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的,闹成这样。”
捕获之后约三十小时,优树身处于江东区紧急捕获部队训练所,坐在接待室的沙发上,啜着对方端出的茶。赤川就坐在她对面。
两人都处于值勤中,但是跟身穿便服的优树不同,赤川身着以黑色为基调的EAT制服。比起警察,这身衣服的设计更像是自卫队的,因为军事色彩太过浓郁,倍受媒体的批评。赤川的手指在桌上不停敲击,视线移向窗外可以看到的荒川河。就连生性冷静的他也冷静不下来。
“……伤口的情况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事。你看,额头已经是这个样子的了。”
她撩起头发展示前额。裂开的伤痕已经完全消失。
“肩膀和头上的伤口稍微有点深。”
她的白发头上包着绷带。肩头的伤口已经长住了,但是肌肉还没愈合。
“但是,不会妨碍日常生活的,不必担心。”
说实话,比起伤口,衣服上破了洞更让人惊慌,伤口之类的放着不管就能长好,但是衣服可不行。
“哈啊……”
她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又振作起来看向赤川。
“幽微的情况如何?”
怪拥有非常结实的肉体。优树是考虑到幽微的结实才对他的头部施加了打击。即使如此,她还是担心他的头盖骨有没有裂纹。
“没有接到技术省的联络。但是也没有豪州政府的抗议,所以应该没事。”
“是吗……”
“比起这个,你对那家报社的所作所为很不妙。”
“不能让那种东西进入现场。”
幽微被打倒之后,优树用尽全力把休息时喝空的咖啡罐扔向了直升飞机。正确的说是扔向摄像机。她的罐子正中目标,摄像机被完美地破坏了。
“如果是错在关键点上的话,我会让它坠毁的。”
“毕竟不是因为拥有报道之魂就不会报着必死的觉悟前来现场。”
优树的语气中有一半认真。她当然没有击落直升飞机的想法。扔的时候她就十分谨慎,也做好了有什么万一就去救助乘客的准备。
“他们向警视厅提出了抗议。似乎是要求得到器材的赔偿。”
“明明是他们一开始违反了制度……”
“关于制度也提出了抗议。说是侵犯了国民的知情权和报道的自由权。”
优树一脸无聊地喝干了茶。
“一出什么事就拿原则问题说事……发生诱拐事件时明明都会遵守规则,遇到怪的问题就选择无视,这算是什么做法啊。”
“是因为国民觉得有趣吧。其他事件会因为‘违反人权’来抗议,但是对于怪的报道就不会有人抗议。我们如果抗议不当还会以‘国家权力的报道压制’来对付。”
赤川深深地皱着眉头。
“真希望这些看热闹的人能搞清楚,我们可是将生命暴露于危险之中的。虽然有一个人受了伤,但我可不会对任何人表示同情。”
“确实……”
这么说完,赤川突然低下头。
“抱歉……”
“别在意……话说回来,扔出闪光声响弹的人怎么样了?”
之后她问过这件事,赤川并没有向那个人发出投掷手榴弹的指示。他的行动违反了服务规定。虽然法律和规则对优树来说不是绝对的东西,但是她认为他的行为已经超出了警察的界限。
“警告和减薪。”
“那还真是可怜……”
“没这回事。如果对方是人类的话,就不只是违反服务规定了。会被加以审问,处分也会更严重。”
赤川笔直地盯着优树,深深地埋头道歉。
“他是配属进来刚刚一个月的新人,为了积累经验就让他参加实战是我的失误。对不起。我会负责的……”
“不用这么道歉也行哦。弄不好就会成为赤川先生的责任问题,那样我会困扰的。”
搜查六课与紧急捕获部队的来往是从创立时就开始的。虽然往来已久,两者之间的关系却称不上良好。赤川认可优树,建立起能够谈论很多话题的关系也用了三年。
“那是一个想要见到你的男人。虽然有很多缺点,我认为他将来会是一个有所成就的人。经过这次的事,他对自己的想法也多少有了一些疑虑。”
这么说着,赤川为了接通内线站起身来。
“叫第一班山崎巡查到接待室来。”
赤川拨打内线期间,优树站起来看向窗外。宽广的操场上,EAT队员正在奔跑。可以看到荒川河和更前方的高速中央环状线。
她呆呆地眺望着景观时,敲门声在房内响起。
“请进。”
“失礼了。”
优树发现,她曾见过这个入室后敬礼的男人。
“山崎巡查,前来报到。”
记得是讨论关于自己的谣言的队员。虽然不比赤川,个子还是很高。头发是跟和尚差不多的小平头,因为要戴头盔所以嫌碍事吧。虽然不是规定,但EAT队员中有七成的人都是这种发型。脸型稍长,但是容貌很伟岸。面孔虽然有些俗气,但绝非难看。EAT的制服很合适。因为衣服遮挡在外而搞不清楚,但衣服下面是肌肉的质地。对于EAT来说,本来就不需要穿着衣服也能看到的肌肉。如果肌肉过多,会对持久力和敏捷度产生不好的影响。可以说是一位锻炼适当的大好青年吧。
优树很欣赏他的眼睛。那股视线毫不犹豫地注视着优树。EAT队员都不从正面看优树。就像是不想跟她扯上不必要的关系一样,他们绝对不会主动靠近并跟她说话。谈话的时候也会垂下视线,通常都是战战兢兢的。
山崎这位青年则不同。虽然他也紧张,但现在这样并非虚张声势。是因为他的年轻,还是信念呢。优树久违地见到不害怕自己的人类,便忍不住笑了。
(在笑什么呢?)
山崎太一朗心里生着气,凝视着片仓优树这位甲种指定生物。他看着这位拥有一种落落大方的氛围,身材娇小的少女。她正用没有紧张感的笑容看向太一朗。因为那张笑脸看上去太可爱了,太一朗焦躁起来。虽说是怪,但从她的外表上完全看不出来。明明是警官,看上去却不像是锻炼过,没有赘肉也没有肌肉。说她是十来岁也能让人信服的娃娃脸。
(不过,这种外表的女孩要是肌肉派的也会很恐怖吧。)
但是,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她的白发。她那头在光线照耀下反射着美丽光辉的头发,说是银发更为准确。一开始因为混乱也没看清楚她的发色,现在她头上缠着绷带,但从太一朗眼里看来,缠的方式很逊。
“山崎,这位是搜查六课的片仓巡查部长。巡查部长,这就是前几天擅自扔出闪光声响弹的山崎巡查。”
“初次见面,我是山崎。”
“我是片仓,请多关照。”
打完不冷不热的招呼之后,优树离开窗边,坐回原来的地方。太一朗则保持着直立不动的姿势。
“首先,请允许我表示谢意。置身于警察这种组织之中,命令就是绝对。但是,我这个人很随便,所以没打算跟你讲什么服务规定。就因为你的迅速反应才解决了事态,我也不必使出全力了。”
她注意到太一朗的鼻头皱了起来,却不明白其中的理由。
“巡查部长,你在说什么啊?”
赤川一脸惊愕。
“因为赤川先生对他发火了吧?”
优树看到太一朗两颊已经肿起。应该是吃了赤川的巴掌吧。
“……山崎,不要因为巡查部长说了这种话就嚣张起来。巡查部长只是……那个,为人……比较……宽容罢了。”
优树想,没必要一边犹豫一边这么说吧。
这时,太一朗从正面定睛看向赤川。
“我知道自己严重违反了服务规定。对这件事我已经在反省了。但是,我对自己做过的事没有丝毫后悔之意。”
“你这蠢货!”
伴随着怒吼声,赤川站了起来,毫不客气地走向太一朗。
“给我咬牙忍着!”
令人剧痛的巴掌扇向太一朗的右脸。又用手背打向左脸。声音在安静的房内显得尤其大,优树的右肩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
“你作为警察,作为紧急捕获部队的一员,搞不懂自己肩负的重要职责吗?”
“我知道!所以我才扔的!如果不迅速做出反应,目标会给予我等更大的伤害!”
(啊啊……他是这种人吗……)
听到太一朗的话,优树感觉自己看到了他性格中的一个方面。她理解他的认真和强烈正义感。但是优树也知道,凝聚在信念中的正义感是非常危险的东西。
“你说你在反省,但是不后悔?还真是自大啊……你说的什么‘迅速反应’……”
“那是正确的判断!我不是说了队长的判断是错误的吗!”
“你什么都不懂!”
“赤川先生,冷静点坐下来。这样就不像你了。”
优树悠闲的声音插入其中。赤川听到她的话,点头坐下。优树一边确认这一点一边看向太一朗。他的脸比刚才红肿地更厉害了。
“山崎巡查,听好了?”
瞪着赤川的太一朗没有看向优树这边。
“我没有在鼓励你违反规定,我先稍微补充一下。”
“……是。”
呼吸了一口气之后,太一朗将视线投向优树。
“为什么要擅自介入我的捕获活动呢?”
太一朗在一瞬间为如何回答而迷茫。即使如此,他还是正面注视着优树,清清楚楚地回答说。
“因为乙种指定生物的捕获是属于紧急捕获部队的我的任务。还有……还有,虽然有些失礼,我认为捕获怪的不应该是你这种怪,而是我等人类。”
对于他过分的意见,连优树也语塞了。太一朗自己也觉得有些说过头,但这是他坦率的心情。
“你说什么……!”
赤川喊着,但被优树阻止了。从知道自己是怪的人类中,也很少听到有人清楚地说她是物体的话。对优树来说是可喜的事。虽然整个内容不是全都令人高兴。
“嗯……确实是这么回事。捕获乙种不是我的任务。但是在有要求的情况下,我也会出动。还有,捕获怪不由身为怪的我来做比较好这个意见……因为我跟对方语言相通也并非人类,我来做可以更快解决……”
“那样的话,我们还有什么存在意义!”
稍微有些惊讶,但还是能理解他的话。他过分拥有身处紧急捕获部队的使命荣誉感了。
不只是太一朗,下属ETA的人都自尊心极高,优越感很强。能进入EAT,首先就不得不接受普通的警察考试。然后,从警察学校毕业后,入队志愿者会继续通过考试得到入队许可。经过大约一年的残酷训练之后,才会第一次被投入正式入队的实战,到这一步留下来的人不到当初志愿者的十分之一。从严苛的课程中幸存下来的自信让他们的自负心理变强了。
但是,他们敢于挑战乙种指定生物,却会用畏惧的视线看向甲种的优树。经历过夏季与冬季时搜查六课与EAT协同训练之人,绝对不敢直视优树。即使如此还能采取平等态度的只有赤川。
这位叫做山崎的青年,还没怀有对优树的恐惧。而且也不信任。其他EAT队员虽然恐惧优树,但是对她的力量完全没有怀疑。
要说欣赏哪一方,优树也不知道。
“已经够了,今后多加注意吧。”
如果头脑能更灵活一点的话,一定会成为优秀的EAT队员吧。进行教育的人应该是赤川,而不是优树。
优树从沙发上站起,取下挂在挂钩上的胭脂红长大衣和黑帽子。
“巡查部长,很抱歉,我找你还有事……山崎,够了,你退下吧。”
太一朗没有马上离开。他还有想要询问白发头巡查部长的事。
“片仓巡查部长,能问一个问题吗?”
“可以。”
制止了想要说些什么的赤川,优树看着太一朗。
“你对自己的职责没有荣誉感吗?”
“……哈啊?”
像是在哪里听过的台词。
“紧急捕获部队的职责就是怪的捕获和捕杀。我们都是竭尽全力进行捕获的。虽说你的职责不是捕获,但请你竭尽全力对待捕获。”
太一朗瞪着优树。
“请不要手下留情。”
优树理解他愤怒的原因。他的自尊不允许“不用使出全力就能搞定”这种话。虽说入队时间还不长,但他对EAT的自尊心非常强。
优树摸着自己细长的白色眉毛。
“我一般都采取自己认为最妥善的行动。把这说成是手下留情只是你的任意妄为。周围没有出现被害不是很好吗。”
“这是结果论。”
优树把视线投向赤川,他正一脸不愉快地看着太一朗。这句台词原封不动地还给你,赤川的表情在这么说。
“还有,你自己也受害了。明明自己会受伤,你还认为那种行动是最妥善的吗?”
“说是受伤,也就是骨头折断、肉被撕裂和内脏破裂。只是出血不能算是受伤。”
原来如此,这位少女确实不是“人类”。思考方式也太过不同了。
“我无法理解。”
“是吧,因为你是人类。”
优树说的话伤到了自己。因为她觉察到片仓优树这个存在远远脱离了“人类”。但是她的这种心情完全没有写在脸上。
“山崎,已经够了。快点走吧。”
“……是,谢谢了,巡查部长。”
太一朗敬了礼离开接待室。那扇门关上时他想。
(我一辈子都无法理解怪吧。)
也不想理解。他在内心加了一句。
“抱歉,给你增添了不愉快的回忆,巡查部长。”
再次两人单独相处的接待室里,赤川又低下头来。
“没这回事。很有趣。今天你光是道歉了呢,赤川先生。这样会被有道歉癖的人抓住把柄哦。”
优树把取下的大衣和帽子又挂回挂钩上,回答道。她坐到沙发上,松了一口气。赤川也重新坐下。
“我想听听你真实的意见。你怎么看待山崎巡查?”
“虽然我还没活过二十五年,但是他跟至今为止我见过的人类都不一样。我知道他拥有对于职责的忠实自尊。这份信念让他暴走了。为了完成职责不惜违反命令,是有点危险的类型。如果他的视野再开阔点就好了。不过不怕我倒是挺难得的。”
“……没错。他才刚入队,但唯独战斗能力是顶尖的。尤其是射击的能力让人瞠目结舌。虽然严肃,但很是横冲直撞。急性子,没毅力。精神上的锻炼还不足。一旦认为自己是正确的,就很难改变看法。虽然也有坦率的时候,但还是一位有骨气的顽固人士。”
“简直就像是以前的赤川先生呢。”
“……你这是讽刺吗,巡查部长。”
“因为七年前赤川先生说的话,我还记得。‘这种小姑娘能做什么!捕获怪是我们的工作,怎么能让怪物的同伴去捕获怪物!’你在我面前,比刚才的山崎巡查还还要生气的多。”
“别说了,那时的我太愚蠢了。”
赤川移开了视线。回想起当时“不想输给白发头”的竞争心自己都觉得害臊。
“……总之,他那种性格稍微改善一点的话,就能成为优秀的捕获部队队员。”
“对这一点我不表示否定。前提是能改善的话。请加油吧,赤川先生。”
赤川听到优树的话,表情愈发显得话难出口。
“……这次我们的合作没有顺利进行,警察厅发来了通告。”
“本来就不怎么好吧。”
“我也……觉得不是。先不说我和你,紧急捕获部队与搜查六课的关系决不能算好。”
“我倒是想友好相处来着。”
“是啊。只不过队员们都很畏惧你。因为不怎么了解你。”
“就算不了解也无所谓的哦。”
她从来没想过要别人勉强理解自己。
“不能这样下去了。作为让你与我们加深互相理解的计划,通告中命令将捕获部队队员派往搜查六课。”
“派任……!?”
不由自主地提高了音量。
“是让我和你们的队员一起工作……吗?”
“就是这么回事。”
“不可能的。你们的队员一定会在一周以内讨厌到想要回归部队。”
“巡查部长,我认为现在这样下去不行。”
面对赤川认真的表情,优树也总算改变了态度。
“队员们都很畏惧你。不害怕的只有山崎这个有点问题的男人。现在还好。等我辞职以后怎么办?”
“赤川先生要辞职吗?”
“还没有。但是总有一天会到来的。……我跟你不同。比起说是跟你互相仇视……我曾经是单方面地讨厌你……”
赤川浮现起苦笑,缓缓地摇了摇头。
“那时候,单纯到愚蠢又血气方刚的七年前的我,已经不在了。”
这么说道的赤川脸上刻印着跟优树初次见面时还没有的深深皱纹。白头发还不显眼,但正在一点一点增多。跟他比起来,优树完全没有变化。从七年前起,优树的肉体就停止老化了。
这就是身为人类的赤川与非人的优树之间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再过十年,我的身体就无法忍耐紧急捕获部队艰苦的任务了。我不得不为那个时候的到来培养人才。”
“你考虑的还真靠前呢……”
对于连明天的事都不怎么考虑的优树来说,她对赤川的担心没有实感。但是,即使赤川离去,自己在这里的身影也一定不会改变吧。
优树变得十分寂寞起来。
“……”
“……会怎么样我也不知道。从高中毕业之后,我就没有长时间跟人类待在同一个房间里了。”
她的视线从赤川身上移开了。至今为止都没注意到他的老化,现在有了实感后,直视对方太过困难。一直用精光四射的目光瞪着优树,为发生的状况大吼大叫的那个男人,真的已经不在了。
“没有办法。警视厅也在尽量避免跟搜查六课扯上关系。如果他们对配合你们的工作给予信任,也许就不会变成现在这种状况了。”
“那么,你就成为警视总监来改善这些吧。”
优树一如往常地说着俏皮话。不这样的话,自己的心情会变低沉。
“别说强人所难的话。我没有那个资格。”
赤川抚摸着下巴上的胡子。
“我还是努力进取吧……成为警部补也许还是可行的。”
“什么嘛,你没问题的。给我晋升到对我发号施令的地位吧。”
“上级人员可是会被媒体盯上的。”
优树笑着回答赤川少见的玩笑。两人之间流动的空气变得跟平时一样了,赤川继续谈到正题。
“时间是从三月一日到五月三十一日这三个月。先派一个人过去看看情况吧。”
“连时间都决定好了?”
“我认为这种事是该迅速处理。其实派遣的人,我们也已决定。”
“哈啊……尽量是个有骨气,心胸宽广的人就好了。”
“心胸是否宽广还没有定论,但是唯独骨气的评价很高。要派遣的是山崎太一朗巡查。”
优树从沙发上弹了起来。
“那个……如果他讨厌或是害怕的话,就算了吧。对我来说嘛,尊重年轻人的意见比较好,嗯……”
“你也很年轻啊。”
“看上去是从十七岁开始就完全没有改变了呢。但是精神年龄是二十五岁。”
“你讨厌山崎巡查吗?”
“倒不是这么回事……因为我又乱来又随便,性格不像个警官。他的情况也稍微有些脱离警察,但那是因为他太正经了。关系一定不会融洽的。我和捕获部队的人友好相处才是首要目的吧?我想这样就有点困难了。”
“……还是先听一下他的意见吧。如果他讨厌过度我们再重新考虑,只要说出这种事,总有人愿意被派遣的。”
“那样的话,还是放弃你的计划本身吧。之后拜托你了。”
优树穿上大衣戴上帽子,行了一礼后离开房间。目送着她的背影,赤川考虑到今后的事,不禁头疼起来。
“把我派往搜查六课……?”
过了六小时之后,被叫到队长室的太一朗困惑地看着赤川。
“是的,有不满的话就说出来。”
对于赤川来说,想要派遣他的心情没有改变。其他队员对优树先入为主的观念太过头了。
可怕又强大的白发头怪。她平时的态度阳光又快活,因为这种反差太大,反而让队员们愈发害怕优树。
太一朗对优树还没有恐惧之心。赤川期待着他的性格能因为优树而缓和。那是过去的赤川曾经走过的路。
“为什么是我?”
不得不问。
“因为你很有前途……我这么说你相信吗?”
“不。”
是真心话吗,赤川内心这么想到,但没有说出口。
“你讨厌的话就没办法了。片仓巡查部长也说,你要是害怕就算了。”
赤川知道太一朗很不服输。这样说的话,他绝对不会让步。这是他的长处,也是他的短处。
“我并不害怕那个白发头的怪。只是看她不顺眼。”
赤川瞪了太一朗一眼。不知畏惧的他在赤川威慑的眼神下也紧张起来。刚才的兴奋状态下他还敢跟他相对怒视。
“山崎,她确实是怪。但是不要用轻蔑的口气说这种事。因为她是像极了人类的怪。”
好矛盾的话,太一朗心想。他并不害怕也不讨厌被派遣这件事本身。如果是去协助捕获或捕杀怪,对于了解怪来说也是最好的方式。
但是,他就是没法喜欢那个白发头。
(给她那种懒散的性格注入点活力。怎么能输给怪。)
太一朗沸腾起来了。那个白发头不信任人类的力量。要让她知道人类也是能对付怪的。
他将不相信优树这只怪的事暂且置之不顾了。
“那么我命令你三月一日带好东西,向搜查六课出发。”
太一朗脚跟一并,挺直身体敬了个礼。
“遵命!”
三月一日早上九点。涩谷站忠犬八公像前。在涩谷碰面,这个地点是最常见的。就因为太常见了,伫立在这里的人很多,会经常找不到对方。山崎太一朗就位于此处。虽然只是平时的早晨,人还是很多。太一朗身穿很不习惯的西装和几乎没打过的领带,发现自己的打扮有些不体面。
今天开始的三个月就要跟不是人类的人共事。现在的他跟自己被决定配属到紧急捕获部队时一样紧张。
(就因为前辈们各式各样的威胁言论才让我变成这样。)
太一朗的派遣瞬间就传遍了全部队。有劝告他不要去的人,有跟他进行今生饯别的人,也有开始赌博太一朗什么时候会逃跑的人……而他们所有人都一定会说的话是“你能活着回来就好了”。
就算是怪,也不过是警察。太一朗这么对自己说。怪给人的感觉确实不舒服,但是如果只是恐惧就什么都无法开始。
(我跟前辈们不同。我要成为不畏惧白发头的紧急捕获部队队员。)
他这种奇思妙想也是因为丝毫不了解搜查六课的普通任务,也没见过白发头以外的其他六课成员。他也不知道他们的所在地。对方说让他在涩谷站前等,所以估计六课就在附近。总之,这是一个谜团很多的部队。
(话说回来……我来太早了。)
约好的见面时间是早上十点。这样要有一个小时都用来等待了。虽说不知道附近的地理环境,他还是想着要去哪里打发时间。就在这时。
“山崎君……你怎么在这里?”
听到熟悉的声音,他回头看去,是片仓优树。她的打扮跟之前见到的时候完全相同。只有头上的绷带不见了这一点区别。
“早上好,片仓……”
“在公共场合就不要称呼我的头衔了,敬礼也免了吧。”
太一朗很不满,但是优树的话也有道理,他只好听从。
“那么回到最初的疑问,你为什么在这里?见面的时间是十点吧。”
优树路过这里只不过是为了在迎接太一朗之前于涩谷站周围散散步。
“稍微来早了一点。”
“是吗……”
优树用手压了压头部。因为她的帽子扣得很深,白发多半被隐藏起来。这样看上去,她的外观跟世俗的普通人也差不多。
“那么虽然早了点,我们去分署看看吧。”
太一朗跟上迈出步子的优树。走在比自己还低一头的女孩身后,对太一朗来说很没面子。总之,他眺望着对方的背影。她看上去很不老练,走路方式也很悠闲。她不注意周围的情况,只是把手插在口袋里走着。
“你常来涩谷吗?”
优树无法忍受沉默。于是她主动搭话。
“不。”
“是吗。”
对话到这里就结束了。优树虽然并不寡言,但是她跟赤川以外的人一对一谈话已经久违了。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太一朗也一样。他的沉默是因为紧张吗。
两人沉默着继续踱步。从八公像前走到涩谷站东口,又从明治大道向表参道北上。中途右拐,进入小巷后走个数百米,优树站住了。
“这里就是警视厅刑事部,搜查六课分署。”
第一眼看上去,这只是一幢很普通的四层建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连普通都不如。这毫无疑问是上个世纪的建筑物。墙壁表面有很明显的裂痕,从肮脏的外观也可以断定这里没有进行过清扫。没有名牌也没有海报,看上去不像是警察使用的房屋。
“因为场所和电话号码都是不公开的,你也要保密哦。”
“是。”
一楼部分将自动百叶窗拉下就成了车库。优树打开旁边一扇门的锁。
“恭喜你。这里除了推销目的的人以外还没有人类踏足过,你是第一个。”
“是吗。”
太一朗像是没有动摇,装出平静的表情给出冷淡的回答。门那边是楼梯。看到优树上楼,太一朗也跟在她身后。先不提外面了,内部似乎有做定期的清扫。楼梯上没有显眼的污迹。
太一朗一步一步踏上台阶。他会在这座奇怪的建筑物中跟什么样的怪做什么样的工作呢。他的不安与好奇心变强了。
到达二楼后,走廊向右方延展。走廊右侧的墙壁上有扇门,那里挂着一张“谢绝推销”的牌子。
“三楼和四楼什么都没有。厕所在走廊尽头左侧。”
“是。”
太一朗的回答很简短。越是靠近这里,他的心跳数就越高,他自己也发现了这一点。毕竟这扇门那头有着自己不了解的人与不同生物们的世界。
“你也会紧张啊,这下我放心了。”
优树把手伸向门把手说着。
“……我没有紧张。”
“但是你的心跳声变大了,虽然表情没有表现出来却流了汗。还有,你平时会不发出声音地呼吸,现在我却能听到。”
“你能听到我心跳的声音吗?”
他看着优树有一半都被白发挡住的耳朵。看上去只不过是普通的耳朵。
“只要我竖起耳朵就能听到大部分声音。内脏活动的声音和血流的声音之类。不过集中注意力倾听的话耳朵和大脑会变奇怪的,所以我不经常这样做。”
太一朗将手放在腹部。对方能听到自己体内的声音,这种事让人不怎么愉快。
(内脏活动的声音是怎样的声音?)
想到这里,太一朗面前的优树毫无预兆地打开了门,走进里面。
“我是今天开始派遣到搜查六课的紧急捕获部队巡查山崎太一朗!”
太一朗将内脏的事挥出脑海,为了让自己振奋起来而喊出声的同时,他将脚踏入房间。
这是一个只有优树在此的宽广木地板房间。但是到处都是杂乱摆放的物品,让人感觉不到房间的宽广。
六张钢制的桌子紧紧地排列在一起,这是最为醒目的。仅此而已的话这里就是任何地方都能看到的普通场所了。但是,这些桌子上异常凌乱。只有一张桌子上什么都没放,其他五张散落着像是刚刚掉下来的各种物品。书、杂志、报纸、CD是最主要的,但是这些东西下面让人怀疑还存在着大量物品。显眼的地方在于十四寸电视,CD收录两用机,电脑,家用游戏机等等,连小型冰箱都放在桌子上。
左边墙壁上并排摆放着六个文件柜,旁边是跟这个地方不相称的华丽陈列橱。陈列橱里摆放着三十六寸平面宽屏电视机,还有与其连接在一起的录像机,LD播放机,DVD播放机等等电子设备。也有像是用来待客的沙发,但是没怎么派上用场的样子。巨大的书架上毫无间隙地排列着书籍与文件。
墙壁上无规则地贴着海报。内容从流行偶像到歌舞伎小生、演歌歌手、英国电影海报、古装剧和动画的促销产品、游戏角色等等都有,毫无节操可言。大门有左右各两扇,那里面有什么就不知道了。
“这里真的是警察部门吗?”
太一朗坦率地说出感想。
“姑且也算是刑事部,不过那边的人很不喜欢。最近可能要转而归属内阁府或特遗生物管理委员会管辖了。把鞋脱了,换上拖鞋吧。”
因房间而惊愕的太一朗斜眼看去,优树已经穿上了拖鞋,脱下帽子和大衣挂在挂钩上。太一朗也脱掉鞋子,穿上准备好的崭新蓝色拖鞋。玄关旁有放拖鞋的地方,上面有五双拖鞋。每一双都不像是今年才买的。
“你的行李已经从EAT那里运来了……带了些什么?”
在什么都没放的桌子旁,摆着两个巨大的密封木箱。
“特遗生物对战用防护服一套,雷明顿M870霰弹枪……”
“霰弹枪!?为什么带那种危险的物品来啊!”
优树用似乎是责备他的口气喊出声。
“因为这是我的职务所必需的物品。”
他以挺直的姿势回答。不管被派遣到哪里,自己都是紧急捕获部队的一员。他的职责就是跟怪战斗。这样的话,把枪带到这里来也是理所当然的。
“那是EAT必需的物品,在这里是用不上的。说白了就是我不希望你使用它。”
“我会在需要的时候使用。”
“判断这一点的人不是你。”
优树的口气很强烈。
“虽然我不喜欢利用头衔命令别人,但是我毕竟比你的官衔高,说到命令你的权利,姑且也算是有的。请不要使用这种物品。”
她这么说话时怒视他的眼神还没有赤川锐利。
(把她看成是人类的话,就不可怕了。)
“我……”
优树抬手制止了想要反驳的太一朗。
“我们对彼此都会有很多意见吧,但是现在你必须为你待在这里的三个月做准备。我倒是认为你坚持不了那么久。”
“我没有那么没骨气。”
优树没有回答她,而是在桌子一旁向他招手。
“这是你的桌子。虽然蛮古老的,你还是将就着用吧。”
太一朗在唯一收拾好的桌子旁站着。虽然也是理所当然的,这只是张普通的桌子。他的视线游移到旁边的桌子上,太一朗看到那里堆满了厚厚的辞典、学术书籍和外文书。居然有怪阅读这么难懂的书吗,他有些感慨。
“其他人在什么地方?”
“大家都在三年前辞职了。”
她给出的回答有些随便。
“……我想着他们总有一天会回来,所以就把所有人的私人物品放在了这里。因此这里的物品才这么多。”
不可思议的话语。为什么“总有一天会回来”呢。
“你可能也有私人物品吧,回去的时候记得拿好。继续增加物品的话,我就会彻底搞不清楚什么东西在哪了……虽说现在也不怎么清楚。”
优树走到太一朗对面的桌子。那是一张相对而言整理过的桌子。可以看到混杂着小说和漫画的犯罪学、遗传因子学与法律相关的书籍。她从旁边桌上的小型冰箱中取出罐装咖啡开始喝。
“先是整理自己的行李。结束之后你还有其他事要做。”
“是任务吗?”
太一朗期待地看着优树。无论好与不好,他是那种喜欢工作的男人。
“虽然有点不同,但那是在这里很必要的事。”
“是。我能否使用文件柜呢?最好是两个。”
一个文件柜是为了放特遗生物对战用防护服,另一个是放枪用的。
“还有就是低温干燥的地方在哪里?我想保管弹药。”
“你连弹药都拿来了!?难道说……是实弹?”
“是。”
优树抱住白发头。
“手枪用的普通子弹,橡胶弹,软尖弹,霰弹枪用子弹,橡胶霰弹,来复枪子弹。弹药数是……”
“……够了。”
她轻轻地挥了挥手。
“就算你告诉我弹药的种类,我也听不懂。旁边的储藏室既不高温也不潮湿。有窗户,也装有换气扇。”
优树指了一下房间左侧的两扇门中入口附近的那一扇。上面贴着“储藏室请不要毫无计划地乱放物品片仓”这张纸。窗户旁边的门贴的纸上写着“值宿室请勤于晾晒被褥大田”。
“我完全不懂枪支,你自己管理好。”
这是太一朗无法听过就算的台词。
“你在警察学校里学过基本的手枪操作吧?现在应该也配有手枪。”
听到他的指责,优树耸了耸肩。
“六课不配枪……而且我没怎么努力学习就入学并毕业了,是世间很罕见的警察。普通的警察在学校里做过的事有一大半我都没做过。”
“那你是怎么毕业的?”
“包括晋升在内,都是内阁府的阴谋。”
“哈……”
太一朗以为她是在开玩笑,就用鼻子笑了一声,但优树没有笑。
“那个……是……真的吗?”
“骗你的。”
优树干脆地给出回答,站起身向文件柜走去。错过了继续话题的时机,太一朗只好无可奈何地靠近文件柜。
“一个柜子都没整理过呢。你就用最右边那个吧。现在还有一个柜子空着。”
“谢谢。”
优树一脸意外。
“……怎么,你还是会道谢的嘛。我还以为你是那种无礼的人呢。”
“我只是凭自己坦率地活着而已。”
“这一点很不错……但是,会被人讨厌的哦。”
“没关系。比起撒谎让别人喜欢,我情愿坦率地活着,被别人讨厌。”
这是太一朗的真实想法。
“我也这么认为,但是在人类社会还是太勉强了。”
“那么,在怪的社会又如何?”
“怪的社会……没有吧。至少我不知道。毕竟从出生起我就待在人类社会了。”
怪是怎么生存的呢。想要询问这一点的太一朗发觉自己对于怪其实十分无知。教练告诉他的多半是乙种的事。而且还只有捕获和捕杀的方法。
在陷入思考的太一朗身旁,优树打开右数第二个文件柜。
“啊~虎君的柜子。好怀念呢。”
她嘀咕着翻出那个文件柜里的物品。在太一朗看来,里面净是些无聊的东西。
木制球棒、金属球棒、木刀、竹刀、铁棒、双节棍、T型拐、日本刀的复制品、高尔夫球棍、御用灯笼、号衣、缠头布……最后,当巨大的刺鲀出现时,太一朗终于忍不住发问。
“那个……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呢?”
“虎君的兴趣。他就喜欢这种奇怪的物品。他有一次在实战中使用过这个呢,吃了刺鲀膨胀这一招后就昏迷了。从那之后,这只刺鲀就被称为‘电击·刺鲀’了……”
优树笑了。
“有什么好笑的?”
太一朗不明白优树为什么要笑。
“……什么嘛,你不明白啊。时代不同了吗……不过,会因为这个笑的人也就只有虎君了。”
她一边嘀咕着还以为他们类型很相似呢,一边无聊地把这些东西绑在一起。然后,她随手将其放在房间一角。
“这样就有两个柜子可用了。”
“这个柜子没有锁吗?”
“锁?啊啊,应该有吧。”
“规则规定枪械只能放在上锁的地方。”
“是吗……暂且先放进去吧。在你放东西的时候我来找。”
太一朗先把特遗生物对战用防护服从箱子里取了出来。待在这里期间,恐怕没有机会穿上它吧。但是他还是想把它放在手边。太一朗打开另一个木箱时,发觉优树采取了奇怪的行动。她用鼻子嗅了嗅文件柜挂锁孔的部分。简直就像狗一样。在那之后,她很快开始在凌乱的桌子上寻找。
“找到了。”
没多久,优树的手中就出现了两把锁。
“你是怎么找到的?”
太一朗想不到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从如此杂乱的物品中找到两把小锁。
“我的鼻子比狗还灵。寻找跟那个文件柜差不多的味道就能找到锁了。但是就因为这样,我被人称作了白发犬。白发头还好一点。”
被别人用并非姓名的白发头称呼算不上愉快,但是她无法否定白发本身,也不会去否定。
“以前楼上的人经常叫我狗狗。虽然还有那么多其他的名字可以叫。”
她把锁递给太一朗,坐回自己的椅子。
“巡查部长……能够忍受那种轻视你的称呼吗?”
这难道不是一种屈辱么。
“嗯。”
优树若无其事地给出回答,喝着咖啡,太一朗斜了一眼她,继续自己的整理工作。他将放入防护服的文件柜锁了起来,打开放着枪械的木箱。紧急捕获部队制式采用枪械、雷明顿M870霰弹枪与贝雷塔92F半自动装填式手枪出现在面前。这些枪械无法在其他部署中使用。因为杀伤力太强了。他也是在EAT接受了维护、保管、使用方法等等的严格训练之后,才终于获得使用许可的。
太一朗回想起来,他的教练对他说过很多次“不要指向人,不要向人射击”。那么“人型的怪”又如何呢。他抬起视线,前方坐着正在读报纸喝咖啡的甲种指定生物片仓优树。
万一她是一只凶恶的怪呢。
至今为止反复进行过射击怪的训练,但是他是否能向拥有人的姿态,看上去比自己还年幼的女孩射击。那幅场景在他的脑海中掠过,他的手心不知不觉地渗出汗水。
“呐,快点把枪收起来吧。”
优树突然看向这边,太一朗慌张起来。
“我不会向你射击的!”
“哦,让人惊讶呢。也不必发火吧。”
“……对不起。”
太一朗坦率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他慎重地将霰弹枪锁入文件柜。接着,他把装着手枪的枪套挂在肩头随身携带。
“要带着它到处走吗?”
优树露出厌恶的表情皱起眉头。
她为什么会害怕这些呢。这对怪来说没什么好怕的吧。其实反而是她的存在向EAT散播了恐惧。
“你也有害怕的东西吗?”
优树的嘴唇撅成了一条直线,她抚摸着下巴。
“那是当然的,我毕竟也是生物。你要是被枪打一次也也会害怕枪的。”
“你被打过?”
“嗯。大腿被射到了。很疼的。出了很多血,子弹射穿了肉还刺入了骨头,正如字面意思那样直达骨髓,疼得要命。虽然把我的腿切开取出了弹头,那个过程又是一次痛苦,因为生病而发狂至死时一定就是那种感觉吧。不过在那之前,普通人可能会因为出血过多而亡。”
她的语气本身很随便,但是话中内容却十分凄惨。优树的手触碰到左边的大腿。太一朗也无意识地抚摸着同一个地方。
“你竟能清楚地讲出这种经历啊。”
他开始怀疑她的神经了。
“没什么……那是事实。我只是在说明我为什么会害怕枪的理由。”
太一朗露出认真的表情。
“不管是什么样的射击名家,都不能说不会误射。打到我的话是没什么大事,但是打到人的话可是会死人的哦?”
“……是。”
太一朗现在才发觉,优树不只是一只无神经的怪。她知道人类会轻而易举地死掉。而且,她也知道自己跟人类相去甚远。
她了解“疼痛”。
“片仓巡查部长,很抱歉。”
太一朗重整姿势低下头,优树对此回以惊讶的表情。因为她不知道为什么他要道歉。
“我发誓遵从巡查部长的指示使用枪械。”
太一朗从没想过自己会做错什么。因为他对自己的力量拥有自信。即使如此,他还是听从了优树的话。因为她的话中积累着亲身经历者才有的沉重。虽说语气本身并不沉重。
“是吗……这还真是让人愉快。”
她确实很开心。因为他尊重了自己的话。
“你认为是正当防卫的时候倒是可以,但还是不要向人类射击……那么,你似乎已经整理好行李了,稍微出去跑一趟吧。”
“是!”
这是初级任务。优树递给紧张的他一张纸头。
“这是涩谷附近五千分之一的地图。请你记住这一带的地理环境。”
“巡逻吗?”
“只是想让你在这里值勤时不要迷路。如果我们去巡逻,涩谷的警察会来抱怨的。”
“那个……我有一个问题,这里的主要任务是什么?”
白发头为难地摇了摇。
“……我不是很想说出来啊……很辛苦的哦。”
“正如我所望。”
被表情十分神秘的优树吸引了,太一朗的表情也认真起来。不管是多么辛苦的任务,他都做好了觉悟。
“搜查第六课的任务就是接受其他警察部门和政府部门的邀请并出动,迅速解决事态。以上。”
“具体来说是什么样的邀请?”
看到太一朗眼睛闪闪发光地探出身子,优树给出了简短的回答。
“没有。”
三秒间,太一朗眨眼的次数比平时增加了1.4倍。
“……哈啊?”
“虽说是‘接受邀请’,但是收不到邀请。”
太一朗转过头抱起胳膊。
“那么平时都做些什么?”
“什么都不做。每天每天每天每天,一直待在这里发呆就是工作。用好听一点的说法就是为非常时期而待机。”
她耸了耸肩。
“很闲的哦。警察、消防员或自卫队闲一点很好,而火葬场和医院闲起来虽好却不可能。死亡是理所当然的,生病和受伤也不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事。”
“话是没错……不对啦!”
他绕回跑题的话题。
“为什么会没有邀请呢?”
“因为没有人会把人类的事件委托给怪的。”
听到这句话,太一朗回想起自己曾向她说过类似的台词。
“捕获怪应该由人类来做。”
那么,这个部门到底是为何而存在的。
“邀请本身也并非没有。但是这里的联络方式是非公开的,他们首先要联系刑事部。毕竟这里也算是刑事部门。然后,要让法律顾问知道邀请的内容。邀请有七成都是在此消失的,根据前述的理由。”
这种情况太一朗能理解。不管怪有多么可靠也不能依赖他们,只要是人类能够自行解决的问题,就应该通过人类的手来执行。正因为拥有这样明确的信念,太一朗才认为不该把捕获怪的任务交给优树。
但是,这样搜查六课的怪也太清闲了。如果既不能介入人也不能介入怪的事件,那就没有可以做的事了。
“万一邀请获得了通过,接下来必须获得特遗生物管理委员会的许可,否则就无法变成工作。委员会不想让我们活动,所以邀请不会发到我们这里……简单来说就是描绘了一幅悠闲又悠闲的搜查六课构图。”
她耸了耸肩,露出淡淡的笑容,将空掉的咖啡罐丢入垃圾箱。她的态度本身很淡然,但表情中带有一种放弃的忧郁神色。
“你绝对会厌恶的。我是因为很能忍才一个人在这里待了三年。”
三年间只有一个人,她也很辛苦吧。太一朗为她的忍耐力感到惊叹。
“啊~很久没抱怨了,一下子爽快许多。”
下一个瞬间,优树恢复了平时心不在焉的表情。
“因此我们没有工作。你想回去也行。”
“既然被派遣至此,我就会尽到搜查第六课的职责。”
太一朗下定了决心。他不甘心只有优树能做到而自己做不到。没有工作就硬找出来即可。
“那么,为了记住周围的地理环境,我要出门了。”
“啊,顺便一提,你还没吃午饭吧。可以用厨房。”
她用食指指向房间右侧的门。上面贴着“厨房做好了就吃吃了就别剩八牧”的纸。纸的周围被透明胶带封上,给人一种时间流逝之感。厨房左侧有扇门贴着“洗手间与浴室值夜班的人请负责清洗大田”的纸。
这房间贴纸真多啊,太一朗想。即使不特意写上去,只要确认一次就不会搞错了吧。是有什么深层次的原因吗。
“巡查部长怎么吃的午饭?”
“我没吃。怪就算不怎么吃饭也能活。我的生活方式虽然很接近人类,但是这三天只摄取了酒、茶和咖啡。”
(……还真是……怪物。)
优树的能力确实远超人类。但是她的基本性格完全在人类的范畴内。在这里待上三个月,他就多少能够理解一些怪或者她的事吧。
对于太一朗来说,甲种和乙种的区别都无所谓。他们都是怪物,是捕获和捕杀的对象。原本如此。
但是,优树即不是人类也不是“怪物”。通过跟她接触的几个小时,太一朗对于怪先入为主的观念大多已经改变。虽说他不想输给怪的心情还没变化。
(我在这里期间会不会有出动邀请呢。要让他们见识一下人类的力量。)
太一朗这么想着敬了个礼,离开了搜查六课分部。
太一朗离开之后,优树长叹一口气。他完全没有发现,但优树十分紧张。在高中毕业之后,她就几乎没有跟年龄差不多的人类谈话的机会了。她很担心他们能否进行正常的对话,不过刚才总算是沟通成功。
但是,她发觉太一朗的想法有些偏颇。没有恐惧心是好事,但他对于怪的敌对心理强过头了。他看上去很像以前的赤川,这一点颇为有趣,但优树对于他持有枪械这件事也无法用强烈的口气批评。
她不想被他讨厌,但也没有讨好他。
比起让人类喜欢而撒谎,她宁肯被疏远而坦率地活着。从这种意义上来说,优树和太一朗很像。
不管优树有多么的遭人嫌弃,不管别人对她有什么看法,她都无所谓。能像这样不在乎他人而采取行动也是她强大的原因之一。
即使如此,她还是不由得在心中期望。希望有不讨厌自己,不害怕自己的人类存在。她知道太一朗对自己没有恐惧。优树对他人的心理活动有种敏锐的触感。通过心跳数、呼吸声、表情的微妙变化、眼球的活动、体温的起伏、声音中的动摇……将这些东西综合起来,她能简单地看穿对方的心情。
山崎太一朗这个人思维单纯,理解起来很容易。他努力不去改变表情,但是脸上的肌肉会抽动,眉毛也会上下耸动,这些动作让人百看不厌。老实说,体内的变化更能反应出他的精神状态。常人也能做到控制肉体,但是这跟优树比起来不值一提。只不过,连心脏停止都能凭借自己的意识简单实行,优树这样反而比较可悲。
(似乎只有骨气确实很强。)
三年间一个人度过的优树很期待这次他的派遣。即使她再有顽强的精神,不跟任何人对话,每天只是一直坐着也是很痛苦的。
(接下来会怎么样呢,好期待啊。)
她发觉自己总算笑了。
(希望尽量不要发生什么事。)
在痛苦的时候优树也不会祈求神明,只是靠自己努力,但是刚才,她稍稍向神明做出了祈愿。
“……神……吗……”
她很快就为自己的祈愿笑出声来。
祈祷是没用的。无法传达的。
她明明就知道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