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达姆!贝鲁杰!”
就在结束了下午课程的两人正要走下嘈杂的楼梯的时候,他们被从三楼的扶手处探出身体的格雷叫住了。在维多利亚宿舍的宿舍长,也是本届自治会代表之一的格雷背后,是和他一样穿着彩色马甲的学生自治会的代表们。格雷转头和后面说了一两句后,招手示意他们上来。
“为什么那个人的举止老是那么傲慢无礼呢?”
西蒙一面调转方向,一面带着几分怜悯般地叹了口气。当然,他是在非难用一只手招呼他们的格雷的旁若无人。
当他们上到三楼后,那里已经只剩下格雷一个人。格雷首先对悠里说道:
“佛达姆,你去把这个发给宿舍里面的人。因为是暑假的宿舍日程,所以只要交给各层的楼层代表就可以。拜托了。”
他一面强调,一面把近百张的纸交给悠里。西蒙试图从旁边伸手,但是被格雷阻止了。
“贝鲁杰,你和我来一下学生自治会的办公室,是关于上次那件事情。”
听到格雷的要求,西蒙明显露出了不快的表情。
“从我的角度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
听到他应付的口气,格雷狠狠瞪了他一眼。
“你那种自作主张的解释,没有一个人会认同的。因为这不仅仅是你个人的问题。”
西蒙举起包着绷带的右手表示不满。
“所谓不是个人的问题首先就很奇怪了吧?”
西蒙继续说下去的声音,被从其他的方传来的粗野声音所遮盖。
“这可有意思了。这就是传说中的内讧吗?很不错嘛。”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阿尔弗雷德宿舍的宿舍长查尔斯.霍华德。黯淡的亚麻色头发,暗绿色的眼瞳中闪烁着卑劣的光芒,因为还算不上丑陋的松弛体型的关系,查尔斯看起来并没有实际那么高。不过他率领着几个跟屁虫,带着压迫周围的气势走过来的样子,倒也还算是有几分权利者的感觉。
“你就是传说中的西蒙.德.贝鲁杰吗?果然长着一张狂妄的脸孔。”
看到那个嘴里吐着毒汁走过来的对象,格雷的表情明显因为不快而扭曲。旁边的西蒙也露出了非常冰冷的眼神。
“同性恋的休.阿达姆斯和迈克尔.桑达斯也好,这个贝鲁杰也好,维多利亚宿舍真正成为了无法地带呢。看来名门格雷家的指导能力也坠落谷底了啊。”
西蒙用一只手按住了因为家族名誉受辱而脸孔涨红的格雷,示意他现在课程刚刚结束,如果在这种场合闹起来的话,反而对格雷不利。
就在这个时候,霍华德的手肘用力地撞上了正要下楼梯的悠里的脊背。被他撞到的悠里在楼梯上踉跄了一下,因为双手抱着文件,所以他没能看到脚下,摇晃着失去了平衡。
“危险!”
不知是谁的叫喊在耳边响起。
就在因为被格雷吸引了注意力而迟了一步的西蒙眼前,悠里的身体倒了下去。
“悠里!”
“佛达姆!”
西蒙和格雷的叫声都显得无比虚弱,一瞬间,时间仿佛都整个冻结。
变得鸦雀无声的楼梯平台。
下一个瞬间,想起了纸张哗哗落地的的声音。那是从悠里手上滑落下去的文件发出的声音。
虽然每个人都预料到了惨剧的发生,不过悠里却维持着身体下倾的状态没有倒下。从旁边的走廊上伸出的修长手臂,抱住了他的腰部。
“千钧一发哦。谢谢我吧。”
用一只手就轻松抱起悠里的男人,半开玩笑地说道。因为这个声音,僵立的人们才恢复了活动能力,把视线投向了新出现的人物。
长长的青黑色头发在脑后束起,修长的眼睛深处的青灰色瞳孔带着笑意。救了悠里的人,就是拥有“魔法师”绰号的柯林.阿修莱。其他宿舍的学生们好像也知道他的身份,纷纷投来了犹如打量稀罕物品的眼神。
在嘈杂声渐渐扩散的过程中,刚才和大家一起全身僵硬的霍华德,大大吐了口气,气愤地说道:
“就是因为你站在那里发呆,才会变成这样。小心一点!”
还没等当事人悠里做出反应,这句话已经触怒了他周围的几个人。在格雷伸手去揪对方的衣襟之前,西蒙已经抢先一步来到他的面前。与柔和而优雅的动作相反,他水色的眼瞳中闪动着冰冷的光芒。在这双充满威慑感的眼睛的俯视下,霍华德有些畏缩。
“真是不知羞耻啊。不惜对下级生动手,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呢?”
这个好像怜悯般的语言,让霍华德气得满脸发红。
“你说什么!混蛋东西!你以为自己是老几!等我成为总长后就把你当成小厮使唤!你就好好期待吧!”
好像小孩子吵架一样的语言,让西蒙笑了出来。
“又是这么本末倒置……因为受到支持,才会成为领导者。你以为光靠着金钱和诱饵获得头衔的权利者,又能做得到什么呢?”
因为默认的背后交易受到公然的非难,霍华德微微有些慌张。似乎是为了掩盖这一点,他提高了声音:
“住口!你给我听好了!到时候我会让你给我擦鞋!跪在地板上给我擦鞋!你给我记住!”
明明知道西蒙不可能服从这种不讲理的命令,可是他语言中的侮辱意思还是让悠里十分冒火。原本在楼梯上的人们的帮助下捡拾文件的悠里,狠狠地瞪向霍华德。
突然,他们旁边响起了阴森森的笑声。阿修莱眯缝着细长的眼睛,仿佛觉得很有趣似的看着霍华德。
“这可真是个好主意,我都想要拜托呢。呐,贝鲁杰,回头一定要请你替我擦鞋哦。”
“你在说什么呢?”西蒙哭笑不得地看着阿修莱,不过因为估计不出对方的真意而选择了沉默。这种时候的阿修莱,必然是在打什么鬼主意。
“但是,霍华德,现在不是你在这种地方悠闲地谈笑风生的时候吧?早点回去看孩子怎么样?”
非常不动声色的一句话,在场的每个人都认为是打趣的这句话,却让霍华德的脊背一颤。他的脸孔瞬间失去了血色,就好像面对怪物似的看着阿修莱。
“哎呀呀,你的脸色好难看,怎么了?”
听到他取笑般的口气,霍华德的眼中浮现出了憎恨的光。
“明明只是个私生子……我要让你在这个学校呆不下去。”
他咬牙切齿地挤出了这句话,周围的嘈杂戛然而止。温度仿佛瞬间下降了一度,也许是因为阿修莱所释放出的冷气吧?
“嚯,有意思。那你就打起精神,看看是谁先离开这个学校吧!逼急了使魔的话,它们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哦。”
阿修莱如此说着,青灰色的眼瞳释放出妖异的光。这个让人无法正视的冒渎神明的光芒,让霍华德仿佛从心底感到战栗一样转开视线。他的身体也在轻微颤抖。
“你给我记住!”
丢下了这句无力的“招牌”台词,霍华德哼了一声,为了不让人发现自己的卑怯而大步离去。
瞥了一眼他的背影,阿修莱从鼻子中发出了一声冷哼。越过不知所措的格雷,他的视线停留在西蒙身上。
“你好像想说什么呢,贝鲁杰。”
“那里,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很佩服,你真的很会挑衅呢。”
“哪里哪里,还不都是因为你只会啰里啰嗦。反正也是顺便,我不介意也向你挑衅哦。”
阿修莱一面挑战似的对西蒙如此说,一面捡起脚下的纸放到悠里抱着的文件上。用目光确认了那是最后一张后,他把所有的文件都从悠里手上夺了过来。无视悠里的慌张,他用空着的手推推悠里的脊背催促他一起走。
“反正代价我会管这家伙要的。快点走吧,午休马上就要结束了。”
眼看着阿修莱强行把悠里拉走,西蒙皱起眉头试图追上去,但马上就被格雷叫住了。
“你去哪里?我不是说有话和你说吗?”
瞪了一眼这么说着走向办公室的格雷的背影,西蒙将视线转向楼梯下面。悠里嘴上说着什么追在了飘然走在前面的阿修莱后面。乍看起来两个人似乎相当要好,擦肩而过的学生们也纷纷向两人投去了好奇的视线。
西蒙深深叹了口气。这种闹剧要奉陪到什么时候才好呢?他哭笑不得地耸耸肩膀,走向办公室。
悠里在出了教学楼的时候已经死心,所以和阿修莱并肩走在一起。到底是在吹什么风呢?他不觉得阿修莱的目的只是向西蒙挑衅。
当悠里用深沉的黑色眼睛仰望着阿修莱后,阿修莱侧眼俯视着他。
“怎么了?”
“这应该是我的台词。你到底有什么事?”
阿修莱从喉咙深处发出了愉快的笑声。
“你果然敏感多了。你说得再清楚一点如何?”
“清楚?”
“就是问我在学生自治会办公室干了什么?”
悠里有些迷惑。这么说起来,阿修莱是从学生自治会办公室出来的。不过在他说之前自己都没有注意到。悠里不可思议地反问:
“你有什么事吗?”
“理查德.艾里沃多给我看了一幅画。”
为了达到效果,阿修莱特意一字一句地说出了事实。
瞬间,悠里的脸上失去了血色。
如果是理查德.艾里沃多的画,那就应该是那副不安定到让人不寒而栗的画像。一想到阿修莱对那副画抱有兴趣,悠里就更加地不安。
预料之中的反应,让阿修莱颇为满足。在眯缝起来的眼睛深处,青灰色的瞳孔充满了笑意。
“为什么阿修莱会……”
“为什么啊?我被那幅画呼唤了哦。”
“被呼唤……”
悠里认真地嘀咕。一方面不想扯上关系,一方面又说不出地在意那幅画。虽然想要等待西蒙的报告,可是没想到居然在这种地方遇到了和那幅画有关的人,而且还是那个阿修莱。
光是看着悠里这样的表情,就能显而易见地看到他内心的纠葛。要笼络这样的悠里非常容易吧?当然了,阿修莱就是抱着这个打算。
“呐,悠里。”
来到宿舍前面,阿修莱一面将一半的文件交给他,一面用空着的手抚摸悠里的面颊,捕捉到他漆黑的瞳孔。
“被呼唤的人,是我和你。要不要偶尔和我搭档看看?”
这个劝诱般的口气,让悠里脑子一阵晕眩。因为明知危险,自己似乎还是无法抗拒这个劝诱。
已经失去了思考能力的悠里,用尽全力也仅仅能做到把视线从阿修莱身上转开而已。
※※※※※※※※※
维多利亚宿舍、阿尔弗雷德宿舍、莎士比亚宿舍、威灵顿宿舍、达.芬奇宿舍,这五个宿舍虽然在建筑物外观上存在区别,但是结构几乎相同。学生在第一学年到第三学年住在使用了古老建筑的本馆,第四学年所居住的则是相对来说较新的,所有房间都是功能性的个人房间的专用别馆。在本馆和别馆之间有连接的游廊。
只不过,在本馆的最上层,从下级第四学年中选出的干部们也分别配备了个人房间,负责对下级生进行照顾。现在的格雷和阿修莱就是这种情况。
和把文件送去第四学年所住的别馆的阿修莱分开后,悠里仿佛逃跑一般冲进了自己的房间。
将文件一股脑儿丢在桌子上,他沉陷在沙发中。
心脏跳动得很激烈。
(要不要和我搭档看看?)
阿修莱的话在脑海中浮现。
接下来究竟要发生什么呢?自己真会和阿修莱搭档吗?想起连接两人的艾里沃多的画像,悠里轻微地打了个寒颤。
他不由自主把脸孔埋进了旁边的抱枕中,结果闻到了轻微的柑橘香气。然后他才注意到这是西蒙常用的抱枕。闻着这个香气,悠里终于平静了下来。他一面支撑起身体将抱枕放回原来位置,一面认真考虑是不是该买和西蒙一样的香水。
悠里把属于自己学年份额的文件留在房间中,走向了楼下。中途,他把第一学年的份额交给了擦肩而过的下级生,然后敲响了同为第三学年、红发的兰顿所住的第二学年楼层代表的房间。
“兰顿,你在吗?”
他穿过无人的接待室尝试着敲击卧室房门,结果还是没有回答。从时间来说大概是去吃午饭了吧?悠里决定把文件放在桌上就出去。
就在这时——
咚,某处传来了轻微的声音。
悠里回头看看房间里面的房门。右边是兰顿的卧室,左边是休的卧室。现在没有人使用休的房间。他曾经听兰顿嘀咕过“不想打开那里”。
但是,刚才的声音似乎是从左边的房间传来的。紧紧凝视着关闭的房门,他总觉得里面好像有什么人在。
悠里转身走过来,站到了左边房门的前面。
“休?”
呼唤着不可能在那里的人的名字,他轻轻推开房门,慢慢敞开视野。不久之后,在完全打开的房门对面,他看到了一个横躺在床上的人物。
“休……”
面对那个朝着窗子躺在那里的身影,悠里用颤抖的声音如此呼叫。
“真的是你吗?”
缓缓地靠近的悠里,手扶在床头试图窥探男人的脸孔。
瞬间——
手臂被一把抓住,他险些失去了呼吸能力。他吃惊地凝视,躺着的人物翻了个身,淡茶色的毛茸茸的额发下,栗色的眼瞳闪烁着喜悦的光芒。
“回来得太晚了,我都快要饿死了。”
听到对方突然这么亲热地抱怨,悠里瞪圆了眼睛。这个活泼的少年声音有些耳熟,可是他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听过。
“太晚了?我和你约定过什么吗?”
而且话说回来,他是谁啊?看着悠里迷惑的表情,对方嘻嘻地笑了出来:“你不明白啊?算了,也无所谓。”
他放开悠里的手臂支撑起身体,用让人感觉不到体重的动作轻松地跳到了地板上。
当他站起来后,就发现他和悠里的身高没有多大差别。小巧但是看起来很敏捷的身形,甚至于让悠里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把他误认为休呢。
“我是罗宾,罗宾.G.费罗。我是转学生哦。”
自称罗宾的男孩,带着坏笑朝他伸出手。握着他的手,悠里也报上了自己的姓名。
“我是悠里.佛达姆。你刚才说肚子饿了吧?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带你去食堂怎么样?”
“就是要这样才行。”
笑得很开心的罗宾,再次让悠里产生了似曾相识感。既然是转学生,那么自己当然不认识他。可是罗宾的语言也好,气质也好,总让悠里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进入食堂后,位于里面席位的同学年的同伴帕斯卡和弗拉基米尔向他招了招手。当他装好三明治和汤走到同伴们的席位上后,所有人都一齐露出了好奇的表情。
“我听兰顿说了哦,据说你是转学生吧?”
嘴巴很毒的弗拉基米尔首先开了口。然后戴着厚厚眼镜的勤学家帕斯卡,好好先生罗伯特也和他们打了招呼。只有红发的兰顿仅仅瞥了罗宾一眼。
“我和这家伙刚刚见过了。”
因为悠里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罗宾做了这样的说明。
“什么嘛,那让兰顿带你来不就好了吗?”
“少开玩笑!你这么说不就好像我丢下他不管吗?”
悠里无意识的话语,让兰顿瞪了他一眼。
“我当然叫他一起来,不过他非说悠里会来接他。我还要问悠里你呢,是不是忘了和人家的约定?”
不记得自己和他做过这样的约定,悠里向罗宾投下了疑问的眼神,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先别说这个了,难得你没有和西蒙在一起啊。”
罗伯特仿佛为了改变气氛一样不紧不慢地说道。
“嗯。格雷把他叫到办公室去了。”
听到悠里的话,同伴们交换起了意味深长的眼神。
“果然是那样吗?”
“传言看来是真的呢。”
弗拉基米尔抱着手臂点点头,罗伯特陷入了思考。只有悠里一个人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传言?”
“没错。据说西蒙要推掉我们维多利亚宿舍宿舍长这一职务。你没有听说过什么吗?”
“推掉宿舍长的职务?”悠里一面缓缓摇头一面嘀咕,“我什么也没听说,而且他也没有表现出什么不同来啊。”
听到这个发言,其他在旁边竖起耳朵的一群人也沸腾了起来。
“果然是谣言!”
“会不会是其他宿舍的阴谋啊?”
这样的话在食堂内扩散开来。西蒙不担任宿舍长的传言,对于宿舍生们来说就是非常重要的问题。
在校学生们的生活基础取决于各自的宿舍,甚至可以说宿舍生活舒服不舒服,直接决定学校生活的质量。也就是说,作为宿舍代言人的代表和负责管理的干部们的能力,直接影响到他们的生活质量。所以什么样的人物会被选为干部或是代表,就算是对于和政治交易无缘的学生们来说也是不能无视的问题。
“假如西蒙不愿意的话,其实也不必勉强去接受嘛。”
弗拉基米尔耸耸肩膀阐述了冷静的意见。
“没错没错。这样的话,西蒙太可怜了,根本就是不想做也不能不做的状态呢。如果西蒙不担任宿舍长的话,他能不能成为代表也会变得可疑吧?如果少了个拥有投票权的代表的话,对于格雷来说一定也是不小的打击。虽然不好意思,但这可不是和西蒙无关的事情。”
一只手托着下巴,一只手玩弄三明治的罗伯特,仿佛同情般地说道。
罗伯特所说的,就是现在校内最受瞩目的选举。
学生自治会的执行部,是圣.拉斐尔中拥有最高权威的机关。它的构成人员主要包括五个宿舍各自选出的两名上级第四学年的代表,这部分一共是十人。然后再由现行执行部从下级第四学年的五名宿舍长中选出三个人。这合计十三名学生就作为光荣的代表掌握了巨大权力。
而进一步来说,堪称学校学生顶点的执行部负责人,也就是总长是通过投票从上级第四学年的十名学生中选出的。拥有投票权的,就是包括三名下级第四学年的同学在内的十三位代表。
如果西蒙成为宿舍长的话,他几乎毫无疑问会成为来自维多利亚宿舍的代表。也就是说,对于格雷这个总长候补人选来说,西蒙成为宿舍长,也就等于他获得了宝贵的一票。
“可是西蒙要是请辞的话,下一任的家伙也会很难做吧?”
听到帕斯卡的话,所有人都把视线转移到了名为迪拉的英国青年身上。头发剪得很短,眼睛不大的迪拉只要笑起来就让人觉得很亲切。不过他一旦站到球场上,就是让任何人都要畏惧三分的橄榄球高手。
“咦?我吗?”
看到所有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迪拉手指着自己询问。于是罗伯特说道:
“按顺序来说的话就是你了。西蒙请辞,休又不在了,当然就是你这个第一学年的楼层代表来当宿舍长了。”
“哇!我也不要做啊!对我来说还是橄榄球比较重要。”
听到迪拉的大吼,弗拉基米尔露出了坏坏的笑容。
“维多利亚宿舍的下任干部们,全都没有‘野心’到让人不安的程度呢。”
虽然嘴上这么说,其实弗拉基米尔和成绩优秀的帕斯卡都是上级监督生,而个性温和、擅长照顾人的罗伯特也已经被定为宿舍监督生。
“不过,迪拉的请辞理由是橄榄球的话,西蒙又是什么呢?”
听到帕斯卡所提出的这个疑问,所有人的视线一齐集中到了悠里身上。悠里吃惊地看着大家:
“不关我的事哦。”
面对慌忙摆手的悠里,周围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了叹息。
“果然只能是这个了吧?”
“就是说啊,看起来就很危险,让人无法置之不理吧?”
眼看着话题转向了奇怪的方向,这时一向和悠里不对路的兰顿丢下了炸弹发言:
“开什么玩笑!难道说我们就要为了这种没有自主性的日本人,而陷入不利的状态吗?”
“拜托,不是和你说过吗?悠里是混血,并不是日本人。”
罗伯特口气温和地反驳。
“作决定的人始终都是西蒙。就如同迪拉橄榄球比较重要一样,西蒙也有保护重视的东西的权利。”
帕斯卡用微妙的认真口气如此说道。他眼镜深处的眼瞳,仿佛因为在意着什么而蒙上了一层阴影。但是,无法认同这一点的人反而是悠里。
“等一下!这也太奇怪了吧?为什么西蒙要为了我而请辞宿舍长?再说了,什么叫为了我?”
悠里很难得地表示出了愤慨。因为大家的口气就像在说,如果没有西蒙的话,悠里就什么都做不来一样。这对于悠里来说绝对是个打击。
“唉,那么说,悠里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对于西蒙的依赖,也没有对此心怀感激吗?”
兰顿用哭笑不得的口气说道。
“那个,我当然很依赖他,而且也很感谢他的。可是就算是如此……”
“既然如此的话,按规定要在本周末交出的历史学的论文,你也是一个人进行准备的吧?因为周末西蒙会外出,所以我想你这次倒是相当游刃有余啊。反正在准备资料的时候还是让西蒙帮忙了吧?”
原本试图反驳的悠里,因为兰顿用冷嘲热讽的语气说出的话而脸色苍白地僵立在了原地。
“历史学的论文?”
面对一脸茫然地重复这几个字眼的悠里,原本打算阻止兰顿的同伴们,全都瞪大眼睛凝视着悠里。
“等一下。不会吧?悠里,你该不会说你根本忘记了吧?”
这次就连罗伯特温和的口气中也渗透出了焦急的腔调。
悠里的视线漫无目的的游弋。
“……忘记了。”
不久之后从他口中说出的话,让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仰天大叫:“我的上帝!”
※※※※※※※※※
“你要去寻找资料吗?”
悠里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尴尬地停住了,很明显是因为西蒙的这句话而十分狼狈。
“你、你在说什么?”
“说什么?历史学的论文你还没有写完吧?”
西蒙不动声色地说道。帕斯卡、罗伯特、弗拉基米尔,乃至于迪拉都先后跑来向他报告了悠里的窘境。而他这次的状况,让西蒙都不由自主产生了撞墙的冲动。因为历史学是选修课程,两人并不同堂,所以就算是西蒙也没有去注意论文的事情。
“因为我也有要找的书,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可以顺便帮你找一下资料。”
悠里的笔试成绩相当糟糕,这一点西蒙已经从他本人口中听说了。不过因为平时成绩不错,所以原本并不是很担心他的升级问题。可是如果论文过不了关的话,就真的要面对留级的危险了。
悠里因为西蒙的话一瞬间露出了不安的神情,不过马上就仿佛看开了一样抬起眼斩钉截铁地说道:
“谢谢你。西蒙。不过我没事的,西蒙你尽管专心于自己的功课好了。”
听到他干脆地拒绝了自己的帮助,西蒙睁大了蓝色的眼睛。就悠里一贯而来的行为模式来说,根本不应该有这种情况。目送着调转身体、迅速地离开房间的悠里的背影,西蒙露出了思索的表情。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西蒙靠在椅背上,将双手交叉在脑后。某个浮现出危险笑容的青黑色头发的男人的脸孔在脑中一闪而过。那个曾经挑衅一般地把悠里带走的男人,和这次的事情有没有关系呢?
(西蒙你尽管专心于自己的功课好了。)
悠里最后补充的话,在他的脑海中浮现。突然,他好像想起什么似的支撑起身体。西蒙就这样离开房间前往了同学们所聚集的自习室。
虽然悠里离开房间的时候夸下了海口,但说老实话,他现在的状态只能用走投无路来形容,所以行走在夕阳西下的校园内的时候也变得有气无力。他的目的地是图书馆。
虽然自习室里面也放置着像小山一样的参考文献和资料,不过呆在那里的话,无论如何都会在意同伴们的视线。自从中午之后,所有人都在观察着悠里的脸色。虽然绝对不是恶意的视线,不过看到对方露出那种担心的表情,他就会觉得自己实在太无用。因此无奈之下他只能选择去图书馆寻找资料。虽然那里离宿舍房间远了一点,但至少碰到熟人的概率要低得多。
悠里现在相当后悔。
难得西蒙会主动提出帮忙,自己是不是不该拒绝他的好意呢?自己只要拿到资料后进行阅读写报告就好了。为此找朋友帮忙应该也不算坏事。
而且仔细想想的话,对于西蒙而言,寻找文献只是小事一桩,并不会给他添什么麻烦吧?只不过悠里因为午间的对话而变得顽固了而已。
悠里不知不觉重重叹了口气。
穿过眼镜桥后,左侧就是被枝叶茂密的树丛所遮掩的外形厚重的图书馆。正面被石柱所支撑的拱形玄关,和缠绕着常春藤的墙壁,都让人感觉到了堆积在那里的时间的沉淀。这也让图书馆整体都呈现着知识殿堂所特有的庄严感。
在悠里踏上小路的时候,阿修莱正好从正面玄关出来。和先前一样将制服穿得非常悠闲的阿修莱悠然地走下了楼梯。
先发现他身影的悠里,当即停下了脚步。在他犹豫着是不是该藏起来的时候,已经被对方所发现。
阿修莱嘴角挂着笑容接近了他。
“今天我们见面的机会真是多啊。或者说你已经下定决心来邀请我了吗?”
听到阿修莱打趣的口气,悠里慌忙摇头。他没有和阿修莱搭档的打算,而且现在更加没有心情去管那个。就在他试图匆匆地越过阿修莱身边的时候,阿修莱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拉了回来。
“不要那么慌张啊。”阿修莱说道,“听说你历史学的论文危险了?”
看到他眯缝起来的细长眼睛正在欢快地俯视着自己,悠里感到一阵虚脱。
“事到如今才找资料,你还真是不着急啊。”
“……”
因为被戳到痛处,悠里带着不甘心的表情陷入沉默,结果阿修莱故意地环视了一下周围:
“那么,那家伙哪里去了?”
虽然知道他会这么说,可是真正从他口中听到后,悠里还是露出了尴尬的目光。
“你说谁?”
面对明明知道却装傻的悠里,青灰色的瞳孔越发愉快地眯细了:
“负责照顾你的贵族大人,没有和你在一起吗?”
“假如你说的是西蒙的话,他没有选择历史学,所以和他无关。”
虽然悠里尽可能说得不动声色,可声音听起来还是好像在闹别扭一样。
“就算如此,我也不认为他会对这种状态的你置之不理哦。看起来,你的自立宣言也是真的了。”
“是谁说的……”
悠里不由自主地反问,可是对方不会愚蠢到泄露自己的情报源。瞥了一眼在喉咙深处发出嘿嘿笑声的阿修莱,悠里一言不发地掉头走人。
但是,阿修莱不知为什么追在了悠里的后面。
“你也真是笨蛋呢。”故意紧贴在悠里的背后,阿修莱一面走一面对悠里说道,“就算是让他帮忙找一下资料,也不会造成什么妨碍吧?”
“为什么要跟上来?你不要走了吗?”
“我忘记东西了哦。先别说这些了,你听我说。”
在跨进阅览室房门的同时,悠里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阿修莱抓住了悠里的肩膀让他转过来。
图书馆中飘荡着轻微的尘埃味。
这里是中央阅览室。这个大开间房间的一整面墙壁上,都见缝插针地排列着书籍。在具备压倒性数量的书籍的包围下,房间中适当配置着安放了台灯的书桌。好像时间停止了一样的寂静包围着整个房间,也许是因为正好是晚饭前的时间吧,这里几乎没有什么人影。
“要不要我来代替那家伙帮你的忙呢?”
耳边的轻语,就仿佛恶魔的诱惑一样甜美地震动着悠里的鼓膜。
虽然说是事先就有心理准备,但悠里还是因为书籍的众多一阵眩晕。明明是来过不止一次的场所,但从来没觉得数量多到了这个程度。就算是花上一整天的时间,悠里一个人也多半无法从如此众多的书籍中选择出相应的论文用的书籍。
“用不着对我也逞强吧?我们不是搭档吗?”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话题已经朝着这个方向进展。尽管在逐渐陷入阿修莱的设计,悠里却无法阻止这一点。
“或者说,你的监护人要求你不要靠近我吗?”
悠里无法反驳,只能陷入沉默。如果和阿修莱扯上关系的话,西蒙确实会觉得不快。
再次从喉咙深处发出笑声的阿修莱,眯缝着眼睛俯视悠里。
“呐,你不觉得这样才真的是很奇怪吗?既然想要自立的话,至少应该由自己来选择来往的对象,没有必要一一征求他人的许可。难道不是吗?而且你现在没有时间吧?”
溺水者连稻草都不会放过。面对阿修莱的诱惑,悠里露出了迟疑的目光。因为他觉得阿修莱的话也有一定道理。
虽然单眼皮的凤眼让人联想到东洋,但高鼻梁的脸孔轮廓又明显属于西洋风格,这份不平衡感为他酝酿出了奇妙的魅力。这个在某个部分飘荡着官能性味道的蛊惑男子,用丰富的知识玩弄着他人。如果拜托他的话,他毫无疑问会选出合适的书籍吧?明明是不能相信的男人,为什么自己又总是被他所迷惑呢?
看穿悠里的迷惑后,阿修莱对自己的手段更加自信。
“放心吧。这次我纯粹是出于好意,而且这也是个让你认识到我的价值的好机会。我会让你好好体验到我的魅力,让你对我心醉神迷的。”
被他催促似的抱住肩膀,悠里没有进行反抗。两人在阅览室的书桌边坐下,迅速地展开了工作。
阿修莱果然没有自吹自擂,他转眼之间就选出了二十本书堆积在悠里旁边。不管是哪一本都很方便阅读,悠里从贴着标签的部分开始阅读。
在一片寂静之中,只有翻动书页的声音在周围回响。因为图书馆开始昏暗起来,所以原本就很零星的人影也在渐渐消失。一个,又一个,学生们纷纷离开。即使如此,悠里仍然用手肘撑着书桌,连垂落的额发都顾不得撩起,只是一味地沉溺于阅读中。
突然,他的眼前亮了起来。
悠里抬起脸孔,见又抱着五本书走回来的阿修莱,用空着的那只手按动了台灯按钮。
“没有人告诉过你吗?在暗处看书的话对眼睛不好。”
“我知道是知道……只不过没有注意到暗下来而已。”
悠里眨了眨因为过于集中而有些模糊的眼睛。
侧眼看着他的动作,阿修莱一面按顺序翻动着刚刚拿来的书,一面手脚麻利地为书贴上标签。怎么看他都不像是认真地看了内容,可是偏偏他所指示的地方都正中要害。这一点实在不可思议。
在这不到一小时的时间内,悠里已经看了五本书。因为这个关系,对于从近代以后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为止这段时期的政治形势以及经济形势,还有形成动力的文化思想等等一连串的事件过程他都有了一定理解。
“过程你大致都应该明白了吧?”
为所有书都做好标签的阿修莱如此询问。
“啊,大致算是吧。”
悠里一面哗啦啦地翻动着剩余的页码一面回答。阿修莱从旁边的书桌拖过椅子坐下,很满足地点点头。
“剩下的就是切入口问题。你决定主题了吗?”
“嗯……我一直有个疑问,就是纳粹为什么会存在?为什么德国人会接受那么霸道的政权,或者说是独裁者吧?我想以时代背景为主轴进行考察。”
悠里本人没有注意到,他对于阿修莱的口气已亲密了不少。
“哦,虽然是比较妥当的主题,不过如果不再缩小一点范围的话,作为历史学的论文来说会变得很松散。”
“缩小范围?”
“你听我说,希特勒是历史孕育出的怪物。甚至可以说,因为在英国的产业革命之后,人们陷入了精神的妄想中,在科学万能主义的支配下傲慢到连神明都不再畏惧,所以才会孕育出名为希特勒的恶魔之子。那绝对不是个用单向性的原因和结果就能阐述的论题。正因为如此,如果是要通过希特勒来见证时代狂潮的话就是一项庞大的工程,因为他值得阐述的扭曲的特征就有若干个。既然是简短的论文,那么着眼于这些特征中的某一个,进行深入发掘应该能更有效地展开论述。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悠里佩服地点点头。怪不得阿修莱的论文一想能得到教授们的高度评价。
“那么,你对于纳粹的什么部分最感兴趣?近乎偏执的对于艺术的倾倒吗?还是不断重复进行的残酷的活体实验?或者说是脱离常规的……”
阿修莱在这里顿了一下。在眯缝起来的眼睛深处,青灰色的瞳孔散发出妖异的光。
在那双眼睛的煽动下,悠里喃喃嘀咕着,声音和阿修莱重叠到了一起:
“犹太人的屠杀。”
两人的视线交织在一起。
在悠里觉得不能不避开的时候,已经被他所俘虏。就仿佛被蛇咬上的青蛙一样,悠里当场僵住了。
“没错,犹太人大屠杀。你知道在那场战争中,有多少无罪的人被杀掉了吗?”
悠里的视线牢牢盯在对方的脸孔上,笨拙地摇摇头。
“六百万人。就算是毁灭一个主要都市都还绰绰有余。如此数量的人类不是死于战场,而是在被隔离起来的华沙犹太人聚集地和恶名昭彰的灭绝集中营被杀死。仅仅因为他们是犹太人——”
阿修莱站起来。
从头顶落下的声音。就仿佛要将人带入地狱一样。
“就在无抵抗的状态下,仿佛虫子一样被杀死——”
悠里耳中,传来了不知从什么地方发出的众多人的叫喊声。
“救命——”
“神啊,请救救我们!”
“求求你,至少请你放过我的孩子!”
“恶魔——”
悠里将头顶在椅背上,紧紧地闭上眼睛。
婴儿的哭泣声。
女人的悲号。
痛苦挣扎的人们的绝望。
被毫无理由地践踏的灵魂的叫喊,仿佛怒涛般地扑了过来。
“……失去生命,血流成河。”
在耳边窃窃私语的阿修莱的声音。
悠里睁开眼睛后,阿修莱手搭在悠里所坐的椅子的椅背上,弯下身体窥探着他的面孔。他的嘴唇缓缓地落在悠里的眉间。
“你没有听见吗,悠里?”
从眉间到太阳穴,随着嘴唇的移动,阿修莱仿佛要把这些烙印在悠里的记忆上一般低声诉说:
“他们渗透大地的悲哀,烙印在欧洲大地上的犹太人的叫喊,你难道听不到这些吗?”
悠里试图堵上耳朵。
但是,阿修莱不允许他这么做。
“救救我……”
“好痛苦……”
“好热!”
冲击着耳朵的声音漩涡,仿佛要从根部动摇灵魂的各种强烈的情感集结成一团向悠里袭击过来。
仿佛难以忍受般摇动着脖子,悠里的眼睛中滚落下了泪水。用嘴唇轻轻拭去泪水后,阿修莱仿佛安慰他一般地低声呢喃:
“没事的,悠里。有我在,所以不要逃哦。”
仿佛在享受黑绢般的头发的手感一样,阿修莱将手指插入了悠里的头发中。
“你已经被那副画所囚禁。”
“……为什么?”
“我先行去调查了一下。我不是说了会帮助你吗?”
在思考力麻痹的情况下,悠里的眼瞳捕捉到了阿修莱。有人在帮助自己,总是在自己身边保护自己。悠里脑海中的记忆混同了。他动作缓慢地伸出手,就在阿修莱试图碰触他的时候——
“有什么人在那里吗?”
就仿佛是射入黑暗的一线光明一样,他们听到了一个充满理性的声音,是西蒙。阿修莱支撑起身体回头看去。确认到对方是阿修莱后,按照遇见不想见的情形时的通常反应,西蒙皱起眉头。
“……是你吗?你在这种地方干什么?”
“干什么?你不是也看到了吗?我正在作为监督生指导为难的学弟。你有什么意见吗?”
“为难的学弟?”
西蒙怀疑地重复着这些字眼。当在刚才被阿修莱所遮挡的位置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孔后,他大吃一惊:
“悠里——?”
※※※※※※※※※
“……可以请你先离开这里吗?”
漫长的沉默后,西蒙用没有抑扬顿挫的平板声音说道。虽然是对着阿修莱说出的话,但是水色的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看着悠里。
“理由呢?”
和他正相反,阿修莱的声音却开朗高亢,很明显是对目前的状况乐在其中。西蒙有些厌烦地转移了一下视线后,两人的视线在较高的位置相碰撞。
“我想要和悠里单独交谈。”
面对意料到该如此冷淡表示的西蒙,阿修莱嘴角带着淡淡的笑容将视线转向下方。
“他是这么说的哦。”
他向悠里寻求支持。悠里浑身无力地坐在书籍包围下的椅子上,维持着无法好好确认现实的状态,仿佛慢动作一般地点了点头。看到这一点后,阿修莱揉了揉悠里的头发,转身离去。
在擦肩而过的瞬间,他向西蒙投下了挑战般的眼神。可是,西蒙白皙的面孔上没有浮现任何表情。没有执拗的视线的绞缠,但也不是认输示弱。在昏暗中散发出淡淡光彩的浅金色发丝,近乎神圣的清澈见底的水色眼眸,完美端正到近乎雕像的面孔正视着前方,西蒙悠然伫立在那里,全身散发着难以侵犯的气度。
不知不觉中,阿修莱咬了咬牙。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想要在这个得天独厚的男人高傲的自尊心上留下伤痕呢?脑子里面盘旋着这样的念头,在丢下最后的一瞥后,阿修莱离开了阅读室。
直到远去的脚步声完全消失为止,西蒙和悠里都一言未发。
夏季阳光的残照,让窗边燃烧着红光。
不久之后,当连灰尘飘动的声音似乎都可以听到的寂静包围了周围后,西蒙终于把视线转回到悠里身上。看到悠里疲劳的样子和残留下来的泪水痕迹,西蒙体内沸腾的感情一下子冷却了下来。
“……发生了什么?”
悠里用虚空的目光注视着西蒙。到底发生了什么,悠里本身也不是很明白。听到西蒙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的理性柔和的声音后,他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原本已经止住的泪水又涌现了出来。
靠近悠里后,西蒙在他旁边半跪了下来。他的手轻轻插入黑绢般的头发中,将悠里低垂的脑袋抱了过来。
“悠里,如果你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也无法应对啊。”
将额头搭在西蒙的肩膀上,悠里轻轻摇了摇头。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支撑起身体,仰望着西蒙近在咫尺的端正面孔。
“阿修莱给我讲述现代史的过程,在触及犹太人的话题后,他的口气突然变得充满了热度,然后我好像被拖了进去一样。我只记得这样的事情。但是,因为感觉到好像撕心裂肺一样的痛楚,所以无比悲伤,泪水也无法停止。”
“犹太人?纳粹的屠杀?”
西蒙也不知道是在介意什么,似乎陷入了思考之中。但是他马上又把话题转了回来。
“然后呢?”
“就这样而已,真的。”
悠里无法说画的事情和搭档的事情。面对将话如此结束的悠里,西蒙的目光有些怀疑。但即使如此,他似乎也没有进一步逼问下去的意思,所以站起来改变了话题。
“话虽然这么说,悠里,我可以向你确认一件事吗?”
敏感地察觉到他语调中的微妙变化,悠里有些不安地仰望着位置变高的西蒙的脸孔。
“你刚才拒绝我的邀请,是因为和阿修莱有了约定吗?”
“约定?”
不明白西蒙在说什么,悠里有些迷惑地反问。
“你是中午和他约定下午在这里见面吗?”
明白西蒙是在说他是不是和阿修莱约定让其帮忙后,悠里啊地一声,有些虚脱的感觉。
“你误会了,西蒙。我们只是偶然遇到而已。虽然最初我还想躲开他,不过他主动说要为我的论文帮忙。虽然我不知道他是从谁那里听说这件事的,不过他知道我的论文会很危险的事情,所以出于好心……”
“好心吗?”
西蒙松开抱着的手臂,仿佛投降一样举起了双手。
“那为什么你会哭出来?再说了,我帮忙就不行,而阿修莱的辅导就可以接受,这一点我也无法理解。我还以为你之所以会对我说没事,是因为你想独立完成论文,而不应该是因为这个吧?”
悠里原本也是抱着这样的念头,可是一不小心就忍不住产生了依赖心。
“……那个……不过阿修莱好歹也是监督生。”
(他有照顾下级生的义务。)
面对悠里苦涩地提出的自己也知道没有说服力的理由,西蒙若无其事地反驳:
“要是那么说的话,我也有作为楼层代表的义务吧?”
“话虽然这么说,可是西蒙接下来会很忙,也不能光是照顾我一个人,所以我才打算……”
西蒙举起包扎着绷带的手阻止了悠里。然后他又用那只手撩起悠里垂落在额前的头发,仿佛为了测探对方的真意一样,用水色的眼眸牢牢凝视着悠里。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啊。”
“骗人!你明明就知道!”
听到悠里及时地反驳,西蒙耸耸肩膀:“你说的对,我道歉。也许只是我不想去知道吧?你说的是关于我做宿舍长的事情吧?”
“没错,大家都很担心,说西蒙会不会请辞宿舍长——”
“我请辞了哦。”在悠里说到一半的时候,西蒙干脆地说道。
“咦?”
“不好意思,我不会做宿舍长。”
“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
西蒙轻轻瞥了一眼悠里,悠然坐到了刚才阿修莱所坐的椅子上。他跷起腿用手支撑着下巴。
“需要什么理由吗?”
“那当然。大家都不知道会有多么失望呢……”
“是吗?帕斯卡和弗拉基米尔都是很干脆就认可了啊。”
听到西蒙的嘀咕,悠里用力摇头。他的意思是那两人是例外。
“大家都对西蒙抱有很大期待。如果没有理由的话,大家不会认可的哦。”
(难道说我们就要为了这种没有自主性的日本人,而陷入不利的状态吗?)
兰顿带着轻蔑表情说出的话,在他的脑海中重现。自己真对西蒙造成了如此大的拖累吗?以前从来没有考虑过的事实,让悠里非常困惑。
“无法认可的人是你才对吧?悠里。”
“那是……”
因为被说中心事,悠里的口气含糊了起来。西蒙此时进一步对他发出了追问。
“从刚才的口气看来,你之所以想要和我保持距离,是为了体谅我成为宿舍长后会很繁忙吧?既然如此,只要我不担任宿舍长,这个问题不就解决了吗?我倒是希望你能告诉我,这个怎么会让人无法认同呢?”
“当然,如果能一直和西蒙在一起我也很高兴。可是,会有这种想法的人不仅仅是我,其他的人明明也想要依赖西蒙,可是却因为我的存在而无法获得这个恩惠。这样不是太不公平了吗?”
“恩惠?”
这个字眼还真够可以的呢。西蒙如此嘀咕后,很难得地浮现出了有些坏坏的笑容。
“看起来你好像很在意兰顿的话啊。”
是有什么人对他说了在食堂发生的事情吧?
“其实你用不着去在意别人怎么想吧?就算兰顿所说的话是真的,那又怎么样?我要以什么为优先,应该由我自己来决定,别人没有权利对此说三道四。”
“那个,虽然西蒙你也许是这样……”
被人当成绊脚石的是悠里,西蒙就算花上一辈子时间也无法理解吧?不过他无法理解也是理所当然,毕竟问题在于悠里的自卑感。虽然很清楚这一点,但不知为什么悠里就是无法直率说出来。为什么呢?这时候他的眼前浮现出了阿修莱的脸孔。
“假如按照西蒙的理论的话,那么我也应该一样吧?我想要和什么人来往,也应该由我自己来选择吧?”
西蒙眯缝起眼睛,仿佛看到什么奇妙的东西一样地看着悠里。然后他又像发现了讨厌的食物一样皱起了眉头。
“那不是悠里的话吧,是阿修莱给你灌输的这种想法吧?”
“也许是这样吧,不过,这也没什么问题啊。至少阿修莱不会要我不和西蒙来往。”
“那是理所当然啊。”
西蒙用哭笑不得的口气说道。他的表情中甚至带上了微微的愤怒。
“因为这是拥有者和不拥有者的区别。不对,以阿修莱的为人来说,甚至可以说是夺取者和被夺取者的不同。他一定是对你说我在控制你的行动吧?然后说什么所谓的自立,就是自己来决定自己的行动。真是的!你怎么老是被他这种欺诈术所欺骗啊。”
西蒙摆了摆手,就好像要挥去什么愚蠢的东西一样。
“你听好了,悠里。你仔细想想,作为你的亲密朋友,这三年来我一直都在你的身边。我并不打算忽略这三年的时间,所以我认为自己可以不用介意他人的说法,可以坚持自己是你的理解者。而我现在就是以这个身份,就阿修莱的事情向你提出忠告。当然了,这也是因为我相信你绝对不会轻视我。可是,我从来没有试图在阿修莱的问题上束缚你,因为要和什么人来往,确实是你的自由。”
说完最后那句话后,西蒙压低声音补充道:
“只不过,有一点我一定要事先声明:阿修莱是掠夺者,不仅是对于我,对于你多半也是如此。”
在尴尬的气氛中,悠里拒绝了西蒙一起去吃晚饭的礼貌的提议,一个人返回了房间。很不舒服的感觉。为什么会对西蒙说出那种话呢?悠里自己也不明白。只不过事到如今,他的脑海中已经只剩下了后悔的念头。自己也许真的惹怒了西蒙,仅仅想到这里,他就难受得快要呕吐出来。
无力地横躺在床上的悠里,好像就这样迷糊了过去。
他进入了梦境。
汽车的警笛,车轮摩擦的沉重凄厉的声音。
众多人拥挤在昏暗狭窄的室内。
只披着一件薄薄衣服的凄惨模样。
人们甚至不被允许坐下,只能直立在原地。
寒冷、寒冷、寒冷。
那里格外地寒冷。
但是,之所以颤抖,绝对不仅仅是因为寒冷。
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对于即将前往的地点的恐惧。
在沉重的空气中,回荡着婴儿的哭泣声。
“……我的孩子在什么地方?”
在昏暗的室内,和众多人拥挤成一团。
从微微敞开的窗口,可以看到厚重的云层。堆积如山的破烂物品,看起来格外地可悲。不久之后,是毒气泄漏的刺耳声音。
在无法躲藏的狭窄空间中,回荡着众人撕心裂肺的叫喊。
然后,他突然注意到了,那些并不是什么破烂,而是人类的尸体。堆积如山的,被丢弃的人类的亡骸——
因为被摇动,悠里猛地睁开了眼睛。他的额头流淌着讨厌的冷汗。
(刚才的,是什么?)
冰冷的恐怖顺着脊背攀援上来。明明是夏天,身体却异常冰冷。他慢吞吞地翻了个身,突然因为俯视着自己的人影而大吃一惊。
“……谁?”
因为房间的照明处于逆光状态,所以他无法看见对方的面孔。但是,他马上就听到了音调很高的明朗声音。
“我肚子饿了。人家等了你半天也不来。”
站在那里的是转学生罗宾。听到他用天真无邪的笑脸说出这番话,悠里没来得及考虑就先行道歉。
“对不起。”
那之后,他有些迷惑地想到罗宾为什么要等自己。
“你和兰顿他们一起去吃不就好了……”
“可是没有你在的话就不能吃啊。”
面对诉说处没有道理的理由的罗宾,悠里的疑惑进一步加深。即使如此,因为罗宾的存在好像让房间的温度也有所上升,所以悠里还是松了口气。
当他和罗宾两人用热水泡了方便面开始吃饭后,就听到门外传来西蒙回来的声音。如果是平时的话,西蒙都会过来看看他,但今天西蒙却直接进入了自己的房间。
悠里想起两人吵架的事情,情绪低落了下来。
“怎么?吵架了吗?”
罗宾一面哧溜溜地吸食面条一面询问。
“嗯……与其说是吵架,我想应该是我单方面触怒了西蒙吧?”
“哦,人类还真是麻烦呢,”
“你说人类?你自己不也是……”
悠里正要对说出奇怪的话的罗宾进行反驳,却突然打住了。他牢牢凝视着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面的罗宾。
“我吃饱了!”
放下筷子的罗宾,因为注意到那双漆黑的眼眸正在诧异地凝视自己,所以闪烁着栗色的眼眸,浮现出了好像猫咪一般的笑容。
※※※※※※※※※
在寂静的阿尔弗雷德宿舍的走廊上,有一个人影在缓缓地行走。
人影走了几步之后又折回身来,站在房门面前,用手上的手电确认着什么。在分岔路口他似乎迟迟决定不了方向,最后才踌躇着走向了中间的楼梯。
这是个星光黯淡的月夜。
虽然人影位于灯光难以照到的地方,很难分辨出脸孔,但是仍好像是个女孩子的样子。她手上抱着大大的行李,重复着可疑的行动。但是,不久之后她发现了最上层的某个房门,于是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那扇吞没人影后关闭起来的房门上所悬挂的木牌,显示这个房间是属于阿尔弗雷德宿舍的宿舍长——查尔斯.霍华德的。
……
在黎明时分,当树丛还被藏蓝色所包围的时候,从阿尔弗雷德宿舍的某个地方,传来了婴儿的哭泣声。
有人一无所知地沉浸在梦乡中,有人在朦胧状态下听到了那个声音,有人闭着眼睛确认闹钟,有人觉得奇怪而在枕头上抬起头。在事后传言的时候,大家的反应好像没有脱离上述的几种类型,至少当天早上,没有一个人为了追究真相而采取行动。
除了一个例外——
阿尔弗雷德宿舍的宿舍长查尔斯.霍华德,面对着放置在起居室桌子上的东西,大睁着眼睛惊呆了,他甚至没有想到要去平息婴儿的哭泣。等到好不容易看清了状况的时候,他已经浪费了大量的时间。
放置在眼前的藤制摇篮。
在那里面,刚刚出生的婴儿正满脸通红地舞动着手脚。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事情?)
就好像陷入了噩梦一样,他的背上流淌下无数的冷汗。
当过了好一阵,他终于清醒过来的时候,婴儿的哭泣声已经到达顶点。他慌忙用毛巾堵住婴儿的嘴巴,拼命防止婴儿的声音传出来。而在他这么做的时候,仿佛要烤焦五脏六腑似的烦躁,熊熊燃烧的怒火已经汹涌而上。
很明显,霍华德对于是什么人干出了这种事心中有数。他咬牙切齿地想起了那个人物的面孔。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传来了别人起床的声音。
霍华德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挂钟后大吃一惊,不久之后就是起床时间。他直到此时才意识到自己所处的境况有多么危险。
(怎么会这样!)
霍华德哼了一声,抱着摇篮冲进卧室。他把柜子里面的东西纷纷抓了出来,然后把婴儿连同摇篮一起塞了进去。将放在旁边的奶瓶塞进婴儿的嘴巴后,他使劲地关上了柜门。
因为逐渐消失的哭泣声而松了口气,他慌忙离开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