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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nk four Riders of the Mark City PART9「快到对岸前,他们……」

藤堂真澄 21:20-21:41

晚间九点二十八分,开始往多摩川河床移动。「游动」小队已经在此设下了大大小小的帐篷,宛如灾害防救总部一样。不管怎么说,或许都该感谢有働他孩子气的性格。

同三十四分。河床中央设置好宽大而长型的帐篷,全长超过十公尺,让人联想到小学运动会的贵宾席。

同三十五分,先打电话到马桥警部补的手机里,没人接。仁科警部,一样没人接。打给二班班长,没人接。以下,随意打。

同三十九分,掌握概况。马桥警部补左上臂及左腹部受重伤,现在正在医院治疗中。「冬志贵阿姨」的行踪不明,现场残留血迹。目前涩谷警署正全力搜查中但因适逢除夕人手压倒性的不足。另一方面,义警团几乎呈现毁灭状态,近八成团员被送进医院里。确认各个班长住院地点,唯有二班班长仍然下落不明。

同四十分,「游动」侦察队报告。「入」、「信天翁」、「幽灵海岸」也正式加入新联盟。推测他们是服从上层组织,各县暴力团的指示。

同四十一分。有働一直看着我和笹浦,说了一句。

——虽然是无关紧要的事,不过你们肚子不饿吗?

在所惟信 21:41-21:43

欸,可是我肚子好饿呀。

(说得也是,午饭只吃了鸡肉焗饭,在网咖的餐点份量偏偏又比较少。那时再点个什么来吃就好了,像咖哩之类的。当时满里衣同学叫了焗饭,我也顺便叫了跟她一样的东西,因为她长得好可爱,不过还是小爱比较可爱。嗯,我果真会外遇吗?这是老爸的遗传吗?真讨厌。啊,话说回来……)

话说回来,美园小姐吃过午饭了吗?还是陪着小爱一起节食呢。

「……我懂了。」

咦?

「我明白人生的真理了,我会相信自己以外的人实在很蠢。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错误,都是从这里开始的。」

您太夸张了吧,只不过是多绕了一大圈山路而已。

「再怎么绕也该有点分寸!」

真是没办法,唉。我知道了。如果您要那么说的话,就绕回原路去吧。

「嗯哼,那么哪一条是来时路?」

这个当然……嗯。

「哪一条呢?」

「喂,哪一条啊?」

呃……啊对了,我想到另外一个更好的方法了。这里是在八王子里的某一处吧?

「应该是这样没错。」

也就是说,只要一直往东走就可以接近都心咯?

「是啊。」

那事情就简单了,只要向东不停往前走就可以了。

「所以,哪边是东边?」

嗯……这边吗?

好痛!!

西满里衣 21:44-22:04

一片漆黑的多摩川,对岸是公寓的灯火。

将奔驰的轮椅停在堤防黑暗的柏油路上,我俯瞰宽广的河床,大大的帐篷籼营火分布旧处。「游动」似乎真的召集了所有人。共一百个人?两百个人?五百个人?人多到让我不想数,

就连现在这一刻,跨越多摩川大桥的另一边,仍然有机车跟四轮驱动等排成一列聚集过来。

黑暗里的沙洲也可以见到人影,从河面的四面八方船桨激起白色波浪。难道这些都是从对岸直接渡河过来的人吗?

(但是他们所做的事,照理说如果要升火的话,不管就法律上,或条文上等等来说,都必须得先申请到许可才行……)

我已经无法想像,他们究竟违反了什么规则到什么程度。

我慢慢地吐了一口气,因为也没有其他能做的事了。

接着我思考——关于德永、关于他的自杀动机、关于我的没有把握、关于饥饿感、关于从两人出局·满球数到不死三振、关于藤堂先生或许其实对棒球非常拿手的可能性,以及那个马桥刑警的梦想。

那时我隔着洗手间的门听见了那些话。GPS、监视器、资料库。说实话我也曾经有过一样的想法。而且不只是一次或两次,每次听到新闻播报小孩子被牺牲的案件时就会想到。我已经想了好多次、好多次了。心里想说不定这次孩子能得救。只要使用各种方便的机器的话,现在应该能好好救助他们了吧。

GPS、监视摄影机、资料库、建造透过网路的通报系统,牵动所有的手机跟Suica (※是一款能在东京圈内使用的JR储值车票兼电子货币。),这个系统实现的话就能救人。悲剧会消失,所有一切都能得救,包括被害者家属的悲伤,还有那些活不到十七岁就被杀死的人的灵魂。

如果能够现在立刻实现的话,不知道会有多棒,而且又会有多么危险。

眼帘下的帐篷。篝火的星座。

(法律啦、条文啦,又违反了多少个什么。)

如果是昨天的我,一定百分之百会完全地赞成刑警先生的主意吧。

逮捕罪犯!大家都为此稍微舍弃掉交换情报前独处的舒适感吧!彼此互相发出讯号,一起逮捕罪犯吧!再顺便连那群吵死人的暴走族也一并抓走!

还可以做些其他的什么呢?还能找到纵火犯。

色狼呢?当然也能一举成擒。

就这样?还有其他的吗?杀人、强盗、抢劫、家暴、性骚扰、非法丢弃。在所有地方都装上摄影机,让我们四处布下善意的红外线感应器。

其他呢?其他呢?

应该还能再多做些什么的,因为这是如此的方便。在这么方便的机器堆里,我们应该可以拯救更多更多的人,孩子们、老人、弱者、以及所有的人,所以拯救吧,因为我们做得到所以拯救吧,不救怎么行!居心不良的反对者是谁!好,那就先把那些家伙处理掉——

我想像在不久的将来,世界一定会变成那样。我们应该禽很欢迎,人概连我都会唯唯诺诺地赞成。为了安心,也为了安全。

藉此随时随地掌握我们孩子的所在地。若判断出有危险便立刻请人赶过去阻止。因为孩子身处险境会让大人感到不安,让大人伤心,让大人痛苦。所以要让一切处于安全,让一切没有失误,让一切都很确实进行。

确实。

(……我们难道没有失败的自由吗?没有愚蠢的自由吗?)

在两人出局满垒数里全力挥棒的自由。

(冒险的自由?让大家担心的自由?)

这种自由是否存在这个世界上呢……?

「吃饭咯。」

往上爬的人影,从连接河床的斜坡那儿走上来。是笹浦。

他把双手纸盘当中装了比较多的那一盘伸出来给我,里面是牛肉、炒青菜、还有炒饭。

「跟你说一下,听说他们事前就已经申请好烤肉的许可了。他们早已预定好在这里举行宴会。」

「欸,原来如此。」我接下了大份量的晚餐和免洗筷。盘子的底部很温暖。「谢谢,」

「我连同热水瓶把整壶茶都拿来了。如果想喝的话就说一声。」

「嗯。」

笹浦坐在我旁边的水泥地上盘起腿。两人的位置关系突然变成由我往下看身材高大的他,我不自觉地脸上浮现笑容。

「什么啦?」

「没事。——你的上衣怎么了?」

「喔,这个吗?」他用手抓起这件混杂着一点灰绿色,怎么看都像现役美国海军飞行员的外套给我看。「我跟他们说只穿运动服好冷,借件衣服给我穿吧,然后他们就拿了这件给我,牛仔裤也是。」

「这样喔。」

看起来满适合的。因为笹浦的轮廓很深,所以如果再戴上全罩式安全帽的话,看起来真的是个美军飞行员。

但是我把感想吞进去,有一段时间只是这样一起默默地继续吃饭。寒冷已经融化得不知去向。

「感觉好像战国时代开战前似的。」笹浦先吃完后,突然开口说。

「咦?」

「你看这些,就像这样。」他修长的食指慢慢地从右到左扫过眼帘下的河床。「建造阵地,插上火把。在NHK的大河连续剧里很常见呢。『游动』聚集了这么一堆人,还弄了帐篷什么的,真是胡搞瞎搞,弄得跟真的战争一样。」

「嗯。」

我们点了头。是的,这已经是真正的战争了。

——当然,我们没办法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战争。我们知道的全都是在连续剧和电影里重现过去的故事,就算我们在新闻里看到关于今天的惨状,那仍然是很遥远很遥远的国度里无比安全的画面,只要下个新闻一进来就再也不会看到。这是电子国度的捉迷藏。一切都变成『上一则新闻』。我、我们,一定什么都没弄明白。

但是这是战争,是我们的战争。

追逐自杀志愿者、在整个东京里暴走的义警团网络、电子货币和老鼠会之间的势力斗争。

从大人们的角度来看,这是生活太富裕的坏孩子们所闹出来的一晚骚动。

对我们而言则是世界上最真实的战争。

「笹浦。」

「啥?」

「茶。续杯。」

「来咯。」

喝光热麦茶,看了一下手机,差五分十点。对了,必须得跟妈妈连络一下。在她所能接受的范围内,尽可能地把事情简洁地摘要在邮件里。才五分多钟回信就来了。

主旨:

不管你人在哪里都没关系,

但是记住自己做的事要自己善后。

一如往常的大原则,真不傀是妈妈。当我正准备要挟起纸盘里剩下的最后一块牛肉时,又想起了另一件更重要的事。

「……啊!!」

「哇啊。」笹浦乌龙茶洒了。「搞什么啊,这么突然。」

「笔电!我的笔电啊!!」

怎么回事,我竟然完全忘了!

「不见了、不见了!怎么办,我忘在哪里了!因为我一直……呃,最后一次是在……对了饭店!」

「先别慌,我帮你问看看。」

笹浦用手机打通后立刻挂掉。手机马上又震动和闪灯。

「喔。嗯,对。——问西的笔记型电脑在哪里。对。最后是在涩谷——喔,果然。我知道了。我会告诉她的。拜拜。」他关上手机,「他说电脑现在正当作案件的证物由警察保管中。」

「你刚刚该不会是打给藤堂先生吧?」

「是呀。」

「打到那里?」在十公尺前河床正中间,跟灯火最明亮的帐篷间的距离。「……好小气!而且你好懒!」

「为什么啊?」

「你走到那儿去不就好了,再不然也好好打个电话。」

「因为不想花电话费啊。」

「所以才说你很小气!」

笹浦抬头看我。

「干嘛?」

「我说啊,」篝火映照出面颊纤细的轮廓,宛如坠落敌营的孤独飞行员。「我们家原本就很穷了,再加上今天晚上,我所有的财产——衣服、床、书柜、CD,电脑、教科书跟笔记本还有包包、制作到一半的电影材料,以及其他一切的一切都跟整个家一起烧掉化成烟雾了。你懂吗?要说什么小气不小气,麻烦你去跟有床可睡有衣服可换的家伙说,去跟那些人生还过得去的家伙们说。」

啊。

怎么搞的,我真是一点都没改。讲话时依旧带着莫名的自信。搞什么呀,我真是到底在搞什么呀。

「……抱歉。」

好不容易挤出来这一句话。

「咦?不、不是那样,你不用那么介意啦。」笹浦不知怎么回事,显得很慌张。他怎么了?「哎呀,真的,其实我真的很小气,而且我也是真的没钱,打到上上星期的工也被革职了。」

「是吗?」

「是啊,我之前在家庭餐厅打工,时薪还算不错。说辛苦嘛,其实真的很辛苦。因为那家店的店长是个很差劲的家伙!他叫做松毯。还满年轻的……大概才二十六、七岁,在大学拿了个企管什么的学位,但是总是一副很践的样子,而且他完全不做事。

前一阵子那家伙又跟客人吵了起来,周围的客人都被吓坏了。一开始是有客人抱怨上菜很慢啦、菜上错了等等,然后还说餐点比菜单上的照片份量要来得少,这种抱怨是很常有的。唉,因为那客人好像也喝醉了,所以我不是要说哪一方不对……明明只要应付一下低头道歉就好,不知道怎么搞的,松毯那家伙脑羞成怒地回嘴说:『那不然你要我怎么做呀!照片就是照好看的呀!』。

大约互吵了二十分钟,到最后演变成『如果你不出去的话我就要叫警察了。』『你敢叫的话就叫啊。』我和杨同学……欸,杨同学是另一个打工的同事,他是从中国来的留学生。我和他一起并排站在角落,我们两个脸上带着『到底该笑还是该慌张呢?怎么办才好呢?』的表情在一旁用冷眼观察。事实上除此之外我们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啊,不过收银台可是超忙的。因为其他的客人一个接着一个说吃饱了结帐离开餐厅。

结果,由打工打最久的阿姨出面低头道歉,才终于收拾了局面。但是松毯那家伙改对那个阿姨发火,在厨房的入口处怒骂类似『你是反对我的管理哲学吗!』这种话。真的很没用。」

「……那位店长不会被开除吗?」

「问题就在这里,据说开这间家庭餐厅的老板是他的亲戚——」

他手舞足蹈地继续说关于松毯先生的各种谣雷。开始说到第四个「梦幻上海视察旅行」的传说时,我终于理解这是为什么了。

原因在我身上。

刚才道完歉,我的眼睛便浮出大颗的眼泪。

他比当事人更早发现这个状况,努力想要帮我找回笑容。

家里被烧掉,还差点被好朋友的妈妈杀掉,又几乎被暴走族夺走所有财产,却仍然为了让我这个陌生人不要陷入低潮,而拚命地转移话题。

「——欸,笹浦。」

传说中的松毯先生总算平安从上海回来,却在成田遭到海关没收了所有的「名产」时,我对着他的侧脸说。

「如果你愿意的话,要不要来我家?」

「什么?」

「今天晚上等这件事结束后。我家至少还凑得出一个睡觉的地方。只不过有点远就是了。」

「我知道,比下妻还要再更过去是吧。在茨城那边。」

我点了头。

当然也察觉到他正确地发了县名的音。

「不用啦,没关系的。」

「但是你已经没有其他地方可以住了吧。」

「有的。」

「哪里?」

「……是网咖那种吗?」

「我告诉你,」我用手指戳了飞行员的外套。「我可是很认真的在说这件事。」

「反正只有今天晚上而已。而且我老妈她家在长野那边。刚刚已经传邮件跟她说好了。」

「咦,是这样子吗?」

「因为我爸妈离婚了。」

怎么会这样。但是这次我没有滚落大颗的泪珠,就连下意识的也没有。

「………………对不起。」

「啥?怎么了?」

「我追问了多余的事。」

「才不是咧,没关系的。所以我叫你别介意了。这种情况对我而言是理所当然。而且在现在这一点都不稀奇吧,」

「嗯哼。」说得也是。「我告诉你。」

「什么?」

「我爸妈也离婚了。」

「……咦。」笹浦喝了茶,白色的烟雾遮住了他的笑脸。「所以我才说,这一点都不稀奇。」

「对喔。」

「对吧。」

风停了。

听到某处传来的音乐。合唱跟合声唱着曾经听过的曲子。曲名我想不起来。绿洲合唱团的Underneath The Sky。似乎是这首歌,但似乎又不是。

夜空漆黑。红黑色的云撕裂成一半沉淀在空中。如果明天世界即将结束的话,这颜色应该非常的适合。

天空下的我们,持续聊了一阵子关于彼此家庭的事情。

「唉,说起来最麻烦的还是搬家了!」

「嗯嗯,对啊对啊。父母离婚……虽然说是他们当事人的问题没错。」

「但是我们这边也有学校跟交友关系,还有很多很多事。」

「你说得没错……大人并不会为我们考虑到那层面的事。」

「我非常赞成。那些家伙们啊,一点都不知道转学生的压力有多大。」

「我也是这么想。但是笹浦你是基督教徒应该很辛苦吧?呃,不过是国教会所以离婚还算OK吗?」

说完之后,笹浦嘴巴张大看着我这边。

我受他影响,表情也显得很惊讶。

我是不是又做了多余的揣测呢?

「对不——」

「——等一下。你为什么会认为我们家是基督徒……而且还是国教会的呢?」

「说错了吗?」

「不,并没有说错。我妈妈现在也还是教徒。正式来说应该是日本圣公会……不是要说这个啦!我是要问你为什么会知道呢?我并有告诉你那些事吧?」

「问我为什么,因为这是——」

为什么我会这么认为呢?我将自己的思路一步一步追溯回去。一知半解片面的知识以及不完整的联想过程。

「笹浦你妹妹的名字叫做安娜没错吧?这跟英国教会的守护圣女圣安娜相同。然后笹浦你的名字也是自『耕耘』的耕字……英语里头乔治这个名字原本是『耕耘者』的意思……英国的守护圣人是圣乔治。所以我才推测可能是这样吧。」

「……………………」

「我只是纯粹想像而已。」

「你啊……」笹浦好不容易开口说出来的就这么一句而已。「真是个奇怪的家伙。」

「为什么啊?」

「不对,应该说是个有趣的家伙。」

「我才不是呢。」

「怎么会不是呢。」

枯野透 22:04

是这样吗,我觉得并不是呀……

西满里衣  22:04-22:10

一片沉默。

关于怪人的定义,或是关于圣乔治屠龙,我原本也能继续和他争辩下去的,但是却没有那种心情。

我知道理由。他和我,都发觉到彼此该聊的事情只有一件。就像西洋棋的终局一样。前一会儿还排列在棋盘上大大小小那么多的话语、话语、话语,所有一切都在互相冲突,相互争执后排除掉。

只剩下最重要的问题。

只为了确认我们自己有多么不确定的话语。

从河床上传来的歌曲,曾几何时已换成别首曲子。我想起这首歌是妈妈最喜欢的歌。艾尔顿·强的The Rocketman。

「……你觉得我们应该阻止德永的自杀吗?」

我终于说出口了。

笹浦没有回答,

我等待他的声音。我跟身旁的他一样,眼睛直视着对岸的灯火,

对岸会有答案吗?

答案是否存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地方呢?

问号不停增加。眼前的彼岸,是否真的在那里呢?身旁的笹浦,河床的帐篷们,以及阴霾的夜空是否存在呢?而我是否真的存在呢?

我不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啊。」

「没别的,就是这样的意思呀。」

「是吗……」笹浦的剪影。「你不是最想阻止那家伙自杀的吗?」

或许是这样没错,但是要以什么为根据呢?

——一瞬间,两位友人的脸孔重叠。其中一个人现在已经不在这个世上,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另一个人,跟她是今天第一次见面,栗子色头发的欧苏利文·爱。

(……所以,这是一场胜负。)

以什么为根据呢?

(……德永少年的心里,一定也有什么不能妥协的东西,所以才决定要寻死吧……)

以什么为根据呢?

(……那并不是「因为正确」,而是一直存在我心里的东西……)

我又是以什么为根据呢?

「那么我再重新说一次,如果现在德永或是那个结伴自杀的对象十七也在我们面前的话,要劝他们打消自杀的念头,你觉得应该怎么说服他呢?」

「光靠说的?例如把他们揍倒再拖回家等等,这种不行吗?」

「不要用那种方法。」真是的,男孩子就是这样伤脑筋呀。「如果是笹浦的话,会怎么说服呢?」

「说服吗……说服呀……我并不擅长耶。应该还是会把他痛揍一顿后再拖回家吧。那么西你又会怎么做呢?」

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这么困扰呀,真是的。

不过如果是昨天的我,应该早就发怒了。何止是这样,应该连四个小时前的我也会生气。

但是现在不同。

「我不知道。」

我终于说出口了。

在我心里剩下的只有一件事,确实的不确实性。

「我以为我懂……自杀绝对是不该做的事,我一直确信如此。因为生命诚可贵,也有很多想活下去却依然死去的人。例如孩子失去双亲的悲哀,留在世间的朋友的痛苦等等……这些我知道,也自以为懂了。要问我理由的话,不管多少我都说得出来。所以当我刚得知德永的事情时,感到非常生气。」

「……现在呢?」

「我不太知道。」我闭上眼睛。「愤怒的情绪依然没变,但是是对什么感到愤怒,已经渐渐地……」

是的。

我不是对德永想寻死感到愤怒。

我是因为他的意见和我不相同而感到愤怒。

自从失去了薰之后,我所一直深相不变的东西,他却不肯相信,所以我才生气的。

他不陪我一起相信我对薰的思念。

「西?」

「对不起。现在我懂了。」

我张开眼睛,对岸闪烁着红色灯火,清楚地相互辉映。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我会那么生气了——因为德永他否定了我一直深信的事情。他如字面所违,打算用身体去证明,活下去或许是很重要,但是并没有想像中的重要。我们不管什么时候都可以选择自由地舍弃生命。

他并不是主张大家都应该寻死,也不是说活着都很无聊,只不过世界上所有的人,并不是每个人都很完美地快乐生活,他把这个单纯的事实呈现在我们眼前。想活下去的人,只要照旧自由地活下去就可以……但是偶尔有些选择不继续活下去的人,也应该允许他们的存在——然而这和我的意见是完全相反呀。」

「…………」

「我讨厌有人死掉。不管是谁,因为什么样的理由,总之就是讨厌。

但是那和我担心德永这个人又不一样。

我并不是希望德永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活下去,也不是对德永准这个人有什么特别的想法。

单纯只是因为,我希望他能跟我相信同样的事物而已。

我觉得重要的事物,希望他也能觉得重要。

我并不是希望他能理解什么,只是希望他相信而已。如果不这样的话,我所相信的事情将受到伤害,我的世界会跟着受伤。你懂吗,笹浦?这是多么自私的想法啊,你懂吗?

是的——我认为我的生命和德永的生命一样重要,也认为两者都同样是宝物。正因如此,要是德永把这项宝物随意丢弃的话,会让我感觉到我的宝物好像也一样是没有价值的。

说起来我的信念薄弱到只要世界上有一个人反驳的话,便会因此产生裂缝进而瓦解。

德永打算寻死。他打算否定我。所以我才会那么地……怒不可遏。」

「这样啊。」

「什么啦。」

「没有啦,我觉得你好厉害呀。」笹浦的声音里没有夹杂一丝讽刺。「我从来都没有想过那么多层面的事。」

「我只是刚才突然想到而已。」

「或许是那样没错,但光是能那么诚实地面对自己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总而言之,我是个非常严重的利己主义者。」我很自然地叹了一口气。「心情糟透了——从一大早就四处东奔西跑,甚至跑到这个多摩川的河床来,然后得到的结论竟然是『自己真是个不像话的人』!」

「有什么关系,至少还有个结论。话说回来,在这个世界上大部分的人们都很相似。」

「咦?」

他注视着我。

我感到对岸的灯火变得非常遥远。

「你看只要每次发生什么事件,大家都会这样说,什么不可以死、生命很可贵等等。那此人和现在的你是一样的,一定是的,

不,正因为他们没有说实话,所以才更糟糕吧。

因为像『活下去』或『不要死』这种话,意味着『不要让我们烦恼关于活下去或是死掉之类的事』。『因为我们根本没有答案,所以不要把那么困难的问题丢过来』。

按照你的说法来看,那正是所谓『容易产生裂缝的地方』。

大部分的人们,都不愿意去思考这个部分,只要有结论就感到满足。为什么不能死啦,为什么生命很可贵啦,他们不愿意针对这个部分做进一步思考。他们为什么不肯思考,因为要是逼近那个裂缝的话,就会到达超级麻烦的彼岸去。」

「彼岸是指……」

「为什么非得活下去不可呢?像这一类的疑问呀。说起来,活下去的依据其实出奇地薄弱容易动摇不是吗?这种问题。

而且啊,要求别人『不要死』的说法,你不觉得不太合理吗?

如果是『不准杀死还想活的家伙』的话,我还能理解。明明不可以杀死还想活下去的家伙,但是要想死的人活下去就没有问题吗?」

我无法回答。

他凝视着对岸。

「——比如说,我自己还不想死。还有很多想做的事跟想去的地方。但是,我并不能因为如此就断定说,每个人都得必须跟我持相同的意见不可。我也不想断定如此。因为就是这样不是吗?

我是我,而其他的家伙是其他的家伙。

我不想被其他家伙改变『还想活』的想法。也就是说,我也没有勉强改变别人想法的权利。没有权利对我来说,可以比较轻松地活下去。

再者,如果我去要求其他人『活下去』的话,在那之后我又得陪他到什么程度才足够呢?是一天?一年?还是一辈子?每次只要那家伙一想死,我就得一直不停地鼓励他『活下去,活下去』吗?

我无法想像那种情况呀。

所以我认为,总而言之,不去顾当事人的情况就对他说『活下去』,这跟对他说『去死吧』其实是一样不对的事——这个跟你所讲的事情可能是两回事。」

「不会啊,我不这么觉得。」我摇摇头。「因为笹浦对于这件事,也很认真的去思考过了不是吗?」

「并没有,我只是刚才突然想到而已。」

短暂的沉默。

笹浦和我同时苦笑。

这股不可思议的温暖是什么?简直……简直……像什么呢?

「所以,结果你打算怎么做呢?」笹浦站起身来,拍了拍牛仔裤的屁股部分。「应该阻止德永那个大白痴,或是不应该呢?」

「我不知道,虽然我不知道——」

「虽然?」

「反正既然我是利己主义者的话,那么干脆试着再把我的自私贯彻到底或许也不是坏事。」现在我绞尽脑汁所能说的就是这个了。「虽然完全没有确实的根据。」

「世界上根本没有确实的事。」

这句话让笹浦说起来特别具有真实性,因为机率上来说不可能遇到的事情,笹浦今天全都遇到了。而且今天还没有结束。

任凭谁都会发笑吧。这种事怎么可能会发生?不可能会有这种日子的。

但是还真的有。

「但是,欸,那个……」他说。「如果万一真的有的话……」

「咦?」

「世界上确实的真理。如果真的有的话,我想一定是这样吧——『变态渴望挖人眼珠的恶意确实存在』。这是这个世界上的基本法则之一。」

「那就表示,还有第二咯?」

「当然有。法则二……『大人虽然什么都会,但是却常常忘记重要的事,或是紧要关头时不接电话』。」

听起来像是玩笑话,口吻也像开玩笑,但是笹浦却不是闹着玩,他的眼神是认真的。

我沉默了。

因为我能理解他的意思,他认为确实的事一定还有一个。

「第三。」

他用低沉的声音说。

「——『去问死掉的家伙,死掉时的感受是什么?但这样的问题,并没有什么曾得到回应的例子』。」

接着他又小声地补充。

像是说给自己听一样。

「所以我非找到德永不可。不是为了要阻止他自杀,也不是因为我和忍约定好的缘故——是为了趁那家伙还活着时再见一次面,问他问题。」

笹浦耕 22:10

是的。

我必须要知道。

为什么那家伙要寄遗书邮件给我,为什么非寄给我不可呢?还是其实寄给谁都可以呢?我没被卷入火灾只是偶然吗?今天我可以侥幸不死,又是为什么呢?

如果不是我也可以吗?

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之后又该怎么办咧?等等,那些琐碎的事,当时并不存在我的头脑里。但是,这句话迳自冒了出来。

「我想再见一次面……是为了问他问题。」

就表示,这大概是发自我的真心吧。

德永准 20:00-22:11

我到底在哪里呢?

我不在任何地方,又存在于每个地方。交错车辆的车灯点缀着黑暗的坡道,耳机里传来艾利克斯的声音。

「——接着对面是共济会大楼,就是那个赫赫有名的共济会据点。请不用担心,怪人加藤保宪(※荒俣宏的小说《帝都物语》里所出现的虚构角色,该角色拥有可怕的超能力。)并不会出现。听说最近他忙着搞不动产业——从东京电视台旁边的道路直直往前进的话,可以看到左边是森林音乐厅,右边是灵南圾教会和美国大使馆。以前这附近有间很不错的房子,东国王子曾经住过那个地方。如果再往前推,那个地方也是那位可怜的和宫公主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是的,以前这里还有更具风情的小路——」

我在走路。走在哪里?我不知道。艾利克斯的解说也无法提供任何线索。为什么?因为我们分散在东京各处。他迅速地回应每一位分散在各处随兴散步的探险队员。

「——的南之七丁目里,第二次世界大战刚结束时R A A,也就是特殊慰安设施协会的总部曾设立在此。顺便解释一下,实际的慰安所是位在入驻军队的上京路途上,彷佛就像是为了阻碍他们『进军』而设置。或许这才意味了真正的本土决战。至少对当时的执政者们而言是这个意思。不过大家是否听说过银座里的梦幻九丁目呢?那里至今仍被称做银座Nine,不过在奥运之前那条高速公路下面是沟渠——

我爬上坡,走下坡,街道的起伏推动我。

「——约在二十年前左右,曾经有个打算将大都市圈培育成发射情报的全球都市。这座大楼便是其中一个遗迹,其他还留下了几个。某些情形只留下名字,有些是留下整个设施。在比知名的地方,还设有临海线东京电讯港站。您们知道被称为电讯港的由来是什么吗?并不是因为会出现超越时空的超能力者,名字的由来是来自于过去有个东京电讯港的计划——」

我不存在任何地方。但是我依然在这里。我不想活下去。但是却没有办法先帮助别人后再死去。

我不想选择任何一条路。

「——在那里的是青山灵园,因为藤村操埋葬于此所以变得很有名。他也是文豪夏目漱石的学生。您们已经知道了吗?另外青山和赤坂在都市神话学中可以说是属于成对的关系。请回想一下前几天我曾经提到过,浅草和深草的对照关系——GHQ时代(※GHQ是盟军最高司令官总司令部的缩写。GHQ时代是指日本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战败后(1945年9月2日~1952年4月28日)被GHQ占领及管理的时代。)高级将官住在青山,士官们则集体居住在南边的六本木。这两个城市带给战后次文化的影响,两者的差距就是从这里开始。如果我们将两者拿来比较看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大量的海军返回到旧金山造成该地独特的文化——」

是的,我在思考。

「活下去」;「死去」。

在这一对关系当中,如果还有一个什么就好了。这样的话,我一定会到达那里,一直停留在那当中。

「——的悬崖上,著名的有明庄公寓就在那里。大约距今七十年前左右,在那栋建筑物里发生了泰国王国的钻石窃盗案件。下了坡后是山王神社,往上爬的话有所都立高中——许多的研究者首推京都为『尸都』,可是死者的存在具有压倒性支配力的其实应属东京。当然刚才的青山灵园也算在内,包括首都官邸的殉职者、靖国神社的英灵们、千鸟渊的战争亡灵们……连明治神宫也都是,几乎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那是现代日本最先开始祭祀皇帝的地方——」

我们会一直一直停在那儿不动吧。

「——是的,各位。不管我在此如何强调都不会足够。东京,这座光辉的巨大都市,正是Necropolis……,为了死者而存在的都市。」

黑暗的路树、寒冷的风。有什么在响着,是听不惯的弦律。永井小姐不知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

「你不接吗?『准同学』。」

「咦?」

「你是『准同学』对吧。你那个从刚才起就一直响个不停呢。」

声音确实从我上衣的口袋里传出来。但这并不是我的手机铃声。而且为什么在我的口袋里会出现手机呢?

当我跨出下一步时,终于记忆复苏。对了,我借了折口的手机。

「——喂?」

『准同学吗?我是步乃果,你那边状况如何?啊,你接了电话就表示还没跟一七同学见到面咯?』

「还没呀。」

我有一瞬间感到不高兴。

对呀,我还没死呢。明明早已过了预定时刻。

「告诉你我受够了,我要放弃。」

『咦?』

「我被一七背叛了。」

根本就不想把这句话说出口。光是用言语表达,我的胃便如此绞痛,头痛得快裂开。但是它冒出来了。话语、话语、话语。话语真厉害。真是太厉害了。错不了大概以后光靠话语就可以杀死人。

「我被骗了。一七……伊隅他的对象不是我也没关系。应该这么说,他说除了我以外的其他人会更好,他写在BBS上,说他要找其他的人,更适合的人。

是的,一七的真实身分就是伊隅那家伙。是我的同班同学。

我不是本来就知道,我也是到今天才知道,但是就是这样。你明白吗?

我并不知道,没人告诉我。

一切都是谎话,真实的事情不存在任何地方。但是已经够了。结束了。我已经结束了。我——」

是的。

我已经不会死了。

谁要寻死啊。

既然如此那么为了整伊隅,一休完春假我就去学校,然后在伊隅(跟某处的某个人,除了我以外的谁)成功进行了网路结伴自杀后,供奉一大把花放在他桌上。

谁要跟你一起死啊。我怎么能够把自己交给你呢!我是属于我自己的。包括我的心、我的生命、我的死。

(要是有比我更强的某人现在出现在此——)

似乎有这么一句话,说了这句话的是谁呢?

藤堂。

(要是有比我更强的某人现在出现在此把你给夺走的话,你就算是他的东西了吗?)

于是我领悟了。

我就是讨厌那种事。

我讨厌有股自己无法挣脱的力量,左右着我。

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

(如果有比我更强的某人现在出现在这里,监视你、关住你、限制你的行动)

——那个人把我变得不是我,将我压碎、从外部左右我。带来所有的失败、所有的失望。然后,现在伊隅那家伙的背叛正要左右我。

我不要。

(我才不要让那个家伙来决定我咧。)

绝对不要。

我藉着藤堂话语中的力量大叫出声。

「——所以我——大概是被那家伙给耍了,我绝对,绝对,绝对——」

不要死!

『不是的,准同学。』

折口可爱的声音,比拔起软木塞的螺旋刺还要锐利。

『我说你听好了。伊隅同学并不是一七同学。伊隅同学说了谎。是真的,我知道的。

真正的一七同学为了跟准同学连络做了许多努力,但是却连络不上。我想他可能寄了邮件到准同学的手机里。想想看,准同学你的手机不是掉了吗?一定是这样的,所以你们只是刚好交错而已。

所以一七同学他无计可施,才去那个BBS留言,结果又有人留言说:『不要把准同学卷进去。』然后两个人你来我往的最后互相挑衅,如果你那么不希望他死的话,那就代替他来跟我一起自杀呀,你做得到吗?就只是这样子而已。

所以呢,到明天早上六点二十一分前如果可以和一七同学取得连络的话,准同学的希望还是能够实现的。』

伊隅贤治 20:27-22:11

折口步乃果借走了我的手机宣布进行「今日作战计划之3」,由于内容实在太过大胆我只能一直点头,没问到作战之1和2的内容是什么。

如果光凭大胆她的作战计划应该不会成功,而且我也不会赞成的。但是现在我和她的立场却出乎意外变得相当有利。原本她对于这次的骚动,我所知道的几乎她也全都知道(正确来说,她趁乱强制性地逼问我,不过整个结果对我来说变得相当有利,所以在此我也没有怨言)。我说出了德永跟一七相遇的过程。我长达半天的跟踪。关于自称法布瑞这个谜样人物的片断事实。从马桥警部补那儿听来的都市传说。光是上面这些再配合上「搜索队」到目前的种种行动便可以判断出各种新的事实。另外还有从左右田和温井川那儿得来的情报(左右田把关东各地义警团的最新动向用邮件寄给我……虽然心里很感谢,但是数量太多很麻烦)。看来在跟他们会合前渡部亚希穗似乎发现了可以和一七直接连络的邮址。跟笹浦他们《在左右田禁止前)暂时不连络,不过透过「ALR」间接得知他们人在多摩川的河床上。也就是说现在这一刻,我们两个掌握了不只是「搜索队」还包括了「ALR」全体的行踪,算是最正确掌握情况的人了。

沿着大路北上终于找到一间家庭餐厅,进去后她一直小小声地讲电话,我则在一旁默默地观察她。她的辫子、小巧的鼻子、快速动作的嘴唇、脖子右边上面两颗并排的黑痣。她注意到我正在观察她,也直直地回看我。我因为她的视线(或是对她的眼睛本身)感到颤栗。因为她知道了我的秘密。

恐惧。自己被摸清底细之后的恐惧。但是让人意外的那和安心感十分相似。说起来,我也是在同样的恐惧和安心感相互混杂的时间中,告诉了她我和姊姊之间的插曲(这算某种暗号吗)。那时候我姊姊因为考试的关系,情绪变得很不稳定。更正确地说,因为年纪比较小的我成绩优异,所以受到家人厚待,她因此沉浸在被害者心态当中(而且她的被害者心态也不是一般常见偏离主题的那种)。她用尽了所有手段和机会攻击我。我也不嫌麻烦地去反击她。憎恨和爱情是一体两面,这是句被用到浮滥的惯用句。不过就像一开始我所指出的一样,陈腔滥调里隐含了真实。我讨厌姊姊,姊姊也嫉妒我,然后很偶然地(在那个季节中不该出现的暴风雨夜里)我们两个单独在家。虽然没有发生超过碰触嘴唇的事,但是我现在觉得这在我心理上已经是不折不扣的乱伦。我认为在这里该当成问题来看的并不是我和姊姊间的旧插曲,而是进到店里不久后发生的事。步乃果坐到位子上后一点完菜说:

「只有伊隅同学一个人说不公平。嗯,好,我也把我的事告诉你吧。」

她一说完这句话,便立刻抓住我的手把我拉到店里的洗手间前。

「你要告诉我什么?」

「当然是我的秘密呀、秘密。」

她快速地看一看左右确定周围没有人后,把我拉进去女厕其中一间里。看来她似乎认为在密闭的空间里才能诉说秘密。

「你看这个。」

她把左右两只袖子往上卷,露出细白的手腕,上面挥洒着无数的伤痕。

「现在我已经不会这样做了,不过在国中被人霸凌时,曾经割了一点点。」

直的、横的、斜的痕迹。快愈合的伤口重叠累积出的伤痕。伤痕上又重新涂抹上新的伤痕、伤痕、伤痕。看来她所说的「一点点」一定不止是一位数(何止如此,应该是二位数里相当大的数字)了。

「……七十次。」我的嘴巴不受意志控制自己动了。

「嗯,只有那样吗。最多的时候我每天都割。欺,大概有两次我几乎要割到危险的范围。当时突然意识遭到挤压,就像细细的冰块插进后脑杓般。」她把袖子拉下来。「这就是我最大的秘密,现在我们已经互相掌握了对方的秘密,所以你可以安心了吧?」

「你的——」我说。「——我可以摸一下吗?那个……伤痕。」

「咦?可以呀?」

她回答之干脆出乎我的意料并带给了我勇气,我感觉到自己逐渐变得大胆。她再次卷起袖子,我的指尖摸索着细细的直线,她的笑容并没有改变,一脸开朗的笑容让人觉得是放错地方。伤痕无止境的延伸,红色疤痕的过去,透过些微凹凸的皮肤引导我。古希腊雕像式的微笑就在此交会,这是尚未发生的死之交点。

好美。

比目前为止我所看过的任何东西都要来得美。

十分接近「死」。

她没有阻止我,任由我的嘴唇与伤痕相重叠。

——在那瞬间突然有种理解扑向了我。是伴随着恐怖的安心感,不,那和安心感又不太一样。那是更……怎么说呢?温暖、柔软、黏腻。那就像即将腐败的海藻纠结了全身,然后一口气全拔除的爽快感。是的,这就是共犯意识。

只有共同犯了相同的罪的人,才能感受到这种确实感,以及这种无法动摇的舒畅。我非常的安心,并且发现了行动的真正意义。所谓行动,单独一个人进行是没有意义的。没有同伴一起进行就没有任何价值。在我决定要操纵三桥时所无法达到的高潮现在正要到达。我没有办法不祈求自己的心跳,千万别变成噪音去骚扰她的耳朵。

共犯、合伙,这才是我所需要的东西。

私市陶子  19:55-22:12

漆黑的大海围绕在我们四周,面无表情地拍打着浪花。

船非常巨大,白色的船腹横写着深绿色的文字,Samarcande。在我的记忆当中,那和非常遥远的沙漠彼岸里的交易城市是同一个名字。这么豪华而优雅的交通工具,却取了一个和大海毫无渊源的名字,也太讽刺了吧。难道这是某种警告吗?不可以靠近水边。——这么告诉我的又是哪一位呢?我想不起来。

「撒马尔罕」号有两根船桅,对着黑红色的天空直直往前突出。不过船帆并没有张开。今晚轮到引擎出动。

船穿过细长的水路后开往东京湾的中央,海风包围着我们,背后台场的灯火变得模糊,霓虹灯将巨大的摩天轮映照得五彩缤纷。跨越黑暗波浪的白色曲线,那大概是一座桥吧。四处漂浮的船屋彷佛是金光闪烁的装饰品一样。

北边的陆地很明亮,越往南开便越阴暗。西边有一处角落特别阴暗。只有装设在高大烟囱上的警告灯正非常忙碌地工作着。是的,今晚是除夕,是个万事万物都休息的日子,除了我的老师和红色刺眼的警告之外。

「撒马尔罕」号的内部,该形容它是三层的建物吗?我不知道正式的名称。位于最底部的楼层很宽厂,正中间楼层和外面的甲板高度相同,从那再往上走有个视野良好的掌舵室,看起来就像一顶幅子盖在上面。进入船舱后人们大多数都到最下面的楼层继续享受酒宴。他们既看不见大海的黑暗,也看不见鲜红色的警告。

上方的掌舵室传来堀田同学的声音。我抓住甲板的扶手,十分慎重地接近右舷通往「最上层」的阶梯。舵的前方只有治英先生和她单独两个人。

「——只要一下下就好了嘛!我一直都很想试一次看看的,船长先生!」

「这可不是游戏啊。」治英先生的声音显得困惑。「你可不能去碰右边那个喔。」

「嘿,右满舵!」

「所以跟你说不可以碰了——!」

就是现在,只能趁现在了。我爬完楼梯,尽可能地保持安静偷偷靠过去。我的双手抓着一个小型灭火器。我是什么时候抓住的呀,不禁对自己手脚的俐落感到佩服。

呼吸紊乱。我绊到了什么后,有个类似粗水管的东西倒下,发出金属钝重的声响。不过波浪的声音一定把我制造出来的小声响给抹消掉了,她完全没注意到这个声音。还差一点点。

我抱起灭火器,高高举在头上,瞄准锁定的目标后用力砸下来的一瞬间,我想起来了——关于「假扮怀孕」的事。我和堀田同学,以及服部同学一起想出这个游戏来玩。在漫长的春天的连假里,我们感到非常无聊。神圣校园里的邪恶寄宿生们。啊啊,是的,我们是寄宿生。现在回想起来,那应该是某种具暗示性的名称。我们寄生在大人们的社会里,不知道现实的辛酸苦楚,受到他们保护,却又漠然地轻视他们,并且也轻视其他所有的事。我们不守规矩,但是却精通规避罚则的技巧。我们躲起来喝酒,不管夜晚或白天成天玩个不停。随着当时的心情随兴地改变玩法。在我们之间有时候流行恶搞讲些没意义的话,有时候现金飞舞,有的时候又锁定周围的男性为目标。我们特别偏好稚嫩的菜鸟男性教师,故意让他焦急,嘲弄他,或着操弄他。世上的大人们恐怕无法想像究竟有多少操控技巧在我们宿舍里代代相传吧。就算亲眼看见了,大概也不会相信。人啊,别说是记忆,就连眼前的现实都可以拒绝承认的。

现在我的记忆逐渐复苏。想起和刚认识的男性有过一夜之恩等等,用既饶舌而古典又婉转的说法来说的话,我们让一位老师受到惊吓,并且在内心暗自嘲笑他慌张的模样。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像孕妇,堀田提议叫我使用能够让腹部任意伸缩的内裤。现在这个不管什么都能弄到手的时代,网购更是非常的方便。只要有足够的金钱和正确的住址,加上操作滑鼠到处寻找的强烈执着就能办得到。

终于,当所有事情已经超过开玩笑的范围时,我们还在笑。

包围我的这个狭隘社会认为堕胎是绝对的罪行,虽然那也正是「假扮」游戏的精髓之所在。但是我们完全错估了男性纯真的深度。那位新任教师对我说他愿意代替当孩子的爸爸,并开始说服我把小孩生下来。在那之后,我们彷佛就像被吸到瀑布潭里的树叶般,在焦虑的漩涡里拚命挣扎。我们试图烟灭证据,寻找当牺牲品的羔羊。但是真实暴露的速度,远比我们原先最悲观的预测还来得更快。说起来像我们这样子的寄宿女学生,哪能用真正的悲观看法来看事情呢?我们是受到层层保护的生物,我们什么都不懂,所以才以为自己已经什么都懂了,在某种层面上来说或许是幸福的。结果初夏时温室的玻璃出现了小小的裂缝,在暑假结束之前我们所有人都被打碎厂。

啊——我确实是欺骗了老师,那个时候我根本没有怀孕。现在我发自内心告白,这是我的罪过。老师啊,我该怎么办才好呢?但也不能怎么办了,我将一切都托付给消防器的重量。

这个时候有几件事情同时发生了。就像仅仅几个小时前,在那家餐厅里三桥同学帮助我逃走时的情况相同。说不定世界就是这样子建构而成的吧,所有的事情都同时发生,所有的事情都互相牵连。

首先最震撼的是治英先生的叫声。我还记得他倒在地板上,一定是灭火器直接砸到他了。堀田同学则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盯着我看。灭火器的战果之二,他的鼻孔里流出血来。她张开嘴想诉说什么,那和我丢掉灭火器后双手触摸到她的脖子几乎是同一时间。肉体那实在并带有厚度的触感,贯穿了我的全身。

不过为什么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呢?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有了杀人倾向呢?这到底是谁的错?只要把眼前不好的某人杀掉,我就能回到那个洁白无瑕的我了吗?只要杀了所有的证人就好吗?是的,也只能这么做。因为过错是在他们她们那边。爱嚼舌根爱散播谣言的人、谈论虚伪事物的人、恬不知耻做伪证的人,我必须消灭他们不可。是的,是的,所以我是在执行正义。

啊——老师。

在我心里,很唐突地想起了圣经里的其中一节。

没有罪的人,就先拿起石头丢掷这个女人。

只有一点点……真的只有那么一点点而已,双手环住她脖子的力道减弱了。

我真是太松懈了。这样的话是无法成为了不起的杀人犯的,更何况是为人母。是的,这两件事相差不远。无法为了自己的宝宝毫不犹豫地夺取别人性命的话,就无法当好一个母亲。况且我早已经杀过一个人。

但是我并不是拿灭火器殴打杀人,而是用了更简单的方法杀了我的母亲。体弱多病的亲生母亲,因为我的出世从此远离人世。我出生在惊人的血泊里,在血迹里成长。我的母亲并不是父亲的正式妻子,养母因为这件事不停地责备我,这恐怕是她少数的娱乐之一吧。刚开始是以香烟的烟头和玻璃碎片为主,渐渐地技术往上提升,倒没有发生过任凭怒气发作而留下证据的蠢事。我的养母她绝不是一个愚蠢的人。这也意味着,尽管她很愚劣却并不愚钝。不是所有的大人都能一致地脱离孩子气而成长,其中也有人偷偷保持着孩子般的危险性,徒增年龄而已。或者说,那样子的人可能比较多。在社会上每天听到闹得沸沸扬扬的杀人案时,我都感到非常的不可思议。我们真的能成为大人吗?在世界上是否真的有任何大人存在呢?

知道我身世的人,一定在心里偷笑,这种跟不上时代的小说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呀?实际上笑出声音来的人应该也不少。但是这种事在现在这个国家的乡下里其实仍然常常发生。所谓的现实也不过尔尔。一早起来还是个幸福的年轻人妻,到了晚上却在船上成了杀人犯。请大家千万别误解了现实。好了,所以我又重新集中精神,双手再次用力,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

「……喂,右舵!」

下面的甲板有人大叫。

他的警告传来时已经太迟了。船身激烈地摇晃着。很明显的,我们是和什么坚硬的东西(而且恐怕比这艘船还来得更大)相撞了。堀田同学的身体倾斜后倒在地板上。治英先生顶着红色的额头挣扎着试图掌舵。接着第二个撞击袭击了船身,船内的电灯熄灭,我的身体轻飘飘地浮在天空中,夜晚的大海在我的头上伸展开来。

然后,如同那名老妇人的预言般,黑暗的海水和泡沫包围了我。

藤堂真澄 21:42-22:19

晚间九点四十二分。迟来的晚餐是烤肉,以及炒青菜。三人份。全吃光了。

晚间十点十四分。将防身用的武器交给笹浦后,中央天幕作战会议重新开始。

很快我就为有働孩子气的性格抱头烦恼。

——我最不爽被那个叫法布瑞的混蛋在电话里摆了一道!是我耶!这个有働大爷竟然被耍了!我非报这一箭之仇不可,不然面子往哪儿摆!

——你们要开的会议就这种程度吗?笹浦说。

——我说你们啊,要再更笨一点。光靠头脑活下去可不会有什么好事。

——可是你自己还不是在准备升学考试。

——笨蛋,我说的是光靠头脑是不行的。要取得平衡呀,平衡!人的头部以下可都是身体耶!

——…………

——也就是说!如果光用想的话,等到该动的时候身体会动不了的!再说现在「时候」已经到了!不顾前后去行动才能开创未来!所以我们先抓到法布瑞那个混蛋痛揍一顿后,再用草蓆卷起来丢进东京湾!这才是最强的!

——谁理你啊,我们应该先找出德永。还有,刚才不是说好要听从我们的指挥了吗?约定是变得怎样了啊,约定!

——我可没说要听从喔。我是说「实现你们的愿望」。

——哪有什么不一样!

——不一样的地方可大了!是主体所在的问题,主体!

——谁理你啊,白痴!

——你说什么!?

——同十五分,桌上的「粉红手机」响起,有働迅速接起。在一阵问答之后,

——喂,他说要换人听。

然后把手机推给笹浦。

——什么?

——所以就是你啊。你的名字是笹浦耕吧。

——……等一下你这白痴!

笹浦用惊人的速度抢走手机之后立刻挂断。

——为什么那家伙……法布瑞他……会知道我也在「粉红的手机」这里呢!?

——啥?那还用问吗,因为刚才我告诉他了呀。

同十五分十七秒,完全的寂静。

同二十七秒,笹浦揪住有働的衣领。

——你白痴啊,你是真的白痴吧!你怎么会告诉他咧!!

——你别闹了,老子要告诉谁什么事是我的自由!而且是他问我所以我才告诉他的!如果有怨言的话,你就自己接电话!

——那时候是你把手机抢走的耶!如果告诉他我有「粉红手机」的话,我们的优势就会不见!!动脑子想过之后再行动吧,白目!

——你才白目咧,笨蛋!我那时候哪会知道你什么状况啊!不要忽略前因后果关系死小孩!

——你给我搞清楚,也不过就那么点状况!

——别狡辩了白痴!

——吵死了笨蛋!

——你说什么啊!

同十五分四十五秒,把互相拉扯的这两个人分开。使用的招数,各送一掌。

同十六分三十秒,两人意识恢复。

同十七分,协议重新开始。

——接下来要怎么做?

——痛死了……你竟然来真的,真是的,

——仅仅表示敬意而已。总之,先说关于法布瑞一事。

——吵死了,白痴。对那种人一举一动都要怕的话哪能当「游动」的头啊。我们该做的事只有一件!投入所有兵力消灭法布瑞!

——或许你这样就会满足,但是这么一来会给其他人添尽麻烦。再者你要怎么对付「ALR」呢?他们迟早会攻到这里来。

——那就分别击破呀,分别击破!

——敌方的人数比较多。

——我讲一句你就回一句,好罗嗦啊!而且你明明是右翼的怎么连一点特攻精神都没有呢。

——有勇无谋的攻击和海军特攻队并不能一概而论,再者尊皇的精神是……

同十八分五十秒。解说的途中,注意到天幕内的全体人员都满脸无趣的表情而住嘴,反省一下,从笹浦手上拿起那支问题手机打开来。

——言归正传。不管要交涉或是战斗,总之手上王牌数量是越多越好。首先确认这里面的情报是先决……

同十九分十七秒。笹浦打破沉默。

——你在干嘛?

——没事。

——说了我也没办法信,你到底怎么了?

——没事。

——该不会又是「之后再说明」吧?

——不是的。

——那是怎么了,你说啊。

——说了你们也不会相信吧。

——够了你别闹了!我杀了你哦!我说真的!

但是也没有其他方法可以表现了。

我第一次确实感觉到语言的界限,还有自己的不成熟。眼前浮现祖父大人的表情说,「因为这种程度的事就失去平常心,实在不配当个日本男儿,所以在危急存亡之秋……」以下省略。先将责备抛在一边,接下来在脑海里打漩的只有一个疑问。

为什么「粉红先生的手机」的手机画面,使用的是西满里衣小姐的照片呢?

折口步乃果  22:14-22:19

好了好了,邮件一封接着一封寄来。左右田同学以及成为他同伴的「ALR」兄弟们,他们似乎真的拚命地在找准同学。我也不能再发呆了,得快点跟他连络才行。

「喂,准同学吗?」

『嗯。』

「你和一七同学连络上了吗?还没吗?对了,从原宿到六本木那一带似乎有点危险。义警团出动了一堆人。你现在人在哪儿?」

『唉,我自己也不太清楚——刚才我在一个很大的墓园里……有断崖有天桥……在那前方还有长长的坡道。』

我在脑子里将这极其混乱的情境描写像拼图般地拼凑起来。哈哈,他似乎正由三田往青山方向移动中。这么一来,接下来应该往哪个方向去才安全呢?呃,好难呀。

「我想总之你尽量往小巷子里去似乎比较好。现在不只是义警团,连在网路上听到那个谣言的闲人们好像也正在找准同学。所以比方说闹区啦,总之人多的地方要尽量避开。」

『我知道了……,欸,折口。』

「嗯?」

『谢谢。』

「嗯。如果新情报进来我再跟你连络。拜!」

接下来要打给伊隅同学告诉我的那个人。

「喂,是法布瑞衣先生吗?」

『是法布瑞,后面那个衣不要。』

「喔,对不起。我想说,关于刚才那件事,我已经和准同学连络上了,但是他现在似乎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耶。怎么办?」

『……小姐,你该不会企图要跟叔叔做有利于自己的交易吧?』

「怎么会,才不是那样呢!喔,您在怀疑我吗?好过分啊,真是的!」

『因为工作性质的关系,我不能轻信于人嘛。』

「我讨厌那种像大人般的说话方式。」

『就算你那么说,但是很无奈叔叔已经是个挺拔的大人了呀。』

「啊,不行不行!在这里您要回我』是的,我会注意的。才行。虽然有点旧了,不过您要明白初代钢弹可是基础教育呢、基础教育。」

『……………………』

法布瑞叔叔沉默,我心跳加速。因为有生以来,这是我第一次跟真正的杀人魔说话呀。我一定要告诉艾蜜莉不可!

『很不巧,我对漫画不熟。』

「那不是漫画是卡通。」

『那我也不熟。』声音有点不耐烦。我捉弄过头了吗?

「欸,先不用管那个。然后『搜索队』约有一半人手在三鹰,另一半连络不上。」

『笹浦同学包含在哪一半呢?』

「是连络不上的那一半。……对了,您和笹浦同学是什么关系呢?」

『关系?』

「因为从刚才开始,您似乎就只在意他的事。」

『没那回事。为什么你会这样想呢?』

哪有什么为什么,我想每个人应该都会这样想吧。只要一说到什么就立刻问:「那笹浦同学呢?」不过我并没有特别和伊隅提起这件事,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呢?是不可告人的关系吗?

「拜托,请您不要光注意他一个人,如果您不注意『搜索队』所有人的话,会造成我的困扰。我就是因为这样才告诉您这些机密情报的。」

『那是当然。』

「一定唷?您没忘记我们的约定吧?只让我和准同学再见一面,相对的在那之前法布瑞先生必须绊住『搜索队』所有人的脚步。然后在法布瑞先生办完事情之后,准同学和一七同学一起自由活动。是这样没错吧?」

『完全没有问题。』

「您不会背叛我吧?」

『只要你不背叛我的话。』

「哎呀,我绝对不会背叛您的。而且我总是那个被背叛的人。用扑克牌玩大贫民的时候也老是输。」

『叔叔也是呀。在这二十年里,老是被朋友和亲兄弟背叛,总扮演蒙受损失的角色。』

这真是天大的谎话,因为法布瑞叔叔一定已经打算好要背叛了。他也不会让准同学跟一七同学好好见面的,我觉得他一定会快速的把他们灭口。当然,我也预定好要背叛叔叔了。

叔叔一定已经察觉到我心中的想法,而我也察觉到他察觉到了。我们心中背叛的圈圈不停地旋转,无止境地旋转。

多美好的关系呀。只要知道对方一定会背叛的话,人便可以如此相互理解、交换温柔的约定话语。没有信赖的理解,没有爱情的亲密感。这真是太美好了,太美好了。

啊——全世界的人们如果能建立起像我和叔叔的这般关系就好了!

『喂?步乃果同学?』

「啊,对不起,我刚刚沉醉在幸福里。」

『…………』

「喂?法布瑞先生?」

『你一定是故意那样做的吧。』

「哎唷,有什么关系呢,细节就不用管了。那么拜拜咯,如果有什么事我再通知您。」

挂掉手机,对旁边的伊隅同学微笑。他也报以微笑,但是笑容僵到一个不行。这样可不行呀,伊隅同学,你要更有胆识一点。

枯野透 22:20

——就像这样,有许多讯号,变成了海浪变成了颗粒变成了话语,一边牵连了更多的人。这世界上有这么多不同的话语飞舞着,在这之前我竟然一次也没有去思考过。

在讯号当中,也有我朋友们的声音和文字。虽说是朋友,扣除掉左右田以外大家全是在今天刚认识的。

温井川同学在打电话。

亚希穗同学和左右田再次会合。

伊隅遇到折口同学,折口同学和左右田互相连络,西同学收到折口同学寄出的邮件。

然后最重要的是「17」同学试着跟德永取得连络。这些事我(不知为什么)全都知道。

而且我真是没想到那个人竟然会是「17」同学。自杀的动机、时间往后延的理由,我现在已经能够全部清楚了解了。我应该是十分惊讶的,但是却没有实际感受。既没有心跳加速的心脏,也没有头晕目眩的脑袋。即使如此我还是可以想像如果我还活着的话,会对那竟然是「17」同学发出的讯号感到有多么的惊讶。

好了,我已经没有空间发呆了。要想个办法让讯号发射出去。

三桥翔太 19:40-22:20

刚才很莫名其妙的是,「fǎ bǜ ruì」那混帐把手枪对准巴士司机,很快地前往环七后一路往南开,我以为他真的要逃到大阪,结果又从洗足那边突然进到中原街道再往北走,过了五反田后到品川,然后又回到日比谷公园来,搞什么嘛,这样的话一开始直走不就好了。

从后乐园往日比谷公园一下就到了啊,这连我都知道了,「fǎ bǜ ruì」那家伙到底在想什么。

我跟他说了后,

「这样走没问题。叔叔我正在跟重要人物对话呢。」

他凶了我。在讲什么啊这家伙,从刚才开始一直用手机在讲的,还不就是跟步乃果那个女的吗?我这么一说,那家伙大声地笑了。

「我说的不是手机的事。叔叔说的对话,是指这辆巴士的路线。所谓的沟通,并不是全都只有话语而已,在世界上还有其他各种方法。

听好了,三桥同学。叔叔我可不是让这辆巴士这边那边随便乱开的。我已经告诉警察如果敢阻止巴士或妨害的话,我可不保证人质的安全。也因此从刚才开始出现了那些队伍,像电视台出动了车子和直升机都跟了过来。也就是说,全日本都在关注这辆巴士的行踪——啊,司机先生,接下来请往右转。是的,过永代通。」

「你不是想低调行事吗?」

「如果可以低调行事就解决的话,那是最好不过了。」

这混蛋表情有点不悦,感觉不错。

「但是呢,不管如何工作都得好好完成不可,我人手又不够,时间也一直流失。所以才采取了不得已的手段。

在叔叔工作的业界里,自古以来有个规定。当奔跑在东京……这个非常巨大的城市的某一条既定路线时,代表在对非常强大而有权势的人们打出『我有困难请帮助我』的暗号。就像SOS一样。是的叔叔我正在发射讯号。应该说暗号才对吧。」

「就算对方再怎么厉害,区区一个关西流氓又能怎么样呢。被那么多警察——」

「关西?哎呀,叔叔有说过这种话吗?」

「你说了呀,在家庭餐厅里。」

「是这样吗?我不记得了。三桥同学,你该不会是误会了什么吧?请你好好地回想看看好吗?」

「…………」

「想起来了吗?不行?嗯,那么,我给你一个提示好了。叔叔所说的范崔普组长,他可不是关西的流氓头哦。顺便再说明一下,他既不是广岛也不是博多的大哥。叔叔是来自更西边的地方。」

他这么说,我看了那家伙的表情后突然想到,说不定这家伙是故意挟持巴士要把事情搞大,事情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能理解。

这家伙可能是笨蛋,但可不是会因为慌张而跳进巴士里秀出手枪那么笨的人,说不定这些全部都是为了引来警察和电视台的手段。

他没有说谎,他因为手枪被看到所以才挟持巴士这的确不是谎话,但是,也不能保证他所说的全都是实话。

「你该不会……」

「总而言之讯号都已经传送完了。托你的福,路线已经走完一半以上。——司机先生,接下来往左转,往日本桥那边。所以快结束了。」

在最后那家伙对巴士的乘客们说:「只要再稍等一下,大家都会被平安释放的。」

笹浦耕 22:14-22:44

一进到河床上最大的帐篷(规模几乎可以说是战争电影里出现的野战司令部)里,四个角落里竖立着刺眼的灯光,左边放了五、六台笔记型电脑,每一台电脑前都贴着一位戴眼镜穿皮衣的兄弟,看来这些家伙们应该就是有恸所自夸「不要小看神奈川工业高中的实力」的选拔队伍。

帐篷的正中央排好了桌子。

在电视的记者招待会里常看到的那种,乡下的社长因为丑闻需要道歉时横摆成一排,窄窄长长折叠式的桌子。把那组合排成正方形,上面摊开了一张超级大的地图。就像角色扮演游戏的整体地图一样。

皮衣们在那上面运作着各种颜色和大小的棋子。左下方从多摩川混杂群众到奥林匹克公园的白色棋子是「游动」。地图的右侧,沿着新宿~涩谷~目黑那一带的曲线被红色的棋子给淹没。那恐怕就是「ALR」。不管怎么看,红色都比白色要多三倍左右。而且这个情势看起来,假如从南北两边被包抄挟攻的话,白色将被完整的包围住有可能会输掉。

我寻找藤堂。不.不是在地图上,而是帐篷里的真人。那家伙在桌子的右边角落,刚好是北千住前面那里。他将一根很长有弧度的棒子放在食指上,像天秤一样左右平衡。从他一脸认真的表情来推测,那似乎并不是游戏。

「那是什么,木刀吗?」

「听说是防身用的。」

我才一拿起来,身子便往前倾差点跌下去。哇,这什么啊,重得要命!

「很重喔,芯的部分放了铁棒。」

「你早点说啊!太慢了!」

「而且我们还有关孙六。」

「乖孙溜?」

「是日本刀。」

「……谁会用那种东西啊!拜托,我连木刀都是初体验了!」

虽然我一边抱怨,还是没有把木刀还给他。因为现在的状况也由不得我。

我持有「粉红手机」的事已经被法布瑞知道,马桥警部补不能动,也连络不上仁科警部这个人。除了这两个警察之外我们就不知道该找谁好。再加上关东平野全区域的「白」和黑道组织的各位兄弟,都将与我们为敌。

事情演变成这样的话,结论只有一个。

从中央攻破。

「那由谁去呢?」

众人起了争执,开始吼叫,互相拉扯,终于受了藤堂一击而昏了过去,还有那个手机画面的事情,但是结果我们终究还是到达了那句无法避免的话。

「那当然是你去啊。」

有働那家伙笑咪咪的把手用力地搭在我的肩上。拜托,你是外商公司的老板吗。

「由引发事端的家伙扛起责任,非常合理。」

「把事情弄得复杂的责任,不就在你身上吗?」

「所以又怎样?那你希望我再去见那家伙把事情弄得更复杂吗?」

「…………」他这么说也是。「有道理。」

「对吧?好好想一想,笨蛋。」

有働那家伙显得很得意。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现在证明了「我是个笨蛋」呀?

我一边幻想那家伙被十六吨的槌子敲打,一边把有働的部下塞给我的头部装置给装上。耳机和麦克风、电线前有个没看过的新手机。那细细的电线在中途分叉,连接着像是担任录音的皮衣男的耳机,以及他手上的机器,还有放在地图上的小型黑色扩音器。真是准备周到。

皮衣们停止下棋,一直看着我们。藤堂盯着有働,有働则很开心地望着我,我盯着新手机的显示画面,看惯了的号码在上面。接下来只要配上炮弹声,就是战争电影里很完美的一幕了。

准备好了吗,军曹?

没问题,大佐。随时待命。

了解。那要开始咯。

混帐东西。

『——喂?是有働同学吗,还是笹浦呢?』

我全身都像被那个变态家伙给包裹住的感觉,超级恶心的。这个耳机性能也太好了吧。

「听声音不就知道了。」

『不要那么冷淡嘛。你应该要更好好享受我们的对话的。』

「吵死了白痴,我可没那么闲。」

『时间永远都足够。』

很唐突的,我第一次想起来,时间早已经超过和这个混帐东西约好的晚上九点。

这是怎么回事?

和法布瑞约好的时间。自杀的预定时间。井之头公园的集合时间。限时炸弹爆炸火焰包围住公寓的时间。还有其他许多的时间。托他的福我今天到底遇到多少惨事?或者我又被救了多少次?

时间、时间、时间。

我们不管什么时候,可能都无法来得及去赴那十分重要的约会。

「——好了吗,我只说一遍你给我听清楚啊。我想你应该知道,粉红手机。现在在我们手上。也就是说,你想收回去的那个极度机密的资料也握在我们手上。

所以你对我们放手。

以后也不要再跟我们扯上关系。

不然的话,我就把这手机的秘密散播到全日本。

你要是胆敢伤害我们其中一个人的话,那时候我就把所有事情都公开。不只是我们而已哦,还包括我们的家人、亲戚、同学、班导师、打工地点的店长、还有靠年金生活的隣居老婆婆她养的猫也算在内。

不管是单纯的意外,或是擦伤,还是斑马线的交通号志故障……总而言之,只要有一点点不对劲的事,发生在我们其中任何一人身边的话,我就立刻公开。相对的,如果你没对我们下手的话,我便不会把这支手机交给警察而交给你。听懂了吗?

先告诉你,别小看我们。也多亏你不停地恐吓我们,才让我们所有人都看开了。我们已经没有可以失去的东西了。所谓的未成年人呐,可是不会瞻前顾后就乱来的哦。喂,你有没有在听啊?」

虚张声势。

这样吓唬人我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

麻将至少我还打过。在毕业旅行时,曾经跟一个叫朝比奈的副学年主任赌过。输赢全部加总起来,也不过是一千还两千圆上下。

但是现在这个可不一样,非常的不一样。

因为我们还完全搞不清楚手机里藏的是什么秘密资料。

里面的资料,有働的部下们已经抽取出来彻底调查过了。里面什么都没有,电话簿是空的。来电显示有许多法布瑞的号码。照片档案只有手机画面的那一张而已。我们觉得那里面会不会藏了什么密码然后去调查,但是仍然找不到什么可疑的地方。部下们的意见表示那有可能是非常精密的密码。如果真要藏什么的话,也只有那里可以了。可是现在不马上找出来的话一点用都没有。

——只有一件事是确实的,画面里是小学生时期的西。

为什么?

为什么西的照片,会被用在这种地方呢?

那家伙跟这件事又有什么关连?

还是这只是刚好有别人长得很像她,所以跟西那家伙完全没关系?

我们三人互相看对方的脸,没有人说「那叫西过来问个清楚吧」。

这是幸还是不幸,西完全不打算靠近司令部,一直待在堤防那里。因为让轮椅走碎石子路很麻烦,「不想接近让车子暴走的人种」也是个让人接受的理由。

但是,如果还有其他理由的话呢?

疑问不停涌现。西和法布瑞之间有什么关系吗?那家伙一开始就知道《名册》的事了吗?怎么可能。那么,在车子里当马桥刑警告诉我们关于传说的事情时,那家伙又是什么反应呢?不管是哪一个,我都不记得。

结果,我们已经是投降状态。什么也不知道。没有任何可以做的事。但是却又非得做些什么不可。而且还得尽快。

也许我们应该要对西问个清楚。

但是我们却没有那么做。为什么呢?

大概是因为害怕吧。

比起去确认什么,我们更想不顾一切往前直冲。有働所说的,在这层意思上是正确的。

我们选择了行动。

——因为这比较轻松。

『……虽然我现在才做确认,不过还是先问一下,你们已经打开了粉红先生的手机吗?』

终于有了回应。我想应该过了三十秒。

「废话,刚才我不是接了电话嘛。」

『那么手机画面上,那个可爱的腊肠狗照片你也已经看了吧?』

「不是什么腊肠狗而是小学生吧。不要什么都出陷阱题。」

一瞬间,我的心猛烈跳了一下。

为什么法布瑞会在那里问陷阱题呢?那家伙认识西吗?

他知道西在这里?还是……该不会!……西和法布瑞有关联?

就像德永和法布瑞互相连络一样?

(……假设法布瑞是中学时代德永补习班的兼任讲师,或是被拆散的哥哥等等……)

停止!

不要幻想啊我!

(拿部分分数!部分分数!)

我念着咒文。可以的话贝荷马(※RPG游戏《勇者斗恶龙》里的回复咒语。)或巴西鲁啦(※RPG游戏《勇者斗恶龙》里可吹走一个敌人(有时会吹走己方)的攻击补助咒语。)应该比较有効,但很不巧那有一个缺点,就是在现实世界里无效。

(集中精神——集中精神。)

吓唬别人时的大原则,是朝比奈那家伙亲自传授给我的。

首先要完全地骗过自己。

如果觉得自己是在唬人,就会被看穿。首先自己要相信自己的谎言。把它当成真的。不只是如此,还要完全忘了这是谎话。这是真的,真的是真的,要认为自己手上握有最好的牌。不,不用认为,因为眼前我已经有那张牌了。因为这是事实,我就是有所以没办法。

(就算是谎话也好,相信吧——从这里开始产生觉悟。)

是的。我们已经有了完全的觉悟。

不,至少是决定好要有所觉悟。但是事实上那意味着什么,在往后即便我们不想知道也会被迫了解。

『这样啊,已经打开来啦。』

那家伙的声音显得非常开心。

『那么就没办法了。』

「你要接受这笔交易吗?」

说来非常奇怪,我在那一瞬间有一点点失望了。只有那么一瞬间,真的只有一点点。

(我所知道的法布瑞,可不是这样就会认输的家伙。)

先把我又知道那家伙多少了的吐嘈放到一边,但是我的反应的确是那样。

什么嘛,喂。

在这里就要放弃了吗?就为了这么点事?

那可不是你的个性呀。你应该要更邪恶,更烦人,更纠缠不休……应该是更厉害的家伙才对吧。

在那之后法布瑞立刻说出来的台词(虽然每次都一样)完全超出我的意料。

『我赞成这笔交易。但是条件有点不一样。如果把你手上握有的粉红先生的手机,和叔叔手上的德永准同学互相交换,你觉得如何呢?』

德永准 22:15-22:45

今天早上那么坚定的决心,已经完全弱化了。

(只要能在六点二十一分前,和一七同学连络上的话——)

回想起折口的话。

准同学的希望便可以实现唷。

可以实现唷。

希望、希望、希望。

(那应该是把绝望说错了吧?)

我的希望。我的绝望。艾利克斯先生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听不见了,大概是在收不到讯号的地方等我们吧。这么深的黑暗,世界上总是充满了讯号,不过偶尔也有收不到讯号的地方在等着我们。

然后,「17」同学在这收不到讯号的另一方。不是假的,而是真的「17」同学。

为了实现和我的约定。

我拿出手机。该传邮件给她吗?「17」同学的邮址我还记得。用不惯的按键位置,色彩丰富的画面,不过寄信程序很简单。

我的决心已经完全弱化。明明跟折口说了「谢谢」的。

晚上十点十五分。

按照预定的话,我在一个多小时前已经死了。如果按照最早先的预定计划的话,我已经死了半天了。

但是我已经不是今天早上的我。不只如此,我甚至连一个小时前的我都不是。

(现在的我想死吗?不是这样吗?)

活着很痛苦。无论是往前踏出一步,还是安静的呼吸。仅仅是如此对现在的我而书都是痛苦,这点错不了。

但是,那我又是想死的吗?

真的想吗?

(想死是什么呢?)

活着很痛苦。

已经无法再忍耐下去了。

(想活下去又是什么呢?)

——为什么我曾经那么想活下去呢?为什么大家都想活下去呢?

那不是当然的吗,有人的声音这么说。那不是任何人的声音。

不管是谁都想活下去。

痛苦的事越少越好。

开心的事越多越好。

(就只是这样而已。)

但是活着,偶尔不会变得很痛苦吗?只要再往前进一步,全身就好像变得要四分五裂一样?

大家都在忍耐唷。有某个声音在说话。不是只有你,不要再扮演悲剧主角了,这样只会给大家制造困扰。不要再想了,好麻烦呀。大家都在忍耐,忍耐着努力实现梦想、建立目标、迈向终点;努力的勉强自己、扯别人后腿、互添麻烦、欺负人、排挤别人。你很碍事,所以别想了,别想了,别想了。

但是活下去,有时候不是非常痛苦吗?

「我——」

所以,人难道不会想跳脱「活下去」这件事,去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吗?

不管是谁,不管是谁,不是都应该会有这种感受吗?

很遥远,很遥远,无止境的遥远。

(到那个时候,人一定会死的。)

我突然理解了,并且再重新掌握一次深信到现在的真理。

(我们不是想死,我们只是单纯无法再忍耐下去而已。明明不想再思考的,却又思考了。明明不想想的,却又想了。我坠入某个迷宫里,我,还有「17」同学,以及其他大多数的他们也都是。)

很遥远,很遥远,无止境的遥远。

手机响了。在永井小姐指出来之前,我把它贴近耳朵。

『喂,是德永准同学吧?』

「……是的?」

『哎呀,那真是太好了。喂?你还记得叔叔吗?』

我陷入迷宫的思考中断了。取而代之的是小小的问号轻飘飘地浮现。是什么呢?就像眼睛看不见的小虫在背后的角落蠕动着一样,搔不着痒处的感觉。

(为什么——)

但是我没有抓住疑问,答案已经先跳出来。

『这样喔,首先让我先回答你的第一个问题,这只不过运用了小小的幸运和消去法而已。——因为刚才我突然变得空间,所以想用陶子同学这支手机的来电纪录,按照顺序从上往下打看看。然后在这个名册的最上面刚好就是这个号码。哎呀,不必多费功夫真是太好了。』

「什么?」

『原本我对折口同学的口气就感到不太对劲。她打了几次给我,似乎知道你人在哪里。听她的口气就好像刚才真的和你见面交谈过一样。而且她故意不用自己的手机打过来,会认为这当中有隐情应该比较自然吧?』

法布瑞先生很开心地继续说着一些我不太懂的事情。陶子同学是谁?

折口打了电话?

『好了,你的疑问很幸运的也因此解决了,接下来让我们进入正题吧。有关把手机交还给叔叔一事。』

「呃。」我的脸颊发热。「对不起,那个……」

『怎么啦?』

「那个……我捡到的那支手机现在不在身上。不是的,那个刚才还在我身上。」

『原来如此。』

咦?

好冷静的回答。我还以为他会更惊讶。

他明明说过那支手机很重要,还是大人就是这样呢。

如果我也这样继续活下去的话,是不是也可以冷静地失去重要的东西呢?如果变成这样的话,似乎有点寂寞。

——但是,我想到自己虽然是这样思考事情,不过现在不是也对应得很好吗?刚才的迷宫到底遗忘到哪儿去了?

「对不起,所以,呃……」

『不不不,你不用道歉。说起来是叔叔不该掉了手机。还有……难道你也是把它弄掉了吗?』

「不,不是这样的,」该怎么解释才好呢?「我在那之后还有很重要的事得去做,所以就把它交给折口,请她代替我还回去。」

『是这样子吗?』

「……您没听她说这一件事吗?」

『不是。哼嗯,真奇怪呀,大概是叔叔我搞错了。』

他说话时,夹杂着像打嗝一样奇怪的声音。为什么呢,他是在憋笑吗?

『算了,那是我自己的事。你这么忙的时候还打扰你真是抱歉啊。说是谢礼虽然有点不吸引人,但是可不可以让我请你吃顿饭呢?什么呀,因为是除夕所以熬夜一下也没关系。你现在在哪?』

「咦?呃——」

真的,这里到底是哪里呀?大概我身处在真正的迷宫中。从思考的迷宫中跳出来,进到这个永无止尽的城市迷宫里。

「对不起,我有点迷路。」

『该不会出了东京外吧?』

「不是、不是的。」虽然我觉得不是。「嗯,刚才我在东京铁塔,然后经过暗闇坂跟病院圾,有明庄和共济会大楼,还有青山灵园等等的……」

『真是有品味的景点巡礼呀。』

「对、对不起。因为我这里有很多状况。」

『那没关系。如果能在那附近找间家庭餐厅进去坐我就很感谢了。嗯,浪漫亭很不错呢。』

「浪漫亭?是吗?」

大概是我声音太大的关系,永井小姐一脸惊讶地看着我。

浪漫亭,话说在我学校旁边是有一间。那间餐厅不是到处都有,但是——

『其实叔叔非常喜欢那间店。不管是哪边的分店都无所谓,等你到了时能不能跟我连络一下呢?我去跟你会合。』

「我知道了。呃,真的很对不起。」

真是的,我到底在搞什么呀。好不容易有了帮助人的机会,但是今天的我却连失物都没办法好好地送回去。

『刚才我也说过了吧?你不需要道歉。你告诉我贵重的情报反而给我很大的帮助……我的寿命可能因此又延长了一年呢。真的。』

「这样喔。」

『那么,就先这样了。叔叔接下来必须打电话给一位很重要的朋友。等你到了店里可别忘了要跟我连络喔。』

挂断电话后,我蹲在人行道上。

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

有人抓住了我的手,有人(一定是永井小姐)我像观察别人的事一样,看她要把我拉到哪里去。要往哪里去?经过了哪里?这里又是哪里呢?青山通、表参道、电线杆上的标示,不曾听过的地名开始增加。我这个无处可逃的囚徒,就这么被拉回到现实当中。

是的,我已经知道我在哪了。这里是现实世界。剩下来的疑问只有一个,现在几点了?我会待到什么时候?我所被付予的时间限制呢?

那其实我也已经知道了——是明天早上的六点二十一分。

笹浦耕 22:45-22:53

『……和德永准同学交换如何呢?』

就是这个。

这才是法布瑞。

我差点笑出来。

可恶!所以我才说他够邪恶,可恶、可恶、可恶。为什么要按照我的期望——按照我的不安——给我来个漂亮的逆转全垒打呢?为什么你总是那么准确攻击到我最脆弱的地方呢?

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是什么人?在哪里出生?长得什么模样?以前到底是个多别扭的死小孩?

(邪恶、邪恶、如假包换的。)

你到底为什么要出现在我眼前?

为了什么?

是谁的错造成的?

这是个怎样的惩罚游戏呢?

(……要接受你道歉的对象,应该不是我吧。)

游戏、游戏、游戏。

(但是同样的,可以处罚你的……)

为什为非得是我不可呢——?

藤堂冰冷的手掌轻轻地拍了我的脸颊,所有穿皮衣的人都盯着我看。

看来我好像真的笑出声了。

「很有趣的玩笑呢。」

对着嘴边小小的麦克风,对着细细的电线所连系的深夜,我拚命地挥拳。藤堂的眼神还是带着不安。不用担心,舰长大人。这种程度的损失是在预期之内。

『很不巧,我现在没有心情跟你开玩笑。』

「真巧呀,我也一样。」

『既然彼此意见相同,何不赶快把交易的详细内容决定一下?』

「在那之前先让德永接电话。」

邪恶。

这家伙是发自内心的邪恶混帐东西。

『哎呀,你怀疑叔叔所说的话吗?那样的话可无法成为优秀的大人唷,吉尔伯特同学。』

但是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呐。

(可以处罚你的,并不是冬志贵同学。)

啊——说得对。

可以处罚我的也只有我了。

有资格处罚我的只有我。

……我不是好人。我曾经让别人痛苦过。比起法布瑞现在折磨我们的,还要更过分地折磨别人。透过电话的恐吓?一颗眼珠子?那种事和我们——和我所做过的事相比较起来,连拿来当下酒菜都还不够格。

我是个坏人,是个不像话的人。既没办法像西那般正直,也没办法像德永那样拚命。我没办法救别人,也不曾想过要救别人。我连自己喜欢的女友都没办法保护,顶多只是帮她从房间里逃出去,我一点都不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但是不会觉得「好想死啊」也只是单纯因为我害怕死掉。

我没有任何根据,连充满缝隙的歪理都没有。人生没有任何意义,这个世界毫无价值,连果汁里都掺了安眠药。

(是的法布瑞,说起来我啊……)

我是和你同一边的人。

所以我也可以把你逼入死角。

应该做得到!

「如果挖比自己弱小的家伙的眼球为乐才是大人的话,那么要我一直当小鬼也完全没问题。」

『大人的世界里有大人的乐趣。』

「无聊的歪理。」

『这不是歪理,是事实。顺便告诉你,和叔叔拥有相同兴趣的人,在这世界上其实还满多的。说不定你学校的老师也是如此呢。』

「是吗,那就太好了。但是你是单独一个人吧。」

声音。

集中精神到那家伙的声音上,然后是呼吸。

如果想安乐谁的话,最重要的首先是观察,这是基本原则。我和冬志贵一直都是靠这手法成功的。只要好好观察,一定可以找出对方的弱点。不管是什么样的家伙,一定会有弱点。不想被人说的一句话、不愿回想起来的陈年往事、不想让人看见的部分。一定有的。

(声调——起伏——是背后的杂音。)

和我相连系的只有法布瑞的声音而已。连接了我最不想相连,却也最不得不相连的部分。电话真是了不起的机器。因为不管是谁都可以和真正的自己说话,只要播对了号码。

不需要画面,也没有背景音乐。只有声音,只有话语将我们相连。话语、话语、话语。而且只有那里面才有提示。

所以将精神集中在那里。

『……你说什么?』

(是声音!)

我想起了冬志贵的脸。四年前,第一次见面时那个神气十足的中学生。嘿,好久不见了,冬志贵,我最好的朋友,我的黑暗。没想到在这个时候,那个技巧居然会派上用场呢。究竟有谁能想像得到会有这么蠢的事呢?

冬志贵,你能想像吗?

「你现在没有同伴。」

我说了。

没有任何根据。

但是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你没有可以信赖的同伴,手下的人数也不够。从早上开始一直就是这样。不,说不定,从更早之前就已经是这样了。

一个人很辛苦吧?在全日本到处飘泊,四处寻找比自己弱小的家伙。你是怎么躲避警方的追查呢?使用假名住在便宜的旅馆吗?

还是有什么管道呢?

有吧。在你那大人的世界、大人的理由里,也有和你一样拥有变态兴趣的高层警察。真的,我不像你都快要绝望到认为『人生没有意义』了。

所以你不使用人脉吗?我们在哪儿这点小事应该可以立刻查得出来吧。怎么了,嗯?今天事情似乎进行得不太顺利喔。啊对了,因为是除夕嘛。平常协助你的诸位缺德警官,可忙着年末警备呢。那还真是不妙。

你试着来这里看看呀,法布瑞。如果你不喜欢交易的话,那就试着抓住我。让我们来试看看是你来这里快,还是我们把资料散播到全世界快。

是你的脚赢呢,还是这里的高速网路赢。这一定是个很好的比赛。

怎么了?投降了吗?需要等你去哭求大哥派援军过来吗?还是你从刚才开始就已经忙着拚命打求救讯号了呢?」

『……这不是小孩该对大人讲话的口气唷,笹浦同学。』

命中了?猜错了?

军曹、军曹,快报告敌人的损失情况!

「什么大人呀,白痴。你只不过是个卑鄙的变态。不,你连社会上的极恶变态混帐都还算不上,是最小咖的。搞不好你跟我们一样是个高中生呢。」

『……年轻人的主张已经说完了吗?』

冷淡的声音。

舰长,声纳采测到了!敌人态度转变了!

『总而言之,叔叔跟你都已经把条件说完了。接下来要讨论在哪里交换。』

「所以我叫你要先让德永接电话呀!……喔喔是嘛,你不让他接是因为德永根本不在那儿。那么没什么好说的了。」

『你也真是顽固呀。如果你真的那么想要证据的话,那你先出示吧。那个极机密资料的第一行写了什么呢?』

「你已经知道我们持有手机了。这样的话要不要把手机画面转寄给你呢?」

『啊哈哈,原来如此。』突然那家伙的声音提高半个八度。『不必、不必,我不该怀疑你的。——好了,虽然我很想跟你继续聊下去,但是太浪费电了。要在哪交换人质呢?』

哪一边?

他是在着急,还是从容地笑了呢?

我刚才会不会在自己不经意时,犯下了很要不得的错误呢?

(手机画面……照片……西孩提时的照片。)

「别闹了。为什么又回到交换的事上呢?你给我听好,包含德永在内,只要你敢对我们同伴里的任何一个人出手的话,我就把所有的资料全部公开。」

『喂喂,你那样讲就不对了。在交涉途中把条件再往上加可不是聪明的做法唷,吉尔伯特同学——啊,到那里接下来往左转。』

「什么?」

『哎呀,那是我这边的事,你别在意。』

我在意得要命。刚才那是什么?法布瑞那家伙正对某人指示方向。是车子吗?这家伙现在坐车移动中吗?

接着是他背后的声响。不对,是声音。有人回答法布瑞。

——又是日本桥吗?

我突然在意起自己心脏扑通扑通的跳动声。日本桥,他的确这么说了,错不了。法布瑞现在正坐在往日本桥左转的车子里。

我看了看帐篷内。所有人的视线都往桌上那巨大的地图上集中。

往同一点。

『你好了吗,笹浦同学?现在叔叔跟你就像在互相追逐尾巴不停旋转,这样可是哪里都到不了。与其这样,还不如想想让所有人都能幸福的方法。你说是不是?』

日本桥。

这么说的话,在东京内应该只有一个地方。

我看了藤堂,他用力地点了头,用木刀的刀尖砰地敲下海埔新生地的尾端那一带,东京车站和隅田川所包夹的地方。果然是那里。

「说什么幸福。人生不是没意义吗?」

『虽然说自己家的屋顶被台风吹走,但也没有法律规定不可以在那里开心地开派对呀。虽然多少有点不方便。』

「快点搬家啦。」

『那只是比喻而已,比喻。』

在这个时候,一直趴在笔记型电脑前「别小看神奈川工业高中」选拔队伍的其中一人,十分迅速地写了张纸条塞给我。

那个挟持巴士 实况转播中的

从品川方向往都心部窜逃

现在正[删除]第二次[/删除]往日本桥移动中

「……什么!?」

『喂?笹浦同学?』

「吵死了,这是我自己的事。」

可恶,我在搞什么呀。怎么能跟那家伙犯一样的错。振作一点,不要给对方情报!

(挟持巴士,挟持巴士……正在电视上转播的挟持巴士!?)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是怎么一回事?这家伙难道在那辆巴士里吗?现在仍然在吗?还是这全部都是这家伙所设计好的假情报?

我想重新调好嘴边麦克风的位置。但手指头滑了一下,没办法顺利调好。是汗水。不只是手指头,连两边手掌都湿答答的,不行了,我的紧张无法持续下去。全身在大叫着,快点结束,快点给我结束。

啊!可恶,既然如此就跟你赌了!

「你的人生哲学我已经听够了。换三桥过来听一下。」

『……什么?』

命中!

「叫你换三桥过来。你们在一起对吧?在那台巴士里?」

『你是说哪一辆巴士呀?』

「果然呀。」

『让你自说自唱下去我也很伤脑筋呢。你到底在说什么呢?』

「我在说没有比你更坏的坏人了。」

『哎呀呀,这个真是天大的误会呢。』

错不了,这家伙的声音很紧张。

法布瑞人在那时电视拍出来的巴士里。而且是犯人那一方。如果不是这样,他是不可能有办法指挥司机方向的。

『你说叔叔是坏人吗?不,原本坏人好人这种分类方法就是误会的根源。像刚才我所说的,这个世界上不存在任何意义。笹浦同学,就趁这个好机会特别告诉你这个世界上的秘密吧。在世界上没有任何意义也没有价值,但只有三件真实的事——』

「这个梗我已经听过咯。」

『你大可放心这并不是「洞窟游戏」的延续。我是说认真的。』

「去死吧白痴。」

『真实之一。』那家伙无视我的反驳继续说下去。『——这个世界上「恶」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是漠不关心。』

「听不懂啦。」

这是谎话,我立刻明白这家伙想说什么。

『人因为可以对他人的痛苦漠不关心,所以才活得下去。罪恶感或是共呜并不存在这个世界上。人为了其他人——在真正的意思上——是什么都做不到的。每个人都是孤独一人呀,笹浦同学,并不只有叔叔是这样而已。』

西冲进帐篷来正是这个时候。

「笹浦!刚才邮件里——」

「安静!」

西看了我们的表情立刻察觉到情况不对,然后我看了西的表情后也明白了。

紧急情况。

我们彼此都发生了很不得了的事。

『真实之二。』只有变态混帐的声音在帐篷里不停回响着。『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爱情,也没有所谓的憎恨,有的只是爱恨。这两者无法切除开来,只要有一方存在,在那背后必定有另一方也存在。就好比作用力和反作用力,你应该在物理课上学过吧?』

西把自己的手机打开来给我们看。是亚希穗传来的邮件。

主旨:十万火急!

已经得知德永所在地的相关重要事实!

诸位搜索队员请尽快到明治神宫前的家庭餐厅「浪漫亭」3F集合!

『……喂,你在听吗?笹浦同学?』

「在听呀。」

『啊,那就好。如果没人听我却一个人一直说下去的话实在有点丢脸——我有急事先失礼一下。』

「什么?那之三呢?」

『那个等见到你后再直接告诉你吧。那么待会儿见。』

三桥翔太 22:35-22:53

但是他们实在是很奇怪的客人。

我心里这么想,趁「fǎ bǜ ruì」讲电话讲个没完时,我一直盯着他看。

说奇怪并不是指他们外表看起来奇怪,总共有三对老爷爷老奶奶们,跟他们子女的叔叔和阿姨等等,接着应该是他们孙子的小鬼,人数差不多一样,所以全部总共有二十个人可能还要再更多一点,但是好奇怪,这些家伙们并不是亲子或祖孙关系。

虽然他们自己说是亲子关系,但我知道不是。

比方说坐在最右前方的这一对爷爷奶奶,这两个人的儿子坐在后面的位子上,而儿子的太太坐在左方,然后大概是小学生的小朋友坐在旁边手上拿着PSP,他只是拿着并没有玩,不过这种情况下还能玩PSP的话那实在是很了不起的家伙,但是好奇怪呀。

这些人并不是亲子,而且脸长得一点都不像,他们没有血缘关系。或许有可能是养子那种的,但是所有人都这样耶,不只是右边这一群人而已。

为什么在这辆巴士里没有血缘关系的家伙们要说自己是亲子而坐在一起呢?这算什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被卷进什么奇怪的梦境中了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我这么想,然后问那个手上拿着PSP的小鬼他老爸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那家伙的汗水流满了颈子,我一直盯着这家伙看,他的下巴抖个不停。

嗯。

等等喔。

我曾经在哪看过这家伙的脸。

「我、我是,我们是,那个……」

那个老爸回答,一开始我听不懂,但是渐渐听懂了。

「……叫做『虚拟家庭』,是这么说的,也就是……那个,嗯,讲得简单一点,就是在演戏,演戏。」

「喂,绪方先——不那个,亲爱的!」

他旁边的太太很惊讶地把手伸过来,但到中途又缩了回去,

「那个不是不能讲的吗!在契约期间内一切都——」

「没办法啊,因为情况紧急!」

爸爸的声音只有这个时候变大,坐在他们前面的爷爷奶奶表情有点悲伤地低下头。

「……嗯,总而言之,那个,我们,现在,只有现在,是真正的家人。你了解吗?」

xù fāng。

绪方。

对了。我想起来了。

「——你是绪方吗?」

我虽然这么说,但这家伙,也就是绪方这家伙还没有想起来,这也没办法,因为我那个时候才小学四年级,是上中学后才开始长高长壮的,但很快的那家伙也想起来了。

所以这家伙脸色发青。

这家伙还是什么都不说,不过花了好长时间后他眼神的焦点渐渐集中,但是我和他仍然保持沉默。

然后这家伙终于想起来了。

「……翔……翔太!?」

「好久不见啊。」

我一这么说完,右拳也捏紧变硬,因为从小学四年级之后的这八年,我的拳头一直在等待这一刻。

「都是你害的,害姊姊的心坏掉了。」

枯野透 22:44

好了。该怎么传送讯号呢?

嗯。

没想到这还满难的。

想要让讯号充分发挥机能的话,需要传送的一方跟接收的一方。而且这两方还必须得波长及频率一致才行。不管是电视或收音机都一样。

或许试着去想像出现在电影里的间谍使用的密码可能会比较容易了解。传送情报的一方和接收和解读的一方。如果没有解读表,密码就不具有任何意义。

我并不是和这个世界切割开来。因为「搜索队」的同伴们发生了什么事我都能够清楚的理解。也就是说我可以解读。但是对方却没有注意到我,就表示现在的我处于专门接收的状态。

我要反转这个局面。

那到底该做什么才好呢?

电视。利用自己家里的电视播放,几乎没听过这种事。原本我对电视的构造就不是那么清楚,以前在家里也不常看。但说不定最近已经有了能够自行传送的电视,毕竟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了。

收音机又如何呢?妈妈硬塞给我的那个手动式收音机,那也只能用来接收。无线电台的话不管传送或接收都可以。说起来刚进小学的时候,叔叔曾经给我看过,矿石收音机、真空管收音机、火腿电台、八木天线。叔叔最爱自制机芯,总是在工作的空档时制作。虽然他也告诉了我收音机的原理,但是那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我记不得了。只有这段话让我最印象深刻。

——所谓的收音机,不光是接收某人所制作的节目而已,应该也要可以传送。至少在刚发明出来的那个时候大家都是这么认为的。无线通讯这个系统非常方便,又简单、自由。那里面有希望,也有未来。全世界的人可以靠着在空中自由交错的电波互相连结成一体。但是结果这个角色被电话和电脑夺走了。

是的。

现在的我一定就像收音机一样。只有接收的意识。是台无法传送的机器。但是或许在某处还有传送功能……原本预期应该发生的未来,说不定还残留着可能性。

只能相信这个了。

我是收音机。我是收音机。

现在才刚被发明出来的,自由的收音机。

私市陶子 22:33-22:55

我们被黑暗而冰冷的海浪从四面八方推挤,已经无计可施了。

称之为我们的,当然是指我和忍小姐。在这种情况下实在很难判断该不该去确认是否真的有小宝宝。毕竟我已经一点都不相信自己肚子里孕育着跟老师爱的结晶了。

我躺在一个又大又圆的救生圈上。一定是忍小姐帮助我躺在上面的。她为了救我,抓了泳圈跳进海里来。

「忍小姐?」

「你不用担心。」她抓着救生圈的边缘,很快地回答我。「没问题的,我们一定会得救的。所以你冷静一点,不要动。」

她的嘴唇发青,因为寒冷加上不安而小幅度地颤抖。这是当然的。周围黑暗的海水摇摇晃晃地拍打着波浪。别说是船了,根本感觉不到有任何生物。黑暗、黑暗,天空和波浪无法区别,是彻底拒绝生命的冷淡。在那紧急时刻忍小姐发现了大肚子的我而跳进冬天的海水,并为了减低我的不安一直鼓励我。

天啊,老师。老师。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后悔和罪恶感动摇我的全身。我究竟做出了什么事来?将无辜的陌生人也卷了进来。

我抬头看了天空的黑暗后闭上眼睛,任由大颗的泪水滚落,嘴里全是咸咸的味道。

然后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告白了一切。关于不得不杀了堀田同学的动机、关于「假扮怀孕」、关于老师应该和我一起渡过的日子、关于被治英先生指出矛盾点的事、关于阻止德永同学自杀的真正理由、关于亲生母亲的早逝和在继母身边漫长的岁月、关于我的愚蠢。「我是个很差劲的人,我是个没有价值的人,我已经没救了,活着也没有用,死了比较好——」

是的。我没有受人帮助的价值。

#插图

「别说傻话了!」

忍小姐的巴掌用力甩在我的脸颊上。水花溅起。太过冰冷的海水冻僵了她的另一只手,所以放开了游泳圈。

「哇啊……我说,你啊!陶子同学!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应该去死的!」

「可是——」

「没有『可是』也没有但是!别开玩笑了!要是你敢在我面前再说一次那种话的话,我就把你给……」

「您打算怎么做呢?」

忍小姐的双颊火红地沉默了。在黑暗之中,我只能够感受到她的热气。

「……虽然想杀了你,但是那样做并没有意义,总之先来一招腰斩落下技再来个眼镜蛇缠身固定(※腰斩落下技(Back Breaker)和眼镜蛇缠身固定(Cobra twist)两者皆是职业摔角的招式。)。」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怎么会有这种人?

这么会有这么热血的人呢?

不知忍小姐是怎么看待我的笑声,她用比刚才沉静的口吻再次跟我诉说。

「先不提你的半生记,只不过是掐了一下别人的脖子而已,请不要就说要死或是没有活的价值。

当然我并不是说想杀人是对的。但那个和这个是两回事,

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不幸,这点我承认。

活着很辛苦,有时候犯了些很严重的过错,所以如果不欺骗自己就无法忍耐,我也承认有这样的片刻。

但是呢。

所以并不是因为这样子就没有活着的价值。不是这样子的,有没有价值那并不重要。」

「可是……」

「你先听我说。」

她一边发抖一边继续说下去。

「从前,我——我认识了一个女孩子,她跟你有一样的想法。

那个女孩遇到了……对身为女人而言……非常过分的事。而且这件事被周遭的人知道了,所以她很惨,每个人都用白眼看她,连自己的母亲都不相信她。她每天都过得非常的痛苦,觉得自己干脆死了比较痛快。

不被自己的亲生母亲相信,实在是非常痛苦的事。但是最痛苦的是确信这种痛苦的日子将永远持续下去。

这种痛苦永远不会结束。

我的痛楚不会消失。

在这种时候,有人说了这样的话。

——你觉得明天会是晴天还是雨天呢?

那个女孩子回答,应该是晴天吧。因为在那个夏天……是的,那是夏天发生的事……一直持续着晴天,并且天气预报也说明天会天晴。那个人接下来又这么说。

——这样的话那我打赌明天会下雨。问我为什么?因为会发生什么事没有人知道呀。

然后你觉得隔天情况变得如何呢?

电视的气象预报员郑重的道歉,海水浴场的客人淋成落汤鸡,洗好的衣服全泡汤——因为下了倾盆大雨的关系!远方刚形成的台风逐渐增强,并且改变了动向,原本停滞在上空的湿气,就像因为一点点微小的刺激引起了大爆炸一样,是的,还真多亏了世界的反覆无常!

所以那个女孩决定先暂时把死期延后看看。毕竟连明天原本那么确定的天气都可以变得无法预测的话,那么这种痛苦随时结束也没什么好奇怪。

所以……先把你的过去放一边……未来的事任谁都无法知道的。」

「可是……」啊啊,我还是无法从这件事里逃开来。「我欺骗了……欺骗了老师耶?在我身体里并没有宝宝呀?」

「这种事可说不准呐!」突然忍小姐大声吼叫。「你并没有好好确认过不是吗!?是不是!?」

「可是——」

「而且我也还没确认过你的肚子呢!你自己呢?有好好确认过吗!?」

「没有,可是——」

「那么不就还不能说定吗!是的——是的!我赌你的肚子里有小孩!」

「咦?」

这位小姐到底在说些什么。

我刚才明明花了那么多时间说明了,「假扮怀孕」、跟老师的回忆、日期的混乱。不可能会有「或许」这么巧的事。我回想起来了。多亏治英先生让我找回自己的罪过。错不了,我并没有怀孕。

「治先生的意见我已经知道了。」

看得出来忍小姐不只是嘴唇连整个下巴都抖个不停。

「但是呢,那也不过是治先生个人的意见而已!——那个人讲的道理大部分都不可靠。虽然遁世却喜欢跟人在一起,明明是素食主义者却很爱吃肉。不过就算这样,他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但是我可不想被一个像是矛盾裹上外衣行走的人指责自己记忆有所矛盾。」

「可是——」

「关于『假扮怀孕』这件事,你到刚才为止都还完全不记得不是吗?如果是这样的话,说不定连这个记忆本身也都是错的。你是受到治先生的话所影响才变这样。」

「可是——」

「所以总之放弃死亡,或是先暂停下来!我说,你试着这样想想看。先假设,假设万一你真的怀孕的话,怎么办?你还会想死在这里吗?你试着想像看看!」

如果真的有宝宝的话。

——光是那么微小的假设,我周遭的所有一切便完全翻转过来。

黑暗的海水轻轻地拍打着波浪,我的脸颊发热。不,不只是脸颊,连耳垂、指尖、全身每一处都充满了热气。

如果我的身体里真的孕育了另一个生命的话。

我怎么能死!

「对不对?」大概是看穿了我表情的变化,忍小姐用力地点了头。

「可是,可是……」

「没有『可是』也没有但是。懂了吗?可以了吗?如果你的肚子真的只是『假扮怀孕』的延长的话,我就在这里放弃,亲眼守候你的临终。把你丢进海里,一直看着你沉到最底处。反正在那之后我也会溺死,并不会费什么功夫。

但是、但是呢……如果万一你的肚子是真的的话……肚子里真的有小孩的话……那样的话,就不准你再说什么要去死没有活着的价值这种话!不管情况如何,你都要和我一起到达对岸!这个赌注的机率应该比猜中突发性的豪雨还要大得多!」

在那时候,我可能抖得相当厉害吧。

「我并不是说要把你的肚子用刀子剖开来看,请你不要误会。你只要伸手去摸看看就应该可以知道。那个肚子是真的还是假的。」

「可是……」

「摸看看,快点!」

不行,不行。我没有办法做到这样的事。要我去确认事实,做这么可怕的事情!

「不管你快摸!」

我摸了。

摸到的是和厚重的模拟内裤相同的触感。

我的身体倾斜,游泳圈也倾斜,我往左边开始慢慢滚落。

「啊啊——啊啊!」

「陶子同学!」

冰冷的死和海水的咸味将我包围。

西满里衣 23:31-23:42

十字路口周围并不是那么拥挤。

但是一抬头往上看,很明显地越靠近明治神宫人数便越增加。我重新感受到,今天的确是除夕。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坐上电梯上三楼的「浪漫亭」后,迎接我和笹浦的是俯瞰夜晚的大窗户和那前方盘旋贯穿中庭的螺旋梯,以及墙壁旁宽广的八人座位,加上步乃果辩解的洪水。

「我是被准同学胁迫的!真的!我并没有背叛大家!一切都是藤堂先生的误会!」

超大音量,加上手舞足蹈和热泪盈眶。

「是的,当然被人误会要说是我不对也没错……但我是假装站在准同学那边试图要说服他!所以当他叫我跟他交换衣服的时候,我以为可以靠这个再争取一些时间的!因为我真的没想到他换衣服会那么快!真的,请相信我!当然我知道我犯了错,也因此给大家添了麻烦……但是我会更加努力跟大家一起找到准同学!请相信我,相信我,相信我!!」

「……你从刚才就一直在诉求。」伊隅补道。「那你觉得要怎么做才好?」

「等一下,德永同学的藏身处在哪之类的事,又变怎样了?」

「那件事我们也不知道。」伊隅说。「因为阿正还没来。」

「邮件呢?」

「寄了,但是没有回信。」

在对话当中步乃果的眼泪仍然流个不停。隔壁桌的情侣和太妹们都在偷看我们并噗哧地窃笑。我和笹浦互相看着彼此。

这是假哭吗?还是什么?

在这里要否定她的藉口很简单。因为那种事一般并不会发生。一般、一般。多么方便的单字。简单到头都快发晕了。

所以我能说的,只有一句话。

「我知道了,我相信你。」

continued to "link fi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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