍哉绝对可以恢复。我无法相信光是靠著对我的心意,醍哉就能够回来。

「……嗳,醍哉,我该怎么办──咦?」

醍哉哭了。他没有发出声音,潸潸地流著眼泪。

这只是生物的自然反应吗?……不对,不可能的。不可能这么恰巧在这个时机不断流泪。

「……啊。」

没错,他听到我的声音了。而且我的行为伤害了醍哉。

醍哉知道我想要自杀,却什么也办不到。他只能责怪著让我痛苦的自己。那究竟有多么令人焦急,多么严苛呢?

可是我却没能理解醍哉的心情,差一点在他的面前夺走他最重要的东西。

我甚至没有自觉到这是多么残酷的暴力。

要是我不在了,醍哉一定会完全封闭起勉强维系在这个世界的心。他恐怕不会再醒来。

我终于实际感受到。

「醍哉需要我。」

就像我需要醍哉一样。

「对不起。」

我竟然连这么简单的事都没有注意到。

「对不起……!」

我抓著醍哉的身体号啕大哭。

这段时间内,音无麻理亚就默默地守在一旁。她只是静静地转动音乐盒的发条,放著温柔的音乐。

在那之后又过了半年的时间,到了7月。

音无麻理亚似乎当上了学生会长,而且还做出了要与阿一结婚的宣言。

其他的人也许不知道,但我可以了解。她是一名坚强的女性。她可以继续相信阿一。可是即使如此,她也是会疲劳的。她每天都面对著不会开口的阿一,心灵是会被消磨的。

所以她才会用那段宣言来让自己振作起来。

「醍哉。」

我抚摸著醍哉的背,呼唤他的名字。他当然没有回应。

我已经不会再想要自杀了。我相信著醍哉。可是也有些日子会令我挫败。就连坚强的音无麻理亚都会感到疲惫,像我这样弱小的人当然也一样了。

我用音无麻理亚带来的音乐盒放出音乐。

最近受到这些声音鼓舞的人反而是我。

「呼……」

我轻轻吐出一口气。

就算被音无麻理亚点醒,我现在还是无法消除对命运的不信任感。

我坚信世界对我们永远是很严苛的。

不过,我会一点一滴地改变。

我要透过相信他人来改变自己。

距离音无麻理亚宣言的约定之日还有两年多。

在那之前,我希望自己可以重新取回像过去那样的温暖感情。

那就是我的「愿望」。

「嗳,醍哉的『愿望』也和我一样吧?」

我说著,对他微笑。

不是我要自夸,我敢说这次的笑容应该连一丝黑暗也没有。

而醍哉的眼睛跟著我的脸移动。

他清楚地凝视著我的脸。

「咦……?」

✢✢✢星野一辉十九岁,10月3日✢✢✢

────────────────────────────────────────────────────────────────────────────────────────────────────────────────思绪复活了。

忽然间。在这之前都只有乱七八糟的资讯进入脑中,没有办法整理好,只是一片混沌。虽然我就在这里,但意识却在很远的地方。要不要动呢?就算我这么想,我的身体却好像不是我自己的,完全没有反应。身体会自己动起来,我想阻止也没办法。

可是,我终于可以控制了。不过我还不是完全自由的。感觉就像是用电视的遥控器按下转台钮,选择自己想要的反应一样。我有时候也会按错别的按钮。

在混沌之中,语言是我比较早想起来的东西。因为有人会不停地跟我说话。和语言一起,知识也复苏了。可是我的记忆只有片段,断断续续的很不稳定,感觉不像是自己的东西。记忆就像拼图一样散开,我组合不起来,也不知道以后可不可以组合起来。

我试著在家里走动。没人在家。大家都不在。小流姊也不在。话说回来,小流姊常常哭著说我不是我。原来如此。我一直以为这个我是和我没有关系的人。我一直以为有人老是放著奇怪的影片给我看。原来不是。我就是我本人。我现在才知道。

我走到厨房。我打开橱柜,吃了外面卖的饼乾。在我不是我的时候,我也可以吃饭。每次吃东西的时候,妈妈好像都会问我好不好吃,但是我吃不太出来。我只知道吃到辣辣的东西时,我会叫出「哇」的一声。每天都会吃的一种叫作饭的东西,感觉黏呼呼又没有什么味道,我不喜欢。我都只吃甜食。因为除了甜的东西以外,我都吃不出味道。有一天妈妈在饭上撒了一种叫作香松的东西。然后,我就突然可以吃出味道,开始变得喜欢吃饭了。香松就好像魔法一样。

我停在玄关前面的时候,门就打开了。大概是因为我很少会从自己的房间走出来吧,那个人看到我之后稍微睁大了眼睛,但是又马上微笑起来。

她是和我住在同一个房间的女生。这个女生身上有清爽的香味,我光是看到她就觉得很高兴。「一辉,我回来了。我今天去见了臼井。他现在变得很壮硕,吓了我一跳呢。」虽然我不知道臼井是什么,我还是一直点点头。结果这个女生的眼睛就睁得好圆。「……有理解的迹象。你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吗?」我又再点点头。这个女生的脸变得红通通,跑去叫我的家人过来。没人在家喔。我是不是要告诉她这件事比较好?可是我想说话也没办法。我头脑里的话和说出口的词句对不起来。就算我想说话,结果也只会发出啊呜啊呜的声音。

我的头脑还是很不清楚。好像被果汁机搅过一样,内容物都乱糟糟的。想要一个一个放回原位是很辛苦的。

可是就算我是这个样子,我还是记得最重要的一个词:

麻理亚。

那好像是这个女生的名字。

我恢复思考之后,家人变得非常高兴。麻理亚也很高兴。可是我还是无法跟人对话。

但是家人跟我说各种话的机会还是增加了。以前除了麻理亚以外的人看起来都有点难过,但最近好像有点开心。这样我也很高兴。

我每天都在同样的房间里。除非有人叫我,不然我不会到其他房间去。虽然我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但麻理亚也和我住在同一个房间里。我们明明不是家人却住在一起,我觉得有点奇怪,但是我的家人都没有抱怨,所以他们应该是对的。可是,我听到睡在双层床上层的麻理亚睡觉的呼吸声,心跳就会很奇怪地加速,所以我觉得我们可能还是不应该住在一起。

麻理亚经常想带我出去外面。我开始会思考之后,她就更常这么做了。

可是我讨厌外面。光太亮了。颜色太多了。资讯会连续进到我的眼睛里,塞满我的脑袋,朝我扑过来。我会哇哇大叫,而且一定会头痛。我对勉强把我带到外面的麻理亚哭叫著「哇~哇~」,她才终于把我带回房间。这样的话,麻理亚就会露出非常悲伤的表情。那一开始就不要把我带出去嘛。

麻理亚每天都会对我说:

「我会和一辉结婚。」

结婚。我知道这个词的意思。意思就是变成家人。那是相爱的人会做的事。可是我不太懂。既然我们住在一起,还有必要结婚吗?

「可是,我不会勉强你。直到你真心想要结婚之前,我都不会勉强。」

这句话她也每天都会说。

「而且,如果你没有办法取回自己的日常生活,我也不会勉强。」

这句话也是。我都听腻了。

我有点生气了。虽然我不太清楚麻理亚的意思,但是麻理亚正在命令我做一件很难的事。这是麻理亚的任性。

我不理麻理亚之后,她就露出了很悲伤的表情。她的表情从来都没有这么悲伤过。

那一天,我的胸口一直莫名地痛。我好痛苦好痛苦又睡不著,在双层床的下层流出眼泪。我哭著,麻理亚发现之后从床上下来,问我「怎么了?」然后抱住我。我觉得好安心。好温暖。希望她可以一直抱著我。

我因为这样,才终于发现我会这么伤心是因为麻理亚露出了那种非常悲伤的表情。我绝对不想要看到麻理亚的那种表情。如果麻理亚难过,我也会很难过。

我要怎么样,她才不会伤心呢?

我大概只要完全听麻理亚的话就可以了。只要乖乖听话,我最后就可以像麻理亚希望的一样,和她结婚吧。只要结婚了,麻理亚一定就会一直保持笑容。

我这么想像之后,就觉得好开心。

所以我就稍微忍耐一下不舒服的事情吧。

我变得会积极地出门。因为麻理亚希望我这样。

我和麻理亚在外面走路的时候,附近的邻居都会靠过来。我觉得自己好像认识他们,但是我几乎都没有跟他们说过话。这些人虽然会说一些好像很担心我的话,不过就算是一样的话,也和麻理亚或家人们说的话完全不一样。他们不真心。而且还会用讨厌的眼神看著我。如果我脱光衣服跳舞,他们一定也会摆出同样的表情。这种时候,我会觉得很烦。我烦得快要不能忍耐的时候,麻理亚大多会盯著我的脸看。她会说「今天就先回家吧」,然后马上带我回房间。

不只是认识的人,我完全不认识的人也很可怕。虽然大部分的人都会假装没看到或是别开眼睛,但是其他的人就会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和麻理亚。我们常常会遇到这种事,感觉很讨厌。而且和麻理亚他们不一样,我不知道这些人在想什么。他们说不定会突然跑来杀死我和麻理亚。我光是想像就会觉得好可怕,然后僵在原地不敢动。这种时候,麻理亚就会温柔地跟我说「没事的」。

外面的障碍不只有人。如果碰到就很明显会撞死人的巨大物体以很快的速度在外面到处跑,很可怕。除了我以外的人都觉得这很平常,我觉得很不敢相信。我还记得有一个叫茂木同学的人真的撞到了这种东西,结果遇上了大麻烦。我的知识告诉我,每年都有好几千人因为撞到这种东西而死掉。那么为什么大家都可以觉得没什么呢?如果有车子或机车经过我附近,我就会忍不住握紧麻理亚牵著我的手。这种时候,麻理亚都会回握我的手,对我微笑。

可是比马路还要恐怖的是电车。在很大的箱子里载著很多的陌生人。而且还近到身体会贴在一起。我会被好多好多的资讯压扁。我的思绪跟不上。我必须要一次思考著好几十个人的事。这个人是被我忘记但是曾经见过的人吗?对方一直看著的智慧型手机是那么好玩的东西吗?大家应该都像我一样,心里想著各种事情吧。每个人应该都有自己的人生吧。只要我想著这些事,脑子就会被塞满,感觉就快要裂开了。虽然麻理亚说「不用去在意别人的事」,但是我没办法。我还不会对资讯做取舍。我不知道哪些是必要的资讯。我总是忍耐著想要哇哇大叫的感觉。可是我也有极限。每次我觉得自己快要不行的时候,麻理亚都一定会在下一站放我下车。然后她会搓搓我的背,让我放松下来。

就算我不能说话,麻理亚也总是会做出我希望她帮我做的事。好厉害。这该不会是超能力吧?

我们有好几天都在做出去外面的训练。麻理亚说出去外面这件事本身可以给我好的刺激。实际上,我控制自己的能力变好了。思绪也渐渐比较清晰了。记忆连接起来或是复苏的机会好像也增加了。

可是麻理亚的目的好像不只是让我到外面走动。麻理亚一直想要把我带到某个地方。我以前大概都没办法走到那里,只能在中途掉头回家。

可是有一天,麻理亚很高兴地对我说:

「我们终于到了。」

那里是一间医院。虽然我也会定期去医院,但是这间医院的规模比我去的地方还要大很多。麻理亚开始用智慧型手机打电话给某个人。过了一阵子,有一个长头发的女生出现了。

「阿一!」

那个女生满脸笑容,呼唤著我。她好像是我认识的人……嗯嗯?我觉得自己好像跟这个人很熟。虽然和记忆中的她比起来消瘦很多,但是看她那对明显的双眼皮,不会错的。

桐野心音。

我一想起来,就感到胸口一阵刺痛。我大概曾经对这个人做出很过分的事情吧。

「看来他好像有认出桐野你,而且好像对你很抱歉。」

「是吗?他的表情明明没什么变,真亏你看得出来。」

「关于一辉的事,我几乎都知道。」

麻理亚拍了拍我的背。

「一辉也不用害怕。虽然你好像还没有想起来,但桐野其实有来探望你好几次。这么说来,最近好像有点停滞?」

话说回来──在我恢复意识之前,有个好像是她的人来到我的房间。恢复意识之后,可能也有见过一次。嗯,我的记忆力好像还是不太好。

心音弯下腰,眼珠朝上看进我的脸。

「嗳,你不用觉得抱歉喔。我很感谢阿一你呢。」

感谢?我明明做了很过分的事,还要感谢我?

心音不管我有多么混乱,拉著我的手腕,开始往前走。途中好几次回过头看著我的心音脸上,不知道为什么挂著非常灿烂的笑容。

「她很高兴你可以走到这里。因为她打从心底希望你可以复原,而且──」

麻理亚仰望著某间病房,说道:

「也有个人要到这里才见得到。」

心音说:

「阿一,我们去见醍哉吧!」

在床上坐起上半身的,是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可是心音说这个人是「大岭醍哉」。

我记得叫作醍哉的人。他是个头脑很聪明的人,还留著银发,戴著耳环。可是,这个人不一样。他的头发是黑色的,也没有戴耳环。不过重要的不是这些部分,而是根本上的不同。

我一瞬间还怀疑这个人到底是不是「人类」。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安静的「人类」。他虽然像植物一样温顺,却比其他的人类有著更活生生的生物气息。不管我怎么回想,都不记得自己曾经和这种人当过好朋友。

他慢慢地动了脖子。

「…………」

因为声音太小了,所以我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我还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所以很害怕。麻理亚推著我的背,让我的耳朵靠近他的嘴巴。

「……阿一,好久不见了。」

他的声音好细微,感觉就像个老人。

我感觉到自己的心开始微微地骚动。可是「大岭醍哉」和他的模样还是对不起来。

「抱歉,他好像还没有想起大岭你的事。」

「这样啊。我们彼此都不轻松呢。虽然我已经听说了,但实际看到阿一的样子,我也很惊讶。他简直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这个形容不太适当呢。一辉马上就会复原的,他会回到日常生活中。」

「这样啊。说得也是……」

他的表情几乎没有改变。他说不定还不太能运动脸部的肌肉。

「那我可不能输呢。等到你结婚的时候,我一定要恢复到可以自己在会场里走动的程度。」

说完,他伸出了颤抖的手。他的手没有血色,很细瘦。

我也反射性地伸出手。这个时候,我右手背上的伤痕跃进了我的视野中。

「────啊。」

我突然被强烈的感情侵袭。过去的影像进入我的脑海。影像中的我俯视著跪在地上的醍哉,穷追不舍地攻击他,直到他无法再站起来的地步。就算没有全部想起来,我也知道。

──是我害他变成这个样子的。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当场大声哭了出来。就算我知道没有意义,还是无法停止。我只是一直哭泣,跪在地上用头摩擦著地板。

「……音无,他经常这样吗?」

他用困惑的神情看著我。

「不……我第一次见到他这种反应。」

我是不可饶恕的。我为了自己的欲望牺牲了这个人。不对,不光是他,我还牺牲了许多人。证据就是我拥有杀了许多人的记忆。我记得自己因此而变得孤独。

为了将我最喜欢的人留在身边,我做出了那么严重的事。

啊……我是世界上最可恶的罪人。

「看来一辉似乎在责怪自己,所以才会这个样子。」

「……原来如此。」

他将手放在床铺两侧的把手上,咬紧牙关使力。

「你曾经有著不会动摇的信念。那并不是为了我们,而是为了自己而产生的信念。所以我可以理解你贯彻信念之后感到自责的心情。可是,结果不光是你自己,你的信念也拯救了我们。那绝对不是偶然。你的信念追根究柢就是有著那样的性质。」

然后他站了起来。虽然相当不稳定,他还是用双脚站立著。

「醍……醍哉……你已经可以站了……?」

心音的眼眶湿了。

醍哉对她回以微笑,然后将手放在跪在地上的我头上。

「我还可以像这样站起来。我往后不论几次都会再站起来。这都是多亏有你。所以,我早就已经原谅你了。」

「我也已经原谅你了喔。」

心音擦著泪对我微笑。

原谅?

大家都愿意原谅我?

这么袒护我的发言,我真的可以相信吗?大家对我这么好,没关系吗?

我抬起头之后,他又再对我伸出手。

他的手还是一样颤抖著,非常瘦弱。可是他坚强的意志表现在看著我的眼神里。

我战战兢兢地伸出手,和他握手。这只手的触感果然和我所认识的大岭醍哉不一样。

不过,我的心终于将他与「大岭醍哉」连结起来了。

啊──

他是醍哉。

醍哉愿意原谅我了。

自从那一天开始,我的思绪就条理清晰了起来。包围在我脑海里的云雾不断消散而去。我慢慢开始了解自己应该吸收哪些资讯,也渐渐习惯了颜色太多的世界。就算是一个人外出,我也只要稍微拿出干劲就可以办得到。

后来我去见了许多人。在叫作复健中心的一个特别大,坐轮椅的人特别多的设施,我见到了茂木霞同学。虽然我只记得她是我的同班同学,茂木同学还是很开心地跟我聊著现在的生活。我因为她可爱的笑容而心跳加速,平常总是那么温柔的麻理亚就打了我的头。我在一所有名大学的校地内见到了臼井阳明。他和记忆中的阳明不同,看起来变得很精悍,让我很不知所措。他说他即将第一次参加正式比赛,所以很有干劲。我在东京大学附近的咖啡厅见到了柳悠里同学。跟我的记忆中比起来,悠里同学的费洛蒙增加了,还带著一群我不认识的男生。悠里同学说麻理亚拍起来很好看所以拚命帮她照相,让麻理亚的表情很僵硬。在家里附近的公园,我见到了国中时代的同学,柳奈奈同学和生岛统司同学。柳同学很高兴我变得这么有精神,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明明不是我的错,麻理亚看到之后还是打了我的头。

所有人都不例外地打从心底对我露出笑容。为什么呢?我不是对大家做了很过分的事吗?明明是这样,为什么大家都对我这么好呢?我明明就无法说话,也变了一个人。

可是有件事我很确定。如果我想要恢复原状,就需要大家的力量。大家都拥有我分崩离析的记忆。只要和大家说话,碎片就会一块一块连接起来。

这样我就可以回想起来,自己曾经过著什么样的日常生活。

每次记忆受到补强之后,我就可以渐渐找回原来的自我。

可是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说话。

思绪的混乱已经收敛很多了。但我还是无法说话,这恐怕有别的理由。

我大概是在害怕。变得能够与人交流之后,我很害怕和他人有牵连。我过去曾经自己选择孤独。我曾经认为不和任何人有牵连才是正确的。我在这个世界应该要孤独一人。我到现在还是没办法消除这个想法。

虽然醍哉说他愿意原谅我,但我的罪孽果然还是很深重。我觉得继续把自己封闭在笼子里面比较好。

噢,可是,只有麻理亚不在身边这件事,我是不可能忍受的。

麻理亚一定也无法忍受我不在身边。

今天是麻理亚的毕业典礼。

我正在为了马上就要回来的麻理亚做料理。我要做麻理亚喜欢吃的炸鸡块和酪梨沙拉。小流姊也帮我买来了麻理亚最喜欢的草莓塔。我刚恢复意识的时候极度害怕火和菜刀,但现在已经不怕了。虽然我的味觉依旧老是想吃甜的东西,可是大家不喜欢,所以我也学会了在调味的时候下工夫。最近还可以听到他们说我做得「很好吃」。

麻理亚本来想要一毕业就去工作,但是我的爸妈强烈说服她,说从长远的眼光来看,去上大学才算是报恩,所以她决定上大学。虽然她不太会改变自己的决定,但不知道她是因为自己有什么想法,还是因为寄住在别人家所以无法忽视家中长辈的意见,又或者是两个原因都有,结果她还是参加了考试,决定要进入大学就读。麻理亚从春天开始就是色叶同学的同系学妹了。

我的每一天变得非常和谐。日子说不定会依照这种感觉继续过下去。

可是──

就在我将鸡腿肉放进油锅,思考著这些事情的时候。

「──啊。」

突然间,世界被云雾笼罩。

我急速远离这个世界,逐渐受到隔离。一切都变得与我无关。我无法从万物中解读出意义。触碰什么都没有感觉。我的记忆扩散,思绪分散。消失消失消失消失消失────

(啊,我变回可以思考前的「我」了。)

世界没有颜色、语言、背景,比梦境还要模糊。感觉就像是手脚被绑住,掉进无底沼泽一般。呼吸一直很困难。啊……我本来就是预定会永远往下沉沦的。我本来不可能漂浮起来的。就算想要挣扎也动弹不得,也分不清方向。在连绝望这个词都不存在的虚无之中。我坠落。再坠落。

可是,面对这样的我,她一直没有放弃,一直对我说著话。她持续呼唤著我。「一辉」「一辉」「一辉」用各种表情。「一辉」「一辉」「一辉」「一辉」「一辉」用各种声调。「一辉」「一辉」「一辉」「一辉」「一辉」「一辉」「一辉」「一辉」「一辉」但不管是什么状况,声音里总是带著爱意与希望。

所以,我才能够回去。

「一辉!」

云雾散去,我一瞬间回到厨房里。麻理亚看起来很担心的脸就在我身旁。她拿著应该装有毕业证书的筒子,搭配成粉红色系的花束胡乱放在桌上。

恢复意识的我赶紧将热著油锅的火熄掉。

「你……你还好吧,一辉?」

我看进麻理亚的眼里,点头表示自己没事。

啊,的确,我的体内好像还留有「空虚」。它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朝我扑过来,是扎根在我身上的病灶。我所度过接近无限的时间拥有了质量,会不时压垮我的心。这是我无法承受的重量。名为「空虚」的疯狂随时都张开了血盆大口,准备将我带回「虚无」的世界。

可是,没问题的。

因为我很清楚。

这种时候麻理亚会呼唤我,带我回来。

吶,我会寻求和麻理亚的永远。

为了这个目标,我要怎么做才好呢?我要怎么做,才可以将化为语言后一辈子也诉说不完的心意传达给她呢?

啊,可是,我总觉得用一个词就可以传达我的意思。

就像她只用一个词就能将我带回来一样,我应该也像她一样呼唤就可以了吧?

于是我开口。

说出最重要的那个词。

「   」

因为时隔太久,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正确发音,但我想我应该说对了。

因为,爱哭的麻理亚看起来很开心地哭了。

✢✢✢星野麻理亚十八岁,9月8日✢✢✢

曾一度剪短的头发,为了这一天又再度留长。往上盘起来的头发藏在头纱之下。

过去,我留长头发的模样有些神似那个人。

但年满十八岁的我已经不再像她。我身上早已看不出她的影子。

这果然还是让我有些不安。

不过,不安的时候,他总是会对我说出我所需要的话。

「我们走吧,麻理亚。」

门扉敞开。位在饭店最上层的天空礼拜堂被湛蓝色填满。眩目的光芒照耀著众多珍视之人的笑容。

他牵起身穿纯白礼服的我的手,面向前方。

我们的「愿望」是永远。

向神宣誓的那个愿望,对我们来说根本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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