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贪心的人。我从小就衣食无缺,但却比别人更贪得无厌。
我什么都想要,每天都过着满足的生活。
但当我到了二十二岁,事情便开始不能尽如个意。
那时我恰好生了一个孩子。
正好是我大大接触到生与死的时刻。
长命百岁并没有意义。
长寿的过程中是有其价值的,但结果也只是淡而无味。
因为人终将一死。
我厌恶甚至称不上徒劳的死亡。
我想要赋予死亡一个意义。
我不想要浑浑噩噩地过完一生。
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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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去蒂头了。
现在,穿着制服在病房待了一个月以上的御园麻由,就坐在我的病床旁摘除草莓的蒂头。看到她终于结束作业稍稍回过神来,我却开心不起来。
我在昏倒后被送进了附近的医院,医生诊断我两手骨折,于是我理所当然地展开了住院生活……除此之外,我还严重营养失调,顺理成章打起了点滴。
“阿道,嘴巴张开,啊——”麻由殷切地喂我吃草莓,早已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份。
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看看外面的世界,樱花在风雨中纷飞,五月的太阳自冬眠中苏醒,不时乍现露脸。才来到走廊,我的脸颊就被太阳晒得又刺又痒,转眼就大汗涔涔。这次住院的季节,正巧和我在别家医院接受治疗的时期相重叠,双重回忆使我不断忆起过往云烟。骗你的。
这回,我被安排住进个人病房。我不懂麻由说“阿道一个人乖乖住单人病房就够了——!”是何居心,但因为这个勉强能称作理由的理由,我被强制送入了个人病房。少了旁人的侧目,麻由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当个小麻了。
由于放任重伤不管太久,我的双手没办法顺利接上骨头,在长度的设定上也多少做了变更。除了可能被误以为是网球社的人之外,我还有极高的可能性会再也无法随心所欲活动,并紧急接受了手术治疗。最后,我得知我的手必须和“健全”这两个字说再见。
如果我的手就这样报废,那就没办法背麻由、哄她入睡,或是摸摸她的头了,所以我非得接受治疗不可。这是骗你的。
加上没有好好吃饭,造成我严重营养不良,结果不小心还感冒了,真是衰到家。
“手脏掉了,阿道,帮我擦擦——”
麻由张开微微染红的手掌伸向我。“是是是——”我弯下腰,用舌头为她拭净。都怪小麻老是忘了带手帕和卫生纸,我只好采取急救措施。
麻由染红的手掌似曾相识,一阵晕眩使我移开目光,我只是一心一意为她清理沾到果汁的部位。总觉得草莓的外皮比苹果皮更像血液。
嗯,麻由的手真美味。我好一阵子没吃甜食了,更是感慨良深。
为了不让人对我的人品起疑,我学着小狗滑动舌尖。
麻由今天是从学校过来的。她顺利升上了三年级,利用早上的时间前往学校确认分班表。结果嘛……她进来说的第一句话就道尽了一切。
“阿道赖皮——怎么自己办了休学啦——”麻由一冲进房门就直捣核心。
“……什么?”辣油流进我还没清醒的耳朵里,挟带着春天的热气闷煮我的脑浆。
“因为因为,分班表上没有阿道的名字嘛——”
麻由展开疲劳轰炸,鼓起腮帮子跳到床上。
我的恶行恶状终于曝光,被强制退学了吗?还是叔父他们决定恩断义绝了?印刷错误、麻由的视力衰退、跳跃吧!时空少年。五花八门的臆测闯红灯穿越我的脑袋,我一边无视于臆测,一边接过份班表,定睛一看。“啊……我懂了。”
这既不是某人的阴谋,我也不用莫名其妙地以二年级生的身份迎接第三次樱花盛开,搞了半天,原来是麻由的脑内根本没有记录我的姓名。一般来说,这应该是最先记载的信息才对。
“这解释起来很复杂,看来是我和小麻被分到了不同班。”
“啥咪~!?”她竖起眉提出异议,接着低声宣示:“我明天要去抗议!”在此,我先把她的话当作耳边风。现在的我身受重伤又全身无力,有权利擅用蓑衣虫的外衣行使缄默权。
不同于一般的探病,她今天一出现就找我兴师问罪。
我在没达到杀菌功效的情况下拭去她手上的草莓汁,麻由用那只手摸摸我的头,微微一笑。
“我今天也有礼物要给阿道喔!”
麻由的话开启了一般探病程序。“锵锵——!”她从书包中拿出一张不同于其他讲义、摺得特别干净整齐的图画纸,在我的膝上摊开。
打开的图画纸上,画满了菅原十岁的脸孔。
“噗呼呼呼,我现在不看着阿道本人也可以画了。”
她双手插腰,洋洋得意地挺起胸膛,鼻子哼了一声,准备接受我的称赞。
从我住院那天起,麻由每天都窝在公寓里画我的人物素描,打着探病的名义来向我现宝。可以肯定的是,她的画功这九年来既没进化也没风化,不断生产出一张又一张令人皱眉的涂鸦。记得她第一次摸着我的头大叫:“我画好阿道了!”的时候,我的眼睛和肌肤想起在大江家发生的种种,不由得冷汗直流。我的感情面中混入了不实的申告。
但是尽管只踏出了一小步,行进方向也令人匪夷所思,麻由还是努力踩着心中的创伤完成了进化。也有人主张不用想得太复杂,她或许只是转了个方向思考罢了。
“阿道的脸(肖像画风格),无时无刻都存在于小麻的心中喔。”
那是一张黑白涂鸦。
回忆受到他人肯定,即是麻由的全部。她踏着雀跃的步伐扑进我怀里,以高速摩蹭我的脸颊,像个成功生火的童子军一样。她用极有可能危害到发根导致我秃头的方式摸着我的头,表达她的欣喜。我在一瞬间感到如临初夏。
“好——!要期待人家下次画的阿道喔!小麻来帮阿道最爱吃的苹果削皮,然后我们一起吃吃吧——”
她接二连三地从柜子上的水果篮中取出各种水果,我觉得自己就好比一条在池中静待饲料的鱼。这阵子,麻由借由这个喂食行为来长保好心情,比照养宠物的方式来看护我,似乎让她尝到了不一样的乐趣。
她拿起水果刀,削去苹果亮泽的表皮,露出果肉。
“…………………………”
我利用茫然望着她削皮的这段空档,将最近发生的事件稍作回溯。
距离在老家第二次遭到监禁,已经过了一个星期。
我们困在大江家的期间,伏见出国旅行的父母刚好回来,发现女儿不在后引发了一场轩然大波。有人说是绑票、有人说是离家出走、有人说是旅行,甚至有人说她杀人潜逃,各式各样的揣测纷纷出笼。她没留下字条,因此可先删除离家出走的可能性,她的钱包、手机、存折全留在房里,所以也不可能是去旅行。剩下来的选项实在太危言耸听,闹到后来连警察也出动找人。想当然尔,警方不可能搜索得多认真,所以最后还是我们自食其力逃出来的。
伏见的父母听她说明事情的经过后,特地莅临我住的地方,但我实在听不出她是想教训我为什么要带他们女儿去危险的地方,还是想感激我救了女儿一命。反正我早就习惯被骂,所以本来打算激怒他们的,没想到最后却被感谢了。看来女儿能平安无事地逃出重围,还是做父母的最关心的事实。不习惯被称赞的我因此慌了一下。
然后他们还说了:
(还有啊,我女儿说……)
(是……?)
(“你们要是敢欺负我的英雄,我就和你们绝交!”害我老公惊慌得……)
(…………………………)
容我在此吐槽,我左看右看也不像英雄吧?
我根本就被人彻底整得体无完肤啊!我看伏见反倒还比较像个英雄。骗你的。
接着,我想起了大江家的成员。
大江景子太太,死亡。尸体已经火葬。
大江贵弘先生,死亡。他的遗骨最后在厨房的垃圾桶里找到,已经施以土葬。
大江桃花小姐,死亡。她被吃得所剩无几,只有部份尸块被埋在土里。
坂洁先生,死亡。连骨髓都被啃得一滴不剩。
大江耕造先生,死亡。来生将是一块息肉。骗你的。
坂菜种小姐从宅邸解放出来后,立刻以杀人罪嫌的身份遭到逮捕。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即使知道答案,我也只能勉强附和。
倘若极其所能地求生存也是一种罪,那人世真数人不胜唏嘘。
算了,或许这并非尽善尽美。
前来探病的奈月小姐,一进病房就一把抓向住院病患的脸颊,顺便转达了我某位好友对我做出的第二次绝交宣言。听到偷袭我的奈月小姐报告事情的始末后,我感到有些不解。
大江汤女明明比我早一天住院,但在填充了大量点滴之后,却早在三天前就出院了。附带一提,我本来想把向汤女借来的浴衣还给她,她却以:“衣服弄得到处都是血,就算你还给我,我也只能拿它来做坏事。”为由拒绝了我。更惨的还在后头,第二天麻由咄咄逼人地质问我:“为什么你穿着女人的衣服?”我只好挺起胸膛得意地说道:“这是我准备要送你的礼物,想说先来偷穿一下!”结果轻轻松松地将这件衣服献给了麻由,不着痕迹。但她之后又说:“不过呀——阿道穿这件真的好·可·爱·喔,好像和娃娃!”几经波折之下,这套衣服成了我的备用服装之一。万事休矣。
如此这般,以下是我和汤女道别时的对话:
(我有两件事忘了问你。)
(哎呀,我也有三件事忘了问你呢。)
(首先,当我被困在地下室的时候,是你把伏见关起来的吗?)
(这个嘛,我就先装个傻吧。)
(菜种小姐没必要用那种方式杀她,重点是,伏见在本次事件中遇害的顺序完全脱离游戏规则。啊,这样说来,本来应该在地下室饿死的我也一样……先问到这,我要先观察你的反应。)
(关她的人不是菜种,于是你就怀疑到我头上?……我姑且愤愤不平地这么说吧。)
(在这些成员当中,只有你有闲情逸致看我丑态百出。先凭直觉来修饰一下我这充满信心的推测。)
(那我就用天使般的微笑否定啰。啪喀——!)
(谢谢你用自制的效果音为我上演了地狱绘图。)
(谢谢你的赞美,我只好害羞一下啰。羞羞——!)
(在你学会脸红之前,请先针对“把我从地下室放出来,却把伏见抓去关”这种价值观抱持疑问。问归问,我很明白再这样问下去只是白费工夫,因此进入下一个问题。)
(啊,等等,你怎么没问我,我为什么没把逃出宅邸的方法告诉别人呢?)
(宅邸啊,嗯……老实说,那根本就不重要。)
(哎呀,这样啊。但我记得你是个好奇心旺盛的孩子,老喜欢在回家的路上流连忘返、追根究底呢。)
(少妄下断言!还真给你猜中了。那我再问你,为什么从被绑来至今都没想过要逃出宅邸,只是在那里悠哉度日?)
(我就是我,不管待在哪里都一样。如此一来,不就没有否定新天地的理由了吗?)
(……骗你的。我亲切地为你补述。)
(我只能说,住不住要取决于生活水平。)
(这样啊……)
((算了,随便啦。))
(……那就先这样吧。)
(嗯,我先走了。)
((希望我们))
(能够不要)(能够)
((再次见面呢。))
(……真的假的?)我们的话这次不是两条平行线,使我不禁半信半疑。
接着,她便带着挥手说“大姐姐再见!”的大江茜回去某个不知哪里的地方了。汤女极有可能在不久的将来再度登场,成为最终头目,我得谨慎点才是。基于这层考虑,我在道别时没和她握手。骗你的。我的手硬是被她握着摇晃。疼痛还在标准值内。
伏见还没出院,正安稳地沉睡着……才怪,她在我病房前的走廊上活蹦乱跳,躲在微微敞开的门缝阴影下偷窥,怎么看怎么可疑。那家伙在干嘛?存心激怒小麻吗?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你也小心一点,这次飞来的恐怕不是蜻蜓,而是麻由本人(+水果刀)喔!……嗯?她打开记事本要我看?某一页舍弃效率而选择能见度地满满写着三个大字——【还好吗?】我微微点头,表示自己没事。接着,伏见又指向下一页的【学校】和【社团活动】,但是并没有邀我一起去的意思。这下社团也该废社了吧。
这么一来,就不用担忧充斥在校园里的毒电波了。骗你的。
我也不知该怎么形容,总觉得周遭的人都发射出毒电波。
我大幅抬高下巴,伏见则心满意足地“嗯嗯!”点头以对……经历了不少风波,她却仍没选择和我断绝往来,真不知该说她迟钝还是了不起。只不过,若将猪肉和牛肉混在一起,她似乎会感到排斥而难以下咽。我问她为什么鸡肉就不会,她则回说:“大概是因为……我很喜欢吃鸡肉吧?”她果然小看不得。
为了和大人物取得邦交,我必须拿出相应的态度表明心意才行。
“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我在心中将文字转换成片假名,让我的声音回荡在病房暖色调的墙壁上。(注:出自电玩游戏《真·女神转生》的知名片假名台词“コソゴトモョロツク”,意即“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麻由立刻“呜咪?”地歪头看着我。“没什么啦——”我急忙用两颗眼球比出和平V手势混淆视听。方法是骗你的。
“没什么——?”小麻无法理解这句话的语意,笑笑地望着我。
伏见似乎明白了我难得大吼所要传达的意念,拿出自动铅笔以最高速振笔疾书。
然后双手各拉记事本一端,将内容公诸于世。
【请!】【多!】【指!】【教!】她用强力的笔劲给我正面答复,看来我们的友好契约又要无限延期了。
伏见的右手紧抓着记事本,用力甩了两下,接着以小跑步奔离走廊。
所有医护人员皆瞪着她离去,长达十秒之久。
我目送柚子大约一秒钟,之后将头转向后方的麻由。
“小麻,可以再给我看一次分班表吗?”
“唔呣——”很显然地,她在为刚才的话题生气,放下手上的苹果和水果刀,大剌剌地打开包包,拿出一张比我的骨头曲折得还离谱的纸,随手扔到我面前。
那张纸薄得和我的人情难分胜负,我努力用脚趾夹起它,费心地将它放到膝上,再次定睛一看。嗯——看来看去,阿道都被分到了A班,小麻则是C班,还挺合理的啊。但我不知道分班的依据是什么就是了……眼球因这个头痛的祸根而停止运转,我叹了口气。这下就和长濑同班了,超——级——尴——尬——而且好巧不巧地,伏见居然和麻由同班,这代表无线电同好会员这三年来都没机会坐在一起上课。反正我也不在意。
“还你,谢谢。”
我把分班表还给麻由。麻由接过它,在一阵华丽的挤压之后,将纸塞进包包里。我早就下定决心,等我的手好了,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揉烂它。
“…………………………”
最后,我偷看了麻由一眼作结。
她并没有回头。
自从我给麻由看了她以前的图画后,就恢复平时的稳定了。不过若要客观探讨“和平时一样稳定”的定义为何,恐怕会有点复杂,请容我在此省略。这是和平的表征。虽然小麻刚复活的时候,我隐约感觉到哪里不对劲,三半规管因此晃了一下,但我认为没必要追究到底。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嘛。
床上没有从素描簿上撕下来的破碎图画纸、没有被抓坏笔尖的文具,更没有被搔得乱七八糟的头发,顶多就是草莓汁洒得到处都是。
麻由恢复的这三天来,我都抱着观察的态度和她接触,看来我可以放下心中的大石了。
既然确定了麻由的精神呈现安定状态,接下来只要悠闲度日就好。
麻由放弃在现实中追寻“阿道”,选择处于半梦半醒之间。
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
但是站在达观的角度来看,我们其实不该助长她继续逃避现实。
“阿道?”
麻由拉了拉我的膝盖裤子。我边留意着债台筑高的风险,边将注意力转移到麻由身上。仔细一瞧,苹果已完美地褪去外皮,展露那如雪国美人和YELLOW MONKEYY私生子般的白嫩果肉。她今天没有费心切片,似乎想豪迈地直接咬着吃。(注:YELLOW MONKEYY是美国人对日本人的蔑称,后泛指黄种人。)
“谢谢。”我向她道谢,没将唇对上手中的苹果,而是轻啄她的脸颊一口。还有,她不喜欢人家咬她耳朵。她“哇啊!”地叫了一声,看来这样似乎不行。
“喵——”麻由抱住我的后颈,将我拥入怀中,让我进行得更顺利。
“嗯——是货真价实、很像小麻的小麻唷。”
我模仿麻由的语气给予评价。回家之后真想用立体音响尽情享受她的声音……当然不可能。
没想到睽违二十天,麻由的脸蛋竟是如此美味。
嗯,我的倦怠感被一扫而空,想来这起事件或许不坏。如果没有发生这些事,我恐怕还在每天忙着花心吧。骗你的。
经过这次教训,我理解到X轴和Y轴如果都是0的话,将会发生致命性的误差。这时通常会变成负数,不得不采用不合理计算的行动法则。
因此才无法导向“小麻的阿道早就消失了”这个简单的结论。
我隐约明白麻由在无光的世界中看见了什么,那既空虚又好笑。
我的唇离开她的脸,直接咬向苹果。
“为什么呢……?”
我斜眼瞥了映照不出任何事物的显像管一眼,对着它发牢骚。(注:显像管为一种阴极射线管,是电视重现图像的零件。)
麻由什么也没做错,却必须承受着截至目前为止最沉重的伤疤。
……骗你的?
麻由真的没有犯下过错吗?
杀人这种行为,该以什么样的理由才能免去刑罚?
这个社会并没有否定麻由吗?
你虽然杀了人,但结果皆大欢喜,既然生存了下来,不妨就抬头挺胸地阔步人生吧!
……开玩笑的。在我乐观思考之前,电波就硬生生地截断了幻想。
既然菜种小姐必须接受制裁,麻由当然也一样。
她杀了人。
是为了求生而杀人的其中一人。
所以,就继续下去吧。
问我结果?
今天、明天、后天,往后的每一天,我和麻由都过着健康快乐的生活。
“诶——”
我呼唤麻由。
麻由转向我。
“回家以后,我想吃咖哩。”
麻由的脸部肌肉朝好的方向瓦解。
于是,我自然而然地放松表情,脱口而出:
“谁叫阿道是爱吃鬼。”
一点也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