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怕光线。
当光线从外面侵入,会有其他许许多多的恐怖一起进来。
但是因为肚子饿了,还是会有点想念,有点期待。
「肚子饿了。」
「……嗯。」
「还不能吃饭吗?」
「没到晚上就想吃饭啊!」
「……可是,一直待在这里,也不知道晚上到了没啊?」
「……真希望外面赶快变成晚上。」
在那之后,就不再说话了。
肚子继续咕噜咕噜地响。
一直,一直努力地盯着眼前的黑暗。
然后,光线照亮了我们。
「就写,校长的名字叫藤原基经,学生会的会长是菅原道真,二年级的学年主任可是橘广相(注:皆为日本历史上名人的名字)喔——这样不错吧?」
「这件事能对哪个族群产生号召力啊?」
班长金子歪着头对难能可贵的意见喃喃质疑。这也难怪,连我自己都想这么问。
为了制作针对明年考生用的宣传手册,班长金子正努力采撷学校的各项特征,而我就在教室的门口被他逮个正着。但是本校——不,该说是这里整体基本上就是没有任何可取之处的乡下地方,除了几个怎么看都像是父母戏谑乱取的学校关系者的名字以外,实在想不到其他可称为特征之处。就连这个也都是绞尽脑汁的成果了。
「其他像是……之前本校学生惨遭杀害……」
「这不太好吧!」
金子苦着脸驳回。的确是有点太超过了。
「总之,校风自由开放什么的,这么写不就好了。」
最后归纳出的是不具一丝特色和创意,平庸至极的答案。金子就像已经听腻了似地苦笑,轻轻地叹了口气:
「老实说,我现在根本不想在这里搞这种事,真想赶快去社团啊!」
「社团?不是说现在会有危险,所以被禁止了吗?」
「比赛快到了,我们社长哪会理那种事。他可是都偷偷练习到半夜呢!」
金子就像是以熬夜沾沾自喜的小学生一般得意。就在这个时候,一名女同学像是要推开他似地出现。是同年级的御园麻由。她彷佛要推开金子般,从他与教室的门扉之间硬是挤了过去,朝走廊走出去。
「啊,等一下。」
金子连忙叫住那个背影。御园以迥异于平时沉静印象的态度,瞪视般地回头。
「干嘛?」
「啊,没有……」
被那副像是要吵架的态度与气压所震慑,金子浮起懦弱的笑容,眼神游移着。即使发现他送来的求救讯号,我也只能无视于他,凝视着前方的御园。
「……什么事?」
再一次询问。表情带着一点讶异。
要我来说,御园麻由算是个美人。不,正确来说是个相当难得的美人。不不,以我个人的判定来看根本是最顶级的美人。总之,非常完美。一百分。
或许是染过一次就厌烦了,半长的黑发中埋有些许茶色发丝的残骸。西装外套的袖口里隐约可见的,是向十月上旬闷热气候正面挑战的长袖衬衫。
「我还有事。」
即使是面对同班同学,御园同学的言词仍是一板一眼,采取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不过这样的行为与其说是在筑墙,倒不如说是一种牵制动作。
畏惧人类的小动物,就是御园同学给人的印象。
「抱歉叫住了你,如果有急事那就算了。」
我代替金子回答。御园小声说「是吗」,便朝楼梯快步而去,步伐带着急躁且左右不平衡。
凝视着那个背影,金子原本紧张的肩头渐渐松弛下来,轻轻深呼吸:
「我都不知道御园那么恐怖啊!」
「嗯……该不会是在预演追摊(注:撒豆驱鬼的祭典)的鬼吧!」
其实对于她采取那样态度的理由,我有百分之九十九.九的把握能够说明。金子则继续不解地歪着头。他的头从刚才就一直没有回到垂直位置。
「她最近似乎都特别早回去……」
金子带着诧异的表情回头看向教室。我也跟着横扫了一下视线。
大部分的学生几乎都还留在教室里。在收拾教科书的人、正和邻座谈笑的人等,如果考虑到御园同学的座位是位于离走廊最远的位置,的确可说是异样地迅速。
「如果是有事,这样也没什么吧?」
「每天都有事?」
「有吧?譬如说妈妈住院,就可能每天得去探病什么的。」
骗你的。
「反正你就算问她,应该也只会得到千篇一律的制式回答吧!」
随便找了个理由蒙混。金子像是终于看开似地搔了搔头,总算让头回到了垂直位置。
「唉,也是啦。只不过若从她的嘴里听到自由、开放一类的回答,果然还是有点怪呢!」
「说得也是。」
其实也不见得。虽还有反驳空间,不过为了早点结束这段对话,我随口同意了他的说法。
「那么,我也差不多该回去了。」
「嗯,啊啊,那么明天见。」
随意挥了挥手和金子道别,踏上走廊。走廊因为接受了温暖的日光浴,空气里形成一股停滞感。快步穿过暖和却沉闷的空间,以目光余角眺望隔壁教室,直接跳过一大段楼梯往下而去。
在楼梯口放置鞋箱处,确认了匆忙换上鞋子的御园同学离开校门口过了十秒,和那个背影拉开一定距离,开始尾随于后。
今天放学后,决定来个侦探游戏。
我们这个偏远又没什么特色的乡下地方最近时常在全国性媒体上曝光,而且主要是遭到警方的注意,这都是因为发生了两起事件。不过由于犯人也可能是同一个人,因此要不要分开来看就因人而异了。
连续杀人事件,以及失踪事件。
这是近几个月来侵袭这个城镇的邪恶事件。尤其是杀人事件,在这个地方,要说回溯到武士们挥舞日本刀的那个时代当然也有点夸张,不过的确是八年来头一遭。
最初的事件为四十来岁欧吉桑惨死的尸体在公民馆旁的小路被发现。胸口被利刃插入为致死原因,但是在那之后眼珠被挖出,左手的指头全部被切除,耳朵有一半被划了好几刀。可以看出杀人不过是犯人游戏里的一环,社会上普遍认为这是精神失常者所为而骚动不已。事件发生后小学实施集体放学,连最后一堂课的时间都调到白天全面警戒。街头自治会一到傍晚就全员出动到处巡逻,警方也为了消灭杀人狂而全力配合。但是时至今日,不论是阻止犯罪再发生或筛选出可疑凶手等都完全看不出成果。
在杀人事件之外,三个礼拜前甚至还发生了失踪事件。失踪的是分别就读小学四年级以及小学二年级的一对兄妹,他们在黄昏时失去了踪影。虽然已经通报各个家庭不要让小孩随便在外游荡玩耍,不过由此看来似乎没什么效果。和目前为止发生的事件不同之处为,尸体到现在都还没被发现,因此社会大众都在揣测这是否为绑架事件。到底要不要把嫌犯与目前为止的杀人犯视为同一人侦办,似乎让警方困扰了好一阵子。也有周刊报导要朝两方面去侦查,那份杂志甚至还特地把绑架事件独立出来做了特辑,与过去发生过的事件做出连结。
「………………………」
开始跟踪御园已经二十分钟了。
非常遗憾的是,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跟踪,加上也没有当跟踪狂的经验,只能说是个连毛都还没长齐的门外汉,也因此无法抓住跟踪时该掌握的适当距离,心里闪过一点后悔的念头,当初应该先买本书来研究研究的。
和御园的距离拉开到她的背影成为辞典大小,跟在她背后。在这种没什么人经过的乡下田间小路,万一被对方察觉气氛异常,连可以躲一下的遮蔽物也没有。万一她突然回头,我可能得要有飞身跳进灌溉水沟的觉悟。不过很幸运的,御园同学完全没在意背后的情况,只是笔直地往回家的路前行。当事者的意图虽是想要快步行走,但脚步却左右不安定地摇晃着,不过那并不是被热昏的缘故。
终于进入柏油路,零星坐落的透天厝随处可见,有种侵入他人生活区域的气氛。
御园用手帕擦拭额头与脖子的汗水。现在是连穿夏季制服都嫌闷的季节,她穿成那样想必非常热吧!即便如此,她以微微猫背的前倾体态前行的速度仍然不减。途中,带狗出来散步的老爷爷跟她点了个头,然而或许是因为没有进入御园狭小的视界里,完全被无视了。没办法,和老爷爷擦身而过时,当作是代打,我点了两次头。老爷爷歪了歪头,不能理解似地和狗对看。
「不过,没想到这么远啊……」
都已经是该考虑骑脚踏车的距离了。不过我知道御园不会骑脚踏车,因为她的平衡感异于常人,而且连远近感也无法掌握。她上下楼梯需要扶手;打排球时碰不到球;打篮球就会用脸接球;投篮则别说篮框了,连篮板都碰不到……话说在前头,这可不是跟踪得来的情报。虽然我现在的行为可能会被认为是跟踪狂,但其实并不是这样。
进入住宅区。在被乡下土财主高价卖出的田地遗迹上立着显眼的贩卖新屋的广告看板。记得是几年前就在那里了,但印象中看板的数量却不曾减少过,建案很明显地是失败了。建商应该先想像一下自己会不会想住在这种几乎可加上「超」字来形容的乡下,再进行建设方案才对。
通过没什么人走动的建筑群,御园朝十字路口另一头的超市前进。她在穿越没有号志的路口时右脚绊到了左脚,差一点就要跌倒,我握紧拳头硬是压下想要飞奔出去扶她的念头。
御园战战兢兢地通过停车场进入超市。外面是花卉与蔬菜的卖场,因为已经是这个时间,客人的身影疏疏落落。我没有追进超市,而是在外面隔了一段距离的自动贩卖机前假装正在烦恼该买什么饮料,等她购物完毕出来。
「……………………」
被卷入失踪事件的小孩正是这附近小学的学生。这次是,以前那次也是。
八年前也曾发生失踪事件。三十岁左右的男性绑架了小学三年级的男童与女童,将他们监禁了将近一年,并施予暴行与性虐待。这次的事件彷佛重现了过去那起最后以犯人死亡作结的事件。大家都开始谣传,第二个「他」又出现在这个小镇了。也就是说,大家都不认为这是失踪事件,而是把它当作绑架事件。
不过我对这样的看法有时会愤慨地想——根本是偏见。很想问问他们,难道都没人将绑架犯是「她」的可能性列入考虑吗?若是以金钱为目的,女性也可能犯下绑架案,就算有玩弄人质再杀害的兴趣也没什么不合理。真是的,对女性同胞太失礼了,歧视女性也该有个限度吧!
独自思考着对社会贡献度极高的问题,喝着按下自动贩卖机冷饮的按键,掉出来却是常温的茶饮,继续等待御园买完东西。
「……………………」
常有人主张女性购物花的时间太久,这么一来相对地,男人买东西不就得迅速结束才行吗?虽然也有类似这样闹别扭似的意见,不过当实际体验时,还是会有种深深的正中红心的感触。
「………还真久啊!」
喝干了第七罐茶,将空罐投掷到垃圾桶。开始觉得不舒服了。就像在游泳池溺水一样,眉头隐隐作痛。已经在自动贩卖机前方担任喝茶股长将近四十分钟,和我同时来到超市卸货的卡车司机在结束工作回到停车场时看到丝毫没有改变的光景,对我投以看到怪人般的视线。搞不好会被以为是绑架犯——我装出好青年的样子对他点了点头——不过搞不好会被以为是杀人犯。
经过这样温暖人心的交流又过了二十分钟,总计花费一小时的喝茶时间,御园总算左手提着袋子出来了。所费时间与购入商品完全不成正比,使我胃里摇晃的茶水带来的空虚感更为增加。
绕着自动贩卖机让自己不至于出现在御园的视野。从她的袋子里满溢而出的苹果顺从万有引力的法则掉落,她重复着把掉落的苹果拾起的动作,往十字路口折返,被车辆按着喇叭,蹒跚地穿越马路。万一这时御园被汽车辗过,到底是要立即跑上前去,还是要如脱兔般逃跑?我烦恼着这个问题,迅速地穿越十字路口。
御园过了路口后往右继续前进,朝新兴住宅区的中心部走去。她独自居住在那个公寓、大厦等出租住宅林立的地区。御园持续掉着苹果,接着像是被吸过去似地靠近了墙壁漆成水蓝这种微妙色彩的大厦。然后——人被入口吸了进去。捡起掉落在地上的苹果,隔着玻璃窗确认她坐上电梯后,我穿过了入口处的自动门。
穿过入口大厅后转入走廊,眼前展开一片草坪的庭院。一楼有各式各样的商店,事前调查的时候就看到有唱片行和书店,还有漫画吃茶等店家,是个非常庄严而高贵,作为学生的租屋处实在是与这个城镇格格不入的空间,不过现在没有闲暇讨论这个话题。玄关大厅没有自动上锁的设备,感谢着混入半吊子乡下设计的建筑,从旁边的逃生梯往上奔去,目的地和电梯一样是三楼。
打开水蓝色的安全门,从三楼外侧可以对楼下一览无遗的走道处探出头,御园已经到了她住的三〇七号房,正把钥匙插入锁孔中。或许是因为开门费了点功夫,她翻转着手腕反覆地拔出、插入钥匙,手上的东西凌乱地放在脚边,与大门奋战着。我在一旁观察着,并且思考。
目前为止,御园除了超市之外没有绕去别的地方。回家果然是她最重要的目的吗?这样一来,虽然很想进御园的家拜访一下,不过这里毕竟是大厦,门闩上应该备有链条吧!我可没有从外侧解除链条的技术,更基本的是连开锁的技术都没有。要玩小偷游戏是不可能的。
而让她确认来访者再自己打开门链请我进入,这种事也不可能发生吧!
……那么,方法只有一个。
自己若没办法打开,就让屋主开吧!
好像终于把锁给打开,她将钥匙从洞里拔了出来,擦了一把汗后伸手握住门把。
正是时候——我脱口而出鼓舞自己,往无法回头的场所踏出步伐。
小跑步靠近,装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啊,东西让我拿吧!」
拾起地上的塑胶袋,半推挤着御园,穿过入口的门扉进入房内。
「………咦?」的一声,趁着御园大意的这一瞬问,摆出一副悠闲的样子进入玄关。随意脱了鞋子,踩着重重的脚步往起居室走去。
「等一下!你在干什么!」
御园虽想要阻止侵入者,但我却无视于她。进入整理得干干净净的起居室。踩进起居室八分的程度后,转身回来大方地咬起刚刚捡起的苹果。
「很宽敞,整理得很干净呢!不过电视积了一层灰。是因为东西少才看起来干净吗?」
把东西放在桌上,以自然的态度询问御园。回头,看见她杀气腾腾,面无表情地拉开距离,黑眼珠像要覆盖住瞳孔般拉得细长,手上握着空花瓶当武器。明白地表示不欢迎同学来访。
「你是什么?」
「是什么我不知道,是谁的话倒是知道。不就是你的同学吗?」
开玩笑的回答后,把咬了几口的苹果滚到桌上。然后侧眼确认这个房间的深处。钢筋水泥建筑的角落有一个房间,被困脂色拉门关得一丝不透。从构造上来看,应该是一间和室。
「那个……可以请你出去吗?你这样子让我很困扰。」
即使带着面无表情的面具演出一副镇静的模样,眼珠还是每隔几秒就会往和室的地方飘一。这么老实,若我是小学老师就会好好褒奖一番。
「如果这是你希望的,那我就回去罗。不过,也能听听对方的意思吗?」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
身体转向和室。背后地板传来重重的脚步声,我打横跳出,抓住沙发的侧边翻滚越过。御园伸长了手臂站在方才我站的地方,一手握着花瓶,另一手则是能发出高压电流的护身用武器。
「反应真激烈啊!不过真可惜,失败了。刚刚是最后的机会了。老实说,真要攻击,刚刚在玄关就该出手了。」
只要拉开距离,不论御园麻由发狂得多严重、不管手上的凶器多么厉害也不值得害怕。
御园面无表情地喷发着怒气。笔型的电击枪护在胸前,以滑步和我保持距离。看起来没有因激动而要冲上前来的倾向。
「你,知道了?」
「当然。」
当然,什么都不知道。
御园问的事、正确的事、社会道德、伦理、御园喜欢的东西、与人交往的方法、苹果的营养成分等,我没有理由全部知道。不过刚刚的东西里,有一项是骗人的。
「没用的喔!即使御园同学现在拿出机关枪来扫射,我也有不被打死的自信。」
我最爱虚张声势了,这是真的。
御园绕回和室前面。像她这种完全不会说谎的生命体,真想问问她平时到底是怎么生活的。
「看起来好像很重要呢!当然,可能是那个房间本身就很重要也说不定。或者是里面存放了足以实现地位、名誉或财产的东西,又或者是有足以致命的东西在里头。」
不提出具体的名词,只在表面徘徊。御园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反应。
因为不知要逼到什么程度才会达到让她发狂的临界点,所以扮黑脸先到此为止。
今天并不是特地来欺负御园的。
当然也不是为了来揭发她的罪行。
「好久不见了。」
空了一拍,舔了舔唇想着,这时如果伴随微笑,在人性评监的项目应该可以拿个优吧!
像是揭晓谜底般,我说出了那个名字。
「小麻。」
电击枪与花瓶同时掉落在地板上。
御园的肩膀,以第三者的眼光来看,就像被欺负的小孩般无助地颤抖着。
御园以宛如小鹿般颤抖的双腿,和我拉近了一步的距离。
「还记得我吗?」
下意识地以温柔的音调问道。她的脚又往这边靠近了一点。
「阿……道?」
……睽违了八年,令人怀念的称呼。
「小麻。」
御园麻由的肩膀夸张地反应了一下。像是为了让她平静下来,我抱住御园麻由那副骨节明显的身躯。香味与汗水的气味传进了鼻腔。
「阿道……?」
好像还无法置信般,她愣愣地唤着那个名字。
「乖、乖。」
「阿道。」
「乖、乖。」
「阿……道……」
用手掌轻轻地在她背上拍打着安抚她。
仅仅如此,便让她崩溃决堤。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麻由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崩溃般地放声大叫。满溢而出的泪水簌簌而下,沿着脖子传达到肩膀,像雨般濡湿了周边。
「阿道!阿道、阿道、阿道、阿道、阿道!」
以被环抱的姿态,麻由一次又一次地呼唤着那个名字。
最后哭软了身子,蹲在我的脚边。
她不只是我的同班同学。
一起被玩弄。
一起被弄坏。
一起发了狂。
就是这种,不令人期待的关系。
我与御园麻由是——八年前绑架事件的被害者。
终于能清扫碎裂的花瓶回到稳定状况,已是三十分钟后的事。
「对不起。只是想要恶作剧一下。」
坐上了沙发,一边以手指梳理麻由的头发,我道着歉。麻由到现在还泪流不止,不服气地鼓起脸颊,但还是乖顺地躲在我的怀里。
「阿道大坏蛋。人家刚刚都快吓死了。」
「我也快吓死了啊!」
该说是紧张死了才对。而且差点就被痛打一顿,或全身骨头部被拆成抹布状。
「总之这个没收。」
怎么可以在小孩伸手可及的地方放这种东西。扫着地,我顺便把电击枪捡起,麻由没有任何反应。大概是已经不在乎这个东西了。
「坏蛋坏蛋,阿道大坏蛋。」
语言能力退化到幼儿程度。沉稳而安静的同学——御园麻由的形象烟消云散。
「为什么一直都没有告诉我。」
「到最近才发现的啊!而且你想想,我又不知道你的名字。」
编织着骗人的藉口。但麻由还是一脸不满:
「你骗人。以前都一直玩在一起的,才不会不知道。」
「喔喔,好棒的推理,聪明聪明。」
摸摸她的头蒙混过去。其实也没什么特别要隐瞒的理由,只不过就算说出来,她应该也没办法理解吧!
「麻由的头好小喔,就像——」
戳。一只指头堵在我的嘴唇上。麻由转了一圈面向我。
「不是麻由,要叫小麻。」
嘴唇被释放……唔——嗯。
「到了这个岁数还小麻小麻地叫,实在有点不好意思——」
「不——可——以!阿道就是要叫我小麻!」
又踢又踹地,麻由像小孩子似地闹着。不,根本就是小孩子。
「再说,阿道听起来活像猫叫声(注:阿道原文为みㄧくん,发音为miku)。」
「猫也没什么不好啊!有哪里不对吗!」
难道你真的认为没有哪里不对吗?以上摘自本人在平行世界里的回话。
「阿道就是阿道,我就是小麻!这是说好的不可以改变!」
虽然很不可思议,因为对方泪流满面地主张,于是连我都开始认为这是相当重大而真挚的愿望了。或许是被现场的气氛给压倒,最后只能顺势乖乖点头答应。
「这么说也是啦,要是倒过来叫,小道听起来就像某蓝色机器玩偶的恋人(注:みㄧちゃん,哆啦A梦身边的白猫),阿麻就像某球团的吉祥物(注:日本职棒千叶罗德海洋队的吉祥物,まㄧくん,而小麻原文为まㄧちゃん)。」
「嗯嗯!阿道好聪明喔!」
揉着破涕为笑的脸蛋,这次是麻由摸了摸我的头。虽然内心深处隐约察觉似乎犯了一个相当致命、无法转圜的错误,但是不管是具体地将它描述出来或找出解决方法都完全没有头绪。基本上在这种情况下要我好好用脑,根本就是一种错误。
「人家一直在等你耶。等阿道叫着我小麻,然后用超夸张的方式出现在我面前。」
「……那还真是不好意思。」
真的有在等吗?
「……话说回来,里面那个房间可以让我看一下吗?」
我的目光栘向里面的和室。
「可以啊!」
爽快地答应,麻由立刻离开,然后当我起身便立刻从背后环抱住我,吊挂似地搭在我的背后。虽然有点喘不过气,不过还是维持妹妹背着洋娃娃的姿势往和室前进。就希望里面的东西有值得我大吃一惊的价值了。
手搭上拉门,没有一丝犹豫地拉开。里头只有被绑架的小学生兄妹。
「……唔唔。」
先关上拉门,回转,让屁股回归沙发,打开电视的电源。电视播放着年轻男女大白天就在游乐园里玩得不亦乐乎,坐摩天轮,男朋友嗅着女朋友鞋子的味道。
麻由侧躺在我的膝盖上,配合她的姿势调整了一下呼吸。
「我不喜欢甜蜜蜜的连续剧。」
她碎碎念着——这种恶心毙了的台词到底是用哪张嘴说出来的啊!随即从我手上夺过遥控器按下「8」,换成了综艺节目频道。不过在那之前我想提案——你自己先给我反省一下吧!
「小麻。」
梳着麻由额上的发丝,我半是放弃了似地问道:
「那两个孩子是你绑架的吧?」
「嗯!」
得到的是再理所当然不过,充满朝气的回答。总觉得,好像等一下就会向我「夸奖我夸奖我啊」地邀功。万一她真的说出口该怎么回应呢?也只能摸摸她的头吧!
「呐、呐——阿道不回家没关系吗?还是说我们一起住好了啦!」
「嗄?」你也帮帮忙。
「请不要把问题和要求一起丢出来好吗?」
「然后呢,然后呢?可以吗?」
根本没在听别人讲话。而且双眼还闪闪发亮。现在展露的小女孩举止也太自然了吧!
「这样啊……一起住,也就是同居的意思啊……」
叫学生同居也要保持清纯的交往关系,不过,对一开始就已经不清纯的人还要求保持清纯的交往关系也太严苛了点。不过我现在毕竟是被叔叔家扶养,还是要得到监护人的允许才行。
「一起去学校,一起吃饭,一起洗澡,一起睡觉,不好吗?」
「不,好是好啦,只是考虑到生活费什么的……」
「我来出就好了,没问题啦!」
当小白脸的诱惑向我袭来。
……想想,也好,反正也不是长期的。
「那我今天跟叔叔讲讲看。要是他说不行,我就离家出走好了。」
达成了小学生等级的结论。另一方面,这件事在麻由心中则似乎已成定局,她的瞳孔闪耀着梦幻的光芒。
「真是的——要是早点发现就好了——这样校外教学的分组也能在一起——」
嘴里念着可惜,表情却奇妙地呈现陶醉的神情。学着她,我也试着在表面做出一副非常可惜的样子。虽然全都是骗人的。
「好了,桃色与怀旧风的话题先中断。」
夸张地摇了摇头部,骨头嘎吱作响。那个和室里的情景,和我料想的一模一样。这个城镇果然存在着杀人犯和绑架犯,而其中一方正是眼前的御园麻由。虽然谜底已经解开,犯人就是你,但是我又能怎么办?
即使事前已有预感,但是直接面对事实时,还是受到预期以上的冲击。
一般来说,成为展开同居生活契机的事件多半是恋人间打情骂俏一类的吧……扛着这种犯罪等级的问题还真是……」
头越来越痛了。真想丢出去换一个。啊啊,新的头还没烤好吗?
「喵喵,怎么了?你的脸上有一种快死掉的青色喔!」
从妄想中复活的麻由戳了戳我的脸颊。一下子「喵呜?」一下子「呜喵喵?」发出幼稚的动作和言词窥伺着我的脸,然后像是理解似地「啪」一声,双手一拍:
「是肚子饿了吧!」
「说得也是……问题已经多到快满出来了,就顺便把肚子填满好了……」
现在可不是自暴自弃、自我解嘲傻笑的时候。电视机上时钟的短针已经过了5,长针也来到8的正上方。已经是叔叔他们吃过晚饭的时刻了。
「阿道可是个大胃王呢!」
麻由以亲戚般的欧巴桑语气形容着,从我膝上跳起,站在我与电视机之间。她双手插腰,一副得意的模样将上身往后微倾。
「那么就让小麻做饭给你吃吧!」
背后电视机发出的光线让她仿佛神格化了一般,此时若是密教的信徒,应该就已经对她行五体投地礼了吧!
「那就拜托你了。」
「想吃什么?什么都可以喔!」
「只要是小麻讨厌的都可以。」
故意刁难的台词就像膝反射般脱口而出。麻由的眼角立刻充满不断涌出的泪水。
「开玩笑,开玩笑的啦!完全是个玩笑!只要是小麻喜欢的都可以!你喜欢的东西就是我喜欢的东西唷,我说真的,真的。」
就像车站前推销员的拙劣赞美词句,但是麻由湿润的眼眸却渐渐有了退潮的倾向。「交给我吧!」一个握拳,连拖鞋也不穿就往起居室里头冲去。看来是效果十足。
被「碰」的一声钝响所吸引,我也跟在后面前去查看。
起居室最里头理所当然是厨房。乍看下整理得不错,实际却是完全没整理。东西摆放的方式乱七八糟,菜刀和筷子放在同一个地方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麻由的额头染上了一点红晕,正从柜子里取出围裙。直接在制服外套上红色的围裙,然后带着一丝羞怯站在我面前。
「怎样?好看吗?」
微微向上的视线寻求着我的感想。
由于当下没办法想出什么适合的赞美词,我选择抱紧了麻由。只要这么做,要代替感想应该也很足够了。
「我最喜欢阿道了!」
御园微拉开距离,双颊绯红,给了一个我一生都无法绽放的,充满魅力的笑容。
「典礼什么举行呢?」
「等等……」
突如其来便成立了婚姻关系。
「第一胎还是女孩子比较好吧——」
连小孩都跑出来了?你是天空的新娘吗(注:典故出自勇者斗恶龙5,与女主角结婚后会在不知不觉中生出孩子)?
为了制造一点烟雾弹蒙混,我环视周围寻找话题。然后发现厨房里什么都没有,于是想起了之前被搁置的问题,试着问她:
「那两个孩子的晚餐呢?也一起做吗?」
麻由离开我的怀里,从冰箱里扎紧了袋口的袋子里拿出两个小餐包——「这个」。
「……不行啦,得再让他们多吃一点才行。」
「咦——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不是会做饭吗,让他们好好吃一顿好吃的东西啦!」
哼的一声,麻由鼓起面颊。面包也在手里被捏扁。
「又没关系,和我们当初的一样多啊?不对,我们以前的还更少,而且我也有让他们想喝多少水就喝多少水啊!」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基准也太接近底线了吧!
「是我们擅自把人家带来这里的,所以至少要为他们做到这些才行。我们那时候不也因为饿肚子很难受吗?」
然后为了得到饵食,我们被强迫表演了「把戏」。是的,饵食。那时候我们的表演结束后得到的酬劳不该说是用餐,而该说是饵食才对。就是那种「把戏」。
麻由虽然还是满脸不情愿,但最后还是小小地点了点头。
「既然阿道这么说……」
「我不是在命令小麻,而是拜托喔!我希望小麻能够以自己的意志让那两个小孩吃东西。当然,因为这只是请求,所以小麻要拒绝也是可以的。」
充满伪善的言词,说话的人可以轻易地找到后路。但是被这么一说,麻由就不可能拒绝了。自己内心的丑恶,想起来还真是令人寒毛直竖。
「知道了,但是……那,那么阿道,你等一下也要听我的拜托喔。」
像是灵光一闪想到名案似的,笑容一下子回到脸上。当然因为只是拜托,所以要拒绝也可以,但是何必用逻辑如此逼迫她的情感呢?因此我点了点头。
「好——!那么,你等一下下喔!」
把被压扁的面包丢在桌上,大动作打开冰箱。我眺望着那样的光景一会儿之后,把面包拿在手里离开了厨房。
从放在起居室沙发上的书包里拿出手机,从通讯录找出熟悉的电话号码,按下拨号键。等待时间几乎是零,婶婶便接了电话。向她告知今天要和朋友一起吃晚餐,婶婶可能正在吃她最爱的鱿鱼丝吧,说着知道了,嘴里发出明显的咀嚼声。随后加了一句早点回家之后就挂了电话。
把手机放回书包,一屁股坐到地面。
然后就这样闭上双眼,回想了我与御园麻由的过去。
花了十秒将其全部影像化,然后浏览完毕。
剩下的只有糟糕透顶的感觉。
事情处理完,打开和室的拉门。毫不在意射来的视线进入房间中央,点亮了灯。
「嗯——该说初次见面……吧!」
本来打算摆出教育节目主持人式的笑容来提升第一印象,不过还是作罢。
在灯光的照明下,六叠大的房间里飘荡着一股异样的臭味。那是不断地刺激着鼻腔的黏膜,令人忍不住要捏起鼻子的恶臭。我想,那是因为两人都没有洗澡,身上的衣服也都没有洗的缘故。另外,角落放置着简便式马桶,我判断那是恶臭的主因。为了不让臭气飘出,所以平时要紧闭拉门。光是要装出平静的样子,就得耗费相当多劳力。
哥哥对我投以胆怯的目光,妹妹则是吊着眼角凶狠地瞪视。他们的共同点是脚被锁在柱子上而无法动弹,似乎曾经为了打开锁而挣扎拉扯,脚上到处可见细微的伤口。
兄妹两人都屏息以待,嘴巴写着「一」字紧闭着。我在两个小孩面前落坐,挺直了背脊采取正座的姿态。因为是第一次见面的对象,因此不自觉端正礼仪起来。哥哥看起来则是有一点手足无措的惊慌。
「你们是池田浩太小弟弟,还有池田杏子小妹妹吧!」
呼唤他们的名字时,顺便观察了两人的脸色。身为哥哥的浩太似乎是感受到恐怖的重力,僵硬地点了好几次头表示肯定。另一方面妹妹杏子则是把视线转到墙上,看起来就是一副不想跟人对话的态度。不过这也难怪。
「叫我大哥就可以了。当然,要叫大哥哥也可以。」
「………喔……」
在口中嗫嚅了一会儿,终于从哥哥口中听到了声音。
「啊,不过名字要保密。」
为了改善我的无趣平凡,只好试着以谜样的身分增加效果。装作无视两人投射过来充满讶然的热烈视线,我把面包举到和对方视线等高。
「肚子饿了吗?」
「咦,啊,是,不。」
兄妹中的哥哥口吃着回答,老实说实在很难理解。此时,明明没有在看这里,杏子小妹妹却继续面朝着墙壁开口:
「废话。从早上到现在什么都还没吃。快把那个拿过来啦!」
听起来颇尖锐的声调,然后维持那样的状态把手伸了过来。我把面包放在那小小的手掌上。杏子小妹妹像是要喂给池里的锦鲤一般把面包撕成细条,然后又把面包条分解成更小块。看样子是在检查里头,不过里面可没有奶油或巧克力,更遑论毒药了。
「今天除了这个以外,还另外有晚餐喔!」
杏子停下解剖面包的动作,双目圆睁。
「那个,这是怎么回事?」
浩太出声询问,表情里期待的神色稀薄,反而是不安的颜色比较浓厚。
「把你们抓来的那个大姊姊正在做饭。不过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就是了。」
「做饭?然后把毒药放在里面?还是要我们吃蟑螂?」
杏子一脸险恶地质问。果然,刚刚的举动是要确认面包里有没有掺了什么异物。我还满喜欢这种谨慎小心的态度,喜欢到不禁想要再多欺负她一点。
浩太则是怕妹妹的态度会令我不高兴,拼命观望着我的脸色。
「毒药和蟑螂啊……那么,杏子小妹妹——」「不要叫我的名字!」
「池田小妹妹,如果刚刚那两样有一样被混到食物里端出来,你会吃吗?」
「怎么可能会吃。」
「如果说不吃就杀掉呢?」
「吃了那种东西还不是一样会死!」
我摇摇头——不是这样喔。
「是如果不吃的话,你的哥哥就会被杀。」
浩太的肩膀因此大幅度一跳,眼泪都快流了出来。杏子转头对那样的哥哥投以轻蔑的目光。
「虽然自己的事可以自己决定,不过也要考虑到是不是会影响周遭,而且得负起那份责任。」
就像,她对我来说那样。
对御园麻由,我应负的责任。
杏子陷入长时间的沉默,原本狠狠瞪着我的视线往下低去。另一方,浩太交互看了看我和杏子的脸色,过了一会儿终于开口:
「那个……我吃就是了。」
「嗯?」
「我吃就好。所以,那个,不要跟杏子,讲那样的,话,可以吗?」
混杂着严重的口吃,但言词里的意思却很明白。直接地传达给我。
该怎么说呢,不愧是哥哥。
吃了一惊的杏子抓住哥哥的手腕。眼中有些微湿润的泪光。
「请不要,欺负杏子。」
「…………………」
虽然储备的份量很少,不过我的良心还是稍微刺伤了自己。只能用力搔了搔头。
小孩子真恐怖。
「我说啊,请不要把我当成那种用二选一的无聊选项任意玩弄人类尊严与性命的那种废物好吗?这个归根究底就只是『如果』的问题。好吗,不要当真喔,拜托。」
深深地低头谢罪。
「啊,对,对不起。」
浩太也跟着低下头向我道歉。而杏子小妹妹当然是不可能对我低头。
「本来就是问这种问题的家伙不对。」
杏子压低声音喃喃自语。虽然我认为问总比实践好,不过就暂时不说,已经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心情了。并非是讨论不出结果,而该说是在讨论出结果前,我就会因为良心苛责而死吧!
之后两人大概是相当饿了,将杏子仔细检查过(就我看来根本是毁损)的面包碎屑分成两份,然后默默地开始咀嚼。即使没有对话,面对面一起吃饭的情景,我在学校以外的地方还没有看过,我想这是相当难得的。
稍微放松姿势,改成盘腿而坐。将手肘支在膝盖上观察着两人。
哥哥池田浩太是小学四年级。皮肤附着体垢的颜色,体格算是纤细,浏海已经长到盖住眉间,看起来就像鬼太郎。明明是大妹妹两岁的哥哥,却时时在意妹妹的脸色。看起来不像因为害怕而在意,应该是过度保护的表现。合格。
妹妹池田杏子是小学二年级。这个女孩身上体垢的颜色也相当明显。垂到肩膀的头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然卷,翘得相当严重。语气里一副小大人的样子,性格应该是不服输与死要面子的浓缩综合体。
麻由抓来的两人比报纸和电视新闻报导的照片憔悴些,不过黑眼圈看起来倒是有点消散。
「喂喂,你看俗么看?」
一口气把面包塞到嘴里,脸颊胀得鼓鼓的杏子转过头瞪我。那个视线要是和松鼠的腮帮子组合起来,对她的观感应该就会转成好感。
「这个,该怎么说呢,只是觉得——有妹妹真好啊。」
杏子鼓胀的脸颊带了点红色,移开视线。不过当然不可能这么好,投过来的是冰冷的视线。
「那又怎样,又不素泥妹妹。」
「嗯,话是没错啦。你看到狗狗的时候,不会有想杀掉它的想法吧?」
「啊?泥在缩什么?」
「嗯,你果然是个好孩子呢。」
大概是我一脸得逞的表情让她很不高兴,在胡乱地把面包全部塞到嘴里之后丢给我一个「恶心」的辛辣评价。浩太则是夹在中间不知如何是好,代替妹妹不停向我低头道歉。一言以蔽之,就是没有丝毫紧张感的绑架犯和太过认真的被害者正在要白痴。
「好啦,肚子也稍微填了点东西,来说一点比较正经的事吧!」
「害我肚子更饿了。」
杏子插了一句充满反抗而不讨喜的话,不过在浩太警告了她一声之后总算闭上嘴巴乖乖坐好。交替看着他们的脸,我开始说道:
「我有一个请求。」
先丢出了前言,接着将请求的内容说了出来:
「我希望你们能把我当作绑架你们的犯人,那个大姊姊和这件事完全没有关系,连她的存在都不要提及。只要你们做到这一点就可以了。」
如果能做到,近期内就放你们走。
我如此欺骗他们。
老实说,会遵守这种口头约定的人脑袋才有问题。如果信赖人到这种程度,我会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告诉他干脆去让诈骗集团骗一骗好了。
所以我可能还是会在某一天,找机会杀了这两个孩子吧!
让他们成为没有嘴巴的死人。
这样才会像那个街头巷尾传说的杀人狂。
「啊,那个。」
浩太小心翼翼地举起手。我以「请说,池田小弟弟」的姿态催促他发言。
「你刚刚说放走,是指……让我们从这里离开……的意思吗?」
「是啊,说离开,不如说是放你们逃走吧!」
「这样啊……那个,谢谢……」
总觉得有一种奇妙的消极感,好像不想从这里出去似的。看向杏子的脸,她也和哥哥一样一睑忧郁。搞什么啊,明明又不是自己想被诱拐来这里的。
绑架,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比杀人更恶质的犯罪行为。
杀人只要本人死了事件就随之结束,但是绑架案件即使被释放,事情也会一直持续下去。
虽是已经扭曲的人生,却依然不得不持续下去。
也无法加以修正。
明明超过一半以上都是死路——
却不得不继续生活下去。
让自己继续活着。
正常人是无法理解这件事的吧!
……啊——不行,得赶快把这些念头赶出脑子。
「话说回来——你们到底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被绑架的?」
嘴里吐出伴随着恶意的言词,语调则是与其成反比的轻率。
「在外面,玩的时候,那个姊姊跑出来,然后就被带到这里来……」
浩太口齿不清的给了我回答。还瞥了妹妹一眼。杏子把脸别过,但是手却悄悄地盖在浩太的左手上。我对这对兄妹的反应「唔——」地一声表现出认同了他们的说法,内心却是猛然起身,伸长右手食指大喊——我有异议。
在几乎可用杀伐这个字眼来形容的社会,居然能悠闲地在外面玩?真是相当引人怀疑的发言。根据新闻报导,他们是在下午失踪,可见他们两个当时的确是在住家外。只不过,他们的监护人、双亲怎么会允许呢?从状况来看……唔——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是也不想花太多精神在这上头,正当我如此想着——
「为什么会在这里?」
伴随着撞击导致的些许爆音和冷淡的说话声,纸门被一口气拉开。回过头,跟在教室里给人的感觉一样,全身充满稳重、沉静的麻由单手拿着平底锅站在那儿。十五分钟前那个仿佛退化到幼儿阶段的人已经消失,她现在是符合真实年龄的十七岁少女。
带着一点诧异的表情准备进入房间,却在门槛绊了一下险些跌倒,我连忙扶住她的身体。她以带点沙哑的声音向我表达谢意,我装模作样地摆出绅士的样子回道:「举手之劳罢了」,并确认了平底锅的内容物。
「是炒面喔!」
是拿手料理,还是最喜欢的食物呢?麻由满面笑容地递出平底锅。里头飘散出来的炒面酱汁香气和房间里的臭味混杂在一起,促进了食欲的减退。
「找个什么东西铺一下……」
或许是没能理解我的语言,麻由直接把平底锅放在榻榻米上。传来一阵烧焦的声音与草被燃烧发出的焦臭味。现在的状态,称之为臭臭祭典或许比较恰当。
「我们去厨房吃吧!」
麻由拉了拉我的袖子,我则委婉地拒绝:
「在这边吃吧!」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这是为了让他们也一起吃而做的吧?」
麻由的双唇为了反驳而张开,不过却转为一个小小的深呼吸,然后以夹杂了大量不满的态度与声音说「知道了」,然后坐了下来。
从麻由手中接过筷子。以视线催促后,她递给两人免洗筷。两人在接过筷子的时候眼睛眨了好几下,不过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对食欲相当忠实的兄妹两人以目光寻求我的许可,在得到我的许可后立即将筷子伸进平底锅中。
「还很烫,小心别烫到……」
两人已经连听人说话的闲暇都没有,几乎是要把整个脸都伸进平底锅里头似地,义无反顾地把炒面面条往上吸。一副即使里面被下了毒也毫不犹豫的气势,让我连下筷的地方都找不到。
「好吃!」
「嗯,好好吃!」
连杏子都率直地表示称赞,连高丽菜心都咬得津津有味,送进贪求着食物的肠胃里头。通常看到这种情形,做饭的人都会觉得自己的辛苦有了代价而高兴吧,但是麻由却不是普通人。她一副烦躁愤怒,看着炒面不断被两人吸入口中而咬牙切齿,抓着手腕上的皮肤。本来很担心麻由会在下一瞬间破口大骂,不过那样的事态却没有发生,因为麻由可不是那么乖的孩子。
麻由以缓慢的动作举起筷子,然后下一个动作在我的视线里一闪而过。
高高提起的筷子尖端,对准了杏子的头往下戳去——
「笨蛋!」
骂了一句没有作用的话,连忙伸出右手去挡筷子。小麻的彩色筷子毫不留情,刺过我的中指根部附近,穿过了皮肤。
「痛死了……好像异形从手中冒出来……的感觉?」
「阿道?」
相对着斜斜刺下的筷子,麻由的头也斜斜的。浩太兄妹两人则是继续咀嚼并看着我的手。这两个小孩神经还真不是普通粗啊,食欲也未免太强了。
手掌被筷子穿过。直到深红的血潮开始溢出,麻由才终于有了一点反应。
「我去拿绷带什么的过来。」
随着轻松的语调起身。罪恶感零,台词也是轻飘飘。
「绷带就不用了,有OK绷什么的就行了……」
「不可以,万一有细菌什么的跑进去,会变成一泡一泡的喔!」
到底是什么状态的一泡一泡啊?是肉变成一泡一泡还是皮肤变成一泡一泡?这两种的恐怖程度可是完全不同。
「等一下再做阿道专用的饭,等一下喔!」
在用餐加上专用这个词,若是某个种族可能会很兴奋吧,不过我却没有一丝雀跃。先不提这个,我留住了想要走出房间的麻由。
「饭就不用了,还要多花一次工夫。」
「没有花工夫啊!」
若是如此也很令我困扰。
「今天就先这样吧,反正我待会,那个,就是……要吃小麻。」
说完之后,羞耻心达到临界点。事后非常后悔,不要说得这么白就好了。脸庞已经过热,孩子们射来的视线好痛,比伤口的痛更难忍受。追根究底,谁会接受这种类似死语的东西啊!一想至此,观察了一下麻由的脸庞,发现她一脸奇妙的表情,接着拉着我被刺上第六、第七根手指候补的右手,一路走出和室直到起居室去。关起拉门,然后没有一丝犹豫,唐突地冲着我一笑。
「真的吗?」
「您是在说哪件事呢?」
不知何故,回以绅士般的语调。
「真的吗,真的要吃小麻吗?是今天吗是晚上吗喔耶——!」
可以在前头加上「超」字的效果绝伦。双手高举地雀跃着。在少女脑袋里流动着的该不会是浓硫酸吧?
「我说啊,关于那件事还是改天吧……总之,先把OK绷拿来吧!」
把插着筷子的手掌伸出来给她看当作蒙混的藉口。虽然不知道有没有效果,不过麻由笑嘻嘻地点了点头,迫不及待地跑开。
目送她离开后回到和室,在刚刚坐着的地方再次坐下,然后以左手捉住那根也不能老是插在那里的东西。
「喔喔,都刺到骨头附近了,好痛,痛痛痛。拔起来了,拔起来了。鸡皮疙瘩都跑出来了。」
一个人自说自话把筷子拔起来。几滴血珠随着浮出,然后在手掌上不停染出红色的细线。以舌头舔去以免弄脏了榻榻米,由于察觉一道视线,我转头看去。
浩太和我视线相对,不过比起那个更令我吃惊的是,装着炒面的平底锅已是空空如也。
「那个……非常,谢谢你。」
「什么事?如果是指吃饭,炒面是那个大姊姊做的,要道谢就跟她说吧!」
他说着不是,摇了摇头,然后接着说道:
「谢谢你保护了杏子。」
浩太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郑重地向我鞠了个躬。
是变得亲近了吗?还是多少被当作是站在他们那一边的人了呢?真是值得玩味。
另一方,杏子则当作没有看见,嚼着口中残余的炒面。
对那两人,我笑笑地说不用在意不用在意,玩笑话似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能够把这种事情用玩笑话来解决的,是因为我与麻由这样的关系。
到底该用怎么样的一般词汇来表示才对呢?真是的。
在那之后一等伤口的治疗结束,我就逃跑似地离开了麻由家。要摆脱泪眼盈眶的麻由真是令人心痛,但也还没有悠闲到能完全顺着麻由的意。虽然有一半是骗人的。
走出大厦,为白天与晚上的温差而吃惊。风吹在皮肤上,感到些许寒意。
「……不过,还真是浓厚的一天啊!」
简直就像盐酸一般的时间。
看着被绷带夸张包扎的手掌。那是她爽朗地报告——「找不到OK绷!」之后,不懂得顺序也不知道包扎方法,只有缠绕长度惊人的一级品。把那些全都拆掉,药水的臭味已渐渐染在皮肤上了。今天是臭味连发的大凶之日吗?
「绑架啊,没想到还会再次跟这种事扯上关系……」
而且这次的立场变成了共犯。可以随着岁月流逝改变的立场,还是青梅竹马变成敌人这种程度就够了。
再说到那对被绑来的兄妹。看着他们,与他们交流,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或者该说矛盾。事情发生得太理所当然,虽然感受到一丝差异,但却无法具体地将其点出。
「………啊!」
和这件事无关的另一件事,不是很重要的事——我忘记问了。
在原地回头,眺望大厦的全景。各个房间透露些微的光晕,就像剪影画一般,与周围的黑暗共存而耸立。
明天再问也可以。
反正也不是那么重要的事,也没有心情特地跑回去问。而且现在如果再回去那个房间,大概就得顺势在那边住一晚了。要是这样,婶婶一定会举着石灯笼揍我。
所以还是明天记得的话再问问看吧!
为什么,要绑架那两个小孩呢?
第八人「无意识杀人」
我喜欢鸡皮,也喜欢鲑鱼皮,鲷鱼的颊边肉也很喜欢。不过,若只评价这些部分而把剩下的部分归类到次级品,也未免有点墨守成规。若要比喻,就像评论一个人被切下来的耳朵部分比剩下的人高级,我只能说这种评价法实在是愚蠢至极。剩下的人有眼珠有嘴巴,更何况四肢健全,连这些部分的真正价值都未好好品尝就直接丢弃,被人批评浪费资源也只能乖乖接受吧!不过,反正我也没有食人的嗜好,更没有利用人体创造新兴工艺品的兴趣,因此这个议题就到此为止。
我想先针对能对未来产生更有建设性意见的部分,在我自身里先行构筑。啊,死了。总之,为了使言论不至沦为空有外表,我倾向于接纳多方意见作为基石,老实说就是希望能得到复数的意见。尤其是——同类的。最好是和自己有相同癖好的人。我想和与自己立足点相同,但是却能以不同视点观察事物的同类,一起坐在咖啡厅里面对面聊聊。这是察觉自问自答之极限的我,热切期盼的愿望。唯一要担心的就是,万一真的和那样的家伙相遇,真的会只是谈谈就结束吗?我不否认自己是个血气方刚的人,尤其是遇上看得顺眼的家伙时,总会不自觉在态度上表现得过度熟稔而导致对方的不快。正因为和别人从争辩发展到吵架这种事也变成家常便饭,我总是踌躇不前。因为害怕。害怕看镜子。害怕看到镜子里的人挥舞拳头……不知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的二次方,我到现在为止一直无法和同类邂逅。回想过去也只有一人,而且还是仅仅数秒间的交会。到底是为什么,我的同类都像濒临绝种的动物般隐藏起自己的身形呢?跟我相似的家伙应该是到处都有才对啊!我喜欢深夜的便利商店,音乐则是只要有美丽的女主唱就什么都听,剩下只要满足会在无意识状态下杀死动物的习癖和擅长捉迷藏这两个条件就完全是我的同伴了。唉——在只求类似条件下,即使音乐的兴趣不同也无所谓了。到这种地步,即使是喜欢听男人唱歌的也欢迎。寻找同类的路途就是这么艰辛。现在,即使是看起来多么可疑的简讯或号称免费的收费网站,只要说要介绍同类给我,不管心中拒绝的意志多强烈,双腿还是会不由自主地走出去。今天也踏上顺便寻找同伴的旅程朝便利商店前进,敌人则如草原的猛兽般隐身徘徊。希望我成为社会人的时候能拥有前途似锦、顺风满帆、凡事有靠山的人生。唉————
作者|入间人间
插画|左
译者|UMI
扫图|Ozzie
录入|寂若悠竹
转自轻之国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