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杀人和想死,偏向哪一边比较幸福?
比较想杀人的人大概是她,比较想死的人是我。
相较之下,她似乎幸福得多。
因此是想杀人的人胜出。因为杀人的人还能活着,但死去的人会死去。
幸与不幸是在世者制定的价值观。
那么,逝者的价值观又是什么?
我想象自己死后的情景。我在鬼门关前走过好几回,再多踏出一步就好了。
关于我死后的愿望。
我希望身边的人在缅怀我的时候。回忆起与我有关之事的时候。哪怕只有一件,也能让他们觉得「还不错」。
这是我的愿望。
增加这种事物,或许就是人活着的意义吧。
如今我才想通这个道理。
我思考着这件事,变得想听某人的想法。
「你觉得呢?」试着询问意见,而她早就睡着了。
偶尔会忆起曾经看过解说彩虹颜色的节目。
那是适合儿童的科普节目,说明光的颜色会变化的原因。我和妹妹一起在房间里看过。虽然内容也令人印象深刻,但妹妹在一旁不停地喊着「喔~喔~」很吵,所以特别有印象。
『喔~喔~喔喔~喔~喔~』
像在模仿清晨时会听见的鸟鸣声,妹妹恍然大悟地不断点头。
那时还没上小学,仍能看见妹妹。
妹妹回头凝望着我,在她那双十分清澈的眼里倒映着我的模样。这副表情和母亲与父亲独处时望着他的模样很类似。
或许是我们两人现在都穿着睡衣,更有这种感觉。
『干嘛?』
『姐姐大人是什么色?』
『啊?』
『是红的蓝的还是黄的?』
跟不上笨蛋的想法。问题莫名其妙,所以我也随口乱答。
『看就知道了吧?』
『原来如此~』
「姐姐大人好聪明!」仿佛在洒彩纸般,妹妹高举起双手。明白就好。我想继续看书,妹妹却从电视机前爬行到我这里,接着在我旁边开始仔细观察我。我马上后悔自己那样说了。
我想专心看书,妹妹的视线却像蚊子一样缠着我,不到非常烦人,但令人静不下心。可是如果因此对妹妹作出反应,感觉就输了,所以我也顽固地继续假装在读书。
妹妹刚洗完澡的热气和香气瞬时迎面而来。
这时——
『姐姐大人是鲜红色的。』
妹妹开心地得出结论。
『喔,这样啊。』
『没错没错。』
妹妹似乎接受了,之后回到电视机前,问题总算解决了。
『……………………………………………………』
不对。
我合上书本,来到妹妹身旁。
『为什么?』
『啊?』
妹妹表情呆滞地响应,不懂我的用意。真是个不擅长观察的妹妹。
『为什么是红色的?』
『喔,是问这个啊。因为姐姐大人眉头皱得紧紧的,红通通的啊!』
『………………………………………………·喔。』
『你的人生有这么痛苦吗?』
『嗯,我现在就觉得很痛苦。』
『唔咦!』
我从两旁挟住妹妹的脸,教训了她一顿。妹妹的双颊也变红了。
相同的颜色,以及即使不是一模一样也满相似的脸蛋。
我和妹妹说不定是波长不同的同一道光束。
有过这段往事。
睁开眼和打开书本时的感觉很像,有不一样的景色迎接我。
那天早上,我睁开眼时见到家门口的景象。记忆中有些许空白。我没有醒来吃早餐、换装的记忆,却整整齐齐地穿着制服。是每天都会穿的水手服。我摸摸绑在胸前的领巾末端。
灿烂的阳光像在嘲笑因为怕冷而穿上厚重衣服的我们,而我站在它下方。
想说应该没问题,我决定直接去上学。离开家门口时,和邻居的怪叔叔擦身而过,向他打声招呼。年纪也许还称不上叔叔,但将年长者称呼为青年感觉更别扭。
怪叔叔是个气质稳重,待人和蔼的人,但偶尔会低头望着某处开始低语。他肯定在看着不同世界吧。到处都有这种人。人人所见的景色都不尽相同。
我一开始以为他是在对我看不见的妹妹说话,但妹妹没那么矮。假如她是像毛毛虫一样前进的话另当别论。虽然无法保证那个笨蛋不会这么做,但应该不是吧。
上学途中经过鱼儿涂鸦时瞥了一眼,但这次没有注目许久。
感觉妹妹不会在这种地方。
既然如此,会在哪里?
说不定一回头就能见到,也可能正在我的眼前嘲弄着我。
妹妹充斥于世上,我却怎样也捕捞不到。
来到学校,乖乖前往教室,默默听课。
认真学习,极力不和其他学生有所牵扯,安稳地度过。
我必须彻底超乎必要地执行这样的过程。
就像在海底憋气一般。
我位在比一般人更低的位置。
这是从我出生以来就注定的事,无可奈何。我无法干涉,也无法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拥有被卷入犯罪的双亲就是这样。发生于乡下地方的凄惨案子不管经过多久,意外地会牢牢留在人的记忆里,即使可恨也会流传下去。自幼以来的遭遇让我体认到自己是个怎样的孩子。
以前曾因为无法接受而有些失控,但那时的我太年轻了。如今我已变得老城。并非成长,而是心灵明显衰弱了。
「…………………………………………………………」
喀哩喀哩喀哩喀哩。
平安无事地来到放学时间。很多事情只要别去在意,每天就会像融入空气里一般变得稀薄。就像收拾折迭椅一样,淡然地归纳于日常。
这样很理想。但是,只有妹妹的事不处理不行。
这是身为姐姐的宿命。
「唔咦!」一边收拾书包,不经意地望向窗外时,不小心发出毫无气质的声音。
校门口有一道紫色身影摇曳。飞舞在纸伞上的樱花花瓣划出缓和的圆形轨迹。
昨天来访的猫某某像在堵人似的靠在校门口。她要找的人多半是我吧。继昨天之后,她究竟想做什么?我知道自己皱起眉头。是父亲或某个人拜托她来的吗?
准备离校的学生都一脸疑惑地经过她。她似乎很享受学生们的反应,依稀可见到隐藏在伞下的嘴角微微上扬。她在社会上应该算小有名气,不知道有没有学生认出她来。和那么醒目的人物在大门口交谈的话,会引来更多不必要的传闻。
从后门绕路回家吧。
我边考虑对策边继续俯视校门口,发现猫某某朝空无一物的眼前挥手。看起来在对某个走过她面前的人打招呼。
但我仔细观察,没看到其他人。
我看不见,但其他人能看见的人物。
难道妹妹刚从她面前经过了吗?
回过神时,我已经抓起书包冲出教室,三两步跳下阶梯,换鞋子时没穿好,踩着鞋跟就冲出校舍。一跑,右脚的鞋子飞出去,掉到校舍墙壁旁。要捡太麻烦,我直接跑向校门。
「你怎么了?」
在途中追过正要前往社团的金田,但我没多做说明。
「不是啦,我叫金子。」
没人问你。
朝着校门全力飞奔,与猫某某对上视线的时候,她摆出惊讶的模样。
「哎呀,亏你知道我在这里呢。」
这身醒目打扮,她以为不会被发现吗?
「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想来感受学校的气息。真是热闹呢。」
猫某某一边哼唱奇妙歌曲一边拍打伞柄说。
「对了,我妹妹刚才有经过这里吗?」
「令妹?她有来吗?」
猫某某装傻地移开目光。
「你在对某个人挥手吧?」
「喔~原来那是令妹啊,和你不怎么像呢。」
「大家都这么说。她往哪个方向走了?」
「那边。」
我朝猫某某随便指的方向走,来到外头的大街上。但不知道谁是妹妹。
看得见的女学生背影都不是她。寻找着看不见的物件,眼睛都快花了。
「在哪里?」
我回头问。猫某某只从门旁伸出头确认。
「好像已经走了。」
「真的?」
「怀疑的话就请自己努力看见吧。」
被戳中痛处。拜托他人帮忙这种事应该觉得可耻。
曾经有人说过,家人的问题就该由家人自己解决。
我完全同意。
「对了对了,我说过要帮你找。要留住她比较好吗?」
猫某某刻意地闭起眼笑着。
「……麻烦你下次这么做。」
「我明白了。」
和妹妹的回答一样轻佻随意。
我再次眺望远方,确定自己跟丢了妹妹。真是随性的家伙。
只剩掉了一只鞋的笨蛋和猫某某还留在原地。我转头看她,对方露出微笑。
「如何,要稍微聊聊吗?」
「我没有话要跟你聊。」
我打算无视她离开。但她抛过来的下一句话使我停下脚步。
「你不想找到妹妹吗?」
她带有挑衅的语气挑起了我的反抗心。
「意思是和你一起的话,就办得到吗?」
「办得到。」
猫某某充满了毫无破绽的自信说。
「大概。」
连退缩也充满了自信。她的自信不像稳固的样子,而是方糖。
「我应该能帮上忙。毕竟我也是个姐姐。」
这两件事有关系吗?怎么看也没有吧。但我自己一个人也不知道该怎么找起,而且有其他明白状况的人在身旁的话,或许也能在发现妹妹时提醒我。
我思考了一会儿。
拜托别人很可耻。
但是,看不见妹妹更是可耻。
根本是奇耻大辱。
「……我去捡鞋子,请等我一下。」
我抬起只剩袜子的右脚说。
「噗哈哈哈。」
她哈哈大笑地说:「那是怎样?」而且皮笑肉不笑,眼神之中毫无笑意。
这种不协调的感觉,让我觉得和父母很相似。
这个人也很扭曲。
我折返回去捡鞋子时,金田拿着鞋子。他用指尖勾着,鞋子晃啊晃。
「不是啦,我叫金子。」
是啊。
「谢谢。」
我接过鞋子后这次确实穿好,回到正门。看到我回来,猫某某总算结束她作为大门装饰品的职责。虽然和撑着伞的她走在一起不管怎么样都很显眼。
但这或许会有某种帮助……真花俏的稻草。
「猫某某小姐。」
「我叫大江汤女。」
喔,对对对,我记得她其实是这个名字。我想起来了。
「昨天为什么说谎?」
「不知道。而且那不是谎言,我有很多名字。」
她说:「就和以诺(注:圣经人物,传说他升天后成为大天使梅塔特隆,拥有众多别名)一样。」以诺是谁啊?
转动纸伞似乎是她的习惯,汤女小姐一边转着伞一边确认周边。前往的方向并非姑婆家,我怀疑她想带我去哪里时,汤女察觉我的心思,开口说:
「你知道吗?最近的孩子好像都不说咖啡厅,而是说咖啡馆喔。」
「是喔。」
对觉得上英文课很痛苦的我来说,想叫他们不要多事。
「不觉得同一种事物有多种形容方式比较有趣吗?」
「不,完全不觉得。」
汤女凹起手指列举。
「像是个性阴沉、妄想症、疯狂、顽固、视野狭隘。」
与其说是形容方式,只是坏话大全罢了。而且,这些形容词都感觉别有深意。
「你在说我?」
「希望不是。」
她不着边际地,游刃有余地回避我的问题,而我就像颗球,在伞上滚动着。
是我不擅长应付的类型。
我哼了一声。
相符之处只有个性阴沉这点吧。
就这样,我们走到闹区。每次造访这里,都是灰色的。也许是因为大部分的店家都关店大吉了。闹区是过去曾经存在的名号,如今只是遗留下来的事物蒙上一层尘埃,装饰着店面。汤女在倒闭的店家群中找到一家默默营业的咖啡馆。
「我们去那儿吧。」
咖啡店位于倒闭的鲷鱼烧店后方,店门口仍留有香烟摊的痕迹。
进入店内,入口旁摆放着饲养龙鱼的水槽。汤女伸长脖子看得有点入神。包括姑姑的狗,她对生物似乎很好奇。
「你喜欢动物吗?」
「嗯,喜欢程度仅次于人类吧。」
「……是喔。」
答案令人意外。因为她的态度看起来完全不像喜欢人类。这种充满偏见的看法应该没错,因为这位女性和我的父亲很相像。
换句话说,也和我很像。我以为我们的共通点都是讨厌人类。
我们在老婆婆的带领坐到里头的位子。店内狭窄,灯光阴暗,柜台后有位老先生,看来这家店是由这对老夫妇一起经营。红紫色椅子的扶手也早已弯垂。
除了我们以外,没有其他顾客。
「我要点柳橙汁,你呢?」
「都好。」
「那就不点吧。」
老婆婆立刻离开了……算了,没关系。
「打起精神吧。这颗方糖给你。」
「不必了。」
「给你三颗喔。」
「不,我不要……」
她硬塞给我。两颗白色,一颗黑色。放在手心滚动,我将一颗白方糖放入口中。
「你平常不来这一带吗?」
「嗯,完全不来。」
好甜。
「朋友呢?」
「没有。」
「嗯哈哈哈。」我的回答似乎被她料中,她毫不客气地嘲笑我。
「你这孩子好阴沉。」
「请不要管我。」
「放心吧,我也不打算为你做什么。」
「呼。」
我坦率地松了一口气。当然是骗人的就是了。
「……我妹或许很常来玩。」
「真的吗?」
「我不知道。」我摇头。
「那只是我的猜想。自从看不到她后,我就不太了解她会做什么了。」
我心中的妹妹停留在背着小学书包的年纪。我们的书包是成对的,颜色或形状都一样,很容易搞混,实际上要上学时也曾搞错过好几次,因此我不喜欢。明明我们同学年,上的课程也一样,妹妹的书包却比较重。
我曾经问她都放些什么,她从书包里掏出一大堆图画纸。
妹妹很爱画图。
柳橙汁很快就送来了,还附赠吐司。明明不是早餐时间。
「这个给你。」
汤女把盛放吐司的盘子推了过来。
「我能收下吗?」
「可以啊。因为我回家后还得吃一大堆可爱妹妹亲手为我做的料理。」
「唉,真伤脑筋啊,嘿嘿嘿。」汤女的嘴角难得浮现毫不从容的笑。
吐司上涂了一层薄薄奶油,我将方糖放在上头。
送入口中,一并咬碎。
「对了,具体来说,你找我想谈什么?」
嚼着方糖如沙砾般的口感,我切入正题。用吸管吸啜一口柳橙汁后,汤女从浴衣袖袋里拿出大型笔记本和笔。
「你的袖袋能装着那种东西?」
「这个袖袋里放了所有东西喔。」
「是喔……」
「我还能拿出金属球棒或平底锅喔。」
「好厉害呢。」
为什么要说无意义的谎话?
「能告诉我关于令妹的事吗?」
汤女把紧握着的自动铅笔笔尖对准我。我记得她是个职业钢琴家。虽然不确定是否每个钢琴家都如此,但她的手指很漂亮,合乎我对这个职业的印象。
「你找我不是想说什么事,而是想问问题吗?」
「我不清楚这个事件的全貌,所以想先整理一下信息。」
她在笔记本上大大地写下「妹妹透明人事件」。我望着内容,觉得很难阅读。
「怎么不写汉字呢?」
而且字体很大,字迹很像小孩。
「因为我没上过学,就如字面所述。」
汤女像在回忆往事般,露出褪色的笑容谈论自己。
「别看我这样,我正在努力学习呢……我的事并不重要,重点是你的问题。令妹不可能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因为我以前也见过她。」
「岂止以前,你刚刚才见到她吧?」
「说得也是。」
又用平假名大大写下「妹妹」。镇座在笔记本中央,反倒还挺有一回事的。
「你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看不见妹妹的吗?」
「……我想想。」
周遭的一切如黑夜一般幽暗,只有波涛异常鲜蓝的海洋。
胆战心惊地把脚伸向海面……我联想到这种情景。
「大概是……六年前……或七年前的事。」
一回想起当时的妹妹,就伴随着泥土气味。因为她总是在外头玩耍吗?
……有玩耍吗?气氛仿佛凝固起来,变得模糊不清。
「是2026年或2027年左右。看不见是什么情况?突然间消失,还是逐渐无法认知到她的存在?」
「是突然消失,不是一点一滴地透明化。怎么说呢……很像躲在我的脑袋内侧……明明能感觉到她的存在,却无法望向她。」
我一直有种只要将脑袋的方向反转过来,说不定就能看见妹妹的焦虑感。
但很难将手伸进脑袋里。不管是物理上还是精神上。
「自从看不见后过了七年,你在这段期间有感觉到不方便吗?」
我沉思半晌,回答:「没有。」
「反正她似乎过得很好,不用听她的喧闹声我也乐得清闲……没什么不方便。」
我没办法说视野一角被遮蔽封闭似的不悦感没有不便。
即使习惯了,还是很碍事。但要一一订正谎言也很麻烦。
「是喔。如果是我,妹妹一天不在就会担心呢。」
「真令人敬佩的姐姐。但是我妹并非消失了。」
她存在于某处。说不定现在就在我的身旁。
吃了一半的吐司没有被其他人的手拿走。
「而你直到最近才想找她,心境上有什么转折吗?」
汤女抬起脸看我。我很犹豫是否该讲,但隐瞒也没有意义。
「因为最近发生的案件似乎与她有关,我无法放任不管。」
「案件?」
汤女微微歪着头,之后推起根本没有戴的眼镜。
「就是杀人案啊,你没听说吗?」
「喔~」
在「妹妹」两字旁边用平假名写下「杀人案」。
「令妹和杀人案有关?」
「我认为她是犯人。」
瞥了后方一眼。老婆婆坐在柜台前,抬头看着右上方的电视。电视画面正在回放与这般恐怖案完全无关的旧影集。正好播到主角吃烤肉时被讨债人拿走所有钱财,而吃霸王餐的地方。
记得小时候也看过这部影集。到底回放了几年啊?
「关于杀人案,能说明白点吗?」
汤女用笔敲敲「杀人案」几个字,「妹妹」和「杀人案」之间多了几个黑点。
「你真的没听说过吗?」
「我不住这里,不看报纸,也几乎不看电视。还是漫画比较好,汉字旁都会标示读音。」
所以有劳解说了——汤女催促。不是说出来会令人开心的事就是了。
「……虽然好像是失踪,但应该是杀人。而且净是我身边的人死去。」
汤女盯着我,低吟着在「杀人案」下方追加补充说明
「光我知道的就有七个人。很难相信这是偶然。」
小学时代的同学、教师、亲戚……和我亲近的人失去了踪影。
失踪者彼此看似毫无关系,但若以我为中心就能串联起来。
「说得也是。考虑动机的话,也很可能和你有关。」
「会做这种事的只有妹妹或母亲。但是母亲对连续杀人案漠不关心。如此一来,最可疑的就是妹妹。妹妹从以前也曾做出有点危险的行为。」
「嗯……」
汤女在「妹妹」上方写下「犯人?」。
「嗯嗯……」
仿佛要把脸遮住般,汤女举起笔记本,与它大眼瞪小眼。上面应该没有写着新信息。我啃了一口吐司,提出疑问。
「能作为参考吗?」
「能啊。」
汤女从笔记本背后回答。
「人类主要透过视觉来获得信息。所以,化为有形的形式就是最近的快捷方式喔。」
「是喔……」
「这是以前某个混账教我的。」
突然用尖锐的语气这么说,令我有点惊讶。
「因为有用,所以更可恨。」
说到这里,汤女陷入沉默。她是个很冷静的人,至少我以为她不会率直到显露出情感,所以这个反应令我感到意外。即使很惊讶,但我对她没有兴趣。回忆多半不堪回首,听人诉说往事也无法丰富心灵。
总之,她有许多苦衷吧。苦衷——真是个好用的词。
我吃完吐司并啜饮几口水后,汤女把笔记本放回桌上,抱起双臂,眯起眼睛在思索着什么,不停细碎地点头。
「明白什么了吗?」
不带任何期待,我开玩笑地问。
汤女喝了一口柳橙汁后,从糖罐里拿出一颗方糖。
……她要加进果汁里吗?
「你真是个硬邦邦的人呢。」
「啊?」
依旧用手指抓着方糖,汤女……如此评价我。
「完全没有缝隙呢,真有趣。你是那种不填满就无法安心的类型吧?」
「我不懂你想说什么。」
「没关系,我懂就好。」
汤女这么说完,直接将方糖送入嘴里。我就知道,毕竟加进柳橙汁很奇怪。单薄的脸颊蠢动着,时而突起。
「也能说,你是那种只想到自己的人。」
「就说了……」
「这不是在贬低你,所以不用在乎地过活吧。」
「我本来就不在乎。」
比起问个详细,优先升起的是自然挺身向前的反抗心。
这种个性或许很吃亏。
「原来如此啊,原来原来。」
汤女故作神秘地盯着我的脑袋。真不舒服。
有人会对如此失礼的视线感到愉快吗?
「名侦探小汤女已经大致上明白真相了。」
「咦~真的吗~」
「不过我还得再去调查一些细节,呵呵哼~」
「别卖关子了,快点说。」
「现在不能公开。公开了会带来麻烦。」
「是吗……」
看来她什么结论也没有。
「就算等不及,也要等。」
她这么说完,不知为何得意地扬起嘴角。
对方随兴乱说的发言风格让我想起妹妹,或许也算是难得的收获。
就这样,不怎么愉快的茶会结束。
这顿当然是由汤女埋单。
「为了获得金钱,必须消费人生。没有比这个更尊贵的交换了。」
汤女一边结账一边叨念。离开咖啡店后,她面向我。
「刚才那句话如何?」
「就算你这么问我……」
好像是引用了某人的话。「嗯~不够帅气吗?」汤女搔头说。
乌黑亮丽的长发滑过手臂,流泄而下。
「这段时光很有意义。」
「是吗?」
我只有填了点肚子,难以拭去仿佛鼻塞一样不畅快的感觉。
「我现在明白『那个』来拜托我的原因了。」
汤女的讥讽式笑容和形容方式立刻令我联想到父亲。
「果然是他拜托你来的吗?」
排斥感变得像针一样尖锐。我想立刻离开她身边。
「嗯,对啊。因为『那个』去百货公司地下美食街买了一堆神户可乐饼送我。」
难以分辨是事实还是玩笑。
「『那个』意外地也是个辛苦的父亲呢。不过,我同情你,但也有点怜悯『那个』。」
汤女用袖子遮住嘴,只露出眼睛嘲笑我。她这么说我很遗憾。我不否认父亲很辛苦,但现在在添麻烦的是妹妹。
我表示抗议,但这名打扮奇特的女性轻描淡写地说:
「下次会让你见到妹妹。」
留下丝毫无法保证什么的预言,汤女向我道别后,转身离去。
不合时宜的樱花花瓣在她靠在肩上的伞面飞舞,没有散落,不断地飞舞。
「天晓得有没有下次。」
既然她是父亲派来的,我就更想逃跑。我朝与汤女反方向的道路前进。虽然会绕远路,但无所谓。空有其名的闹区里没有人烟,人行道上像被包场似的空荡荡,完全看不到与我一样的水手服身影。
结果,今天也找不到妹妹。
明明根本没有行车,却在斑马线被挡了下来。伫立在无人的世界里,无风无声,没有流动,一切事物被弃置在停滞之中。若屏住气息,自己与周围的轮廓会逐渐模糊,甚至迷失自我。
靠呼吸和心脏的刺痛来确认自己存在。
呼应心跳的灯志颜色改变,走向前后总算松了一口气。
就这样。
走过斑马线后第三步左右。
咚!一记钝重的感觉从后方压迫脑袋。
我花了一点时间才发现自己遭人殴打。
「今天也是和姐姐大人一起回家。」
「你在对谁说话?」
在一成不变的归途上凑巧遇到姐姐大人,两人一起走。
像是要配合逐渐倾斜的夕阳般,从略低位置处传来声音。
「那边那两位小妹妹。」
一位叔叔在超商的停车场叫住我们。
「是是!」
或许是我的音量很大,叔叔一脸诧异地睁大眼睛。「太大声了!」姐姐大人也立刻责备我,同时拉住我的手。
我想他的意思应该是要我别理会可疑人物。
但我刚刚已经响应了,却临时不理人也怪怪的吧?我还是走向叔叔。
「喂!」
我哒哒哒地跑过去,慢了一拍,传来姐姐大人的脚步声。
在宽敞的停车场停下脚步,有点强的风吹起头发,缠绕在脖子上。
嗯嗯。
这位叔叔看起来很和善。也许是因为个子高,脸上带有点阴影,虽然我不是很明白。
「我学了点魔术,能看我表演吗?」
「魔术?」
叔叔点头,缓缓招手。我愣愣地抬头看他,他握起拳头。
接着,张开手掌。
「锵~」
「喔喔喔~和我一样的手帕耶。」
一条蓝色手帕出现在叔叔的手中。
「刚好凑一对呢。」
「不不不。」
叔叔摇摇手。
「我花了三个月才学会这招。」
唉,看来我实在没啥慧根——叔叔搔搔脖子,把手帕还给我。
「啊,这是我的手帕?」
「你也该发现吧……」
站在我身边的姐姐大人梳起刘海叹气,接着问:
「请问有事吗?」
姐姐大人把我推向背后,挺身而出。面对凶巴巴的姐姐大人,叔叔露出尴尬的笑容。
「没事,我只是想秀一下魔术。」
「……真的?」
姐姐大人完全不信。叔叔稍微开玩笑地问:
「当然是真的……我看起来像怪叔叔吗?」
由于他试探性地问了,所以站在姐姐大人背后的我回答:
「怎么看都很像!」
「嗯,答对了。」
「真了不起!」叔叔的手越过姐姐大人,摸摸我的头。叔叔的手很大,像厚厚的云朵一样。
虽然大,却有点薄。
「你的理解很正确。」
「唔嘻嘻哎嘿嘿。」
被人称赞心情非常好。特别是被不认识的叔叔或阿姨称赞更好。
因为亲朋好友本来就会称赞我们。
「走了啦。」
姐姐大人抓着我的手离开。和昨天的情况类似,但今天她没要求我闭嘴。快步离开叔叔的途中,我们说着「咚噗噗~」「闭嘴。」「是是。」的对话。
两人仿佛喘气般间隔短促的脚步声时而整齐划一,时而踉踉跄跄。
走到一半回头时,和叔叔对上眼。他正缓缓地对我挥手,我也大大地挥手回敬。为了响应,叔叔更大幅度地挥手,却好像拉到侧腹,痛得按着该处蹲下来。
「喀哈哈。」
真奇怪又好笑的叔叔,有种亲切感。
但这么认为的人只有我,姐姐大人很不开心。
「下次见到刚才那家伙也别理他。」
「为什么?那个叔叔人很好啊。」
「那才不是什么魔术,是扒手。」
姐姐大人眼神严厉地说。
「磨蹭?」(注:与「扒手」同音)
我把头贴在姐姐大人身上磨蹭。「不是那个啦。」姐姐大人用肩膀把我的头顶回去。
顺便也放开手,放心地垂下肩膀。
「你啊,这不是相不相信人的问题……而是常识的问题。」
「是喔……」
我思考了一会儿,但完全不明白。
「姐姐大人的话太难懂了……」
「嗯,也是,你不懂吧,所以跟你说了也只是百搭。」
姐姐大人不开心地皱起眉头。她似乎最讨厌我的愚蠢了。
不过其他部分应该很喜欢。
若是如此,就和我一样。
姐妹俩成对成双。
「辛苦你了。」
「别说风凉话了。」
我被敲了头。
「总之,下次见到他也别理会喔。」
「是是。」
姐姐大人转过头来,用手抓住我的左右脸颊用力挤。
「好痛~」
「让你记得这种疼痛,才能提醒你。好,记得了吗?」
「是是。」
「……看来还不够。」
结果被狠狠地教训到我老实回答为止了。
姐姐不相信世界。那股气息不分季节,就是冬季。
但是,感觉和那个叔叔莫名有缘。
我的预感比姐姐的教诲更准确。
「你在做什么?」被人问起,我有点想起从前的事。
「看就知道了。」
像是在追逐球棒的破风声般,茶色眼睛由左看向右。
「目标第四棒?」
「差一点。」
「四棒三垒手?」
「标准答案。」
夹紧腋下,以微幅动作挥棒。似乎是因为没做准备运动,觉得肩膀怪怪的。
「对了,三垒手是什么啦?」
「球常飞去的方向。」
「是喔~」
对方蹲着默默看我挥动球棒。
但看了三十秒左右似乎就腻了。问我说:
「阿姐,你很闲吗?」
「看就知道了。」
「这句话最近很流行吗?」
「对我个人而言很流行。小小复古流行中。」
脑中浮现姐姐大人的容貌,全力挥击。
球棒毫无感觉地穿过姐姐大人。
「你似乎想起很好的回忆啦。」
在我的球棒打倒姐姐大人三次时,闲人看穿我的想法。
「你怎么知道的?」
「看就知道啦。」
被人回敬同一句话。「是吗?」我捏捏脸颊。
「那可真伤脑筋呢。」
「为什么?」
「我不想当个单纯的人。」
我为了摆脱平凡,明明日夜钻研,却似乎完全没效果。
「放心啦,因为阿姐你很复杂。」
「嗯~还不太够。」
「复杂奇特。」
「很好。」
我竖起大拇指,对方说:「噗哈哈哈,果然很单纯……咳呵咳呵。」莫名地呛到了。
从刚才开始和我聊天的人算是我的学妹,立场也可说是人生中的晚辈。没有其他特点,所以我都称呼她为女高中生,基本上对方也喊我阿姐。我们之间应该有更恰当的称谓,但习惯后也不会在意了。
只要能够认知彼此,名字或称呼这样就足够了。
最重要的是彼此能相互认知。
「阿姐果然很闲啦。」
观察的结果,女高中生似乎得出此一结论,用手指捂住脸颊窃笑,肩膀不停晃动。她以脑袋和头发总是轻飘飘的闻名,对话也富有弹性。
「刚刚很闲,现在不闲了。好,我们走吧。」
在家里庭院做完挥棒练习后,我带着女高中生来到外头。
「我们漫无目的地逛这个小镇吧。今天好像是不出门的日子。」
说完后,认真觉得这样浪费时间很奢侈。这世上没有比时间更宝贵的事物了。
敢这样尽情虚掷时间的我可真是大胆啊。
但是为了将必须思考并痛下决定的事情稍微挪后,我需要这种借口。
「不会出门?虽然不太明白阿姐在说什么,可是今天是平日……要上学啦。」
她戳戳制服说。
「今天请假吧。」
「咦~算了,是可以啦。」
她有点开心。糟糕,这是变成坏孩子的前兆。
「不,你还是去上学吧。」
「阿姐真善变啦。」
她似乎已经不想上学,笑着装傻。女高中生的表情很丰富,怎么看也不会腻。
姐姐大人总是一脸无趣,但也一样看不腻。
「中午去吃越共拉面吧。那家店很有名吧?」
我开心地提议。
「今天星期三,是公休日啦。」
「咕啊。」
又错失机会了。究竟要等何时才能品尝那传说的滋味呢?
或许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我不由得感到在这种小地方也能发现命运的定数。无法相遇的事物即使花一辈子也遇不到,而我们无从得知此一命运。
「吃过吗?」
「满满的大蒜。」
「好想大口咬碎喔。」
我龇牙咧嘴地吓唬女高中生,「呀啊~」她也滑稽地逃开,又像系着狗绳的狗一样跑回来,让我想起姑婆家的狗。
放弃拉面,一路直走。没有目的地,顺着车流走就来到了闹区。这个不热闹的闹区离山区相对比较近,从大楼缝隙之中隐约可见雄伟的大自然。以前有街友盘踞在休息所的水边,不知不觉间都移居到车站周边了。
是时间带的问题,也因为商店街太过老旧,人潮不多。
所以每次和别人擦身而过或见到远处有人影时,我会仔细确认。
「阿姐的眼睛为何那么炯炯有神?」
「是发现了什么吗?」女高中生一起东张西望,她的眼睛像弹珠一样闪亮。
其实已经找到了。
「看就知道了吗?」
「如果早就认识的话。」
「咦?坏人是熟人吗?」
女高中生将身体向后仰表示吃惊,接着紧张地问:
「找到坏人的话,阿姐打算怎么做啦?」
「敲死他。」
我理所当然地抚摸随身携带的金属球棒。女高中生瑟瑟发抖。
「我记得阿姐不是个会开玩笑的人。」
「因为我的脑袋不太灵光。」
我自知自己说不出有趣的话,所以很少开玩笑。
「我也有一场必须了结的灵魂对决等着我。」
光是想象那一瞬间,拳头和眉间就使劲锁紧。
「阿姐的灵魂……」
女高中生的目光游移。
「颜色似乎会很惊人。」
「别那么夸我啦。」
「或者是透明的,看不出形状也说不定。」
「………………………………………………………·」
她应该不明白事情真相,也不是故意这么说的。
但是,说我的灵魂是透明的也许意外地精准。
我的灵魂形态由姐姐大人定义。所以,既然姐姐大人说看不见我,那想必是透明的。
反过来也是。
姐姐的灵魂善恶应该由我来阐明。
姐姐是坏人吗?
是应该突然被某人殴打,也无可奈何的坏人吗?
光是这么想,怒火就令我作呕。
自几岁以后我就没躺在地上过了?
我仰望着以奇妙角度穿越马路的汽车,思考这件事。
妹妹老是奔放不羁地又跑又滚……跟她一起玩让我觉得很丢脸。不过,我们没在一起的时光比较稀少。在互信互爱的意义上,彼此是最佳玩伴。妹妹愚蠢,我聪明,正因为两人很明白这点,才能互相信赖吧。
我朦胧地想起这件事。
话说回来,我可以这么悠闲地思考这些事吗?
头脑沉重,仿佛一部分碎裂了一般不稳定。后脑勺被用力袭击是种案件,而且这危险不会只发生一次。绝不能等闲视之。
但意识流出扩散,难以凝聚,无法恢复明确而稳固的型态。有人说过,面对危机无法拼命挣扎的生物必将遭到淘汰,所以我会消失吗?
消失的话,就能看到妹妹吗?
……死不了啊。我感到不可思议,慢慢抬起身。从趴着的姿势翻过身时,路旁水洼溅起少许液体,溅到脸上。尽管把喷溅上来,倾斜地分割额头的那道液体擦掉,手指上也没有沾到任何东西。我的触觉正常吗?眼睛看穿了真实吗?连幻觉与真实的界线也无法掌控。
唯一知道的是头非常痛。
汤女沿着人行道边缘从远处跑过来。她压低身子跑来我这里,把伞放在一旁的汤女蹲下,扶我起身。
「好像完全没有大碍呢。」
「别擅自决定,请问一下好吗……」
我明明依然意识朦胧,灵魂随时都会出窍。
如果这是骗你的就好了。
「不过啊,我觉得你别立刻站起来比较好喔。」
她用双脚支撑着我的背,窥探我的表情。
我被浴衣包裹住,也许因为是深紫色的,有闻到神秘香气的幻觉。
「鼻子很红,但只是倒下时撞到的吧?」
「或许是。」
怕鼻子撞塌了,我伸手捏捏。倒地时或许造成擦伤了,一碰就有刺痛感。
「呵呵呵。」汤女对人行道笑了。
「怎么了?」
「没什么,总之,算是避开一场危难了。」
是吗?我望向那里,也只见到空旷的人行道。
只剩头痛欲裂,头昏眼花的我。
「这是怎么回事……」
「你在这种奇妙的部分和令尊很像呢。」
「咦?」
「令尊也经常被人打得全身是伤。」
汤女怀念地闭上眼,露出微笑。而那些记忆让人笑不出来。
「我听说父亲的右手无法动弹是多次受伤的结果。」
「嗯,没错,谁教他用骨折的手乱来。」
「是喔……」
「我也有踢过几十下。」
唔呵呵。汤女爽朗得像翻过青春的一页……算了,父亲好就好了。
好像听到有人说:「一点也不好。」的幻听。
言归正传。
以父亲的性格来想,应该是为了母亲才会不断乱来。或者,也许是为了守护身边的人。父亲似乎认为重视这些才算得上是活着。
虽然父亲对优先级很固执,但价值观很正常。
所以才会深受伤害或失败吧。
我不想变成他那样。
「你的双眼无神,没事吧?」
听到汤女的话,回过神来。喔,难怪前方什么也看不到。
目光聚焦,汤女又遮去了我的视野。抬头一看,她的面容有点回到少女的残影。
不管是细瘦的身材还是文弱的气质,有停止成长的印象。
但一直观察她也没什么意思。
「……那个笨蛋已经逃走了?」
「笨蛋?」
「我妹。」
我不曾看到揍我的犯人。至少在我眼里是如此。
既然如此,那还用说,是妹妹想杀了我。
不对,我不确定她是否有杀意,但肯定是带着明确的意志揍倒我的。用她爱用的铁锤。就像用铁锤痛打圣诞老人的小腿一般,说不定是想到什么无聊的主意,而敲敲看我的脑袋。那家伙很有可能这么做。
「被攻击的是头,劝你还是去看个医生吧。」
我从地上爬起身,汤女建议我。或许是这样没错。
但我觉得就这么死了也无妨,所以决定回家。
眼睛比双脚颤得更厉害。宛如受到冲击而陷入混乱,找不到家的狗儿一般,我也找不到自己的归宿。每踏上地面一步,后脑勺就发热。或许流血了。
离上次受伤流血有多久了?
离最后一次落泪又有多久?
我一边回想着一边迈出步伐,心中仍无法憎恨妹妹,只对她的行为感到心寒。
一点也没有成长。
和以前一样,什么也没改变。
「画好了。」
「不是写好了?」
我用双手摊开笔记本给姐姐大人看。
「这是姐姐大人。」
「这不是鱼吗?」
「不,是这里。」我指着某处。
「你看,这里有钓到鱼的姐姐大人。」
「好小。」
笔记本中的「姐姐大人」很渺小,用我的指甲也能轻松压扁。不,应该说戳死?
「看不出来哪里像我。」
「其实是因为这条鱼超级巨大。」
「你是嫌画我很麻烦吧。」
「喔~不愧是姐姐大人。」
被看穿了。
「我才没钓过鱼呢。」姐姐大人又躺下来,接着说:
「别玩了,快点写功课。」
「是是。」
姐姐大人早就写完了,现在无所事事,今天好像也没有要看的书。
「姐姐大人好聪明。」
「比你聪明啦。」
「嗯嗯。」
姐姐大人就是如此优秀。一旦她的自尊被打破一项,就会使她崩溃。
我有这种预感。
也许是太无聊了,姐姐大人开始在自己的笔记本上画起东西。
喔喔~我装成没有看到,等着她完成。
过了一会儿,我悄~悄爬下椅子,蹑手蹑脚地接近,悄然无声地试着窥探。
「啊!」
姐姐大人发现我后,急忙缩起身体将笔记本盖住。
但我已经看得一清二楚了。
一清二楚,呃……刚刚的图是什么?我稍微想了一下。
线条歪七扭八,画得很糟。别人的话,肯定看不出那是鱼儿吧。
被我偷看到的姐姐生气地吊起眼角,耳根微微泛红。
「这幅图画满有味道呢,不愧是烤鱼。」
「没被烤啦。」
姐姐大人把笔记本放回书架上,逃进被窝里。
「真是好险,差点变成和你一样的笨蛋。」
「欢迎你!」
「你别靠过来。」
姐姐大人命令我回去写功课。我再度和失去主人,变得很寂寞的椅子合体。
漂亮地转了两圈后,再次提起铅笔。
有姐姐大人在,我能当个恰到好处的笨蛋,非常轻松。
过一段时间后,姐姐大人低声嘟囔:
「我绝不想变成笨蛋。」
「说得也是。」
比我更笨的姐姐大人不可能存在。至少姐姐大人自己绝对不会承认。
万一变成如此,我们恐怕会失去彼此。
我和姐姐大人唯一能面对的只有彼此。
因此,我们绝不能失去彼此。
「不能挑食喔。」
「嗯。」
「以人为对象也一样。」
「说得也是~」
「所以别挑对象,全都揍好揍满吧。」
「阿姐,快回神啊。」
女高中生一手拿着冰淇淋,黏到我身上。会沾到衣服啦,给我住手。
啧啧啧……我竖起食指左右摇动。
「刚刚那句话有一半是开玩笑的。」
「分不出来啊……」
「会挑对象很正常啊,毕竟是人类。」
「咦?不是揍人那段吗?」
要出手殴打喜欢的对象,还是会犹豫吧。虽然还是会出手。
要出手殴打讨厌的物件,挥击力道会不同吧。虽然最后还是会殴打。
「思念就是力量。」
「黑暗的力量啦。」
如果是红豆馅力量(注:和黑暗力量同音),味道应该很浓郁。光是想象就满嘴红豆味。
「偷瞄偷瞄!」
「这么明显地偷瞄我想干嘛?」
女高中生略显害羞地倾身望着我。
「阿姐也有感觉到我的思念力量吗?」
「嗯?嗯……超有感觉的喔。」
「咻~」
没有吹成的口哨变成吹气声。
「偶尔想勒你脖子的程度。」
「那是黑暗力量吧!」
「那么,接下来要去哪里呢?」
我们在在闹区里外观很新,在一片灰色的建筑中相对显眼的冰淇淋店休息。两人在朝向外头的柜台座位坐下,隔着玻璃窗欣赏行人稀少的道路。配合季节变得光秃秃的行道树为寂寞增添一抹乐趣。
「瘫软~」
我趴在桌上,贴着的脸颊感到沁心冰凉,很舒服。店内有点热。
「阿姐融化了。」
「嗯~因为最近太和平,难免有点松懈。」
「用阿姐的标准来看算和平吗?」
「任谁来看都很和平啦。还在平日白天悠哉地吃冰淇淋。」
在女高中生手上吃了一半的冰淇淋上,也许能见到日常平稳的风景。
「也是啦。」
「太和平了,没半个坏人。真不象话。」
「要找坏人也很辛苦啦。」
「真的。」
我做了很多全力殴打人的练习。接下来只剩实践。
等女高中生吃完薄荷冰淇淋后,我们离开店内。一来到外头,空气瞬间变冷。仿佛整座小镇被关进了冷气输送管里。在这之中,就算有目的,在这种冷死人的外头徒劳无功地乱逛就觉得累人。开始看到红绿灯时,我伸出手来。
「我有点爱困了,拉我去你家里。」
被我央求,女高中生瞥了一眼后装作没听到,转头向前。
若是姐姐大人,虽然会骂我笨蛋,但还是牵着我走吧。
「………………………………………………………··」
现在仿佛活在姐姐大人不存在的世界里。
有时过于平行的线,甚至令我怀疑起是否真的变成如此了。
明明生活圈重迭在一起,每天都能看见她。
两人之间却找不到半个衔接点。
「唔唔唔……」
「阿姐?」
「嗯~……没事,我想,学生果然还是得去上学呢。」
偏离正途并不帅气,也无法寻找到可能性。
只会带来危险。
「咦~怎么现在才在说这件事啊……」
女高中生一脸伤脑筋地搔搔头,接着愉快地笑了。
「哎哟,有什么关系。什么事也没发生,跟阿姐一起乱逛也很愉快啦。」
「真的吗?」
「阿姐的言行很疯狂,也很刺激啊。」
「……我这样已经算克制了。」
在你面前尤其如此。毕竟对你而言,我是姐姐辈的人物。
离开姐姐大人,我就必须注重立场这种事。要考虑的事也增加很多。像这样建构起多样化思考与人际关系的我,变得和过去截然不同。
围绕着我的一切,将许多重要的事物推往过去。
一旦我放开手,我的坚持立刻会化为「曾经」,被归结为过去式。
这是为了活下去的必然,也是一种历程。
现在在我身旁的不是姐姐大人,而是这名完全不同的女高中生就是其证明。
必须接受的事项排成长龙。
我得在成群结队的过去蜂拥而来,把现下的激昂冲走之前……
「好,明天吧。就决定是明天了。」
择日不如撞日,我下定决心地宣言。
「明天要做什么?」无视于悠闲地问我的女高中生,我扛着球棒。
继续看着她的脸会让我的决心软化,所以我只面向前方前进。
朝向我的人生终点,郑重踏出步伐。
「这不是你妹妹干的。」
「唔哇。」
姑姑毫不留情地戳了一下马上肿起来的肿包,感觉连里头的脑也被压进去了。
回家后,我请似乎很闲的姑姑照顾狗,顺便请她确认伤处。除了肿包以外,好像还有一些类似绕口令的撕裂伤。姑姑帮我喷上消毒液时,我伸长的双脚忍不住不停上下甩动,围绕着我们俩的狗儿也配合脚的动作跳跃。
姑姑更用布巾粗鲁地替我擦脸。即使弄痛撞上地面的鼻头也毫不留情。
「攻击位置太高了,这完全不是我的教诲。」
你教了妹妹什么啊?
「从伤口看来,这不是直劈,而是横砍。这样很容易被躲过。」
「……这么说也是。」
记忆中的妹妹视线高度和我差不多。不可能只有妹妹突然长高吧?没有妹妹会超越姐姐的身高,应该。
但是,这么说来,是谁打了我?除了妹妹以外,我不知道还有其他透明人。
我低调度日,不记得自己有招人怨恨。然而,我也不敢说不可能。毕竟我的出身与家庭环境足以引来恶意。
所谓的出身,意外地扎根于人的深处。
就算想连根拔起,也会有难以忍耐的剧痛窜过全身。
「那么,我是被谁打了?」
「天晓得。虽然肿了起来,但伤口本身不深,用不着缝合,应该没事了。」
「这样啊。」
姑姑的伤口鉴定很值得信赖。因为她的兴趣是解剖动物,对生物身体结构很熟悉。
搞不好也曾经解剖过人类呢。
「或许是因为你弯腰驼背地走路,才幸运地没受重伤。」
「耶~」
敬自己的无精打采。
「只学到你爸妈无关紧要的地方。」
呵呵呵。姑姑拿我们相比较,觉得有趣地笑了。姑姑的口吻向来很有攻击性。
的确,印象中我也没看过自己的父母挺直背脊地走路。
「………………………………………………………·」
姑姑也算妹妹吧?父亲的妹妹。虽然他们兄妹俩一点也不像。
「姑姑喜欢爸爸吗?」
脑袋从旁边被敲了一记。「唔喔喔喔!」震到伤口,我痛得满地打滚。
「别突然问这种问题。」
「对不起。」
我也不太懂为何会被迫道歉。
「阿兄只是只工蚁。仅止如此。」
「是喔。」
阿兄是指父亲吗?这个称呼好怪,但说出口的话又会被敲头,所以我闭上嘴。我变得更聪明了。
利落地替我缠好绷带后,姑姑马上离开了房间。我还以为狗儿们会跟着离开,它们却仍留在原地休息。有四五只,彼此不会吵架,感情融洽,或许是姑姑教得好。我和妹妹也没吵过架,或许是父母教得好吧。
「嘿嘿嘿。」
我皮笑肉不笑地笑着。就当作不是骗你的吧。
双手撑在地上,望向窗外发呆。
假如殴打我的人不是妹妹,那会令我很生气。但我想不到是谁,怒气无从发泄,渐渐越想越心烦。是那个连续杀人案的真犯人吗?这起案子看似妹妹所为,说不定另有犯人。既然这件事和妹妹无关,继续追查案件也没意义。
就算说失踪者是熟人,到头来也是外人。
那么,外人和自己人的差别在哪里?即使因人而异,在我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我从血缘之中无法找出任何价值。血就是血,是维系生命的流动。那么,差别是什么?会感觉到差别,就是两者之间决定性的差异吗?就是隔阂吗?
感觉到隔阂的人,以及不会感觉到隔阂的人。
对我而言,合乎后者条件的只有妹妹。
……妹妹现在在哪里?
仿佛在不透明的牢笼里,所有认知都被局限了。
我自暴自弃地当场躺下,「啊呜哇~啊呜啊呜啊呜!」随意翻身时压到肿包,痛到牙齿打颤并跳起身。现在比被打的当下更痛。
视野变得模糊,因此我伸手擦拭,发现眼角泛着泪水。
我缓慢慎重地侧躺下来。在疼痛平息前,只将精神集中在呼吸声上。
「全都是那家伙害的。」
都是妹妹不好,谁教她让人看不见。不对,看不见的是我吧。那么,是我不好?
不可能。绷带的触感否定了这个答案。
躺下后,几只狗狗不知为何也来到我身边,也许是把我当成同类了,和我一起蜷起身子。被狗骚味埋没,鼻子难受地抖动。
不同于姑姑,狗狗很亲近人。她们把姑姑视为母亲景仰、服从。或许是狗儿们本能地看出藏在姑姑内心的温柔。姑姑会说是为了当储备粮食而养狗,也许是她无法老实说自己喜欢狗儿,所以饲养它们的借口。我不知道她的真正想法。不过,那个姑姑怎么样也不可能坦率吧。在现在这个世界里,坦率是儿童的专利,大人们背负着坦率会受伤。
因为不扭曲,所以维持着尖锐,让彼此感到痛楚。
「…………………………………………………………·」
对我而言,正直的象征?
浮现脑海的,果然是妹妹。
稍微看着狗尾巴在我面前摇晃,不知不觉间,眼皮向下合起。
被超越温暖的温热空气包围着,意识逐渐渗入地板。
「唉……」
好想变成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