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相对的瞬间,有什么东西在远处爆炸了。
从视野一角看到了腾起的火焰和烟雾——
对这个瞬间的青年来说,那是完全无所谓的事。
彩虹。
自己面前有一只闪耀着彩虹色的狗。
在狗木诚一心中闪过的,就是这样不值一提的语言罗列。
抵达岛上之后,到底过了多久呢。
狗木眺望着大海的时间,像是几分钟,像是几小时,又像是经过了好几年。
但是,它烟消云散了。
即使是永远,一旦被抹消就只在转瞬之间。
降下的帷幕再次拉开,仅此而已。舞台上是不存在幕间休息时间的。
“‘好久不见……’”
彩虹头发的男人一边这么说,一边按下手机电源键。
“……手机已经没意义了。电量就快用完了,所以我就挂掉吧。总而言之,你还活力十足就好。哎呀,我可是相当担心你会不会因为自己的事而自杀呢?”
听着对方的话,狗木突然注意到自己的表情。
自己到底是以何种表情面对眼前这个男人。
狗木没有等待确认——就发觉自己露出了微笑。
这个男人制造出了让自己离开这座岛的原因,他理应憎恨那头彩虹色头发。
——但是……为什么我在笑?
跟自己相似的存在。
正因为如此才愈发招致憎恶。
想要杀死的存在。想要抹消的镜像。
如果这个愿望得以实现的时刻到来,自己会笑出来吗?
——……实现……愿望?
做的到吗?
就凭没带一把枪,徒手的自己?
又或者,他也许是在期待。
跟面前这个男人像这样再次相遇。
于是——
——于是……什么?
——我为什么……在这里?
——为什么我要来这里?
——来这里、来这里、来这里……
——……?
——……这里是哪?
有道玄关。
面前小小的门扉。他记得这场景。
——为什么、为什么现在回忆起这种事!
曾经跟面前这位彩虹头发的男人性命相搏的第二天。
垮掉的狗木为了寻找自己杀死的青梅竹马家人而四处彷徨。
寻找着自己来到岛上这些年已经搬去其他地方的那家人,青年在各地来回奔走。
简直就像是把在世上的彷徨当成了赎罪一般。
于是,青年终于抵达了青梅竹马的家人住处。
他按响了崭新大门上的门铃,等待着里面的反应。一直等待着。
为了请求原谅。
又或者——是为了被杀。为了接受惩罚。
真正的噩梦就在门内。
理解这一点的青年,正因为如此……正因为如此,他一直等待着那扇门的打开。
为了超越自己的过去。
又或者,是为了接受自己的过去——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跟彩红头发的男人对峙着,狗木的意识却倾注在幻觉的门扉上。
照耀着两人的火焰之色慢慢地开始浸染狗木的视野——
那颜色转变为他脑内夕阳的色彩,将当时的记忆更准确地引出。
——梦……
数小时前做的梦在现实中成为幻觉再现。
不知何处有红色的火焰腾起。
那份残暴而又温暖的火光将幻觉中的门扉染成与那一日相同的色彩。
狗木将岛中心腾起的明亮火焰变化为傍晚的暮色——强制引出了脑内自己回忆的延续——那个他拒绝再次看到的梦。
拖出了面前的彩虹。
狗木就像是在接受彩虹与火焰的照耀,打开了幻觉中的那扇门——
令人生厌的事出现了。
△▲
“呀……这不是诚一君吗?”
长着山羊胡的男人浮现出些许惊讶的笑容说。
一张残留在狗木记忆中令人怀念的脸出现在门内。
他杀死了青梅竹马少女——织崎香奈枝。
面前这位男性就是她的父亲。
“啊、啊啊……”
看到那张脸的瞬间,他的膝盖开始咔嚓咔嚓地颤抖。
该说什么好呢。
狗木的牙齿也咔嚓咔嚓打着颤,他为自己的愚蠢而叹息,为面前的存在而恐惧。
本来是为了偿还罪恶才前来拜访的,但是他完全没有想过具体应该做什么。他思考着该向对方做些什么,才能让对方接受。
——仅此而已。
结果自己还是放弃了自己考虑,将自己应该做的处理推给对方。
发觉到这件事的青年全身颤抖地更加强烈——而被害者的父亲却温和地告诉他。
以温和的表情。安定的眼瞳。
用比青年带着他的女儿前往桥之前更能表现出他心灵充足感的温和声音——
“香奈枝……过得还好吗?”
——哎?
狗木一瞬间没能理解。
向警察自首的时候,自己应该是毫不隐瞒地全部讲了出来。
他听说检察官和国选时确定的律师也跟家属联系过了。
但是……为什么从那之后他们没有就这件事联系他,找到他们现在的居住地也花费了这么长的时间。
面对惊愕的狗木,香奈枝的父亲面带温柔的笑容说。
“不过还真抱歉呢,从我女儿小时候起你就一直照顾着她的任性……”
“不,那个……”
“喂,真奈美。你还记得吧。香奈枝的朋友诚一君。”
“……哎?”
他看向香奈枝父亲的身后——在通往内部的走廊阴影处站立着一位少女——啊啊,这么说来,她有个妹妹……
看着应该见过好几面的少女身影——狗木的身体有些僵住了。
——很像。
虽然她看上去变得有些感情匮乏,但站在那里的少女确实……确实像极了香奈枝的妹妹。
发型和身上着装的氛围都很像那时的香奈枝。
面对心情更加紊乱的狗木,香奈枝的父亲说出含有淡淡温柔之意的话。
“哎呀,不过你还变得真可靠呢。今后香奈枝也能安心地度过余生了吧。就在不久之前,我听说香奈枝死掉了,但那也是香奈枝的主意吧?那孩子是想通过让自己死掉,逃离无聊的世界吧?真的很抱歉,我似乎是把那个野丫头推给你了。”
香奈枝父亲的声音很温柔。
太过温柔了。
“那、那个……不对……不是的……!”
“嗯?有什么不对?”
狗木一边对超出想象的现实产生呕吐感,一边做出觉悟大喊。
“香奈枝……香奈枝真的死了!我……我……用……这双手杀死的。”
说出这些话的同时,狗木感到自己已经丢掉了灵魂。
狗木在下一个瞬间怀着砍头的觉悟仰视面前的男人。
但是——男人的表情没有变化。
“嗯?是吗?那不也挺好吗,这种事无所谓。”
“……哎?”
于是——狗木冷静下来了。他冷静了。
冷静下来的瞬间,他凭借在岛上锻炼出来的敏锐直觉,愈发理解到一件多余的事。直到强制性不得不理解的程度为止——这已经算是惩罚了。
家里少女的视线交替凝视着狗木与自己的父亲。她缺乏表情的脸上让人几乎感觉不到精神。只有些许恐惧和些许憎恶的动摇之意。
如果是以前的狗木一定不会觉察到吧。
正因为是在“岛”上住过的狗木,他才能够理解少女眼中的神色。
——我见过。
——我在那个地方见过这种眼神的人类——
△▲
——不……我确实在这个地方见过那种眼神的人类——
“……喂喂?怎么回事?你的眼神看上去就像是看到幽灵了嘛。”
狗木的意识一瞬间返回现实。
眼前的彩虹色用一幅不解的表情看着他,但是狗木的眼中已没有对方。
“不如说,为什么岛在燃烧啊?这么说来……我们最后对决的时候也是……我设置的炸药让周围燃烧起来了。葛原大哥能在那种情况下插手也真厉害……喂,你在听吗?喂~?喂喂?”
狗木对于拿出怀中手机说话的彩虹色没有任何反应。
他只是再次确认了岛上的氛围,重返到过去的记忆中。
——我在这座岛上见过拥有那种眼神的人类……包括小孩大人男人女人在内。
——而且我以令人讨厌的程度——对其视而不见。
——是的,那是……
△▲
——这是被舍弃的人类眼神。
不是被什么人舍弃的。而是被岛外的社会舍弃,在岛上也无法顺利生活——连憎恶的对象都找不到的可怜之人的眼神。
跟管理岛上流浪小孩的少年眼神尤其像。狗木有这种感觉。那孩子的名字好像叫子城。
觉察到这种多余之事的狗木心中,忽然被强烈的不安侵袭了。
“那个……阿姨……她……”
“嗯?啊啊,我老婆吗?”
这原本是为了否定自己的不安而提出的疑问。
但是,在问出这句话的瞬间,他发现走廊里的少女表情阴沉了起来。
同时——从男人口中传出语气没有丝毫改变的声音。
“是啊……哈哈,听说香奈枝死在岛上的瞬间,她说是骗人的就一个人去了岛上。丢下我和真奈美。从那之后就没有再回来,估计正在那边混日子吧。说不定你还见过她呢?”
男人说出的话理应很沉重。但是,他的语气中没有一丝沉闷。明明毁掉他家庭的男人就在面前。
明明杀死了女儿的仇敌就在面前。
明明妻子已经不在了。
为什么面前这个男人还笑得出来呢。
这时——狗木发觉走廊里的少女一直盯着这边。直到刚才为止她的视线都在东张西望——但是,她似乎对刚才他喊出杀死姐姐之事产生了反应。
她的眼睛似乎没有在责备自己,反而像是在追寻着什么,又像是静静地被深不见底的恐惧囚禁了心灵。
然后——不知道是不是觉察到狗木的视线,胡须男回头看向背后。同时,少女的身体受到惊吓般颤抖起来。
“……哦,怎么了真奈美。不要那样盯着诚一君看。”
他沉稳的声音中有着些许阴霾。
去岛上之前的狗木也无法觉察到这种事吧,这就是他的变化程度。
“……抱歉啊,诚一君。今天就拜托你回去吧,嗯。”
他缓缓地关上门,诚一却无法阻止他。
——……到底……是怎么回事?
经过了多长时间呢。
为了把握现状,狗木需要相应的时间、精力和力气。
那位父亲到底是怎么了。
为什么会这样。
虽然以前他们见过几次,但是他的态度跟那时没有改变。
以至于没变化到太过头了。
如果说香奈枝的母亲真的去了岛上……而且至今还未回来的话——连她活没活着都不好说。她如果只在西区地下城徘徊的话也就罢了,如果踏足了最下层就……又或者,她为了追寻香奈枝死亡的真相插足西区隐私之处的话——
回想起身穿旗袍的恩人之脸,狗木的神经再次敏锐起来。
狗木在幸存者的住宅前方,思考着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但是,青年很在意与香奈枝相似的妹妹,而他的耳中忽然传入奇怪的声音。
像是有什么东西摔落地面的断续冲击音。
然后——是压抑的短促惨叫。
狗木思考着发生了什么事,他靠近房屋,潜入庭院里慎重地观察房间内部。
断续的声音。如同玻璃摔碎般的声音响起,还能听到偶尔混有刚才那种惨叫声的沉闷音。
离开他们家的时候他没有注意到,但是,此刻里面有说话声响起。
沉稳的声音。
他刚才刚刚听到过,那是香奈枝父亲的声音。
但是,他发觉这种沉稳仅限于音色。
你也是吗。
你也是的吗。到底对我的哪一点看不顺眼了。
别撒谎了
你不是一直在看着吗。
一幅暗送秋波的眼神。
不只是香奈枝
连你也要说那个男人好吗。
一直都是忘记我养育你们的恩情,
为什么,为什么啊
太、太、太放荡了。
太、太、太轻率了。
开、开、开开、
开开开、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开什么
你也是你也是不认同我
想点办法啊如何……混蛋怎么样啊香奈枝,啊啊?
不清晰的语言罗列。
但是,话中的意思已经充分表达出来了。
这时青年该怎么做呢。
是立刻冲入家中拯救少女吗。
还是上报警察呢。
亦或是假装没有看见,忘记一切?
但是——答案不是其中的任何一种,在数次呼吸之后,青年毫不犹豫地转身。
△▲
“逃了……”
狗木带着心不在焉的表情,发着愣说。
“啊啊?”
听到狗木的低语,面前的彩虹头发男人发出不可思议的声音。
“你说什么?”
“我……我……逃了。”(译注:这里第一个我是“私”,第二个我是“俺”。)
“?……你在说什么时候的事啊?啊啊,那时的再现吗?那也是蛮有趣的主意呢。葛原大哥不在倒是有些遗憾。……不过你那时候为什么要说那种话来着?”
面对语气轻浮的彩红头发,狗木的眼中静静恢复阴郁,他再次陷入过去之中。
△▲
回过神时,狗木走在从未见过的景色之中。
总算找到了香奈枝的遗属居住的地方。
对于里面发生的事实,不,至今为止都同样发生的事实,即使做出分析也没有任何意义吧。
狗木的本能如此判断着——在他的理性重返现实之时,他已在初次拜访的城市中毫无目的地彷徨了。
狗木一边冷静地回顾着自己的现状,一边忽然浮现起自嘲的表情。
——想来这也许是自己第一次经历。
——即使是去那座“岛”时,都立刻出现了带路人。
青年回想着还残留有一份稚嫩的旗袍少女。
下一个瞬间,他发觉自己在苦笑。
——……
狗木畏惧起来。
不知何时起,“岛”上的自己又回到了自己体内。
那个在桥上向自己扣下扳机的瞬间,应该已经完全舍弃的自己。
他明明是为了偿还罪恶才来到这里的,却从崩溃的这家人身边逃开,自己接下来到底想要做什么。
——不行……
我害怕,害怕到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得不……不得不……做点……什么。
——我……不得不,接受,惩罚。
他在数日之后再次回到那家人住的地方——没有让任何人发现,便潜入了他们家中。
这很简单。
为了接受惩罚只要犯下罪恶就行了。
这里不是一切都一笔勾销的“岛”。
而是对自己来说是现实,也应该是现实的“本土”。
狗木诚一决心犯下罪行。
十分、十分地简单。
连接佐渡与新泻的世界第一大“桥”。
还有在中央隆起的人工“岛”。
这还是狗木第一次——
在这两处之外的地方杀人。
令人惊讶地简单。
跟岛上的小混混比起来,香奈枝的父亲很简单,异常简单地倒下了。
通过诚一没有拿枪的手。
如同等身大的粘土玩偶一般,男人的尸体发出沉闷的声响,倒向冰冷的地板。
在还残留着些许稚嫩,跟香奈枝十分相似的少女面前。
△▲
随后——在狗木面前,现在的场景复苏了。
“……”
“你在笑什么啊。哎呀,虽说我也在笑。”
门扉从眼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对方脸上浮现出的傻笑。
他所憎恶的彩虹狗。又或者是给予自己惩罚与死亡的彩虹色死神。他所期望的到底是哪一种彩虹呢。从过去重回现实的狗木脸上已经看不出直到刚才为止的动摇。
他发觉自己对于面前彩虹头发的话露出了苦笑,已经失去恐惧之心。
他感觉不到丝毫不协调感。
这里已经是岛上了。
面前扭曲的镜像也确实在笑。
“哈哈。”
这次他不是苦笑,而是绽放出了自然的笑容。
有多少年没有像这样笑了呢。他这样想着,笑意愈发涌现。
“哈!”
像是认同了这一点似的,彩虹头的男人也开心地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在笑什么啊,久违地暴露在岛的空气中而发疯了吗?那你准备如何?在我面前你会如何行动,如何说话,如何让观众热血沸腾呢?点着这座岛的篝火照亮了我们,这也有够风雅的了,你觉得我们应该如何回报对方的这份期待呢?”
彩虹头缓缓地走近,缓慢却确实地缩短了距离——他从腰间掏出一把手枪。
“总之,先把刚才飞奔过来……为再会打的招呼打了吧?”
那是在岛上稍微攒点钱就能轻松买到,精确度和稳定性都不错的手枪型号。虽然在这座岛算不上别具一格的武器,但是用来对付现在的状况已是压倒性的战力了。
更何况狗木才刚到岛上,别说手枪了,连类似武器的物品都没带。
但是,看到持有手枪的对方,狗木的笑容没有崩溃。
他知道对方是“会射出子弹的那种人”。虽说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对自己颇有好感,但是诚一也知道,对方是那种反复无常到可以轻易射死他人的人类。
不过,正因为如此,狗木才笑的。
他细心品味着自己回到岛上这件事。
“一切都……没变啊。”
“啊?”
“我……搞错了。我以为岛外虽不是天国……但也不是地狱。逃离这座腐烂的岛和一直留在这里……都是因为我认为这里是赋予我的地狱……在我向把我们卷进来的家伙完成复仇之后,就给予我痛苦的地方。我连这一点都无法忍耐,还想要改变这个地狱。虽说被你妨碍了。”
“那还真抱歉啊。想要道歉的话,我倒是可以给你跪一下哦?”
看着耸肩开玩笑的彩虹头,狗木静静地摇了摇头。
“不……我虽然憎恨你,但也感谢你。如果没有你,我就永远无法发现事实。”
“……?”
他跟之前的样子有些不同。
彩红头发的男人感觉到面前这位黑发男人身上难以言喻的不协调感。
像是在强调这份不协调感一般,狗木绽开平静的笑容走了起来。
“一切都——没有改变。”
在小岛燃烧的背景下,两个人影渐渐靠近——狗木缓缓地向持枪的彩虹头伸出右手。十分自然,又十分明目张胆。
就像是以前从袖口中取枪一般。
彩虹头发一瞬间期待着“那个”,但狗木果然没有带武器。
狗木抓住彩虹头发的领子,以缓慢却强劲的动作将对方的身体拉近。与此同时,他口中的话语也渐渐凝聚力度。
“在这座岛外面也是……跟岛上没有什么不同。不,是更为严重的地狱降临在了我身上。”
“喂……你的情绪怎么这么奇怪啊?虽然这话不该由我来说,不过你还是跟以前一样迷恋自己?”
狗木倾听着彩虹头发的讽刺,却还像是自言自语般低语。
“地狱追随我而来……而我自己变成了地狱。”
“……”
嗖——彩虹头发的男人背部有东西在蠕动。
他的脑内响起警报。说是面前的存在很危险。
在呼吸可及的近距离的青年眼中,很明显闪耀着跟以前不同的光芒。那是交织着疯狂、杀气与绝望,只是看上去就让人不舒服的光芒。
“喂……少来了。突然开始厮杀的话气氛还不够高涨吧?”
原本抢先取出了枪的彩虹头发轻轻叹了口气,告诫眼前的男人。
“算了吧……你看到火焰了么?虽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葛原大哥绝对去那边了……这次他不会来阻止我的子弹哦?”
“啊啊……”
狗木轻轻地舒了口气,松开对方的领子垂下右手。
“那正好。”
他这么嘟囔的同时转了个身,把手伸入大衣内侧。
狗木转身时视线没有离开彩虹头发的眼睛。
在他的眼中,有异常程度的杀气在膨胀——
“……!”
彩虹头发条件反射地从现场飞退。
握着枪的自己更快。彩虹头发认识到自己压倒性的有利地位,现在他还没有丝毫杀死对方的意图。至少现在还没有。
一旦开始厮杀,自己应该是位于压倒性的上方地位。他有手下留情,并让对方不受伤就昏迷的自信。
但是——这个瞬间,他的幻想崩塌了。面前的青年向这边释放出远远超出他想象的扭曲杀气。
在海外有多次这种经验的他条件反射地采取了行动。
——枪?他果然带着枪吗!?
身体跃向空中,在想着这种事的同时,他的身体已经动了起来。
——啊,糟了。
枪声响起的同时他咋了下舌。他反射性地挪了下胳膊的动作让子弹的轨道略微偏移。
但是,即便如此子弹还是被狗木的身体吞入——
毫不留情地穿过他细细的肋骨间隙。
他背后的小洞中有红色的血液喷溅出来,在火焰的照射下如同黑色——
黑色的飞沫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包含感情,只是闪闪发光。
只是闪闪发光。
“嘎……”
狗木呼吸颤抖,就这样跪在地上。但是,他大脑命令分泌的肾上腺素还勉强维持着他的意识。
伴随着丧失感的疼痛之中,狗木静静地把怀中掏出的手指向依然握着枪且僵直的彩虹头发。
那是一只用大拇指和食指比出手枪形状的手。
“混蛋!”
彩虹头发的脸微微扭曲。
狗木一边注视着彩红头发第一次露出的表情,一边继续自言自语般低吟着。
“……让你……吓了一跳吧……”
他的嘴角嘿地歪起,脑袋就这样缓缓垂下。
他没有俯卧地面——但是似乎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
“挺能干嘛。”
在陷入危险状态的狗木面前,彩虹头一边说着轻浮的话一边缓缓站起。
他用手拍掉倒在地面时沾上的灰尘,像个孩子般笑着。
“是想说……杀气不是针对我的,而是针对自己的吗?想要利用我自杀啊,喂。”
他可不是自言自语,而是在跟那个明显已经昏迷的男人对话。这个置之不顾就一定会死去的男人没有回答,彩虹头知道这一点,还是继续淡淡地向他搭话。
“喂喂……不对吧?这样——不是我们期望的结果吧?呐?”
他将手枪塞入背后的皮带,撕下半蹲半坐状态的狗木的大衣,用它绑在他的身体上,粗暴地止了血。
“才刚开始就结束,算是什么样的剧本结构啊……你是通过什么剧本一路走来的,我是没看到。……但是,别说我是主角了,这样连配角都不是吧?只不过是最后向你射出子弹的龙套——无名杀手A?”
让狗木的伤口不比心脏位置更高地躺下来之后,彩虹头取出手机,开始给某个地方打电话。(吐槽:周围这么空旷,这种姿势唯一的可能性就是隼人给诚一做了膝枕!(严肃一点=w=)
“别开玩笑了。我——怎么可能忍受只是这种程度的存在。”
过了片刻电话连上了,彩虹头用毫无紧张感的声音向对方说出来意。
“哟,好久不见了DJ。虽然我不是葛原大哥这件事很遗憾……但是我有特快消息哦。比现在燃烧起来的大楼还要特快。”
对方听到自己的声音就兴奋起来了,彩虹头一边为此苦笑,一边继续说道。
“交换条件是,能否把你的货车……当成救护车借来用一下?”
接下来就是告诉对方所在地,彩红头发的男人没有紧张,只是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
“嗯,要是真死了也没~办法。横竖没有葛原大哥在的话,那时候你可能已经死了。”
彩虹头——戌井隼人看向人工岛中央一带熊熊燃烧的火焰,摇了摇头。
“怎么回事啊。擅自把岛烧起来。一个两个都这样。”
这座岛上确实有什么事在发生。
肌肤麻酥酥地感受着这种氛围——他的心却有着些许空虚。
“不清不楚的……可恶。”
△▲
在混沌的意识之中,狗木冷静地做梦了。
对过去缝缝补补的影像片段。
这对于狗木来说,除了是噩梦别无他物。
青年期望着惩罚。
他为此犯下新的罪行。
他是等待着比起自首,一定要被通缉才能抓住他的重罪吧。
想到这些,他暂且发愣着等待事件被报道——
“根据目击者的证言,犯人是超过五十岁的男性,现金也被劫走,警察将其视为抢劫杀人而进行搜查——”
最初看到这则消息的时候,他没能把事件跟自己联系起来。
身为唯一目击者的少女——香奈枝的妹妹撒了谎,做了伪证。
梦突然移向下一个场面——
在夜晚的街头与真奈美对峙之时,他与她的对话在脑内回荡。
“啊……狗木大哥。之前的事多谢了。”
杀死自己父亲的杀人犯就在面前,少女却以干脆的语气说出这句话。无法理解她话中隐含的深意,狗木单刀直入地提出疑问。
“为什么……为什么要撒谎……?”
“为了我自己。”
少女用感情淡薄的语气回答——但是她的声音总让人觉得漂浮着某种淡淡的满足感。
“我对你有一个请求,不要被捕。希望你绝对不要自首。”
“哎……?”
“我会成为骗子……也是因为狗木大哥如果被捕并说出一切的话,我会觉得很丢人。我只会坐立不安的。如果是别人放过了虐待我的对象,我即使牺牲自己也绝对会让那个人偿还罪行的哦?但是,我的复仇已经结束了。因为狗木大哥替我杀了那家伙。”
“……”
理解少女的话需要花费一点时间——认同这件事则需要好几倍的时间。
狗木将自己无法理解的部分全部塞入自己心里,因为那是她与父亲之间的事,狗木便没有继续追问。
“今后……准备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谁知道呢,会怎么样啊。总之,我要感谢狗木大哥。狗木大哥对姐姐做了什么……我都不会追究你的罪责。所以,我希望狗木大哥今后也不要跟我,跟我们扯上关系。”
“但是……”
“狗木大哥是因为对姐姐的罪恶感才帮助我的吗?还是为了让自己认同?是哪边都随便……但是如果今后你还要继续保护我的话,就不一样了。”
看着冷静说出这些话的少女,狗木以无可奈何的程度理解了。
少女已经疯狂。要从普通的社会中走上远远偏离正常的道路。
但是,疯子少女的话都是正确的,它们毫不留情地围困住狗木的心。
一针见血。
如果今后还是无法受到裁决,他就准备把一生都奉献于保护她。
“狗木大哥只会把我和香奈枝姐姐重合起来的。我……不能也不想取代姐姐。不过,我曾经很喜欢她。”
这句话将狗木的心完全束缚住了。
自己亲手杀掉的青梅竹马与她的妹妹。自己可能确实——将她们重叠在了一起。
——这样的话——是怎么回事?我……想对她做些什么?
“狗木大哥跟父亲都一样。只是把我当成姐姐的替代品。你不知道的吧?香奈枝姐姐每天每天都被父亲暴打。所以姐姐才基本上不回家的哦?因此,姐姐才最喜欢跟狗木大哥待在一起了。比起我比起父亲比起母亲,狗木大哥是最优先的!但是,狗木大哥却没有发觉这一点。”
少女的话毫不留情也毫不累赘,让心灵被束缚住的狗木无法对这些话充耳不闻。
“你知道我和姐姐都是母亲再婚时带来的孩子吗?”
无法原谅。
“你知道姐姐在家说起狗木大哥的事时有多么开心吗?”
无法原谅。
“那时我们听说,我们的亲生父亲就在岛上。所以姐姐可能才想去那里寻找父亲。不会殴打自己的父亲!”
——请原谅我吧。
“你知道姐姐去岛上那一天,曾叫我也一起去吗?”
——原谅我——
“我拒绝了。因为比起被父亲……被那个可恶的父亲殴打,我更害怕去那个来路不明的岛。我阻止过她哦?因为我最喜欢姐姐了。但是,姐姐是这么说的。‘因为有诚一在……不,虽说我没有想过要跟诚一一起生活在岛上,但是,因为最后目送我的人是诚一,不管是什么样的地狱我都能忍耐’。”
少女淡淡地说出事实。
少女的话恐怕不是谎言吧。
他从冷静又疯狂的少女身上感觉不到撒谎的理性。她明明如此冷静,又为什么如此焦躁呢。狗木从她身上感觉到的氛围仿佛在倾诉她所说的话都是事实。
而这个事实——凝聚了力量。
为了刺穿诚一的心而特别强化的锋利力量。
真相有时会成为暴力。岛上是常识的教训却在岛外袭向狗木。
“没错,姐姐去岛上本来就没有回来的打算。为了自己的逃避行为而把狗木大哥卷进去,我觉得她很过分哦。真的很过分。”
事到如今已经不想听到的话语和永远不想知道的真相渐渐侵入自己体内。
“所以,我认为那样的姐姐是最差劲的。但是,我还是最喜欢她了。”
“……”
“最喜欢。”
狗木没有回答什么的余地,她也没有给他哪怕瞬间的机会。
但是,就算少女的话停下来,狗木也什么都没说。
连自己该怀有何种心情都不知道的狗木就这样站在原地,少女对此像要封闭住自己的心灵一般,一口气说出一段长长的话。
“所以,请你消失。只要狗木大哥把我和姐姐重合起来看待,我就不得不成为姐姐。我也一定会变得想要那样做。”
流利而流畅,但又决计没有丝毫余地。
“那样的话我就会回想起姐姐的事。回想起虽然很喜欢而不能忘掉,却又不得不忘掉的姐姐的事。所以,所以请你快点快点快点消失。你的罪行在我心中已经全部抹消了。……你是谁?你到底是谁?请不要跟着我我要叫警察了。”
看到少女的嘴闭上,狗木发觉自己已被释放。
他想要说些什么却想不到合适的话,于是他只是为了离开现场而说着。
“……抱歉。我……弄错人了。”
面对用颤抖的声音说话的狗木,少女以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低语。
“再见了,陌生人。”
看着逃走时回过头来的狗木,少女向他的背影投去最后的烙印。
“谢谢……你。”
这是对于狗木来说是致命一击的话语。
如果她憎恨我,我至少还可能得救。
不,即使被憎恨……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自己绝对无法得救。
他连偿还的方法和被裁决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就因为这样,他自己都没有杀死自己的勇气。
梦的最后映出他彷徨中抵达之处的记忆。
混合着生锈空气与潮水味道的铁青色之岛。
在黑白胶片的世界中,他忽然看到了彩虹。
从擅自闪耀的彩虹中飞出的铅块剜出了自己的五脏六腑。
剜出了一切。意识,讨厌的回忆,甚至未来。
倒下的最后一个瞬间——梦中的狗木将手伸向耸立着废弃大楼的岛上风景————
△▲
——想要抓住什么呢。
——事到如今,我还想抓住什么。
——我……痛……好痛……怎么……回事……?
“该说是欢迎回来吗?还是……欢迎呢?”
听到了令人怀念的声音,狗木发觉自己睁开了眼睛。
稍微有些暗淡的白色在周围扩散开来。
在那之中,他看到了四个黑色的块——又确认了在那中央毫无瑕疵的白与红长裙。
这是他似曾相识的景象。因为不是过去的景象,那么这里一定不是梦中而是现实吧。狗木得到一个有些勉强的结论,冷静地把握着自己的现状。
——我还活着吗。
是该憎恨自己沾满噩运的生命力,还是该表示感谢呢。
弄不清楚那时的自己到底是想活还是想死,狗木静静地闭上眼睛。
他想要就这样毫无烦恼,不死不活地永远沉睡下去,但是——
“想要感谢的话,就对那个多事的广播局感谢好了。因为她做了最低限度的止血,还准确地把你运到了我这里。啊啊,也要向我们的医生表示感谢。你也要为之付出相应的代价啊。”
重伤病人用微微睁开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淡淡向他告知的旗袍女。腹部的疼痛趋驰于全身,但狗木毫不顾忌这些,只是确认着她的面容。
他看到的是跟分别时没有改变,冰冷到冻结程度的——美丽表情。
“谢谢,椅丽。”
“……不配合对话这一点还是老样子。”
“啊啊,抱歉……这是对你第一个问题的回答……我认为你该对我说的话,哪一句都不对……”
“?”
“我……结果还是一步也没有离开过这座岛……虽说是从精神上而言的。”
在自言自语般低吟的伤患面前,白色旗袍女——椅丽以淡淡的语气回话。
“无所谓了。你早点治好伤口吧。因为我还会让你作为我的左右手而行动的。”
“……我不是已经没用了吗?”
“表面上吧。这次——完全是背后。我会让你成为我的影子手臂。虽说是至今为止无法相提并论的危险工作,但是在这个组织里,你也没有其他容身之处了。”
“好过分啊,我没有做决定的权利吗?”
他说这句话本想讽刺对方,结果却反被对方回以讽刺——
“我倒是认为——你回到这里和刚才的微笑就是回答吧?”
狗木对她的话无法做出任何反驳。
“不过,虽说有不少像丽凰哥那样看你不顺眼的人在……但是这所医疗设施的管理人是中立派的太飞,你暂且可以放心。……只要房间不会突然爆炸就行。”
听到她稍有感情起伏的声音,狗木回想起自己被射击时的状况。那时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完全没有留意,但是他还隐约记得岛中央部似乎发生了爆炸和火灾。
“啊啊,那场爆炸……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声音已经恢复为事务性的语气——没有兴趣,单纯只是为了判断自己该做什么而寻求材料的语气。
椅丽面对这样的青年,一瞬间浮现起复杂的表情——很快她又抹消了那份感情,简洁地讲述出岛上发生的事实。
“其一是炸弹骚动。没有任何预告,在你睡着期间其他地方还发生了第二次爆炸。因为是在没有火苗或天然气管道的地方发生的,很难认为这只是事故。跟东区护卫部队似乎也没有关系。”
“……‘其一’?还发生了什么事?”
听到他理所当然的疑问,椅丽一瞬间沉默了,最终她下定决心开口说。
“……有一只怪物在岛上发狂了。仅此而已。”
“怪物?”
在狗木的记忆之中,能配的上怪物这个形容词的存在差不多只有葛原。但是传言级别的话,他还想到了一个人。
“……雨雾八云,那个疯狂的杀人魔——在表面上暴露出对‘岛’的敌意了。仅此而已。”
“雨雾,是那个都市传说吗?”
他还想要继续追问,但椅丽没有再回答,只是带着护卫的男人们离开了病房。
——你是想说,凭这种状态的我跟这个话题扯上关系还没资格吗。
狗木苦笑着,向那个离去的背影抛去最后的问题。
“……给你添麻烦了吗?”
听到他这句话,椅丽的脚步突然停止,用视线给护卫团做出指示。
护卫团的四人表情毫不改变地向走廊那头走去。
在完全变成两人单独相处的场所,椅丽静静地向这边回头——
“笨蛋……你还是老样子。”
只有这一句话。
听上去像是蔑视的话语,但她的表情上却带有些许温柔之意。
专门清场说出来的话结果也就这一句吗,狗木回以一个为难的笑容,目送着椅丽走出房间的身影。
留下来的狗木仰望着天花板叹了口气,将视线投向房间一侧的小窗。
从那里可以看到的风景很脏肮脏,生锈的管道与电线错综复杂,他只能窥探到些许天空的颜色。
但是——狗木觉得这就够了。
只是仰望着天空,就能让他感受到死亡与颓废,同时也强有力的生活感。
青年感到自己确实存在于“岛”上,便有些不可思议地放下心来。
简直就像是回到了自己的故乡一般,狗木在安祥的包围之中缓缓地陷入了沉眠。
于是,时光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