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五十岚みず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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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图:伊织
「阿道,还没来吗……」
那一天,少女发现自己并没有在作梦。
一般人作梦的时间比现实更短。但在少女的生活里,比起睁开眼睛,基本上眯着的时间更长。由此说来,对少女而言,现实更像是一场梦境。不作梦的少女,不管在哪个世界里,都等于失去了现实。
九月下旬,陪伴蝉儿干燥脆硬的尸体躺在硬土上过了一夜的少女,于接近中午时醒来。太阳已然升至伸长手脚也构不着的高空之中,但在成了少女卧榻的神社里,枝析遮蔽了日光。苍苍郁郁的气氛与包覆天空的深绿,配上不知于何处响起的蝉鸣,如同「茧」包覆着少女。
少女缓缓地睁开眼,撑起上半身,她身边摆着笔记本与铅笔。在拍去沾到头发的泥土前,少女赶忙抓起这两者到身边。但与优先顺序相反,她却毫不在意地捏扁了笔记本的书背。也许这般粗鲁的动作早经过好几回了,笔记本上有着无数抓痕。
睁圆了眼的少女其容貌卓绝出众,很适合被冠上「绝世」之类的形容,但要受到周遭赞叹却尚称不足,因为她的表情仍缺了点人味。自然姣好的眼角,纤薄的嘴唇,略显清瘦的脸颊,不管切下哪里让任何人来监赏,肯定都能判别出这些部位来自于美女。可是,当这些零件集合成一个脸庞时,又是为什么会失去了人味呢?
少女低下头,使得黑中掺点褐色的及肩灾发,遮蔽了搭配诸项完美趼生的「不完美造型」。少女维持这个姿势,开始掰起手指,回顾最后作梦的那一天。浏海掩盖了双眼,无法得知她是否看得见自己的手指。
一、二……毫无迟滞地掰下的手指,是代表着日数,亦或是追溯到了年份呢?少女自己似乎也茫茫然地,眼神空虚,不带半点意识之光。
不久,等手指数到「八」时,少女彷佛想拂去什么似地张开了手。
她站起身,没有拍打沾满泥土的衣服与头发就走了出去。少女一直到最后都没有想起,自己昨晚因为突然的冲动进而自伤,以及呕吐了一地,泪盈满眶的事情。少女限制自己必须优先记得的记忆,与这些痛苦无关。
不知该算幸或不幸,或者说,对她而言只是不足挂齿的小事,当她走在两侧田地没结出多少作物的乡间小路时,迎面而来的风吹落了少女头发上的尘土。当尘土从发上积出一道轨迹洒落的瞬间,风也消逝了。就好像有某种意志无法容忍少女一身污秽,暗暗发生作用似地。但少女本身却只是直定定地望着前方,毫无涌出一丝感慨。
少女跨出脚步的方式欠缺安定感。与她本人的意识无关,脚步皆会偏左或偏右。就像是作为余兴,好几次当场回转一圈才跨出脚步般那样。少女的半规管异常。这并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所造成。可能是因此,少女经常摔倒。
就在刚刚,少女的脚又绊到人行道与马路间的石头,朝右前方摔倒了。身体摔出马路的少女没做出保护动作,被长袖包覆的手肘、腰部,与侧头部依序撞上柏油路面。少女的表情分毫不悦也没有,默然接受了疼痛。
她的表情没有变化,仅伸手擦去因在九月下旬的炎热天气及身穿长袖而来的汗水。
后方驶来的汽车驾驶被突然摔了出来的少女吓到。因为若是继续前进,轮胎恐怕就会辗过少女的上半身。驾驶慌忙地踩了刹车,在马路中间停下。幸亏后方没有来车,驾驶将车子开到路肩并下车,带着警戒靠近与其说仍倒在路上,更像是睡着了的少女。驾驶是名男性,也是名心地颇为善良的人,就算在马路上睡觉的是猫狗或乌鸦,他多半也会绕道避开吧。
你没事吧?
男人一面出声探询,一面蹲下身来,想观察少女的脸。倒地以来,少女此时才首次转动眼珠子。似乎不愿被男人窥探,她撑起身体,闪避男人伸出的手。
我没事。
少女的声音不具透明感且冰冷。冷峻的态度像是拿着刀子挥舞,拒人于千里之外。男人也很快就发现这点,后退一步。少女一起身,确认自己仍抓着笔记本与铅笔后,瞧也不瞧男人一眼,迳自离去。
男人犹豫是否该出声唤住少女,向前伸出的手就道样僵在半空中。少女没有回头,朝左侧道路转弯。男人的视线仍追着少女,犹豫了一阵子后,可能是得到了应该无须操心的结论,回到车上。假如男人继续死缠烂打的话,说不定少女会拿起铅笔挖下男人的眼睛呢。不得不说,在此放弃这个结果对双方而言都是种幸运。
少女走入神社附近的公园。这座公园基于提供居民游乐场所与运动场所的双重目的而建造,占地广大却鲜少有人运用。现在虽是白天,却听不见孩子们精神抖擞地来回奔跑的稚嫩呼喊。天气良好,又是假日白天,公园里竟只有少女一个人。如果是平时,这无疑是种异常状况,但在知道小镇目前状况的人们眼里,这种景象再正常不过了。虽然这对毫不关心世事的少女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就是了。
少女在公园的单杠前停下脚步,再次徐徐翻开笔记,几乎要让手指瘀血般用力握紧铅笔,于上头书写。全新的页面上写着如下文字:
「春假时一起去玩的公园单杠,不在了。」
一阵风吹过,被掀起的其他页面之上,可以看见写满了类似内容。
「十月的星期日一起去玩的公民馆,不在了。」
「秋天时一起去挖地瓜的农业试验场,不在了。」
「对我说料理实习时制作的糖果很好吃的小学家政科教室,不在了。」
不在了。不在了。不在了。不在了。不在了不在了不在了不在了。明确记录了少女的期盼的笔记本有一半左右,已被「不在了」所填满。
少女用手指按住被风啪啦啪啦掀起的笔记本,写下追加的「不在了」。等完成这项工作,少女背对单杠,又满不在乎地粗暴抓起笔记本与铅笔。
离开公园后,少女像一只洄游鱼,在假日的无声城镇里绕巡。少女去向的法则,由她心中某个回忆所控制。除了少女之外,任何人都无法预测。就连栖息于回忆中的「少年」,恐怕也无法完全掌握吧。
没有人能正确描写出少女的心境。少女所追求的事情极为单纯而纯粹,但通往其所在的途径却又过于复杂,不由得使人放弃理解。
少女突然止步,拾起头来,望了一眼行道树。接着左右观望,确认周遭没有其他人影后,又打开了笔记本,在方才公园记录过的文字底下写上新的「不在了」。
「守护我不受掉落的蝉儿惊吓的树木与道路,不在了。」
写毕,少女将铅笔插入树干,又刻又挖地写了起来。铅笔所留下的轨迹是少女所不停追寻的「少年」之名。等到写完时,铅笔的笔芯也折断,从尖端掉下了。少女将铅笔起毛的木质部分如同剥皮般撕开,让新的笔芯露出。在笔记本的边边试写变得丑陋的铅笔,虽然线条粗,轮廓又模糊,好歹能匀勒出黑线。少女确认铅笔能写字后,再度笔直迈出步伐。
这就是少女度过假日的方式。不,或许该说,正因为少女热切期盼着总算能休息的那一瞬间到来,所以才牺牲假日,在镇上不停地绕呀绕地,直到两脚累得僵硬吧。不管经过几天、几年,少女依然故我地向前大步迈进。
只不过,自八年前起,少女所朝向的「前方」却位在上空。
少女朝着那儿倾注的思念成了「空想」。
那里是光凭人的躯体,不管走多久也永远抵达不了的领域。
由「迄今为止」到「从今尔后」,都是如此。
黄昏时分,少女来到了住宅区前。彷佛叶子红过头开始变得枯萎似地,角度倾斜的夕阳替树木染上色彩。不管是黄色枝叶受到凉爽晚风吹拂摇曳,或是自己的头发被耍弄般地吹起,少女一点都不注意。
并非没有兴趣,彷佛像是产生兴趣的机能本身被排除了。
住宅区里不仅小孩子,也见不到大人的身影。不过,不只是住宅区,就连整个镇上也一片寂静。连续杀人——此一骇人听闻的事件震撼了小镇,即便是外出都成了一件难事。自白天就漫无目的地晃荡,直到黄昏光芒笼罩仍走在路上的少女,现在看来成了一种异质的存在。
少女不停地追求,追求八年前失去的现实,追求所期望的世界的应有形式。延续少女生命、诅咒少女双脚的,正是回忆。为了它,不管会牺牲什么,会伤害谁,她也在所不惜。对少女而言,活在地球上的人类只要有自己和「另一个人」便已足够。因为欠缺另一个人,现实才成了梦境,使少女忘记了疲累。
使得她不论天涯海角,都能无穷无尽地走下去。
此时,少女发现了一对坐在墙边的小孩子。这好不容易吸引了少女的注意力。由他们相依偎的模样看来,男孩了似乎是哥哥,女孩子则是妹妹,两人坐在一起,神色不安地低着头。哥哥的模样看来大约是小学中年级,妹妹则是低年级,两人都带有一种小大人的味道。隔着一段距离,少女凝视着两名小孩,瞳孔收缩,滴溜溜地转动。平时已是很接近爬虫类的眼珠子,现在变得更加机械性,逐渐丧失了生物的情感。
脸上挂着匀称美丽的木然表情,少女内心究竟在想着什么?但她的嘴巴、眼睛,一切部位都放弃了表达自我,所以任谁也无法理解。少女本身亦是同理。少女的身与心似乎发生时差似地分离。两者虽位在同一地点,使用同一规格的时钟,各自的指针却指示着不同时间。少女的不完全性即是起因于此。
在少女之中,具有只属于她的一切。
单单只是无法契合罢了,不管是与社会,与时间,还是自己的成长。
心灵都没办法跟上。
少女依然凝视着兄妹,眼皮眨也不眨地踏出了步伐。少女的阴影覆盖了这条两侧围墙显得老旧,整体略嫌脏乱的通往住宅地的狭小道路。影子上半身不自然地扭曲伸长,仿佛在模仿张开至极限的嘴巴一般。晃晃悠悠地,少女本身也如那不安定的轮廓一样摇荡。
哥哥先发现了朝两人走来的少女,双眸颤抖地望着有时侧头部与围墙相擦撞,有时却又被吸引也似地倒向另一侧围墙的她。哥哥当然不认识这位年纪大了他们五、六岁的少女,但一眼就察觉少女所具备的危险性。
相较于白天顶着一张臭脸走路,少女的气氛现在又有所不同了。但哥哥没有逃避,依旧用眼睛追着少女的动向,半无意识地握着妹妹的手。妹妹拾起头,对哥哥突然的举动瞪了一眼,随即发现了逼近的少女,表情僵硬起来。少女的脚步虚浮不安定,气氛与一般行人截然不同。眼神异质且坚硬,彷佛将要出现裂痕似地。
接着,少女在兄妹面前停下,以没拿笔记本的手伸向哥哥,抓住他的小手。即使哥哥一脸疑惑,少女仍不踌躇,用手强行将他拉着站起。受力而逆向折弯的手肘疼痛,令哥哥皱起脸来,但少女一丝慈悲心肠也没有,手又接着伸向妹妹。妹妹紧急缩起上半身闪躲,但因手被哥哥握着,逃脱不了。少女仅用一只右手同时抓着兄妹俩,像行李般拖着走。
「你…你想干什么……」哥哥困惑地询问少女。少女头也不回,拖着兄妹折回原路。兄妹的脏污鞋底与地面摩擦。妹妹半抱着哥哥,抬头瞪着少女。少女完全无视于两人。
「请问,要去哪儿?呃……」由于少女过于唐突的登场与行动,哥哥搞不清楚自己该问什么。少女并不理会他,就只是试图将他们带离住宅区。很不可思议地,兄妹对此竟也不怎么抗拒。即使陷入被明显可疑的少女拖走的危机,两人显然不怎么惊慌,亦不哭叫。
兄妹的家就位于转个头便能见到的位置上,但他们却连转头朝向那里的意愿也没有。少女正打算带走他们,两名孩子就只是眼睁睁地望着此一事实发生。
其实这没什么好讶异。如同少女有所异常一般,孩子们也不正常。
彷佛拒绝回家似地,孩子们对归途没什么眷恋。
彷佛对向前延伸的窄道,与牵引至未知地点的冰冷的手有所寄托似地。
兄妹相互凝视了好一段时间,点点头后,低着头被少女的手引导,开始以自我意志走动。少女像是察觉了两人的变化,首次微微回头望他们一眼。但紧紧闭起的嘴唇并没有张开,眼神里没半点怜悯与好奇,只是冷淡地俯视兄妹俩。
抱着笔记本的少女一手抓着兄妹的手,并硬拉着走的样子很异乎寻常。
但是连续杀人事件令小镇居民抱持着,即使假日也尽量减少外出的意识。
儿童尽可能不要出外走动——学校的宣导造成了反效果。
而兄妹俩似乎也抱着某种隐情,不想向周围求助。
由于这三个因素,使得少女光明正大的绑架轻易地戍功了。
就这样,少女带着两名孩子回到自己住的公寓。少女一进门,马上拿起彷佛鞋拔一样放置在玄关的铁锤,往兄妹俩的额头敲下。即使只各敲了一记,已可充分让兄妹陷入无法行动的状态。虽还不至于昏厥过去,但少女毫不踌躇与无预警的攻击,使兄妹两人受到超乎疼痛的冲击,视野变得模糊起来。
少女拖着兄妹上走廊。这里是高级公寓,居住空间对独居少女而言可说是十分宽广。穿过客厅,来到后方的和室,将孩子们抛了进去。在兄妹跌倒,与头部剧痛搏斗的期间,少女绕巡寝室一圈,完成了准备——「监禁」的准备。
实际上,少女过去也曾干过类似的事情。虽然当时的记忆几乎失去了,但下意识的行动似乎活用了失败经验。少女带着两副细心到家地预先准备好的监禁用手铐,回到和室。
和室里,兄妹仍蹲着抚摸额头。少女压制住他们,用手铐将他们的脚踝铐在室内的柱子上,限制两人的行动。当这项动作结束时,兄妹俩才因为另一层意义而显得面色铁青,不知道眼前这个面无表情的少女接下来要对他们做出什么事。兄妹像是对自己轻率的决定感到后悔,偎靠在一起,眼神惊惧地望着少女。
但是一反他们的想像,少女并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她离开和室,关上纸门,将笔记本与铅笔抛到客厅墙壁上,走向窗边,站茌通往阳台的大型落地窗前,指尖贴在窗上支撑身体,与窗外的景色相对。从公寓三楼望见的,是在有如熊熊火焰的夕阳下,形形色色的事物被烧灼的景象……而另一边,像是内出血似的黑紫色云朵则彷佛要抑制滚烫的红色般,在天空蔓延开来。带有对照色彩的天空,与冷清清、悄然无声的城镇正静谧地准备迎接夜晚。当然,少女一如往常地对这番景色一点也不在乎。少女虽然面对着窗户,对窗外却毫无所感。
少女的眼睛所捕捉的,是自己倒映在窗上的脸。像一张能剧面具,没有反应的表情。具有爬虫类瞳孔形状的眼瞳,凝视着昏暗的室内。少女的手指,开始在玻璃窗上动了起来。
讨厌,讨厌,讨厌。指甲写了无数次,嘴唇也随即受到感染。讨厌,讨厌,讨厌。少女以毫不浮现半点厌恶的表情,对着自己表示唾弃。
「讨厌」环绕着少女周围,无声地逐渐将她束紧。不断在玻璃上画写的指甲开始由正中间凹陷,扭曲变形。少女眼眶里渐渐噙满泪水,但泪水并没有从眼角滑落,仅一点一滴地像是要使眼珠子溺水般淹没了眼眶。
当「讨厌」结束后,少女破涕而笑。溶化似的柔和、什么疙瘩也没有的笑脸。少女今天第一次露出小女孩般的纯真一面。原本与其说僵硬,更接近冻土般的脸颊软化崩解,蓄积的泪水也彷佛失去了枷锁,倾泄而出。
潸潸流下的眼泪沿着脸颊,在表面上画出好篾条线。眼泪选择的路线不安定,像在模仿少女坏掉的半规管,左右摇摆。有如雨水渗透干涸大地,干燥的脸颊吸收泪水,变得水嫩起来,彷佛一点也不怕因过剩的水分而腐烂一般,
少女现在看见了什么?因笑容而闭紧的眼睛,似乎已完全忘记了倒映在玻璃窗上的自己。挥画的手指伸展,整个手掌贴上玻璃,宛如在对窗外的来访者挥手。
少女几近要哭倒在地,膝盖颤抖发软,一头撞上玻璃,不客气地撞上的额头发出一道闷厚声响。少女的额头贴在窗户,配合弯曲的膝盖,身子渐渐滑下。但在中途停住,贴在玻璃上的手指用力撑着,将身体打直。
少女抬起头,同样露出远比年龄更为稚嫩的笑脸,但这与面具般的木然表情一样,像是人工产物。因为感情太过完美,没有动摇余地。机械性地,同时又纯粹无比的心之表情,在玻璃上淡淡重现。受夕阳照耀的斜半边脸,看起来也像在流红眼泪。少女吸吸鼻水,颤动下唇。
接着少女微笑了。流着盐分过高的泪水,苦苦等候。
等候着不见踪影、失去现实的梦境「实现」。
等候着少年握起少女的手的那一刻。
「阿道,还没来吗……」
不久,孩子们的消失成为失踪事件震撼了小镇,
说谎的少年与坏掉的少女的故事开始被诉说,则是不久的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