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欢迎光临——」
各自穿着不同制服的情侣(大概)穿过自动门,嘴巴下意识地如此打招呼。好几个月来,一直打算只做到一个段落就辞职,结果还是拖拖拉拉地持续下去的超商店员经验,让我学会了这个自动技能。身为店员的资质一天天提升了。
「……嗯。」
这样真的好吗?眼睛追逐制服客人,一如往常地烦恼。人到了几岁,生活方式就会固定而变得无法挽回呢?超过二十五岁的我仍没有固定职业,目前是个被马路另一头新开幕的竞争对手抢走客人、随时可能倒闭的商店的打工店员。与我相对地——不,一点也没相对,身穿制服的灿烂十来岁少年少女却在店里闲晃,彷佛为了打发时间而逛着。收银机前有别的客人等候结帐,我顺便将客人点的肉包放进纸袋里,感到郁郁寡欢。每次穿制服的客人来时,心情总是阴郁。
「谢谢光临——」
但嘴巴还是很自动。彷佛只有招呼的部分移植了机器,淡然而确实地进行。我想大概是因为这个理由,才没有被炒鱿鱼吧。
可是啊,听到这种招呼,又有谁会高兴呢?就只是阴沉地嗫嚅开口而已,反而心情会更消沉吧?实际上,就连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也觉得很闷。或许由于平时老是嘴巴半开地发呆(别人经常这么说我),我时常被当成开朗夭真的家伙。我虽然很想反驳,却不曾表现出来。
该怎么说呢,毕竟真的很麻烦嘛。让人理解自己是件困难的事,不善言语的我总是对于强烈的自我主张感到退缩。穿制服的女生强硬地拉着像是男朋友的男生的手,那种自我主张很强的部分一方面使我咸到羡慕,一方面却也觉得麻烦。
有点在意漏雨,边抬头看天花板,边想:「但也不能一天到晚老是想着这种事啊~」即使是中午,依然照个不停的高照度灯光刺痛了我的双眼。由那里滴落的不只是雨滴,更像光的洪水。受光照射的额头陡然升温。我很怕待在这么明亮的地方。
「嗯。」
比刚才更用力一些嘟起嘴巴,并用手指确认一下眉头是否皱起,似乎仍很光滑没有皱摺。一方面为自己的柔嫩肤质感到高兴,一方面也对于自己无法装出更严肃的脸感到受不了。
虽然我很不想思考这件事。
再过五年,我也将迈入三十大关;而五年之内,这间超商也多半会倒闭。
很显然地,年龄与职场等人生的截止日期已经逐渐逼近。
差不多该停止发呆,来寻找一下人生目标之类的比较好吧。
例如说……对了,若要从身边小事开始寻找目标的话……
「称霸超商热狗或关东煮等熟食商品全种类……之类?」
目标有点太小了吧。
而且这件事在上周的菜单就干过了——我颓丧着肩膀这么想。
我大约从五年前开始在公寓独居。当时还是个大学生,校园里处处听见工作不好找的话题,只有我还很悠闲,没感受到求职的辛苦。
我不否认也曾经想过,凭我的条件就算认真去找,恐怕也没办法找到什么好工作这件事。想做的事没几项,只知拖拖拉拉,任由时间流逝,最后什么着落也没有地毕业了。找不到正职,便开始打工,但也没办法长久持续。
我从儿时开始坚守的垃圾废柴路线未曾改变。究竟是我具有当废柴的才能,还是缺乏当普涌人的才能呢?但可能是因为俗话说:「愈没用的孩子愈得人疼爱」,双亲没有抛弃我,一直提供我一部分的生活资金。结果我就这样楞楞地接受好意,继续当了三年的飞特族。
结束打工时间,跟夜班的人交接后,我摇摇晃晃地在马路旁的人行道上走。一月很冷。如果能充分形容一下情感或情景的话,或许还显得有点知性,但对我而言,只想得出「寒冷」二字来形容。现在既没有下雪,也没有下雨,路上没有有趣的建筑,也没有吸引目光的高级车经过。这座小镇彻底维持往常的模样,陪伴我的归途的,是街道的小行道树、掉在地上的空宝特瓶、掉漆的看板,与倒闭宠物店的寂寞表情的狗狗图画,就这么多。
而站在这里的,也是一如往常的我。不仅是后面骑来的自行车,连貌似刚结束社团活动,准备打道回府,低头走路的学生也轻易地追过我。咚咚咚——我觉得自己的脚步声比其他人更有气无力。这是因为我没有打起精神走路的缘故吗?吸吸鼻水,「呜咿~」像个大叔呻吟。空气过于冷冽,开始担心会不会连鼻子内侧都冻伤了。
「虽然什么都没有,但总比有问题还好吧。」
在这座小镇上,光是能够走在和平的夜路上就谢天谢地了。
呼气配上夜空显得很美丽,不禁反覆呼了好几次。我在颤抖之中欣赏星星。
莫名像个迷路的小孩似地。
镇上不知不觉问变和平了,但我自己却一点也没变。即使有正义使者,他也没办法改善每一个人的生活,恐怕也不想这么做。
这似乎也是我的原点。
昨天的我跟今天的我,有哪里不同?
寿命?
在我轻易地得出结论时,刚好也回到公寓。虽然房间里没人等我,但当我站在这个颜色令人烦躁不堪的建筑前,缠绕在肩膀上的沉重感便消失了。
心中盘算着回去房间后,就窝在被炉里好好睡上十五个小时的节省能源的幸福计划,进入公寓,顺便找钥匙。记得小学时期我好像经常忘记钥匙收到哪里去,而吃了不少苦头?
「咦?」
房间门口摆了一个长方形的红色盒子。不,仔细看,也不是像盒子那么郑重的东西,红色是包装纸的颜色。酒红色里点缀着有如星辰般银色的小圆点,仿佛晚了一个月到来的圣诞礼物。
「唔唔~」蹲在盒子前观察一番,顺便吸吸鼻水。我有近视,所以超乎必要地把脸靠近盒子。礼物箱是红色的,表示打开应该是饼干或汉堡,不然就是一根破烂球棒(注:出自电玩游戏《MOTHER》)。「嗯。」捏起包装上的缎带,不至于拉掉的程度,轻轻拉扯蝴蝶结。毕竟不确定是不是送给我的,我也不敢随便打开确认。重点是,我根本想不到有谁会送我礼物啊。
「啊,上面写着『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并附注「新邻居赠」。好像是想送礼给我,但我刚好不在,便直接放在门口了。虽觉得他们大可以等之后再来就好,转念一想,也许是嫌麻烦吧。换作是我的话,应该也会基于嫌麻烦这个结论,而直接摆在门口吧。原来如此,那我就收下了。
「搬家?」
我抬起头来,看看旁边并排的房门。我附近有四刚房间,当中有两间透出光线。那两间都是之前就住在这里的人们,虽然与他们几乎没有碰面过。
当我又因天冷而发起抖来时,听到公寓庭院有脚步声。伸直膝盖回头,有一对相依偎的人影走向我,时候不早了,我又近视眼,来者没很靠近就看不清长相。他们似乎找隔壁房有事。
记得昨天以前隔壁还是空房,所以说,新邻居就是这两人吧?
推理完毕,又仔细观察隔壁的人影。
「啊。」
是刚刚在超商的那对制服男女。男生似乎记得我的脸,也同样做出「啊」的反应。身边的女孩子默不作声,没有表情。两人在超商买了茶类饮料后离开,之后又去哪里闲逛了吗?
男生的头发有点长,也许是因为夜晚,表情显得有点阴霾。鼻梁英挺,因寒冷变红,脸颊也好像被摩擦似地红润。长长的浏海覆盖在眼前,不会觉得很碍事吗?肩膀略嫌削瘦,身长显得比实际还高。似乎是个高中生。
「你好,刚才本想跟你打声招呼,但你似乎不在。」
男生还满有礼貌,向我点头致意。「啊,谢谢你的礼物。」我也慢吞吞地弯下腰,只不过有点像是软掉的豆芽菜弯曲的样子,令人很难想像是在打招呼。
「你说打招呼……呃,你们刚搬来吗?」
上面写着薄礼,不知道内容是什么?如果是食物还满令人高兴的。
「是的,今后还请多多指教。」
给人柔和印象的男生推了女生背后一把,催促她快打招呼。
女生眼神锐利,有着一副彷佛昭告天下「我就是感受性强」的青春期特有表情,整体而言相当尖锐,一点也不像是对眼前的我有好感。不仅如此,还彷佛在说「打从一见面起我就讨厌你」似地瞪着我,有点恐怖。
女孩子最后还是顶着一张臭脸,几乎看不出动作地点头了。我本来就不是让人第一印象有好感的人,所以无所谓,但我还是很好奇,她究竟在生什么气?我自己很少生气。
我也很少碰上会激怒我的事情,顶多是超商的客人过度吵闹时而已吧。
「抱歉,她这个人很怕生。」
男生帮她圆场,女生用脚跟踏了他的脚。唔哇,好像很痛。
我很怕痛。应该说,痛的事情本来就很痛,哪有什么怕不怕的。
姑且不论这个疑问,既然隔壁有人搬进去住,以后我就不能在小腿撞到桌脚时,哇呀哇呀地像个小婴孩一般哭叫滚动了,要小心点。必须像只虾子蜷曲身体,静静地忍耐惨叫。
这就像是每天在外面当个没干劲的超商店员的我的写照啊。
「不…不敢当。」
这句话绝对用错地方了,但一时情急跑出来的就是这句话。害怕无讯可聊的难堪场合,我匆忙躲进房间里。外面与室内的气温一模一样。
高中生男女合租一间公寓,或许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片刻思考了一下新邻居的事情,但因为太冷,一瞬间就停住了。
大踏步地急忙脱下外出服,冲进寒冷的被炉房间里。
将包包抛入黑暗中,点亮电灯,接着立刻钻进被炉,打开开关。呜呜呜,牙齿出声颤抖,把双手夹在大腿问,抖了一阵子。蓝色被炉的棉被里冰透了,彷佛是靠我的体温去暖和它。
当我数着下巴以下籼脖子的交界处激烈脉动的次数时,被炉里渐渐暖和了起来。
等温度达到适温后,我的沉重眼皮也睁不开了。
肚子太饿了,吃了沙子……梦见这个梦。在肚子变饱以前因喉咙太乾,连口水也吞不下去,整个人乾掉了……的结局后,我醒来了。
我似乎直接睡着了,热出一身汗。身体一直朝右躺着,肩膀酸痛。从被炉里徐徐爬出来,直接又趴着躺下。
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发现自己又开始呼呼打鼾起来。但是在被炉外面睡着的话,即使现在很热,之后很快就会变冷而发起抖来吧。所以还是起来好了。「呜呜呜。」发出呻吟,抬起睡昏的脑袋瓜,睁开沉重的眼皮,站起身来,开始钝重地在房间里走动。没有意义,就只是等睡醒。
在这个类似仪式的行动当中,身体完全冷掉了,连打盹的意识也为之冻结,嘴里喊着好冷好冷,又钻回被炉里,这次改成坐着,喀嚏喀嚏摇晃着腿。确认挂在墙上的黑色时钟,短针显示着
「9」,是晚上吗?确认窗外,明显天亮了。哇喔,十点以后又要打工了耶。
揉揉眼皮,内心挣扎,愈来愈不想睡了,而且现在也不是该继续睡的时候。重点是,原本心不甘情不愿的打工,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了生活的重心。
「嗯~……」
早餐也在超商买买算了。于是我决定现在就出门。
我出门的去处只有那里。此外顶多就是在假日时稍微出远门逛书店。公寓、超商、书店,有这三个地方,我的一个礼拜就能回转。有如华尔兹的人生,虽然没那么优雅。
没有睡着时的记忆,所以感觉好像一回来马上又要出门。穿上外套,觉得不够,又加一件,手臂硬梆梆的很难活动。干脆卷着棉被出门还比较温暖呢。我不禁如此考虑。
袜子也穿了两双。慢吞吞地走过昏暗的走廊,穿上鞋子。上衣穿太多了,连弯腰都很辛苦。重心再往前一点的话,似乎会就这么滚动起来。
冷吱吱的门把令我蹙眉,打开门扉,外出。外头与冰冷空气相对照,炫亮的光芒迎接着我。被先照在脸颊上,好像有只光滑细腻的手在抚摸我。但是那只手的掌心就像冬天里的丝绢,虽然柔和,却很冰冷。
上锁之后,发现隔壁的声音透出墙壁,传进我耳中。听见女生嬉闹的声音。虽然对我的态度凶巴巴,但对男友却是心揪揪(这个词太久没人用,说不定重新出生了呢)吧?这就是街头巷尾传说中的落差萌吗——又学到新知了——
在学习过无处可用的冷知识后,我慢吞吞走到超商。在店里的,是和我交班前的大叔店员。他跟我一样没什么干劲,正在找客人要的香烟品睥。
我悄悄进入店里,虽然有客人要结帐,大叔还是瞥了我一眼。平时跟他没什么话好聊,我轻轻点头致意后,直接走向后方的熟食区。晃来晃去。在这个其他客人还不多的时段,可以尽情乱逛。可是在我迷惘了好几分钟后,最后却摇摇晃晃地走向柜台,买了关东煮。身为同一家店里工作的人,要把钱交给同样是打工同伴的大叔,总觉得心情超微妙,不知为何还虚心地低着头。结帐之后,匆匆离开店里。
来到店外,跟垃圾桶坐在一起,边啃着吸收不少汤汁的蒟蒻,边操作手机。
发现半夜有新简讯传来。一打开,有附加图档,好像是电玩的画面还什么的。如资金、游玩时间之类,所有计数器都只由「9」所构成。
觉得很无言,决定回信给对方,我哔哔啵披地按起按钮。
就算是我也有朋友,虽然是尼友。啊,尼友是「尼特族的朋友」的简称。
我跟她只靠简讯进行交流。她是个三十来岁的女性,似乎也是个尼特族。啊,说「也是」并不正确,因为我并不是尼特族。那个人家里似乎很富裕,她每天只要玩电玩,顶多有时出去跑腿就能过活。她叫什么名字我并不知道,总之很让人羡慕。附带一提,我曾经挣扎了三天,最后提起勇气送出「要不要见个面?」的简讯,却被「外出我怕怕~☆」地拒绝了。
果然是正牌的尼特族。我将最后一口蒟蒻吞下。好吧,新的一天又将开始罗。
看着隔壁的超商生意兴隆的光景,为了工作,我进入店里。
「欢迎光临——」
即使是这种快倒闭的超商,也是有熟客。例如刚刚进来的客人。
她的长相还很娃娃脸,胸部却像是跟十年后的自己预借来的。整体看起来很娇小,不过只有那里,跟小孩禁入专区的杂志封面相比,毫不逊色地自我主张。所以就算是同性,也会不由得被那傲人的隆起所吸引啊。本人似乎没有注意到周围的视线,不加掩饰地彰显出来……只不过,为什么胸部的尺寸会让人受伤或烦恼呢?
因为如果不够大,会让人联想到人格不成熟之类的情况吗?我并没有烦恼过这个问题,所以不太能理解。这位新(NEW)女性(我自己想的同音笑话)(注:「NEW」与日语的「乳」同音)让人联想到小动物似地小跑步走向杂货类的陈到架,上上下下来回打量,确认品项。这位女性经常购买记事本与笔。我想像不到怎样的口常才有必要经常购买记事本,也许这他女性只是单纯的记事本收藏家。应该有这种人吧?没有吗?
「啊。」
女性似乎想拿取某个商品,却被棚架钩到衣服,而且为了解开,还把商品洒落地板。真是冒失啊~我向一脸倦怠地坐在店后方的阿姨店员说「结帐先拜托你了」,快步走向女性身边。
我蹲在一脸惊讶的女性身边,捡拾商品。「啊,咦?」女性似乎打算对我说什么,但是立刻闭嘴。虽然两个人动作都慢吞吞的,给人再怎么恭维也说不出「敏捷」二字的印象,总算是把全部的东西都捡齐了。掉落的是活页笔记本的夹子与钉书机之类的文具。为什么她能如此多样化、夸张地弄倒呢?
「啊,剩下的由我来整理就好,请继续选购。」
向着想把商品一一放回架上的女性,我主动承担责任。这是店员的工作啊。其实很想说「你弄掉的,就你来做吧~」但毕竟不能那样。也想模仿没有店长的监视就偷懒的阿姨店员,但也觉得不妥而作罢。
我没有其他可以做的工作,只好做这个工作。
女性低着头,举起眼睛看我,她的眼神好像轻轻戳一下就会哭出来。女性从外套口袋里窸窸窣窣取出水蓝色记事本。是她前阵子刚买的那本。
不知为何她要在这种状况下打开记事本,只见她手势熟稔地翻页,打开给我看,指着页面角落里的「谢谢」。嗯,嗯?在我还搞不清楚状况时,她什么也没买,逃也似地离开了店内。
「嗯~……是因为感冒喉咙痛吗?」
但也应该不至于说不出话吧?以前好像曾经听她说过话,记得声音超级沙哑的,与娃娃脸一点也不相配,让我很惊讶。也许是巨乳的魔咒吧,我略为这么猜测。
拖泥带水地抱着商品放回商品架。明明没有客人,却得站在柜台前,令阿姨店员不太高兴。但是店长曾经说过,别让柜台空着。反正我装成没感觉到那张化妆超浓的脸上射出的视线,继续完成我的工作。一看我把商品摆好,阿姨店员立刻躲进后面。以前好像听她自我介绍过,但我忘记了。这几个月来,我跟阿姨店员只讲过「早安——」跟「辛苦了——」之类的招呼,我们的交情就这么多。
「…………………………………………………………」
没事可干啊~看着暖暖加温的肉包,在内心抱怨。我虽然不觉得眼神涣散地呆呆站着这件事很痛苦,可是一思考万一这里倒闭之后,接下来又该做什么工作时,心情就变得很黯淡。
顺便也思考了关于在这个超商工作的事。
该怎么说……例如刚才的熟客,她所购买的东西其他商店也一样买得到。
我在想,我来这家超商当店员,是否具有什么伟大昀价值呢?诸如此类。
例如说,我在工作中一点也不觉得幸福,反而是觉得不幸。
因为很麻烦。
但如果因为有我的麻烦成为助力或背景,而使得别人获得幸福的话,我的工作就有价值了。不幸本身将成为别人的价值。幸福从不幸中诞生。
至今曾有过这种事情吗?
当我仍很幸福的时候。
光是回想起那个时代,嘴巴就不由得半张开来。
而现在……
我没有钱,也已失去男友,恐怖的是我一点未来性也没有。
必须要有多少「不幸」,才能使这样的我感到幸福呢?
静电霹哩霹哩地冒出火花,所以称不上「静」吧?「矮小(わいしよう)」与「解放(かいしよう)」发音只有一点点不同,可是一个像是窝在家里,一个像是向外开放,差别大得很。我在上班时间老是思考着这些怪问题。
也觉得节拍器(metronome)与地下铁(metro)的名字很像有关联。但是手依然没停下来。说不定店员是我的天职呢。如果这家店倒了,就转去隔壁的超商好了。
度过了一段几乎没开过口的时间,来到中午过后。当我开始怀疑隔壁的鹦鹉比我说过的话更多时,昨天刚搬来的隔壁邻居来了。这次只有男生来。他身穿便服,头发看起来一样很长,不禁很想帮他剪成短发.
不知我心中想法的男生,眼神与我对上,轻轻向我点头。只花了三秒就决定买便当,直接拿到我这台收银机结帐。看来他跟花了十五分钟犹豫,最后居然选择关东煮的家伙不同人种。
不知他是判断速度很快,还是对食物没什么兴趣呢,这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了。
「午安。请多多指教……啊,这句话好像昨天说过了?」
男生先开口。「啊,嗯……咳咳,是的。」因为长时间没使用喉咙,咳个几声清清喉咙后,我生硬地点头。与公寓的邻居该保持什么程度的距离感呢?我过去不曾烦恼过这个问题,虽然害我举动变得有点怪异,但双手还是自动完成了工作。再怎么说,我的超商店员技能也快修炼满了呀。干脆将来超商也导入机械店员,并且以我为蓝本不是很好吗?当我又开始得意忘形地胡思乱想,为了告知两个便当的价格而与男孩子面对面时,瞬间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可能是想闪避他的视线,眼睛不自主地偏往右边。
「那…那个女生呢?」
总之能够当作话题的似乎只有这个了。男生「噢……」搔搔脸颊说:
「现在还在睡觉。她昨天晚上没睡好。」
「哇~……」
是对睡了十个小时以上的我很遥远的事。这时我隐约发现,今天应该是平日吧?对男生为何没去上学感到疑问。但很快地,我的心思又被自己居然失去了日期感而担忧所覆盖过。
「需要筷子吗?」
「请给我两副。」
快速放进去。男生把找的两圆零钱投进不知名的募款箱里。
「谢谢光临——」
低头目送男生。我平时不会这么答气,但对方毕竟算是认识的人。在那个男孩子离开后,立刻又有个像是在跟踪他,刚刚在杂志区里绕来绕去的男人尾随离开。呣呣呣,似乎暗藏着事件的味道喔,当我认定某些日子里甚至会看见十次以上的偶然其实是命运时,真正专门处理事件的人出现在柜台了。
「午安,今天也很努力呢。」
她笑咪咪地亲切对我说。是位实际上交情并没有那么好的美丽女性。
我认识这个人。她是个刑警,是逮捕到好几年前那桩恐怖杀人事件的犯人的人。她已经三十好几了,外表却完全看不出来。仍然维持着十来岁的容貌。脸上挂着比我更像服务业的笑容,将猪排盖饭跟两个饭团跟感风蛋糕跟地瓜糕放在柜台上。我想这应该是她顺便帮朋友买的吧,将大量的午餐放进购物袋里。
「你认识刚才走出去那个高中生吗?」
「咦?」
刑警小姐依然笑咪咪地问我,接着保持沉默,似乎在等我回答。
「呃……他刚搬到隔壁。算是我的邻居吧……呃~就这么多。」
将塞满食物的袋子交给她,收下两张千圆钞票。喀哒喀哒敲着收银机,找钱给刑警小姐。刑警小姐收下零钱,同时握着我的手。什么什么……怎么了?我讶异地望着她。
仿佛在说「不放你走喔~」地握住,笑容也很温柔。但一想到被刑警抓着所代表的意义,不由得想像了一下自己所犯的罪……大胃王?
「原来是邻居啊,今后也请你跟他们好好相处喔。」
「唔……发生了什么事件吗?」
「不,只是以前跟他们有点交情。另外我还想问,请问你今天打工到几点呢?」
「咦?」
超乎预期的问题让我感到狼狈。刑警小姐又是那副笑咪咪的面容。彷佛只要我不好好回答,她就没打算继续说下去。我抬头看了挂在背后墙壁上的圆形时钟。
「大概六点左右就会结束。」
「原来如此,六点。那么,到时会有一个人来这里,也请跟那个人好好相处喔。」
「嗄?」
她放开我的手,说声:「那么告辞了。」便快步离去了。什么跟什么嘛?看着关闭的自动门,我歪着头不解。刚刚去补充商品的店长责骂我别跟客人长时间讨论私事,于是我挺直背脊,十分钟左右闭上嘴巴茫然站立。
之后八成又半张开嘴地茫然站立了。差别不大。
等到了六点,真正有事找我的男人来了。就是中午过后,追着隔壁男生出去的那名男子。呣呣呣,我再次闻到事件的气息。当我皱起眉头时,咚,咚,年轻男子将两瓶宝矿力放到柜台,试探性地望着我的眼睛。
「你听过吗?现在正在播放的歌曲。」
青年指着天花板,面无表情地问我。我受到影响,也跟着抬头看天花板,集中注意力在广播歌曲上。是最近偶尔会听见的女歌手所演唱的歌曲。
「……不清楚耶。」
但我不知道歌名。当初开始一个人住,没有买电视,所以对社会上的消息不甚灵通。
「这首歌不是有钢琴伴奏吗?那是我认识的人弹的喔。老实说,她是靠什么关系才获得这个工作让人很不可思议,说真的也很像骗人的。」
「……是喔~」
什么嘛,原来是在炫耀朋友啊。可是干嘛突然提这个?我用手拨开浏海,一脸狐疑。
「所以说,现在我们一起去约会吧。」
男子表情没特别高兴,缺乏前因后果地突然邀约我。
跟不上他过于独特的对话节奏,觉得自己的动脉好像变得歪七扭八了。
反正平时在工作结束后,也几乎每天烦恼该怎么消磨时间,我实在没有特别要做的事。而他又是那个刑警小姐认识的人,应该不至于是什么怪人。而且最重要的是……
「我似乎见过你,对吧?」
「有吗?啊,你在向我搭讪吗?在倒追我吗?」
「唔哇~这个玩笑超无聊的耶。」
身旁的青年动作夸张,还有点刻意地睁大眼睛。是的,因为似曾相识的关系,对他有种莫名的放心,才会大胆地跟着这个年轻男子去约会。虽然很缺乏危机感,但我总是如此。前男友曾经说我老是轻飘飘的。水母?
「只不过一到六点,天色竟然变得这么黑,不愧是冬天啊。」
青年露骨地改变话题了。的确,外面别说有点暗,连月亮都已经升起,星星在天上闪耀,冬日的夜晚环绕着我们。感觉不出地球是圆形的渺小的我,眼睛看着宽广天空,对于它的无边无际感动一番后,上半身又冷得发抖了。
青年带领我来到的地点,是冬天时来约会心情会变得微妙的场所。这里是百货公司的楼上,管他夜景再美,身心都冷刭不行。若以正负来说,应该算是偏负吧。彷佛在嘲笑厚重衣服般,咻咻呼啸的冷风撕裂了脸颊。风中夹杂了无数令人疼痛的事物,就算说它会在皮肤上留下类似被猫抓过的痕迹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无形的某物会伤人,这跟言语也有点像。
「对了,虽然说是约会,但我没准备话题来炒热场子。」
边咕噜咕噜喝着超商买来的宝矿力,青年平淡地坦白说道。其实从事情前后发展看来,我也隐约知道他的目的并不在我。由白天的刑警小姐的态度就看得出来了。
「你找我的邻居有事吗?」
「是的。你住在那对孩子的隔壁嘛?」
青年点点头,彷佛在说我一点就通,真是帮了大忙。青年跟那对孩子是什么关系呢?这么说来,他似乎也跟那位刑警小姐很熟,人脉真广呢。明明个性看来很阴沉。
「那对孩子为了逃离父母身边,才会搬到这里。」
「咦?小情侣私奔?」
「不不,那对孩子是兄妹啊。」
青年摇着左手连连否定。啊,原来是兄妹吗?什么嘛。
两人有长得很像吗?本想对比看看,但脑中已经不太记得女孩子的脸了。
似乎要谈起很严肃的话题了。很想说:「找我谈这么沉重的话题,究竟是什么意思嘛?」没人能跟我一起承担的话,不管是沉重的东西还是什么,我都支撑不了呀。
「就连那间公寓,大概也是擅自偷住进去的。高中生与国中生,没有监护人不可能签订租赁契约……不过话说回来,我跟那问公寓可真有缘。」
青年眼睛望着远方。在我正面,有着一道高高筑起、仿佛为了防止自杀而耸立的护栏。我茫然地望着护栏背后,对面大楼的光芒。大楼大大地张贴着手机广告。
「你的意思是,要我别跟其他人讲这些事?」
不知道刑警小姐知不知情。我想她应该知道,却不警告他们吗?真伤脑筋。
就因为警察也很马虎,所以镇卜才会频频发生杀人事件……也不至于吗?
「这也是其中之一。」
「所以说,还有其他事罗?」
「不,我只是想说说看这句话罢了,其实没别的事。」
他的回答捉摸不定,与冬天的风相反,感觉不到质量。这男人的话语真轻浮。
彷佛吐出的所有声音,都是虚假的似地。
「那孩子们是刑警小姐或你的什么人吗?亲戚的孩子?」
「这个嘛……曾经有一段时间跟他们住在一起。在那之后,多多少少有所来往……算是广而浅?或者继续?之类。」
快速她随便搪塞了几个词语。总觉得他是不好意思表现关系亲密,才会故意说得不清不楚。我突然觉得他有点好笑,轻轻地笑了。
但是我的笑容被黑暗与脸上的头发所遮蔽,没人能看见。
「总之,如果他们是为了获得幸福而逃家,支援他们也没什么不好。」
青年说完,又立刻喝起宝矿力,大概想掩饰害羞吧。这个人言语虽然很轻浮,态度却极端好理解。这种不平衡感,很像美丽的人偶却跳起奇怪的舞蹈一般,有种拼拼凑凑的印象。而且奇怪的舞蹈还是事后才追加的,更显得悲惨。
「但是他们没办法一直住下去啊。如果有新住户来看房子,就会露馅了。如果被其他房间的人知道了,也可能去跟房东提喔。啊,就算我自己不会说也一样啦。」
「这样也没办法,只好请他们放弃了。」
青年耸肩,像在主张自己并没有对那些孩子认真。
看到青年像个小孩死鸭子嘴硬的说谎模样,就好像在面对小弟弟一样。
啊,其实我自己也有个弟弟啦。
姑且不论这个,这名青年,一定很受到大姊姊们的欢迎吧。
「你跟另一个邻居说过这件事了吗?」
「什么?」
「他们的隔壁不是还有另一间吗?」
那对高中生他们并不是住在角落的房间。因为我才是角落。青年似乎没想到我会提出这个问题,眼睛睁得圆圆大大的。「啊~」用宝矿力的瓶盖转着太阳穴,好像现在才想到思考这问题。什么嘛,原来只打算跟我提吗?
「嗯……不知道,这部分我也不太清楚。」
被用好像在模仿什么的语气打马虎眼了。因为很麻烦,我也不想深究,装作没听见。
「总之关于那对兄妹的事我了解了。我不会特别说什么,保持正常态度。」
「谢谢,你的善解人意真令人高兴。」
「所以说,你找我的事情结束了?」
如果结束了,我想早点离开屋顶。就算是我,要在别人面前吸吸吸地擤鼻涕,我也会有点不好意思。如果被人用爸妈的语气讥讽我像小孩子的话,我会很泄气。
「你在说什么,这是约会咧。接下来要不要一起共进晚餐啊?」
青年说着违心之论。我用视线回应,青年为之语塞,露出困惑表情。他似乎比起我的态度,对我的脸更感到困惑的样子。这是什么意思嘛?
「……啊~那你最近怎样?过得还好吗?」
「没事问候我做什么?……嗯,呃—还不错。跟以前一样,还算健康。」
被问却闷不吭声也有点奇怪,不小心就回答了。这种部分,跟身为超商店员昀自动作业几乎没两样。我与人交流的方式自然而然变成了这样。
「这很捧啊。我则是不太好,最近右手痛得不得了。」
「嗯?是喔?」
「这个时期莫名地会痛呢,不知道为什么。」
用宝矿力跟左手擦擦右手手背。我这时才注意到他从刚才起完全不用右手,原来是右手会痛的缘故。开宝矿力瓶盖时也是用双脚夹着,多费一道工夫地打开。其实拜托身边的我帮忙打开不就好了嘛。但是我也能理解他的心情,能理解那种说不出口的心情。
「比起上次见到的时候,你的脸变得更成熟了呢。」
「是这样吗?毕竟我有五六个老婆,不成熟也不行啊。哈哈哈。」
男子面无表情地只动嘴巴笑了。虽是在开玩笑,但是脸上却透露出难以掩饰的疲劳。似乎在女性关系上吃过不少苦头,由他的侧脸多少可看出这点。
「可恶,我真的没想到未来的我会这么辛苦啊。虽然来不及了,我对过去的自己如此没责任心感到火大。」
好像开始责备起自己了。彷佛别人一样地批评过去的自己,真是个怪人。
「只不过好冷喔。」
青年抱着右手,喃喃地说。完全同意。既然如此,为什么要选择顶楼当作谈话地点啊?难以理解。也许是看出这样的我的疑问,青年又索然无味地「哎呀,哈哈哈」笑了。
「因为我最喜欢高处了,我是个笨蛋啊。」
「又在乱讲了。」
「是真的啊。我从以前就一直在高处。」
青年这么说,额头贴在护栏上,宛如要预先检视正下方似地窥视。为了什么要检视?当然是爬过这高高筑起的护栏,然后……
「…………………………………………………………」
想到这里,瞬间两脚发软,向后踉跄。青年歪着头,不知道对我的动作有什么看法。
「要回去了吗?」
「……也该回去了,鼻水好满。」
忍耐不住了,我吸了几下鼻水。青年以黯淡眼神瞥了我一眼。
没有光,但也不混浊,他的眼睛像是研磨过的夜晚一般。
维持这样的眼神,青年像是伴随着深深感慨的样子,大方地开口。
「只不过彼此也是……该怎么说呢……」
「嗯嗯……」
彼此也撑真久呢,竟然到现在还没死。他的言外之意如此称赞我。
我与青年有些相似。特别是一听到顶楼,就联想到跳楼这点。
我的人生在五六年前就结束了。即使结束了,却仍持续着。
我想,只有这种人——
才会执着于只诞生于「不幸」之中的幸福吧。
才会想要「消极地」变得幸福吧。
或许是我也变得多愁善感的缘故吧?
我不禁问了眼前的青年一个问题。
「你最近幸福吗?」
青年有点像被戳中痛处一般,顿了一下,心脏噗通噗通地剧烈跳动。
但立刻露出微笑,彷佛要说服自己般激烈地肯定。
「这还用问吗?我家里有世界第一的老婆啊,还有比这个更幸福的事吗?」
「唔哇——被人在眼前炫耀恩爱了——」
太过夸张,反而显得很虚假。但我不质疑他的态度,只茫然地回想。
回想跟这名青年第一次相见的时候。
记得那是他正在旅馆女厕入口偷窥的时候……嗯,好像不太对?
「……好了,今后也请健康地活下去喔。」
「你也是,别自杀喔。」
跟那时一样给他忠告,青年也跟当时相同,浮现似哭亦笑的表情。
「再会了,Yamana(山名)小姐。」
「……咦?」
青年轻轻挥手,离开我身旁。
彷佛被风以外的异物砰地敲打额头,他道别的那句话给了我这般感受。
「能用不着跳下就离开这里,这是第一次呢,啊,真舒畅……」
我用眼睛追寻着边自言自语边离开的青年打直腰杆的模样与背影,并反刍他刚才的话。寒风钻入嘴里,使我失去发声能力,只剩言语轻飘飘地,有如碎纸片般不可靠地在空中飘散。
他说「Yamana小姐」……
「……他果然是姊姊的朋友吧?」
我不记得曾经告诉过他姓名,所以只剩下这个可能性。我的姊姊被家人当成疯子,被丢进医院里,最后自杀了。而我则是因男友被杀而想自杀,但却因为从旅馆窗户进入的大叔与其他种种迂回曲折,最后放弃的女人。
「姊姊应该是从这种地方跳下的吧?」
隔着护栏,低头看脚底延伸的街景。车灯变成一种生物在马路上奔驰,人与其他林林总总事物,都变得比我平时所见的更为渺小。姊姊一定也是。
我一直抬头看的姊姊,在掉落的时候,不知变得有多么渺小啊。
「落下速急。」
果然,不管反过来念多少次,意思还是怪怪的。
青年说他很幸福,就表示他使某人不幸了吧?相对地,我并不幸福,那么又是谁变得幸福了呢?当大家都很幸福的「大家」消失以后,我们仍旧无法只受幸福围绕,对于被赶出外围的不幸视而不见。将会被迫直视事实。
以自己的双眼,亲眼见到当自己变得幸福的瞬间,对他人所撒下的不幸。
「……………………………………………………」
不管是有杀人犯的小镇……
还是已不再有人被杀的小镇……
男友被杀的我早已结束了。
可是即便结束了,我仍然还有今天,也还有明天。
原本幸福的「迄今为止」,要在「从今尔后」继续下去。
而小镇亦是相同,不管有多少不幸的过去——
就算有过阴惨的绑架事件,有过凄惨的杀人事件——
一样也有迄今为止,也有从今尔后。
我在顶楼看着这座小镇,认真想着跳楼的事,但我终究无法爬上这么高的护栏,只好作罢。所以,我也将与刚刚离开的青年一样,只能靠着自己的脚,而不是在空中飞行地走下楼。
被延展开来的「结束」当中的每一天里绝对没有光芒。
但是带着刺眼阳光的早晨却依然会到来。
我想,小镇到了明天也不会有所改变。
就如同「迄今为止」的我也是「从今尔后」的我一般。
翌日我去打工时,难得店长对我说「今天也拜托你啦」。
昨天阿姨店员辞职,我被人兜圈子地告知店铺在经营上终于产生困难的事。
也就是说,这句话是在「必须辞退店员」这个内情下诞生的不幸话语。
但是……
吸入久违的他人的不幸,呼出幸福的我……
难得活力充沛地大声回答:「是!」
明天也一定不是个好日子。
但就算如此,我也还是能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