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为了查找咒术方面的书而返回房间的阿修莱分开后,西蒙和悠里决定从船库划一条小艇出来。
和昨天晚上好像要将人吞没的暗黑色湖水不同,因为有了午后放晴的阳光,波光熠熠的湖面现在说不出的美丽。吹拂在湖面上的风儿非常温暖,正是最适合驾船出游的天气。
“你觉得那样真的可能吗?”
悠里向站在小艇前端操纵着船桨的西蒙询问。虽然在阿修莱面前说了那种话,但悠里本人其实完全没有自信。
“也许还是按照阿修莱所说的方法,就那样把洞穴堵上才是明智的选择吧。”
西蒙停下了划船的动作。不过即使如此,小艇还是遵循着惯性法则缓缓向前飘动。
“假如你无论如何都想要这么做的话,我也觉得确实是这么做比较保险。”
西蒙好像在咀嚼苦涩的念头一样皱起眉头。
“可是,悠里,我觉得你所体验的绝望和苦恼,今后会永远地折磨着你。就算你再怎么让自己认为什么也没看到,深深刻印在心底的伤痕还是会成为记忆一直残留下来吧?”
西蒙说的没错。包括休的事件在内,悠里已经和这次的事件发生了太深的牵扯。就算现在放手不管,那些念头也会一直牢牢地停留在悠里的脑海里吧?
“确实是这样,没错。”
犹豫地嘟囔了一句,悠里将视线转向了水面。在摇曳的湖光中映出了黑发少年的身影。
(真正的一面吗?)
他是说,假如是真正的自己,就可以做得到什么吗?自己只是还没有碰到那一面而已。
(可是,所谓的真正的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呢?)
在没有镜子的古代,人类是通过倒映在水中的身影来搜寻真正的自己吗?
在考虑到这里的时候,悠里的脑海中掠过了什么东西。
(……)
就在他考虑的时候,西蒙的声音传入耳中。
“你看起来好像要就这么变成花朵了哦。”
因为耀眼的阳光而眯缝起眼睛的西蒙,看着他露出微笑。
希腊神话中的那喀索斯,因为爱上了自己在水中的倒影而就此变成了水仙花的少年。无人不知的神话时代真是不可思议。
再次浮现在悠里脑海中的印象。
水和镜子。
位相的变换。
(森罗万象。这个宇宙中的一切,即使只有一个真实的姿态,表现的形式也可以复杂到极点。)
曾经如此说过的人是谁呢?
也许是因为白天变得比较长的关系,原本还觉得天很亮,结果一不小心就接近了晚餐的时间。跳回码头上的两人,急忙赶回了宿舍。
“喂,我都找了半天了。”
就在他们吃完晚饭准备离开食堂的时候,两人险些和冲进来的男人撞到了一起。随着“哎哟”一声,及时收住脚步的人正是柯林.阿修莱。他好像已经找了他们两人很久。
“现在不是悠闲吃饭的时候吧?”
听到他狠狠地如此表示,悠里缩了缩脖子。西蒙面无表情地回望着对方。
“肚子饿了的话,脑子也会不好使吧?”
“啊,你说的倒也没错。”
阿修莱似乎毫不介意西蒙带刺的语言,只是哼了一声。
“今天的菜单是什么?”
他没等两人回答就向里面张望了过去,但是马上就嘟囔着“又是炖菜啊”,便缩回了脑袋。那个小麦粉都没有好好溶解的白粉炖菜,绝对可以算是倒数前三名的没人气菜品。
“到我的房间吃中华快餐吧。你们正好可以陪我喝杯茶。”
虽然这个强硬的邀请让西蒙皱起眉头,但是既然要从人家那里获取资料,他也只能摊开手臂表示投降。于是他催促悠里一起跟了过去。
当放置在圆桌和餐具柜旁边的落地灯被点亮后,温暖的橙色光线扩展开来,让室内充满了柔和的氛围。
穿着唐装的阿修莱,将中国茶注入了黄色底纹上绘着花草花纹的茶具中。仅仅如此,已经足以扰乱时间和空间的感觉。尽管和上次不一样,潜藏在书本中的杂灵消失了踪影,但悠里还是觉得就好像在异次元迷路一样,陷入了坐立不安的感觉中。
“那么,你找我和悠里的理由是什么?”
接过飘荡着热气和茉莉茶香气的茶水,西蒙迅速提出了问题。也许是害怕被阿修莱房间的独特气氛所迷惑,悠里的心再次变得不安起来。
“啊啊,你说那个啊。”
单手拿着用微波炉加热后的中华包子,阿修莱探出身体,从书柜上面取过两本夹着标签的书。
“我找到了很多有趣的故事哦。说不定可以作为参考呢。”
阿修莱精神十足地咀嚼着散发出生姜香气的中华包子。
“认真说起来,我们对镜子的认识一开始就是错误的。对于我们而言,镜子就是平面镜吧?也就是说在我们心目中映出人影的东西才是镜子。但是这个世界上也存在着会让人影消失的镜子。就如同我们所知道的那样,那个并不是平面镜。它是在精密地计算过入射光和反射光的角度后所制作出来的凹凸镜。”
西蒙带着颇为复杂的表情望着开始进行说明的阿修莱。
事实上他的心情也相当复杂吧?
如果干脆如同这个房间一样,阿修莱本人也被可疑的气氛所包围的话,他还可以单纯地把阿修莱当作怪人。但是阿修莱却并非如此。从他塞着肉包子的嘴巴所谈论的内容来看,他的头脑应该聪明得近乎可怕。他细长的眼睛底下在进行着什么计算,即使是西蒙也难以估计。
从西蒙的表情中可以窥探出,他重新把对方视为了非常麻烦的对象。
“但是呢,在作为穿衣镜的平面镜普及之前,所谓的镜子,可以说是用来看见神明身影的祭祀道具。白雪公主继母的镜子中映出的是镜之精灵。如果更进一步追溯的话,在希伯来语《圣经.民数记》中,摩西曾经说过,能够看得到神明的,并不是充满神秘的语言,而是镜子。圣雅各也在书简中表示,可以‘通过处于神秘状态的镜子’看到神的身影。因为在古希腊曾经更直接地表示过神会在镜中显出身影,所以不会错的。魔镜的原型就是那个吧?那个时候的镜子,当然不是平面镜。那么。会是什么样的镜子呢?”
阿修莱将包子的碎片丢进嘴中。
“话说回来,你们知道普罗米修斯是怎么从天上盗取的火种吗?”
听到这个唐突的问题,悠里和西蒙面面相觑。
所谓的普罗米修斯,是在希腊神话中登场的神明之一。他因为盗取了天上的火种赠与人类而触怒宙斯,因此被判以重刑。必须永远活着被秃鹰吞食内脏。
这些悠里都知道,但是从来没考虑过他是怎么去盗取的。不过既然阿修莱这么说了,他也考虑了一下。像圣火那样转移到松明上带出来应该是最妥当的办法吧?
听到悠里这么表示后,阿修莱仿佛很愉快似的嘿嘿笑了出来。
“希尔菲或是阿泰纳的圣火,曾经在印第安人的支配下被熄灭过。但是要把其他的火种转移到那上面是做不到的。圣火必须是从天上取下的没有任何污秽的火种。也就是说,普罗米修斯也不能例外。天上的火种是通过镜子被带下来的。”
听到阿修莱这么说,西蒙“啊”地嘀咕了一声。
“是阿基米德之镜吧?”
放松身体坐在沙发上,西蒙用手指扶着额头,确认自己所想到的事情。
“你说的没错。”
“阿基米德之镜是什么?”
面对跟不上他们的话题而如此询问的悠里,西蒙进行了简单的说明:
“就是阿基米德在进行希腊库扎攻防战的时候,击退敌人舰队的方法。他朝着太阳举起某种镜子,将光线聚集到一起,通过由此引发的火苗烧光了敌方的舰队。这是史书上曾经记载过的事情。”
“某种镜子?”
“就是凹面镜哦。”
仿佛很满足地听着西蒙解答的阿修莱,展开了自己所取出的一本书。
“欧几里德好像被称为纪元之前提及反射光学的第一人。根据他的学说,对着太阳的凹面镜所发出的光线会点燃物体。从那之后,集光镜就成为各种各样的学者讨论的热点。”
“哦。”
和很佩服地听着解说的悠里相比,西蒙还是一如既往的冷静。
“原来如此。天上的火种,太阳,也就是说神明之间的交流,是利用凹面镜的反射光而进行的了。虽然这个听起来很有道理,不过集光镜和这次的事件有什么关系呢?”
面对这个再正常不过的疑问,阿修莱抬起一只手。
“哎呀呀,不要着急,再等一下啦。”
然后他把包子的最后一部分塞进嘴巴,一口喝光了杯里的茉莉花茶。
“神明之间的交流并不仅仅限于凹面镜,凸面镜也在相应地发挥着神秘的力量。而且在这次的事件中,可以认为凸面镜的关系要更深一些。”
阿修莱好像在窥探了一下西蒙和悠里的反应后才继续说了下去。
“有一种说法就是,月之镜。”
“月之镜?”
这个单词让悠里的心脏莫名地震动了一下。
“没错。直到十七世纪为止,大部分人都把月亮视为巨大的镜子。月亮的表面是凸面镜,会把映出的对象矮小化。也就是说,所谓的月亮被人们认为是通过天体的反射镜,被缩小后映出的太阳。而且同样的道理也可以适用在水面上,水滴的凸面镜会投影出众多的太阳。这就是彩虹的原理。月亮和水之所以被视为同一物体,它们都会在表面映射出太阳。当然了,镜子也是。”
悠里抬起脸孔。他看着阿修莱的嘴角,就好像那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东西一样。
(月和水,通过映射出太阳这一现象,成为一体。镜子也是一样。)
阿修莱的话在悠里的脑海中翻腾。
(通过映射这一现象……)
用手指抚摸着嘴唇的悠里,轻轻嘀咕了一句“原来如此”。
谜团解开了。
“那么。从这里开始进入正题。其实在中国也有过非常类似的故事,而且故事里面还具体讲述了铸造镜子的方法。”
阿修莱继续说了下去。他一面说一面拿起了另外一本书。这本封面上印着汉字的书籍,很明显是中国的东西。一直有人传说阿修莱不仅仅是有中国血统的混血儿,而且根本就是生于香港,这么看起来,传言多半是真的。
“我想悠里你说不定也听说过。中国有一本名为《淮南子》的古典书籍,在那上面的《天文训》中有这样的记载:‘物类相动,本标相应,故阳燧见日,则燃而为火;方诸见月,则津而为水。’也就是说,用阳燧取得日之明火,用方诸取得月之名水。”
“原来如此!”西蒙高声说道。
“可以认为阳燧取火和西洋的凹面镜是同样的原理啊。”
“对,不同的部分是方诸。所以在听到桑达斯的话后,我想到的就是这个。”
“按照他的说法,镜子表面变得好像水面一样,这个确实是一致的。”
靠在藤椅椅背上的西蒙,沉浸在思考中喃喃自语。
“应该也有铸造镜子的具体方法吧?”
西蒙抬起眼睛,仿佛确认般的看着阿修莱。阿修莱就好像要说“我就等着你这句话呢”一样,朝他扔过去一本书。而一把接住书的西蒙,在扫了书籍一眼后哭笑不得地说:
“你难道要我去辨认中文吗?”
“我是很想让你这么做啦。不过你放心,那个已经好好地翻译成英文了,就在夹着青色书签的部分。”
西蒙嘀咕了一句“那可多谢了”,然后就开始翻动书籍。悠里从下方探过头去确认封面,结果看到了“白居易”这个他也曾经见过的名字。
“百炼镜,熔范非常规,日辰处所灵且只。江心波上舟中铸……”
西蒙用通透的声音读出了书上的语言。
“五月五日日午时。琼粉金糕磨莹已,化为一片秋潭水。镜成将献蓬莱宫……”
读完之后,西蒙“哦”了一声表示佩服。
“有意思。这个‘五月五日日午’时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呢?”
西蒙向阿修莱如此询问,结果立刻就得到了回答。
“按照中国的阴阳五行学说,那天据说是天之火势最强的时候。但是那是阴历的说法,以月亮的圆缺为基准,所以按照太阳历的话应该是更靠后的时间。虽然也不能算是特别确定,不过按照我的考虑,应该相当于这边的夏至吧。”
“夏至?”
悠里和西蒙异口同声说道。那是一年中太阳在天空的时间最长的日子。他们下意识地看了看天空,就算是已经过了晚饭时间的现在,西面的地平线还因为夕阳而闪耀着鲜明的红光。悠里打量着年历战战兢兢地询问道:
“难道说,就是今天不成?”
“好像是这样。”
西蒙如此回应。
“呐,西蒙。也许我这么说你会吃惊。”
悠里在踌躇了一阵后,好像下定决心般提出了建议。
“今天晚上,我们来尝试使用那个镜子叫出湖中的妖精吧!”
西蒙好像确实吃了一惊。他大大地睁开水色的美丽眼睛,认认真真地凝视着悠里。但是,他的眼神很快就转而充满了理性的色彩。
“你有什么确定的方法吗?”
“该不该算是确定的方法呢?”
悠里用手指压着嘴唇一面思考一面说道。
“虽然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好像‘塔莱斯的英知’的谜团是解开了。”
西蒙再度出现了轻微的瞠目结舌,阿修莱也低低吹了声口哨。
在一片沉默之中,三人都考虑了什么没有任何人知道。不过,五分钟后他们得出了同样的结论。
※※※※※※※※※
月亮升了起来。万里无云、清澈无比的夜空散放着青白色的透明光芒,杉树的丛林也清晰地浮现了出来。
从满月到新月、半月、十三夜月,再到满月,持续不停地变换形状的月亮,自古以来就在人们的心中种下了和太阳不同的神秘信仰。
“月之镜吗……”
一个人站在湖畔的悠里,仰望着天空如此嘀咕着。在清澈的天空中,只有月亮所在的那一点闪烁着白色的光芒。如果是同今晚一样的感觉的话,确实会让人觉得能在月亮中看到所有地面的景色吧。
“月亮是被投影的太阳”这种观点,绝对也没有错。因为至少他们认为淡淡的青白色光线的月光,并不是月亮本身所发出的光线,而是对正午的耀眼阳光的反射而已。既然如此,将月亮视为镜子自然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而且。这一点也可以适用在水面上。
就在这个时候,传来了踩踏草皮的脚步声。西蒙和阿修莱慎重地并肩走了过来。两人合力抱着一个高度在一米以上的巨大框子。黄铜色的精致镜框也好,大小尺寸也好,都显示出那个毫无疑问就是原本放置在灵庙中的魔镜。
虽然是自己拜托他们这么做的,不过那份过度的异样感,还是让悠里一瞬间倒吸了口凉气。
“悠里,你找到了可以放置镜子的场所吗?”
面对微微喘着粗气的阿修莱的询问,悠里慌忙指着湖岸说道:
“啊啊,不好意思。在那边的岩石前面有一片空地。因为很容易滑倒,所以请你们小心脚底下。”
看着两人将镜子放到他所说的地方,悠里发出了感叹的声音。
“亏你门居然能弄出来呢。”
“因为很轻啊。”
站在岩石前面的阿修莱,为了确定镜子是否安稳而用手推了推镜子,然后如此回答。
“沉重的应该是镜子的本体吧?这个确实没有看起来那么重。”
西蒙一面掸着裤子上的灰尘一面补充道。悠里仔细地看了一下来到岸边的两人。他因为和西蒙相比脸色明显要难看好几倍的阿修莱而皱起了眉头。
“阿修莱,你难道哪里不舒服吗?”
“心脏有点难受。”
面对示意左侧胸部的阿修莱,悠里睁大了眼睛。
“你说心脏?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就是太阳西沉之后。虽然我不太甘心承认这一点,但多半是因为那个女人的关系吧。因为她好像还是在夜晚力量比较强大。”
就在不久之前,阿修莱曾经含糊其辞地表示从昨天晚上开始发生了不少事情,多半说的就是这个吧?
也许他不应该离开房间的,悠里想到。阿修莱背后那些强大的魔法师的灵体,果然还是依托在房间中的某本书上面。既然如此,还是让阿修莱返回房间比较好。
可是阿修莱干脆地拒绝了悠里的提议,就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一样随意地甩甩手。
“你不用放在心上,和阿达姆斯比起来还好得多呢。”
这一点悠里也有所察觉。从阿修莱接近的时候开始,他就能隐约察觉到她在那里,不过好像并没有休在的时候那么激烈。
(或者说……)
悠里看着站立在正面的金发朋友。
在夜幕已经彻底落下的黑暗中,西蒙看起来比月亮的轻柔光线更加耀眼。在这样的夜晚,西蒙所拥有的身体能量和本人的紧张程度相呼应,让气场清晰地视觉化。这对于悠里来说也是一个新的认知。
(说不定,她也对西蒙的那种光芒比较头疼呢。)
在阿修莱的房间中使用召唤魔法的时候,在西蒙冲进来的瞬间,被召唤出的魔物就手忙脚乱地张皇逃走了。虽然那时候他并不觉得奇怪,不过现在回想起来的话,那个过于明亮,让人无法想象是走廊电灯的光,应该就是西蒙由于愤怒而激烈燃烧起来的身体能量吧?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头发一样耀眼的气场,对于黑暗中的人们来说一定难以忍受。
(明明西蒙才更加适合“救赎者”的称呼。)
为什么杰克会出现在自己面前呢?悠里到现在也觉得无法理解。
“别说那些了,让我们开始吧。”
阿修莱若无其事地说道,可是悠里却一阵动摇。假如失败的话,阿修莱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仿佛是要加强他的不安一样,突然从灵庙那边吹来一股摇晃着树木、蕴含着凶暴感的强风。
这种近似于焦躁的情绪波动,化为了黑色漩涡逼近他们。
“唔!”
阿修莱呻吟着按住心脏蹲了下来。
“阿修莱!”
回头大叫的悠里,看到阿修莱的背后翻动着蕾丝边的衣袖,雪白透明的手掌进一步插进阿修莱的身体。
悠里发出了悲鸣的声音。
抬手阻止了试图跑过来的悠里,阿修莱维持着蹲着的姿势,扭转上半身用手指指向背后。他的手指在空中迅速地划出五芒星,用仿佛刀剑般的锐利声音发出了命令:
“Eroimu!Eltusaimu!恶灵退散!”
可以隐约看到的裙装女性,瞬间被吹飞消失。从远方传来了高亢的悲鸣。
“受伤了吗?”
西蒙走过来对他伸出手。
“啊啊,我没事。不好意思,只是大意了一下。”
推开西蒙伸出的手,阿修莱掸掸膝盖上的尘土站立起来。让人哭笑不得的是,他失去血色的苍白面孔居然还露出了愉快得意的笑容。
“不错嘛。果然是要有这种程度的惊险才行。”
面对好像从心底感到喜悦的阿修莱,西蒙仿佛精疲力竭地说道:
“你不是看不见吗?”
“当然。我没有看见。不过灵体强大到这种程度的话多少能够感觉到。如果能够看到,自然就最完美不过了。”
他好像很不甘心似的说道。在他边说边追逐着悠里的视线中充满了贪婪的色彩,明显是想要借悠里来弥补自己所欠缺的东西。
西蒙有些不快地皱起眉头。
“那么,即使吃到了这种苦头,你也还是打算做下去吗?”
“啊啊?”
阿修莱歪歪脑袋,用悠闲的口气反问。
“虽然你无法看见,不过还是能够感觉到从昨天晚上开始那个就在纠缠你吧?正是因为你觉得事态严重,所以今天才来唆使我和悠里行动,不是吗?”
西蒙一直觉得阿修莱合作的态度后面有什么内幕,在事情多少整理出一些线索,可以冷静思考的现在,他好像终于得出了结论。
“既然如此,立刻去修复破损是不是比较明智呢?”
“那也不一定哦。通过刚才的经验我也明白了。那家伙已经复苏到即使有你在也会进行攻击的程度。光是修复破损的话,估计还不能让她收手。”
如此断言后,阿修莱仿佛冷笑般看着西蒙。
“如果被刚才的事情吓破胆的话,你大可以回去哦。反正不管怎么说,你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只要有灵感少年在,想要召唤什么灵体都是可能的。或者该说,有你在的话反而比较麻烦。”
“你这是什么意思?”
西蒙用锐利的视线瞪着他。
提心吊胆地关注着气氛险恶的两人,悠里被阿修莱的话吸引了注意力。
阿修莱说如果要召唤灵体的话,西蒙的存在比较碍事。如果换个说法的话,就是有西蒙在的话灵体会比较难现形。自己曾经想过西蒙所释放的气场可能会让住在黑暗中的人觉得头疼,而阿修莱似乎也从另一个角度得出了类似的看法。
“就是那个意思。就算是幽灵也会挑三拣四的。”
“反正我又不想去招幽灵的喜欢。既然你自己不在乎的话,我也不会再说什么。因为做决定的是你本人。”
无视对方的挑拨,西蒙优雅地摊了摊手。即使如此,他也没有忘记强调一下。
“只不过,不管最后会有什么结果,也请你不要以此为借口骚扰悠里。没问题吧?”
“你不用担心。我不会那么小家子气的。”
阿修莱意外地通情达理。他略带灰色的蓝色眼眸在月光下闪烁着妖异的光彩。那是让西蒙都下意识打了个寒战的冒渎的光彩。
阿修莱把视线从西蒙身上移开,回头看着悠里说道:
“那么,你到底打算怎么做?”
“那个……”
因为话题突然转到自己身上,悠里的心脏猛烈跳动了几下。
“简单来说,就是让湖水、镜子和月亮这三者重叠在一起,形成一体。因为湖中妖精应该就被关在那里所映出的空间中。”
悠里说着脱下鞋子踏进了湖水。冰冷的湖水缠绕到了他的脚上。然后他绕过安放在那里的镜子爬上岩石,俯视着眼底下的镜子。
“湖水、镜子和月亮?”
面对不可思议地如此重复的西蒙,悠里说:“我现在就来说明。”
随之他摘下了系在腰部的皮袋。
然后仰望着天空。
月亮还差一点就要升上天空正中。
“在阿修莱刚才的话里,曾经出现过‘月之镜’这个单词。不过这么说起来的话,日本却和那个相反,把像这样映出月亮的平静光滑的水面比喻为镜子,称为‘月之真澄镜’。”
在飘荡着淡淡花香的夜色中,回荡着悠里凛然的声音。
“我一直在思考镜子的魔法,包括杰克说过的话和西蒙所告诉我的位相的关系。塔莱斯的英知是水。那么,可以让镜子和水的位相成立的原型质是什么呢?”
悠里玩弄着手里的皮带。和杰克交给他的时候一样的沉甸甸触感,随着他的手的动作而移动着重心。
微微活动的月亮,在横放的镜框中注入了最初的光线。
“在听说映在水中的影子和那喀索斯神话的时候,我也觉得好像明白了什么,但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刚才阿修莱说了月之镜的事情吧。”
看到悠里的视线,阿修莱扬扬下颚示意他继续下去。
“那个时候你曾经说过,‘月和水,通过映射出太阳这一现象,成为一体。镜子也是一样’。而这个正是塔莱斯的英知,也就是镜之魔法的答案。”
西蒙轻轻扫了一眼阿修莱。他带着非常满足的表情凝视着悠里。阿修莱也明白吧?
西蒙和阿修莱都拥有丰富的知识,甚至可以说是多到快要溢出的程度。
但是,能够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场所,也就是适当的时空使用这个的,没有别人,就只有悠里而已。
杰克之所以把悠里称为救赎者,就是因为看出了他的这种能力吧?
“阿修莱也举过古代中国的例子,就是《淮南子.天文训》。所以……”
在悠里继续讲述期间,月光开始不断地聚集到镜框上。而闪烁的光线,逐渐呈现出了摇曳的水面的样子。
“因此,阳燧……从这句话中也可以看出月、镜和水的关联。”
现在镜框中已经洋溢着好像洪水一样熠熠生辉的波光。
西蒙和阿修莱现在也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些。他们屏息静气地守望着事态发展。
悠里继续说了下去。
“月之镜,水镜。从古代起,人们就会在映射这个现象中发现重大的意义。也就是说,月、水和镜子,虽然就个体来说存在完全不同的性质,但是可以通过映射这个行为而让位相获得成立,从而形成一体。魔法的成立、意义的变换也因此成为可能。你看,就是这样。”
悠里抬起手臂,指着镜子说道:
“湖水和镜子,本与标重合为一。”
非常美丽。
青白色的月光就好像洪水一样形成清冽的白色奔流。摇曳不定,并且在不久之后……
映射出了深蓝色的夜空。
聚集了月之露的水之镜。
悠里俯视着眼底的光景露出微笑。
他扬起皮袋,把镜子的碎片嵌入了熠熠生辉的月之露中。
就仿佛落下的星星一般。
“门会被打开——”
站在岩石上的悠里,任凭黑发随风飘荡,等待着应该被给予的语言。不久之后,某个画面在脑海中闪烁。描绘在圆形中的数种文字鲜明地浮现了出来。
是在阿修莱的房间中看过的魔法阵。
神的意志甚至涉及这种地方吗?
“预定调和。”
悠里轻轻地嘀咕了一句,毫不犹豫地将眼前的文字转化为语言。
“火之精灵,水之精灵,风之精灵,土之精灵。集合四方本源之力,守护我,听取我的请求!”
他缓缓地划出五芒星,赞颂着神之荣光。
“Adagiborureoramuadonai。”
瞬间。
哗啦啦,好像被弹开一样,众多的光芒开始在湖面上舞动。
不久之后,耀眼的光芒覆盖了整个湖面。
※※※※※※※※※
西蒙和阿修莱屏息静气地牢牢守望者眼前所展开的庄严光景。在他们的视线前方,在不可思议的光线的照射下,悠里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岩石上凝视着湖面。
不,不是他一个人。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在悠里的面前,伫立着一位女性。那个人,就算是阿修莱也可以清楚地用视线捕捉到。
美丽的身影。
那是一位长发在头顶挽成发髻,装饰着珍珠和贝壳,身穿深蓝色长裙的高雅女性。她鼻梁高挺的侧脸上富含着某种悲伤的氛围,好像夜空一样深不见底的眼瞳紧紧凝视着悠里。那个让人联想到映射出满天星空的湖水本身的身影,毫无疑问就是住在湖中,被封印的湖中妖精。
看到无形之物,吸引无形存在的力量,这就是悠里的力量。
“解放了我的人就是你吗?”
听到妖精用好像歌唱一样的美丽声音如此询问后,悠里静静地点点头。
“既然如此,那我要向你道谢。你所帮助的人,正是妖精中的妖精,女主人莫露卡娜,仅次于傲慢的女王塔塔尼亚的高贵存在。如果你有什么要求就尽管提出来,我会实现你的愿望的。”
预料之外的进展,让悠里睁大了眼睛。
他是为了解除施加在领主女儿身上的诅咒才解开了湖中妖精的封印,但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获得了这样的机会。
不过仔细想想的话,在就连悠里也知道的若干有名的童话故事之中,无论是《金斧银斧》也好,还是《中世纪骑士物语》也好,湖中妖精似乎都是以慷慨大方而闻名的。
“我有事情想要拜托你。”
看到莫露卡娜高傲地点点头,悠里仿佛获得了勇气一般指着灵庙的方向说道:
“请你解除被封印在那里的领主女儿身上的诅咒。”
“领主女儿?”
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莫露卡娜就脸色大变。
她不快地甩了甩滴着耀眼露珠的头发。
“为什么?”
莫露卡娜紧紧凝视着悠里,深蓝色瞳孔中的光芒不断增强。就算外表再怎么接近人类,这个异常的光芒也足以证明她并非人类。
“为什么你要拜托我这种事情?你是那个张狂而且没有礼貌的小丫头的什么人?”
看她的样子,只要悠里的回答不合心意的话,她多半会立刻把悠里拖进湖底。莫露卡娜对领主女儿的憎恨就是到了这种程度。
“我们没有任何关系。甚至可以说,对于她来说我只是一个路人吧。但是我的朋友因为这个诅咒而失去了性命,仅仅是因为呼叫了她的名字。”
“嚯嚯,有人叫了那个被诅咒的名字吗?有意思。那个女孩,要作为被众人所忌讳厌恶的生物而再度复活了吗?”
伴随着无比轻蔑的高亢笑声,莫露卡娜如此说道。
“为什么你对她如此憎恨?”
悠里不明白。是莫露卡娜的个性本身扭曲了吗?可是按照西蒙的说法,妖精原本应该是充满了善意的存在。到底是哪里弄错了呢?
莫露卡娜柳眉倒竖。
“那还用说吗?那个女孩居然敢夺取高贵的莫露卡娜的自由,将我关进那种昏暗寂寞的地方!”
扬起长长的衣袖,她发出了宣言。悠里甚至没来得及阻止。
“那个女孩,古兰达.丹巴顿,应该受到永久的诅咒!!”
悠里“啊”地叫出来,但一切已经太迟了。
在诅咒的声音也好像歌唱一样美丽的莫露卡娜高声说出那个被诅咒的名字的瞬间,地面开始轰鸣,树林也爆发出悲鸣。
狂风卷起黑烟在空中飞舞,周围瞬间失去了光亮。
然后,四周一片寂静。
“悠里!”
西蒙的叫声让悠里恢复了清醒。追逐着西蒙充满惊愕的视线,悠里在回头看去的时候绷紧了全身。
在那里站立着一个人。
尽管她位于应该是湖面的地方,但是却像在水面上滑行一般缓缓前进。
让人发毛。
好像是活生生地被埋进坟墓的人又复活了过来一般,苦涩、疯狂、绝望和恐怖一步步地接近了悠里。凉丝丝的灵气,就仿佛烟雾的触手一样碰到了悠里的手臂和肩膀。
悠里的肌肤上冒出了无数的鸡皮疙瘩,全身都在冒着冷汗。
外表看起来并不是太坏。
栗色的光滑卷发,同样明亮的茶色眼瞳,都和身上的深绿色天鹅绒裙子非常合衬。
如果是在看到莫露卡娜之前的话,也许还可以直率地称赞她的美丽,但是在莫露卡娜超人的美丽之前,不关是什么程度的美貌也会蒙上一层阴影。
最重要的是,什么也没有映出的空洞瞳孔和比冰块还要寒冷的灵气,从她身上夺走了一切的美丽。
领主的女儿——被迫背负上残酷命运的古兰达.丹巴顿,她的身上存在着仿佛会让别人的脊背都冻结的恐怖感。
悠里的背后传来了莫露卡娜充满嘲讽的声音。
“哦,好久不见,古兰达。看你的样子,肉体是早就已经毁灭了吧……”
但是古兰达完全没有向莫露卡娜投注任何的注意力。
不过这也不奇怪吧?
对于妖精来说只是几天、几个月的时间,对于人类来说已经是几年甚至是几十年的漫长时光。虽然在莫露卡娜的感觉中,她和领主的女儿只是几年没见而已,但是经过了数百年的岁月后,古兰达已经失去了作为人类的记忆和灵魂。
被诅咒的古兰达,目光穿越湖面,只是牢牢凝视着一点。
唯一的一点。
那就是,悠里。
(被他看到了吗?)
感觉到她身上虽然空虚,但意志非常清楚后,悠里吃了一惊。
这么说起来,阿修莱曾经讲述过三度呼叫的意思。
第一次是肉体,第二次是精神,而第三次就是——
(第三次是,肉体和精神的结合。)
她复活了。
拥有身体,拥有意识,在展开行动。
而且,她的脑海中,就只有夺取人类心脏的意识。
悠里站在岩石上,因为过度恐怖甚至忘记了呼吸。他的身体不断地轻轻颤抖。
也许是因为没有作出反应的古兰达而心情不快吧,莫露卡娜再次转向悠里,然后挑起眉毛。
“哎呀?”
她上上下下地认真打量了一番悠里,然后仿佛嘲笑般说道:
“你怎么在颤抖啊?刚才的气势跑到哪里去了?你就那么害怕那家伙吗?”
莫露卡娜用手指着不断接近的古兰达说道。
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的悠里,光是点头就已经用尽了全部力量。
“真是可怜呢?”
莫露卡娜的美丽面孔上露出了冰冷的笑容。
“如果希望的话,我可以放跑你哦。”
出乎意料的语言,让悠里吃惊地转过面孔。
“放跑……”
他无法理解对方话中的意思。
莫露卡娜点点头,翻动裙摆望向湖岸。西蒙和阿修莱就在那里。他们就好像趴在无形的墙壁上一样紧张地望着这里。
“我布下了结界。”
莫露卡娜好像理所当然一样地说道。
西蒙和阿修莱是在古兰达现出身影的时候注意到这一点的。两个人试图过去把悠里带回来,但是却似乎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所阻止,因而大为愕然。
将视线转回悠里身上,莫露卡娜继续说了下去。
“如果现在离开结界的话,你就可以得救。只不过,她会永远在湖上徘徊彷徨。所谓的人类只是自私的生物而已。就算是你,也比较珍惜自己的生命吧?古兰达这种家伙你就不要管她了。”
“怎么可以这样……”
莫露卡娜仿佛在嘲笑人类的自私一般的提议,让悠里一时不知所措。
“你在犹豫什么呢?不要在意那种没用的同情心啦。赶紧离开这里才对!”
莫露卡娜坏心眼的声音,进一步逼迫着迷惑的悠里。
“悠里!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你快点出来啊!”
他听到了西蒙的声音。结界好像并没有遮住声音,而且阿修莱的责骂声也传了进来。
“笨蛋东西!你还在磨蹭什么啊!快点滚出来!”
好像被他们的声音所牵扯一样,悠里试图走下岩石。但是,在回头的瞬间,他的视线和古兰达碰撞到了一起。
失去了作为人类的心灵而永远彷徨下去的可悲灵魂。
即使如此,她也是人类,只是触怒了妖精的悲哀人类。她并不是出于本意想要杀害什么人吧?她应该并没有做出必须要背负这种被神明所抛弃的命运的事情吧?
“是你错了。请你适可而止,就此解放她吧。”
悠里鼓足勇气向莫露卡娜要求。
“为什么你要如此的顽固?”
“因为无法原谅的傲慢,那家伙必须成为永远被诅咒的存在。”
“可是,施加诅咒的人是你,莫露卡娜。你曾经作为‘湖中贵妇人’,由于高洁的心灵而受人爱戴。为什么你现在要做出如此残忍的事情。”
悠里终于脱口说出了这番话。对现状的愤怒超越了对古兰达的恐惧而爆发出来。
浮现在他脑海中的,是杰克沾满鲜血的双手,永远彷徨下去的孤独灵魂,还有,虽然有点任性高傲,但是很会照顾人的善良的休那充满苦闷的遗容。
不管是哪一个,都太没有情理。
“过分!太过分了!”
莫露卡娜似乎很惊讶地将视线倾注到了悠里的脸孔上。仿佛在打量着什么莫名其妙的陌生东西一样的奇妙眼神。
“湖中贵妇人……确实曾经有人用着个名字称呼我。可是,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莫露卡娜突然好像挑战一样地对悠里说道:
“既然你说到了这个程度,那么只要最后再牺牲一个人,我就解开诅咒。”
“再牺牲一个人?”
“没错,再牺牲一个人。是你也好,是位于那边的两人之一也没关系。选择的权力就全权委托给你。你能高尚到用自己的生命来拯救一切吗?”
仿佛恶魔一般的莫露卡娜的提议。美丽而高傲的妖精一族,偶尔也会展现出残忍的本性。
“悠里,你在干什么?”
西蒙的声音近乎悲鸣。紧张到这种地步的西蒙,可不是想看就能看得到的。
但是阿修莱现在已经没有余暇去欣赏这一幕了。他开始翻动带来的书籍寻找解开结界的方法。
“不被感情所吞没。过去的痛苦只属于过去,已经无可挽回。重要的是现在不能让自己也陷进去。啊啊,拜托你了!”
拼命说服悠里的西蒙挥动的手臂,在湖水和湖岸的分界线上,好像被无形的墙壁挡住一样地反弹了回来。
古兰达已经逼近到悠里的身边。
阿修莱的口中吐出了绝望的呻吟声。
(再牺牲一个人……)
就仿佛被这句话所束缚住一样,悠里僵立在当场无法动弹。
(以我的生命为交换,究竟有谁能得到拯救呢?休已经无法回来。失去的东西不可能再恢复原形,杰克不是曾经这么说过吗?可是,被痛苦所折磨的杰克的灵魂,这么一来应该就可以获得安宁。)
是逃走,还是留下来?在没有下定决心之前,悠里已经感觉到了冰冷沉重的黑暗的力量。
(这个,是我自己的意志吗?)
他的目光牢牢钉在古兰达的身上。仿佛被那双昏暗混沌的眼瞳所囚禁一样,他的思考力逐渐麻痹下来。
距离已经只有一米了。
古兰达的手伸了过来。
悠里闭上眼睛,准备迎接最后的瞬间。
(啊啊,是谁在呼唤我?是休吗?还是西蒙?)
但是,最后的一瞬始终都没有到来。
反而是撕心裂肺一般的惨叫传进了他的耳朵,让人忍不住想要堵住耳朵的,充满深沉悲哀和绝望的悲鸣。
那是从古兰达的嘴唇中发出来的。
在吃惊地睁大眼睛的悠里眼前,是一个在白色上衣上扩展开的深红色的宽阔脊背。
被古兰达的手掌贯穿了心脏的男子。
那是连白发都被鲜血染红的杰克.莱恩。
无休无止地流淌而出的鲜血,顺着岩石缓缓淌下。
“杰克?”
悠里颤抖着试图朝眼前的脊背伸出手指。
“不要碰我!否则你也会被卷入!”
杰克严厉的声音阻止了悠里的动作。
古兰达的悲鸣还在持续。
仿佛是为了配合她的悲鸣一般,暴风雨席卷而来,甚至让人觉得大地会就此裂开,死者的亡灵会从里面飞出来。
“你是,杰克吗?”
莫露卡娜用干涩的声音,迟疑地呼叫着这个名字。传说中曾经是恋人的两个人。当然,传言的真伪只有他们本人才知道。
“你还活着吗?为了这个女孩?”
“心爱的妖精啊……啊啊,你不管何时都是如此的美丽。即使在失去之后……也依旧无法摆脱对你的思念……在彷徨的……日子中,你的……歌声也无法从我的耳畔消失。那些……令人疯狂的……日子,即使如此……我也非常……幸福。”
杰克仿佛在缅怀过去的岁月一般编织着语言。这让悠里想起曾经见过一次的年轻时代的杰克。
清澈的湖畔。盛开的花朵。杰克和莫露卡娜在月光清明的夜晚相会。
“那时候的……你是……如此高贵而……善良……”
他们曾经在这块岩石上,仰望着明亮的月亮吐露爱意。甜美而温暖的时刻,仿佛又回到了眼前。
“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情?”
“为什么?抛弃了我,你还问为什么?”
杰克痛苦地摇摇头。他的白发逐渐地变成了金黄色。
过去和现在开始交错。
“我没有……抛弃你,我才是,被抛弃……的一方。”
“没错,一切都是那个可恨的女孩的阴谋。这是足以值得惩罚的罪孽。”
莫露卡娜将烦躁的目光转向了抱着头蹲在地上的古兰达。
“让她采取那种……做法的人,是我。明明……接受了她的……爱意,却又……爱上了你……这是我的……罪孽。”
悠里的眼前,出现了鲜艳的金黄色头发。位于那里的,是超越了岁月的杰克的年轻身影。
但是玫瑰色的嘴唇中所吐出的语言变得无比虚弱,鲜亮的绿宝石一般的眼瞳也在急速失去光彩。
“是我……应该背负的……罪孽。最后……我曾经深爱过的高贵的你……请你……恢复原有的……宽容和……慈悲。”
“宽容和慈悲……”
莫露卡娜一面摇头,一面哀伤地眯起了眼睛。
“那种东西,早已经被忘在了孤独的彼岸。事到如今,还要我怎么找回来?”
“希望……你能够……想起来。即使不原谅我的罪过……”
杰克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道。痛苦地捂着胸口,他继续了下去。
“这是……约定,再牺牲一个人……我用性命……做出补偿……因为他们……没有任何罪过……”
他一面说,一面抬起右手做出庇护悠里的姿势。
但是,不久之后,他的手就掉落下来。从手指开始,他在一步步变成透明的。
“杰克!”
莫露卡娜哀伤地呼叫着。在她伸过手去的时候,杰克似乎露出了笑容。
“还有……可怜的……古兰……达。这次就和我……一起……”
他没能说到最后。
在漫长的岁月中,因为被时间所遗忘而活下来的肉体,在直面死亡的现实,再次返回这个时空的瞬间,就好像沙粒一样地消失了。
“噢噢,杰克。”
莫露卡娜掩住面孔。
“你是思念着谁而活下来的呢?”
莫露卡娜悲痛的呼叫,刺激着悠里的耳朵。
“我不懂人类的心灵。”
“杰克是爱你的。多半在和古兰达结婚之后也都一直爱着你的。”
悠里含着泪水说道。
“正因为如此,他才更不能对古兰达置之不理吧?”
“即使如此,他还是丢下了我。”
“没有办法啊。因为妖精和人类的时间流逝方法是有所不同的。”
“没有办法?你说没有办法?”
莫露卡娜用燃烧着一般的眼瞳紧盯着悠里说道:
“你都明白什么?那种心爱的人从自己的手中滑落消失的悲哀。一次又一次。每次我都祈祷不要再变成那样,可是每次大家都打破约定而离去。”
在漫长的岁月中被遗留下来的人的痛苦,悠里确实无法理解。因为对于自己的失言感到羞耻,悠里垂下脑袋。结果因为在那里所看到的东西而瞠目结舌。
“……真正的面孔。”
悠里如此嘀咕。
然后他将视线转回莫露卡娜身上。
“莫露卡娜,你的心不是已经原谅了古兰达吗?”
“你凭什么说你理解我的心?”
面对恼火地双手叉腰的命令你看,悠里示意她向脚下看去。
在那里,在横放的镜子中,是一位拥有和莫露卡娜一模一样的脸孔的女性。她的脸上所浮现出的,是充满了哀伤和慈爱的表情。
映射在水镜中的真正面孔。
被嫉妒和愤怒所支配而变得残酷的莫露卡娜的真实姿态,也就是“湖中贵妇人”正从水镜中守望着事态的发展。
杰克在漫长的岁月中所一心爱慕的美丽妖精的身影。
莫露卡娜跪在镜子上,专心致志地凝视着自己应有的姿态。
“这就是,我的姿态。”
她用手指摩挲着自己的脸孔。
“真正的我……”
漫长的沉默。
然后,莫露卡娜站起来,将目光转向茫然地坐在岩石下的古兰达身上。因为“再牺牲一个人”的妖精的语言发挥了效力,所以她被束缚在了现场吧?
“古兰达啊,杰克已经用自己的性命抵消了你的罪行。你就和他一起消失吧。”
然后,从莫露卡娜所碰到的头部开始,古兰达的身影也开始失去原型。以杰克的生命为代价,她身上的诅咒被解开了。然后,她终于可以进入永远的安息之中。
“天主之圣母,圣玛丽亚……”
耳熟能详的拉丁语的圣母赞歌,无意识的从悠里的口中流露了出来。仿佛为了引导两人悲哀的灵魂一样,他庄严地奉上了祈祷的语言。
“为了会成为罪人的我们,无论是现在还是临终的时刻都要奉上祈祷,阿门。”
在诵唱到终结语言的时候,背负着被诅咒命运的可怜女孩古兰达和持续流浪的让人哀伤的杰克的灵魂,都干干脆脆地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目送着两人的灵魂离去后,莫露卡娜声音柔和地向悠里问道:
“你是叫悠里吧?”
悠里吃惊地点点头。大概是听到西蒙或者是阿修莱呼叫他的时候,莫露卡娜记了下来吧。
“这是个很好的名字。”
莫露卡娜微微一笑,然后毫无征兆地吐出了下面的话语。
“我们迟早有一天还会再会的,悠里。”
当莫露卡娜消失后,风从湖岸那边吹了过来。好像是结界随着妖精的退场解开了。
那就仿佛是净化了一切的神的感觉。
西蒙跑了过来,朝着岩石上方伸出手臂。
“你没有受伤吧?”
悠里一面借助他的手臂走下岩石,一面点点头。
“抱歉,让你担心了。”
“可不是。我可绝对不想再领教那种感觉了。”
西蒙用认真的口气如此说道。
在岸边等待的阿修莱,用手臂敲上了走过来的悠里的脑袋。
“笨蛋东西!有勇无谋的挑战可是会要人命的!你给我记住!”
虽然悠里觉得阿修莱没有资格对他说这种话,但是因为能感受到他的担心,所以还是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月亮已经贴近了西方,东边的天空隐隐地开始泛白。
三人回头看向湖面。
“结束了。”
不久之后,悠里轻轻嘀咕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