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格被「边狱院」的研究员,特莉埃拉•梅普召去,是在阻止了极左派激进分子所策动的圣堂爆破计划后的第三天。
边狱院——正式名称是王立炼导院。
正如其名,这里是负责研究炼术的国家机关。
距离匍都中心位置的王宫约五百公尺的南方,跟北边议员宿舍相对的那个位置就是王立炼导院的总部。那座建筑物改建自以前的绝对王政时代,被称为狂乱暴君的奇幽十五世在位期间所建造的巨大监狱,强大的压迫感令人不寒而栗,从外观看来,里头彷佛住着什么恐怖的魑魅魍魉。俗称为边狱院,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有这么一说:「走到炼狱深处便是地狱一丁目」,不晓得是谁编的,其实这个恶搞外号取得还挺贴切的呢,弗格心想。
话虽如此,但只要推开看似粗犷的大门踏足其中,前一刻对这里的想法也会随之改变。
与建筑物外表给人的观感截然相反,内部的构造其实相当现代,营造出的氛围也很明亮。洁白的墙壁给人一种整洁的印象,镶嵌着乳白色毛玻璃的天窗洒落一地光亮——之所以使用毛玻璃,是为了防止被外部窥探——但也因为如此,才让触目所及的光线如此柔和。
想当然尔,这里也有一些粗糙随性的地方。像是墙上没有装饰的绘画,延着屋内四角延展的长廊透着一股冷冽的气息,几间大小间隔都整齐画一成一次排开的房门也没有丝毫生气。但这里毕竟是研究机构,一切都以实用性为第一考虑,所以给人的印象并不差。
就算是在边狱院内,那位把弗格叫来,名叫特莉埃拉的女性也是屈指可数的优秀研究员。年仅二十一岁就爬上键器开发部门副部长的位子,还在建筑物中心位置得到一间个人研究室。跟那些沿着建筑物内部并排的一般研究室不一样,位处更深。就座落在专门进行较为隐密的研究而设置的特别区块内。
想进入那个区块,必须通过三次身分确认和繁琐的持有物品检查。就算已经进出这里许多次,也没有半点例外。进门至今已经半个小时过去了,在经历了繁杂的作业程序后,弗格终于获得会面许可,在警备人员的监视厂敲响了研究室的历门。
还是那么乱七八糟的呀,这是弗格踏入房里的第一想法。
映入眼帘的是狭窄的空间和几乎要淹没整个房间的杂乱书籍。靠在墙边的书柜早就失去它的存在意义,书本都直接堆在地板上,每座堆高的书山都差不多有弗格胸口的高度。相较之下,这间七公尺见方的研究室应该比较宽敞才对,但那些堆积如山的书本占领了各处,几乎没有可以自由走动的空间。是有留一条让人可以从门口移动到位于深处办公桌的小径啦,但想走过去还得先缩起身体,最贴切的形容大概就是兽道吧。
于是,视线瞥向位在房间深处的那张办公桌前。
特莉埃拉•梅普正背对着自己坐在那里。
「你很慢耶。」
一副嫌麻烦的态度,她抬起头转过身来。
柔和的蜂蜜色波浪长发随便束在脑后,明明有张端正美丽的五官却未施脂粉,身上的服装也一样,好像就只是把街上买来的便宜榇衣和裙子随便套在身上罢了。要是被同龄的女性看到,说不定会气得破口大骂:明明长得一副好样貌,为什么不好好打扮一番让自己变得更漂亮呢——总之,她就是给人那种印象。
「你好,不过我应该是准时过来的。」
随口打了声招呼,弗格从堆高的书本缝隙间一路挤到书桌前。
艾莉特拉挽起袖子,朝腕表瞥了一眼后推了推眼镜。
「以我的手表来算,你已经迟到两分钟十五秒了。」
「这算是在误差范围内吧,况且谁知道你的手表准不准啊。」
「我也不知道它准不准呢。」
觉得很可笑似地,她捣着嘴角呵呵笑了几声。
「不过是我叫你来的,那么以我的手表为准应该是理所当然的吧?」
然后又厚着脸皮接着说道。
「真是的……我知道了啦。时间准不准确什么的,我并不在意。」
弗格无奈地叹了一声,忍不住耸了耸肩。
她并不是在开玩笑,正因为特莉埃拉再认真不过,自己还真的不知道该怎么与她相处才好。
她自以为是的——个人理论,应该是这么说的吧——虽然充满了鲜明的个性,也不至于让人感到厌恶,但同时常常教人难以招架,总之……实在是有点难以相处。
虽然有些失礼……弗格心想,但这就是聪明的人特有的难搞之处吧。
「真是抱歉,我迟到了。」
「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提醒你而已。」
她这句话应该是说真的。
特莉埃拉还是维持着相同的表情,从椅子上站起身,朝弗格招了招手。
「这个东西很有趣喔。」
特莉埃拉伸手指向放在桌上的东西。
桌面上,摆着一个小小的物品。
有点类似手炼。
从外观看来,好像是把一串珍珠串在一起。但珠子颜色是半透明的绿,凝神一个个细看的话,会发现珠子内侧还交织着细腻的花纹。以直线堆栈出类似几何学又立体的纹路,看起来似乎有点类似炼术阵。
「这么说的话,这不只是普通的随身装备了?」
果然哪……弗格不由得在心里蹙起眉头。
这个像个类似手炼的玩意儿——不是别人,正是弗格本人发现的。
三天前,在匍都郊外的玛克那洛亚圣堂进行的爆破计划。一轮猛烈的攻击过后,这东西就摆在炼术阵上。
发现这个东西时,心里不知怎的就是有种怪怪的感觉,于是就把它捡回来了。之后便交给边狱院,委托他们帮忙鉴定。
「这是……键器吗?」
弗格道出心里的推测。
「没错。」
特莉埃拉点了点头。
——猜中了吗。
「我当时就觉得不太对劲。那一天,画在玛克那洛亚圣堂地板上的炼术阵实在有点过于朴素了。要用来炸掉一座圣堂的话……怎么想都不太自然。」
弗格对于炼术阵的了解并不如研究员那么透彻。即使如此,看到炼术室的大小和复杂度,也能大略知道可以发动什么程度规模的炼术。
「目测是各边长约八十公分的四方形。图形很单纯,密度也不高。甚至不足以发动第二冠式,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最多就只是比起艾儿蒂的「烈焰」更粗糙的威力吧。
「你挺会观察的嘛,其实也差不多就是那样。」
面对正在挖掘记忆的弗格,特莉埃拉随口附和道。
「咦……你看过那个炼术阵了吗?」
「有一个王属炼术师对阵法特别了解啊。之前那场战争,应该不只你们而已吧?」
「的确是这样没错……」
确实,那群激进分子所策划的圣堂爆破计划是选在匍都各地,同步一起炸掉圣堂,。弗格和艾儿蒂出面阻止的也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
但是,从特莉埃拉的语气听来,不就表示……
「……其他地方也画着相同的炼术阵吗?」
「炼术阵的大小目测是各边长八十公分的正方形,从图案可以确定是爆发系的炼术阵。但就规模来说,大概是破坏范围较广的第三冠,或是小范围的第二冠吧。」
「原来如此。」
以自己的知识范畴虽然无法理解什么是爆发系的炼术,但从特莉埃拉转述那个王属炼术师对阵形的印象听来,判断应该是差不多的东西。
而且——若不是只有玛克那洛亚圣堂的话,那事态就更为严重了。
耙了耙蜂蜜色卷发,特莉埃拉接着说道:
「光是这样当然也有可能破坏圣堂,但最多也只是『有可能』的程度而已。大概就是启动了术式,然后发生火灾烧掉圣堂之类的吧。」
「我没办法接受这种说法。他们既然是激进派分子,如果还是被当局通缉的思想犯,照常理来讲应该会喜欢更有派头的做法吧?像这样要是一个环节没弄好,就很有可能失败不是吗?」
从炼术阵的规格可以推测出被害程度不会严重到哪里去。
那就是让弗格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的原因。
所以那时候他才会注意到掉在地上的手炼,便将它带回来,并委托鉴定——
「你的直觉是对的,弗格。」
特莉埃拉拿起放在桌上的手炼,朝弗格丢了过去。
「如你所知,这个国家所使用的键器中枢,就是用『愚者之石』制造的。」
所谓的「愚者之石」,是内含通往炼狱之门的特殊合金俗称。
不透明的乳白色和淡雅的光泽乍看之下有点类似大理石,会依照冲击的大小比例而开启相对规模的「门」,这便是愚者之石的特性。
以金属为核心,加上扳机、按钮相互结合,将其结构化之后就会产生「键器」。多半是装设在武器的握柄部位,只要手指一按就能启动。
在国内,边狱院负责统筹指挥,与键器制造技师公会合作,一手包办生产与管理,想当然尔,键器的制造方式列为极机密。就是为了防止生产技术被泄漏到国外去。
「……可是,这东西并不是这么回事,它并没有使用『愚者之石』。」
弗格低头再一次审视起手炼。
如念珠般串连在一起的这个玩意,无论色泽或质感都是在「愚者之石」中找不到的。
「这东西的原料到底是什么?」
「目前还不清楚。」
特莉埃拉厌烦的吐出回应。
「要是把它解体拆开或许能知道点什么,可惜发现这东西还带回来的就只有你一个。昨天我也派人去其他圣堂再次进行调查,但还是一无所获。」
「在其他地方没有使用上这玩意吗?」
「这个嘛,也不能说没使用啦。但注意到炼术阵有异的就只有你和优贝欧鲁——就是刚刚提到对炼术阵很了解的炼术师。说老实话,我认为在其他几个地方也有使用这东西,这样的判断也比较合情合理吧。」
「有证据吗?」
响应弗格的,是一抹浅浅的微笑。
「这东西的输出功率可不是盖的喔。」
特莉埃拉的语气似乎带了点自嘲。
「相比之下,我国的『愚者之石』简直就跟玩具没两样啊。」
在她脸上绽放的——是自己的工作团队,作为研究者的骄傲被打碎时的可悲笑容。「跟我来吧。」
特莉埃拉挥了挥手,旋踵穿过堆积如山的书本,往走廊那头走去。
两个人并肩在建筑物里走了几分钟后,特莉埃拉停在一间门板上挂着「第十一研究室」金属板的房门前。
然后两人一起走进房内。
这个房间里没有任何摆置,就只是一个宽广的空间。
要说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大概就是铺在地板上的泥土了。土壤并不很厚,踏在上面还能隔着靴底感觉到石板地的触感。为了取光,石墙和天井到处都镶嵌了玻璃窗,但制式的间隔与无机质的配置反而让这个房间的杀风景程度显得更加突出。
「把手炼放在那边。」
特莉埃拉一走进房内,立刻指着地板对弗格下达指示。
定眼一看,特莉埃拉所指的地方放了一张小小的——描绘着十公分四方形的炼术阵纸张。
「放在阵形的中心就可以了吗?」
「对。」
照着指示动作时,弗格开口:
「这个阵形是什么?」
「是创造幻想植物。用内嵌『愚者之石』的键器发动的话,会从中心部位长出一株会开花的蔷薇幼苗。」
原来如此,所以才需要铺上土壤啊。
创造植物确实不会酿成什么灾害,很符合实验的真意。
「该怎么做才能让它发动呢?」
「交给我。」
特莉埃拉在回答的同时,也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捣住自己的口鼻。
光看她的举动,弗格就知道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可不一般。
弗格很清楚这种十公分四方形的炼术阵会涌现出什么样的毒气。如果是缺乏抵抗力的人还说得过去,但对特莉埃拉这种在边狱院工作的人来说,并不需要戒备到这种地步——这当然是指一般情况。
她对弗格甩甩手,等他退后一步后,特莉埃拉才举起一只手。
轻喃了一句。
用的不是莹国语言,而是异国语。
「……醒来。」
那一瞬间,弗格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
正如字面上代表的意思。炼狱的甜美香气剎时盈满了整个房间,光是一个呼吸,从鼻尖到喉咙深处就立刻缠上黏稠的毒气。虽不及艾儿蒂所住的监牢,但这种异常的高浓度对一般炼术而言实非必要。
当然,毒气的浓度跟开启的异界之门大小是成比例的。
而炼术的规模也是相同道理。
突破了炼术阵,植物在手炼的作用下开始发芽了。
不是仅有一株。而是以其为开端,一株接着一株,以房间里漫布的毒气为粮食急速地生长。如藤蔓似的延伸,以自然界绝不可能出现的速度冒蕊开花。别说是画着炼术阵的纸张了,连手炼也在顷刻间被淹没其中,仅仅数十秒——房间的中心就这么变成了一座纵横各有一公尺长的方型蔷薇花田。
「……这是……怎么回事?」
直到花田不再继续生长,过了几秒后,弗格才用力吐出一口气。
眼前这片出乎意料的结果,确实让他吓了一跳。
「如你所见。」
特莉埃拉撝着嘴回应。脸色有点糟糕。这也是当然的,如此强烈的毒气量,差不多都能发动第二冠——战术用术式了。
「使用『愚者之石』时,这个术式顶多只能造出一株蔷薇苗,但那个键器竟具有能制造出这片花田的强大力量。再说到开启的门扉大小……我看,差不多是二十倍左右吧?而且启动键器时只需要吟诵一条咒语,这种威力实在太吓人了。莹国享誉盛名的边狱院面子都丢光了啦,我看键器开发部的职员和公会里那群骄傲的技师都该集体上吊了。」
「……你说得太严重了。」
弗格试着安抚她的情绪,但她脸上仍是写满了愤怒。
绝不只是因为嫉妒那个手炼里暗藏的键器竟蕴含了如此强大的威力。
特莉埃拉忿忿不平地吐出一句:
「真是的,开什么玩笑啊。使用这么恐怖的东西……不管有几条命都不够用啊。」
她说的一点也没错。
在炼术的运作过程中,炼狱之门开启的大小是左右炼术师寿命长短很大的要因。
现在的实验就是很好例子。当门扉大开,等比分量的毒气也会从炼狱溢涌流出。而那股毒气也会确实地对在场者的生命产生不同程度的侵蚀。
莹国制造的键器则因这一层面的顾虑,而在程度上抑制了门扉开启时的大小。为
(插图119)
了不让施术者、甚至周围的人的生命被无端削弱才有这番考虑,同时也为了不让炼术的破坏力超出节制而采取此一措施。当然在持续操作下,还是能召唤出大量毒气,但「操作」这种物理性的做法不仅得花时间,也有其限度——基本上,炼狱毒气并不会在现世里停留太久。
而这条手炼,在这一点上极为危险。
光一条咒语就能将炼狱之门开启到这种程度,作为辅助道具已经超越其限度了。总是贴身照顾艾儿蒂的弗格对于那种危险性更有切身感受。
但问题还不仅如此。
「特莉埃拉小姐……关于你刚才启动键器时念的咒语……」
弗格相想起了她脱口而出的单字。
要是记忆没出错,那句话应该是「起来了」、「起床了」的意思——
「嗯,没错。」
特莉埃拉面无表情地眺望房间里盛开的蔷薇,轻轻颔首。
就生命来说,那些不过是炼狱毒气创造出来的幻想物质,无法在现世里长时间存在,迟早都会回复成毒气,融解成空气里的尘埃。
特莉埃拉走进花田里,踩扁了蔷薇藤蔓屈膝蹲下,伸手捡起那条手炼。
「跟你想的一样。照边狱院这边的看法,『这东西』应该是悳国所制的。」
悳国。
和莹国隔着一片海洋的东方大陆。位于大陆中央位置的国家。
以机械齿轮为首,悳国对于精密工业用品的制造技术相当卓越,当然也是莹国相当重要的贸易对象。
「这条手炼上的其中一颗珠子相当仔细地雕出了悳国某间公司的设计,连制造厂商都标明得清清楚楚,要说像是悳国的东西,确实也没错啦。」
「……可是,这样不是很奇怪吗?那里可是旧教圈,正统的丁字教应该不认同炼术才对吧?制造键器无疑是背叛法王厅的行为啊。」
「我也不清楚啊,把那边的政治立场牵扯进来就更加一头雾水了。」
弗格的疑问只换来艾莉特拉的摇头以对。
的确,就算特莉埃拉不是研究员,目前所得到的确切证据也不多。就连这条手炼究竟是不是悳国制造的都无法确定。就是因为做得太露骨了,这些证据很可能都只是伪造的。
可是——就算如此……
「没错,现在能确定的就是……这条手炼不是莹国制造的,而且还是不属于一般规格的危险键器。最重要的是,还有人把这个东西『私下贩卖给那群激进分子』。」
目前所能掌握的状况只有这些,但光凭这几点,就足够察觉这件事背后究竟隐藏了多大的阴谋。
估计蔷薇都已化为尘粒,特莉埃拉挥了挥手巾,重新抬头面对弗格。
「不管怎样,边狱院会想办法继续调查这条手炼的。」
「可以委托谍报机关出动吗?」
「这还用得着说吗。」
似乎很嫌弃这种麻烦找上自己,却又忍不住愉悦地轻叹一声:
「我们这边所能查证的最多也只有出处、原料、和制造方法。只要有一个礼拜的时间,应该会找出一些眉目吧。真是的……这东西要是大量生产,肯定会出大事的。不过要是以炼禁术制造而成的话,说不定会对我们有帮助吧……」
玩闹一般的对白,让弗格不由得皱起脸。
「那才会酿成大问题吧,还会被国际指名通缉耶。」
——炼禁术。
是连站在炼术最前端的莹国都禁止使用的,如同字面含意的禁术。
定义很单纯。以炼术创造出的幻想物质——在经过一段时间后,自然会还原成毒气消失——让幻想物质置换成实际且恒久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技术,就称之为炼禁术。
例如用炼术造出黄金。因炼狱毒气无法长期存在于现世,所以那只会是暂时性的、假想性的黄金。在有限的存在期间里,以科学角度来看,就跟真正的黄金没什么不同,但放置一段时间后仍会还原成炼狱毒气,在现世空气的侵蚀下消失无踪。正如同这边的森罗万象无法在炼狱中生存,同样地,从炼狱所诞生出的一切在这个世界里也无法永续存在。
但还是有强行将幻想物质永远留在这个世界的方法。以炼术制造而成的幻想黄金若再施以特别的炼术便能延长其寿命,甚至用更长的时间让它慢慢地将构成分子置换成现世之物,变化成真正的黄金。
那便是完美的无中生有,也可说是人类所期望的最高技术。正因为如此,所以才成了既不完整、又其极危险的领域。
炼禁术的使用,乃至于民间的所有研究都受到法律限制的理由有以下几种。
首先,是扰乱经济。
假设有人到处散发凭空而生的黄金,可不只是对市场造成混乱而已。当然也不只限于黄金,包含农作物、日用品、纱线、布料、纸张在内的所有物质都是一样的。当富有的概念面临崩解,所谓的社会也无法成立。
比这些更重要的问题在于炼术所具备的「创造物质」这个最根本的性质。
炼狱毒气随着人的意念而改变形体。而创造出的幻想物质也会反映出创造者的意志,也就是会具有不存在于现实世界的特征。
打个比方,炼术师之间经常使用的「就是典型的例子。能阻挡物理性冲击的透明墙壁——那种东西原本就不存在自然界之中。
但炼禁术却能让那种东西固定在这个世界上。
若只是单纯的黄金也就罢了。要是制造出不单纯的黄金可就麻烦了。
刚才绽放的蔷薇花田也是相同的道理。炼术当然也能对蔷薇花施予「攻击会动的东西,并将其缠绕捆绑」的性质,事实上也有非常相像的术式存在。但只会暂时存在的植物跟必须加入新生态系的植物可是有着天壤之别。不对,后者是来自地底,根本就是地狱的光景啊。
这种事也不限于植物。独角兽、三头犬,甚至是龙。炼禁术能将人类奔放的想象力升华成等同于神的创造力。
正因如此,才必须立法严禁。为了不让人类踏入神的领域,为了不让人类沦丧至做出恶魔的行为,更是为了不让人类受到迷惑。
当然,还是有值得庆幸的地方。
所谓的炼禁术,绝不是外行人可以随便出手的技术。其复杂与难解非普通炼术所能比拟,所需的毒气量也不一般。想实行炼禁术,势必得花上莫大的资产与时间,还必须拥有压倒众人的才能,和长期不断沐浴在毒气之中的觉悟。就算想创造黄金,以费用层面来考虑,说不定还会呈现超额支出的状况。
话虽如此,还是有少数不惜付出一切也要投身于炼禁术的人存在。
因为败给了求知欲以及自身的欲望,妄想成为神却反被恶魔诱惑,最终成为炼禁术师的人们。
将蒸馏器当成子宫,将锥形烧瓶作为摇篮。犯下试着以炼狱毒气创造人类,而被处以斩首之刑的稀世天才研究员,罗兰•艾努•康菲尔德。
将现实世界中不存在的性质化为金属,制造出大量武器贩卖给他人,最后遭到炼术师公会出手暗杀的铁匠,艾莉丝•嘉立尔。
耗费莫大财力,从宅邸到庭院、水池,就连住在那里的赏玩动物们,全都替换成依自己幻想制造出的异世界物种的德雷伊安伯爵。
就像在莹国历史上遗臭万年的这些人,这条手炼说不定也是——被疯狂所迷惑的某人,以炼狱毒气创造出的东西。
但是,特莉埃拉却反而期待着这种事发生。
也不是没道理,真要说的话,弗格心里也认为这样反而比较好。
假设那真的是以炼禁术创造出来的手炼,自然不可能大量生产。顶多就是造了几个,搞不好还是单一的特制品,只要抓到制造者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但若不是这样——这个道具若是由其他国家所开发,就有可能进行大量生产。事态随之变得相当复杂,难以掌握了。
莹国在国际社会上,乃是炼术开发的最前端。那是国家的骄傲,同时也成为其他国家的压力。所以,这条手炼若是由外国制造,事情可就麻烦了。除了边狱院之外,其他地方都不该兴起技术革新,因为那恐怕会令莹国的立场陷入恶化。
况且,这么危险的东西要是被大量生产,流入莹国境内的话又该如何是好——
或者,这就是对手的目的。
「只要一有进展,我也会立刻连络你的。」
特莉埃拉的声音里夹杂着不安,音色却因兴奋而显得高昂。
这就是在面对未知的事物时,身为研究员的求知兴奋感吧。
「那就麻烦你了。」
假装自己并没有发现她的心境变化,弗格表情微妙地低头致谢。
三天前还想着「别拿这种小事来利用艾儿蒂」,没想到事态发展却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而且还是朝着不好的方向,将要演变成无法掌握的状况。
意识到自己实在过于轻虑浅谋,又担心不久的将来艾儿蒂或许会遭遇到什么危险,弗格的心情也彷佛跌到谷底。
†
匍都的夜晚总是光亮通明。
那是因为大街上的各个角落都装设街灯来照亮夜晚。
一盏盏街灯设置在这个城市的各处,称为造光所的设施连接着地下导管,从那里送出的瓦斯——当然是用炼术创造出来的假想瓦斯——会在日落之后、黎明到来前不断地燃烧煤油灯里的光亮。
这些街灯被当成莹国文明以及产业的象征,如今已是匍都里不可或缺的物品了。光亮驱走了阴暗,也让人类社会朝着更理性的方向进化。于是乎,也大幅度剥夺了毒贩和强盗这些不法恶徒干活儿的场所,过去人们从来不曾怀疑夜晚居民——也就是那些魑魅魍魉之辈的真实性,但在瓦斯灯的光芒映照下,证明那些都不过是人类的恐惧与妄想所衍生出的虚假存在罢了。
但即便如此,黑暗也没有完全从这座城市消逝。
不如说刚好相反。当明亮的灯火愈是照亮黑夜,那潜伏的阴影也就带着更浓重的色彩融于黑暗之中。毒贩和强盗,甚至是间谍以及为了试刀杀人的家伙都在光明之中巧妙地隐藏起自己,或是一脸若无其事地混在人海里,堂堂正正地漫步街头。
所以,真正恐怖的并不是魑魅魍魉,而是那些背负着黑暗混在光明中的人类——滔滔不绝说完那些蠹到不行的傻话后,青年盛气凌人地将视线移向坐在身旁的流莺少女,将玻璃杯中注满的琥珀色液体一饮而尽。
「文明让人类成了鬼、成了恶魔,这个社会根本没在进步啊。」
他大概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了不起的大道理吧,那表情看起来得意极了。
偏离灯火通明的大街,这是一间位于小巷子里的廉价酒吧。
已经过了深夜,店里几乎没什么客人了。青年和流莺两人缩着身体占据八人大桌的一隅,但店员似乎也没过来赶人的意思。
青年约莫二十出头。从悬在腰间的手杖,看得出来他是一位炼术师。手杖的外型看起来价值不斐,恐怕还是名品——也就是著名的专业工匠打造的吧。真的靠当炼术师赚那么多吗?还是单纯家里有钱呢?看他那副称不上纤细、只能说是虚弱的体态,还有举手投足都是破绽来看——流莺判断,应该是后者。
「我们有回归近代的必要。这当然不是只要舍弃炼术就好的简单问题。我的意思是,现在的社会体制只能用失败来形容。企业为了中饱私囊而压榨国民,一定得想办法改变这种现状才行。确实黑夜是变得明亮了些,但如果不能平等地照耀这个国家,在光明之下,阴影也会变得愈发浓浊啊。」
这番话的内容最近正在中产阶级的年轻人之间流行,也就是典型的左翼思想。青年的这些论点都来自于经济学者海利库斯的著作「工厂劳动者的实态与国家的末路」,他不过是照本宣科罢了。当然,他并没有读过那本书。只是在工作上遇到的同僚男姓在醉酒后,全都会把同样几句话拿出来嚷个几声,大概每个星期都会听见一次吧。
所以少女总是假装无知地陪笑道:
「要是那样的话,像我们这种人的日子会不会稍微好过一点呢?」
像是不关己事,少女只是在对青年阿谀奉承。
他所说的那些话,甚至从海利库斯的一连串著作开始发起的社会主义运动,说穿了都是中产阶级的戏言,只是天真的理想论罢了。忧虑着匍都的人口因都市化而不断增加,还有外地农村、渔村的衰退问题,因为这样就想打垮这个社会,再订立其他的体制来让世界变得更美好,这种话说出来也只会笑掉人家的大牙而已——少女心想。
乡下女人所扮演的角色,在产业革命前后都没有改变,生小孩之余顶多再煮饭打扫就差不多了。所以比男生更容易在婴儿时期就被扼杀,或是干脆被赶到外地讨生活。少女本身就是如此。位于西方的渔村对待女性尤其恶劣,在还没满十二岁之前,她就已经被卖到这里。并且,去的地方不是工厂而是妓女院——唉,不管被卖到哪里都一样,最多就差在肺脏生病或子宫生病而已,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不同。现在长到十六岁是还算健康,不过哪天就会患上梅毒,然后一命呜呼了吧。不知道是鼻子会先腐烂掉下来,还是脑袋被病毒侵蚀变成白痴,若是后者,就不必感受到对死亡的恐惧,也算是种幸运吧。
所以男人们所说的那些远大的理想,少女只觉得无聊。
尤其是出自这种根本搞不清楚状况的小少爷口中,就更教人倒胃口了。坐在身旁的这个青年,从他的穿著打扮和言行举止看来,并非来自乡下地方。大概是比较富裕的中产阶级家庭里的次男或什么的,碰巧身体对毒气有点忍受度又血气方刚,才误打误撞成了炼术师吧。只会虚张声势的青年正好在这个偏僻的小酒吧喝醉了,才把流莺当成对象进行他的伟大演说。
连想反驳都没劲儿,不如就继续听他高谈阔论,随便应和点什么让他开心一下,这样一整晚的出场费也就有着落了,所以说装傻才是上策呀。
脑子转着想着,一边适时回应几句——
「唷。」
冷不防地,一抹人影突然走到两人所坐的这一桌来。一屁股坐下来的那家伙也没多做确认,就熟门熟路地拿起台子上的肉干切片往嘴里塞。
看起来年纪比青年大了十岁以上,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
「干什么?你是谁啊?」
青年露出一脸讶异的表情,搂住少女肩膀的手随即加重了力道。对方不请自来又自作主张吃了台子上的下酒菜,青年不由得戒备起来,虽没把「这个女人是我的!」这种话说出口,但他已经用眼神和动作对男人提出忠告。
轻轻瞥了青年的小动作一眼,男人丝毫不当一回事地扯开笑容。
「没有啦,我并不是想找碴,只是听到你刚才说的话而已。」
单手抓起自己带来的酒瓶,直接就口咕噜咕噜喝了起来,接着又出声:
「你真的很出色耶,其实我也是海利库斯主义者。看到像你这种认真思考国家未来的年轻人,我真的觉得很高兴。」
青年挑起一边眉毛,发出「唔」的一声。心情很明显转好了。这也是当然的。廉价的流莺少女和年长的男人,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哪边是比较适合畅谈政治的对象。
这下反而是少女在心里偷偷蹙起眉头。
这个青年差不多就快被自己搞定了,竟然在这种不上不下的时候插进来打扰。
青年的政治漫谈就这么盛大展开,要是因此失了抱女人的兴致,到最后还醉得神智不清那可就头痛了,不能一个客人都没逮着就回妓院啊。
少女思索着该不该舍弃青年,把目标锁定在这个男人,如果可以的话还是别了吧。这家伙看起来就是习惯买女人暖床的类型。花钱既不爽快,在棉被里又要求一大堆,接他这种客人只会让自己又累又麻烦。
在少女还犹豫不决时,青年倒是跟男人愈来愈意气相投了。他们聊得很开心,提到什么财富再分配啦、在权力下人人平等啦,听在少女耳中都是些蠢到不行的话题,他们却聊得不亦乐乎。青年的手腕早已不是环在少女的腰上,而是紧握成拳放在桌上。
再这样下去可就不妙了,少女的视线在男人和青年身上流转,忽然之间——
「欸,你那个好东西是别人送的吗?」
少女指着男人戴在手上的奇妙手炼,开口插了句话。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男人身穿简朴寒酸的服装,只有那个东西特别显眼。
「那条手炼挺适合你的嘛。」
少女在言语间也不停朝男人送秋波。
这是为了让青年嫉妒进而回心转意的作战策略。你要是不买我的话,我就找这个男人了唷,要是舍不得就快跟我回去吧——少女试着传递出这个意思。
若青年是个连这种小情绪都感觉不出来的傻瓜,那谁还理他啊。还是让那个男人来当自己的客人吧。反正不管怎么样,今天要是没拉到客人,就等着被妈妈桑修理吧。相比之下,被这个看起来邋里邋遢的男人还好得多呢。
该说是早在预料之中还是辜负了自己的期待呢,青年瞪来的目光好像正在说自己不该坏了他的好事。少女心灰意冷,可不是因为他喝得太醉才无可奈何。管他有没有喝醉,要是不打算买我的话,谁还有心情扯着笑容听你讲那些政治议题啊。
但是,那个男人的反应可不一样。
「嗯?你的眼光不错嘛。」
将戴在手腕上的手炼晃呀晃,一脸得意洋洋的表情。
「这可是进口货喔,还是特别订制的。」
「哇,好棒喔。」
那只毛发浓密的手臂隔着桌子伸到自己面前,少女忍不住看得痴了。半是感叹半是、真心的回应。自己也是女人啊,怎么可能不对漂亮的饰品感兴趣,一听说是进口货就更羡慕了。
那是一条以珠子串连而成的美丽手炼。
颜色是半透明的碧绿色。像是翡翠又好像不是。仔细地将珠子一颗颗分开来看,会发现每颗珠子里头都藏着奇怪的图案。这或许不是宝石,而是工艺品之类的。
「喂,你们干嘛对那种无聊的东西……」
「真的好漂亮喔。」
打断青年说到一半的抱怨,少女起身走到男人的身边。
像是依偎着将身体贴了过去。今晚的工作还有着落,所以少女才会这么做——当然要是青年因此生气,带着自己离开这里的话也无所谓。
「这到底是什么啊?哪一国来的?」
少女的手指轻轻在手炼上滑动。
「……哎呀。」
男人把手举高,嘴角勾起不怀好意的笑。
「这东西很危险喔,小姑娘,乱碰的话会被烫伤的。」
「呵呵。」
童话故事才有的幼稚对白让少女忍不住笑了出来。
「危险的是那条手炼?还是你呢?」
实在挺有意思的,少女也用相同的口气反问。
「你觉得是哪一个呢?大概两个都挺危险的,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男人有些得意的伸手搭上少女的肩膀。
没办法了。今晚就这个男人将就将就吧。
说不定他会把那条手炼当作赏钱送给我呢,少女心想着也偷偷打定了主意,将手贴上男人的胸膛。
男人抱着少女,对坐在对面的青年扬起了眉毛。
「话说回来,怎么一副快睡着的样子啊?这样不行喔……『醒来』。」
「……咦?」
这样不行喔——之后男人说了什么,她已经听不到了。
是因为从男人嘴里吐出了听不惯的异国语言吗?
还是忽然有股热烫又充满腥味的东西从喉咙涌上来的关系呢?
「嘎……咳……」
少女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激烈地咳血。
也没发现充斥了现场那过于甜美的花香。因为短短一瞬间,自己的喉咙和鼻血都溢出了鲜血,根本没能嗅闻到其他气味。
匡当一声。
失去力气的身体伏倒在桌面上。
手指头不听使唤地痉挛,也没办法好好呼吸。但却不觉得痛苦。
脑子昏昏沉沉的,全身都在发热,意识也急遽地混浊起来。
「喂喂喂。」
传入耳中的是男人似乎很开心的声音。
「小姑娘,你对毒气的忍受度也太低了吧,简直像矿坑里的金丝雀啊。」
——毒气?太低?
的确这是自己没办法在工厂里劳动的原因之一,因为知道凭自己这承受力极弱的身体不用等到三个月就会挂了。所以大家都说,既然如此还不如当流莺吧。
「你这家伙!到底做了什……」
青年似乎边咳边对男人说了些什么。
虽说是有钱人的兴趣,但有办法成为炼术师的青年却也只能勉强承受这样的毒气。刚才吸了那么一口,自己大概已经活不了了吧……少女心想。
不过,到底是什么时候……
「海利库斯主义者啊……小子,真是可惜了,。」
自己的头上传来戏谑的说话声。少女的脑袋已经无法运作了。没有多余的工夫去思考那些话的意义,只不过是脑袋还在追着耳朵听到的声音跑而已。
「说老实话,我对政治一点兴趣都没有。不过呢……你们这些海利库斯主义者所主张的财富再分配,我也觉得挺不错的。」
啪。男人弹了一下手指,接着——
「……呜,咕喔!」
是短暂而尖锐的呻吟声。
然后是人倒下的声音。
「小子,你的身体……也就是你所拥有的财富,就拿来分配给我吧。」
男人绕过桌子蹲了下来,单用一只手就轻轻松松地把青年的尸体抱了起来。
躺在一旁边的少女看见那家伙正面对着自己。
在此同时,男人点燃了叼在嘴边的烟草。他没有使用火柴,烟头就像是自动着火一样。褐色皮肤满脸髭须——大约三十岁一脸干练的男人,很享受似地吐出一口袅袅烟雾。
但少女已经什么也不想,也无法想了。她的脑子几乎已经停止活动。只剩下微薄的意识,那是弥留之际的状态。
「小姑娘,今天算你倒霉啊,不过你就原谅我吧……在高浓度毒气下立刻死去,在那么多死法里也算得上是轻松快活的,不是吗?」
男人笑着,又开起玩笑——
「这东西就当是饯别礼吧。」
他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枝蔷薇花。
彷佛凭空出现的植物散发出比真正的蔷薇还要浓郁的甜美芳香。当然,嗅觉停止运作的少女已经无法知晓了。
把蔷薇花摆在少女的眼前。
跟邋里邋遢的外型一点都不相配,这矫饰的动作怎么看怎么剌眼。
†
男人旋踵离开了。
抱着青年的身体,讪讪地挥了挥手。手炼——碧绿色的,里头浮刻着奇妙的图案,那只手腕上戴着以半透明珠子串在一起的手炼。
在少女睁开的眼瞳,只是注视着这一幕。
越过男人留下的蔷薇,赤红和碧绿轮番出现——
少女的意识消逝生命就此中断、男人走出那扇门、或是蔷薇花恢复成炼狱毒气消失无踪——究竟会是何者为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