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莹国,炼术师虽称为数不多,但也并不稀奇。
尽管充满高危险性但收入可观,况且人类本就是崇尚力量的生物。炼术师可以用最快的途径,得到武力、权力、财力——等数种力量,因而名列热门行业之流。说穿了,拥有足以抵挡炼狱毒气的耐性其实就是最显而易见的一项才能,而天生拥有这份才能的人自然会加以活用。
正因如此,即使死亡率高居不下,炼术师的人数却没有大幅度地减少,足够的市场也造就各种以炼术师为客群的工作与商机。
从最基本的键器,也就是附有键器的武器制造、贩卖、保养维修等,牵扯到数种专业领域。尤其象是被称为「名品」的特制品,因其高单价及维护的困难度,对经济的贡献甚大。另外还有包含护具在内的衣物、专门的日用品,乃至保险这些无形的商品等等,以炼术师为主的商机可说是包罗万象。
旅社也是其中一种。
一般而言,普通民众大多对炼术师抱持好恶参半的态度。民众虽然憧憬这群能够透过操作键器,恣意开启炼狱之门的特异人士,但仅止于远观,若这些怪胎出现在自己身边,只会造成无端的困扰。
来自炼狱的毒气不仅危害健康,更会缩短寿命,炼术师原本就不是什么正派的行业,何时会开始互相残杀也没个准,无论是谁都不想扫到台风尾。
所以像驿站这类聚集大批人潮的地方,可是一点都不欢迎炼术师。站在商人立场,由于炼术师大多居无定所,或是因工作在特定期间内无法回家,便促使了「炼术师专用旅社」的问世。
相较于一般旅社,炼术师专门旅社的气氛、构造,甚至座落地点都有明显的不同。例如:即使互为敌人却不幸相遇了,在旅社内一样严禁武力行为;房间的构造采用让毒气容易流通的材质等等。
在市民区域的东南方——由于靠近灰色街道,凯拉路的治安有些不佳,在此一隅,有间名为「黑豹亭」的炼术师专用旅社。弗格跟艾儿蒂在这里订了一间房,当作为期三天的行动栖身处。
房间不大,摆着两张床,以及一座廉价的梳妆台。由于位在五楼建筑的最顶层,所以通风良好,再加上炼狱毒气比空气略轻的关系,至少不用连在房内都得穿着「伊祖苏圣骸布」。弗格由衷感谢当初下订房间时,连这点都细心考虑到的理查德德。
于是,入住旅社后等待日出,现在是早上十点。
已届约定的时间,得出去跟尚未认识的同伴打个照面才行。
这次的任务是为了防范由国外炼术师对匍都市区的大规模破坏行动。详细内容只有国家非正式委托的炼术师公会才知情。公会接受委托后,自行募集人选,听说最后选定了十五个人。
表面上,弗格跟艾儿蒂也是被选上的平民炼术师。
多亏了谍报部的鞠躬尽瘁,我方已经大略得知敌方的计划。破坏活动仅是虚名,实际上似乎是想以市民与建筑物为挡箭牌,与莹国的炼术师们决一胜负。但话说回来,对方也有可能是故意泄漏情报。毕竟他们的目的是要向国内外展示新型键器的威力,一定得有人站出来与他们互相抗衡才行。
话说回来,这还真是令人发噱的预定走向。炼术师们在街上依照计划互相砍杀——还不若平常跟艾儿蒂一起玩的桌上游戏来得有现实感。
「好了,我先出去开个会。」
弗格从椅子上起身。
趴在床上看书的艾儿蒂听到声音后转过头来。
此时她穿着家居服,露背的战斗装与「伊祖苏圣骸布」因为太过拘束,都暂时收在衣柜里。
「……你要出去?」
看向自己的,是艾儿蒂不太高兴的表情。
「艾儿蒂就待在这儿,我去就行了。」
市井里大多是粗鄙的炼术师,嘴巴跟态度都很恶劣,也有动不动就找碴的家伙。一般来说,再说少女炼术师本就非常少见,弗格彷佛已经可以预见他们下流的调侃。
幸好,艾儿蒂似乎也没有想跟去的意思。
「我知道了。」
心不在焉地回答后,艾儿蒂再次将注意力放回刚才在书店买的那本颇具分量的书上。大概还得再看上个半天吧。
以艾儿蒂的观点来看,这间房间说不定足以媲美天堂。
原本以为艾儿蒂会蛮横地要求外出,但对她而言所谓的「外面」,基本上就是街道本身,或者该说,是在那间牢房以外的地方。旅社的房间也算是「外面」的一种。况且这里并没有可怕的陌生人,还能从窗户眺望天空。
「不可以离开这间房间喔。」
但还是稍微叮咛一下。毕竟好奇心可是能杀死一只猫的。
这次艾儿蒂连回话都省了,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弗格只好留下一句「我出门了」,便留下艾儿蒂离开房间,准备前往约定的地点。
†
于是,整整过了五分钟之后。
艾儿蒂阖上手中的书,随意丢在床上。
将视线移往不久前弗格带上的那扇门,满脸不悦。
「……哼。」
从鼻间哼出一声,翻身下了床。
「弗格大笨蛋、差劲、假惺惺、保护过度的家伙。」
狠狠数落一顿后,还是挥不去脸上的阴郁。
其实从一星期前开始,艾儿蒂的心情就一直不太好。
理由当然是方才离开的少年。
事情的起因,就是从弗格撒了谎开始的。上一次的任务结束时,弗格明明说「马上就能再出门了」,到头来竟整整等了一个月。
艾儿蒂当然明白外出并不是能随心所欲的事情,这不是弗格的错。为了安抚而随口说出的「马上」虽然是个超级大谎言,但她本来打算退让个一百步勉强原谅弗格的。
问题就出在——每次提到这个话题时,弗格的态度。
一副认定她又在无理取闹,那种先入为主的态度。
虽然没有明说,但弗格一定是这样想的,他的表情就说明了一切。艾儿蒂自认还算明白弗格的脑袋在想些什么。
——人家才没有耍任性,明明都是弗格不好。
而且弗格还说了很过分的话。「就算不牵着我的手,你也能自己走在街上了吧。」这绝对无法轻易原谅。太不甘心了,他居然把我看得那么扁。
弗格刚才的态度也一样,她早就看穿了。
无论是丢下她跑去商议工作也好;不牵着手就不敢上街,把自己当成笨蛋的藐视也罢;还有擅自认定她在耍任性,这一切的种种——全都是因为弗格把自己当作小孩子看待的关系。
牵手有什么问题吗?保护淑女本来就是绅士的天职,也是一种使命。这原本就是弗格理所当然应该做的事啊。这件事跟她害怕外面的世界,根本就一点关系也没有嘛。
所以艾儿蒂打算让弗格对自己另眼相看。
必须向弗格证明自己可不是小孩子。不就是独自外出嘛,这种小事情她一点都不害怕啦。虽然其实心里又害怕又不安,但事情既然走到这个地步也只能豁出去了。
艾儿蒂打开衣柜,取出「伊祖苏圣骸布」。
恶心的味道窜进鼻腔,象是混合了麝香与雪茄,那气味令人作恶。不过,似乎只有艾儿蒂才对它反感,弗格与伊欧好像都没有感觉。
艾儿蒂强压下厌恶感硬是穿上它,由于直接套在家居服外头,她忍不住皱了皱眉。若是搭上战斗服可能会稍微好一点,但战斗服的剪裁实在太繁复了,她没办法一个人着装。
「……好了。」
自言自语说完后,艾儿蒂旋踵迈开步伐。
她一路走向房门,伸手搭上门把。
双脚不停打颤,呼吸也急促起来。她知道自己的脸色苍白,但不知道是因为穿上了「伊祖苏圣骸布」的关系,或是单纯感到害怕。
「我才……不怕呢。」
自我安慰般地轻声低喃着。
所谓的「外头」,对艾儿蒂而言就象是个充斥着魑魅魍魉,稀奇古怪的陌生世界。天空与微风、太阳及月亮、街道、草木、建筑物,甚至是人类与动物,在故事书中一直是令人心旌向往的憧憬,到底为什么实体会如此可怕呢?
从天空洒落的光芒眩目得令双眼剌痛;微风吹过脸颊的触感使人反胃。植物与动物不是都她创造出来的,却真实存在着。这一切都说不过去。就连在街上熙攘来往的人群,在她眼中只是一堆会移动的诡异肉块。四周没有墙壁与天花板让她感到不安,对于从小就在长宽十公尺的监牢中成长的艾儿蒂来说——这一切都超出她所能理解的。
好像快反胃了,脑海一瞬间闪过放弃的念头,因为她真的好害怕。平常握着弗格的手指因为失去可以依靠的温暖而颤抖着。只要能感受到他的温度,再多的恐惧或不安都会立刻平息的呀。
「……我才不是小孩子,就算没有弗格,我一个人也没问题。」
于是,好胜的那一面占了上风。
一个深呼吸后,艾儿蒂下定决心,一脚踏出房间来到走廊。
视线游移不定的左右张望着,四楼还有另外两间房间,她依序观察了位于左右的两道房门,走廊上有三扇间距相等的窗户,右手边的尽头是下楼的阶梯。
——老实说,走到这里已经差不多了吧。
原本「外出」的定义应该是顺着阶梯往下走到一楼,越过柜台,跨出进入的小们才算数。但是如果被问到自己是否有继续前进的勇气,就连能否勉强点头她都没个底。
已经走出房门了,目的达成了。快点掉头回去吧。不过,这样就能被弗格夸奖吗?说不定只会换来一句「你果然还是不行嘛」的嘲讽。
就在心里挣扎不已的当下,艾儿蒂的身体猛地一震。
有声音从楼梯那头传来。
重复着「吱嘎吱嘎」的响声——是有人正在上楼的脚步声。
「噫……」
喉咙深处溢出惊慌的呻吟。
艾儿蒂甚至无法乐观的以为那是弗格回来了,整个人只能僵直地杵在原地,手脚却在瑟瑟发抖。左手无措地在半空中抓挠,傻傻寻求着根本不在自己身边的弗格手指。
此时,脚步声毫不留情地愈来愈近,终于——
「……啊。」
终于,与上楼来的那个人四目相交了。
「那东西」率先开了口。
「你好。」
是位少女。
看起来大概十三、四岁,只跟艾儿蒂差不多大,或者再年幼一些。
(插图189)
少女一身朴素、方便活动的轻装打扮。蓝色头发简单地绑在后脑勺,应该也是出自相同的原因。她的腰间还悬着一把短杖。
艾儿蒂当然不可能接受到这些信息。
不管穿着如何,不分性别与年龄,「那东西」都只是——外人。
也许是觉得艾儿蒂僵着身体没有半点动作很奇怪,少女也不禁愣了一下。
她缓缓举步朝艾儿蒂走去——
「呃,你好。」
然后再次打了招呼。
「呜……喔。」
喉咙只发得出颤抖的呜咽声。艾儿蒂压根不晓得该怎么回应才好。
于是少女战战兢兢地,朝艾儿蒂问了一声:
「请问……你也是炼术师吧?」
下意识咽了一口唾沫。
整整花了五秒钟,艾儿蒂才总算是点点头当作回应。
「我也是唷。」
女孩微笑。
难以辨别这个笑容是否有所企图。
如果是弗格或伊欧,艾儿蒂一定马上就能看懂对方的情绪;若是父亲汤马斯,光是得到他的笑容,艾儿蒂肯定会开心到无法自已吧。
但除此之外的人就算笑了——哪怕是哭泣亦或生气——艾儿蒂却怎么也无法轻易理解对方的感受。
就像面对猫或狗、鸟或鱼,完全没办法感同身受。
对于不可能对等的存在该抱以怎样的心情?艾儿蒂无法判断该拿出怎么样的身分对待,只好一昧的把对方归类成「其他生物」来划清界线。
这些都肇因于艾儿蒂的体质。
无时无刻从身体散发出的高浓度毒气让她无法触碰他人,对方亦不会与自己有所接触。只要体内的炼狱之门还大开着,艾儿蒂的存在对所有生物而言就是掠食者,怎么可能会有对等的关系。一个连牵手都办不到的对象,她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去理解方。
伊欧•特莉努就说过,艾儿蒂其实活得很辛苦。
除了身为血亲的汤马斯之外,只有一个人即使无法触碰艾儿蒂,还是成功地在艾儿蒂心中有了一席之地——她花了很长一段时间,用笑容与忠诚,疼惜并怜爱,终于走进艾儿蒂的心房。事实上,艾儿蒂将伙欧的存在从「个人」到进一步认定为「对自己而言很重要的侍女」这段历程,整整花了将近五年的岁月。
不过那也是唯一的例外,艾儿蒂不曾再与其他外人有深刻的交流。在与伊欧建立感情的过程中,艾儿蒂无法学习到与他人打成一片的方法。
而现在,与以往大相迳庭的例外再次出现。
「啊,都住在这里了,我说的是废话吧?」
少女的表情虽然有些困惑,但还是带着笑容走近艾儿蒂。
七公尺、五公尺、三公尺,停在一公尺左右,剩下最后五十公分的地方。
例外在于——此时艾儿蒂身上正套着「伊祖苏圣骸布」。
所以少女没有吐血,脸色也没有异常,就这么在艾儿蒂面前站定。
毒气本来就不可能被完全净化,无法彻底消除的少部分会从袖口与领口溢出,更何况艾儿蒂现在并没有盖上兜帽。于是理所当然地——
「……奇怪?」
轻轻呼吐着空气的少女自然会注意到。
「你正在使用炼术吗?」
见艾儿蒂摇了摇头,对方虽然露出一张略感惊讶的表情,不过——
「啊,是喔。」
也许她本来就不是那种会对小细节很讲究的女生。少女有些羞赧地干笑两声后,「我叫做绮莉叶。你呢?」
没错——她这么问了。
绮莉叶。
在丁字教的发源地,这个名字带有「祈祷」的意思。
虽然不是第一次听到别人自我介绍,但还是第一次被要求做自我介绍。
「呃……那个……」
脑袋瓜想了老半天,我该怎么回答才好。
「艾儿蒂米希雅」,正打算据实以告,脑海里突然闪过弗格曾经告诫过,如果哪天被问到名字的话——
「艾……艾儿蒂。」
「艾儿蒂?真是个好名字!」
当然,这是弗格跟伊欧拚命替我想出来的名字。现在比起本名——比起艾儿蒂米希雅这个名字,艾儿蒂让我更喜欢。
虽然这么想,但内心里还是有些惴惴不安,艾儿蒂将视线瞥向绮莉叶的脸孔,但又无法直视对方,只是用力眨了又眨。
「我在等哥哥回来。他为了明天晚上的工作去开会了,我留下来负责看行李,你呢?」
「我、我也在看行李……」
「咦……该不会是同一份工作吧?听说是公会安排的……」
艾儿蒂对这件事并不清楚,只好微微歪了一下头。
对工作的内容一无所知,她只是像以往一样,照着弗格的指示杀人而已。
没得到确切的答复,绮莉叶又提高了声量。
「哥哥似乎没这么快回来,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到外面玩?」
「咦……?」
也许绮莉叶只是想要转移话题,难得遇到同龄的炼术师,所以她才随口邀请打算交个朋友。
但她那一句话——却让艾儿蒂的思考回路彻底当机了。
玩?到外面去?
大概把沉默当成同意,绮莉叶伸手抓往艾儿蒂的衣袖。唯一意识到的——这是久违的,被除了弗格以外的人,触碰的感觉。
「欸,走吧。」
「啊!」
艾儿蒂就这样被拉着走,愣愣望着绮莉叶的后脑勺。
被强迫迈开第一步后,双脚竟然超出预期地轻快起来。
†
讨论大约进行了两个小时就结束了。
出席会议的人数略低于预定的十五人,只有十个人到场。毕竟弗格也没有带艾儿蒂,这是可以预期的状况。
不过,其中一名参加者已经替大家做好了万全的计划,剩下的只需要依照计划进行人员配置而已,会议本身可以说是非常顺利的结束了。
这一次的工作,也找来了几位厉害的熟面孔加入。
比较引人注目的,是被称作「四剑」的雷迪克•梅尔。就如其称号,他用四把剑当作武器,是个能透过剑灵活操控不同炼术的男人。同时他也是名一流的研究学者,年仅三十一岁就开发出三种独家炼术,甚至获得边狱局认定为是个「命者」。
另外还有远距离操控炮弹系技术在国内无人可出其右的老狙击手,亚力士•里•斯雷吉公爵。
将键器与铁扇结合起舞,并经由其舞步启动炼术的舞士,肯尼斯•布兰特。
全身藏满暗器,传言仅是擦身而过便会招来死亡的杀手,欧图•斐伊。
与其强悍及美艳容貌呈对比,个性残虐无比且一意孤行,拥有「蛇女」、「染血荡妇」等奇名的克莉丝汀娜.薇恩。
身为双胞胎因而擅长以连续技夹击的米妮•戈尔与雷尼.戈尔。
无论哪一个,都是匍都居民们会在茶余饭后聊到的知名炼术师。而这些高手像这样群聚一堂,简直三年难得一见。
当然还有其他一些生面孔,但从缠绕在他们身上的异样气息看来,也不是什么可以小觑的人物。以这个观点来说,像雷迪克•梅尔那样混出名堂的也只能被当作二流的炼术师。因为真正强大的炼术师,是绝不可能透露自己的名字或存在。没错——就像艾儿蒂一样。
无论如何,聚集了这样的一群人,行动应该是万无一失才对。
搞不好这次用不着那么拚命了,至少可以避免成为大家关注的焦点。如果敌方的脑子没有太大的问题,应该都会先戒备那些出名的家伙。到时候只需要乘机从背后帮忙补一刀就行了。
抱着这样的期盼,弗格踏上回「黑豹亭」的归途。
时间已经过正午,艾儿蒂应该饿了吧。
弗格有些担心旅社提供的午膳是否合艾儿蒂的胃口。因为毒气会使嗅觉变得迟钝,炼术师通常偏向比较重口味的料理,而且绝大部分都无法满足于清淡的食物。
但这个论点对艾儿蒂却不适用,她不喜欢剌激性的食物。艾儿蒂每天所吸收的浓重毒气根本不是一般炼术师所能承受的,也因此产生了这样的特异性。除了淡淡的毒气芳香之外,她什么都感觉不到。
虽然有事先交代服务员准备清淡的食物,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听进去。
抵达凯拉路后,弗格没有一丝犹豫地走进两小时前才经过的街道。途中感受到几道从巷内投射来的锐利目光,这里的治安一向不太好。何况弗格身上穿的虽然是便宜货,但仍是贵族服饰,看在贫民眼中无疑是仇人。
不过只要我还装配着武器,对方就不敢随便袭击吧。他们跟灰色街道的那些家伙不同,生活还没穷困到得尝试洗劫炼术师。
虽说如此,但还是与安全一一字相差甚远。于是弗格也加快了前进的脚步。
转个弯后,便抵达了旅社所在的小巷子。
「……咦?」
弗格的脚步与思考能力都被迫中断了。
原因就出在黑豹亭的大门口。
坐着两名正在玩耍的少女。
她们拿着不知从何处找来的石灰片,在石阶上画出方格,将小石头堆栈上去。大概是在玩五子棋吧。不对,游戏的种类不是重点——弗格看着其中一名少女,不禁哑然失声。
娇小的身体被黑色外套覆盖,柔顺的银色长发与雪白肌肤。
「艾儿蒂……?」
不经意叫出名字后,那张正俯视着石堆的脸抬了起来。
「啊,弗格。」
少女起身,拍了拍膝盖,朝这边走来。
「好久喔,我肚子饿了。」
「不好意思,马上就准备午……不对!」
跟艾儿蒂一起玩的女孩到底是谁?
艾儿蒂为什么没有待在房间里?
她是怎么单独外出的?是被带出来的吗?难道是她自己——?
弗格满脑子都是疑问,但不知道该先问哪件事,一时之间张口却无法成言。
最后弗格只能茫然地愣在原地。艾儿蒂的玩伴一脸不安地走近,彷佛在观察弗格的脸色,有些腼腆地开口:
「初次见面。你是弗格先生吗?」
「……你是谁?」
听到弗格反问,少女答道:
「我叫绮莉叶,刚刚才跟艾儿蒂成为朋友。」
「什么……?」
——她说朋友?我没听错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朋友这种概念,对艾儿蒂而言应该是最无缘的事物才对。
从未有过的感受甚至让弗格有点头晕,但当事人却神色自若地扯着弗格的袖子再次开口:
「我饿了,弗格。」
†
旅社的地下室是附有酒吧的餐厅。虽然也能带回房间,但因为艾儿蒂坚持要跟绮莉叶一起吃饭,于是决定在餐厅里用餐。
原本以为持续穿着「伊祖苏圣骸布」会让艾儿蒂不太舒服,但她心情好到一点也感觉不出身体上有什么异状。虽然说外表看起来跟以往一样面无表情。
今天的菜单是面包、肉汤,还有蒸鳗鱼。幸好厨师有记得要处理得清淡一些,艾儿蒂也没什么怨言的安静进食。
一直到了餐点差不多已经吃了一半的时候。
从楼梯下来的其中一名客人,在四处张望后视线停在弗格这一桌,举步走了过来。绮莉叶是第一个注意到并开口的人:
「啊……哥哥!」
被如此称呼的对象对着挥手的绮莉叶点点头,接着移动到座位旁。
是个年龄大约二十上下,身形偏痩,有着一张人畜无害脸孔的青年。
他微笑地颔首致意——
「你好,舍妹承蒙……」
客套寒暄时,他不经意地看了弗格一眼,接着大吃一惊。
「你不是……」
于是弗格也停下用餐的动作,随即站起身。
「稍早有过一面之缘了,米歇尔•苏西先生。」
「嗯?奇怪?弗格先生跟哥哥……」
「是的,我们不久前才刚见过。」
弗格指的是约莫三十分钟前,那场为了明天的工作所举行的会议。
绮莉叶的哥哥——米歇尔,也是齐聚一堂的其中一名炼术师。
「还真是巧呢。」
看着米歇尔挑起眉头一脸惊讶的模样,弗格淡淡一笑。
「其实也没那么出乎意料啊。」
事实上,光是得知绮莉叶的哥哥去参加工作的事前会议,大概就能猜到这个结果了。毕竟这里是炼术师专用的旅社。在同一天,同样地点,进行相同工作的同伴住在同一间旅社的可能性本来就很高,更别提对方在与自己同样的时间外出开会了。巧合,至此,若说是其他的工作反而才奇怪呢。
「不过,我倒没想到会是你就是了。」
如果只是单纯参加了同一场会议,弗格也不可能把对方的名字都记住。
米歇尔其实就是方才的会议主导者,那个提出作战计划的人。不但拥有毫不畏惧身边那些大人物的过人胆识,更提出让大家心服口服的严密计划。弗格是真心感到钦佩,所以才牢记了对方的长相与名字。
「真是太难为情了。」
就连个性也很谦虚。
弗格拉开椅子,让了位个子给米歇尔。
艾儿蒂因这个动作而轻颤一下,抓着弗格的手臂贴得更近了些。能跟绮莉叶相处几乎算得上是奇迹了,即使是对方的哥哥,对艾儿蒂来说仍属于外人的范畴。
「你们也是兄妹吗?」
「唔,是啊。」
弗格点头,决定对外以这种关系相称。
「长得不太像呢……啊,若是冒犯到你们我先道歉。本来还以为你们跟我们一样,我跟绮莉叶没有血缘关系。两个人都父母双亡,这种事满常见的吧。」
「你们是匍都人吗?」
既然他说「常见」,弗格便往这个方向猜测询问。
得到的回复是肯定的。
「没错,我们都来自灰色街道。」
父母双亡的孤儿,似乎理所当然地以贫民居多。
从娼妓产下的私生子到出身贫穷、最后因抚养不起而被抛弃的小孩等等。幸免被流放到玲无川的婴儿们,会被有着相同境遇的孩子捡回,并抚养成人,帮忙干些顺手牵羊、抢劫、捡破烂之类的糊口活儿。虽然都不是什么正当工作,但在彼此互相照应的日子里,也有许多因此成为家人的例子。
「我们被当作兄妹养育,刚好两个人都耐得住毒气,才能从那样的生活中脱身。以这点来说,运气算是不错的。」
但说到这里,米歇尔的脸色也有些抑郁了。
「那个……可能有些冒犯,但你们似乎跟我们『不太一样』?」
他也注意到弗格身上穿的是贵族服饰。
「不是的。」
弗格只得苦笑着摇摇头。
「我身上的衣服只是装饰品而已。因为常接到跟大人物相关的工作,打扮成这样办事比较方便。今天本来应该穿平常的衣服,但习以为常了就……」
「喔喔,原来是这样。」
「但我也并非来自灰色街道就是了。不过说到成为炼术师的境遇,大家都相去无几吧?我跟艾儿蒂也和你们差不到哪里去。」
弗格随口编织着台词,把这个话题朦混过去。
米歇尔似乎也没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意思,「说得也是。」仅是笑着应了一声。
当然也不是没有那种生长在中产阶级、甚至是贵族世家最后成为炼术师的例子,但宁可舍弃安全与安定的生活而选择这条艰辛的路,很明显是异类,其中必定大有文章。尤其那种人不当研究炼术的学者,却混在街头成为一名市井炼术师时。
「无论如何,还要请你多帮忙了。其实我还满担心的.因为参加者都是一时之选,我实在很紧张。」,
「彼此彼此。」
虽然来自灰色街道,但对方的温厚性格倒让弗格有些吃惊,但也松了口气。
同时,还感到一丝罪恶感。
关于明天的战斗,弗格其实打算无视命令,直接采取单独行动。原本他们就是受到王权派议员们的密令前来,与公会无关。为了执行原始任务也必须这么做。事实上,在米歇尔的作战计划中,弗格与艾儿蒂原本就是担任克莉丝汀娜•薇恩的辅佐——只不过到时候,他们会丢下这个任务,在作战途中上演失踪的戏码。
虽然有些自以为是,但弗格相信米歇尔的能耐。即使少了两个无名小卒,凭他指挥时的面面倶到,米歇尔一定能采取适当的应变措施。
「总之,明天小心一点吧,希望我们都能好好活下来。」
「嗯,这是当然。」
「艾儿蒂,我们也要加油喔!」
顺着哥哥的话,绮莉叶也笑着对艾儿蒂这么说。
艾儿蒂轻轻点了点头,脸颊浮现淡淡的笑意。
——如果可以的话……
他真不想结束这段缘分。
原本以为艾儿蒂无法亲近任何人,所以对弗格真的吓了一大跳。也许那只是他的偏见,或者是自以为是的判断。
至少,在穿着「伊祖苏圣骸布」的状态下,艾儿蒂能短暂卸下名为炼狱之门的伽锁。可以不伤害到接近自己的人,可以与对方交流。
圣骸布当然不能长时间穿戴,如果知道艾儿蒂原本的样貌,绮莉叶的心态很可能
有所转变。但如果持续欺瞒下去,她们应该能培养出友情吧。就算必须经由欺骗、伪装……但只要能让艾儿蒂敞开心扉,让她变得更像一个人——弗格就想好好珍惜繋住艾儿蒂与绮莉叶的那条命运之绳。
弗格心想,即使必须使出最卑劣的算计。
明天出任务的时候,佯装败退搞个行踪不明。必须避免背叛或放弃任务这种容易被质疑的行动,最好营造出可能已经死亡的假象。接着只要等待日后有机会再去拜访米歇尔跟绮莉叶就行了。假装虽然战败但是幸运地活了下来,艾儿蒂也安然无恙。
弗格自己也觉得这是践踏他人善意的烂方法。
但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那便是艾儿蒂的幸福。只要艾儿蒂能展现笑容,只要她能得到与一般人无异的平凡幸福,其他的事情一点也不重要。
「艾儿蒂,好吃吗?」
转头对那个紧抓着自己手臂,正默默啃着面包的少女询问。她一脸无邪的点点头,然后开心地朝坐在对面的朋友开口。
「这个面包,好像有放什么奇怪的东西在里面耶……绮莉叶,你看。」
「咦,你没有吃过核桃面包吗?」
「没有,这就是核桃?」
「对啊,很好吃吧?」
弗格微笑看着她们的对话,将涌现的罪恶感压往内心最深处。
†
太阳已然西沉,正值夜半时分。
在距离弗格他们留宿的凯拉路以北两公里处,米德斯路——一条狭窄且不起眼的小路旁,一间旅社座落于此。
这里并非炼术师专用的旅社,而是为一般民众开设的。
今晚有一组约十五人左右的团体入住。
他们穿着一般的服饰,但是五官与发色都异于莹国人,大半的人都有着拂国或悳国的特征。
本来莹国人就与住在东方大陆的居民没什么太明显的外表差异。照过去的历史来看,彼此之间一直有持续交流,如今也理所当然地有些来自国外的移民,所以外表的特征也不过是一种大略的辨识罢了。
所以,这一组客人也只给人留下「仔细看好象是一团外国人吧」的印象。
再加上多了些的行李与其中几人不会说莹国话这两点,大致可以推测他们是观光客。不,应该说,一般人也只能猜到这里。
就连旅社的员工也没料想到,这批男女的行李中其实藏有刀剑、弓箭和枪枝等武器,肩膀与胸口都穿戴着简易的防具。并且,也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们全部都戴着由半透明的碧绿圆珠串成的手炼。
从今以后也将永远不会被任何人注意到。
因为在他们的手腕上,已经不再有手炼的踪迹。
十五人的团体。
每个人——都死在他们各别分配到的床上。这件事在旅社内传开,已经是隔天中午旅社员工因为退房时间已到而前往通知的时候。
夜半的寂静掩盖了他们的死亡。
显然地,黑夜同样掩护了将这行人砍杀殆尽,并将他们的碧绿手炼盗走的人。