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会想,如果我没诞生在这个世间就好了。
但是,我有妹妹。
同日同时看着同样东西。
同日同时有着同样感受。
就像将两面相同形状的镜子正对着,永远反射彼此一般。
没有我就没有妹妹。没有妹妹的话,我也……
假如否定自己会害妹妹也跟着消失,我……做不到。
我有资格与他人有所交集吗?
我有资格活着吗?
以前曾偷听到父亲独自说着这些话。
年纪还小时没有特别的感受。
但现在的我会这么回答:
既然活着,只能告诉自己有那个资格。
我会活下去,和姐姐大人一起。
有扇窗户。只有半圆形窗框与窗内映出的景色漂浮在半空中,我的脚没有着地。窗户位置非常高,有种用指尖凑近纸张,翻面后就飞走的不确定感。不久后,我了解到我正看着自我意识的内侧。
我在接近梦境的地方窥视自己的记忆。窗框像有意图似的锈蚀,没有钥匙孔。我看着窗外,一开始妆点景色的是旭日,逐渐变为黄昏。没有白昼期间。
小时候,我以为晚霞是宇宙在燃烧。
我和妹妹这么说后,她说想吃烤肉,所以我感觉到彼此感性的差异。
这时,正好在窗户的另一端看到我和妹妹的模样。我感到很怀念,入迷地盯着看。无趣的对话,司空见惯的晚霞,如今,我却期望着这份安稳能滋润干渴的喉咙。被刮开的橘红色渗入西方天际,火烧般的云霞零碎地散落在其中。在暖色系的温柔中夹带夜晚凉爽的晚风中,我替妹妹擦掉口水,妹妹忍不住爆笑出来。
假如我至少能忆起这些景色就好了。
但遗憾的是,在我醒来之后,恐怕就再也想不起来这些事。
我已经变成这样的人了。
移开目光,窗内变昏暗。再次窥探时,里头的景色成了一间打扫得很干净的公寓房间。比可以说是我们老家的公寓还新。我马上明白这里是哪里,感到恶心。尽管想要舍弃,但讨厌的记忆没办法舍弃。
这是2026年,距今七年前的事情。我和妹妹就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
我们被绑架了。
犯人是名相貌温厚的男子。不管是说话方式还是态度,都很容易潜入人的内心深处。也许是因为很擅长暴露出破绽,虽然抱有戒心,一不小心就会和他聊起来。
然后,那天来临了。
放学路上,我先被抓住,连跑来救我的妹妹也遭殃了。
我们被绑架到那间公寓,男人语气沉稳地对我们说明状况。虽然变态的说词我完全没在听,但似乎就是这名男子把我的身世告诉之前被我殴打的同学。他因为很在意那个事件,逐渐对我们姐妹俩感兴趣。虽说是感兴趣,他的眼神与行动中却只有单纯的兽欲。
我们的衣服、身体的自由及感官被剥夺了。
我的尊严与身为姐姐的自尊轻易地崩溃了。
监禁生活开始后,我老早就放弃抵抗,努力讨好男子,精神耗损,自我意识彻底混浊。即使之后像这样客观地回顾,也无法正确地理解当时的心态。
那片在黑暗中到来的深蓝色海洋,完全诠释了当时感觉到的印象。
身体被波浪吞噬,随波摇曳。不知道何时,意识的混浊成为常态。
和我形成对比,妹妹则是持续怒吼、嘶鸣、绝不屈服。她的心灵似乎比常人更柔软,不论是伤痛或痛苦,都能柔韧地承受一切,持续抵抗。
我与妹妹的灵魂也许进错了身体。
外表与父亲相似的我,内心却近似母亲。
笑容和母亲别无二致的妹妹,却继承了父亲的强韧心灵。
妹妹每一次都对犯人说:
『下次再对姐姐出手,我就杀了你。』
犯人每一次听到她这么说,都会大为兴奋。
接着一定会在妹妹面前奸污我。
我欣然接受了。
我认为自己会受到更残酷的对待,是因为我是姐姐,以为是因为自己比妹妹优秀。由于我更优秀,所以能承受许多苦难,且忍耐下来。因为这是姐姐应做的,而我就是这样的存在。事实上怎么想都是相反,但我若不这么相信,会无法撑下去。
而绑架犯的一句话,让我的小小自尊分崩离析。
光是想起,就令我眼前变得鲜红,布满血丝。
『妹妹比较舒服呢。』
2026年,我的世界崩毁了。
第一个来救我们的不是警察,而是自称侦探的男子。我那时早已丧失自我,而妹妹因为受到惨绝人寰的对待而失去意识,所以印象很模糊,只隐约记得他是个带着绿色帽子的男子。而犯人似乎抛下我们逃走了。
被救出来后,我们剩下的是扭曲的精神和残破的肉体,以及前端破碎的未来。
无数的时间与可能性静静地死去了。
妹妹恢复得比较快。纤瘦衰弱的身体在住院后逐渐康复,很快就出院了。父亲透过熟识的医生,送我们到她介绍的精神科医生那里。精神科医生也对妹妹天真无邪的模样感到惊讶。妹妹经常欢笑,食欲和活力都很旺盛,而且能完全掌握事件的来龙去脉。
正因妹妹很正常,所以异常。
父亲时常带妹妹来看我。她完全不在乎我是否有反应,自顾自地讲话、欢笑、画鱼儿的图。鱼毫无特征,分不清楚是鲔鱼还是沙丁鱼,但她本人似乎自认是在画香鱼。
她不断拿来给我看,说自己有到处涂鸦练习,想让我看她练习后的成果。
妹妹在镇上到处涂鸦,也许是想被我责骂那愚蠢的行为。然而,我无法对妹妹或鱼儿的图画做任何反应。
时间一到,妹妹就会被父亲带回家。
父亲自己独自过来时会握着我的手,默默地低着头。
一直静静地动也不动。
在我失去自我的这段期间,妹妹为了新的目标进行准备。对于警方,妹妹一五一十地将事件始末交代出来,却只有一件事说谎——她坚称自己记不得犯人的长相和模样。由于乱说犯人的模样可能会产生矛盾,所以一直坚称没有记忆。
理由是如果犯人先被其他人逮捕的话,会很伤脑筋。
我们虽然得救了,但犯人还没被逮捕。
妹妹由此找到了灿烂生辉的生存希望。
『因为我要亲手杀了犯人。』
妹妹本来就有些疯狂。这样的疯狂并没有摧毁妹妹。
她一直自由奔放地活着。
我想起以前……说是以前,是比这个梦境更早以前,汤女对我说过的事。她说我是个毫无破绽,硬邦邦的人。她说的或许是对的。我是如此被建构而成,也能重新让自己恢复成如此,将认为是多余的事物舍弃又舍弃,愚蠢而老实。
2027年,我靠着自己的力量缝合世界的裂缝复活了。至今丧失自我,毫无反应的我突然活生生地恢复到事件发生前的情况。彻底忘记了那起事件,就像刻意将破损布娃娃的棉花弃之不顾,我舍弃了对自己不利的所有记忆。
……不过,似乎没办法简单地舍弃一切,所以以这种形式存留在我的内心世界里。
重新缝合时,有许多内容物被舍弃了。我能好好地区分何为必要,何为不必要吗?被舍弃的事物中,说不定也包含了与父母、妹妹之间的亲情。我为了维持身为姐姐的自己,把妹妹从世界之中排除掉了。
妹妹依旧对那个事件记得一清二楚。如果我和她对话、和她交流,会令我再想起那个事件。
我会无法维持身为一个姐姐。
这股恐惧及抗拒感使我看不见妹妹,听不见她的声音。
不,不只妹妹,和过去有关的事物都不分青红皂白地逐渐消失了。我顶多觉得很不可思议,但绝不肯追究理由,装作淡然地活着。这就是我。
我的手从窗框移开。混浊的玻璃另一头看不见任何景象。
意识想从内心深处浮起。
心灵的水面现在仍旧是大风大浪,让人怀念深处的平静。我闭上眼,纯白的景色反转,拉下夜幕。在黑暗的另一端,能感觉到对面有泪水汩汩流出。
我很常哭。妹妹则像要取得平衡似的从不哭泣。
平常除了打呵欠以外都不流泪的妹妹,见到这样的我后哭了吗?
为了维持自己理想中的自己。
为了作为姐姐,而否定了妹妹的我……
曾发生过这段往事。
如果能改变过去,要在何时杀死那个男人呢?
我没有其他选择。是那个时候比较好,还是这个时候呢?我屈指计算憎恨与痛苦。
「不,不对,不是这样……」
我摇摇头,把无意义的想象甩出去。
重要的是在这个无可救药的现实中活下去,我所期望的是什么?答案自那天起就没变过。我必须为这件事做个了结。
第一次在晚上来到神社。驻足在中央的石板地上,抬起头后一阵晕眩,产生自己的双脚逐渐沉入夜晚深处的错觉。
场地勘察是在白天,没想到只是光影变化就会有那么大的变化,让人吃惊。白天时,长在寂寥神社中的树木瘠瘦,看似凄凉;一到晚上,夜色融入枝叶,形成有些浩大的景色。黑夜在风中剧烈摇曳蠢动着。
我背靠着大树,思考该在哪里等候对手。对方不见得会正面迎战,所以最好遮挡住背后。此外,种植树木的那一边没有铺石板,所以地上有长草。就算有人接近,也能听见声音。之前我也曾为了以防发出脚步声,而占领水田。虽然当时被人从水田外丢石头,策略被攻破,差点害死自己。
他应该不会逃吧。就算逃,只要我去报警,他就玩完了。即使他知道我「不会那样做」也难以摆脱恐惧。如此一来,他应该不会逃,会前来收拾我。
「………………………………………………………·」
一瞬间想起女高中生,我摇摇头,把这想法赶出去。
既然我决定要杀了他,就不该三心二意。
放空内心,将杀意浮现表层的同时等着。
静待脚步声从神社正面传来。
……不久后,那家伙来了。披着黑夜,背负着时间,应挑战书的邀请,堂堂正正地来了。
无法忘却的过去追上了我。
「嗨,好久不见……」
他的声音中也带有浓浓夜色。我握紧拳头,指甲都快陷入手心的同时抬起脸。
总算从正面看到这个男人。
血液快速流动,甚至带来晕眩。
风吹来男人的恶心气味,使我翻肠搅肚。
第一印象是有点邋遢。虽然每被逮捕,但毕竟是罪犯,应该很难安稳度日吧。眼神迷茫,皮肤粗糙。至今我只有远望过他,而且愤怒遮蔽了我的双眼,不曾仔细观察他的模样。
当年的叔叔,如今成了半个糟老头了。
假如那时他是这副模样,我们肯定不会被骗。
「你长大了呢。」
听到他像在夸奖亲戚小孩成长的口吻,感觉血管一一迸裂开来。
「以前你明明是拿直笛打我,现在却改拿那么危险的东西啊。」
我无视缅怀往事的男人。
「你知道我为何不去报警吧。」
「大致上明白。你想亲手杀了我吧?」
「没错。」
我举起金属球棒,直对着他。男人手中什么也没拿。
「之前被你打的时候,真让人怀念呢。那时我还以为眼睛会被你打烂呢。」
男人轻轻捂住右眼周遭。四周阴暗,无法确认他的表情,只看到一口白牙。
「你说过『敢对姐姐大人动手就要杀了你』,到了该实行的时刻吧?」
男人语带讥讽地复述我的宣言。我自然地向前踏出一步。
「你那时为何还来袭击姐姐大人?」
「因为我听到传闻,想试试看她是不是真的看不见我。轻松就打倒了,好像真的看不到。但我也没发现你躲在附近,吓了一跳,连忙逃走了。那就是所谓的败兵溃逃吧。之后我有反省,决定不再对你姐动手。」
男人像在说笑话般说着。他的笑容和以前一样。
恰到好处,能让我脑中血管迸裂。
「为了找你,我花了很多时间。」
我不打算浪费时间和这种家伙对话,也不该如此。
坚定地巩固决心。只要将他殴打致死。
「哎呀,你真的长大了。」
即使手持球棒的我逼近,男人也毫不紧张。
「如果是现在的你,不用怎么放水,直接杀死也可以吧。」
我似乎已经不合乎这个犯人的口味了。
耶~
杀了他。
连同姐姐的份,得杀两次。
「最后我能问一件事吗……你为什么选神社当决斗场地?」
算是一种约定俗成吧。但我没回答,将金属球棒高举过头。
以使头盖骨凹陷、脖子断裂的气魄握紧。
彼此都没有同伙,两人之中也没有守护或牺牲的对象。
暴露在外且撕裂的性命,都是要自己带来的一切。
尽管看到男人将暗藏的小刀举到前方,我仍不停冲刺。
自己死了也无妨,只要杀死他就够了。只要这个顺序没出错,那就够了。
带着终结过去的气势,全力挥下球棒。
男人紧盯着球棒的轨迹,用左手臂挡下,牺牲手腕下方的部位挡下攻击。即使那一击足以粉碎骨头,但当然无法造成致命伤。男人的左半边脸部因痛楚而抽搐,同时用手抓住球棒,球棒失去自由,遭到控制。我放弃挥开他,将球棒丢出去,顺势挥出另一只手臂,正好接触到男人刺出的刀子,手背被贯穿,血肉被压迫流出,滴在身体上。从喉咙到锁骨一带抽搐,浑身起鸡皮疙瘩。
即使如此,这也在我的预料中。如此一来,男人无法立刻刺出刀子。我打算抬脚踢向男人的肚子,但他的手肘先打上我的喉咙。呼吸受阻,原本要呼出的空气逆流,使肺部膨胀起来。在我喘不过气来而眼冒金星的期间,男人上下挥动小刀。
我发出宛如空气从耳朵中泄露的哀嚎。
有异物在肉里作乱。冰冷刀刃在掌心乱搅的感觉让我差点腿软。也许疼痛超越极限后,逐渐变得模糊不清是个救赎,使我有些微力气行动。我咬紧牙根,用额头撞上近在身旁的男人鼻梁。前齿撞到眉心,感觉到剥下了一层皮。在头顶上方听到仿佛事不关己的撞击声,两人摇摇晃晃地拉开距离。男人后退的同时确实地拔出小刀。
脸部下方满是鲜血的男人比较快恢复。一步,两步,他取回稳固的步伐接近我。我手上没有武器,不知道能否抢走小刀刺杀他,就算同归于尽也行。在我担心地视线游移而眼花缭乱的时候。
有东西掉在男人头上,发出一道意外沉闷的声音,使男人的双眼剧烈地晃动。他反射性地想确认头上,抬起了头。
这害了他。
掉下的东西不只这样。
接着从树上掉下的物体在黑暗中看似沙子,但不像沙子一样柔软温和。掉在男人脸上的东西使他发出没用的惨叫,在地上打滚。
我也沾到了一点,触碰到的皮肤产生火烧般的热度,但是,现在可以办到。
瞥了一眼丢在地上的球棒后,我一蹬地面。不先捡起球棒,而是扑向男人小腿。男人流着泪低头看我,丢出小刀。小刀斜斜地掠过我的头部,划上一道伤口后飞向后方。男人被我扑倒在地,淌着口水,因闷痛而呻吟……
我挥舞喷出鲜血的手,同时发现击中男人头部的瓶子掉在附近。
立刻抓起瓶子,往他的脸部砸去。空瓶打断男人的鼻梁,陷入皮肤。我再用肩膀继续使力按压,瓶子轻易地碎了。碎片从指尖刺进手指根部,肉被翻起,只是轻轻挥手就痛得让我快发狂。
即使如此,我仍握紧碎瓶子。
伴随着泪水挥下拳头。每次殴打,瓶子碎片就同时挖起男人的脸和自己的手,我一边殴打一边大叫。每当男人的脸和我的拳头接触,发出清脆的声音时,就传来动物的低吟声。尖锐如鸟,彼此的肉像被啄走般炸裂四散。
每次殴打,我感觉到支撑自己活到今天的某物正在逐渐死去。
不久后,诡异嘶鸣声也用尽力气似的停止了。
看到男人的脸颊像冻伤一般肿胀,不再出声,我流下斗大的泪珠。胃囊渗入一阵温热,我吐了出来。吐出混有血丝的呕吐物后,又哭了起来。
我完成了某事。
但没有登上高处的昂扬,也没有获得宝物的兴奋。
冷静下来后,我拔出刺进手指的瓶子碎片,看清刚才落下的神秘粉末是什么。
是辣椒粉。
接着,一道人影降落。从树上跳下来的并非天狗,而是戴绿色帽子的男人。
「晚安。」
他一边打招呼一边用捆在肩上的绳子灵巧地绑住男人的手脚。动作非常熟练。
不愧是辛苦的变态。我看着他这么做,捡起球棒。
从被小刀划开的伤口中流出血液,遮蔽左眼视线,很难完全擦干净。
「原来你不是花咲爷爷(注:日本童话人物,能撒灰使枯木开花。),而是辣椒粉爷爷啊。」
「咳咳。」
不知为何,绿帽男子听到花咲两字时呛到。
「我妨碍到你了吗?但我也无法坐视不管。」
他单膝跪地,确认我的反应。
我没想到他会追到这里来。
过程被人干扰了。
但感受到气喘吁吁,无法敷衍过去的我摇摇头说:
「不……帮了大忙。」
照刚才那样下去,我会被杀,也无法杀了他。
如此一来,就不用担心顺序颠倒了。
这次就遵守姐姐大人的信念吧。
「没什么,这也是委托之一。」
「好了不起~侦探的工作范围好广喔。」
我夸他,但绿帽男子没有开心,而是一脸讶异,眼睛和嘴巴扭成问号形状。
「是从你父亲那里听来的吗?」
「不,只是觉得你的帽子和打扮很像。」
没想到是这么容易发现的侦探。
侦探震惊地愣了一会儿后,望向侧边发出「哈哈哈」的干笑。
先不管他。
我走向被绑缚的男人。
「我早就说过,下次再对姐姐大人出手,我会杀了你。」
终于能实现许久以前的宣言了,我要守住我的承诺。眼中闪烁着不知道是愤怒还是憎恨的火花,或许是因为大量血流蓄积在心脏,只要前进就差点因心跳而晕眩。
感受着呕吐感,但身体无法停止行动。
「到此为止了。」
不,停下来了。侦探从一旁抓住我的手,制止了我。
「到目前为止我会帮。但如果你想杀人,我会阻止你。」
「你如果妨碍我,我会把你当成坏蛋。」
是坏蛋就一起杀了。
「浑身是伤的你办不到吧。」
的确,现在和这个侦探对打也只会被轻易击败。因此,倘若他要妨碍我,真的会很伤脑筋。愤怒逐渐昂扬,双眼自然地瞪大时,侦探调整帽子位置说:
「我不打算说杀了他没有意义。」
「不,那是事实。就如你所说,杀了他也没有任何意义。」
这是已然结束的故事。是梦想与人生被啃蚀过后的残篇。
所以不管我或姐姐大人做什么,都不会产生任何结果。
都不会有任何未来。
「但是,杀死这家伙能让我的头脑轻松舒爽起来……」
不如说,不那么做的话,我的脑子会永远混浊。腐败,淤积,我想快点洗净。
只要冲刷干净,把过去的痕迹都舍弃,也许姐姐大人也能重新看见我。我的姐姐大人被夺走了。我失去了唯一能与自己永远对望的存在。
这果然是我最无法原谅这家伙的原因。就是姐姐大人啊,嗯。
「所以,放开我。」
不管我如何恳求,侦探也不放手。不同于温和的表情,手臂顽固有力。
「应该不用我提醒,你要是变成杀人犯,也会给家人带来麻烦。」
话语像静电一般窜过。
侦探真诚的视线贯穿了我。
「这样好吗?」
我很想回答我才管不了那么多。
说到底,我才是自出生以来一直被添麻烦的那方。光想到这件事就使脑子愤怒沸腾,憎恨父母到差点发狂,眼袋附近像不断着火一般炙热。
自然地挥出球棒,朝侦探的脸挥下。侦探用铝合金公事包的表面,流利地卸下缓慢的挥棒攻击,毫不犹豫地顺势挥出,命中我的肩膀。
被公事包的一角击中,仿佛脸也被打飞似的,身体扭转过去。肩膀痛得我以为碎掉了,连脚步也摇晃踉跄。
摸着公事包击中我的地方,侦探静静地说:
「牵连到今天白天遇到的那个孩子也没关系吗?」
语气沉稳,内容却如针一般锐利地贯穿我。
我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过来,他却让我忆起这件事。
那是姐姐大人的……
以及这家伙的……
「说那么多,你没办法弃于不顾吧?」
侦探自以为了然于胸的态度挑起我满腔怒火。想杀了他,但我知道刚才的过招输了,我没办法出手,束手无策而愤慨不已,只能让裸露而出的牙龈随着呼吸平静下来。幸好现在是冬季。吸入肺部的冷冽空气救了我。假如现在是夏天,激昂早就炙热倍增了。
侦探放开我的手。想杀的话,现在是个机会。
「………………………………………………………·」
弯下腰来。
额头贴在立在地上的金属球棒握把,一再缓缓地调整呼吸。
倘若我真的成了犯人,姐姐大人会悲伤吗?
会对无法阻止妹妹干蠢事的自己感到自责吗?
肌肤像暴露在雨中一般,汗水毫无止境地溢出,随着心脏的激烈声响,女高中生的天真笑容在脑中闪动。那孩子真的很烦人。
讨厌,不想再看到她的脸。
但我就是无法弃之于不顾,最后会像父亲一样甘于半途而废。
不管是一把推开还是沉浸其中,无法自拔都讨厌。
结果变成任性的平凡人物。
「……唉。」
觉得自己放下了肩上的重担,呼出的气息也变轻了。
与其说是变轻松,更像连自己的内容物也一并吐出了。
「你说的对……我不想再变得更像父亲了。」
「……是吗?对他本人别这么说喔。」
「我明白。」
舍弃随意对待自己,活下去的道路。
我应该也稍微成长了。嗯。我对惯用的金属球棒笑了。
……好,那就让复仇在此结束。但在结束之前……
「我至少想让他流血,可以让我多打一下吗?」
侦探瞥了犯人一眼。即使在黑夜里,也能清楚看见不只被殴打一下的伤。至于血,也从鼻孔和被割伤的伤口中流出。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要的是了结的最后一击。
「好吧。」
他答应我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此我决定毫不客气地给他重重一击。
以站上打击区的心情,举起金属球棒。犯人在肿胀的脸颊另一边,局促地转动眼球凝视我。也许是无法完全合上眼皮,从干燥的眼中掉出泪水。眼泪透明无色,任何人的眼泪都一样。
过去一直抬头看着这个男人,有时从远处,有时紧贴着。
这是我第一次俯视他。
感慨着自己的成长,也终于明确地感觉到岁月的累积。
眼前的肉块没有一处能够原谅。手、脚,身上的一切。
其中最不能原谅的,是那张嘴。
会发出恶心与羞辱的丑陋之井。
「……竟敢舔遍我和姐姐大人的身体,把我们咬碎!」
太用力地咬着牙根,臼齿碎裂的声音传到脑袋里。
想起姐姐大人哭着恳求时的表情,眼前瞬间一片鲜红。
等到红幕退去时,发现犯人的嘴唇已经像香蕉一样扭曲了。迟了一拍,才见到金属球棒与全力挥下的手。犯人用反折起的舌头发出听不懂的言语,门牙也断了几颗,交叠地黏在嘴唇上。
「……没有揍到的感觉。」
这是怎么回事?我感到震惊。光是感觉到肩膀很痛,也不能证明我有出手。难得有一次机会,却完全不过瘾。我举起球棒,准备再偷偷赏他一击时,侦探抓住我的手,微微摇头。
「接下来就等警察来吧。虽然要说明这个状况很麻烦……希望来的是熟人,但那个人还在当刑警吗?我想想,他几岁了……超过十五岁我就没兴趣计算了……」
侦探喃喃自语,同时屈指计算。但似乎是腻了,折起第三根手指时就放弃了。我对自己轻率地提出只揍一次的承诺感到后悔,放下球棒。
垂下手时,身体被夜晚的寒风冻僵。不断出血的部位明显失温。
到了现在,牙齿才开始打颤。
明明吐出来的空气寒冷如冰,却不是白色的。
我是一片漆黑。
「你的伤势还好吧?哎呀,看你浑身是血,不太可能没事。」
想起父亲以前的每个传闻,我好像继承了奇怪的地方。
「给你添麻烦了。」
「嗯?喔,没关系喔,毕竟这家伙是个坏萝莉控。」
有好的萝莉控吗?没有喔。
「受父亲大人委托这种事,真辛苦呢。」
我打起精神,试着找话题,但侦探静静地否定了。
「不是喔。」
「咦?」
「虽然我有守密义务。」
侦探以此作为开场白,揭露真相。
「我啊,是令姐所托。她要我帮她找到妹妹。」
「……咦?」
「一开始我以为她在说笑,因为妹妹就和她在同一个镇上生活,根本不需要找。但稍微调查之后,我得知了原因……然而,我得烦恼该如何达成这个委托。毕竟就算把你带到委托人的面前也看不到。」
「………………………………………………………·」
「附带一提,这是她第五次委托我这件事。」
「………………………………………………………·」
我蹲在犯人身旁,确定他有些微呼吸后,将手指插入被球棒打肿的脸颊。掰开较浅的伤口,撕裂颊肉。伤口裂开的同时,犯人吐出混浊的血沫。
「喂,你干什么!」
无视于侦探的制止,用手指撕裂伤口。肉意外地坚韧,我死命挖开血路。犯人的眼珠子忙碌地时而翻白眼,时而充血。一下子红,一下子白,好像举旗游戏。
就这样,男人的脸部被我挖出一个大洞。我用手指沾起从那里溢出的血,涂在自己脸上。男人的血和我血混在一起,腥臭味使鼻子快烂掉了。胃部一阵颤抖,我吐了一些出来。
憎恨对象的血。满溢着生命力。
他死了,他死了,他接近死亡,濒临死亡。而感受到他死亡的我活着,无比充实。啊啊,生命多么辉煌。
我明白自己已经得到在无可救药的现实中,能获得的最佳成果。
「咯咯咯……喀喀喀……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哈哈!」
我在小镇、人类与自然之间失去界线的黑夜里解放自我。
感觉到驱动自己的疯狂逐渐从边缘开始坏死。
泪水像雨珠一般不停滴落,融入血中。
从那个可憎的事件起,过了十七年的岁月。
2044年,我像刚出生的婴儿,沾满犯人的血。
不停歇的咆哮并非新生的啼哭,而是临终的哀嚎。
感觉就像反复做着短暂的梦。
自从我看不见妹妹后,不知道过了多久。忆不起往事,视野和记忆也像一一堆起照片碎屑般零碎。分不清自己的意识处于梦境还是现实,人格逐渐崩解。
再过不久,我也许就会忘记这个世界。
一直都是如此。我总是在即将结束时,发现自己陷入的状态。
理解了无数次,也放弃了无数次。
就像重新粉刷公寓外墙。
我持续踏着这种步伐。
有人说过,只有狂人才会重复做着相同的事,却期望能有不同结果。我完全同意这句话。然而,这世上不可能有相同的事。即使走在同样道路上,也没有相同的空气。阳光会改变,草会生长,星辰会转到另一个彼方。围绕自己的事物正在确实地改变。所以,现在也许会有什么不同,也许会有什么变化。
我如此相信着,继续前进——自以为有所前进,来到了现在。
那么,有什么改变了吗?
有让自己或别人感受到我活着的意义吗?
就算过程没有任何意义,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到达结果。
所以,我选择忘记。
忘记自己失去的事物,也假装没发现自己不再有可期望的未来。
真正不能忘记的事物,只剩一个或两个。
「………………………………………………………·」
想到「不能忘记的事物」时,手用力握紧。
我是姐姐,有个有点笨的双胞胎妹妹。虽然会给我添麻烦,但我不能弃她于不顾。
笨妹妹与聪明的我。
能与我对望,彰显出我的唯一存在。
即使看不到她,不管哪一方死去或发生意外,也无法改变彼此确实存在过的事实。无法忘怀,也必须永远记得才行。
浮现在脑海中的景色碎片逐一被清除,重新建构成只有我的世界。这次混杂了太多有妹妹的场景,说不定需要比平常多好几倍的时间。我好像太接近记忆的底层了。花太多时间在这上头的话,会更跟不上其他人的步调。
而且,以无法察觉的形式发疯,或许是不幸中的大幸。
……对了对了。
我还欠妹妹一些恩情,必须向她道谢。恩泽如从手心满溢而出的甘泉,喝也喝不完。可以的话,我想记得这些恩情,但应该办不到。因为只要承认了其中一项,过去就会化为洪水袭来。如此一来,我又会马上舍弃那个世界逃走。
自己真是无敌呢。
因为除了妹妹以外,不会有人理我,所以无敌。
我躺在某人的大腿上,连呼吸都忘了。
2033年,在这颗不断自转的球体上,我仍然没遇见妹妹。
「一切就是从那里开始的。」
怪叔叔朝姐姐大人踏出一步。巨大的人影笼罩姐姐大人。
见到姐姐大人的脚往后退的瞬间,我紧握直笛冲了出去。
我知道和他们两人之间有段距离,这么做会被发现,但我无法按兵不动。
立刻察觉到我的脚步声,怪叔叔没有什么动作,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喝呀!」
我挥出直笛,砍中怪叔叔的膝盖。我不确定有多少效果,但叔叔抬起被打中的脚跳起来。
「好痛!」
「离开姐姐大人!」
我不停挥动直笛,姐姐大人也回过神,抬起头和我一起打叔叔的小腿。用直笛和姐姐大人的脚轮番袭击他的脚,叔叔跌坐在地。我不断绕道另一边,优先攻击右侧。
因为这个怪叔叔从来不使用右手。
「好痛、好痛,喂!啊啊啊,住手。」
咚咚砰。
咚咚砰砰。
……咦?
中间多了一条修长的腿。
「喝呀~」
「去死吧,变态!」
「嘿呀~」
果然多了一次攻击。虽然那声吆喝声有气无力,踢击却是最狠的。像刺出长枪一般,脚底板毫不留情地深入叔叔的要害。我和姐姐被吓到,只趁着间隔用直笛或手掌拍打或敲击。叔叔痛苦地呻吟。
「等等、等一下!」
「唔喔~」
「等……」
他的下巴被踹。
「咕啊~」
「喂!」
「开什么玩笑~」
脚用力踩着叔叔的右手。
「你才别开玩笑!」
叔叔勉强站起身,用手指捏住不知道何时出现的阿姨双颊,阿姨的嘴巴被挤成立起的鳕鱼子形状,说着「唔哟~」。她不知为何穿着浴衣,与周围格格不入。
「实在不能放任你继续打下去。」
「哟荒嗯咿啊嘛。」
似乎在说「就放任一下嘛」。就在怪叔叔的注意力被浴衣阿姨的怪表情吸走时,和服阿姨用膝顶攻击他的腹部,怪叔叔忍不住再次瘫软倒地。
「喔~好厉害~」
从浴衣中延伸而出的白皙大腿,夸耀着胜利般扭动。
「真是的……」
怪叔叔瘫坐在地上,叹了一口气。看我们的眼神很和蔼。
「呵呵呵,要拉你一把吗?」
「明明是你把我踢倒的。」
怪叔叔一脸傻眼,但还是借助和服阿姨的手起身。在这期间,搞不清楚状况的我们呆愣地抬头看着两人。但姐姐大人不着痕迹地挡在我的面前,表现出姐姐风范。
「说到底,你是从哪里跑出来的……」
「只要有合法踹飞人的机会,我就会立刻赶到。」
「法……?什么是合法?」
「就是你经常忽视的那个。」
「对不起。」
怪叔叔摸摸红肿的下颚,不好意思地搔搔脖子。
「我只是想和她们稍微交个朋友,却被当成可疑叔叔了。」
「嗯,非常可疑。」
「哪里可疑了?」
「灵魂。」
「这么根本的地方啊,那没救了。」
「先不说笑,你根本就是个可疑人士。就没有更好的方法了吗?」
原本还在开玩笑的叔叔支吾其词,辩解也有气无力。
「呃,那个……我向来不习惯和小孩子接触……」
「你的做法不只那种程度。」
「我记得以前这样做就好了啊。」
「时代变了呢。」叔叔看着道路和住宅低喃。
我想起妈妈说过,这条通往小学的道路在不久前都是田地。
……先不管这个,觉得现在差不多是个开口的好时机,我踮起脚尖。
「哎哎,阿姨。」
「阿姨?嗯?」
和服阿姨一脸疑惑地环顾四周。我明白她的意思了。
「大姐姐。」
「什么事~」
露出美丽的笑容看我,紧紧抱着我并转了一圈。
「等等,别绑架我妹妹。」
姐姐大人拉拉浴衣袖子抗议。和服阿姨笑着放我下来。
「我才不会绑架这种死小鬼。」
「唔唔。」
「喂。」
怪叔叔不知为何也生气了。和服阿姨看着她的反应,愉快地眯起眼睛,以袖遮嘴。怪叔叔看到她的视线,害羞地搔搔头,现场充满难以言喻的氛围。
我环顾四周。
嗯,完全搞不懂。
但是,我从怪叔叔和和服阿姨身上感觉不到恶意。
「难道,叔叔不是坏叔叔吗?」
「我是自认如此。抱歉,害你们误会了。」
怪叔叔向我道歉。被人乱打一通却道歉,应该是个好人。
既然不是坏人,就不必特别防范。
换句话说,事情解决了。
「虽然不太懂,总之没事就好。」
2055年。
一桩事件防范于未然。
「呼~」
表现得像解决了一件大事,我用手抹过额头。姐姐大人冷漠地看着我,一脸想说「你在干嘛啊?」的表情。
「辛苦啦。」
两只手放在我和姐姐的头上。听声音就知道是谁,我抬头望去。
「哎呀呀?是妈妈。」
「啊,真的耶。」
不知不觉间,妈妈站在我们的背后,我一如往常地满面笑容,问了声好。
妈妈为什么会在这时候出现在上学路上?
「妈妈,今天没有班亲会喔。」
「我知道啦。」
「不用煮饭吗……(擦口水)」
「今天不用煮也没关系啦。」
「为啥?」
「呵呵呵。」妈妈故作神秘地回避问题,接着对叔叔露出苦笑。
「你表现得太差了,我都快哭了啦。」
「哎,可是我有给她们点心耶,点心。」
妈妈一脸震惊。
「只有戏剧或电影里的绑架犯才会那样做啦。」
叔叔惊讶地睁大双眼。似乎是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双手掩面,肩膀微微地颤动。我还以为他在哭,结果声音越来越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
好像是在大笑。叔叔放下双手,露出一张虚脱的木然表情。
感觉他每眨一次眼睛,都能听到啪唧啪唧的声音。
「我说错话了吧。」
「不,嗯……别在意……啦。」
妈妈生气地嘟起嘴。
「喂喂,对别人的说话方式有什么意见啦?」
「没事,只是你的说话方式……」
「怎样啦怎样啦?我可不接受什么年纪老大不小还是这么不稳重的说教喔。」
「不是那样啦……呵……呵呵。」
叔叔又忍不住什么般笑了出来。也许是不习惯笑吧,他的笑脸和哭脸几乎一样。有点恐怖,我和姐姐一起后退一步。妈妈察觉我们的动作,出面说明:
「呃~咳咳,这位是你们的外曾祖父。」
妈妈为我们介绍怪叔叔。
「曾祖?」
我捏捏手肘(注:手肘与曾祖父谐音)。
「是外公外婆的父亲啦。」
姐姐大人告诉我。我的冷笑话被姐姐大人完美破坏了。
「这个人是……?」
姐姐大人确认妈妈的反应。
「真的吗?」
「喔,嗯。」
「是真的啦。」
妈妈挂保证。
「既然妈妈这么说,应该就是吧……可是,外曾祖父怎么这么年轻?」
姐姐大人说出我也很疑惑的事。虽然爸爸那边的祖父祖母看起来也很年轻,但外曾祖父应该更年长才对。那边的爷爷们都很温柔,具体来说有多温柔,是都会给我点心。耶~
外曾祖父一脸困扰地看着妈妈,叹了一口气。妈妈也暧昧地笑了。
「有很多苦衷啦。」
「喔。」
大概是不想多说的事,或者一言难尽的事。这两者我都不喜欢,所以就不多问了。接着,我面向全身紫色的人影。
「那这位大姐姐呢?」
「外曾祖母吗?」听到我这么问,妈妈伤脑筋地歪着头说:
「呃~我也不太清楚。」
「正确的评价。」
不知为何,和服阿姨一脸愉快地说。嗯……感觉和姐姐大人有点像。
「来,快跟外曾祖父打招呼。」
妈妈的手放在我和姐姐大人的背上,催促我们。我和姐姐大人互看一眼。
他好像不是徘徊在超商外的可疑怪叔叔。之所以给我们点心,是因为他是外曾祖父,所以不可疑。剩下的是徘徊在超商的怪叔叔。妈妈很信任他,所以不奇怪,剩下徘徊在超商的叔叔,完全变成一个普通叔叔了。
既然是友善的普通外曾祖父,得好好地打招呼才行。
「我是长濑麻由。」
今年小二。我比出胜利手势。和服阿姨也比了回来。真配合。
我应该会喜欢这个阿姨。
「……我是长濑爱。小学四年级。」
慢了一拍,姐姐也自我介绍。听到姐姐的名字。外曾祖父闭上眼睛。
为什么呢?
在一旁看着的和服阿姨浅笑着问:
「到现在还讨厌这个名字?」
被这么询问,外曾祖父马上想回答而张开口,但改变了想法。他深呼吸,闭上眼睛,垂下双肩,将某些事物集中在颤抖的睫毛和舌头上。
带着至今发生过的许多事物。
百感交集地。
说出这句话:
「喜欢。」
外曾祖父露出似哭又笑的表情。
「毕竟是很重要的名字。」
「……这样啊。」
呵呵呵。外曾祖父和和服阿姨满足地扬起嘴角。
「这种对话我早就想来一次了。」
外曾祖父点头同意后,接着催促大家:「差不多该出发了。」
「要去哪里?」
我或姐姐大人其中之一问。
外曾祖父笔直地望向远方回答:
「去见你们的外婆。」
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自从姐姐大人看不到我后,我头也不回地一路奔跑。到现在也没有忘记脸颊涂上那个男人血液的触感。说到底,我曾忘记过什么事情吗?即使扛起所有无法舍弃的记忆,仍继续奔跑。虽然这也不错,但我有点累了。
完成复仇后,我的灵魂失去跃动,这十年多静静地沉眠着。我深刻地感受到对我而言,所谓有意义的人生早已被消化殆尽,狂潮消退,沉入心海深处,再也不会被打捞起来。
然而,就算失去意义,人生仍会继续。我必须与跨越结局后留下的惰性,一同度过余生。成为累积在这颗星球上的一粒尘芥。
不过。
即使只有一瞬间,既然具有意义,这或许就是有价值的人生。
因为一般人似乎连意义都没有。
「………………………………………………………··」
电话声响起。
是来自父亲的联络。我从椅子上起身。
向母亲和不可能听见我声音的姐姐大人说:
「我去接大家。」
从那个无聊变态引发的事件后,过了几十年。
这期间发生了许多事,也牵动了许多人。
像鞭痕一般在我们身上留下痕迹,与我们一起走过时代。
但那也有点令人放心。
这个故事总算能松一口气,坐下来休息了。
带着遇难般的心情抬起头,我仍然在刚才的房间。
这里是我以前的房间。环顾四周也只有我一个人……看来这里是现实。
背部非常冰冷,触碰趴着的脸颊后感觉得到热度。这个热度不是由我自己产生的,而是外部带来的。
虽然记忆中有许多杂讯,但我记得自己枕着别人的大腿。
「……怎么可能。」
室内随着温度降低,日照也转弱,一丝夕阳出现在窗帘的另一端。我站起身,走向窗边。直到刚才为止,好像看到了很多窗户。这是其中之一吗?
收起窗帘,看向外头。能从公寓欣赏到的壮阔景致,有些低矮的小镇包裹在晚霞的浪潮中。放学回到家中,我总会看着这片风景。
虽然当时看腻了,现在却有点新鲜。
也感到寒意,但不想立刻行动。
我闭着嘴,听见时钟滴答声,转头望去。房间的壁挂时钟还健在,精准地刻划时间。它在这个没有任何人看着的房间里,究竟转了几圈来到现在?我的思绪驰骋在规律转动的秒针上。时针的图案是紫苑花,我查过图鉴,所以肯定没错。
我的今天似乎不同于这个时钟,并不连贯。
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我最后遇到的是汤女……还是妹妹?妹妹应该是在……梦中。另外,我为何会出现在老家?和汤女见面的时间是早上,现在已经黄昏了。我睡了多久?脑袋和双眼模糊茫然也是这样吗?
这就是所谓的半梦半醒之间吧。分不清楚两者。
不过,醒来时有种自己似乎搞丢了什么的焦急感。站在窗边一会儿,明白到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后,我离开房间。我想找寻失物,但我不清楚遗失了什么,也只能左右张望。
经过客厅时发现厨房里有人影,我走向里头。
母亲站在厨房里。她竟然没在睡觉,真难得。母亲回过头来看我。
她小巧的嘴冷漠地嗫嚅。
似乎在说「你回来啦。」
「我回来了……」
我慢了一拍,生涩地打招呼。打完招呼就走也怪怪的,我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母亲似乎在做点什么,距离晚餐的时间还很早。
「妈,你在做什么?」
我试着问后,母亲平淡地回答我。
说有人拜托她做点心。
她这么说完,递给我一个装了牛奶冻的盘子。这是要做给谁的?真难得。我心里涌入几个疑问。一起放在盘子里的汤匙是我小时候的最爱,有可爱熊角色的汤匙。银色汤匙上似乎多了一点伤痕。
我开始有点怀疑这是梦,试着吃了一口。牛奶冻很有弹力,用汤匙按压会弹回来。我将柔软有弹性的食物送入口中……好甜。比想象中甜了好几倍,甜得我牙龈发颤。但或许因为很顺口,我又吃了一口。也许是渴了,每当冰冰凉凉的食物通过喉咙就有种快感。
我的旁边也有盘子。视野像撞到了墙壁,有一半被覆盖住。
妹妹也在这里吗?
但是,我还是什么也看不见。
「…………………………………………………………」
好像在梦里见到了妹妹。妹妹和我一样是高中生。连细节都被清楚描写出来,脸颊贴在大腿上的触感也重现了。一想到妹妹的腿似乎比我的粗一点,就感觉自己勾起了笑。
我和妹妹说了许多话,到头来几乎都忘光了。
这就是梦吧。
她的嗓音变得比较成熟,但有时尖叫的声音还是很孩子气。
尤其是称呼我为「姐姐大人」的嗓音,完全没变。
在我回想时,要吃牛奶冻的手停了下来。母亲沉默地看着我。我赶紧又将奶冻送入嘴里。甜到会让牙齿生疼的滋味,浓郁又具有渗透力,从喉咙推升到眼底。
也许是这过于甜腻的滋味害的。
我咀嚼着,几滴眼泪滑下脸颊。
「好吃吗?」
母亲温柔地问我。
我也坦率地回答:「很好吃。」
好像能听到异口同声的回答。
姐姐大人、妈妈、外曾祖父和我,一起并肩走过斑马线。
和服阿姨说能踹到外曾祖父就满足了,所以先回家了。
「我不打算打扰你们一家团圆,祝你幸福。」
撑起手中的和伞,一溜烟地消失在远方。
「真是个怪人啦。」
「唉,真的。」
妈妈和外曾祖父各自耸耸肩。
我们朝与家完全不同的方向走。行经倒闭的咖啡厅、器材放置厂、通风良好的废弃停车场、有鲤鱼泅泳的小型储水槽、倒闭的寿司店。四个人一起走过许多地方,不论新旧,接受了夹在我们与道路之间的事物。
这个世界是如此宽大,不管怎样的矛盾都能包容。
外曾祖父感慨万千地望着姐姐大人的后脑勺。注意到他的视线,我捏捏姐姐大人的脖子。姐姐大人打了我的头,接着回头,发现了外曾祖父的视线。
「怎么了吗,那个……外曾祖父?」
因为还不习惯,姐姐大人有点尴尬地说。而且依照姐姐大人的个性来想,也许是对刚才殴打外曾祖父的事情耿耿于怀。而我当然没放在心上。大部分的事我都不放在心上。
「你果然和你的外婆比较像。」
「……是吗?」
姐姐大人拨掉耳朵上的头发。外曾祖父会一直注意姐姐大人,似乎是因为这样。嗯嗯嗯。
「那我呢?」
我举手发问。外曾祖父缓缓地上下打量我。
「你和姑婆小时候很像。」
「姑婆!」
喔喔~没遇过耶,跟她讨到目前为止的压岁钱吧。
姐姐大人又回过头,抬头看外曾祖父。
「嗯?」
「我觉得,我和你也有点像。」
姐姐大人这么说。外曾祖父将手指放在脸颊上,认同地点点头。
「这个嘛,对了……一定是。」
像吗……眼睛和嘴角也许像吧。那种很倒霉的弧度。
瞥了一眼外曾祖父红红的下颚,姐姐大人再次面向前方。
「用正常一点的方式和我们接触不就好了。」
「正常吗……明白何谓正常是件好事。」
外曾祖父的回答像是独白,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之后走着走着,途中姐姐大人侧眼看我。
「嗯?」
「你啊,除了直笛以外,没有更有用的武器吗?」
「我什么都没有!」
打破汽油罐,并不会出现日本刀或小刀。
姐姐大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笨蛋。」
姐姐大人嘴里责骂我,却摸摸我的头。力道有点强,在我痛得哇哇叫后,似乎听到姐姐大人低声说了「谢谢」,听不太清楚。
继续走着,之后我们抵达一间公寓。虽然很大,但建龄似乎有点久,墙壁明显很老旧,虽然好像有重新粉刷过,但和其他建筑相比,缺乏清新的印象。有点昏暗,围绕着的时间既老旧又锈蚀。
来到这间公寓的入口处时,妈妈对我和姐姐大人说:
「外婆有点健忘,别在意这点,要和她好好地相处喔。」
「老人痴呆吗?」
「太直接了啦。嗯~该怎么说……算是幸福病吧。」
「……幸福病?」
「嗯。」母亲笑了。
「人在任何状况下都不会放弃寻找获得幸福的方法。我们从出生起就拥有这种性质。那或许就像一种不治之症,也正是生命的本质。」
「听不太懂!」
「……嗯呵呵呵,我喜欢诚实的孩子啦。」
被母亲称赞了。母亲很爱夸奖人,姐姐大人则很少这么做。我从来没被姐姐大人称赞过。而我问姐姐大人:
「姐姐大人懂吗?」
姐姐大人本来想装懂,但看到我被母亲夸奖后很犹豫。姐姐大人在想什么,只要看一眼就能马上猜出来。
「不告诉你。」
「我讨厌不诚实的孩子啦。」
我学妈妈的语气说完,后背就被用力打了三下。「喂,不行这样啦。」妈妈连忙阻止。我在痛楚中闭起一只眼睛仰望,外曾祖父的嘴角也微微上扬。
一行人走进公寓的入口大厅后,妈妈威风凛凛地说:
「会有人来迎接我们,所以先在这里等一下啦。」
「等一下啦。」
「……啦。」
在妈妈旁边排排站的我们依序模仿。外曾祖父站在我们背后一步,正在和某人联络。我发现他比爸爸更高。
「不知道妈妈还有没有机会和她的妹妹重逢。」
母亲转头看向外曾祖父。外曾祖父收起电话,眼神游移。
「要以令人安心的说法来说,是我也不知道。」
「那不叫安心,而是谎言吧。」
母亲有些尖锐地说完后,外曾祖父自嘲似的扬起右边嘴角。
「不管经过几年,我还是不擅长说谎啊……」
搔搔头后,外曾祖父想甩掉谎言般地面对前方。
「……曾经毁坏的东西无论怎么做都无法修复。要勉强堆起残骸活下去。」
我与她,以及许多人都是如此。
外曾祖父这么说完后,看着电梯。
电梯门打开了。
「欢迎。」
我下楼迎接我的家人。不对,与其说家人,呃,嗯,算关系复杂的亲戚吧。
走出电梯时,一群人由小到大地排排站着。其中,前女高中生看见我后,眉开眼笑地喊:
「是阿姐来接我们吗?」
「当然。」
「她就是奶奶吗?」
姐妹之中的姐姐——小爱向母亲确认。
「不是啦。她算是……呃~你们的姑婆啦。」
「你要亲昵地叫我麻衣也可以喔。」
「麻衣(上标:Mai)?好像麻由(上标:Mayu)和爱(上标:Ai)合体的名字喔。感觉像把姐姐大人和我的名字黏起来一样。」
「唔呵呵。」姐妹之中的妹妹——麻由笑了。还以为长相很像,似乎连语气也很相似。
「嗯~说不定她……」
我伸出食指。麻由察觉到,也伸出食指指尖和我相碰。
由于手指大小不同,只要由我承接,就能轻松结合。
「E~T~」
「嗯嗯,果然……」
「发现同类了吗?」
小爱的冷漠视线让我联想到以前的姐姐大人。我向她挥手,她露出疑惑的表情。
她能确实看见我呢。
父亲大人窥探电梯内后问我:
「妈妈醒着吗?」
「嗯,非常难得地。」
「那太好了,大概。」
让人不敢确定就是母亲大人的「美妙」之处。
我带着一群人,鱼贯进入电梯。这栋老旧公寓若不插入住户的卡片钥匙,电梯就不会动。父亲曾说「要偷偷潜入时很麻烦」,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不知不觉间,年华老去。
「父亲大人也是这种感觉吗?」
「我不知道你是指什么感觉,不过当然是。毕竟是女儿说的话。」
哈哈哈。父亲大人皮笑肉不笑地说。他对家人特别溺爱。
在这样的父亲身边有我、前女高中生以及她的两个女儿。
身高渐渐变矮,就像楼梯一样。这样的高低差让我觉得很有趣。
一阶一阶地,随着时间攀升。光是能往上走就算赚到了。
电梯抵达目标楼层。姐妹俩静不下心地张望着没有任何有趣事物的外侧走廊。妹妹似乎不管在哪里都一样好动。
因为和我很像。
我们走进老旧公寓的一间屋子,我们的老家。走进家里,玄关处有两双鞋子。
「打扰了~」
姐妹脱下鞋子摆好,进入家中。玄关连接的走廊静悄悄的,即使接近夏天也有点冰凉。我今天久违地回来老家,照样被父亲整理得很整齐,打扫得很干净。母亲会做饭,但从不整理打扫。
「因为有人拜托我打扫得干净一点啊。」
父亲说。
「谁?」
「我女儿。」
我不记得有拜托过他这种事。这么说来,就是另一名爱干净的人吧。
大家一起走到客厅,母亲大人独自坐在沙发上,身形细瘦,肩膀窄小。娇小的身躯套在略大的睡衣里,凸显她的稚嫩感。双眼有些迷蒙,似乎有点爱困。
和以前一样。
难以相信她和父亲同年。她身上似乎失去了成长的概念,没有变化。
「啊。」
母亲大人看到父亲,露出灿烂的笑容后,马上恢复冷漠的木然神情。是我熟悉的母亲大人。她不感兴趣地逐一看着其他人的脸。麻由与母亲大人四目相交后,放下书包走近她。
「你是外婆吧?」
她直接走到母亲大人的面前说。母亲大人一语不发,父亲大人则替她订正错误。
「不是喔,她是你们的外曾祖母。」
「咦?」
「外曾祖母也年轻得不可思议。」
小爱也跟着靠近,深感兴趣地抬头看母亲大人。竟敢毫无防备地接近母亲大人,真佩服孩子的稚气。话虽如此,我和姐姐大人也不曾被母亲大人伤害过就是了。虽然她没有给我们什么,称得上对我们多好,但也许光是如此就够了。
「外曾祖母你好你好!」
麻由天真地打招呼后,母亲大人有反应了。虽然表情几乎没变,却温柔地抚摸着曾孙女的头。麻由似乎觉得很痒,母亲大人垂下眼帘。
以控制力道的能力彻底坏掉的母亲大人而言,这样的动作很温柔。不知道她是否明白她们是谁呢?有感觉到特别之处吗?从母亲大人的样子无法得知。
「嗯~这算怎么样呢?」
「好像很开心啦。」
前女高中生来到我身边,戳戳我。
「那边似乎感慨更深呢。」
她用下颚指的方向,是父亲大人坐在椅子上托着腮帮子,背对我们。
「嗯,的确是。」
他应该是不好意思让别人看到现在的表情吧。
果然还好母亲醒着。
感到很满足。像是观望着在海上漂流的一叶扁舟幸运地着岸。
最后还剩下一个人。
「好热闹。是哪来的孩子?」
姐姐大人不以为意地走进房间。
没扎起来的长发、不健康的苍白肌肤、残留在脸上的细微睡痕。
全都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幼小。
明明年纪相同,度过相同岁月,我的姐姐大人开始和我出现老幼差距了。
给人的印象和母亲大人变得越来越相似。
姐姐大人把我和自己的女儿当成幽灵,直接经过我们,往母亲和曾孙的方向走去。刚才待在家里时,她也完全没感觉到我,我戳了戳她的脸颊恶作剧也没反应。
麻由和爱凝视着姐姐大人。
「这位应该就是外婆吧?」
「什么?」
姐姐大人连自己的女儿都看不见,当然不可能知道自己有孙子。
我提心吊胆地看着,担心她们也会被姐姐大人从认知中抹消。
但是——
「我们要好好相处喔。」
麻由走向姐姐大人,向她伸出手来,想要握手。
姐姐大人虽然对此感到疑惑,最后仍叹口气,握住她的手。
大手与小手握在一起。
宛如过去的自己和现在的姐姐大人,时间叠合在一起。
我舍弃从出生以来一直没有舍弃过的话语,静静地凝视这一幕。
「阿姐,你似乎很开心啦。」
前女高中生戳我的侧腹。我能了解刚才父亲的心情。
「那边似乎感慨更深呢。」
那边是哪边?
「不不不。」前女高中生挥挥手。
「这次阿姐也不输喔。」
「……说得也是。」
不知道坦率是否算是美德,但现在充满的气氛让我不由得想这么做。
前女高中生在一旁静静地凝望我。
「干嘛?」
「没事,没想到阿姐真的算是我的阿姐,偶尔还是觉得很惊讶啦。」
「咦?你不是早就知道了才这么叫的吗?」
「不,我完全不知情。我只觉得你是住在隔壁,很爱照顾人的大姐姐而已啦。」
我对这名形式上算是我外甥女的女性,大致上说明过她的出生秘密。
但隐瞒关于她的父亲已经被逮捕的事,以及我所做过的事。虽然她主动去搜寻一下,应该也能推知端倪就是了。
「当初听到时,我很惊讶……但我意外地很快就接受了。」
「因为人类是一种适应力绝佳的动物啊。」
这或许就是刚才所说的,幸福病的副产物吧。
继承了我恨不得杀死的人之血脉的对象就在眼前,我也几乎能够原谅。
「哎嘿嘿嘿。」前女高中生眯着眼,腼腆地笑了。
「那你呢?开心吗?」
女儿与自己的亲生母亲面对面,却完全没被看见。肯定是千头万绪吧。
「嗯……」听我这么问,前女高中生思忖一会儿后说:
「就像是……活着真好吧?」
「………………………………………………………·」
我知道自己正笑着。
姐妹和姐姐大人并肩坐在沙发上。刚才坐在沙发上的母亲大人现在躺在地板上,父亲大人见状就抱起她。父亲大人只靠左手,歪七扭八地撑住她,母亲像个孩子一样笑着。
那张只对父亲大人展露的笑容被纯化,充满了光辉灿烂的事物。
这就是对母亲大人而言的真实。
扭曲的母亲大人,以及同样坏掉的姐姐大人。
姐姐大人肯定一辈子都无法恢复了吧。
破碎的物体彼此穿刺堆叠,产生新的事物。扭曲地,脆弱地,不稳定地。姐姐大人怀抱着不会伤害自己的世界活着,逐渐死去。
而我绝对不可能进入她所见到的景色中。
即使如此……
光是看到长得像姐姐大人的孩子与长得像我的孩子,相亲相爱地坐在一起,我就已经……
吸吸鼻子后,我对姐妹开口:
「麻由,你来一下。」
「是是。」
「可以帮我问外婆一件事吗?」
「是是?」
我压低声音拜托她。妹妹二话不说地答应了。
麻由跳到姐姐大人身上。姐姐大人吓了一跳,但还是对她微笑。
「哎哎,外婆。」
「我还没那么老啦。唉,算了,什么事?」
「就是啊,姐姐大人真的不觉得我是犯人吗?」
我试着询问姐姐大人我一直很在意的问题。
借由小小的嘴。
姐姐大人起初微微歪着头,接着……
「那当然了,谁会怀疑像你这样的妹妹啊。」
姐姐大人装作若无其事地说谎。
不是对着孙女。
而是朝向我。
就算那是偶然,就算是片刻的理智。
仍让我忍不住捧着肚子放声大笑。
姐姐大人是我不可能赢过的大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