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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一话 樱花抄

转自 工口堂(www.moeu.net)

1

“看,好像雪一样呢!”明里这样说道。

那是十七年前,我们刚刚成为小学六年级学生时候的事。我们两个人背着双背带书包,走在放学后的林荫小路上。春季,道路两旁开满了数也数不清的樱树,漫天的樱色花瓣无声飘落,地面也全都被樱花覆盖染成一片淡淡的白色。温暖的天气,天空好似被蓝色的水彩浸透过一样显得清澈而空灵。虽然不远处便是新干线与小田高速路,但那边的喧嚣却完全传不到我们的所在,围绕在我们身边的只有报春鸟儿那优美的鸣叫。这里除了我们两个之外便再没有任何人。

那是好似图画一样的春季瞬间。

是的,至少在我的记忆之中,对那一天的回忆好似画面一样。或者说是像电影一样。每当我回忆起以前事情的时候,我都会把那个时候的我们两个人单独拿出来,仔细品位一番。当时只有十一岁的少年以及与少年身高相差无几的十一岁少女。两个人的背影被完全包容在那充满光明的世界之中。画面中的二人,永远都是那样的背影。而且总是少女先一步向前跑去。直到现在我依然无法忘记在那一瞬间少年心中激荡起来的寂寞,即便在已经长大成人的今天仍然能够感觉到一丝悲寂。

就是在那时,站在漫天飘落的樱花之中,明里说樱花好似飞雪一样。

但是我却并不那么想。对于那个时候的我来说,樱花就是樱花,雪就是雪。

“看,好像雪一样呢!”

“哎,是吗?也许是吧……”

“嗯……好吧。”明里淡淡地说道,然后快步向前跑了两步之后转过身来。明里栗色的头发在阳光的照耀之下闪出华丽的光芒,接着说出了更加让我迷惑的话语。

“那,你知道秒速五厘米吗?”

“哎?什么?”

“你觉得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

“至少你自己也要思考一下吧,贵树。”

可是即便她这么说我依然找不到任何答案,于是只好坦白说实在不知道。

“是樱花飘落的速度哟。秒速五厘米。”

秒速五厘米。真是不可思议的话语,我真心地感慨道:“嗯……明里知道的还满多的嘛。”

呵呵,明里似乎很开心地笑了起来。“还有好多呢。雨的速度是秒速五米,云是秒速一厘米。”

“云?是说天上的云吗?”

“天上的云。”

“云也会掉落下来吗?云不是在天上浮着的吗?”

“云也是会落下来的呀。不是浮着的。云是很多小雨滴的集合体,因为云太大了而且又在很高很远的空中,所以看起来好像是浮着的一样。云滴是在渐渐下落的并且在下落的过程中逐渐变大,最后成为雨或者雪降落到地面上。”

“……嗯?”我不由得感慨着向天空望去,接着便看到满天的樱花。看似平凡的事情由明里那可爱的少女声音说出来之后,对我来说竟然成为了宇宙真理。秒速五厘米。

“……嗯?”明里忽然重复了一次我的话,然后继续跑到前面去了。

“啊,等等我,明里!”我慌忙从后面追了上去。

那个时候,在放学的路上互相交换从书中或者电视之中得到的在当时的我们看来非常重要的知识——比如说花瓣飘落的速度、宇宙的年龄、还有银的熔点什么的——是我和明里最常做的一件事情,渐渐成为了习愤。我们两个好似准备冬眠的松鼠在拼命收集食物一样,或者说像准备远洋的航海家牢记星座的位置一样,努力积攒着散落在世界之中的各种各样的知识。当时的我们很认真地把这些知识当作未来人生中所必须的东西而努力地记着。

是的,那个时候的我和明里,真的知道很多很多的事情。不但知道每个季节星座的位置,还知道木星从哪个位置哪个时间才能够看到。天空为什么是蓝色的,地球为什么有季节的变换,尼安德特人灭绝的时期,甚至寒武纪中捎失的物种的名字我们都知道。我们憧憬一切与我们相隔遥远的东西。虽然那些东西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基本都已经记不起来了。但是我依然记得,当年的自己清楚地知道这些事情。

2

与明里的相会到与她的分别—小学四年级到六年级经过了三年的时间。在这段时间内,我和明里是非常相似的伙伴。我们两个人都因为父亲的工作关系而转学,先后都转到东京的学校。三年级的时候我从长野转学到东京,四年级的时候明里从静冈转学到和我同一班级。明里转学到我们班级的时候,站在黑板前面那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僵硬的表情,直到今天依然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身着淡粉色连衣裙双手交叉在身前的少女,从教室的窗户之中照射进来的春光将她的身体从肩部以下笼罩了起来,而肩部以上的部分则被隐藏在影子之中。少女的脸颊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微红,嘴唇也紧紧地闭着,大大的双眸只盯着眼前的一点。一年前的自己一定也和这名少女现在的样子一样吧。这样想着,不由得对眼前的少女产生了一些亲切的感觉。所以,不由自主地主动过去和她搭汕,很快我们便成为了好朋友。

在世田谷长大的同班同学看上去显得太成熟,车站的人太多,挤得呼吸困难,自来水的味道喝起来相当难喝,像这些原本只有自己才在意的事情,现在有明里一起分担。因为我们两个人显得比较矮小同时又体弱多病,所以比起在操场上面运动我们更加喜欢在图书馆里面消磨时光,体育课对于我们来说是最痛苦的。对于我和明里来说,与其与很多人一起在操场上面玩,倒不如两个人静静地聊天或者自己安静地看书更加舒服。我当时住在父亲工作的银行提供的职工宿舍之中,明里的家也在他父亲公司提供的职工宿舍内,于是我们两个人放学所走的路基本上是一样的。所以我们很自然地走在一起,休息的时间和放学后基本也都是我们两个人一起度过的。

于是理所当然的,我们两个成为同班同学捉弄的对象。虽然现在回忆起来,那个时候同学们的行为只不过是天真的孩子气的表现,但是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并不能够很好地面对这样的事情,越发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我们之间所能够依靠的只有彼此,所以我和明里变得更加接近了。

某天,发生了这样的事。午休的时候,从厕所回到教室的我忽然发现明里一个人伫立在黑板前面。在黑板上面(现在想来实在是非常常见的恶作剧)画着的姻缘伞下写着我和明里的名字,其他的同学们悄声地议论着什么,远远地望着明里。"

明里大概是为了停止他们的恶作剧,而想要走到黑板前面去擦掉那上面的字,但是走到半路却因为感到羞愧而停下了脚步吧。看到眼前发生的事情之后,我无言地走进教室擦掉黑板上的字,然后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拉着明里的手便跑了出去。虽然背后的教室里面传来同学们起哄的声音,但是我们两个人却没有停下脚步依然向外面跑去。至今为止我依然无法相信自己当初做了那大胆的举动,握在我手中的明里的手是那样柔软,令我感觉到一阵眩晕,我第一次感觉到世界上再没有什么值得恐惧的事情。不管今后的人生如何—我都已经决定,转学也好,考试也好,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也好—只要有明里在我身边我便可以忍受任何事情。虽然对于那时年幼的我来说,把这种感情称为恋爱也许有些夸张,但是我能够明确地感觉到自己喜欢明里的心情,而且也可以感觉到明里也对我怀有同样的感情。从我们拉在一起的手、一起跑向外面的脚步中,我越发强烈地确信这一点。只要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将来便不会有任何无法克服的困难。

而且这种感觉,在与明里相处的三年间不但没有减退反而越发地坚定起来。

我们都决定一起报考离家稍远一点的一所私立中学,在互相勉励的学习之中,我们两个人相处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多。也许我们两个都是心理比较早熟的孩子,一边营造着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内心世界一边也为即将到来的崭新的中学生活做着准备。从与其他同学并不熟悉的小学毕业之后,与新的中学同学站在同一个起点之上,我们的世界一定会变得更加广阔。而且成为中学生之后,我们之间那淡淡的感情轮廓一定也会变得更

加清晰一些吧。我们一定会有一天对彼此说出“喜欢你”之类的话吧,我不由得期待起来。我与周围的距离和与明里之间的距离,一定会逐渐变得接近起来。我们今后一定会更加努力地为了我们之间的未来而奋斗。

现在回忆起来,那个时候我们之间拼命地交换知识,也许是因为互相之间早就有迟早会失去对方的预感吧。虽然没有明显的预兆,虽然在心中一直祈祷着能够永远在一起,但是—如果再次转学的话—这种不详的预感依然给自己带来一丝恐惧。

如果有一天真的失去了最珍贵的朋友,至少也要交换一些关于她的片段。

结果,明里和我还是分别去了不同的中学。小学六年级的冬天的某个夜里,我从明里打来的电话之中得到了这个消息。

我很少和明里通电话,而且还是在那么晚的时候(晚上九点左右,对于当时还是小学生的我们来说已经是很晚了)打来的电话更是少见。所以,当妈妈告诉我是“明里”打来的,并把电话交到我手上的时候,我忽然感觉到一股不祥的预感。

“贵树君,很抱歉。”明里细小的声音从电话的听筒中传来。紧接着传来的是我完全无法相信的话语,是我最不希望听到的事情。

不能和你一起去那所中学念书了,明里说道。因为父亲的工作关系,在春假的时候就要搬家到北关东的小镇去了,明里的声音渐渐变得颤抖起来。我却不知道什么原因,身体忽然变得炽热起来,而头脑里面却一下子变得冰冷。明里在说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对我说这种事情。我完全无法理解。

“哎……那,西中怎么办?好不容易考上了。”我终于勉强挤出了一句话。

“我已经办理了转学到杨木公立中学的申请……对不起。”

从电话的听筒中传来汽车经过的声音,明里是在公共电话亭给我打来的电话。虽然我是在自己的屋子里面,但是依然能够从电话之上感觉到一阵寒冷的气息传到自己的手指上来。我蹲下身去抱住自己的膝盖,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拼命地寻找着应说的话语。

“不……明里没有什么需要道歉的……但是……”

“我和家里人说要借住在葛饰的叔母家那里继续留在这里念书,但是爸爸说我现在还太小了……不同意……”

明里拼命抑制住自己的哽咽,忽然我强烈地感觉到,我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在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忽然用强硬的语气对明里说道。_“……我知道了!”在我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我几乎能够感觉到在电话另一端的明里惊讶的表情。但是即便如此,我依然无法停止我的话语。

“已经够了!”我坚决地说道,“已经够了……”当我再一次重复的时候。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为什么……为什么总会变成这样!

经过十几秒的沉默,呜咽着的明里艰难地挤出“对不起……”三个字。

我拼命把电话的听筒按在耳朵上面。即便把电话从耳朵上拿开之后,仍然无法挂断电话。刚才在电话之中我的话一定深深地伤害了明里,我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但是却没有任何的办法。那个时候的我,还完全没有学会控制自己的感情。和明里结束那最后一次令人悲伤的通话之后,我一直抱着自己的膝盖久久无法平静。

在那之后的连续数日,我一直都在异常沉重的心情之中度过。对于比我怀有更大不安的明里,连任何温柔安慰的话都说不出的我,感觉到十分羞愧。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我们迎来了各自的毕业典礼,我就带着这种别扭的感情与明里分别了。就连在毕业典礼之后,明里用温柔的声音对我说道“贵树君,再见了。”的时候,我依然低着头没有回应她任何话。但是我也没有任何办法。即便现在已经长大成人的我,也依然孩子气地希望明里能够永远陪伴在自己身边。

而对当年还只是一个孩子的我来说,忽然被那么强大的力量夺走了一切重要的东西,任谁也无法继续保持冷静吧。即使只有十二岁的明里没有任何的选择余地,我们却依然无法适应这样的离别。绝对……

还没来得及收拾起自己破碎的心情,新的中学生活便已经开始了,就算我讨厌也好却不得不去面对那完全还没有习惯的新生活。应该和明里

一起念书的中学现在只有自己一个人。渐渐结交了一些新朋友,而且还出人意料地参加了足球部开始了体育运动。虽然和小学时比起来每天都变得非常忙碌,但是对我来说这样反倒显得更好一些。因为每当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便会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以前与明里在一起的那些美好时光,接着心里便会一阵阵地隐隐作痛。于是我尽量都和朋友们呆在一起,晚上做好作业之后就马上爬到床上睡觉,早上早早起来积极参加足球部的晨练。

明里一定也在新的地方、新的学校里过着同样忙碌的日子吧。希望她能够在那样的生活之中逐渐忘记我的事情。)

我也应该忘记她,我和明里都是有过转学经验的人,所以应该学会遗忘。

接着就在夏天的炎热逐渐开始的时候,我收到了明里的来信。

当我在公寓的公共邮箱之中发现那封薄薄的粉色信封,知道它是明里的来信的时候,在感到欣喜之前却先感觉到更多的困惑。为什么现在才给我来信,我想道。在这半年间,我明明拼命地使自己适应在没有明里的世界之中生活。可是现在却收到了她的来信—失去明里的寂寞感,再次向我袭来。

是的。结果,我越是想要忘记明里,却对明里越发思念起来。我越是结交很多的朋友,越是发觉到明里对于我来说的重要性。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反复地、无数次地阅读着明里的来信。即便在上课时也悄悄地把她的信夹在教科书中偷偷地看着。反复的阅读,甚至能够背下其中的每一个句子。

“远野贵树君”——明里的信是以这样的敬语开始的。令人怀念,明里那整齐的笔迹。

“好久没有联系了,你还好吗?我这边的夏天虽然也很热,但是和东京比起来就要好得多了。不过现在说起来,我还是更加喜欢东京那炎热的夏天。那好似热得要融化掉的柏油路,炽热阳光下的高层大楼,还有百货公司与地下铁站里的冷气空调。”

好像在很有大人样的文章之中画上了小小的图画一样(太阳、蝉还有大楼什么的),我不由得想象起还是少女的明里渐渐成为大人的样子。只是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近况的简短来信。搭乘公车去公立中学念书,为了锻炼身体血加人了篮球部,出人意料地剪短头发露出了耳朵。在她的信中并没有提起因为与我的分别而感到寂寞,而且从信中所提到的事情也能够看出她对新生活也渐渐地适应下来。但是,我却能够清楚地感觉到,明里想要与我见面,想要与我聊天的寂寞心情。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她便不会给我写这封信了。因为,我也有和她几乎一样的感觉。

从那之后,我和明里以每月一封的频率互相通信。有了与明里的书信往来,我明显感觉到生活更加快乐了。比如说无聊的课程,现在我终于能够很清楚地告诉自己那很无聊了。而且自从和明里分别之后所参加的辛苦的足球训练,以及前辈们过分的要求,还有很多痛苦的事情,现在也都可以坦白地认识到那些痛苦。而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我越是这样想越是发现这些痛苦的事情反倒更加容易去面对了。我们虽然没有在写给对方的信中发泄对这些日常生活的不满与牢骚,但是知道在这个世界之中有另外一个人能够理解自己,使我们都变得更加坚强起来。

就这样,中学一年级的夏天过去,秋天过去,冬天来临了。我十三岁,这几个月来身高增长了七厘米,体格也比以前健壮,不那么容易感冒了。

我能够感觉到自己和世界的距离,正在逐渐贴近。明里应该也已经十三岁了。我时常望着身着学院制服的女同学,想象着明里现在的样子,她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呢。那时明里的来信之中还像小学时候一样写道,想和我一起去看樱花。信中说,在她家的附近,有一棵很大的樱花树。“春天的时候,树上的花瓣大概也会以秒速五厘米的速度向地面飘落吧。”

在升入三年级的时候,我决定转学。

春假时搬家,目的地是九州的鹿儿岛县,据说是距离九州本岛很遥远的一个小岛。

从羽田机场起飞大约要经过两小时左右的路程。我当时认为那里也许就是这个世界的尽头。但是那个时候的我早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的变迁,所以完全没有感觉到过多的困惑。问题只是与明里之间的距离。虽然自从升人中学之后我们两人就完全没有过联系,但是仔细想来实际上我们之间的距离也并不算太远。明里所在的北关东小镇和我所住的东京小区,乘坐电车的话应该只有三小时左右的车程。我们完全可能在星期六的时候见一面。但是,在这之前我却一次都没有考虑过从这里到明里所在的小镇见面的可行性。

于是我在写给明里的信中写到,在搬家前希望能够再见一面。并且在信中写了对地点和时间的一些提议。明里很快便给我回信了。因为我们都面临期末考试,我还要进行搬家的准备,明里也需要参加社团的活动,所以我们两个人都方便的时间就是学期期末放学后的晚上。我查了一下列车时刻表,于是决定在那天晚上的七点钟在明里家附近的车站见面。那样的话,我在放学后推掉足球部的活动直接出发,时间应该来得及,和明里能够在一起见面两小时左右,之后再乘末班车回到东京都的家中。总之能够在当天便返回家里的话,家人便不会有什么意见了。小田急线和崎京线,接着是宇都宫线和两毛线,虽然需要进行多次换乘,但只是乘坐普通电车的话,来回的车票只要三千五百日元便足够了。虽然这对当时的我来说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但是与能够和明里见面相比,这些钱实在是不算什么。

距离我们约定见面的时间还有三周,我在这段时间内给明里写了很长的一封信。这是我从出生以来第一次写这么长的东西,大概这就是情书吧。我所憧憬的未来,我喜欢的书和音乐,还有,明里对于我来说有多么的重要—虽然那也许只是幼稚而且拙劣的感情表现—总之都毫无掩饰地写在了其中。虽然具体的内容现在已经有些记不清楚了,但是至少写了八张信纸。当时的我想,如果这封信被明里读过的话,我在鹿儿岛的生活即使再艰苦也能很好地坚持下来。这是我想让明里知道的,当时我的片段。

在给明里写那封长信的日子里,有好几晚都在梦中见到了明里。

在梦中,我变成了一只灵巧的小鸟。穿梭于被电线覆盖着的都市夜空,拍打着翅膀高高地盘旋在大楼之上。以比自己在操场上奔跑的速度还快几百倍的速度,向着这个世界上唯一重要的人的身边飞去。在鸟儿那小小的体内,充斥着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快感,渐渐地向高空飞去。都市之中密集的灯光好似星星一样闪烁着,列车的灯线好似都市的脉搏一样跳动着。很快,我的身体穿越云霄,冲过洒满皎洁月光的云海。月亮散发着通透的蓝色光芒照耀在云峰之上,简直好似在其他星球上一样。那种获得通往自己希望之地的力量的喜悦,使自己覆盖着羽毛的身体激动地颤抖起来。

只一转眼上天便接近了自己的目的地,找欣喜地降落下去,远远眺望起她所居住的这片土地。一望无尽的田园,人们居住着的屋舍,茂密的森林之中穿过一条光线,是电车。我一定就是坐在那辆电车之上。接着,我的目光看到了在车站上独自等待着电车到来的她的身影。剪了短发露出耳朵的少女,一个人坐在站台的长椅上,在她的身旁伫立着一棵巨大的樱花树。

虽然樱花还没有开放,但是我依然能够从那坚硬的树皮之中感觉到春天的艳丽气息。忽然少女感觉到我的存在,抬头向天空望去。很快我们就会见面了,很快——

3

和明里约定好见面的当天,从早上开始便一直下着雨。天空好象被湿谁滚的灰色盖子盖住了一样,细密而寒冷的雨滴不停地从空中落下。即将来临的春季似乎改变主意而回去了,周围依旧充斥着寒冬的气息。我在校服外面套上了一件深茶色的厚呢子外套,将写给明里的信收到书包的最深处然后向学校走去。因为按照计划回到家的时候应该是深夜了,于是我给家人留下字条说晚上要回来得晚一些,请家里人不要担心。家里人并不知道我和明里的事情,所以即便把我要去和明里见面的事情事先和他们说了,他们也不会答应,索性不告诉他们好了。

那一整天,我都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的风景,完全无法静下心来上课。老师所讲的内容我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脑海里只是不停地想象着穿着校服的明里的身影、应该和她所说的话题,以及明里那听起来让人感觉到很舒服的声音。是的,虽然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但是现在想来,我其实是非常喜欢明里的声音的。

我最喜欢听到明里的声音从空气中传来。这对于我的耳朵来说,永远是一种温柔的享受。很快我就能够听到那个声音了。一想到这里我便难以抑制体内的激动,为了能够使自己冷静下来,我便向窗外望去。

雨。

秒速五米。从教室向外望去,天空一片昏暗。即便是白天,外面的大楼和公寓也都点着灯光。非常遥远处的大楼上面,霓虹灯一闪一闪地亮着。

外面的雨水在我的注视下越下越大,到了放学的时候,雨变成了雪。

放学后,确认周围没有其他的同班同学之后,我从书包中拿出了信和笔记。我稍微犹豫了一下之后,把信放进了外套的口袋。这是无论如何也要交给明里的信,放在一个随时能够用手碰触到的地方,心里会感觉到比较安心。笔记上记载着我事先调查好的换车地点和换车时间,虽然我已经反复看过几十遍了,但还是最后再确认一下比较好。

首先,乘坐豪德寺车站下午三点五十四分发车的小田急线到新宿车站。在那里换乘崎京线到大宫车站,然后换乘宇都宫线,到达小山站。在那里还要继续换乘两毛线,最后在六点四十五的时候到达目的地岩舟站。与明里约定好晚上七点时在岩舟车站见面,这样的话时间刚刚好。虽然这是第一次独自一人坐这么长时间的列车,不过应该没有关系吧,我自己鼓励自己道。没有问题的,应该没有任何困难的!

我从学校那昏暗的楼梯上跑下去,打开玄关前的鞋箱。空无一人的大厅里顿时回响起打开铁门时的沉重回响。我把早上带来的雨伞放在一边,走出玄关抬起头望向天空。早晨时还充满雨水味道的空气到了晚上便变成雪的味道了。那是比雨更加透明清澈,更加浸人心脾的味道。灰蒙蒙的天空中无数白色的雪片飞舞着飘落,一直盯着看的话似乎自己也要被吸人到天空之中去了一样。我慌忙带上帽子,快步向车站赶去。

一个人来到新宿车站还是第一次。虽然对于我的生活圈来说这是非常陌生的地方,不过几个月以前还和朋友为了看电影而来过这里一次。

那个时候是同两个朋友一起乘坐小田急线到新宿车站的,在JR的东出口出来之后便完全迷路了。与电影的内容比起来,倒是这个车站的复杂与混乱给我留下了更加深刻的印象。

我从小田急线下车之后,为了不至于再次迷路于是先认真地阅读起站内的导游板,找到“JR线车票售票点”的位置之后,便顺着指示的方向走去。在这矗立着无数立柱的巨大空间之内,前面忽然出现了一个摆放着数十台售票机的地方,每台机器前都站着长长的等待买票的队伍。从排在我前面的OL女性身上飘来一阵浓重的香水味道,不知为什么使我的呼吸变得困难起来。旁边的队伍动了起来,这时过来一位上了年纪的男子,从他的外套上圆传米一阵更加浓重的卫生球的味道,这种气味立刻引起了我对搬家时的不安情绪。很步人一起发出的嘈杂的声音混在一起,形成一阵杂乱无章的噪首回响在这地下的空间之中。被雪打湿了的鞋子前面渐渐变得寒冷起采。脑袋也感觉到一件眩晕。而轮到我购买时候,忽然发现售票机上面没有投钮而一下子变得困惑起来(那个时候大部分车站的售票机都还是按钮式的)。偷偷看了一下旁边的人,发现别人都是直接在画面上按目的地的标志,于是自己也跟着按了一下。

穿过自动检票的进站口,我一边仔细地观察着上面记载有乘车位置的公告板,一边穿过拥挤的人群向崎京线的乘车站台走去。“山手线外线”

“总武线中野方向前进”“山手线内线”“总武线千叶方向前进”“中央线快速”“中央本线特快”………

我穿过了无数个乘车站台,途中一直留意着车站内的结构示意图。崎京线的站台在车站的最深处。我从口袋里拿出笔记,然后看了一下手表(为了庆祝中学入学而买的黑奋G shock)的时间。新宿站发车时间是四点二十六分。手表上面的液晶数字显示现在是四点十五分。好,还有十分钟,时间完全来得及。

路上忽然看到有厕所,为了预防万一还是先去一趟比较好。崎京线要行驶至少四十分钟,在那之前最好把一切都准备好比较好。洗手的时候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有些肮脏的镜面之中映出了在白色的日光灯下自己的样子。这半年来,自己的身高一直在增加,我应该也变得更加成熟一些了。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兴奋,脸颊显得红红的,稍微有些感到难为情。我,就要去与明里相会了。)

崎京线的车上挤满了下班回家的人,完全找不到座位。我靠在车厢的最后面,时而看看贴在车厢上的广告和放在书架上的周刊志,时而望向窗外的景色,时而偷偷地观察一下周围乘客们的样子。我的视线和心情一样无法冷静下来,甚至连放在书包里面的科幻小说都没有心情拿出来翻看。

坐在座位上高中生模样的女孩子,和站在她面前的似乎是她朋友另外一个女孩子互相说着什么。我站在一边断断续续听到了部分内容。她们两人都穿着短裙,下面也只穿着套腿袜。

“这之前的那个男孩子,怎么样?”

“哪个?”

“当然是北高的那个呀。

“哎?那个不怎么样啊……

“才不是呢。我喜欢那样的。”

大概是在说在联欢会或者什么聚会上认识的男孩子的事情吧。虽然说的不是自己,但是我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变得不好意思起来。一边用手摸着口袋里写给明里的信,一边把视线转移到窗外去。第一次坐车走这条路线。和平时乘坐小田急线摇晃的方式与行走时候的声音有一些微妙的区别,而且那种向未知地方前进的不安变得越发强烈起来。冬季的夕阳将地平线染成一片橘红色,视线远远望去,前方的建筑物并排伫立在夕阳的余晖之下。雪还在不停地下着。现在我所处的位置已经离开东京进人崎玉了吧。和自然风景比起来,城市的建筑都是相似的。到处都充斥着高耸的大楼和公寓。

途中经过武藏浦合车站的时候,为了给高速电车让行电车临时停车等待。车内响起“有紧急前往大宫方向的旅客,请在对面站台换乘”的通知,车内的乘客顿时有大半都下车去前往对面的站台,我也跟在了人流的末尾。不停从空中飘落下来的雪花、西方天空厚重的乌云以及偶尔透过乌云照射出来的夕阳光芒,那光芒将远处的房屋都笼罩上一层淡淡的色彩。

眺望着眼前的景色,我忽然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是的。这不是我第一次乘坐的路线。

就在我即将升人小学三年级,从长野搬家到东京的时候,我和双亲一起在大宫站就是搭乘的这趟电车前往新宿。当时已经看惯了长野田园风光的我,坐在车上眺望着窗外充满高耸建筑物的陌生景象时,不由得心中充满了强烈的不安。望着周围满是建筑的陌生地方,我一边想着从今往后一直要在这里生活,一边因为不安而差点哭了出来。可是才过了五年的时间,我竟然想要永远在这里生活下去了。虽然我只有十三岁,可是我却一点也不觉得这种想法有多么夸张。因为有明里在这里,所以我希望能够同明里永远的在一起生活下去。

大宫站也是规模上不逊色于新宿车站的巨大中转站。从崎京线上下来经过一段很长的楼梯,穿过车站中混杂的人群,向换乘的宇都宫线站台前进。空气中雪的气味越发浓重了,行人们的靴子上也都沾满了雪水显得湿挽滚的。宇都宫线的站台上面也站满了许多准备回家的人们,在电车车门的位置站成长长的队列。我站在距离队列稍微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独自一人等待着电车进站—就在这里,我开始有一些不祥的预感。车站之内的广播更加证实了我预感的准确性。

“请各位乘客注意。宇都宫线、小山。宇都宫线方向行驶的列车,现在因为下雪的缘故晚点八分钟到达。”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竟然从来都没有考虑过电车晚点的可能性。我对照了一下笔记和手表上的时间,按照笔记上的行程应该五点零四分乘上宇都宫线的电车,但是现在已经五点十分了。我忽然感觉到周围变得更加寒冷起来,身体不由得一阵颤抖。两分之后,随着一阵长长的汽笛声电车进站,我才稍微觉得暖和了一点。

在宇都宫线之中,甚至比小田急线与崎京线更加拥挤混乱。已经到了大家差不多都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和学习,应该回家的时间了。宇都宫线的电车和我刚才所乘坐的电车比起来显得相当陈旧,坐席是四人一组的包厢坐席,让人不由得联想起在长野乡间的公交线。我一只手扶着坐席的把手,一只手放在口袋里,站在坐席中间的过道上。车内似乎开着空调显得异常温暖,窗户的四角上因为温差的关系挂满了水珠。车上的人们也许是因为疲劳的缘故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在灯光的照耀下静静地呆在陈旧的车厢之内。当我意识到自己和周围的环境显得有些格格不人时,为了不显得太不协调,我便尽可能地沉默下来,一直眺望起窗外的景色。

窗外的景色很快便变得千篇一律,原先高耸的建筑物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的被大雪覆盖起来的农田。更远的地方还能够看到有人家的灯光在闪烁着。列车与远山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奔驰着。远山那黑色的巨大投影,就好象列队在雪原上的巨人士兵一样。这里已经完全是我所不知道的世界了。我眺望着外面的风景,心里所想的只是与明里见面的时间。如果我迟到的话,我完全没有预先通知明里的方法。当时对于中学生来说,手机还完全没有普及,而且我也不知道明里搬家之后她家里的电话号码。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了。"

到达下一个换乘站点小山车站的路程本来应该在一小时左右,但是在大雪之中的电车越行越慢。而且车站与车站之间的距离和都内比起来也变得令人无法相信的遥远,在每一站电车停下的时间也变得令人无法相信的漫长。而且每当这个时候,车内的广播都会不停地重复着同样的内容“耽误了大家的时间实在非常抱歉,因为后续列车延误,本列车在此车站临时停车。有紧急事情的乘客实在是非常抱歉,请稍微等待一下……”

我不停地看着手表,在心里拼命地祈祷着千万不要到七点。但即便如此,在距离没有任何缩短的同时,时间却在确实的一分一秒地流逝着。我顿时感觉到周围似乎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在不停地敲打着我,使我的全身都隐隐作痛。就好像在我的周围有一个看不见的围栏正在逐渐缩紧。

我已经确实来不及按时赶到了。

在我们约定的七点到来的时候,电车甚至还没有抵达小山车站,而是在距离小山车站还有两站的一个叫做野木的车站停了下来。

明里所在的岩舟车站,需要从小山车站换乘之后再经过二十分钟的车程。从大宫车站出发的这两小时之中,我的内心被逐渐强烈起来的焦急与绝望不停地煎熬着。如此漫长的难耐的时间,对于当时年幼的我来说还是第一次经历。我甚至已经感觉不到现在车内究竟是冷还是热了。我所能够感觉到的只有漂浮在车辆之内的深夜的气味,以及从中午到现在一直什么都没有吃的空腹感。当我注意到的时候,车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没有任何人了,站在车厢里的只有我一个人。我走到旁边没有任何人的包厢里坐下。站得已经麻痹的脚部忽然传来一阵刺痛,全身的疲劳感顿时一齐向我袭来。我想要放松一下僵硬的身体,发现甚至连这点动作都做不出来。我从外套的口袋里面拿出给明里的信,直直地凝视起来。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明里现在已经开始着急了吧。我忽然想起与明里最后所通的那次电话。为什么总是会变成这样!

在野木车站大概停了十五分钟之后,电车终于再次缓慢地移动起来。

电车终于抵达小山车站的时候,已经是七点四十多了。我从电车上下来,向准备换乘的两毛线站台走去。半路把完全没有起到半点作用的笔记揉成一团扔进了站台的垃圾箱。

小山车站只是站台显得很大,人却非常少。我穿过车站的时候,只能在好似广场一样空旷的空间内偶尔看到一两个人坐在候车的椅子上。对许是在这里等待着家里人开车来接吧。看他们的样子似乎很自然地融人到了这里的风景之中。只有我一个人焦急地前进着。

两毛线的站台需要从这里走下楼梯穿过一段好似地下通道的地方才能够到达。支撑着整个建筑的无数钢筋混凝土的立柱等距离地间隔着,天花板上好多的管子纵横交错。被立柱分隔开的空间之内,充满了从站台两边吹进来的风雪的声音。苍白色的灯光将这好似隧道一样的空间照得一片朦胧。站台书报亭的自动门关得严严实实。就在我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时,忽然发现前面的站台上有几名乘客正在等车。虽然旁边推车卖荞麦面的小贩和并排在一起的两个自动贩卖机的淡黄色光芒使这里稍微显得有一些温暖,但整体感觉起来这里还是一个非常寒冷的场所。

“现在两毛线因为大雪,列车正在晚点运行。给各位旅客带来麻烦实在是非常抱歉。请在列车到达之前耐心等待。”完全没有任何感情波动的广播在站台上回响着。我为了稍微保持一下温度,把外套的帽子拉下来戴在头上,然后靠在背风的柱子上一边躲避寒冷风雪一边等待着列车进站。

彻骨的寒冷从冰冷的地面向我的身上袭来。让明里等待的焦急感与持续夺走我的体温的寒冷还有胃中刺痛的空腹感交织在一起,使我的身体逐渐变的僵硬起来。卖荞麦面的推车旁坐着两名好似工薪族的人正在吃着面条。虽然我也想去吃一碗荞麦面,但是一想到明里也许一样饿着肚子等待着我,只有我一个人吃饱是不公平的。于是为了稍微使自己暖和一下,我走向了自动贩卖机。就在我从外套口袋里取出钱包的时候,我写给明里的信也一同掉了出来。

现在回想起来,即便当时没有发生那件事,那封信到底会不会交到明里的手上我也不能确定。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到最后都还是没有任何的变化。我们的人生充满了无数巨大的不幸,那封信不过是其中的一个组成罢了。最后,不管多么强烈的思念也好都会在漫长的时间之中逐渐地变淡变得消失。不管那封信交给了她也好,还是没交给她也好。

随着我拿出钱包从口袋里掉出来的信,在那一瞬间便随着不停吹过的强风,转眼便穿过站台消失在昏暗的夜色之中了。当时的我,真的很想大哭一场。我站在原地深深地低下头去紧紧地咬住嘴唇,强忍住不让自己的泪水掉落下来。结果最后连热咖啡也没有买。

我乘坐的两毛线,在即将抵达目的地的途中完全停车。“由于降雪的缘故使车轮出现故障,暂时停车”车内的广播说道,“给各位旅客造成如此不便实在是非常抱歉,现在的情况无法进行修复工作”。窗外是一片昏暗的白雪覆盖的原野。暴风雪不停地打在窗户上发出令人绝望的声音。为什么非要在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停车呢?我完全不知道原因。看了一下手表,距离我们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两个小时了。今天一天之内,我大概看了几百次这个手表吧。厌烦了继续盯着不断流逝的时间,我摘下手表把它放在窗边的小桌子上。我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只能不停地祈祷电车早一点重新启动起来。

—贵树君还好吗?明里在来信中这样写道。“因为社团活动比较早,所以我是在电车上写的这封信。”

从信中所读到的明里,为什么总是给人一种独自一人的感觉呢?于是我想到,事实上我也是一样一直一个人。虽然在学校里面也结交了很多的朋友,但是像现在这样用帽子盖住脸独自一人坐在空无一人的车厢之中的我,才是我的本来样子吧。虽然电车之中依然开着空调,但是在这空荡荡的车厢之中依然显得非常寒冷。该怎么说才好呢—如此残酷的时间,我以前从来都没有经历过。我独自一人坐在空旷的坐席之上,把整个身体团在一起咬紧牙关,拼命地忍住眼泪,和充满了恶意的时间做着最后的抗争。我越是想起明里独自一人在寒冷的车站内等待着我,想起她那温柔的表情,我的心情便越发焦急起来。明里不要再等下去了,回家去吧,我开始真心地这样希望起来。

但是明里一定会一直在那里等下去吧。

我非常清楚这一点,于是我变得更加的悲伤并且痛苦起来。

窗外的大雪还在不停地从空中飘落下来。

电车再次开始启动的时候是大概停车两小时之后的事,而我到达岩舟车站的时间也已经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四个小时,是晚上的十一点了。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这完全是深夜的时间了。从电车上下来走到站台上的时候,我的脚踩到地回的积雪发出柔软的声音,风已经停了,夜空中只剩下无数雪的颗粒悄无声息地垂直降落下来。停车的站台既没有栅栏也没有墙壁,从站台问旁边望去马上能够看到一望无际的雪原。城镇的灯光显得非常遥远,站台周围一片寂静,除了电车的引擎声之外听不到其他任何的声音。

我穿过小小的通道,走过检票口。从检票口处便能看到站台前城镇的灯光。只剩寥寥无几的人家还亮着灯,整个城镇都在一片静寂之中被大雪援盖了起来。我将检好的车票递给站台的工作人员,然后走进候车室的小木屋。

就在我踏进小木屋的同时,一阵温暖的空气和小炉子那令人怀念的气味便将我包围了起来。眼前的情景使我的胸口涌起一阵感动,我甚至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我闭上眼睛再一次慢慢睁开。一名少女在小炉子前面的椅子上面低着头静静地坐着。

我仔细地盯着眼前这名穿着白色外套的少女。然后慢慢地走近过去,明里,叫了她一声。我的声音颤抖着好像不是从我自己口中发出来的一样。少女惊讶地慢慢抬起头来,望着我。是明里。大大的眼睛里面充满了泪花,眼角微微有些发红。与一年前相比显得更加成熟的明里的脸在昏黄的炉火照耀下显得格外美丽,甚至比我目前所见过的任何女子都要美丽。

我的心脏忽然感觉到一阵无法名状的疼痛。这也是我以前从来都没有感觉过的。我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明里眼睛里面的泪花渐渐变得越来越大,然后用好象看到难得一见的光景一样的目光看着我。明里的手一下子抓住我外套的衣角,我向明里靠近了一步。就在我看到明里的眼泪掉落在抓住我衣角的白哲的手背上那一瞬间,我一直努力控制住的感情一下子全都爆发了出来,也跟着哭了起来。炉子上面烧着的水壶沸腾起来发出柔和的声音,在狭小的候车室里回响着。

明里在保温杯里装了茶并且带了自己亲手做的便当。我们两个人并排坐在火炉前的长椅上,中间放着装便当的包裹。我接过明里递过来的茶喝了一口。茶还很热,散发出一股非常香的味道。

“真好喝”我打从心里赞叹道。

“是吗?只是普通的煎茶。”

“煎茶?我还是第一次喝到。”

“才不会呢!你以前一定喝过的!”虽然明里这样说,但是这种味道的茶我确实感觉是第一次喝到。所以只能回答“是吗……”

“一定是的。”明里奇怪地说道。

明里的声音和她的身体一样,和我记忆之中相比显得更加成熟了。只是依然那么温柔,随着明里的声音我的体温也逐渐变得温暖起来。“那么,尝尝这个”明里一边说着一边打开包裹,掀开里面两个保鲜盒的盖子。一个盒子里面放着四个大大的饭团子。另一个里面则放满了各种各样的菜肴。小小的牛肉饼,小香肠,煎鸡蛋,番茄酱,甘蓝等等。所有的这些都分成两份,整齐地摆列起来。

“都是我自己做的,所以不敢保证味道如何……”明里一边说着一边把包便当的布叠好放在腿上,然后对我问道“要不要尝一尝……”。

“……谢谢”我终于说出了这句话。胸口忽然又感觉到一阵激动,差点又要哭了出来,感觉到自己的样子很丢人的我,拼命控制住自己的感情。

忽然我想到自己一直空着肚子的事实,于是急忙说道:“我肚子正饿呢,非常饿”。听到我的话,明里似乎很开心地笑了起来。

饭团子拿起来感觉沉甸甸的,我张大嘴巴满满地咬了下去。我一边吃着一边又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为了不让明里看到我连忙低下头去。这是我所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这是我所吃过的食物之中最好吃的。”我坦白地说道。

“太夸张了吧。”

“真的。”

“一定是因为肚子饿了。”

“也许是吧……”

“一定是的。我也吃一个。”明里一边开心地说道,一边也拿起一个饭团。

于是我们两个人开始一起吃起便当。小牛肉饼也好,煎蛋也好,吃起来都是令人惊叹的美味。当我说出自己感想的时候,明里不好意I IV也笑了起来,然后带着很自豪的表情说道:“我从学校放学之后特意回家做的,跟妈妈学的。

“跟你妈妈怎么说的才出来了?”

“我留了个纸条说不管多晚我都一定会回家的,所以请不用担心。”

“和我一样。但是明里的妈妈一定会很担心的。”,“嗯……不过一定没关系的。在我做便当的时候,妈妈问过‘这是要给谁的?’我当时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妈妈也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她一定都知道的。”

虽然我很想问她心里的答案,但是我却依然只是沉默地吃着手中的饭团。因为饭团实在太大,所以虽然只吃了两个但是却已经吃得很饱了,我感觉到一阵幸福的满足感。

小小的候车室被温馨的淡黄色光芒笼罩着,火炉烤得双腿暖暖的。我们两个人已经完全忘记了时间,只是一边喝着茶一边开心地聊着天。两个人都完全把回家的事扔在了脑后。虽然两个人都没有明确地说出来,但是在各自的心里一定都非常清楚。我们两个人在这一年多的时间内所想要说的话,以及自己所感受到的孤独,从这些没有直接表述出来的话语之中,通过其他的方式向对方倾诉着。

砰砰。车站的工作人员敲打着候车室的窗户提醒我们时间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十二点了。"

“车站马上就要关门了,已经没有电车了。”

给我检票的那位稍微有些上了年纪的站员说道。本来我以为他会对我们发脾气,但没想到的是,他却微笑着对我们说道“看你们两个聊得很开心的样子实在是不忍心打扰你们。”站员用带着地方口音的语调温柔地说道,“但是现在已经很晚了必须关门了。外面下这么大的雪,请回去的时候注意安全。”

我们向站员道谢之后走出了车站。

岩舟车站被完全覆盖在皑皑白雪之中。虽然雪还是不停地从空中降落下来,但是这满是白雪的深夜世界,竟然出人意料地一点都感觉不到寒冷。我们两个都开心地在雪地上面并排向前面走去。我的身高现在比明里要高出几公分,这一点使我非常骄傲。苍白的街灯好似聚光灯一样把眼前的雪地照亮。明里很开心地向前面跑去,我看到了比我记忆之中长大了许多的明里的背影。

明里带着我来到她以前的信中提到过的那棵大樱花树前。虽然距离车站只有不到十分钟的路程,但是却走到了一片没有人家的宽阔田野之上。在这里已经完全没有了人工照明,所能够依赖的只有雪地反射出来的朦胧光芒,使整个背景都笼罩在一层淡淡的薄光之内。简直就好像由巧手的工匠所制作出来的一样,那样美丽的风景。

这棵樱树孤独地伫立在田间小道之上。又粗又高,真是一棵挺拔的树木。我们两人就站在这棵樱树下面,抬头向上面仰望着。天空一片昏暗,雪花穿过樱树交错的树枝无声地飘落下来。

“看,好像雪一样呢。”明里说道。

“是啊。”我回答。我似乎又再次看到了在盛开的樱花树下微笑着望着我的明里的样子。

那一夜,在那棵樱花树下,我与明里初次接吻了。似乎是非常自然的事情。

就在我与她的嘴唇相接触的一刹那,我忽然意识到永远、心以及灵魂这些东西究竟都是什么概念。我忽然明白了这十三年来我一直所追求的一切,紧接着,在下一个瞬间,无边的悲伤忽然向我袭来。

明里的这种温暖,这种温柔的灵魂,究竟我该带到哪里去呢?究竟我该如何面对呢?我完全都不知道。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明里明明就在这里,明明就在这里,我却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我所知道的,只是我们两个人从今往后永远都不能再在一起了。在我们两个人的面前,横亘着对于我们来说过于巨大的人生以及茫然的时间。

—但是,我在那一瞬间所感觉到的不安很快便被明里的温柔所融化,在我的意识之中只留下明里的嘴唇的触感。明里嘴唇的柔软与温暖,在这个世界上是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比拟的。这对于我来说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吻。即便现在回忆起来,在我的人生之中,那样纯粹而切实的喜悦是绝无仅有的。

我们两个人在田边的小库房里过了一夜。在那所木造的小屋子里面放着各种各样的农具,我和明里将那里面的旧毛毯拽了出来,脱掉被雪打湿了的外套和靴子,两个人裹在一条毛毯里面一直聊了1很久。外套里面明里穿着水手服,我穿着校服。在这里的我们两个人谁都不是孤独的,真是让我们感觉到太开心了。

裹在毛毯里面聊天的我们,时不时的肩膀都会碰在一起,明里柔软的分稍经常会刮到我的脸颊和脖子。那种温柔的感触和香甜的味道使我兴备不已。能够感觉到明里的体温更是使我精神抖擞。明里说话的时候呼出的气息扫动着我前额的头发,我的呼吸也吹动了明里的发梢。窗外的云逐渐变得淡薄下去,穿过云层射过来的月光透过毛玻璃将小屋之内照耀的充满幻想般的光芒。我们两个人一边聊着一边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六点了,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下来。我们两个把仍有余温的茶全部喝掉之后,穿好外套动身向车站走去。

天空变的一片晴朗起来,从山后冉冉升起的朝阳把田园雪景照耀得闪闪发光。世界中到处都充满了眩目的光芒。

星期天早上的车站上空无一人,乘客只有我一个。被涂成橘红与绿两色相间的列车迎着朝阳驶人站台。电车的门打开,我走了进去之后转过身来,望着眼前站在站台上面的明里。匹着白色外套没有系扣子,露出里面穿着的水手服的,十三岁的明里。

——是的,我忽然意识到。我们两个就将要这样再次成为一个人,不得不回到各自的地方去了。

明明直到刚才为止还一直在交谈着很多的事情,还感觉到那样的亲近,为什么现在竟然要如此唐突地分别了呢。不知道在这个时候应该说些什么才好的我只能低着头沉默不语,还是明里率先打破了沉默。'

“贵树君……”

我甚至连回应一下的声音都发不出。

“贵树君……”明里重复了一遍,稍微低了下头,明里身后的朝阳将那一片雪原照耀的好似湖面一样泛起粼粼的光芒,在背后如此美景的衬托之下,明里显得异常美丽。

终于明里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抬起头来,注视着我继续说道。

“贵树君,今后一定也没问题的!一定!”

“谢谢……”我终于开口回答,就在我话音刚落的时候车门也开始关闭了——这样下去的话不行。我还有必须要对明里说清楚的话。为了能够使隔在车门外面的明里听清楚我的声音,我大声的喊道。

“明里你也要保重!我会给你写信的!也会打电话!”

在那一瞬间,我忽然听到一阵尖锐而遥远的鸟叫。电车开始启动了,我们两个人隔着车门的玻璃把手按在一起。虽然很快就分开了,但确实有一瞬间的重合……)

在返程的列车上,我一直站在门前。我没有告诉明里关于自己写了一封长信,以及那封信在来的路中丢掉了的事情。我以为今后一定还会有机会再见,而且我意识到在那一吻之前和之后,世界的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我站在门前,右手一直放在明里曾经触摸过的玻璃上面。

“贵树君,今后一定也没问题的!”明里这样说。'

似乎被她说中了什么——虽然究竟她说中了什么我自己也不清楚—但是我却不可思议地有这种感觉。同时,我还有一种预感,在将来明里的这句话一定会成为对于我来说非常重要的精神支柱。

但是至少现在—我这样想着,我想要拥有能够守护她的力量。

我怀着这样的心事,一直眺望着窗外的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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